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情欲:论《青蛇》的现代意义

2013-12-12 17:28毛心怡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10期
关键词:法海李碧华青蛇

毛心怡

李碧华的小说《青蛇》改编自古代传说《白蛇传》,《白蛇传》版本繁多,迄今为止最早也最完整的版本是明代文学家冯梦龙的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收录在《警世通言》。作者以第三人称来叙述整个故事,目的是要借白蛇人蛇互变的形象来警醒世人“奉劝世人休爱色,爱色之人被色迷”。至清代,古吴墨浪子有一篇《雷峰怪迹》,内容大致相同,但对于许仙着墨较多,对法海的描写减少。随着故事在民间的广泛流传,《白蛇传》还被搬上舞台,作为戏曲艺术表演出来。五四运动以后,《白蛇传》因时代需要不断改革,白娘子敢于冲破封建礼教、追求爱情、自营药店,成为民主精神的代名词。相形之下,许仙胆小懦弱,法海冥顽不化,不再是人们仰慕的对象。1924年,鲁迅先生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中说:“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可见时人对白蛇行为的认同以及对法海的不屑。

长篇小说《青蛇》,在写作手法、主人公的设定、人物形象以及故事情节发展上都做出了改变。小说以青蛇的身份作第一人称叙述,许仙被刻画成自私而无担当的小人,法海形象被颠覆成私情作祟的伪君子……这些角色上的重构和叙事策略上的改变均从不同侧面体现着作者对人生和人性的思考。周蕾在评论李碧华的作品时谈到,李碧华所记叙的是“在过往与今日的文本互涉关系之间一种无法说明又有迹可循的事物”。[1]香港学者刘登翰也提出:“殊不知,她所怀恋的是人类精神最值得记取的某一部分……无形中触及到现代都市人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某个情结。”[2]赵稀方则认为,李碧华“是虚拟性地让历史人物回到现代,通过特定历史人物的眼睛感受现代社会,从而展开反省”。[2]由此看出,《青蛇》的意义在于对当下社会的真实写照和深刻反省。

李碧华的《青蛇》,立足现代,讲述一场千百年前的爱恨情仇,既陌生又熟悉。学者们纷纷从不同角度、用不同的方法来解读其作品的内涵和意义,并不约而同地指向道德、人性和性别这几个关键词。

从对人物形象颠覆性的改写中,《青蛇》对于传统道德的反叛是显而易见的。素贞与小青的身上既有传统道德伦理的深刻烙印,又不可避免地受到现代都市文化的影响。这种共存又相斥的关系恰好体现着现代人对中国传统精神的零散承袭和对高速都市节奏压力的执著反弹(陈晓晖,2002)。[3]同时,作者通过这场带有血腥味的爱情,也体现了自身对传统道德渴望反叛和背离的意识,在心理层面上展现了现代意识与传统文化的格格不入(回娜,2007)。[5]

然而,一切道德伦理的存在都以人性为根基,归根结底是人性的善恶之争。深入地挖掘《青蛇》的主旨,李碧华通过构建小青、素贞、许仙和法海的性格,书写了美好、阴暗以及异化的人性(谢晴雯,2007),[6]并且在流露出对美好人性的向往和赞美的同时,将人性之恶归结于社会生存环境的压抑和人的本能与欲望的无限膨胀(贾颖妮,2009)。[7]基于这些观点,陈艳丽(2010)立足于荀子的“性恶论”,对青蛇形象进行了探究,阐释了人性由恶向善的升华过程。[8]

李碧华小说研究的另一大主题是“性别”。小青站在了第一人称的位置上,这样一个以现代女性主义者的角度讲述的爱情故事,可以说是对以男权话语为中心的父权制社会的大胆质疑和有力反抗 (郑渺渺,2006),[9]更进一步说是对传统小说中男权叙述模式的颠覆(严虹,2008)。[10]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塑造小青与素贞的形象,尤其在素贞的“妻子”身份上,并没有完全摆脱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她们试图循着自己的本性来爱恨,又始终无法摆脱传统伦理对女性的禁锢,这也揭示了女性从传统向现代转变的艰难和不易(周巧香,2012)。[11]

本文认为,上述这些主题非完全独立。性别意识在形成过程中,必受到道德伦理的制约与人性本能的支配,而道德与人性又是互为支撑的。如果单纯从某一角度来研究作品,并不能完全挖掘出《青蛇》的深层意义,甚至有可能产生偏颇。无论是妖、人或佛,是善或恶、男或女,归根结底都受到“欲”的驱使,这是人性中不能避免的主题。只有深入到情欲的构建作用,才能更进一步地解读《青蛇》的现代意义。正如陈燕遐(2000)所说:“《青蛇》表面上处处指出男女间的互相欺骗,实则在故作讥诮的洞悉世情中,难掩对情欲的执迷与憧憬。”[12]连李碧华自己也把《青蛇》归结为一个“勾引”的故事,“素贞勾引小青、素贞勾引许仙、小青勾引许仙、小青勾引法海、许仙勾引小青、法海勾引许仙……”(李碧华,1995),[13]一个原本歌颂美好人性和爱情的故事在她的笔下成了情色勾引的化身。可见,情欲在小说中是高于道德、人性和性别等主题而存在的。情欲是支配主人公行为的原始动力,亦是支配情节发展的内在驱使。这是《青蛇》独特而深刻的意义所在。李碧华通过模糊三界、道德、性别,来剖析情欲对于人性构建的作用,以及所体现的现代意义。

三界,在传统的道家学说中指的是天界、人界和地界。在与道德、性别共同构成的三个范畴中,三界作为一个宇宙空间下的大的命题,是另两者产生意义的基石。而道德作为这一界定的具体表现形式,以形成理论体系的方式对人们的行为进行约束,并在长久的因袭中产生了一定的评判标准。至于性别意识,则是一种外在的表象特征与内在自我认识的双重结合,是道德标准下更为细化的分支。三界之间的界限一旦模糊,建立在此之上的道德标准和性别意识也就随之坍塌。

(一)三界模糊

佛、人、妖这三者本是泾渭分明,不可逾越的。《白蛇传》中,素贞和小青虽然聪慧美丽,有着救济苍生的良善和追求爱情的执著却最终没能在人世间修成正果,正是因为她们破坏了人与妖之间的界限。《青蛇》中,法海、许仙、素贞和小青之间的交集明显增多,甚至法海也加入到这场复杂多角的爱欲纠缠中。

《青蛇》中,每个人物都直接受内心情欲的支配,其中尤以小青和法海为典型代表。他们的地位差距最为明显,情欲表现也更为直接。小青先是在妓院酒楼初识情爱,后又反复纠葛于许仙、法海的多角恋中;法海先以“除妖”为名,与小青产生暧昧,又暴露出自己对许仙强烈的占有欲。小青有一个 “刻骨铭心的秘密”,“那是一个名字,叫做‘法海’”。法海一出场,小青就已经看出了他的与众不同。“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不怒而威”的法海让小青在一瞬间就认定“这个雄伟傲岸的和尚,应该比人高明点吧”?整部作品中,小青与法海总共有两次单独的正面交锋。第一次出现在小青为了逃生色诱法海。“他思绪一定晃悠不定,体内兴起挣扎……但抵不过纠缠,他的汗滴下来。”虽然小青的色诱最后被法海以暴力的形式打断,但法海身上所表现出的一切细微变化都是对小青魅力的肯定。他所谓的“修行”不过只是表象,并不是一种由内而外的修炼。当法海收服了素贞,与小青面对面的时候,小青孤独地立着,连说了两句“我恨他”。没有爱,哪来恨?法海本应当将小青一起收服,但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小青,然后急速地、沉默地、逃避地转身就走了,放了小青一条生路。 至此,法海终于放下了他一直高举的道德旗帜,还原成了拥有七情六欲的人。相比《白蛇传》里金刚不坏的法海,李碧华塑造的法海更加活色生香,她撕破了法海铁面无私的面具,直指人性的本质。

法海与小青,一为佛,一为妖,应该势不两立,却在《青蛇》中爱恨纠葛。褪去外在的悬殊地位,法海不过是个男人,小青不过是个女人。“男人和女人,这是世间最复杂诡异的一种关系,销魂蚀骨,不可理喻,以为脱身红尘,谁知仍在红尘内挣扎。”法海自以为可以用佛法来压抑自己的本性,最终还是在小青的美色面前露出了马脚;小青对法海应该是敬而远之的,却也被他刚强的男性气质所吸引。可见,无论是妖、佛、人还是神,最终都难逃情欲的掌控。法海放了小青生路,他也因此再当不成得道高僧;小青对法海的感情,也在最后一场血腥的厮杀中以悲剧收场。李碧华推波助澜,帮助法海和小青捅破了佛妖之间的界限,重新赋予了他们追求情欲的自由。人的一切求生、求爱、求乐都是欲望的表现形式。情欲是个体生存和种族繁衍的动力,是创造的力量。没有欲望,便是无情,不符合人的本性;欲望膨胀,便是滥情。作者想要触动的正是我们作为现代人,在文明社会中对自我情欲的理解克制,对自我欲望的张弛有度。

(二)道德模糊

在破除了“三界”之后,李碧华借势对人物的道德形象进行了逆转。道,是指自然运行与人世共通的真理;德,是指人的德行、品行——这是儒家学派的理论。《白蛇传》中,白蛇是循规蹈矩的夫人,小青是忠心不二的丫鬟,许仙是单纯遭蒙骗的人,这些人物身上处处透着“温良恭俭、仁义礼智”。而在《青蛇》中,此三者的道德在情欲面前节节败退,掺杂了色相、谎言和名利。

第一次在雕版厂见到许仙后,“白面书生”的俊俏外表就已经深深印在了素贞的心里,于是带有了第二天的一见钟情。一切都是预先设计好的,这个千百年来为人们称道的偶遇在李碧华的手中成了色相的交换,唯美的爱情萌芽就此被打上了情欲的烙印。作品的结尾,雷峰塔倒,素贞又重获自由,她口口声声“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却在看到另一个与许仙相似的美男子后化身为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重又进入了新一轮的情欲追逐。素贞所“爱”的人都有共同的特点——美色,她把他们当做体验人间情欲的工具和对象。

小青比素贞更甚。她本一切唯素贞之命是从,但《青蛇》中,她的空白被一系列观察、体验、思考所填补。她也爱上了许仙,此生第一个唤她名字的男人,她的姐夫。她开始勾引他,为了得到他不惜与姐姐翻脸,刀剑相向。素贞是因为色相而爱上许仙,那么小青呢?“也许世上本没有我,是先有素贞……她不要我,我便枯萎。”小青依恋素贞,素贞有了许仙,那许仙便是插足的第三者。她看姐姐与许仙鹣鲽情深,自己却形单影只,便满腔妒忌,动机不纯。妹妹抢姐姐的男人,这不仅违背传统道德,也不为当下伦理所接受。有时候,小青也是清醒的,“那赃物,收不来折不起,它太大……为世人指点,亲友不容”。她明知自己的行为与社会道德准则不符,却仍然贪恋这种欲望上的满足。她在寂寞与妒忌中挣扎,理智与冲动充满了矛盾。此外,面对自己和姐姐最大的威胁法海,小青勾引不成,却又因恨生爱,情感立场亦令人玩味。我们很难给小青下一个准确的定义,她矛盾、多面、复杂,时而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时而又随心所欲地爱恨。这一切,皆因情欲而生。作者让小青在两个男人中挣扎,将情欲植入她的内心,向我们呈现一个与丫鬟小青完全不同的角色,实是构建了一种多义而复杂的现代人性。

许仙作为素贞的丈夫,他有责任也有义务保护自己的妻子,但他自始至终给出的只有空洞的誓言。他想要同时占有青白二蛇,却又不愿意为爱付出。素贞的美貌满足了他男性的虚荣,素贞的才华与智慧也为家庭带来了地位与财富,许仙唯一失去的就是真相。这份真相,素贞极力想要掩饰,为此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这份真相,许仙曾畏惧、担忧、怀疑,但又舍不得那份廉价的自尊与荣华,即便已经知晓仍然装模作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当许仙被小青拒绝后,他气愤地捅破了自己的伪装。“我要回去,师傅,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许仙在法海面前脱口而出自己所贪恋的一切——财富、色相以及被仰视的男性自尊。后来,许仙甚至沦为法海的诱饵,欺骗即将临盆的妻子——当法海的金瓮即将收拢,许仙“抱头飞窜过一旁,那么无情,那么可笑”。至此,这场所谓的轰轰烈烈、至死不渝的爱情,只留下满地的名利、金钱,和破碎了的道德、真相。这场爱情,以素贞的精心设计开场,以满盘皆输告终。

(三)性别模糊

李碧华最终还是把矛头指向了性别——这一与生俱来的生命表征。男女结合,阴阳互补,是人世间最正常不过的关系。当男女结合不再是爱情唯一的出口,情欲的本质浮出水面。这种性别上的模糊,体现在素贞与小青的依赖共生上,也体现在法海对许仙的一言一行上。

素贞与小青,化成人形本是为了体验一把人间的“爱情”,然而素贞有了许仙,小青却从未得到。她为了素贞,不惜用自己的美色迷惑了查丢银案的捕头,还试图用身体打动法海。即便是勾引许仙,也多是因为嫉妒而非真爱。小青对素贞的依赖,早已超出了姐妹之情。她要素贞是自己一个人的,因为“她不要我,我便枯萎”。小青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为了素贞,素贞却不领情,因此,小青由爱生妒,由妒生恨,不可收拾。然法海与许仙又是另一番光景。在李碧华的笔下,法海的形象产生巨大的改变。“我不为百姓请命,谁去?我不入地狱,谁入?”法海看起来是要去揭开真相,解救正在被蛇精纠缠的许仙。但他没能掩饰自己的内心,面对小青的质问,他说:“我要的不是你?我要许仙!”他不要小青,不要美色,却又把许仙同小青相提并论。法海要的是许仙,不是解救,而是得到。这是难以言明,难以满足的欲望。如果说《白蛇传》中的法海对许仙是一种正义的拯救,那么在《青蛇》中,便转变成一场因为情欲而展开的暴力争夺。

同性之间的情欲,是所有《白蛇传》版本中未曾出现过的元素,然而此处作者是要借情欲的纠缠错乱,构建和解释一种 “人性”——它存在于小青和素贞之间,也存在于法海和许仙之间。小青和素贞是同类,在人世间唯有彼此,所以必须共存。爱也好,恨也罢;黎明窗下恶语,雌雄宝剑交架,小青与素贞一路走来,从在漫长的冬日交缠取暖,到为了许仙相互厮杀,饱尝了爱恨情仇;然而,许仙的意外之死又让她们团结起来,昆仑山偷盗灵芝,金山寺并肩作战,是另一种同仇敌忾的大义凛然。小青与白蛇,因为共同面临着一种生存状态而不得不携手共度。再看法海和许仙的关系,法海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而许仙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因为与青白二蛇纠缠,才有了被法海注意到的可能性,然而这一注意,法海便要定许仙了。他说“世上所有,物归其类”,他说“我要许仙”,于是劫持许仙到金山寺,要许仙与他共同修渡。他是得道的僧人,许仙是个平凡人,所谓物归其类,他们严格算来也不能是同类,况且许仙不能和作为妖的素贞在一起,那么也不能同作为僧人的法海在一起。法海此时要许仙修渡,显然是在断绝许仙的退路。一旦许仙出家修渡,那么他们便真真实实是一类的了——从人变成僧,毕竟比从妖变成人要快上许多。荣格(1987)认为“不管是在男性身上还是在女性身上,都伏居着一个异性形象”,[14]李碧华构建的这两对隐晦关系,恰是这种伏居形象的写照。当男女可以平等地拥有爱与被爱的权利,可以自由地选择另一半的时候,人们的肉体和精神变得更为开放。

《白蛇传》由瓦舍勾栏内书会先生编就的人蛇结合的志怪故事,衍变而为一个优美动人的经典爱情作品,其间版本无数;李碧华大幅改变了人物的性格,尤其是渗透大量对情欲的描写,是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的——她借用素贞、小青、许仙和法海之间纷繁复杂的关系,对现代人和生活环境做了一个真实而无粉饰的刻画。早期的民间故事《白蛇传》,旨在引导人们从善;随着故事发生地杭州的经济迅速崛起,人们逐渐创造出了新的白娘子形象——是夫妻和睦、白头偕老的代名词,也是敢于追求自由的先驱者。当我们已经不再需要爱情的先驱和理想的标榜,可以肆无忌惮追求的时候,我们需要的就是一种对生活和人性的真实书写。李碧华的《青蛇》,正是在这些传统文本的空隙中找到了生发点。小青与素贞原本是不谙世事的蛇精,修炼了几千年却没有真正体会过人生,当素贞与许仙结合,“眼为情苗,欲为情种”,小青初见二人缠绵,偷看然后目瞪口呆。她在长久的寂寞中明白:“每个女人都应该为自己打算……我有的,不过是自己!”她追求一种欲望的满足——姐姐拥有的,她要;不属于姐姐的法海,她也要。小青对于情欲从压抑到萌芽再到爆发的变化,也是我们每个现代人自我觉醒的心路历程。

李碧华借小青之口在文末说,“但凡流传下来的,都不是当事人的真相”。真相是什么?作者又在杂文中自问自答,“但凡‘传奇’都不是‘真相’,谁要真相?真相更不好看”(李碧华,1993)。[15]赤裸裸的情欲固然不好看,但它来自人的本性。素贞想要的只是一个“平凡的男子”,百般讨好,最终还是以背叛收场。连李碧华自己也说:“从来都是许仙胜白蛇,哪管他千年道行!”(李碧华,1998),[16]她把 “光明正大的爱情”,活生生地在自私、背叛和贪欲中毁灭给我们看。《胭脂扣》里的如花、《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秦俑》里的蒙天放,他们都执著于自己的一套价值观,或忠于爱情,忠于誓言。唯一不幸的是,他们千辛万苦穿越生死而来,却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样的遗憾和缺失,正是李碧华用“传奇”对现代社会的深刻反讽。她相信人们的欲望是来自本性,但又不相信有永恒的爱情。李碧华在采访中说:“我和现代许多人一样对感情比较疏离,觉得爱情只有今天,没有明天。 ”(张曦娜,1992)[17]这就是李碧华的爱情观,也是她笔下所有人物的爱情观——她们明知爱情不能长久,但对爱情的追求却是永恒的。

李碧华最高明之处就在于她并不仅停留在爱情故事本身的诡怪绮丽,而是以此为媒介,直指当下社会的爱情观和价值观。其中尤以小青为代表,她本没有任何为人处世的经验,因而,根据弗洛伊德对“本我”的定义,小青的情欲是无理性的、原始的冲动。由于缺少社会作为压抑系统的束缚,她遍体鳞伤。直至小说终了,仍然没有完成从自我向超我的进程——她再一次跌入了新的情爱轮回,成了情欲与现实人性下的牺牲品。许仙在这一场爱恋中收获了物欲与情欲上的双重满足,甚至还一度得到了作为僧人的法海的青睐。从生理上来说,法海有着人类最原始的性本能作为基础,然而,他所信奉的佛教原则却要求他禁欲,“性欲本能的冲动如果与主体文化和伦理思想发生冲突,就注定会受到致命的压抑”(弗洛伊德,2011),[18]由此才做出了对小青残酷的拒绝,以及对同性所产生的一种异样情愫。自我、本我和超我以一种逆序的方式存在于法海的人性中,他过于执著于压制人性的“超我”而忽视了“本我”的存在。而许仙,他拥有追求和满足自我情欲的本能,由于这种本能,他或许不能抵挡小青的勾引,但他的自私、贪婪和卑鄙,确是现实社会的真实映射,展现了人性中的复杂与真实。

弗洛伊德(2010)在《释梦》中引用了一段哈夫纳的话:“我们对梦不负责任,因为我们的思想和意志在梦中已被夺去了,它是我们生活所拥有的真理与现实的唯一基础……”[19]可见,思想和意志是我们的行为主导,作为一种道德的准绳约束着行为。一旦这种约束力量抽离出去,我们既定的道德模式就会消失殆尽。《青蛇》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挣扎在这种理性约束和自由欲望的缝隙之中。他们在外表上隶属于《白蛇传》所处的那个时代,但在精神上更接近于现代社会——这正是李碧华作品的魅力所在。表面上,她叙述一个男女之间互相欺骗、充满利诱纠葛的情感故事,实际上却戳破了爱情的真相,洞悉了世情,从旁观者的角度冷静地审视着现代都市生活的浮华与失真。

异性恋、同性恋、多角恋……李碧华的《青蛇》情欲泛滥。在颠覆传统文本的基础上,三界、道德和性别受到情欲驱使,统统坍塌。作者没有简单地局限于对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的改写,而是将笔端伸向人类精神世界最底层、最原始的欲望和需求,生动形象地上演了一场亦古亦今的爱恨情仇。素贞是名利的代表,小青是年轻的象征,法海是权利的化身,它们全部都是现代世界迷恋的对象,投射到许仙的身上,聚焦,然后点燃,暴露出胆小、懦弱、自私的人性。从三界、道德和性别这三个角度对作品进行综合分析,挖掘作者对古今价值观的反思,亦是唤醒读者对现代人性本质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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