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泱
墙,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它是构筑房屋不可或缺的元素,此乃建筑学界的普遍共识。对“墙”的定义,于中,《说文》释曰:“墙,恒蔽也。 ”《释名·释宫室》亦云:“壁,辟也。辟御风寒也。墙,障也,所以自障蔽也。”[1]于西,法国的雅克·勒·高夫在《作为文化总体中符号及界限的墙》一文中写道:“墙在任何情况下都有两种含义,两个职能。第一个职能是界定一个群体自己的土地”,“除了保护神圣纯洁的土地免遭不纯洁的外界侵扰之外,墙还有第二职能,即保障内部居民及其财物的安全”。[2]
由上述可见,对墙的自然属性,无论中西方,都是英雄所见略同。但粗略考察,不难发现,“墙”意象在中西方文化特别是中西方文学中,以相同的自然属性为基点,发展出相差殊异的文化属性。
在墙满足了人类“住”的生理需求的情况下,随着社会环境的逐渐成熟,伦理意识的日趋明显,墙在中国被赋予浓厚的礼制意味。《尔雅·释宫》曰:“东西墙谓之序。”[3]《孟子·滕文公下》云:“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父母国人皆贱之。”[4]195《孟子·告子下》又有:“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4]376说明在亚圣眼中,墙已有了体现男女之防、男女有别的意味,所以“逾墙相从”才会让“父母国人皆贱之”。
从《诗经》中的“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发轫,凡后世中国文学,普遍接受“墙”的象征秩序和规范的文化意义,并加以发展,及至元明清戏曲,墙意象的使用屡见不鲜。单元代四大爱情杂剧——关汉卿的《拜月亭》、王实甫的《西厢记》、白朴的《墙头马上》和郑光祖的《倩女离魂》之中,便有两部,即《西厢记》和《墙头马上》对“墙”这一意象着意偏重。
“墙”在西方,则更多地被用于对冷漠资本主义社会的隐喻,象征着灰暗、坚硬、冰冷的压抑现实。例如在美国近现代文学作品里,墙的意象总是反复出现。学术观点一般认为,首先使用这一意象的美国作家,当属赫尔曼·梅尔维尔,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抄写员巴特尔比》,通篇充斥着“墙”的意象。后世的作家们继承了这一意象,并不断加以改造、扩展、深化,使其成为不断沿袭的重要传统。像20世纪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著名诗歌《修墙》,通过对英格兰乡村两名邻居修补墙壁的描写和对话,谈到世间有许多毫无存在必要的有形的和无形的墙,表达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疏离,反映了他们早已被异化的人格。
所谓常见与不常见,即是指,“墙”意象的使用有没有在王实甫《西厢记》和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基础上,沿袭下来,由此而形成传统意象。
推敲《西厢记》在中国戏剧史中的位置及脉络,可以发现,“墙”意象自《西厢记》始,《西厢记》也因“墙”意象的频繁使用而成为经典。据统计,《西厢记》前后22次用到“墙”。如“门掩着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手挽着杨柳,滴流扑跳过墙去”,“谁承望跳东墙脚步儿占了鳌头”等等。在此剧中,“墙”是相当重要的故事因素和核心线索,“墙”与“逾墙”的意味被最完整、最生动地表现在舞台上,尤其是第二本第三折,张生跳墙后的“搂住红科”、“未作跳墙搂旦科”的舞台提示,将孟子斥责的“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的逾礼行为演为舞台动作、舞台情境,具有强烈的对封建礼教的反叛意味,形成了对读者观众突破礼法、逾越规范的强烈诱引,散发着人性美的思想光辉。
《西厢记》问世之后,伴随着它的巨大影响,后世戏曲对“墙”意象的使用可谓蔚为大观,从而使“墙”意象在中国戏曲无论是关目设计、情境营造、曲词运用中都频繁出现,我们所知的就有白朴《董秀英花月东墙记》、郑光祖《倩女离魂》、乔梦符《金钱记》、戴善夫《风光好》、张寿卿《红梨花》、高濂《玉簪记》、阮大铖《燕子笺》、李渔《风筝误》等等。
而由莎士比亚管窥西方戏剧史,可断言后世西方戏剧对“墙”的运用,少之又少。除了莎士比亚使用外,后无来者,更不用说形成传统了。不唯如此,根据外国莎士比亚研究者的资料发现,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出现的意象多达数千,换言之,“墙”意象不过是其中的沧海一粟,更甚者,只《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戏中,“墙”还不是贯穿戏剧始终的主导意象,而是太阳、星星、炸药之类的“光”意象。由此可见,“墙”在西方戏剧中只纯粹地起到道具的作用,“墙”意象反而在西方小说中得到长足发展,如前所述的美国小说和萨特的处女作《墙》等。
《西厢记》和《罗密欧与朱丽叶》都有有形的墙和无形的墙。有形的墙,顾名思义,即建筑意义上的墙,具象化的墙。《西厢记》和《罗密欧与朱丽叶》里,芳心暗许的少女不仅都居住在“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幽闭环境中,还被来自外界和家庭的管束所阻挠,以致与意中人的相见、相恋困难重重。作品中的“垣墙重密,门阁急峻”,也就成为痴情男女交流接触的坚不可摧的屏障。
《西厢记》里,普救寺的墙对张生和崔莺莺来说,仿佛“粉墙儿高似青天”,两人只能“无语凭阑干,目断行云”,让读者也随之产生了“将成好事多魔障,天上人间只隔墙”的惋惜之情。与此相似,《罗密欧与朱丽叶》剧中,朱丽叶所住的凯普莱特家花园内,亦有一堵高墙,它使一见钟情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难以相见,两人饱受指责、历尽磨难,最终阴差阳错,在音讯不通的情况下,双双殒命。
这两部戏剧作品中,不仅存在有形的墙,更存在文化、伦理方面的无形的墙。那堵矮墙之所以会“也只是粉墙一堵,似隔着万座连城”,是因为它背后牵系着一个民族世代相传、根深蒂固的文化基因,即男女主人公所置身其中的礼法规范、社会系统对自由恋爱的禁止与否定。平凡无奇的墙附身为封建礼法或家族偏见的帮凶,变得森严壁垒、不可撼动,“粉墙高似隔银河”,让相悦相爱的男女主人公徒生 “咫尺天台只隔墙”之叹。
中国封建文化对“礼”的重视和推崇,使得礼法约束下的众生必须遵守“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因为《孟子·离娄上》规定“男女授受不亲”,至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是彼时男女缔结婚姻的唯一途径。凡此种种,持续不断地成为青年男女相识相恋、自由婚姻所无法越过的“墙”。这些便是崔莺莺和张生所面对的严酷文化环境,这种无形的文化障碍则通过“墙”以隐喻和象征,在《西厢记》里生动地表现了出来。
与此不同,《罗密欧与朱丽叶》剧里,那堵无形的文化高墙所形成的阻隔,并不来源于中国式的“礼”的威慑与羁束,而是因为他们属于两个“门禁严甚”的敌对世家,他们彼此仇视厌恶,一如罗密欧在剧中对朱丽叶所叹:“我痛恨自己的名字,因为它是你的仇敌。”这种势不两立的局面,总是无法打破,两人的相爱,也成了各自家族难以饶恕的行为,被视为大逆不道之举,遭到激烈的反对。当时的西方,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并且封建家长专制思想盛行,这导致纯真男女的情有独钟,终于抵不过封建家长权威文化的干预,以悲剧告终。罗密欧和朱丽叶用殉情的结局,向西方社会的“虚文俗礼”以致命的一击。
经过对《西厢记》和《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部戏剧中“墙”意象的对比分析,能够看出,这两部作品中的“墙”,已不单单是外在的建筑中的重要元素,它还是内在的文化障碍的隐喻和象征,它植根于民族文化土壤中,生发出内容各异的文化涵义。实际上,对这两部世界名剧中“墙”意象的比较,其外延远非笔者此文所能完全概括,这也是名剧之所以为名剧的魅力所在。
[1]刘熙.释名[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雅克·勒·高夫.作为文化总体中符号及界限的墙[A]//乐黛云,勒·比松.独角兽与龙[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
[3]郭璞,注.尔雅注疏[M].邢昺,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4]赵岐,注.孟子注疏[M].孙奭,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