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珍
汤汤大水漫漶,如恶梦。
拦水的人披着夜色,披着让炊烟缭饶的所有理由破梦而出。
傍晚很沉重。
跃入小河的余辉打捞住最后的笑靥,晾在河面上。
陷落的夕阳抛下成趸成趸的暗。
风牵着一绺散乱的长发顺着小河飘——
飘着夜,飘着蒙面的白天……
泥屋如倒扣的老船。
潮湿的时间缩于木质门板的纹理间,作水的流淌状却无水的喧响。
一只苍蝇起起落落,嗡嗡地说话。像框里黑白脸色的那人目光针刺空空的寂寞。
匙孔旋动的声音如欲望的雨花在黑暗中生灭。
随意丢来的残羹冷炙浮于破门而入的风撞击饥馑的目光……
散乱的长发自月孔里流走的那个晚上,空荡荡的月通透得没有一丝牵挂。
泥屋里的蛛网吊着苍蝇,吊着一个干核桃般的秘密。
流浪汉锯着胡琴,干涩的琴音牵着散乱的长发在县城硬邦邦的长街上飘——
飘着夜,飘着蒙面的白天……
铜烟锅敲得当当响:狗日的,还没过三年!
绕村的小河绾着村庄三百年的恪守缓缓流……紫色的碎片涂黑了通向小村那条纤细的
光鲜或污垢的日子在搓衣板上搓得吱吱响。
又见塘边那只石头的困兽叼住夕阳血淋淋的颈项。
破碎了的水面破碎了那孩模糊的脸……
喜鹊在公公的胡须里筑巢了,婆婆的一双小脚如跳动的琴键。
那个春天墑情好得像迎亲的鼓点,响彻昼夜的唢呐将一轮月吹得又高又甜。
黑狗对着大山吠,泄露了神圣的时间。
哪一声明晃晃的鸡啼将黎明劐开?雄性的太阳呱呱啼哭。照亮小屋堆积了三代的阴郁……
不该有那么多精灵样的小鱼逗引十二岁的目光,不该!
秋天浑圆得像重又鼓起来的肚子。
总也拗不过。
——拗不过公公的胡须抖落雷霆,婆婆没完没了地下雨;拗不过那个贼眉鼠眼的白大褂,拿了一块生铁在自己的大肚子上反反复复地磨。
喜鹊不叫,琴键不敲,阴郁的沉默里听见:B超……B超……
黑狗的吠叫让大山犹豫着分娩的时间。
都是该死的B超!
小屋堆积了三代的阴郁更深更厚……
塘沿上的困兽约了老柳做鬼魅的舞蹈,惊悸的枝梢如地狱的嗷嘈。
赤条条的小孩颜面模糊、破碎在被破碎的水中月涂抹作灰白的水波。
——似那孩,非那孩。
举起爪子样的手涉水而来又倏地闪去,那孩。
似“娘”非“娘”——漾在水浪上的呼唤怪声怪气。
“烧了那么多纸钱,他就不买一件衣?”
蛐蛐的鸣叫,一支接一支升起、跌碎,紫色的碎片涂黑了通向小村那条纤细的蜿蜒。
娘丢下搓衣板上光鲜或污垢的日子扑通一声扑向那孩……
一轮苍月紧贴于似有若无、伸手可及的窗玻璃。
黏黏的苍黄浴着小屋,浴着十九岁的委曲与惆怅。
——是那汪盛满软语的湖,只需纤纤瘦指轻轻一沾,黏黏的一滴便会酥痛地折弯脊梁。
推开又揽入,揽入又推开。
一轮苍月踟踟蹰蹰,半是喜悦半是恼怒地凝望。
已三岁半的老蚊子一遍又一遍地将委曲和惆怅叮了又叮。
一角屋宇如一只秃鹫将一轮苍月紧紧扯住,若不是不顾一切地揽入肯定会被叼走。
秃鹫的阴影时不时遮去半边,为浴在苍黄里的小屋摁了一个无耻的戳记。
风吹动窗纸扑棱扑棱响。
——仿佛那个无月的暗夜十九岁的悸动,仿佛惊恐地颤抖在玉米林下那秃鹫宣泄的怪叫。
劫去并扼死的岂止是十九岁的丰腴,十九岁的光洁……
顺着缺去的半边望去,毫无表情的夜幕冻住亮晶晶的泪。
推开又揽入,揽入又推开。
当踟踟蹰蹰,半是喜悦半是恼怒的一轮苍月终于禁不住羞惭意欲离去,浸透了苍黄的十九岁便以秃鹫般的凶猛紧紧地揽入。
揽入了便再也没有推开。
已三岁半的老蚊子一遍又一遍地将委曲和惆怅叮了又叮……
高蹈的梦想瞬间凝缩,缩作一粒嗡嗡的牛蝇,于曳动的牛尾停了又飞。
一辆“奥迪”倏地驰入视野,车窗里红纱巾打出的旗语如虹。高楼、沙发、电灯,茉莉花茶水,是翅膀曾经剪辑的地方。
蜷伏在山弯里的村庄抽出拧结了玉米粒与碗豆花香的炊烟,弥荡的日子润彻肌肤,深入骨髓。
布谷鸟又叫了,四月最残忍。浮沉于倒春寒袭击的黄昏,如煤油灯下呛了一口“蓝花花②”,生动的嚎叫之后是宁谧的舒坦。
牛放南山人拉套,为的是瘦的牛脊割破秋,流出喜悦的泪,流出油。
吃牛肉的那个黄昏,妻儿的笑声甜,如苦菜花朵,如蒲公英的种子。只有一双眸子与落日相对,汩汩的血潮汹涌……
一辆“奥迪”重新驰回的时候,吆牛车的老汉睡着了,突突的鼾响自梦旋起……
缓缓的牛车碾碎暮色,卸下夜,卸下一屋的欢乐。
注:
①“奥迪”,指奥迪小轿车。
②“蓝花花”,是故乡人自种自用的一种烟叶,其味浓烈、呛人。
接触着,你许会杀害;远离着,你许会占有。
——泰戈尔《飞鸟集》
目光刀片般翻转。
月色依旧,黑幽幽的远山依旧。
星星的絮语溢出河堤,柔掌的摩挲如鼻翼煽起的野菊花的幽香。
对视的交锋,终为那一瞥温柔无力地垂落。
浴血的靶标结痂。
是在欢愉的唢呐声中遭遇那种目光的。
牛车吱儿吱儿地碾过心之长廊,十八年疯长的渴望音符般飘过守望的黄土塬。
血红的头盖系于把柄上,旗语般摇晃……
柳笛呜哇哇吹响,潺!的思绪,散作一滩碎金烂银,哗哗远去。
蝴蝶结逐波翻飞。
那一刻目光不可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