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约翰·邓恩《歌与十四行诗》中玄学奇喻的陌生化

2013-12-12 17:28胡伶俐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10期
关键词:邓恩跳蚤陌生化

胡伶俐

一、引言

“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文论的核心概念之一。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技巧的艺术》一文中指出:“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艺术的目的是要使人感觉到事物,而不是仅仅知道事物。艺术的对象就是使对象陌生化,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艺术是体验对象的艺术构成的一种方式;而对象本身并不重要。”[1]什克洛夫斯基把研究文学作品价值的重点放在读者的审美感受上,这种审美过程的转向实际上是形式主义者把批评由创作为中心转向以文学作品和对文学作品接受为中心的必然结果。作家在创作过程中越自觉地运用这种陌生化的手法,作品的艺术价值就越高。

奇喻指复杂的或者牵强附会的隐喻。它通过使读者感到诧异、震惊、有趣而达到其艺术效果。奇喻有两种:第一种是彼特拉克式奇喻,这种奇喻以夸张的手法,借用互不相关的事物来表现某物质特征或者现实经历。第二种是指约翰·邓恩式的玄学奇喻,指的是一种悖论性的隐喻,通过喻体和喻指之间非相似性给读者带来巨大的震撼和惊奇。以约翰·邓恩为首的玄学派诗人在诗歌创作中大量使用奇喻,将其运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正因为这样,玄学派诗人曾经受到了强烈的排斥。许多批评家谴责邓恩的诗歌中“牵强附会”的奇喻使得其内容晦涩难懂,塞缪尔·约翰逊指出:“玄学派诗人试图将毫不相关联的事物用暴力的手段强扭在一起。”[2]尽管如此,随着新批评派的兴起,以托马斯·艾略特 (Thomas Eliot)、 威廉·燕卜荪(William Empson)、艾伦·泰特(Allen Tate)为主要代表的文论家对邓恩诗歌奇喻中异质和矛盾的事物持赞同的看法,并认为这种矛盾的事物能产生强烈的张力,提升作品的艺术价值。中国新时期的著名诗人兼文学评论家卞之琳说:“邓恩的诗歌以机智的奇思妙想预设了现代主义诗歌发展的潮流,唯有他一人被誉为现代主义诗歌的嫡系远祖。”[3]邓恩奇喻中的两个事物表面上看来毫无逻辑联系,但是他的奇思妙想有力地捕捉刻画了人类复杂的心理特征。[4]本文将以陌生化的视角解读约翰·邓恩的艳情诗《歌与十四行诗》中的部分诗作,唤醒读者对文学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二、陌生化之一:爱情与几何数字意象构建的奇喻

在以往的文学传统中,情诗中的爱情隐喻比较固定,符合常理。如莎士比亚在脍炙人口的《第十四行诗》第18首中的首行将爱人比作怡人的“夏日”,本琼生用玫瑰和芳香来比拟爱人,斯宾塞则把心爱的人喻为“小鹿”,说她如金银珠宝和香花异草般珍贵。而约翰·邓恩爱情诗歌中的奇喻跳出了读者通常的审美定势,蕴含了更多的理性思维,让读者感到惊奇和震撼。

在邓恩的爱情诗歌中,他善于使用一些数字来传达独特的爱情观。例如:数字“3”是神学上的“三位一体”思想的体现,数字“4”与一年四季、生命的周期息息相关,数字“7”是数字“3”和“4”的结合,象征着完美的轮回和有序。在《樱草》一诗中,诗人用花瓣的数量“4”、“5”、“6”、“10” 来阐释他独特的男女性别观和爱情观。根据民间传说,包含六个或四个花瓣的报春花被认为是真爱的象征。而邓恩认为,含有5个花瓣的报春花才是女性真爱的表现,含有10个花瓣的报春花象征着男性的真爱。西方传统秘术认为“5”是特殊魔力的神秘数字,因为它含有第一个偶数“2”(象征男性)和第一个奇数“3”(象征女性,1不算数字),基于此种说法,对这首诗歌中数字传达的男女性别观就有了不同的阐释:一为女人是男人生活中的一半,或者把男人完全包容、控制(因为5包含2);二为就性而言,每个女性可以接纳男性人口的一半,或者甚至享有全部的自由;三为一个女人可以得到男人一半(身体或灵魂),或者占有他的全部身心。

除了用数字来表达他对爱情独特的见解外,邓恩还构建了新颖别致的几何图形式的奇喻,如三角形、圆形等意象。从几何学上来看,三角形具有较好的稳定性,具有坚固、耐压、坚定的特点,这可能是邓恩将男女之间的爱情比拟成三角图形的重要原因所在。《跳蚤》中的男性说话者、女性听者和跳蚤形成了一个基本的三角图形,《销魂》中坐在河边的男女两人和在空中旋绕的合二为一的灵魂也构成了一个三角形意象。除此之外,邓恩以各种显性和隐性形式存在的“圆”意象来表达完美的爱情。中国的一些学者如刘福丽通过“相互作用”理论阐释了邓恩爱情诗歌中的理想爱情[5],李正栓在《邓恩诗中圆形意象母题研究》[6]和《邓恩诗中圆形意象的生态和谐隐喻》[7]中对邓恩诗歌中的圆形意象做了更深入的研究。《离别辞:莫悲伤》是邓恩使用奇喻表达的巅峰之作,诗人借用一副圆规表达丈夫和妻子唇齿相依的关系。这首诗写于1611年,作者随罗伯特·特鲁里爵士出使巴黎前写给怀孕中的妻子以抚慰妻子的伤感。与中国的许多离别诗(辞)不一样,邓恩的这首离别辞不带任何悲伤之情,相反,诗人以睿智的陌生化思维借用了圆规意象,将夫妻关系喻为圆规两只脚的关系,化解了离别前的伤感。妻子是固定的那只脚,当丈夫离别时(一只脚移动),妻子(定脚)也随之移动,只有妻子(定脚)坚定地坐镇中心,在外漂泊的“我才能使圆圈完美”。诗人暗示爱人的忠贞不渝才能使他们的爱情完美,歌颂了他们之间的真爱能够超越俗世之爱的束缚,正如“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三、陌生化之二:爱情与太阳意象构建的奇喻

邓恩对宇宙知识、新旧科学知识交替带来的变化反应敏捷,其中最为典型的是他对太阳意象的不同看法。按照古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的宇宙观,地球是位于宇宙中心不动的,太阳和其他行星都围绕地球旋转;而波兰天文学家哥白尼提出的“日心说”则认为太阳是宇宙的中心,地球不是静止的而是围绕太阳转的行星。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宇宙观在邓恩的诗歌中已经受到关注。但是,不像他的前辈以及同时代的诗人将太阳视为神灵的化身,作为“宇宙之光”、“白昼之神”、“万物之灵”来敬畏,邓恩诗歌中的太阳意象也被赋予了不同的内涵。在《歌,甜蜜的爱,我不走》中,诗人说道:“昨夜太阳从这里离别/可今日又在此处/他既无欲望也无知觉/也无短一半的路/那就别担心我/而要相信我会跑得/更快,既然我带的/翅膀和马刺比他多。”(L9-16)①很显然,诗行中太阳不再是那么神圣,也不会令人敬畏,说话者甚至认为他自己比太阳的运转还要迅速。如果说,在这首诗里面,作者还是受到古希腊天文学“地心说”影响的话,那么,在他的另外一首诗《上升的太阳》中,诗人显然受到了哥白尼“日心说”的影响,诗人认为虽然地球和其他的行星都围绕着太阳运转,但是恋人的世界和季节不应受到太阳的控制。在第一节中,诗人便对带给人类光明和温暖的太阳进行了陌生化的处理,谴责它是“忙碌的老傻瓜,不守规矩的太阳”、“没礼貌又爱教训人的家伙”、“间谍一样的窥探者”(L1-3)。这样的谴责给读者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和疑惑,读者会纳闷太阳之神为何冒犯了说话者,从而导致说话者对它如此谩骂。原来太阳透过窗户打扰了恋人们的欢娱和酣睡——“难道恋人的季节必须与你的运行一致?”(L4)邓恩的爱情诗歌中的主题是多样化的,与《离别辞:莫悲伤》中对精神之爱的颂扬不一样,这首诗却是对肉体之爱的赞同,对于坠入爱河的恋人而言,太阳的照耀和窥探无疑是让人生厌的“老傻瓜”。在后来的诗行中,太阳的权威再次受到了贬低和嘲弄,诗中说到在爱情的王国里,恋人的微观空间比太阳的宏观空间更有意义。同样,在《夜祷,作于圣露西节,白昼最短的一日》中,太阳从神圣的上空被降格到“太阳衰竭,此刻他的火药筒子∕释放出微弱的火花、闪烁不定的光线∕世界的全部精力都已经沉落∕焦渴的大地饮干了遍布的膏脂浆液”(L3-6)。诗人通过对太阳的衰竭、世界的荒芜的描写,表达了彻底的绝望。

四、陌生化之三:爱情与动物意象构建的奇喻

邓恩的诗歌奇喻还表现在他能在爱情与动物之间建立“非逻辑”联系。在文学作品中,援用动物意象喻指爱情也是常见的现象。如中国人习惯用“成双成对的蝴蝶”、“鸳鸯戏水”、“大雁”等描述美好的爱情。斯宾塞也在诗歌中将恋人比作“欢快的小鹿”。但是,邓恩诗歌中的动物意象非同一般,出乎想象,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突。在《歌与十四行诗》中,常见的动物意象包括跳蚤、飞蛾、鸽子、鹰、凤凰、蜘蛛及蛇等,这些意象中最突兀的莫过于跳蚤与蜘蛛意象。跳蚤属于小型、无翅、善跳跃的寄生性昆虫,通常靠吸取其他动物或人体的血液来维持生命,因此受到人们的憎恨。而邓恩却将这种不为人喜爱的小跳蚤赋予了爱情存在的合理性。诗中的第一节,叙述者说道:“我,它先叮咬了,现在又叮咬你∕在这跳蚤的肚里,我俩的血混为一体。”(L3-4)说话者首先承认跳蚤是让人讨厌的小昆虫,它会寻找着每个机会吸血,但是当想到两人的血会因此在跳蚤体内融合为一,立即感到无比的兴奋。被求爱的女性企图打死这只令人讨厌的跳蚤,以打破说话者的强辩,而说话者马上制止她的行为:“这跳蚤就是你和我,它的腹腔∕就是我们的婚床,和婚庆礼堂(L12-13);“虽然出于习惯,你还是想捕杀我∕可是,别再给这加上自我毁灭∕和渎圣—杀害三命的三重罪孽”(L16-18)。尽管如此,被求爱者还是打死了跳蚤。读者可能会猜测这场求爱的劝导最终以失败而告终。但是,诗中的最后一节再次违背了读者的期望心理,求爱的男子并没有感到气愤和沮丧,相反他的理性思维占据了上风,他戏谑地声称:“这跳蚤有什么可以责难罪咎∕除了它从你身上吸取的那一小口∕然而,你得意洋洋,声称说∕并未觉得自己,也没发现我变衰弱∕的确,那么该知道恐惧是多么虚幻不真∕当你委身于我,将仅仅有那么点童贞∕会损耗,一如跳蚤之死从你那儿窃取的生命。”(L21-27)诗中除了说话者的能言善辩外,跳蚤这一奇特的意象对整首诗的艺术性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而读者则能在这种陌生化的效果中感到惊奇、诧异和震惊。同样,蜘蛛被认为是带有毒汁的害虫,蛇则被认为是嫉妒和引诱的魔鬼,这些意象在邓恩的《退可南花园》中用来指爱情的毒害及对女性“忠实”的质疑。由此可见,邓恩能将日常生活中这些熟悉的动物意象陌生化,大大延长了读者的感受心理,为读者阅读理解他的作品设置了障碍。但是,这种障碍并不是不可跨越的,相反,通过认真阅读,读者最终将获得阅读的乐趣和对真相的挖掘。

五、结语

约翰·邓恩渊博的学识、特殊的宗教和婚姻经历成就了他诗歌迥异的风格,与他的时代文学“主流”格格不入。初读他的诗歌会觉得语言晦涩、形式艰难、意象奇特,因为陌生化的艺术手法就是要打破自动化感受的定势,延长读者对艺术作品的感受。而细心和勤奋的读者在实现了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飞跃后,能够挖掘到约翰·邓恩诗歌中隐藏的求真意识、睿智与情感、获得审美的提升。

约翰·邓恩诗歌的经典重读与复苏也启示我们:对文学作品的评价没有一成不变的标准,要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真正有价值的文学作品将会在时间的考验中获得人们的认可,散发永远的艺术魅力。

注释

① 文中诗歌引用均出自:(英)邓恩(Donne,J.).艳情诗和神学诗[M].傅浩,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7.

[1]什克洛夫斯基.作为技巧的艺术[A]//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四篇论文[J].内布拉斯加,1965.

[2]Smith,A.J.,ed.John Donne.The Critical Heritage[M].London and Boston:Routledge&Kegan PaulLtd,1975.

[3]英国诗选[M].卞之琳,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4]南方.从《圣露西节之夜》看约翰·邓恩诗歌中的现代性[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5(2).

[5]刘福丽.邓恩爱情诗歌圆形意象的隐喻意义[J].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2).

[6]李正栓.邓恩诗歌中圆形意象母题研究[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7(2).

[7]李正栓.邓恩诗中圆形意象的生态和谐隐喻[J].国外文学,2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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