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遂涛
一个晚上没有消停的时候,不是门被撬了,就是谁又在发酒疯,最可恨的是那群打群架的,警灯已闪在眼前,仍不停手,视老余如无物,老余只恨不能掏出枪对天开两枪,吓死那群王八蛋。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带回所里处理,几个小时已过去了。
过了凌晨两点会好一点,只剩下喝醉酒找不到家或不肯付车钱被出租车司机拉到所里的。老余每次都要帮他们擦屁股,不是帮酒鬼付钱,就是送他们回家。
“警察这碗饭是那么好吃的!”一次一个新民警不理解老余为什么要替酒鬼付车钱,老余用这句话把他堵了回去。新民警没再说话,但是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并没有理解。老余也不再多做解释,其实道理很简单,别看他说得老气横秋的,其实是怕麻烦,你不替他付钱,司机不肯走,又要扯半天,有这半天时间还不如替他付了——道理就这么简单。
干了这么多年派出所,老余的想法就是复杂的事尽量简单化,越简单越好。但是他想简单,简单却不想他。他年轻气盛时,活还没那么多,手续还没那么复杂,他年老力衰了,事情却越干越多了,而且干得窝窝囊囊,什么都不敢,枪不敢开,人不敢打,连说句不好听的话,群众都敢指着你的鼻子叫嚣着要投诉你!十几年前他们哪里敢!老余感觉这身警服实在是越穿越没意思了。
去年本来他可以退的。他想了想,没退。有人说他傻,他不觉得,他有他自己的考虑。干了三十年,现在还是个主任科员,本来有机会弄个副调,一开始卡在学历——他函授大专,其实高中都没毕业——后来又卡在年龄。学历可以改,年龄你现在让他怎么改?老余为此气得跳脚骂娘。他曾一度灰心过,心想去他娘的,反正这辈子没想过当官。但就因为没想过当官,他才更不甘心,官就算了,干了一辈子,临退休了连个副处的待遇也不给?他心里多少还抱着希望,希望领导能够开恩,看在他干了一辈子警察的份上,最终给他破个例。要是提前退休,那就彻底没戏了,他不退休,就仍有五六年的希望。
还有一点,他没有提,他把它装在心里像个秘密,其实所里的人都知道,只是因为他不提,也就没人肯提,像是都不知道一样。他的老婆没有工作,而且多年生病在床,老余算了算,退休后跟退休前工资差了一大截,这一大截工资让他的心里失落落的。
也许确实是年纪大了,精力衰退了,忙了一个晚上,老余感觉腰酸背痛,头晕目眩。终于闲了下来,他泡了杯浓茶捧在手里,在值班室找了张椅子坐下。值班室的墙上正播着足球赛,声音调得很低,球员们像哑了一样闷着头在草坪上无声地争抢。一个球员被铲倒了,躺在地上抱着小腿做出很痛苦的样子,裁判员一边嘴里吹着哨子奔跑,一边右手在左上衣口袋里摸索,终于一张黄牌掏了出来。铲球那个球员做出很无奈的样子,伸手把躺在地上的运动员拉了起来,躺在地上的运动员仿佛很艰难地爬了起来,脸上仍带着痛苦的神色,然而转瞬,就继续跑动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老余啜了几口茶水,感觉好了很多。他斜眼看了看蹲在值班室一角的几个黄毛,黄毛可能腿蹲得酸了,正在不断变换姿势,一个屁股撅了起来,半蹲着,这个姿势可能舒服一点。老余冲着他的屁股喊了一声,他的屁股立刻就又垂了下去。
老余又把目光移回电视,电视机里比赛仍在继续,但是老余的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在电视上。值班室里人进人出,一个民警看到老余还在喝茶,问了句:“老余,不去躺躺?”
老余说不去了。老余值班时没有睡觉的习惯,他觉得与其躺下再被叫起来,还不如不睡得好。他有过那样的经历,躺下来刚睡着,有时还没睡着,突然就被电话叫醒了,再穿衣起来,那种感觉更痛苦。
所以他困了,宁肯坐着打个盹,反正第二天上午可以补休,到时再睡也不迟。这么多年这么下来了,倒也习惯了,虽感觉累,却不困。而且兴许还是年纪的原因,现在睡眠明显少了,不值班时,在家也一样。老余这一生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好泡个茶聊个天,他有几个聊友,经常是,下班回到家,先买菜做饭,吃完饭洗洗刷刷,再把积在卫生间的衣服洗了晾了,伺候老婆睡下,然后关灯出门。这时往往已是十点多钟,泡完茶聊完天已是凌晨一两点,回到家简单洗刷一下睡觉,早上六点左右又准时起床。几乎天天如此,奇怪白天也不觉得困。
茶喝完了,老余正想起身再续杯水。值班室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铃声调得很大,在楼道里显得很急促,很清脆。老余没有在意,仍然往办公室走去。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到背后有人喊:“老余,出警,有人打架。”
老余哼了一声,算是应答。他倒水的时候,心里暗骂,干你姥,几点了,还有人打架?他看看墙上的钟表,已是凌晨三点钟。
将八大件披上,帽子戴正,老余叫上一名协警。协警刚才可能睡着了,一脸的困意,正用手揉搓眼睛,嘴里还嘟嘟囔囔,骂骂咧咧。老余有点不满地斜了协警一眼,虽然自己也有牢骚,但他总看不惯别人发牢骚。
协警开车,虽说有规定协警不能开警车,但所里就这么几个民警,既要开车还要处理警情,哪里有那么多精力,所以到了晚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协警上车就把警笛拉响了,夜很静,警笛突然一响,仿佛把这静刺破了个大洞,突然一下子不安稳了起来。
老余一把把警笛又按掉了,斜了协警一眼:“大半夜开警笛干什么?你不怕吵死人呀!”
协警没敢说话,开车启动。
坐在车里,看着路灯下空荡荡、突然陌生了的街道,老余倒觉得刚才开那一声警笛也好,一下子把乏意扫光了,人感觉精神了很多。
出警的地方是一个城乡结合部,在这个快速发展的城市里,类似这样的城乡结合部很多。很多穷了一辈子的农民,因为时来运转,靠盖房子出租或征地拆迁,一个个成了腰缠万贯的土财主。老余对这些土财主感情复杂,既羡慕、嫉妒,又有点看不起。他是城里长大的,算是城里人。但城乡在这个弹丸之地实在是咫尺之遥,算来算去也就是几道街的距离。他父亲那一代还是农民,后来靠参军转业进了城市,也就是今天轮渡那一带。他在城里出生、长大,带有极强的优越感,就在十几年前,他还仍为自己的身份得意。然而才几年工夫,他就开始暗自遗憾,怪父亲当年不应该把老家的宅子卖出去。
正在胡思乱想,车子已经到了。协警回头问他怎么走。怎么走?老余说我哪里知道,我也要问了报警人才知道。报警人说的那个街巷老余不熟悉,这一带其实老余都不太熟悉。当地农民为了赚钱,拼命盖房子,特别是这几年,都盖疯了,见缝插针,只要能盖的地方全盖满了。房子和房子之间往往只留一条一人宽的小路,算是过道,房子的主人要是想递个什么东西,不用下楼,打开窗户就可以手碰手了。政府为了制止和拆除这些违章搭建,曾经动用武警,但仍旧没用,你白天敲他晚上就补好了,你今天拆他明天就再建,像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还很会利用老人,让老人们在村口躺成一排,让车开不进去。
在老余眼里,这个地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迷宫。他曾经进去过几次,每次都迷路,都要找人带才能出来。虽然大家都说正常,但他总觉得丢人,后来没事就很少再去。老余给报警人打电话,报警人又左拐右拐说了一大通,老余听了头晕,就让协警听。协警到底是年轻人,又在这一带玩过,听了一遍就知道了大概位置。继续上车,左转右转,终于找到地方。打架的人在巷子里面,车子开不进去,老余只好下车,和协警一起走进去。
进去了,却仍找不到报警人说的那栋房子。村子很静,只偶尔听到几声狗叫。老余认真听了听,没听到哪里有吵架打架的声音。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又给报警人打电话,报警人却吞吞吐吐起来,老余听得不耐烦,说:“你倒是说得利索一点?说不清楚就下来接我们。”
报警人说:“我刚才又听了听,好像不打了。”
老余说:“你倒是再认真听听,到底还有没有在打?”
报警人仿佛真的放下电话听去了,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又拿起电话,说:“我又听了,真的没声音了,你不知道刚才叫的声音多吓人,我都吓醒了……”
老余还是有点不放心:“你确定?”
老余这样一讲,报警人似乎又拿不准了,他说:“你再等我一下,我再听听……”老余耐着性子等他听完,终于得到肯定答复,确实不再打了。
老余出了口气。不打最好,这么晚了,又是在村子里,估计是夫妻吵架。夫妻哪里会有那么多架好吵?吵完了,还不是要睡在同一个床头?
老余如释重负,上车,叫协警:“开车。”
“去哪里?”协警还一头雾水。
“回所里。”老余说。
协警仿佛也高兴起来,一个甩头,就把车头掉了过来。
老余的身子晃了一下,险些撞在前面的椅背上,心里有点恼火,但是又不便多讲。他拿出电话,将出警情况向值班室和指挥中心作了反馈。
回来的路上,老余心里很高兴,一个警情化解了,要不又得半天折腾,特别是这种夫妻吵架的,劝起来还特别麻烦,你越劝他越来劲,你又不能处罚他。然而车还没有开到所里,突然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协警紧张地盯着老余的脸,看着老余嗯嗯呀呀地嗯了半天,老余把电话收了起来。
“什么事?”
“回去。”
“回哪里?”
“还回刚才的现场。”
“啊?!”协警愣了一下,然后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把车头又甩了回去。
“干你姥,你不能慢一点呀!”老余突然冲协警喊了一句。
协警被骂懵了,脸臭臭的,嘴动了几动,但什么也没说。
车子默默地又开到刚才停的位置。已经有一个中年男人在那里等,他见到警车开过来,忙不迭地上来。
“就是你报的警?”老余有点没好气地问。
“是我。”那人讨好地笑着。
“怎么回事?”
“是这样……你们刚走,我就又听到哭声了,好像还在打,我听到像是拿着皮鞭在抽,还有响声,响一下就有人叫一声……”
说到这里他停下看了看老余的表情,老余没吭声,直盯着他看,看得他有点发虚,解释道:“我本来也不想再报警,但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我怕万一……”
“万一怎么了?”
报警人突然笑笑,“我也就是想想,主要是害怕万一。”
老余看着这个长着一脸面团的中年男人,突然有点厌恶。他懒得再跟他多说,让他在前面带路。中年男人把他带到一个房子面前,回头嘘了一声,说有人在哭吧?老余听了房间里确实有人在哭。老余正想上去,中年男人突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说:“我就不过去了,都是邻居,看到是我报的警不好。”又补充一句:“我们出门在外打工不容易。”说完一闪身就钻进另一扇门里去了。
老余不管他,上前拍拍面前这扇门,里面突然静了下来,没有了声音,但也没人出来开门。老余侧着耳朵听了听,再用手拍拍,还是没人过来开门。
“开门,警察。”老余终于忍不住了,叫出声来。他的心里突然紧张了起来,手忍不住放在了腰间的枪柄上。
协警站在门的另一边,也紧张地盯着里面。
老余再要喊的时候,灯突然亮了,门开了,一个男的走了出来,光着上身,露出一肚子的肥膘。
他像是刚睡醒的样子,“什么事?警官。”说着还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老余看着他,感到有点奇怪,“谁住在里面?”
那个男人回头往门里看了一眼,像是不确定似的,“我,还有我老婆。”
“你老婆呢?”
“在里面睡觉呢。”
“睡觉?”老余顿了顿,看着他。
那个男人嘿嘿地笑了笑。
“刚才叫门怎么不开?”
“没听到。”
“没听到?”
男人又嘿嘿笑了起来,“真没听到,你不知道我一睡下,跟个死猪一样……”
“刚才有人报警说你家里有人打架,怎么回事?”老余说着一边要往里走,那个男人仍靠在门边,似乎想阻挡,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开了。
“谁报的警?打架?没有呀?”男人跟在后面。
里面的灯没亮。
“灯打开。”
男人把灯打开了,原来是一个小作坊,横七竖八摆着几台缝纫机,布头堆满了一地。
“你们是干什么的?”老余问。
男人嘿嘿笑笑,用手摸着后脑勺,像是不好意思讲。看老余还在看着他,才说:“赚几个辛苦钱。”
老余没理他,接着刚才的话头问:“没人打架?那怎么会有人说听到有人在打架,还有人在哭?”
“有人在哭?不可能,不可能,”那个男人摆着手,突然又笑了,“可能是听错了,是两口子吵架,两口子吵架……”
“你老婆呢?让你老婆出来。”老余说。
男人看了看老余,欲言又止,冲里面叫了一声,一个妇女走了出来。妇女面无表情,看着老余也没有说话。老余看着这个妇女,感觉眉宇间有股恶气,但也没有再多想。
老余想应该确实是夫妻俩人在吵架,也许也有打架,当着他的面不好意思讲。还好,这两个人在他面前都在掩饰,没有像其他打架的夫妻那样人来疯,越有外人打得越凶,那样还得带到派出所处理,多麻烦。老余想到这里,就假意训斥了他们几句,说什么吵架也不找个时候,半夜三更的,自己不睡觉也吵得人家睡不成觉,老打电话过来报警。
那个男人点着头,是是是,以后再也不吵了。女人仍面无表情,不说话。
老余临走,又看了看做衣服的作坊,说,谁让你们在出租房里开工厂的?料子着火怎么办?赶快给我收拾了,我过两天再来,如果还有,就不客气了。
那个男人仍在点头,是是是。
老余上了车,又感觉头晕目眩起来,身子有点打冷战,可能是刚才出虚汗出的。躺在车里,他闭目养起神来。还好,他心里暗暗庆幸,只是两口子吵架,说说就算了。
回到所里,老余反馈完,突然感到真的要躺下休息一下了。刚才出那阵虚汗,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像要生病。他合衣躺到备勤室,闭上眼,想睡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眼前不断浮现刚才出警那一幕,他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来。
看来真的是老了,神经都衰弱了。老余暗自喟叹。
好不容易,他朦朦胧胧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电话突然又响了。一开始他以为是在做梦,没有理它,等他反应过来,电话已经是歇了又响了。
他接通电话,还没开口,就听到值班民警叫起来:“老余,不好了,出人命了!”
老余一个激灵就醒过来了。
还是那所出租房。还是那个长着面团脸的中年男人报的警。老余赶到现场时,刑警大队的人已经去了,那个报警人也在。正在一遍又一遍讲述他发现现场的经过:“……警车走了之后,我本以为没事了,正想睡觉,谁知睡了没多久又听到有人吵架的声音,我烦得要死,想再报案吧,又怕民警烦,就偷偷爬窗户过去看,结果一看,原来是两个人在打一个人……”
那个人现在就躺在作坊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浑身伤痕,人已经死掉,看样子应该是一个孩子。老余看着那个死尸,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就会被活活打死呢?
回到所里,天早已大亮。所里已是熙熙攘攘,又恢复了正常的一天。老余回到所里不知该干什么,平时这时他已经在家为妻子做早餐了,但现在他不知道该不该回去。情况他已经向局长、所长都汇报过了,局长、所长听了都没说什么,但他能感觉得出局长的怒气。所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不忍心责备老余,听完老余的辩解,只是一个劲说怎么会这样呢?所长的神态让老余感觉很委屈,他突然觉得自己在所长面前,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他很想哭一哭。
他又去找所长,所长正在忙,门口挤了一堆人。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等人群散去,他才走进去。所长让他坐下,转身关上门,打水烧水,准备给他泡茶,他静静坐着,看着所长做这一切,没有客气,也没有阻拦。两个人都默默地没说话,直到所长坐下来,看着他时,他才有意识地把腰背挺直。所长沉吟了半晌,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余,你也不要有太多的心里负担,毕竟这种事也不能全部怪你,但是……”所长没有说下去,老余的心里却是咯噔一下。所长又说:“我会尽量跟局里解释的,这点你放心好了。……昨晚你也值了一晚上的班,挺累的,先回家休息休息,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老余回到家,妻子已经醒了,仍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给妻子做早餐,而是在她的床头坐了下来,默默地,一声也不吭。
妻子疑惑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又问:“出什么事了?”
老余还是不吭声。问得紧了,老余叹了口气,像是征询妻子的意见,说:“我想退休了,你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