陈然
后来李老师跟我说,有两类学生容易被老师记住,一类是成绩非常好的,一类是不遵守纪律非常调皮的。我笑着问他,我属于哪一种,他说,你当然属于后一种。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你后来跑到前一种去了。
他大概是在夸奖我吧。不过,一个人的成长有如走钢丝,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如果那时没碰上李老师,或许我以后的道路是要改写的。
读初中时,我几乎是我们那个乡村中学最调皮捣蛋的学生了,逃学,上课搞小动作,做各种恶作剧,每学期的鉴定都有“自由散漫”这样的字句。一个老师曾拎着我的耳朵走过阔大的操场,还有一个老师揪住我的耳朵把我从地面提起三尺又放下,如是者三。不幸的是他们看中的都是我的左耳,以至有一段时间我老是怀疑自己的两只耳朵不对称。还有一个老师没有任何理由把我苦心搜集的数十本连环画悉数缴去。初二下学期,我被调到了李老师班上。
自然,我也和他较上了劲。那时学校旁边的供销社里已经有电视了,而且是彩电,于是我经常不上晚自习,偷偷溜出去看电视。有一次,乡政府门口放电影,我坐在教室里心潮澎湃,满脑子都是银幕被风刮动的哗哗声,哪有心思上自习,谁知刚走出校门,就碰上了李老师。我只好跟着他乖乖回来。但等他离开教室,我又偷偷溜出去,走到供销社门口,又被他碰到了。那天晚上我终于没看成电影。听说那是一部外国片子,叫《叛逆》。
因为李老师,我开始有了一些变化。他的课实在是讲得太好了。枯燥的数学公式和定理到了他嘴里,居然也跌宕起伏,好像有了情节性。我的目光开始从窗外慢慢回到黑板上。他借给了我一本《列方程解应用题》,我至今还保存在那里。这本书培养了我的理解能力。到了初三,我居然成了班里最勤奋的学生,礼拜也不愿回家,还坐在教室里做习题。至于挑灯夜战,那更是常有的事。并不是说我有了什么崇高目标和远大理想(读了一个多月师范后,我才知道将来要当小学老师),而是我对读书真正产生了兴趣。对于我来说,读书的乐趣已远远超过了逃学、钓鱼和恶作剧。那年中考,全县共录取了五十多名师范生,而我们一个班就有十五个,占了全县的三分之一。一下子,学校出名了,李老师也出名了,学校的主管校长因此调进了县教育局。
从此,李老师也艰难地做起了学校的领导,从教务处副主任到主任,再到副校长。不过即使他做了领导,我私下里依然叫他老师。我觉得“老师”这个称呼是最高的。说他做得艰难,一是免不了要去求人,二是我发现他的性格并不适合做领导。他的性子太直,容易得罪人。做普通教师的他和当领导的他,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我多次听其他同事在背后对他有不好的议论,其中甚至有他的其他学生。他做副校长时,我已经离开学校到外面来了,他也被调离了原来的学校。不过据他说他和那里的一把手相处得很不愉快,老是被对方暗算。我听了心中愀然。我想,要是他依然是一个自由自在的普通老师,该有多好。
我曾想问他,为什么要当这个领导?但这又用得着问么?
所以我只是委婉地说,我敬重他嫉恶如仇和直来直去的性格,但作为领导,可能还是讲究一点行政艺术好。
他说,他何尝不懂,但关键时刻,总是天性占了上风。
去年,他办了内退手续,告诉了我。他的声音怅然若失。我说了些安慰他的话,心里的感觉其实跟他一样。我知道,学校的讲台上,永远少了他这么一位讲课生动、认真负责的好老师,而他,还只有五十多岁。这既是他自己生命的损失,也是教育的损失。
他也许不知道,他的性格和为人,其实是多么深刻地影响了我。或许正因为他的前车之鉴,我才没有去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他的确称得上桃李满天下,每次回县城,在大街上随便碰到一个熟人,几乎都是他的学生。还有一次,一个人来省城找我,我不太认识他,他说,我也是李老师的学生啊!听他这样一说,我顿感亲切。是啊,李老师是我们的老师,我们是他的门下桃李。但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却不觉写下了这样的标题。如果他是一棵李树,那我们都是李子。古人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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