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后40回非高鹗续写说

2013-12-10 07:52··
明清小说研究 2013年2期
关键词:嘉庆红楼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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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胡适为亚东版《红楼梦》写了一篇序文,题为《红楼梦考证》。胡适依据俞樾《小浮梅闲话》中所引张船山《赠高兰墅鹗同年》一诗之注“《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云云,断定《红楼梦》的后40回为高鹗续作。此文一出,“高续”说便风行于世,几成定谳。

说高鹗是《红楼梦》后40回的续作者,是存在一些疑问的。早期读者以为张问陶之妹嫁给高鹗,高鹗与张问陶又是同年,故而张问陶说高鹗是续作者,自然可信。然张问陶虽有妹嫁“汉军高氏”,但并无确凿证据说明这个“汉军高氏”就是高鹗。恰恰相反,有确切资料表明,张问陶妹夫高氏另有其人,决非高鹗。嘉庆二年(1797)冬,张问陶为父亲撰写的《朝议公行述》有云:“府君讳顾鉴……女二人:长适湖州太学生潘本侃;次适汉军高扬曾。”民国十三年刊本《遂宁张氏族谱》卷一载:“张顾鉴,字镜千……子三人:问安、问陶、问莱。女二人:长适浙江归安,江西南安府同知讳汝诚子;次适汉军高扬曾,四川石柱厅同知讳瑛子。”张问陶四妹张筠嫁的是高扬曾而非高鹗,张问陶与高鹗并非郎舅关系:这自然大大降低了高续说的可信度。然姻亲关系之不存在,并不意味着高续之不可能。实际情况是,高鹗与张问陶初识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嘉庆六年(1801)再次相遇于京,张问陶听高鹗叙说了“补”红楼之事,遂作《赠高兰墅鹗同年》诗,因有“艳情人自说红楼”之句。此“补”字是否即“续写”、“续补”之意,此前已有不少学者提出质疑,笔者对此试为补说。

一、“补”“续”释义

程伟元在序中说自己积数十年之功搜罗得到80回后残本30余卷,乃会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之后刊刻行世。张船山说《红楼梦》为高兰墅所“补”,其意当源于此。“补”字究竟作何理解比较妥当?或谓仅指“修补”而无“续作”意,或谓“补”即等同于“续补”。在此有必要对“补”和“续”的词义稍作梳理。

严格意义上说,“补”和“续”含义有别。所谓“补”,其本义是“修治破衣使完整”。《礼记·内则》:“衣裳绽裂,纫箴请补缀。”汉桓宽《盐铁论·申韩》:“夫衣小缺襟裂,可以补。”“晴雯补裘”之“补”,即同此意。“补”又泛指一切器物的修旧补损。《吕氏春秋·孟秋》:“修宫室,坿墙垣,补城郭。”由此可见,“补”即“修”也。此外,“补”还有补助、弥补、裨益、补养、补官、官员调任等义项。在这些意义上,“补”一般是单独使用的。

比较可知,“补”与“续”单独使用时,含义有别,侧重点不同。“补”者,乃针对首尾俱全、但局部有破损的原物(原作),以修补之功使之外观完好;“续”者,则针对首尾中断、形制不全的原物(原作),以接续之功使之首尾完整齐全。

综上可知,在补与续两词连文(如“补续”、“续补”)且用于诗文书籍时,其指向比较明确;两词单用时,其涵义则要视具体情况加以确定。如果单纯从释词层面上来理解“补”、“续”的涵义,藉此证明程高本后40回是否程或高续写,并不是一种理想的途径。如果执其一端而不加圆融解析,所得出的结论可能完全相反。

二、“续”“补”析名

现在来看“补”、“续”及相关词语用于古代笔记、小说的情况。

就文体源流而言,说部源于史部,在叙事方法上有诸多内在的相通之处;就文本性质而言,说部又有别于史部,说部以艺术虚构为特质而史部以历史事实为实体。史部补续不易,因补续者需要精于史;说部补续相对容易一些,尤其是早期笔记类续作,虽遵循原作体例和宗旨,然在内容上大多与原作关联甚少。如东晋干宝撰《搜神记》,后有托名陶渊明《搜神后记》出;南朝宋东阳无疑撰《齐谐记》,梁吴均则有《续齐谐记》;南朝宋刘义庆编《世说》,刘孝标有《续世说》,唐王方庆有《续世说新语》,宋孔平仲有《续世说》;唐牛僧孺有《玄怪录》,李复言有《续玄怪录》;西晋张华撰《博物志》,宋洪迈撰《夷坚志》、彭乘撰《墨客挥犀》,金元好问有《续博物志》、《续夷坚志》、《续墨客挥犀》。各种标“续”的作品,并非依附原有笔记文本作人物或情节上的延伸、补充、接续,而差不多是一种沿袭原作体例、另撰情节文字的仿作。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仿作”(非以“续作”)指称各种题“续”之作,或正由于此。

明清时章回小说续书频出,多半人物关联,情节接续,且多集中在清乾隆、嘉庆、道光、光绪朝。续作的题名大致有三类。第一类是明确标示“续”、“后”、“真”、“结”、“小”等字样以表“续写”,如《水浒传》之后有《水浒后传》(有康熙元年刊本)、《后水浒传》(清初刊印)、《结水浒全传》(即俞万春《荡寇志》,成书于道光六年至二十七年间;咸丰元年刊行,现有咸丰三年刊本);《西游记》之后有《续西游记》(同治七年和十年各有刊本)、《后西游记》(有乾隆四十八年、五十八年、道光元年刊本);《金瓶梅》之后有《三续金瓶梅》(有道光元年抄本);《英烈传》(崇祯元年有刊)之后有《续英烈传》(有道光二十年、光绪八年刊本;另有《真英烈传》,已佚);《禅真逸史》(明天启年间杭州爽阁主人履先甫刊印)之后有《禅真后史》(有崇祯二年峥霄馆刊本);清初如莲居士《说唐演义全传》成书于康熙后期(今存最早刊本出于乾隆四十八年),乾隆年间即出《说唐后传》,后又出《说唐三传》(有嘉庆十年刊本);《粉妆楼全传》之后有《续说唐志传粉妆楼全传》(4篇叙文写于乾隆五年至十五年之间;另有嘉庆二年和光绪三十二年刊本);《儿女英雄传》之后有《续儿女英雄传》(成书于光绪十八年之后;有光绪二十四年、宣统元年刊本)、《再续儿女英雄传》(存晚清石印本);《侠义传》(即《三侠五义》)之后分别有《续侠义传》(有晚清刻本)、《小五义》(光绪十六年刊),《小五义》之后有《续小五义》(光绪十七年刊)。第二类即以“补”拟题,为数不多,如明末董说所撰《西游补》(有崇祯年间刊本)。第三类是另拟书名,如《天女散花》实际是《西游记》三大续书中的一种,《隔帘花影》和《金屋梦》分别是《金瓶梅》的删改本。

在明清各种小说续书中,《红楼梦》续书数量最多,历时也最长。清代的十余种《红楼梦》续书大多产生在嘉庆元年(1796)至光绪三年(1877)这80年间,其中嘉庆年间刊印的有8种之多;而且,续书题名大多标以“后”、“续”、“重”、“复”一类明显表示“续写”意旨或“圆”、“幻”、“影”、“真”一类表示颠覆原著意图的词语,如逍遥子《后红楼梦》(乾嘉间初刊)、秦子忱《续红楼梦》(嘉庆四年刊本)、王兰沚《绮楼重梦》(嘉庆四年初刊)、陈少海《红楼复梦》(有嘉庆十年刊本)、海圃主人《续红楼梦》(有嘉庆十年刊本)、梦梦先生《红楼圆梦》(嘉庆十九年刻本)、花月痴人《红楼幻梦》(道光二十三年刊本)、顾太清《红楼梦影》(光绪三年刊本);另有周绍良藏张曜孙撰《续红楼梦稿》20回未完稿、郭则沄《红楼真梦》(民国二十八年至二十九年刊于《中和月刊》)。《红楼梦》续书中以“补”拟题的有三种,即归锄子的《红楼梦补》(嘉庆二十四年初刊)、嫏嬛山樵的《补红楼梦》(嘉庆二十五年刻本)和《增补红楼梦》(道光四年袖珍本)。从题名角度看,《红楼梦》续书和其他章回小说续书用“续”、“补”的情况及其比例基本相符。

这说明有这样一种可能:后40回的确不是高鹗或程伟元续写而成,程高只是后40回的修补整理者。

三、程甲本序言发微

余不禁故志复萌,戏续数卷以践前语……自惭固陋,未免续貂;俯赐览观,亦堪喷饭。(秦子忱《续红楼梦·弁言》)

丁巳夏,闲居无事,偶览是书,因戏续之,袭其文而不袭其义,事亦少异焉。(兰皋居士《绮楼重梦·第一回》)

余感其梦之可人,又复而成其一梦,与雪芹所梦之人民城郭,似是而非,此诚所谓“复梦”也。(陈少海《红楼复梦·自序》

夏午昼长,爰辑四十回,导虚归实,笔墨全仿前集,因颜之曰《续红楼梦》云。(海圃主人《续红楼梦·楔子》)

与其另营结构,何如曲就剪裁,操独运之斧斤;移花接木,填尽头之邱壑。转路回峰,换他结局收场;笑当破涕,芟尽伤心恨事。(归锄子《红楼梦补·序》)

用敢援情生梦、梦生情之义,而效文生情、情生文之文,为情中之情衍其绪,为梦中之梦补其余,至于类鹜类犬之处,则一任呼马呼牛已耳。(嫏嬛山樵《补红楼梦·序》)

上引数段,没有一处说自己做的是厘剔、截补之类的编辑工作,续作者明明白白地告诉读者:这是我作的,我何以要作。至如“曲就剪裁”、“移花接木”、“衍其绪”、“补其余”之语,其含义明确,没有歧义,与程伟元所云“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意思完全不同。反观程高序文,在后40回作者问题上,他们既不攀缘曹雪芹以增广告之益,也绝不自诩续撰而积掠美之诟。这是值得读者回味的。

再从程高序言的内在情绪看,也未见到程或高表露续写后40回的痕迹。一般而言,长篇小说的创作,无论原创还是续写,作者当有深刻的生活体验和情感历练,虽不至于生死摧颓,也会有内心强烈的悲喜交集、激情冲荡。如果后40回系程或高续写而成,程高序言中当有所流露,而竟无。此其一。长篇小说创作非如诗文,因篇制简短,有一挥而就的可能;它须有先期的构思,设置数个关键的情节点,作为全部之龙骨。身为续者,又须有熟读原著、深感憾恨、必欲续写而不能罢休的先期心理积淀。如果没有这种积淀,则须在续写伊始即行构思之事。如高鹗一人务此,必有呕心沥血、绞尽脑汁之过程,这一情绪也当体现在序言中,而竟无。此其二。如果程高合作,共同构思情节骨架,而由高鹗一人完成之,那么这种合作必非“分任”一词所能涵盖;程高所言“分任”、“襄其役”之事,只能在厘剔、截补这一技术层面上才容易做到,在创作、续写的层面上很难付诸操作。若程伟元专务构思而具体写作完全由高鹗进行的话,程高两序必有流露,而竟无。此其三。若对程高两序作一圆览,可以清楚地知道,后40回并非高鹗所续写。

四、程乙本引言重读

程乙本有程高引言七条,其中有四条涉及两次刊印所做的整理工作的内容:第一条说明得到后40回与抄录传阅近30年的前80回“合成完璧”,这是程甲本刊行面世过程中所走的第一步,也是甲乙两版最重要的基础;第二条说明此次刊印对前80做了“补遗订讹”的工作,所以出现了因文字增损而致与甲版样貌相异的情况;第四条说明对后40回作了“修辑”工作,因“无他本可考”,故“不敢臆改”后40回原文,“俟再得善本,更为厘定”。程高引言说的很清楚:其一,对前80回进行“补遗订讹”的工作是在此次刊印程乙本的过程中,并非刊刻程甲本之时,增损文字的目的在“便于披阅”。这一说法与甲乙两本前80回有2万余字异文的状貌相符。其二,对后40回的编辑工作有两次,刊行程甲本前曾作“细加厘定,截长补短”之事,此次刊印只“略为修辑”,未敢臆改,主要原因除了程高所说的希望另得善本再进一步厘定之外,也与甲乙两本刊行间距只70天、时间仓促因而不可能做更从容细致的厘剔补订密相关涉。

程乙本的第三条引言还为读者提供了一条重要的信息:它以67回为例,说明繁简歧出、此有彼无时取为定本的标准是“情理较协者”。引言虽只提及第67回,但用了“即如”字样,意在说明仅举此回为例,并非只有这一回作如此处理。众所周知,脂本系统中,现存庚辰本、己卯本没有第64、67回,目前通行的以庚辰本为底本的新校本前80回,所缺两回乃采程甲本补配。一般读者也许会延续“高续”说的思路,而以为它们也是赝作。事实上,诸脂本的确存在“繁简歧出,此有彼无”的情况。蒙古王府本、戚蓼生序本和俄彼得堡藏本在第64回前均有一条相同的批语,似可证明它们的第64回源出曹著。据此延伸,第67回也当是这种情况。如果这点能得到认同,那么,它可以证实程乙本引言第三条所谓“择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之言不虚。既然这一条内容与实际状貌彼此相合、真实可信,同理相衡,引言的其他内容亦可采信。这种择取他本片段以修补80回缺失部分的工作,与前叙褚少孙取《封禅书》补《武纪》、取班书补迁《景纪》的情形相仿佛;而将搜罗得到的30余卷残本“略为修辑”,以与前80回“合成完璧”的工作,也符合“续”义之一项——以已有续作接续原作使之首尾俱全。

综合程甲本序言和程乙本引言内容,佐以相关资料并加之合理解读推考,可以说,程高只是后40回的搜集者、整理者、编辑者和出版者,而不是它的撰续者。这么说,这并不意味着否定程高对《红楼梦》以完整的样貌流播于世所做出的重大贡献。至于程高本与脂本、程甲本和程乙本相较,其思想境界与艺术成就之孰高孰下,是另一个问题。囿于篇幅,本文不作阐论。

① 清光绪年间震钧在其笔记《天咫偶闻》中说“张船山有妹嫁汉军高兰墅”,原有乱点鸳鸯谱之嫌;后之读者以讹传讹,推动了高续说的流传。

② 参见胡邦炜《张问陶与高鹗有无姻亲关系》,《文史杂志》1999年第3期;胡传淮《张问陶的妹夫不是高鹗》,《中华读书报》2000年10月11日。

③ 参见朱南铣《〈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问题札记》,《红楼梦研究集刊》第六、七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徐恭时《续梦贾假与甄真》,《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4辑;胡文彬《高鹗续书说考论》,《内蒙古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3期;宋健《程伟元鼓担购书与〈红楼梦〉百廿回本》,《图书馆工作与研究》2006年第4期。

④ 参见胡文彬《千秋功罪谁与评说——为程伟元与高鹗辨诬》(《明清小说研究》1995年第3期):“张船山的诗题小注也好,还是‘艳情人自说红楼’也好,都没有‘续作’的意思。即使从训诂学的角度看‘补’与‘续’二字,绝非同义,也没有互代之义,怎么能说‘所补’就是‘续作’呢?”

⑤ 参见张书才《〈红楼梦〉后四十回应是高鹗补续》(《曹雪芹研究》2011年第2辑):“‘补’字,窃以为还是作‘补写’‘补撰’或‘补续’‘续补’解为宜。”

⑦ 王利器《盐铁论校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92页。

⑧ [汉]高诱注《吕氏春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3页。

⑩ 范宁《博物志校证》,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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