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慧祥
魏克给我的印象,是一个背着很重的东西、而又长途跋涉的人。他有一个大背包,他会背着一大包重物,从南走到北,又从东走到西,从地坛书市到宋庄,又从美术馆到香山。之所以对他有“背负”的印象,总是因为他凡出门,就包不离身吧,而从来也没有急匆匆,要卸下重担的意思。就像一个和尚老是背着布袋,大家就叫他“布袋和尚”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
在中国的图腾里,有一款以负重为乐的形象,就是龙生九子之一的赑屃。以赑屃来形容魏克,总有相宜之处。魏克外形朴拙憨厚,实则笨重有智慧,故与龙之子赑屃相宜。而在实际上,两者都跟“重”,沉重的重,有关系。赑屃帮大禹治水有功,大禹担心赑屃野性大,就制作了巨大的石碑,上面铭刻赑屃治水的丰功,赑屃于是就驼起了这石碑。如果此事你简单地理解为为名所累,当然也可以,但此事有更多的解读。“重”在魏克身上更像一个哲学命题,重本身也是一个哲学命题,更是一个美学范畴,“重”本身就是美的。是“重”成就了神力与忍耐的美名。对于人类,“重”更是一个不得不面临的问题。
魏克的背包,大概是从广州背来的。我在合肥见过他背,在深圳见过他背,在香山见过他背,在宋庄见过他背,如今他又背着这包,去了遵义。这包里,装的是他画画的稿纸、书籍、酒、衣物等。漫画画出来了,装进包里;诗写出来了,装在包里。这有“积蓄”的感觉,我也喜欢有这样一个包,把写出来的东西毫无遗漏地都装在里面,越重就越踏实。这就是“重”之美吧。当然,魏克的包往往是真实之重,背着重物的体验,就是,走快了,会累的很快,走慢了,也会很累,所以善于负重的魏克,不会走得快,也不会走得慢。有一次魏克作一个笔会的评委,作为赞助者的酒厂赠予每个评委一箱酒,他就把酒装满了一大背包,从南方背到北方。可以想见,他是如何不紧不慢地通过马路、过街天桥、地下通道,又经历了出租车、公交车、火车。下了火车,再不紧不慢地通过马路、过街天桥、地下通道,再公交车,最后终于回到家中,仔细打开院子大门,又仔细打开房屋的门,再把包从肩头上放下来,把酒一瓶一瓶地拿出来,再一瓶一瓶地摆好,洗脸洗手,再在沙发上坐定。
酒是聚会的好东西。魏克在聚会的人群中,忽然表现出婴儿一般的状态,在那里站着,表情痴痴的,毫无戒备,不会说话了,好像变成了空心人。在一群巧舌善睐的人中,这当然很醒目。那时他可能站在几棵小树旁,无所依傍,身边的走动的人,这些都无关了。有时我在想,这种观感是我臆造出来的吗?似乎不是。大概心地朴实的人,都善护自己的天性,不为流俗所动,也不为他人所染,结结实实的一个天真,是在善恶等名词出现之前的状态。
这种气息当然有所感。他的一位同学,是台湾一位道家兼收藏家的弟子,见魏克仍存赤子之心,有意感染魏克一起学道,便带自己的老师来到了宋庄,无奈魏克原本“鄙视”传统之学,此事最后也不了了之了。在魏克身上,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有分裂的东西。不过反过来想一想,这反对,未尝不是魏克身上的石碑。
魏克会使用冥思。冥思跟深思是不同的,一个人有把心放静放空的能力,也才能冥思。也不是一般所说的冥思苦想的那个“冥思”。有一次他说,写文章前,先让心静下来,很静很静。他似乎懂得冥思的妙用。一个诚实的诗人,可以不自觉地在冥思的状态中写诗,这种状态是很静很好,诗人能有这种练习,很好。魏克的诗作,就能见到这冥思的用处,《坐在椅子上 多么安宁》写道,“什么也没有 像是蒸发了/连椅子也变得空荡荡的了”。就是一种极简极静的心态吧。但是“能空”并不等于“轻”,古代那些善解“空”的智慧的禅师,无不是能直下承当的。
还得说酒。把酒从南背到北,所谓何事?把什么东西都想原封不动地带走,再不损一毫地安放在另一个居住地,是所有直肠子的美梦。魏克似乎是什么东西都不丢弃的。所以他的东西越积越多。锅碗瓢盆越积越多,家用电器越积越多,桌椅板凳越积越多,包装盒越积越多,衣服被子越积越多,花花盆盆越积越多,石子砖块越积越多,喝过饮料的包装袋越积越多。他的房东看不下去了,说魏克,你一个人,比一大家子人的东西都多!魏克幻想有把这一切都能背起来的能力,此外,他还想有一个酒窖。
如果魏克以酒作为抗议世界强拆的手段,倒不如说,是酒需要魏克。没有魏克,酒会变得孤独无依。魏克不在京的这段时间,我去了他的一个老朋友那里,真心证明了此事。在香山,魏克来到一个山嘴边的小卖部,要了几瓶啤酒,然后坐在小卖部的门槛上,独自饮酒。如果这时有别人来买酒,魏克就会邀请那人一起坐下来喝酒。魏克常常这样结识新朋友。如果卖酒的是一位老人,或者一位姑娘,会如何看待这一幕呢?唉,这的确原始、自然,心无芥蒂,就像香山的山和树一样,一动也未动。
据我观察,酒是魏克与世界交往的方式。一般的人,心里都是有层层戒备的,无非是怕我话里有话笑里藏刀亦或是欲擒故纵,只见我嗜酒如命酩酊似死尸,你就放了吊桥开了城门扶我入内室。通过酒,魏克确实交了不少好的朋友,但是,也交了不好的朋友。中国文人有酒则仙,无酒则佛,喝酒还是来得畅快健康才好,真喝伤了身体,也就俗了。
但在我看来,魏克选择喝酒,与赑屃选择背上那石碑,都是自愿的,是明知而为的。主动承担,当然会不为之所累。魏克写道:“我需要背负什么才能走得更远”,的确,“重”对于魏克是很重要的。负重的人,才能走得更远;不愿意负重的人,也不会知道什么叫做行走。
2012年4月于北京宋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