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脚步声

2013-12-02 00:00:00孙红旗
啄木鸟 2013年11期

用最简单的字眼概括社区民警的特性,无一例外地会得到两个字:“琐碎”。如果把这两个字当作从警的全部经验,显然又有些偏颇,因为这里抽去了警察的特性,那就是“惊险”。对于从警五年的时景来说,惊险也罢,琐碎也罢,早在他的心里磨出了厚厚的老茧。面对面的较量,是鬼是人都让时景变得老到豁达,遇事不惊。可是,近期撞上的事一直让时景感到困惑,尽管邻居史克生夫妻俩是人,却像幽灵般神出鬼没,时景哪怕是调动全部的经验与常识,都难以对他们的言行作出合乎逻辑的判断。

先让时景感到困惑的是,史克生近日遁迹了!

与史克生门对门,时景却不能打听,甚至不能从猫眼里往外瞄一眼。

一年前,时景对史克生一无所知。搬进灵秀小区后的两个月,才晓得对面住着一对夫妻。丈夫史克生是位小说家,平常像猫一样安静;妻子姒玉,在殡仪馆销售骨灰盒。据说史克生的小说在京城得过奖。但奇怪的是,时景和史克生家门的距离不盈五尺,彼此相见还是半年以后的事情。

那次见面双方都吓了一跳。

那日,政协的同学张晓兵副处入围,而且笔试面试都是第一,这是公务员一生的大事。大家为晓兵设宴庆贺,席间个个都恭维着,说晓兵提拔像螳螂,正科不到一年就上了副处,不过螳螂后面有黄雀,提醒晓兵别让人给顶了。时景说:“你有成绩别人有背景,你掐指算算,提拔的哪一个不是上面有人?”话题沿着这条线走了下去,倒是时景最没光彩,八个大学同学有七个提拔了,唯独他还是个社区民警,级别是科员,难怪他“愤青”一个。话说到这个分儿上都敞开了心扉,结果是个个酩酊大醉。

那日回家甚晚,楼道里没灯,时景磕磕碰碰从一楼摸索着往上走,到了家却打不开门。时景困惑无比,借着手机的微光,才看清是五楼。他哧哧地笑了,骂自己是呆子,的确没有爬升的能力。到了六楼开了自家走廊灯,顿时吓得酒意全无。在他门前站着一个男子,瘦高个,穿着白色睡衣,身体内空空荡荡没多少内容,过长的手臂像是刚刚进化过来的人猿。那人两眼深陷,眼珠子发出刻薄的光,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时景指指对门,晃晃钥匙。

“怎么一路开门上来?”那人不动声色追问道。

时景打了一个饱嗝,心想当警察五年,怎么被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盘问上了。他做了个醉酒的动作,心想只要推进门去就不用解释了。没想到老婆把门反扣了,让时景狼狈不堪。时景有几分恼怒,用拳头擂打着门,一转身身后的人不见了。还没等他叫开家门,巡逻的警察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第一次跟史克生见面,把110请来了。时景尽管是社区民警,但在这个小区里只是普通居民。两个多月里小区老是踏贼,弄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史克生是作家,作家和警察有着相似的敏感,这样想来他的警觉并不多余了。

时景的妻子茶花是超市里的营业员,比时景年长两岁,是个热心肠的人。她的工作是向顾客介绍、推荐商品,玩的就是嘴皮子。茶花饭量过人,精力旺盛,回到家里还像上班一样,传递着林林总总的小道消息。茶花说她同事的父亲是史克生的老厂长,说了许多关于史克生的故事,茶花成了时景了解史克生的第一个介绍人。

史克生是两年前搬进这套房子的,那时他还不是一个作家。早期他是小学的语文教师,他带的班在中心学校考试次次夺魁。后来因为工资太低辞去工作,经人介绍,到一家农业机械厂做翻砂工。史克生从小热爱文学,读书时就开始写小说,据说临近高中毕业他写了三十六部作品,总共有四十万字。史克生是个死心眼并且鼻梁骨很高的人,他对其他文学刊物嗤之以鼻,专门耕耘《人民文学》这片热土,不幸的是几年的劳作颗粒无收。老厂长知道了,觉得他是块好料,把他调到厂办公室搞文字工作。当了三年多的代副主任,农机厂便倒闭了,史克生拿了六千元安置费,从此自谋职业。那时候史克生已经有了姒玉,史克生成了姒玉养着的“专业作家”。

史克生和姒玉认识还得感谢老厂长。老厂长的大限是史克生一手张罗的,从花圈、挽联、水晶棺、骨灰盒到追悼会的宾客接送,史克生拟了详细的清单。但是在选用骨灰盒的问题上,办公室代副主任和新任厂长的意见发生了分歧。史克生坚持购买中上的,价格在一千三百元左右;新任厂长说企业不景气,只同意买八百元以下的。争论的场合是在殡仪馆的骨灰盒商店里,这给了史克生和姒玉一个机会。姒玉性格内向,平常面对的不是尸体,就是尸体御用品。殡仪馆尽管热闹,但姒玉很难和它们沟通。姒玉爱读书,那场争论姒玉看在眼里,最后决定帮助史克生。她说:“老厂长一手创办这个厂,既然驾鹤仙逝,应当隆重一点儿。”

新厂长望着姒玉骂了句:“精神病。”转而对史克生吼道,“你成天写小说,不是赚着稿费了吗,老厂长是你的恩人,恰好留给你一个机会,多余的你垫上呗!”新厂长刻薄的话缔结了史克生和姒玉的姻缘。姒玉的表情翻江倒海,不知因为厂长骂她精神病,还是因为史克生是写小说的。厂长转身刚走,她竟“哇”地哭出声来。高个儿的史克生不知所措了,他手忙脚乱,结结巴巴道:“你别理他,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当年……”姒玉摇摇头,不依不饶地恸哭。史克生急了,不知如何应付眼前复杂的场面,只是傻傻地在那儿站着。

“你是作家?”姒玉终于停住哭声问道。

史克生犹豫了一下答:“我只是写小说。”

“看小说是我唯一的爱好!”姒玉闪着晶莹的泪水,从身后的抽屉里搬出一摞子小说,流露出久旱的禾苗逢甘霖的企盼。史克生眼睛一亮,心里暖暖的,仔细打量起姒玉来。姒玉五官标致,眼睛靓丽,皮肤白皙,身材丰盈而又娇美,算得上漂亮的姑娘,史克生觉得心尖被咬了一口。那年姒玉二十六岁,还是个姑娘。别看她成天埋在骨灰盒里,有事没事捧着一本书,心境却高得很。姒玉对作家的崇拜就像虔诚的教徒,和史克生见面,犹如干柴烈火,老厂长的追悼会还没开始,彼此便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史克生是羞愧的,他本来想隐瞒那个秘密,或者让姒玉知道他不是作家以前也没发表过作品,姒玉在乎“作家”,他不能轻薄了作家的名称。他从两只大木箱里翻出多年来写就的小说,姒玉一一读过,时而抱头痛哭,时而喜笑颜开。“杀了我吧史克生,杀了我吧史克生!”姒玉常常情不自禁扑在史克生怀里,目光虚飘对他嚷道。

姒玉只看小说,不问作品发表的刊物,反倒令史克生不安起来。直到结婚前,史克生才嗫嚅道:“我写了一百零一篇小说,九十八万字,没一篇采用。”

姒玉先是愣在那里,半晌才目光炯炯道:“失败你还坚持,我就要嫁这样的男人!”史克生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如释重负转而感激涕零,他几乎被幸福击倒了,一把搂住姒玉的纤纤细腰道:“我们结婚吧。”

昨晚清查弄了个通宵,可时景睡了半日就趴不住了。胡乱弄一点儿吃的,不时朝门上望望,口香糖的残胶仍旧粘在猫眼里,那一点儿白白的残胶,表示时景对茶花的忠诚。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时景坏坏地笑了。

半个月前,晓兵和几个同学在时景家玩。茶花在厨房里忙碌着,中途说没盐了,扯着嗓子叫时景去买。时景拉开门,却看对面门敞着,里头还亮着灯,这是半年来少见的情形。时景不禁往门内探探身子,这一看把他吓了一大跳。姒玉一丝不挂站在客厅中间,用黛玉葬花的表情缓缓地撕着一本杂志。应当说姒玉的身材极美,因为没生过孩子,仍保持着少女般的婀娜,石雕般浑圆的乳房丰润挺拔,腰间柔韧,腹部线条平缓而又简约。时景一时慌乱,差点儿绊倒在楼梯上。

姒玉显然是看到时景的,他觉得羞愧,他不知道姒玉是否知道他是警察,他应当道歉,但在时景看来她却是视而不见,仍旧旁若无人专注地撕着那本杂志。时景不知道史克生在不在屋里,屏住气为姒玉拉上房门。

第二天时景和姒玉在门口照面,时景窘得不敢正眼看她,她却若无其事,嫣然一笑,踩着颇有节奏的步子,款款下楼。

听说婚后史克生继续写作。农机厂倒闭了,火葬场的生意倒是越来越红火。那是个人人都得去的地方,送走别人,又让别人送走。姒玉工作挣钱,并没有冷落史克生,他们的爱仍旧如火如荼。姒玉说:“你写,我养着你。”史克生捧着姒玉的脸,吻她的眼睛、嘴唇、脖子,常常是泪湿衣襟。写作生活完全没有规律。有时姒玉下班,他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半夜里却突然霍地爬起,一气写到天亮。但不论什么时间,在一只电饭锅里,姒玉始终为他炖着两只鸡蛋。这一切都是史克生事后告诉时景的。

时景收拾碗筷,把最后一只碗洗干净,电话响了起来,是茶花打来的。茶花问家里有什么事没。时景说没有呀。茶花说今天心里惶惶的,没着没落。茶花多次暗示,邻居姒玉长得漂亮,可惜不会生孩子。茶花说生孩子是女人的本性,也是女人的资本。茶花还说,大凡老婆都怕漂亮的女人做邻居。好在茶花生了龙凤胎,骄傲不言而喻,两个孩子的牵制力大大增加了茶花的安全感。茶花旁敲侧击,那意思时景心知肚明。时景说我是警察,是教育人的职业,怎么会做那种下三烂的事。茶花说,这样的人最可怕。

史克生结婚十年没生下一个孩子;写了二十多年书,没发过一篇小说。史克生瘦了,手臂显长了,头上多了丝丝缕缕白发,鼻梁上增添了一副眼镜。但在他作品发表后,史克生家门庭若市,只是前不久突然冷却了下来,房间闭着,几乎听不到响动。

猜疑出于女人的天性,毕竟没有真凭实据。但在得知时景看到姒玉的裸体后,一切都变了。

茶花的电话有些蹊跷,她的性格像高原上的气候,心血来潮时不管不顾地大雨倾盆,转眼间便云雾飘散,喜笑颜开。时景当警察五年,工作驾轻就熟,但对妻子却服服帖帖。也许是稍长两岁,也许个性使然,总之在家里的地位时景只能充当老四,好在时景没有被虐待的感觉。工作累人,但儿女西南、西京被奶奶和外婆轮流着带,回家恰好图个轻闲。

时景搞好卫生,喘了口气,正准备打开电脑浏览新闻,门铃响了起来。

每次开门,时景都会寻思着茶花会带来什么样的小道消息,茶花说话像鞭炮,没到喘不上气决不停止,这种姿态时常让时景惊恐万状。不过茶花刚来电话,紧接着后脚就到,说不定还真有事。时景跑到门边,揭开口香糖往猫眼里一瞧,哦,竟然是史克生。怎么会是他?时景疑肠百结。难道和茶花争吵被史克生听见了?这么一想时景吓出一身冷汗。

那天送走了客人,时景把看到姒玉赤裸站在厅堂里撕书的事告诉了茶花,茶花顿时变了脸,怫然作色道:“你看了!”

“我是无意的。”时景被问得发懵。

茶花逼问道:“你都看到了什么?”

这话让时景半天回答不了。一个男人面对赤裸的女人,目光自然会滑向那个部位。

“你肯定看全了!”茶花把叠起的衣服扔在地上。茶花的愤怒让时景始料不及,他本来可以不说的,但酒精的作用让他说了,而且说得很坦诚。“看全了”说明对方没遮没闪,没遮没闪说明有隐情。茶花的敏感,让时景联想起平常的插科打诨,姒玉的漂亮成了茶花的心病。“你说,那婊子为什么让你看全?”茶花嗓门老大,不依不饶地吼着,显然想把战火烧到对面。

“你轻点儿声好不好,让人家听见没事找事嘛,我还是人民警察。”时景的酒全醒了,他压住嗓子,头皮阵阵发麻。

“我怕什么,人家做得我说不得?结婚十年,连屁都放不出一个,还想来勾引我老公,知道警察还敢下手!”茶花越说越气,竟是泪水涟涟。时景说:“我的姐姐,你轻点儿,我说过是无意,你哪来那么多联想。”

“无意?你无意,人家有心呢,否则偏偏让你‘无意’着了。真不要脸,既然标致,挂牌营业去,满街里不都是吗!”妻子委屈地哭了起来。

在家里,时景从来不与茶花纠缠,不论对否,都是他先软下来。这次争吵也一样,时景叫姐叫奶地央求,茶花却不肯罢休,时景知道茶花想要什么。果然茶花道:“你在家里还没看够呀,一眼就把别人的看全了。我让你看,我让你看!”茶花说着扯去衣服扑了上来,用身体堵住时景的嘴,时景左右躲避,还是被塞了个正着,差点儿令他窒息。那晚,多年没有的疯狂竟然把时景消耗得气喘吁吁,奄奄一息。茶花开心地说,这是对你好色的惩罚!

第二天,时景用嚼过的口香糖把猫眼给堵住了。

说史克生遁迹了,现在却找上门来了。

史克生穿着白衬衫,衣服胡乱塞在系着皮带的裤子里。他脸色苍白,身上散发着双氧水的味道。史克生见到时景一句话也没说,推开门自己走了进来,一副不依不饶的劲头。

这是史克生第一次走进时景的家,想起看了他老婆的身子,时景显得不好意思。“你先坐。” 时景为他倒了一杯水,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史克生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你看我有精神病吗!”史克生声音很高,由于冲动脸上泛起了红晕。

史克生的话把时景问懵懂了。“什么意思,我不是医生。”

史克生并不理会时景的惊讶,继续他的话题:“我刚从精神病院里出来,是被你们警察抓进去的,我被关了十多天,被强行扎针、吃药,还不让我写作,想把我弄成废人。狗娘养的,随便拉一个人就当精神病治,这事你们管不?”说到这里,史克生注意到了时景的异样,叹了口气拍拍自己的脑门儿道,“对不起,我一定是让你糊涂了。我被精神病医院关了十多天,这次是请假出来调养的。”史克生的口气平静了许多,把时景从突兀的窘境中解脱出来。

“你——精神病院?”难怪这些日子对门没动静。

“你没想到吧,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史克生脸色明显红了起来,长长的手指有些颤抖。

“可是为什么?”时景终于能够提问了。

“为什么,我问谁去?”

“我得知道始末,尽管不是我的管区,我可以和管区民警沟通。”时景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他希望史克生告诉他一个究竟。好一会儿史克生才平静下来,说出了原委。

十多天前的一个下午,史克生正在写作,暴热的天气弄得他心烦意乱。史克生说那是他写作以来最不顺的一天。后来不得不坐在电脑前发呆,又在客厅里望着沙发上的布娃娃。下午三点,惶惶间好像有人按门铃。史克生以为是送信的,打qUuMDxk+hZ7ZTRCDfwiFsJMX4jvJJJl6CVbWqfHX3vk=开门却看到门口站着三个彪形大汉。史克生问你们找谁。其中一个人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说:“公安局的。你叫史克生吧,还是个作家。”史克生答:“是呀,公安局找我有什么事?”那男的说:“是这样的,小区里发生一起大案,我们需要你配合调查。”史克生一听配合查案,换上moiYZuQUbyeebYYgJ7OvM66BayN0jbwgd/SEcCWfqe0=衣服跟着他们走了。那时史克生心里有一种光荣感。公安局找他并知道他是作家,必定了解作家最善于心理分析,说不定警察碰到了难题。到了楼下,三人把他送上一辆面包车,车子往郊外驶去。这时史克生才警觉起来。“你们这是往哪儿开呀?”那男的回答:“前面就是。”史克生抬头一看是“苹郊精神病康复医院”,不解地问道:“到精神病医院干什么?”男的说:“先治好你的病,我们再合作。”史克生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头重重地撞在车顶上。“我有什么病,你们才有病呢!”说着去抓驾驶员的肩膀,背上却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啊!”史克生一回头,看到身后几个男的手里拿着拘束衣和橡胶棍,骂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里是精神病医院!”男的摇着手中的橡胶棍狠狠地说。

那日履行检查的手续花去一个钟头,史克生整整骂了一个钟头。检查的结论显而易见:躁狂型精神异变(重度)。

史克生告诉时景说,他被关在重症病房里。房间不大,窗户有拇指粗的钢筋,门是铁的,留有一个观察孔。房间共有十个病人,其中有一个剃着光头的大汉,原先是建筑公司老板,看到史克生进来舞着拳头大声叫喊,房价还在涨吗!还有一个瞪着恐惧的眼睛,像婴儿一样吮着脚趾头。对于史克生的到来,每个病人都有不同的反应。史克生生平第一次遇到群集的精神病人,心里有些恐慌。好在他们看到医生手里的橡胶棍后,一个个像监狱里的囚犯蜷到自己床前。

史克生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个重大的空白,别说现实里,就是在他的小说里也没有这样的情节,更没塑造过类似的艺术形象。他吃惊地望着眼前古里古怪的人,使劲地晃着自己的脑袋。身后传来嘭的关门声,史克生如梦初醒,感悟到面临着的危险。他猛地跳起,擂着铁门大声骂道:“你们有病呀,你们这些瞎了眼的!”光头老板趔趔趄趄冲到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责问:“你说我有病?”病房里一片吼叫:“有病!有病!打针!打针!”嘈杂声引来了两名医生,其中一名手里拿着针筒。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最后的喧嚣像一片飘零的树叶。史克生大叫:“你们不能这样干,我没病,我是作家!”史克生的吼叫在高举的棍子下变得沙哑。“作假,作假,嘿嘿嘿,扎针。”他被按倒在床上,针头深深扎进他的手臂。

史克生说,那晚他做了一个梦,他被关进深邃并且黏稠的空间里,没有光亮没有空气,黑暗中的静谧寓意宫阙的坍塌。他伸出手,无知无觉;睁开眼睛,眼皮异常凝重。他感觉到脑际深处跳跃着千奇百怪的眼睛,干瘦的大腿犹如松木板在空中飞舞。史克生联想起小说,小说里也没有过呀!他极力寻找,树杈像一把把利剑向他飞来。史克生在疼痛中惊醒,感觉像在黑暗中被人追了一个世纪。此时,背部棍伤隐隐作痛,令他用不上力气。他扭头望望窗外,想证实身处何地。天空灰白,没一丝生气。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有几个病人起床整理着被子,那个瘦瘦的老头儿仍旧吮吸着脚趾,趾头白得像腌制的萝卜。他们像是一夜都没改变过那样的姿势。史克生完全明白自己在哪儿了,他忍着痛,走到窗前,窗上有坚实的铁栅栏,望着渐渐吐白的天空,细细回想昨天发生的一切,无法得出自己是个精神病人这样的结论。史克生喘了口气,把思绪往前拉。一年多来,除了写作就是讲课,开笔会,接待业余作者和回信,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迹象。妻子姒玉每天上班下班,做饭洗衣,从来也没有说自己有不对劲的地方,怎么突然和精神病沾了边?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误会。这么一想,史克生担心起姒玉来。姒玉找不到他一定会恐惧万分。一年多来除了出远门,他就像一只巢性极好的鸟,从来不在外面过夜。

第二天早上查房,史克生严肃而又平静地对医生道:“你们一定搞错了,我叫史克生,是作家,不是你们找的精神病人。”医生对他笑笑说:“我知道你叫史克生,是作家,所以我们要为你治疗。”史克生道:“治什么病,我有什么病?我吃喝拉撒一切正常,你们凭什么说我有病!你们他妈的才有病,你们这狗日的,上街拉一个就关进精神病医院,你们这帮畜生才是真正的精神病人!”史克生的声音越来越大,自己已无法控制。

史克生的处境使得他完全失控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真的是精神病人。他告诉时景说,那段时间就像做梦,他在一次次激烈的冲突中一次次被扎针。

一连几天,史克生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他像一条被关进笼子的狗,毫无意义地咆哮着。好些时候,他才想起了医生对他的病情结论:躁狂型精神异变。他想自己的表现越发急躁,就越像病人;说自己没病,就证明自己有病。哪个精神病人会说自己有病呢?就像醉酒的人否定醉态一样。说自己没病就要被扎针。

史克生告诉时景,第四天一大早他就起床了,他像个乖孩子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又把自己理得干干净净。那天查房的有一名女医生,长得挺漂亮。史克生觉得她有点儿像姒玉,心里涌动起一股柔情。女医生看了他一眼,满脸堆笑问道:“史克生,好些没有呀?”史克生激动得浑身发抖,终于有自己说话的机会了,他用颤巍巍的声音答:“我像做了一场噩梦,现在想来,我的确有病。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女医生满意地点点头说:“这就对了。”史克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一心想表达清楚:“你们放心,我一定配合你们好好治疗。”女医生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下,亲昵道:“好孩子,学会放松就好,心里憋屈想想妈妈。我就像你的妈妈。” 史克生心想别说叫妈妈,就是叫奶奶也成呀。他点头叫了声“妈妈”,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来时景才知道,那名女医生是医院里的心理医生。

史克生告诉时景说:“从那天起,我没再闹过,像小绵羊一样配合医生检查身体、打针吃药,然后安安静静看报纸、看电视、搭积木。果然,第六天被转到三区,也就是轻症病房,和其他病人一起穿玻璃首饰。此后,和医生交谈多起来,医生对我进行单独的心理辅导治疗。辅导医生是‘妈妈’。‘妈妈’三十四五岁,皮肤像玉一样白,病房里的病人不论大小,都叫她‘妈妈’。”史克生说他注意到,每当她听到“妈妈”的叫唤,脸上会泛起抑制不住的幸福,有时还眼含着晶莹的泪水,嗓音颤颤道:“孩子……”史克生和“妈妈”交谈时,极力想把自己表现得像正常人一样,以赢得“妈妈”的信任。“妈妈”总说:“史克生,我看你很紧张,你的病就是紧张过度造成的。”史克生连忙回答:“是的是的。”“妈妈”说:“你现在是名人,名人压力大,紧张是难免的。你要学会休息,学会放松自己,这很重要。”“妈妈”的声调极富磁性,像小溪里的潺潺流水。她继续说道,“你有多好的家庭呀,妻子爱你,她养了你这么多年,每天烧煮蛋给你吃,使你成为真正的作家。你的功劳也有她的一半呀。你的病让妻子非常痛苦,你要配合治疗,早日康复,回到妻子身边。”

史克生对我说,提到妻子,他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禁不住泪流满面。“妈妈”用手抚着他的头说:“孩子,别难过,一切都会好的。”“妈妈”白大褂领子开得很低,两胸露出了一半。史克生说这可能是心理治疗的一部分,那些有病的男人哪怕是暴殄天物,看到“妈妈”的模样,都会像孩子一样变得乖巧、宁静。

史克生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被医生说得热泪盈眶了,几乎相信自己是个病人。妻子姒玉因为我的病痛不欲生。妻子都这么认为,我一定是有病了。”史克生说到这里,突然抓住时景的手激动起来,霜白的鬓角显得很扎眼。“但是我还是不明白,是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的。我想知道,又不能操之过急地提问,否则还可能被关进重症室。”史克生说着端起杯子,里面却没水了,时景连忙为他倒上,他慢慢喝起来。

史克生望着时景:“你看我有精神病吗?你是警察,准确、敏锐,我有精神病吗?”这是他第二次问时景了,目光失去了自信。

时景肯定地回答:“没有。”

史克生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我的确没有精神病,但是姒玉为什么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史克生伤心得说不下去了。

时景又一次震惊了。

时景知道,若没有姒玉的鼓励,史克生怕是要放弃写作了。但这些年姒玉一直养着他,鼓励他,每天为他煮鸡蛋,这个时候说放弃,姒玉不知道会有多伤心。那天史克生被文联主席叫去了,和主席一同在座的还有一个男人,五十岁左右,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史克生一眼说:“我们的编辑换了一茬又一荐,唯有你的稿子没有处理掉。”这时文联主席才告诉史克生,对方是北京一家大型文学期刊的编辑,是专门从北京赶来点拨他的。史克生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孤儿第一次看到亲生母亲,心里充满幸福。

编辑说:“你马上就会走出来了,努力!”史克生回到家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等姒玉下班回来就将她翻倒在床上,撕去她的衣服,嘴里嚷着:“我要走出来了,我要走出来了。”史克生和姒玉做爱像一场真正的厮杀。姒玉说:“你就要成为作家了,我就是作家的老婆。”

不久,那家刊物刊登了他的中篇小说《陶土壳的新闻》,连同小说刊出的还有对史克生的介绍。史克生跑遍了城里所有书摊,把当期的刊物全部买了回来,摊在客厅的地上,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笑声如同暴风骤雨从楼道上刮过,引得楼下老王家的狗叫声不绝

姒玉开门进来,把什么都看明白了,她像突然掉进窨井里,情绪徒然黯淡下来。迟疑片刻,她无声地进了卧室,悄悄关上了房门。

史克生的笑声在屋里回荡,整整二十多年斗室创作,耗尽了他的心力,头发白了,背也弯了,但他没有倒下,现在终于挺立着走进了文学的殿堂,成为真正的作家了。而此时,他忘记了眼前的一切,甚至忘记了姒玉的存在。当他即将声噎气绝的时候,恍惚间想起卧室里的妻子,便紧张地爬起来,看见姒玉在卧室里独自抽泣。

“你怎么了?”史克生吃惊地问道。

姒玉捂住自己的脸说:“你是作家了。”

史克生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他把姒玉搂在怀里说:“我这个作家是你用鸡蛋喂出来的。”

时景想,姒玉把史克生爱得死去活来,怎么会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呢?他稍稍仰起身子,用警察的目光审视起眼前这个男人。他四十五六岁,长脸,高鼻子,嘴角微微下挂,天生一副哭相。他的眼睛不如时景第一次见着的清澈,浮肿的下眼袋挂着黛色,因为太瘦,他的背像一张弓,看去比实际年龄大些。此时他涕泪淋漓,完全不像一名作家。时景无法说出内心的感受,否则他会失去最基本的判断力,跌回到疑云重锁的怪圈里。“姒玉为什么这么做?”时景试探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史克生又激动起来。

时景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安静下来。“史克生,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你是说我误会她,还是她误会我?”史克生盯着时景问。

“你怎么知道是姒玉把你送进精神病医院的?”时景避开他的提问,职业地思考着史克生判断的基本依据。

“‘妈妈’说的。还有我的病历。”

时景望着他,等着他解释这两个问题。

史克生说出他认定的事实。他说到了第八天,医生们对他几乎没有了戒备。心理辅导同样是“妈妈”,她说史克生恢复得很好,如果继续配合医生治疗,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史克生问“妈妈”,发病的时候是谁把他送到这里的。“妈妈”答:“孩子,是你妻子呀,还会有谁。”史克生说:“可我清楚记得是警察把我带来的呀。”“妈妈”说:“告诉你是精神病院的医生,你会来吗?”史克生觉得“妈妈”说得有道理,接着问“妈妈”:“我当时一定病得很重,很多事都记不得了,我想知道妻子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里。”“妈妈”笑笑答:“你心情狂躁,要杀害你妻子。不过一切都过去了,我的孩子。”史克生咽下一口唾沫问:“是有人看到还是我妻子告诉你们的?”“妈妈”从白大褂袋里掏出一份病历。史克生接过细细读起来。病历是在史克生被带到精神病医院前五天写的,也就是七月十四日上午九时。临床症状写道:史克生因虚幻的小说创作,精神进入了癫狂状态,常把小说中人物与现实混淆,几番殴打妻子,甚至数次拿刀比画着要杀害妻子。临床检查结果:躁狂型精神异变。

史克生跑遍了城里所有书摊,把当期的刊物全部买了回来,摊在客厅的地上,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

史克生告诉时景,看完病历他惊呆了,他什么时候打过妻子,什么时候用刀威逼着要杀妻子?如果那样,妻子为什么不报案而叫来精神病医生?如果那样,邻居为什么不知道?史克生心里像猫抓了一样,正想发作,却遇上“妈妈”异样的目光,那目光充满母爱。 史克生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的奶水很好,他一直吸到了两岁,但是在他五岁的时候父亲因车祸去世了,母亲也随之改嫁。史克生做了几次深呼吸道:“妈妈,我没事,我没事。”妈妈说:“这就对了,要学会放松自己。”史克生静了一会儿告诉“妈妈”,七月十四日他并没见过医生,因为那天是星期五,他在市文联组织的青少年文学讲习班讲课。妈妈惊愕地望着史克生,看到他清澈的目光。“妈妈”说:“病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有病,往往是拒绝就诊,你入院的时候躁狂症状很明显。”史克生道:“我是被冤枉的,能不叫喊吗!”史克生忍不住放大喉咙。令史克生没想到的是,“妈妈”的目光突然变得冰刀一样冷,令他心寒不已,他发现了自己的异样,连忙说对不起。妈妈从椅子上站起:“这就对了,好孩子,要学会放松。”

史克生鹦鹉学舌的腔调,把自己也逗笑了。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把史克生的脸照得格外分明,时景甚至能看清他脸上的毛孔和渗出毛孔的细密的汗珠。史克生的面色有几分苍白,透出浓重的倦意,除此之外,在他脸上找不到一丁点儿病容。

时景觉得整个事件都匪夷所思,他问道:“这么说,就诊病历是姒玉代你做的。”

“还会有谁。”

“你七月十四日真的在上课?”

“当然是,每个星期五我都有课,那天讲的是拉美文学代表人物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直到晚上八点钟才回来。我还记得,少年宫的主任请我喝了酒,她也是文学爱好者,席间我们聊得很开心。不信你可以调查,文联主席还作陪呢。”

时景摆摆手,意思是他相信他的说法。“但是姒玉为什么要这么做?”

史克生被问得噎在那儿。半天他才十分痛苦地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时景想起姒玉的裸体,老婆嫉妒姒玉的身材是有道理的。不过时景觉得,姒玉不是有意向自己展示美丽身材的,因为在时景撞见她时,她正漫不经心地撕着一本杂志。这么一想,时景心里一惊。姒玉的怪异令人费解,尽管住在顶楼,大白天光着身子敞着门,总要回避邻居呀;更奇怪的是,姒玉明明知道被他看见了,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一点时景以前从来没往深里想,尤其被妻子茶花呵斥以后。现在细细回想,觉得十分蹊跷。

“姒玉她好吗?”时景试探着问。

史克生望着时景,没理解时景问话的意思。

“听说你第一次发表作品的时候,她却哭了。”

“我成了作家,她怕失去我。她是爱我的,但为什么对我做这样的事情?”

时景心中没有答案,但凭借警察的职业敏感,他隐约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无法对史克生说,因为对近期发生的一切,时景还没有一个正确的判断。“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史克生无奈地回答。

“你和姒玉谈过没有?”时景问道。

“上午一出来,我就直奔殡仪馆了,馆长说她出差进骨灰盒去了。我告诉过你,我是请假出来的,姒玉是我的合法监护人,既然她可以第一次把我弄进去,也可以第二次把我弄进去。时景兄弟,你是警察,可你知道吗?对没病的人来说,精神病院就是实实在在的监狱呀!”史克生说着撩起自己的衣服,时景看到他骨瘦嶙峋的背部布满一条条黑色的伤痕,还有手臂上无数的针眼。

“他们怎么能这样!”时景愤懑道。

时景望了一会儿史克生问:“真像病历上说的,你打过姒玉?”

“连你都不相信我!”史克生生气地站了起来。“我们是邻居,我打姒玉你们夫妻会听不见?我用刀杀她,最方便的就是向你们求救,你又是警察,她对你说过那回事没有?”史克生的冲动令他的手臂一阵痉挛。

时景让史克生坐下,往脑海深处搜寻,却跳出姒玉的裸体。时景没法告诉史克生自己看到的一切和自己的怀疑,生活多年的妻子因为他“看全了”而引发轩然大波,面对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史克生,会发生什么,时景心里没底。

时景想了想,肯定地回答:“当然,我没察觉,什么也没听见。不过你妻子姒玉的行为太突兀了,太令人不可琢磨了。”时景这么说着,相信史克生理解不了。

史克生果然叹了一口气问:“你说我该怎么办?”他目光里流露出乞怜,令时景同情。应当说,史克生的叙述再清楚不过了,尤其是那些细节,是无法编造的。时景之所以心存疑虑,是因为史克生的遭遇相当于格林童话;最关键的是他刚从精神病医院里出来,所谓的依据不过是史克生的一面之词。可是既然相信史克生从精神病院里出来,为什么怀疑他的历险经历呢?这有点儿自相矛盾呀。

“那么你选择报案吗?”时景问,“我可以通过我的所长与对方派出所联系。”

“那会怎么样?”史克生望着时景问。

“他们会先询问你,然后调查其他证据,最后可能会传讯姒玉。”

史克生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道:“那可不行,我不能坑害姒玉!”

时景点点头道:“所以,等姒玉回来后,你好好和她谈谈。这有点儿像写小说,主人公的不幸遭遇,总要倒回去写发生的原因。”

“你说得对,总要写到原因。”史克生说着站了起来,踉跄走到门边,又犹豫地站住了。片刻他转过身子严肃地问道,“小时,你以警察的尊严告诉我,我到底有没有精神病?”

时景噗嗤一声笑了,他说:“史克生,如果你再问,连我都没有自信了。”

送走史克生,时景调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两个小时里他的思绪完全处于失控的状态。那是一个遥远的故事,故事的主人近在咫尺却从不往来。他们的卧室只隔一道墙,他不知道墙的那边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谁是这个离奇故事的导演,但不管怎么说,史克生匪夷所思的遭遇完全在时景的经验和常识之外,是他从警多年从未遇到过的事情。他在史克生的叙述中变换着角色,一会儿是邻居,一会儿是民警,可这样的变换都无助于弄清事实。时景拍拍脑门儿,眼前依旧晃动着史克生骨骼粗大的胳膊。他的精神有些恍惚,他脑海里浮现出史克生那双深邃的眼睛,有一种梦幻迷离的感觉。史克生的眼中有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让你无法判断他脸上的表情是否他内心真情的流露,而言谈与神态的迥异,恰恰动摇了你做出正确判断的信心。

史克生的生活平常却又大起大落,就在史克生的作品发表后,真正的春天到来了。

继《陶土壳的新闻》之后,北京那家刊物又发了他的两篇小说。史克生成了市文学界的名人。那以后,史克生担任了市作协副主席,不时出席省作家协会组织的笔会,有一次还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新加坡访问团。史克生穿起了西装,头上喷洒了啫喱水,皮鞋的亮度也增强了十倍。刚搬进灵秀小区,史克生从来没有收到过信件,但这一年多里,他成了邮差最熟悉的人;以前家里除了姒玉家亲戚,没有过客人,现在不但门庭若市,时常还有文学女青年上门请教。

名人效应。时景心想。

对面的门关上了,一切悄然静止。激烈之后,世界仿佛蓦地落进了幽谷。楼下老王家的狗吠了几声,而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有一种情绪在时景的体内流动,既不是海水,也不是火焰,偶尔的跳跃,像蛮荒草地上的野兔。一声巨响让时景猛然惊醒,却躺着没动。他的思绪在搜索,房间里什么样的物件会发出如此巨大的响声。没有。时景霍地跃起,环顾四周,一切井然有序,但这个声响的确不像在梦中。时景拍拍后脑心想:“我是不是也发神经了。”

说得也是,正常与否仅仅是一张纸的两面,把纸举在日光下,正反便溶解了,是与非、黑与白骤然消失。奇怪的是,瞬间的走神让自己明晰地窥探了另一个自我,那是一个放荡不羁的身形,在似睡非睡中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个性十足而又玩世不恭。这是另一种获得。好在一切都与警察无关。

当意识再次浮出水面时,时间已是下午四点,时景想起那声响可能来自对面,这一想吃惊不小。百无聊赖中想起了文联马主席。文联和公安局同在一幢楼,因为时景酷爱书法,与马主席有过交往。马主席是书法家,搬进这幢房子,还为时景写过迁徙楹联。时景打开手机拨了过去。“马主席,我是时景呀,对不起呀,休息天打搅你啦。我想知道一件事,其实也不是什么事,史克生上上个星期五去青少年宫上课了吗?”“去了,还一块儿喝了酒。有什么事吗?”“我也不太清楚,所里让我问问。我们虽然是邻居,可人家毕竟是作家呀。有消息我告诉你。”

本能告诉时景至少要先弄清楚几个问题,比如,史克生住院的原因和住院的真实性,比如在医院里的遭遇等。不管作为邻居还是警察,他都要给自己一个真实可信的介入依据,哪怕往后把案件交给管辖地派出所,也可以给同行一个肯定的说法。这个电话证实了史克生前面说的话,七月十四日,他的确在青少年宫上课,并且和马主席一块儿喝了酒。但是这只能证明一个方面,如果精神病医院里根本没有史克生说的病历,或者有病历但记录的时间不是七月十四日,仍旧不能证明史克生的叙述有多少真实性。

时景在客厅里踱着方步,把脚抬得老高,有点儿像莫斯科广场上的卫士。史克生古灵精怪的遭遇给了他一桩使命,要他去探索一个作家一生的命运。他想,这是一件值得他付出的事情,即便以邻居的身份,何况背后还有警察这张牌!

楼梯上有细弱的声音,老王家的狗却没动静;奇怪的是,只有姒玉上楼,老王家的狗才不吠。时景不明白,是姒玉的步履轻盈,还是老王家的狗和她熟悉。时景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姒玉的身形类似于幽灵。时景悄悄走到门前,透过猫眼窥视,果然,姒玉面部平静动作优雅地推开房门。时景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个被无缘无故关了十天且备受折磨的丈夫,在见到妻子的瞬间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那一定是真正意义上的厮杀。想象着高大的身体挥舞着骨骼粗大的手臂击打着那具美丽的身体,甚至想象着刀光剑影,他应当履行警察的使命。时景飞快地穿好衣服,套上鞋子,犹如战场上嘶鸣的公马,拉开门准备冲过去。

恰巧,房门开了。妻子茶花站在面前。

茶花手里拎着刚买回来的蔬菜,上下打量着时景皱着眉头问:“你这是去哪儿?”

“嗯,是这样的,姒玉回来了。”时景指指对面。

“姒玉回来你就要过去,那干吗还穿戴呀!”

“哎,你胡说什么呀。”时景蹬开鞋子,生气地往里走。“我是警察,不能看着别人家出事!”

妻子愤然把手中的菜住地上一掼,一把扯往时景道:“是我胡说,还是你胡来?我说呢,今天总觉得心里跑马似的,原来老天爷在点拨我呀。你看,你看,猫眼里的口香糖都揭了,这个下午就在这儿盯着吧。那妖精一回来你就手忙脚乱地往那边跑,是她叫春还是她讨种呀?要不是被我撞上了,这会儿岂不是面成一团了。还警察警察的,别玷污那名称!罢罢罢,既然你这般舍不下她,我也做个顺水人情。”茶花说着伸手拉门,时景连忙赶上去用身子堵住。

清官难断家务事,在社区调解别人家的纠纷,时景有的是法子,可这些法子在茶花面前就是不管用。时景把茶花拉回沙发上坐下,他嘘了一口气,为茶花倒了杯水,湿了热毛巾,抱起她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细语和声道:“茶花,你都想哪儿去了,我爱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有那份儿心思?我爸妈都是农民,农村里的习惯你知道,最好多生一个。可我是警察呀,想保住饭碗就得按政策办事。你说我妈吧,生个孙子想要个孙女,生个孙女又想要孙子,这块心病你一下子给解决了。看她疼你的心思连我都妒忌了。咱们不说感情吧,就看看我们这对宝贝,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胡想呀,更何况警察有严明的纪律。”

“好呀,你是说我们没感情了,全靠孩子和警察的纪律拴着,难怪你像只偷食的猫呀,你这不是把我往死里逼吗!”妻子嘴里这么说,口气却软多了。她在时景怀里,身子一抽一抽的。时景知道他的话起作用了,于是抚着她的肩说道:“前几天不是说起史克生失踪了吗,可他今天回来了,然后是姒玉。”

“那你还去凑热闹。”

“你知道史克生从哪儿出来吗?从精神病院里出来。”

“精神病院?”

“是姒玉送他进去的。”

茶花从沙发上支起身子,瞪着大眼望着时景说:“姒玉送他进精神病院!”

时景点点头:“史克生从精神病院一出来,就赶到了殡仪馆,结果姒玉外出进货,跑到我们家里诉了两个钟头苦。”

茶花听到这里一下子来了劲头说:“姒玉为什么把史克生送进精神病医院?撞在一起还不被史克生打死?”

时景说:“我的担心跟你一样呀。姒玉对医生说史克生要杀他,你听到那边闹腾没有?”

妻子摇摇头。

“史克生从我们家出去,后脚姒玉就到了,我正担心,穿戴整齐准备过去劝他们,警察不能看着别人家出事不管呀。这是正事,如果姒玉真的出事,我还不被弄个渎职罪什么的。正在紧要关头,你及时出现了。”

接着时景把史克生说的从头到尾复述一遍,茶花的表情告诉时景,史克生的故事完全把她给迷住了。茶花像警察破案一样谈了许多假设,天才的想象力绝不像一名超市里的营业员。关于史克生的遭遇,茶花最后归结两点:一是姒玉想侵吞史克生的遗产;二是姒玉外头有男人。

茶花突然担心地说:“如果史克生告诉你的是真的,姒玉说不定被杀了,可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呀。”

“杀人要动静吗?”时景朝门望了一眼。

妻子用恐怖的目光看着时景:“你好像很有经验。”

时景笑了,说:“文联主席那里我打过电话了,病历卡上记的时间没错,史克生的说法是对的。不过我还是怀疑史克生是否真的看到了病历。另外,面对姒玉,史克生好歹会说些什么,可屋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也不正常呀。”时景分析道。妻子就喜欢他这种逻辑性极强的推理。

“要不是你多疑,我早把事情解决了。”时景说着心里却想,史克生如果真的把姒玉给杀了,事后又供出到过自己家里,还真的会被扯进去。

“那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茶花显然比时景焦急。

“打110报警吧。”时景最后说。

“你是不是神经了?”茶花反对道,“你这是报复人家吧。对方要是知道我们把警察招来,有事倒好,没事还不恨死我们?”

“我有办法。”时景不再理会妻子,拨通了110。他尽量保持着冷静把史克生的遭遇向110说了一遍,并且特别强调他和妻子的推测及可能发生的结果。

楼下老王的狗叫了起来。时景悄悄走到门边,然后抬起手指放到唇边轻轻嘘了一声。茶花赶了过来,即刻把眼睛贴在猫眼上。

“两个警察。”茶花激动地说。

时景挤了过去,果然门外有两个警察东张西望,接着其中一个掏出手枪,把子弹推上膛,放进裤兜里。楼道里出奇地安静。

“我要出去帮他们。”时景压低嗓门对妻子说。

“不行,你一出去不就证明是你报的警,有事也就罢了,没事往后两家怎么处。再说,两个武装警察还怕他们不成?”

时景想想也是,可他警觉着外面的动静,把门推开一道缝。

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个警察开始叩门,好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史克生探出半个头。“我们是灵秀派出所的,查一下暂住户口。”警察说着亮出工作证。时景没听清史克生的回答,好像要关门的样子,门被警察强行推开,又迅速被后面的警察关上。

一切归于寂静。

等待的时间好长。时景和茶花一个用眼睛,一个用耳朵,关注着事态的发展。茶花问:“要是两个警察斗不过史克生,我们要不要过去帮忙?”时景道:“那还用说,我要履行职责。”茶花问:“不是说精神病人力气很大,晓兵被人顶了差点儿发疯,连着推开两个同事,纵身从二楼跳了下去,竟没有一点儿伤。”

一提这事就让时景可惜。晓兵尽管总分第一,可还是让人顶了,顶他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现在有些领导用人绝不避讳,直接而又肆无忌惮。好在同学开导,晓兵说他是练跑酷的,那点儿高度他如履平地。

大约十分钟光景,他们对那边可能发生的一切进行了种种猜想与推测,每一个画面都充满着暴力。直到想象力枯竭,茶花突然从猫眼里看到警察出来了。

“看到了什么?”时景问。

“警察表情怪怪的,一个还朝我们这边笑笑。”

“带走史克生没有?”

“没有。”

“这个史克生搞的什么鬼。”时景摸不着头脑了。

“是不是我们让警察白跑了?”

“我不知道。”

“警察白跑了会不会出卖我们?”茶花担心地问道。

“你说什么呢,好的家庭是命,好的邻居是福。把我们出卖给史克生,这种事警察不会做。”

茶花点头表示认同。但是她想,警察来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临走前还朝这边笑笑是什么意思。茶花想不明白,时景说:“证明平安无事。”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茶花朝门那边望望,见没动静,有些心灰意冷,为刚才平白无故的激动感到好笑。

茶花正准备做饭,电话响了起来。时景拿起电话。“是110呀,是我是我,哦哦哦,哦哦……”时景听着听着竟是一脸尴尬。

放下电话,时景自嘲地笑了。茶花上来搂着他的脖子问:“警察怎么说?”

“警察说,史克生和姒玉正在屋里做爱!”

茶花的嘲笑让时景感到无奈。茶花的嘲笑从来彻底、不留情面。茶花说有精神病的不是史克生,而是你时景;茶花还说,五年警察白当了,别人在里头做爱你却打110报警。茶花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时景为了掩盖和姒玉见不得人的事杜撰出来的。

时景细细回味与史克生见面的全过程,感觉史克生不会装疯卖傻,问题是警察的结论太离谱了。一个人不可能像变脸术那样,在极短的时间里闪现着完全不同的脸孔。作家——精神病——凶杀——做爱。尽管史克生有艺术天分,毕竟不是千面观音。但是作家自有作家的奇思妙想,史克生或许是在创作小说,他分别体验着小说中不同的人物心态,顺便把警察们痛痛快快地玩儿了一把。

一切都是猜测,一切都没有证据。

对门屋里萧瑟平静,像是走了和尚的庙宇,木鱼悄无声息地卧着,空洞的山坳里更加空洞。猫眼里的口香糖没再堵上。几天来,时景特别留意对门的动静,110的回复老在时景的耳边回响,还伴随着零零碎碎的画面。事实已经证明,时景的担忧是多余的,史克生在天堂里做爱,却把他拖进地狱里煎熬。那天以后时景没再见到过史克生,只是早晨上班在楼梯口遇到过姒玉。姒玉的表情像一碗清水,给人以素雅恬淡之感,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与史克生的描述联系起来。时景极力想忘记史克生告诉他的一切,或者把“精神病”一事当作一段残忍的幽默,但是五天后骤然再起的风波,让时景目瞪口呆。

那天他正在社区开项目警官座谈会,主任讲话期间他接到了茶花的电话,茶花变声变调的嗓音让时景感到吃惊。

“史克生被抓走了!”没容时景回答,茶花像连珠炮般嚷道,“来了四个人,全是彪形大汉,手里拿着橡胶棍。史克生是被套在帆布衣里抓走的。他大叫挣扎着,用脚钩着楼梯扶手不肯下楼,脸上全是血。”

时景脑层皮像过电一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听没!”那边茶花大声责问。时景说在听。茶花说:“时景,我想哭!”时景问怎么了。茶花说:“史克生被拖下楼前使劲往我们这边挣扎,还叫着警察和你的名字——你知道吗?那些人用棍子狠狠地打了史克生。他晕过去前,往后仰着头看着我们门上的猫眼,好像知道我在里面窥视。你知道那眼光像什么?”时景无言以对。“时景,像我们的奥巴马。”茶花说不下去了。他们的宠物狗叫“奥巴马”,一次散步时被车轧死了,死前“奥巴马”流着泪,用惊惑与悲哀的目光望着茶花。

时景失魂落魄。对史克生遭遇的肯定、否定、再肯定,挑起了他更大的兴趣。好在主持人不是他,他向同事请了假,开车往家里赶。

茶花的情绪抑郁寡欢,不过没时景想象的那么糟,茶花的抑郁里带着丝丝的兴奋。茶花问时景看见地上的血没有。时景答看到了,还有墙上蹭的鞋印。时景问茶花姒玉在不在家,茶花摇摇头说没看见。时景问茶花有没有出去劝阻。茶花瞪着眼说:“我敢吗,那是厮杀,那帮人说不定把我也绑了去。”

时景说:“你又不是精神病人,绑你干什么?”

茶花说:“史克生是精神病人吗?”

时景无言以对。茶花告诉时景,他们击晕史克生后,抬着他下了楼梯,老王家的狗一直叫个不停。但除了楼梯上急促的喘息,没一家开门出来阻拦。茶花说,她从窗户看着他被扔进车,车后门有红十字,她记下了车牌号码。

时景总觉得事情不对,史克生是被强行弄进精神病院的,他到底有没有病只有妻子姒玉知道。毕竟,姒玉才是他唯一的监护人。不过史克生再次被抓,证实了他讲述的全部事实。史克生的确是被姒玉送进精神病院的,至于姒玉的动机和警察的处警结论,时景无法理解。

茶花说:“时景,我受不了那男人哀怨的眼神,我们应当帮助史克生,他毕竟是作家,还是我们的邻居,作家和邻居怎么能接受这样的污辱呀!你得拿个主意。”

时景说:“警察执法讲的是规范,姒玉没有报案,警察就很难介入。”

“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姒玉想借精神病院的手整死史克生,你也不管吗?”

时景心想,重要的是与姒玉交流,听听她的想法,再确定行动方向。

时景其实去过苹郊精神病康复医院,那是两年前社区里发生的一起精神病杀人案件。那个家庭已被患有精神病的儿子折腾得一片灰色,再也无力承担被害人赔偿和治疗的费用。时景跑前跑后,在政法委为被害人争取了司法救助金,又通过精神病医院免去了一部分治疗的费用。那时,他与医院的领导有过接触。

时景决定干预这件事,只是与史克生非亲非故,代表不了谁;如果以警察的身份到精神病医院,一旦受阻便会节外生枝。再说,如果真的是姒玉把史克生弄进去的,背着她去医院调查,她会作何感想?

时景想了想对茶花说:“还是先和姒玉谈谈。”

做出这样的决定后,时景和妻子安安静静吃了顿晚饭。

晚上七点,时景和茶花站在姒玉门前,门上的猫眼圆圆的,里面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两道门之间虽然几步之遥,此刻却变得异常遥远。时景有过片刻的迟疑,茶花却轻轻地叩了门。好一会儿门开了,姒玉穿着睡袍、盘着发髻出现在门口,看到时景夫妻愣了一下,而后像是才认出他们是邻居,脸上挤出一丝笑。

“我们可以进来吗?”茶花小心翼翼对姒玉道。

“当然,我们是邻居。”姒玉平静地答道。姒玉知道时景的身份,却只说是“邻居”,这让时景冷静了下来。

姒玉屋里挂着多种多样的灯笼,沙发上堆着大大小小的布娃娃,把房间弄得热热闹闹。时景不禁想起了姒玉工作的殡仪馆,她成天面对骨灰盒和冰冷的尸体,家里的布置,倒也显示出内心的渴求与精神上的期望。茶花抱起了一个洋娃娃,和时景坐在沙发上,谢了茶水。看到姒玉平静的样子,时景怀疑史克生被绑她是否知道。

“我们过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这是时景和茶花商定的开场白。“下午四点钟,你丈夫被人强行绑走了。”

听了这话,姒玉表情顿显痛苦状。片刻她才说:“不是绑走,是送他去治病。”

“你丈夫得了什么病?”时景一副询问的模样,开了头往下的话就好说多了。

“精神病。他虐待我,还想杀我,让日子没法过下去。”姒玉依然平静地说。

“呀,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不知道,时景,你听到声音没?”茶花像模像样插话问道。

“是呀,是呀,我们都没听到。”时景应着茶花的话。

“这是史克生的高明之处。”姒玉嘴角上挂着冷笑,一副识破他们俩的模样。

时景迟疑了一下,他没有证据证明史克生没有施暴。他想了一下说:“那你向有关部门反映过吗,比如社区或是市妇联、派出所警察。”

姒玉不屑一顾,扭动了一下身子。侧面的灯光打在她身上,透出她赤裸的胴体。茶花显然也看到了,拉了时景一把,用身子挡住他的视线说:“真要是那样,你得让别人知道你丈夫虐待你,才有证据向有关部门反映,让大家帮助史克生回心转意,他是作家呀!”

姒玉扭头望着茶花,一股厌倦的表情写在了她的脸上。茶花的话显然让她觉得不舒服了。“你看过我丈夫写的小说吗?”她冷冷问道。

茶花摇摇头。

“他把什么都写在里面了。”姒玉说着痛苦地凝视着那盏苏州灯笼。“你们不知道,更不会理解,他的病灶让我痛苦万分,我还要把这种痛苦强加给邻居或是别的什么人吗?”姒玉说着,一缕发丝落了下来掉进脖子里,洁白的面颊上流下晶莹的泪水。

茶花用手揽着姒玉的背道:“那你怎么办?不如离婚,让他一辈子待在精神病院里。”

姒玉再一次用不满的眼光看着茶花,好一阵子才说:“他是病人呀,我怎么能抛弃他。”

时景扯扯妻子衣角。从姒玉那里他已经知道史克生的确是被妻子送进精神病院的。如果史克生真的有病,一切都正常不过。时景站起身子,抢在话意正浓的妻子前面说:“你丈夫的遭遇真是不幸,不过你也别太难过,要保重身子,相信医院一定能治好他的病。”说着拉起茶花离开了姒玉的家。

关上自家门,时景嘘了一口气。茶花说:“那么好的身材,也不多看两眼。”

“你没看出来,再往下问,她就会怀疑到你身上了。”

“这女人挺可怜,那么多年没生一男半女,心里的痛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还每天煮鸡蛋给丈夫吃,巴望着他成为作家,现在成了,倒把他喂出精神病来了。到头来是鸡飞蛋打。”茶花说着叹了一口气,打开电视机。

时景没表态,心里觉得怪怪的。姒玉的目光恍惚,神情飘忽不定。她说史克生把什么都写进书里了。他的处女作《陶土壳的新闻》,时景在市文联看到过,里面写到农民陶土壳酷爱文学,因为写作被关进牢里,就把小说写在被里的反面。出狱后,妻子为给丈夫买稿纸,竟和村书记睡觉,却被想当书记的村长抓了个正着。妻子被剪掉头发扒光衣服游街,脖子上还挂着一只破鞋。文化大革命结束,陶土壳终于发表作品并且陶醉在疯狂的幸福里时,妻子却静静地切腕自杀了。那个故事写得凄婉动人,讲述了生存与死亡这个永恒的主题。但是姒玉今天的话,让时景想起史克生发表作品时姒玉悄悄躲在屋里哭的情景,不觉倒吸一口冷气。他拿史克生在自己屋里叙述遭遇时的神态和姒玉比较,尽管史克生显得有些狂躁,毕竟流露着许许多多的真情,而姒玉身上,一点儿人情味都看不到。

“你怎么不吱声呀。”茶花见时景没反应,推了他一下,“你不信史克生有精神病?”

“是的,不信。”

“可是姒玉说得明明白白的呀。”

“我想明天去康复医院。”时景没说出自己的想法,相信茶花也不会理解。

时景向所长请了假,又去灵秀派出所查询了处警结果。他虽然没穿警服,衣袋里却揣着警官证。赶到苹郊精神病医院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正对医院大门,立着一块褐色大石头,上刻有狂草“以人为本”四个大字。院子中央绿化带种着树木,裸露的泥土尚未铺上草皮。院子里停着一辆印有红十字的救护车,车号正是茶花告诉时景的。大门右侧是门诊,左侧是住院部,往里延伸分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从楼下可看见铁窗里一张张苍白的面孔和一双双失神的眼睛。时景知道,第四区是重症区,也就是精神病区,收着患有精神分裂症、躁狂症的病人。时景在住院部服务台询问处了解史克生的情况,被告知史克生属重危急病人,一般先送入急诊抢救室救治,然后办理入院证和相关手续。

住院部过道阴森森的,特有的气味刺激着时景的神经。那种气味史克生身上有过,他一下子把史克生和精神病院联系起来,脑子里便闪烁着史克生被肢解的画面,个个像毕加索画里的人一般。“重危急病人”,那是什么概念?茶花说史克生是被套上拘束衣并被击晕后才抬上车的,医生击打他是因为他的躁狂,躁狂并且被击晕的精神病算是重症吧?但是从史克生的角度来说,一个好端端的人被无故捆绑击打,摊到谁的身上,再挣扎、反抗甚至是自卫都自然不过了。

进了四病区,抢救室里却没人。一个胖胖的保洁员在打扫卫生,她说那个病人被送进重症室单间里了。

重症室是封闭的,护士站和医生办公室设在外面。

“我想探视史克生。”时景径直对医生道。医生是位四十开外的男子,胸前的牌子表明他是主治医生,姓王。

王医生看了时景一眼:“你是谁?”

“我是他的亲戚。”

“什么亲戚?”

“远房的。”

王医生没再抬头:“除了老婆,史克生没有亲戚,他的家人全死光了。”

时景没想到王医生对史克生的家史这么了解,而且直言不讳。“我只想看看史克生。”他说。

“医院有规定,不是直系亲属不能探视,何况史克生是重症病人,为保证治疗效果,严禁与外人见面。”王医生的回答干净利落。

这一切是时景想到的,他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你知道吗?史克生是知名作家。”时景试图说服王医生。

“他就是曹雪芹,活着会生病,死了躯体也会腐烂。”

王医生的话把时景噎在那儿。“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半天他才扯起喉咙大声嚷起来。

“你再胡搅蛮缠我就叫保安了。”医生嗓门比时景还大。

时景咽下唾沫,逼着自己镇静下来。“我不想和你争吵,我从市区赶到这里,只想见见史克生,没必要无事生非。”时景缓缓道。他很想亮明身份,只是没想好怎么解释警察介入的理由。

医生没再理他,把他当作身边的茶几板凳晾在那儿,弄得时景进退两难。

过了好一会儿,王医生见时景没走开,便在一部红色电话上按了一下。两名保安出现在他的身后,一边一个架着他的胳膊。“你是不是也想进去!”保安恶狠狠道。时景刚想喊叫,突然想起史克生的话,如果挣扎,真的会被当成躁狂症病人送进抢救室,那样,事情将无法收拾。

“好好好。”时景像俘虏一样举起双手道。“我不用你们动手,我只是想见一见史克生。我了解他,他没有精神病,这里面肯定有误解。”时景知道,这话在他们听来就像是病人梦呓。他与史克生非亲非故,却在精神病医生面前说他的重症病人没病。果然,王医生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那么你有精神病。”王医生说完挥挥手。

不管时景怎么反抗,他还是被保安挟持着扔到医院门外。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透过铁门,时景看到院落里的树木仿佛静止了,知了也悄悄屏气凝声。楼上铁窗里印着一张张苍白的脸,他们有的挥舞着手,有的在嗷嗷直叫。时景觉得心灰意冷,更多的是狼狈与羞辱,自从当警察以来,第一次像现在这样被人当犯人架着撵走。如果刚才亮明身份,保安也许会住手,但是一个警察私自闯进精神病院惹是生非,带来的怕是更多的麻烦。时景从自身的遭遇想到里面的史克生,心里沉甸甸的。一个正常的大男人被绑着像牲畜一样受着棍击,然后叫比自己小的医生为“妈妈”,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史克生是市里的知名作家呀!而时景作为警察和邻居却无可奈何。

茶花听完叙述,伤心了一会儿。茶花历来喜欢有男人味的男人,喜欢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男人。因此,警察的身份永远让茶花着迷。

茶花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时景说:“我们俩都被关进去,谁来做我们的监护人?”

茶花一脸沮丧道:“你想放弃?”

时景说:“暂时也没好法子。”

第二天,时景找到晓兵,给晓兵讲了史克生的故事和自己的遭遇。自从副处岗位被美女顶了之后,晓兵变得沉默寡言,公开场合很少发表言论,即便是同学在一块儿,晓兵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装起高深来。时景说,人就是要摔打摔打才能成熟起来,就像孩子,跌得多,长得也快。听完史克生的故事,晓兵没有马上表态。时景望着晓兵,目光有一种期待。好些时间晓兵才问道:“这是不是警察管辖的范围?”时景答:“至少现在还不是。”晓兵说:“就是说警察目前还没有立案依据。”时景点点头。晓兵道:“如此说来,你是多管闲事。”时景道:“我们毕竟是邻居。”晓兵想了想道:“你是想告诉我,如果史克生的妻子姒玉不报案,你们就没有介入的理由;而史克生在他妻子报案之前有被害的可能。换句话说,姒玉因为某种动机想借助精神病医院杀害自己的丈夫。”时景答:“尽管绕口,基本就是这个意思。”晓兵说:“还是要先见到史克生本人,如果他真的没病,可以通过政协直接干预。那样,你也有一个立案的理由。”时景问:“具体怎么做?”晓兵没回答,接了个电话出去了。

晓兵大学学的是文秘,还是个文学爱好者,时景当时把《陶土壳的新闻》推荐给他时,弄得他们夫妻痛哭流涕。晓兵说,文学的魅力有时比职位更让人心动。不过晓兵三天里一直没有吭气,让时景心里没一点儿底。

那天晚上时景值班,早上八点半处理完两起治安案件后,他便接到了晓兵的电话。晓兵告诉他九点钟出发,去苹郊精神病康复医院考察。不知为什么,听了晓兵的话时景眼眶一热,竟然半天说不出话。当晓兵在电话里“喂喂”叫时,时景才问道:“我算什么身份呀?”晓兵说:“你就是政协特邀的监督员。”

到了政协楼下时景傻了,没想到晓兵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他说动了政协副主席、教科文委主任、社科和法制委员会主任、市卫生局副局长,电视台的摄影师和报社的专栏记者也来了。大家上了一辆中型豪华面包,浩浩荡荡往城外驶去。

时景坐在晓兵身边,有些心虚。晓兵笑笑说:“你知道,那种地方是个宣传死角,现在精神病市场竞争激烈,为了抢占病源,邻市把精神病医院设到市交界线上了,广告做到了全省、全国。我们也得大张旗鼓地宣传宣传自己。院长听到我们去的消息高兴得不得了,说:‘宣传多多,病源多多。’他们准备两天了,到那里你该干什么干什么。”

时景心里暖暖的,不得不佩服晓兵的这一手。

苹郊精神病院完全不是三天前的模样,大门上悬挂着横幅标语“热烈欢迎市政协领导莅临检查指导”。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面带笑容夹道欢迎,裸露的泥土覆盖上了绿油油的草皮。时景一眼看到重症室里的王医生,好在他没认出自己。会议室在门诊部的二楼,检查的程序和通常的一样,先听汇报后领导作指示,然后是参观。会间晓兵与院长说了一通话,又把时景叫了出去。院长对时景说:“你先等等。”没一会儿院长带来了王医生。当时景说到史克生名字的时候,王医生愣了一下道:“欢迎您来指导。”时景什么也没回答。王医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对今天的阵势很有心得,别人不提自己不会无端提起。他带着时景一直进到四区医生办公室,拿出了厚厚的病历卡交给时景。时景细细看着,王医生一声不吭坐在一旁,不卑不亢。

“史克生从没看过门诊,你们怎么认定他有精神病?”第一次就诊记录果然和史克生说的一样,而且一字不差。

“时主任(今天时景成了主任),有心理疾病的人往往不会承认自己有病,尤其是躁狂型精神病患者,几乎没有一个会主动配合家属或医生进行诊疗的。躁狂型精神病不仅会危害社会,同时也会给自己、家人造成伤害。很多家属或监护人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他们在无奈的情况下,私下里把病人的情况告诉医生,一切由着医生去处理。这样的情况,在躁狂型精神病里占了绝大多数。”

“你们不经过检查,就对病人进行治疗吗?”时景终于大胆提问题了。

王医生道:“很多病人被强行送进医院往往是病发时,对这样的情况我们医院有规定,先采取抢救性措施,迫使病人安静下来,然后实行常规检查与治疗。史克生就属于这种情况。”

“史克生第一次被送进医院,十天后不是好了吗?为什么第二次又把他弄进来,而且是打晕后抬到车上的。”时景直截了当问道。

“第一次住院,通过我们药物治疗和心理辅导,史克生的病情得到有效的控制。我们从有利于病人健康出发,让史克生暂时回家调养,这并不意味着病人病愈出院。看来当时的决定是错误的,这个错误导致史克生病情第二次复发,而且严重程度超过前一次。至于使用橡胶棍,只是不得已的一种保护性措施。”王医生的回答条理清晰、雄辩。

“你们怎么知道的?”时景的口气越来越严厉,有点儿像审问,好在王医生今天很有耐心。

“是病人家属通知我们的。史克生回去后,对妻子百般殴打,还要用刀行凶,所以要求我们将她丈夫回收住院。作为唯一的监护人,家属的做法没有错。”

“王医生,我是史克生的邻居。直到史克生被送到精神病院那天,我从来没有听到他们夫妻之间有过争吵,更不用说打架动刀子了。史克生从这里回去后跑到我家里,诉说了他的遭遇。他的思维清晰,表达得体,没有任何精神障碍。我当时还担心,受了委屈的史克生会对妻子大打出手,甚至造成伤害,因此在他妻子回家后我还报了警。但是处警的警察告诉我,他们夫妻见面后在家里做爱。为此我还专门去了派出所,查到了处警记录。史克生在家的几天里,姒玉照常上班,家里没发生任何争吵,直到你们第二次将史克生打晕后弄进来。”时景有些激动。

王医生望着他,口气平缓地说:“病历您刚才都看过了,第二次同样是监护人的请求。史克生到了精神病院后,他家属还送来了衣服。至于警察说的,他们毕竟不是医生。再说了,妻子同床共枕,比外人更了解自己的丈夫。”

王医生说完起身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来一张物品清单,时景看到上面记载着姒玉送来的衣物登记,有棉袄、毛衣和棉鞋之类,他心里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什么季节呀,姒玉是想把史克生一生都留在精神病院里。时景沉默了一会儿强调说:“你知道,史克生是位有才华的作家。”

“作家得精神疾病的几率会更高一些。”

“我的意思是,史克生没病!”

“没病,难道他妻子有病?”王医生很专业地说道,“她才是唯一的监护人呀,谁会把没病的丈夫送进精神病医院?这可不是老年福利院,治疗是要花钱的。”王医生的口气生硬起来,说完看看时景,嘴角挂起一丝讪笑。

时景被说得一脸尴尬,竟然想起妻子茶花的挖苦。

“有没有这样的可能,为了个人的目的,妻子暗地里向精神病院谎报丈夫的病情,借助医院的手达到自己的目的。”时景紧接着问道。

“您说的是谋杀?那样的话凶手应当是妻子;不过您别忽视了一个环节,医院也要进行病情检查的,除非您把医生也当作同谋。那样,就是警察的职责了。”

时景全盘衡量,自己没法说服王医生,要不是今天的检查阵势,时景相信早就被保安扔到外面或者关进重症室了。于是他提出最后的要求:“我想见见史克生。”

医生显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压住自己的情绪道:“时主任,史克生处于重度病期,不适合见面。”

时景说:“你可以一同去,我会向你证明史克生没病。”

“证明史克生有病没病的是医生。”王医生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王医生,这是我来的目的之一。”时景咬住不放。

王医生望着他,像是在权衡利弊。时景接着说:“新闻有它的双重性,我不希望在对你们医院的宣传中出现反面的声音。再说,如果别的精神病医院抓住这一点做文章,那样,我们今天的活动就失去全部意义了。”

王医生抬眼看了时景好一会儿,然后说道:“我实话告诉您 ,史克生的情况很不好,进去对您会有危险。昨天,他的病情稍稍稳定,我们对他进行心理辅导,没想到他竟然打伤了女医生。”

时景正要开口,后面传来了脚步声,是检查组的一班人到了重症室。晓兵看到时景高声叫道:“俩同学没完没了地聊,可别忘记时间呀。”时景扭头朝他挥手,意思是快了。转脸对王医生说:“你陪我见见史克生,这对你并不难。不然的话你我在检查团面前都会难堪。”时景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没一点儿商量余地。王医生听了没再说话。他顺手从抽屉里拿出钥匙,一撩白大褂离开座位。时景跟着他拐过一条走廊,走到一扇铁门前。

门开了,房间不大,里头有一张床,床上空空的。走进房间,地上有一溜溜黑印,像是胶鞋磨出的痕迹。时景曾听说精神病人常在水泥地上撒尿,用胶鞋摩擦后蘸着在墙上画画,这情形和看守所有几分相似。时景目光在房间里搜索,看到门后蜷缩成一团的史克生。他的身边散乱着许多白纸,还有一支支被折断的水笔。史克生的衬衫破破烂烂,沾有不少血迹,花白的头发竖在那儿,眼睛里充满恐怖的表情。时景的心颤栗了一下,低下身子道:“史克生,是我,我是时景。”

史克生没有理会时景。一双无神的眼睛越过他的肩膀望着王医生道:“笔,我要笔。”

时景回头看了一眼王医生,他耸耸肩膀,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他一直闹着要写小说,他的病和小说有关。写作不利于他的治疗,但是考虑到稳定情绪,我们给了他纸,没给他有水的笔,这样就可以挫败他写作的信心,让他觉得自己永远失去了创作能力。”

时景怒不可遏,道:“你知道史克生有多少年创作史吗!”

医生摇摇头。

“二十六年!”时景的喊叫在房间里回响,让王医生倒退了两步。“我不知道你的治疗是不是对路,不让他写作等于病上加病。”时景顿了顿,克制着情绪道,“请你先在门口待一会儿,我不会有事。”

王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退了出去。

“我就在门外。”他说。

时景伸手去扶史克生,这才发现他的脚被锁链固定在地上。“克生是我,我是你邻居小时呀。”时景弯下身子,重复着刚才的话。史克生表情苍白如同一张人物肖像,对时景的话没有一点儿反应。“史克生,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邻居,我夫人叫茶花,我是茶花的丈夫,是一名警察。我知道你没病,一切不过是误会。还记得几天前在我家里吗?你向我讲述你的遭遇,我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后来警察到过你家,那是我报的案,警察看到你与妻子做爱。这一切才过去几天呀,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时景使劲地摇晃着史克生的肩膀,失控地大叫起来。

铁链的摩擦声同时响起。

史克生还是那副表情,眼睛像两个深邃的洞穴。

时景不信史克生真会疯,这太残酷了。这不仅贬低了他的判断力,证明他在无理取闹,晓兵那里也无法交代。时景不停地劝着,有好一阵他似乎走神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思绪的游离,让他的行为完全失控。他仿佛看到史克生的目光中显出惊慌、恐惧,一个彪形大汉站在他的身后,举起粗大的棍子,张开网一样大小的拘束衣。

“你有精神病。”史克生的嘴动了一下,时景听到了丝线般的声音。

时景幡然醒悟,目睹史克生一脸惊恐的表情。时景从地上抓起纸对史克生说:“克生,你是作家,你是市里唯一能在北京的刊物上发表小说的作家,你不可能会得病。史克生,只要你告诉我你没病,我就能把你弄出去,我能做到!”时景的声音一定是歇斯底里了。

史克生失神的眼睛长久地望着时景,白色的眼球爬着蚯蚓一样的血丝,像一幅没有疆域的地图。好长时间他像是明白了时景的话,迟疑地举起一只手,指着墙上画的门说道:“从那里逃出去,我有钥匙。”史克生的手一直就这么举着,嘴角流下了涎水。时景抬头看看四周,洁白的墙上画着一扇扇门,那些门画得并不大,但足以让一个人从那里钻出去,外头有明媚的阳光,天空好像很美。

时景目光在房间里搜索,看到门后蜷缩成一团的史克生

他看看地上发黑的胶鞋痕迹,相信那些门是许许多多病人的杰作!时景的心里一阵阵颤栗。

“史克生,我带你出去,你是作家,你是一个真正的作家!”

听了时景的话,史克生重新蜷起身子,把头深深埋在两腿之间。

“这里挺好。”时景听到地底下发出一个沉重的声音。

时景身后的门开了,有一股凉飕飕的风钻进他的胯下,太阳被玻璃反射进房间,落在一只盛水的碗里。

时景知道王医生站在他的身后……

午餐很丰盛,但时景滴酒未进。他不知道自己在吃着什么,这些化作美酒佳肴的钱,仿佛是那些没有灵魂的肉体的赠品。

晓兵见他情绪不高,只字未提史克生的事。院长喝得红光满面,还不停地劝酒,接着是酩酊大醉。时景心里想着史克生,便恨起姒玉来。邻居近两年,姒玉给过时景两个赤裸的画面,却让他无法了解她诡异行为的动机。也许,伤害别人本来不需要动机,人是世界上唯一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给别人制造痛苦的灵长类动物,尤其是女人。

史克生的病终于成了事实。

这天晚上时景对茶花讲述了医院里的一切。她伤心地问:“史克生真的有精神病?”

时景无言以对。

茶花沉寂了半晌突然道:“我告诉姒玉去,看她还说什么。”她两眼瞪着对面,口气狠狠的。茶花做出这样的决定,符合她的性格,时景知道劝她没用。茶花风风火火拉开房门冲了出去。她的冒失,倒给时景一个回旋余地,万一把事情搞砸了,时景这里还有一条退路。

茶花敲门坚定而又固执,强烈的节奏在楼道里回荡,像一声声愤怒的呐喊。时景心情有些紧张,不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伴着老王家的声声狗吠,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楼下响起。

“你敲什么呀,家里没人。” 老王道。

“人呢?”茶花显然有些吃惊。

“老公被送进精神病院,老婆下午自杀了。”

剧烈的惊诧令时景从沙发上跃起,紧接着楼下砰的关门声淹没了最后一声狗叫。走到门外,茶花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无所适从。姒玉自杀,是茶花也是时景都没想到的。一直以来她安适静谧,怡然自得,没有一点儿寻短见的迹象,现在却毅然抛弃眼前的一切,无所顾忌地自杀了。

茶花泪盈于睫,时景搂过茶花,她像孩子一样倚在他怀里:“时景,怎么会这样,姒玉的死和咱们有关吗?”时景也不知所措,他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茶花的提问。

时景回头看看眼前那扇门,里头宁静依然,他脑子里闪烁着凌乱的画面:骨灰盒——煮蛋——花圈——裸体撕书——哀乐——精神病院——哭声——家里的装饰——自杀……他想从这些毫不相干的画面里找出合理的答案,一切都是白费心机。

时景突然觉得自己这个警察当得特别窝囊。

时景搀着妻子回到家里,妻子问:“时景,你还记得姒玉说的吗?”

“什么?”

“她说书里写着的,都写着什么?”

时景向茶花讲述了小说《陶土壳的新闻》里的故事。

“这么说,姒玉的自杀和小说里面写的有关,陶土壳的妻子是在丈夫成功后自杀的呀!”妻子茶花像是恍然大悟。

时景同样不能肯定妻子的推测,也没有反驳的理由,他毕竟不是心理医生。姒玉的自杀,结束了这个家庭所有的梦想,也埋葬了一个个无法破译的谜团,就像对面关着的门,神秘莫测而又暗藏玄机。

茶花问:“姒玉死了,史克生怎么办?”

“不知道。”时景疲倦地答道。他没把握史克生能在精神病院治好精神病,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史克生面前铺着厚厚的白纸,他手中那支笔再也无法写出一个字。病房墙上画满了大大小小的门,史克生却永远不能从其中任何一扇门走向洒满阳光的大地。

时景倒退着回到房间。恍惚间看到姒玉光着身子,在房间里撕着刊有史克生小说的杂志,动作优雅而又落寞。灯笼里的火苗忽明忽暗地跳跃,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幽灵在荒郊草莽中飘游,是天堂,也是地狱。冥暗中,姒玉手里的杂志变成了锋利的刀,刀口无情地切向自己的手腕,一注殷红的血喷洒在她洁白的睡裙上,犹如朵朵飘零的花瓣。时景惊恐万状,想起了史克生对姒玉的担忧,想起他深邃无神的眼睛和长长胳膊上的粗大的骨节,心头袭过阵阵隐痛。

一个警察,连邻居的忙都帮不上,何以帮助天下人?这是时景五年警察生涯里最刻骨铭心的遭遇。也许,在时景心里,只有是非与法律,这里有一条显而易见的界线,但是在姒玉与史克生身上,时景却很难辨识。经验与常识告诉他,毁掉史克生的是姒玉的爱。在她心里,史克生永远属于婴儿,一个每天为之煮着鸡蛋对她百般依赖甚至唯命是从的婴儿。她一边希望史克生成功,却无法忍受史克生脱离她独自前行并且越走越远。从史克生发表作品的那一刻开始,姒玉感到了可怕的威胁:西装革履、学术会议、年轻美貌的文学女青年。这一切远离她而存在,如一把把尖刀扎进她的胸膛,她陷入了惶恐、绝望中不能自拔,癔病之中她的精神在坍塌,在质变,于是,她选择了独自占有史克生最现实的方式。

到现在,时景都无法判断他的介入对史克生悲惨的结局意味着什么,或许促使一个结果的到来,或许什么也改变不了。

正想着,时景接到了所长的电话,说他的管区一个精神病人砍伤了父母,让他与精神病医院协调一下,先把他弄进去……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