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爱情的铃兰花

2013-12-12 15:17柏云飞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3期
关键词:娜塔莉阿克尼亚

柏云飞

《静静的顿河》是俄罗斯文学中一部宏大的悲剧性史诗,反映了俄罗斯波澜壮阔的历史变迁。娜塔莉亚作为《静静的顿河》中耀眼的女性,仿若顿河沿岸摇曳的纯洁的铃兰花,充分体现了俄罗斯东正教的民间隐喻文化因素。

一、顿河边的守望

“从审美的角度看,悲剧毫无疑问带有悲伤和忧郁的色彩,然而它又以深刻的哲理、壮丽的诗情和庄重的格调使我们受到振奋和鼓舞。”[1]287在小说中,娜塔莉亚的守望爱情下的悲剧故事具有崇高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娜塔莉亚是科尔舒诺夫家的孩子,富裕的家庭并未养成娜塔莉亚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的品性。相反,娜塔莉亚“两只干活磨得很粗糙的大手”[2]76给相亲时的葛利高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娜塔莉亚对葛利高里一见钟情,她不顾门第之差,不顾父母反对,以及葛利高里的坏名声,执意嫁给葛利高里,对爱的执著埋下了爱情悲剧的种苗。

在未相亲之前,娜塔莉亚就已经知道葛利高里与阿克西尼亚情感缱绻。然而婚后,娜塔莉亚并未能挽回丈夫葛利高里的心,葛利高里与阿克西尼亚仍余情未了,厮混在一起。每当葛利高里与阿克西尼亚情意暗通之际,娜塔莉亚都“用既伤心又嫉妒的目光追逐着丈夫每次不由自主地投过去的视线”,[2]142每次,“娜塔莉亚跑到板棚里,扑在牛粪堆上,浑身颤抖着缩成一团,为了自己的被玷污的幸福而哭泣”。[2]143

娜塔莉亚美丽贤淑,而葛利高里却对此不屑一顾,视而不见。在葛利高里看来,娜塔莉亚“简直像个陌生人……就像这个月亮一样:既不会叫人感到冷,也不使人觉得热”。[2]156葛利高里有意识地疏远娜塔莉亚,并日渐生出嫌隙。此时的葛利高里满足于阿克西尼亚炽热的爱情,相形之下,娜塔莉亚的细腻、温柔、含蓄,以及爱情里含带的少女的矜持和自尊自爱都使得她与阿克西尼亚的争夺处于下风。

葛利高里对娜塔莉亚没有感情,他希望娜塔莉亚“要是愿意的话,就回娘家去好啦”,他甚至对她说“去死吧,没人要的东西”。[2]180单恋的婚姻难以维持长久,在葛利高里携阿克西尼亚再一次出走之后,娜塔莉亚回到了娘家。在流言蜚语的中伤下,在冷酷现实的打击下,娜塔莉亚脆弱而纯洁的心灵承受不了高压,在对爱情的极端绝望之下,娜塔莉亚选择了自戕。然而,娜塔莉亚以死的抗争并未成功,也未唤回葛利高里的垂怜与回心转意。

娜塔莉亚始终对葛利高里心存幻想,奢望有一天葛利高里能回心转意回到自己的身边。然而,一次次的奢望变成了一次次的打击。“即使以后同葛利高里生儿育女的夫妻生活中,她也没有以迁就和屈从去羁縻丈夫的心,仍以忠诚对忠诚的平等婚姻标准来要求他”。[3]23最终,娜塔莉亚也未能挽回丈夫的心。在失望至极的情况下,娜塔莉亚选择了堕胎,而这次堕胎也让娜塔莉亚走上了死亡之旅。

对于娜塔莉亚来说,她正仿若这稚弱的铃兰花,在顿河平原上接受了爱的炙烤,而最终香消玉损。娜塔莉亚曾费尽心机地坚忍着呵护这份感情,心头留存着对纯洁爱情的奢望。然而,随着葛利高里的一次次背叛,娜塔莉亚对爱的守望终成碧潭空影,水月镜花。

二、痴情娜塔莉亚的抗争

“葛利高里的妻子娜塔莉亚是一个符合教规的理想道德式人物的典型,但就是这样一个服从于男权、甘心于低下地位的女性,最终也受到无情命运的惩罚,遭受到自虐惨死的悲剧下场。在这些悲剧中,娜塔莉亚的死亡的宗教象征意义更强烈”。[4]73在娜塔莉亚的身上,集聚了东正教文化中有关女性的一切美德和品质。

娜塔莉亚美丽典雅,温顺谦恭,勤勉持家。在娜塔莉亚的情敌阿克西尼亚看来,“娜塔莉亚……娜塔莉亚是个漂亮姑娘……漂亮得很……好吧,娶她吧……前天我在教堂里还看到她哩……打扮得很漂亮……”[2]61娜塔莉亚的美丽典雅能得到情敌的赞同,这一点殊为不易。而美丽典雅的娜塔莉亚并未因外貌的美艳而自骄,她仍虔诚地去教堂祈祷,从这儿我们也能看出,娜塔莉亚不止外貌美丽,心灵同样因虔信上帝而纯洁美丽。

“就说娜塔莉亚吧——像这样的姑娘,你就是打着灯笼找都难得找到!你说是绣花做衣裳,你说是料理家务,样样都是能手!”[2]75“吃苦耐劳的娜塔莉亚很合公婆的心意……别叫醒娜塔莉亚,白天她忙得就够呛啦。还要和葛利什卡去耕地呢。”[2]140在葛利高里家,娜塔莉亚“像狗似的驯顺和忠诚”,[2]369温顺谦恭,勤勉地操持家务。娜塔莉亚勤劳善良的品性得到了葛利高里父母的一致认可。

“遵守教规的苦行与以爱为核心的恩惠完美地结合起来是信仰的最高境界。”[5]211在日常生活中,娜塔莉亚虔信着上帝,遵守教规,每日虔诚地做着早祷。对于娜塔莉亚来说,每日向上帝忏悔、祈祷已经成为无意识的行为习惯,而不是可以追求的举动。宗教信仰习惯的形成,与娜塔莉亚的生活环境息息相关。“她从佩拉格娅家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格里沙卡爷爷正坐在自己屋里,看一本沾满蜡烛油、皮封面的破《圣经》。”[2]220娜塔莉亚的生活环境中到处都可嗅到东正教的气息,这种气息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娜塔莉亚,形成了娜塔莉亚无意识宗教伦理道德规训下温顺、忠诚、勤勉,对爱情忠贞的品性。

也正是由于宗教思想的影响,纯洁的娜塔莉亚才追求一份忠贞的爱情。甚至宗教思想规训下对爱情的忠贞已经压抑了哥萨克妇女的自然天性而使娜塔莉亚达至超我的境界。在小说中我们能明确看到阿克西尼亚、达丽娅与娜塔莉亚的对照。阿克西尼亚为追求爱情而背叛上帝指定的婚姻,放纵欲望,成为葛利高里的情妇;达丽娅为了追求生理的快感,在丈夫彼得罗服兵役后,流连于游戏场,在别的男人身上谋求生理满足,甚至勾搭自己的公公。阿克西尼亚与达丽娅对爱情的不忠与娜塔莉亚的忠贞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可否认,娜塔莉亚对爱情的忠贞带有神性的品质,正是宗教信仰给予娜塔莉亚伦理道德的恪守,精神力量的支撑。

宗教信仰、宗教的伦理道德已经内化为娜塔莉亚的精神,进入其思想、心理结构深处,并不自觉地外化为其言行举动。当娜塔莉亚从娘家自戕未遂重回到葛利高里家时,葛利高里的母亲伊莉妮奇娜抱住娜塔莉亚,老泪纵横。而娜塔莉亚则亲切地抚慰伊莉妮奇娜,“耶稣保佑,妈妈。我这不……来啦……”[2]251当娜塔莉亚执意要去给格里沙卡爷爷上坟去时,伊莉妮奇娜担心娜塔莉亚会因身体虚弱而出事,便劝告娜塔莉亚不要饿着肚子,吃点东西再去。而娜塔莉亚则回绝道:“不,妈妈,耶稣保佑,我不想吃……等我回来再吃吧。”[2]1257从这些娜塔莉亚随口应答的话语之中,我们看到耶稣基督已经成为娜塔莉亚内在精神的依托,而宗教信仰也成为她无意识的精神内质。

内心纯净的娜塔莉亚反对轻侮生命,任何亵渎生命的行为在娜塔莉亚看来都是有罪的,都是对上帝的不敬。当达丽娅得知自己因放纵生理欲望而患有梅毒,像男人那样粗野的大骂起来的时候,娜塔莉亚则小声地说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就不怕上帝怪罪!”[2]1346而达丽娅对娜塔莉亚对上帝的虔信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达丽娅回应道:“上帝,现在对我来说,什么用处也没有啦。他已经碍了我一辈子的事……这不能干,那也不能干,总是用造孽和可怕的‘最后审判’来吓唬我……”[2]1346达丽娅因对生命的绝望而对生活绝望,对上帝轻慢,在娜塔莉亚看来,这是罪孽的行为。生命是上帝创造的,是神圣的,每个人都应该呵护自己的生命,而不应使生命受到侮辱。达丽娅放纵生命而损害了肌体的健康,这本身就是一种罪孽行径,及至生命绝望后的粗野咒骂在娜塔莉亚看来又是加深自身罪恶的一种举动,娜塔莉亚小声地告诫达丽娅她的这种举动会受到上帝的怪罪。娜塔莉亚对上帝是深信不疑的,而达丽娅在绝望之下却走向了对上帝的否定,并轻视上帝的“最后审判”。

内心的纯洁使得娜塔莉亚的外貌更有一种神圣的圣洁之美。“娜塔莉亚若有所思地望着落日,她那安详、洁净的脸上闪晃着红铜色的夕照。”[2]1349夕照下,娜塔莉亚安详、纯净,这是内心依属宗教后纯净内心的外在流露。然而正是这内心纯净的人,在得知葛利高里一再背叛上帝见证的婚姻时,她忍无可忍了,愤懑的压抑已久的情绪爆发了。她恶狠狠地诅咒葛利高里:“主啊,他把我折磨死啦!我再也不能这样过下去啦!主啊,请你惩罚他这个该死的东西吧!把他打死在战场上吧!不要让他再活下去啦,别让他再折磨我啦!……”[2]1371对于爱情的绝望使得娜塔莉亚大声地向上帝控诉,指责葛利高里对爱情的不贞。娜塔莉亚对上帝安排的不可拆散的婚姻感到绝望,对爱的守望感到绝望,在绝望之下,娜塔莉亚仍寄希望于上帝,仍希望有着最终审判权的上帝能对葛利高里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做出惩罚。

上帝是娜塔莉亚的精神支撑,是娜塔莉亚的信仰所在。即使在堕胎的弥留之际,娜塔莉亚仍不忘在孩子胸前画十字,做最后的祝福。娜塔莉亚悲剧性的一生都是上帝指定的爱情守望的悲剧。娜塔莉亚的悲剧具有浓厚的宗教象征意义。

在《圣经》中,夏娃因偷吃禁果,而被上帝惩罚。“我必多增加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圣经·创世纪》第3章第16节)对于女人来说,怀孕具有赎罪的象征意义。“怀孕的痛苦对于引诱亚当的女人来说,就获得了赎罪的意义。”[6]1371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娜塔莉亚的人生更具有悲剧意味。“女人若常存信心、爱心,又圣洁自守,就必在生产上得救。”(《圣经·提摩太前书》第2章第13~15节)从这个意义上讲,娜塔莉亚犯有双重罪孽。首先,娜塔莉亚因爱而自戕,这是对自身的犯罪,没有“圣洁自守”,“她因难以忍受人们的议论而自杀,但却没有死成。这在她忍辱负重的身影上更增加了一层罪孽感——因为自杀对于东正教徒来说是最难以赦免的罪”。[4]74此外,娜塔莉亚选择以堕胎的形式报复葛利高里,抛弃上帝安排的赎罪方式,并扼杀了一个新生的生命,这是娜塔莉亚所犯的第二重罪孽。因此,从宗教意义上来讲,娜塔莉亚的悲剧更具有宗教意义的象征意味,娜塔莉亚不会因“生产上得救”。

“俄罗斯的东正教更多地强调基督的神人二性中的人性”,[4]73从这一个层面讲,在娜塔莉亚的身上更多的是呈现出了人性的美。娜塔莉亚虔信上帝,处处以宗教信仰为规范,在生活中表现出温顺谦恭、勤勉贤淑的性格特征。而这些性格特征又是人品性美好的体现,更体现出一个人内在品性的纯洁。相较于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洁的人物形象,如露凯丽娅、索菲亚来说,娜塔莉亚融入日常生活中,在日常生活的生存状态中体现出一种宗教规训下的美好品质与形象,更表露出一种基于人性的美。

虔信宗教,将宗教的伦理道德内化为自己的精神内核,进而转换为个人无意识,于日常生活言行举动中不自觉流露出来,这充分体现了基督教对娜塔莉亚的精神影响。同样对于娜塔莉亚来说,基督教信仰、基督教价值体系、基督教伦理道德以及对上帝的深信不疑业已内化入其精神、心理结构深层,基督教的伦理规范成为娜塔莉亚无意识的行为标准与原则。

在娜塔莉亚身上同样显露出宗教伦理道德对自我、本我等生理本能的压抑。娜塔莉亚处处时时行为端淑,恪守对爱情的忠贞,这显然是一种超我境界的实现。从精神层面讲,生活环境中所受基督教的熏陶已进入其无意识层面,演变为娜塔莉亚的精神依托和内在思想基底。正是宗教思想熏陶下生活中的温顺谦恭、勤勉持家以及七情六欲使得娜塔莉亚的身上更多的显露出了一种食人间烟火的人性美,而少了些许让人难以接近与接受的神性美。

[1]李辰民.走进契诃夫的文学世界 屠格涅夫的爱情描写三题[M].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3.

[2]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M].金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3]陈慧君.美的毁灭——谈《静静的顿河》中三个哥萨克悲剧性妇女形象[J].贵阳师专学报,1995(1).

[4]刘锟.《静静的顿河》中的宗教文化因素解读——兼论俄罗斯文学中的宗教文化传统[J].哈尔滨学院学报,2007(6).

[5]赵桂莲.漂泊的灵魂——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俄罗斯传统文化[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6]布尔加科夫.亘古不灭之光——观察与思辨[M].王志耕,李春青,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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