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点一生

小时候顽皮到极致，村里土墙黑瓦的庵堂里供奉着一尊石观音，菩萨就出土在我们村，周身用一块红绸盖住，从来不露真身，附近的香客常来朝拜。一个盛夏的午后，村里的大人去田间收割稻谷，我爬上了庵堂的案台，沾满泥巴的小手揭开了那块神秘红绸，只听“骨碌”一声，观音的佛首竟然掉下了案台！

许是孩童的胆小，我一溜烟地跑回了家，吓得浑身颤抖。看管庵堂的老人黄婆婆那天走到庵堂里准备点香的时候，匍匐在地，痛心疾首呼道，罪过、罪过，造孽、造孽……

是夜，我高烧不退。黄婆婆说，这是菩萨显灵，该快的时候要快，该慢的时候要慢啊。父亲连夜找来一盆粘土，让我直直地跪在庵堂的门前思过，他则借着微弱的灯光，小心翼翼地修补佛首和佛身之间的断痕。

恒河沙粒般的萤火虫在我的瞳孔内飞舞，抬头是满天的星斗，山村的夜晚宁静而安详，远处松竹摇曳，溪水叮咚，我听见黄婆婆小声叮嘱父亲，慢点，慢点……

很多年过去了，作为一家公司业务员的我每天都穿行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中。一次为了赶时间，我一路小跑着去给一个客户送样品。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嘭”的一声我把一个女孩撞倒在地，只见那女孩捂住胸口，呻吟不已。这下可惹大麻烦了！

什么解释都是苍白的，世界突然慢了下来。看着一大群围观的人，我无奈地拿出手机对女孩说：“我打120吧！”不料女孩勉强地笑了笑说：“不用了，你扶我慢慢起来，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我陪着这个女孩在街边的一处长椅上坐了很久，她自责地说，自己只顾看街旁张贴的招聘广告，没发觉我一路小跑着冲了过来。原来，她刚来这座城市，正四处找工作呢。

我说：“你介意和我一样先做个辛苦的业务员吗？我们公司正在招人，你可以先稳定下来再说。”

女孩看着我一脸的诚意，说：“那我去试试。”

几年后，女孩成了我的妻子。经过打拼，我们在这个城市开了一家快递公司。每当我跨上摩托车去送快递的时候，她总是说，慢点哦。

人生就是这样充满着戏剧性，又过了几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很快波及到了各个行业，快递业更是“哀鸿遍地”。看着越来越少的递单，我们只能裁员、再裁员，当只剩下几名员工的时候，我和妻子决定，关张算了。

可就在我准备给这最后仅有的几名员工结算工资的时候，做了一年多的女会计突然说：“老板，听我劝一句行不？”

女会计说，危机其实就是挑战，能坚持到最后还站立着的人肯定是赢家！她向我讲述了台湾“台塑集团”老板王永庆“破釜沉舟”的故事。原来“台塑集团”成立之初，生产出的PVC塑胶粉月产仅100吨，规模很小，付出的成本根本无法收回，而当时的日本同类产品物美价廉，充斥了台湾市场。看着积压成堆的产品，许多股东都没有了信心，纷纷退股。王永庆决定“破釜沉舟”，他变卖了自己大部分的产业，买断了台塑公司的所有产权，然后扩大规模，独力经营，终于杀出了一条血路！

说完这些，她从身后的包里拿出一袋茶叶和两盒“慢点”禅食递给我，笑着说：“这是我家乡的特产，你一定会喜欢。”

晚上，我靠在沙发上陷入艰难的抉择中，妻子为我沏了杯女会计送来的茶，满腹心事的我轻啜了一口，苦中似有些甜。妻子又递上一小块“慢点”，入得口中，一股淡淡的清香和甜味在口中化开，清冷的大街在我的眼中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我幼年在庵堂门外跪下时看见的那些情景……果然，几个月后，国家出台了强有力的提振经济的组合拳，我的快递公司由于一直正常营业，业务量开始陡增……

人过中年，我携妻子返乡为父亲做七十大寿。村里的那座庵堂现已修为一座器宇轩昂的大庙了！黄婆婆已经过世，据说是在佛前念“阿弥陀佛”的瞬间随佛而去了。村里人说，黄婆婆慢慢地走了一生，唯独该快的时候快了一把，是真正的“善终”啊！

大庙是全村人集资在原址上修建的，父亲和母亲带着我和妻子来到大庙，焚香叩拜后，父亲突然流着泪说：“孩子，你知道菩萨的头是怎么断裂的吗？”

我说：“是我贪玩弄断的。”

父亲说：“其实，菩萨在我们村出土的时候，是我一不小心挖断的，你碰倒之前，其实就是暂时用浆糊糊了一下！我后悔自己当初怎么挖得那么快，要是慢一点，就不会遗憾终生了……”

我恍然大悟，印象中的父亲很少笑，原来他是用一生的时间在忏悔自己曾经快了那么一锄头！

执笔之时，错落有声，“慢点”是什么？是行色匆匆里的小憩，是绝处逢生中的机缘，是大智若愚外的洒脱，是破釜沉舟内的淡定，是睿智，是善果，是遗憾，是灵灵的心，是潺潺的河……

〔责任编辑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