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看不见的尘埃

2013-12-02 03:18
散文诗世界 2013年1期
关键词:秃鹫B超小屋

云 珍

小河绕村绾了一个结

汤汤大水漫漶,如恶梦。

拦水的人披着夜色,披着让炊烟缭饶的所有理由破梦而出。

傍晚很沉重。

跃入小河的余辉打捞住最后的笑靥,晾在河面上。

陷落的夕阳抛下成趸成趸的暗。

风牵着一绺散乱的长发顺着小河飘——

飘着夜,飘着蒙面的白天……

泥屋如倒扣的老船。

潮湿的时间缩于木质门板的纹理间,作水的流淌状却无水的喧响。

一只苍蝇起起落落,嗡嗡地说话。像框里黑白脸色的那人目光针刺空空的寂寞。

匙孔旋动的声音如欲望的雨花在黑暗中生灭。

随意丢来的残羹冷炙浮于破门而入的风撞击饥馑的目光……

散乱的长发自月孔里流走的那个晚上,空荡荡的月通透得没有一丝牵挂。

泥屋里的蛛网吊着苍蝇,吊着一个干核桃般的秘密。

流浪汉锯着胡琴,干涩的琴音牵着散乱的长发在县城硬邦邦的长街上飘——

飘着夜,飘着蒙面的白天……

铜烟锅敲得当当响:狗日的,还没过三年!

绕村的小河绾着村庄三百年的恪守缓缓流……紫色的碎片涂黑了通向小村那条纤细的

蜿蜒

光鲜或污垢的日子在搓衣板上搓得吱吱响。

又见塘边那只石头的困兽叼住夕阳血淋淋的颈项。

破碎了的水面破碎了那孩模糊的脸……

喜鹊在公公的胡须里筑巢了,婆婆的一双小脚如跳动的琴键。

那个春天墑情好得像迎亲的鼓点,响彻昼夜的唢呐将一轮月吹得又高又甜。

黑狗对着大山吠,泄露了神圣的时间。

哪一声明晃晃的鸡啼将黎明劐开?雄性的太阳呱呱啼哭。照亮小屋堆积了三代的阴郁……

不该有那么多精灵样的小鱼逗引十二岁的目光,不该!

秋天浑圆得像重又鼓起来的肚子。

总也拗不过。

——拗不过公公的胡须抖落雷霆,婆婆没完没了地下雨;拗不过那个贼眉鼠眼的白大褂,拿了一块生铁在自己的大肚子上反反复复地磨。

喜鹊不叫,琴键不敲,阴郁的沉默里听见:B超……B超……

黑狗的吠叫让大山犹豫着分娩的时间。

都是该死的B超!

小屋堆积了三代的阴郁更深更厚……

塘沿上的困兽约了老柳做鬼魅的舞蹈,惊悸的枝梢如地狱的嗷嘈。

赤条条的小孩颜面模糊、破碎在被破碎的水中月涂抹作灰白的水波。

——似那孩,非那孩。

举起爪子样的手涉水而来又倏地闪去,那孩。

似“娘”非“娘”——漾在水浪上的呼唤怪声怪气。

“烧了那么多纸钱,他就不买一件衣?”

蛐蛐的鸣叫,一支接一支升起、跌碎,紫色的碎片涂黑了通向小村那条纤细的蜿蜒。

娘丢下搓衣板上光鲜或污垢的日子扑通一声扑向那孩……

已三岁半的老蚊子一遍又一遍地将委曲和惆怅叮了又叮

一轮苍月紧贴于似有若无、伸手可及的窗玻璃。

黏黏的苍黄浴着小屋,浴着十九岁的委曲与惆怅。

——是那汪盛满软语的湖,只需纤纤瘦指轻轻一沾,黏黏的一滴便会酥痛地折弯脊梁。

推开又揽入,揽入又推开。

一轮苍月踟踟蹰蹰,半是喜悦半是恼怒地凝望。

已三岁半的老蚊子一遍又一遍地将委曲和惆怅叮了又叮。

一角屋宇如一只秃鹫将一轮苍月紧紧扯住,若不是不顾一切地揽入肯定会被叼走。

秃鹫的阴影时不时遮去半边,为浴在苍黄里的小屋摁了一个无耻的戳记。

风吹动窗纸扑棱扑棱响。

——仿佛那个无月的暗夜十九岁的悸动,仿佛惊恐地颤抖在玉米林下那秃鹫宣泄的怪叫。

劫去并扼死的岂止是十九岁的丰腴,十九岁的光洁……

顺着缺去的半边望去,毫无表情的夜幕冻住亮晶晶的泪。

推开又揽入,揽入又推开。

当踟踟蹰蹰,半是喜悦半是恼怒的一轮苍月终于禁不住羞惭意欲离去,浸透了苍黄的十九岁便以秃鹫般的凶猛紧紧地揽入。

揽入了便再也没有推开。

已三岁半的老蚊子一遍又一遍地将委曲和惆怅叮了又叮……

一辆“奥迪”①倏地驰入视野

高蹈的梦想瞬间凝缩,缩作一粒嗡嗡的牛蝇,于曳动的牛尾停了又飞。

一辆“奥迪”倏地驰入视野,车窗里红纱巾打出的旗语如虹。高楼、沙发、电灯,茉莉花茶水,是翅膀曾经剪辑的地方。

蜷伏在山弯里的村庄抽出拧结了玉米粒与碗豆花香的炊烟,弥荡的日子润彻肌肤,深入骨髓。

布谷鸟又叫了,四月最残忍。浮沉于倒春寒袭击的黄昏,如煤油灯下呛了一口“蓝花花②”,生动的嚎叫之后是宁谧的舒坦。

牛放南山人拉套,为的是瘦的牛脊割破秋,流出喜悦的泪,流出油。

吃牛肉的那个黄昏,妻儿的笑声甜,如苦菜花朵,如蒲公英的种子。只有一双眸子与落日相对,汩汩的血潮汹涌……

一辆“奥迪”重新驰回的时候,吆牛车的老汉睡着了,突突的鼾响自梦旋起……

缓缓的牛车碾碎暮色,卸下夜,卸下一屋的欢乐。

注:

①“奥迪”,指奥迪小轿车。

②“蓝花花”,是故乡人自种自用的一种烟叶,其味浓烈、呛人。

那一刻目光不可企及

接触着,你许会杀害;远离着,你许会占有。

——泰戈尔《飞鸟集》

目光刀片般翻转。

月色依旧,黑幽幽的远山依旧。

星星的絮语溢出河堤,柔掌的摩挲如鼻翼煽起的野菊花的幽香。

对视的交锋,终为那一瞥温柔无力地垂落。

浴血的靶标结痂。

是在欢愉的唢呐声中遭遇那种目光的。

牛车吱儿吱儿地碾过心之长廊,十八年疯长的渴望音符般飘过守望的黄土塬。

血红的头盖系于把柄上,旗语般摇晃……

柳笛呜哇哇吹响,潺!的思绪,散作一滩碎金烂银,哗哗远去。

蝴蝶结逐波翻飞。

那一刻目光不可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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