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邹城市石墙中学 张 强
杨树站在村头最显眼的位置,黄叶稀稀落落。一只巢暴露在你的视野里,清晰、突兀,让你轻易就洞穿它空虚的本质。
这只破败的巢偶然泄露的一丝秋光,诠释着季节深处的凉,而它盛满月光时滑落的水银,一定会给大地铺上一层薄薄的霜。
曾经住在这里的乌鸦是幸福的,它可以看清一阵金黄色的风,让土地忍痛交出最后一把成熟的谷穗;可以看清,一条流浪狗身后紧跟片片雪花,把大地嚯嚯砸响。它看到的那个拾柴老人,正罗锅着腰,像个问号。这把年纪了,还有多少未解之谜没有解开?
你可以列举乌鸦逃离的几个理由:比如一场雪总是把村庄搅得沸沸扬扬,比如荒草覆盖了一只野兔的疼痛,比如一株羸弱的玉米拒绝在七月怀胎……
但如果你不再猜测,那你就必须承认,这只硕大的空巢,其实是乌鸦蓄谋已久,打在村庄上空的一块黑补丁。
高大的杨树上,飘摇的巢是一块时光的胎记。
隔年的霜下在夜里,屋顶写满凄迷,乌鸦望眼欲穿,呼唤,先于一场抵达村庄的雪。却,落后于内心小小的幸福。
你可以想象这只乌鸦的幸福,远水,却更加接近村庄质朴的细节。
比如风比一片雪还重,一片雪只有五个瓣是晶莹的,另一瓣里埋藏着一个人的沧桑。
比如灰鼠爱上粮食,粮食爱上一场风花雪月,而那个斜阳下挖土豆的老者,把一滴汗,用虔诚,养到拳头那么大。
你可以想像,乌鸦的幸福比一场雪厚。一声轻唤,麦子扬花,黄瓜吐蕊,坚硬的村庄在一阵南风里孵化。
你可以想像,乌鸦小小的巢里,盛满的月色是纯白的。其实,正是乌鸦偷偷藏了那么多幸福,这枝头,才被压得那么弯啊!
这只被秋风无情鞭打的羊,回望群山的轮廓已那么模糊。
残阳挥霍着大把的苍凉,而一只路过的鸟扔下来的鸣叫,柔软,且明显带有小资情调。
它开始确信有一双手,从黑暗里伸出来,把它领进了异乡的秋天。
它用意念和定力寻找家的方向。
故乡的炊烟是笔直的,那位孤寡老人的烧火棍把它折断,一段遮掩草木的忧伤,一段修补老人内心的悲戚。
故乡的霜是坚硬的,硬过庄稼悲秋的情怀,硬过一只蛐蛐咀嚼冷月时心头压着的铁。
故乡多雾,一场纠缠着一场,一场把它埋入一株玉米神秘的梦境,另一场把它拉进蝉蜕空出的老屋。
向北,向北,逆着雁阵的方向。迷途的羊听到故乡一枚老柿子的呼喊,一阵紧一阵的呼喊声里,庄稼和柴垛向村庄靠拢。
那些霜色的老南瓜,把一个季节硬朗的外衣披在身上,把秋风带刺的尖叫攥在手心里。
故乡肩上扛起的苍茫,让迷途的羊,午夜的星子一样,眼里闪烁了两下希望的光芒。
五月,一只布谷在枝头的鸣叫,比草叶上沉酣的露珠明亮的多。从江南的吴侬软语里赶来,却依然带着北方辽阔大地的粗犷和质朴,这被故乡一株玉米深深感动的布谷,清晨的啼鸣如雨,轻轻潮湿了我逐渐龟裂的心。
剥开一粒清脆的啼鸣,我看见故乡的原野,麦子在清风的撩拨下做着孕育的梦,土豆膨胀的心跳让一朵野苜蓿含羞,篱架上含苞的牵牛花,只是春天再单纯不过的一个喻体。
此时的阳光很暖,碎金子一样,它抚摸过的一切都变成黄灿灿的了。
打开一滴贮满乡愁的鸟鸣,我看见背微微有些佝偻的父亲,取下屋角的镰刀,一缕隔年的麦香扑鼻而来。母亲用一把铁勺嗑着石槽,两头猪争抢着把头埋进一片时光的暗处。
当然也有我看不到的,比如东坡的坟地里,关节炎老寒腿的祖父,会不会很认真地翻看那本磨破了边的老黄历,他明明灭灭的烟斗,会不会牵出一声惊动村庄的蛙鸣。
我只能说,这是一枚很土的土豆,土得掉渣,土得一转身就有一股草木灰的味道。
凝视这枚土豆,我窥见它内心老茧一样的荒芜,比村外结痂的霜雪还厚。
我努力让目光更轻柔些。好让这枚拘谨的土豆,放下戒备,开口说出半辈子的隐忍,开口说出挖土豆的人卸掉春光,扛起黄麻地贫瘠的一角。或许,它会忧伤地说出一根走丢的麦子,像描述村口寡妇家的苦孩子。
我努力让目光更轻柔些。这枚从家乡坐火车赶来的土豆,胆小,且惊魂未定。它小小的心里,装着苍白的村庄,装着田间的每一道沟沟坎坎。它的心里,一只乌鸦和一只巢有关,一只巢和大地的苍凉有关。
土豆,三十年未曾谋面的穷亲戚。我多想你开口说一句热辣辣的方言,我多想你放下矜持,我们大吼一声,相拥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