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绍国
己亥年十二月初四(1959年1月2日),是我出生的日子,中国始见饿殍了,我当然浑然不知。半年之前,有庐山会议,这个会议没有好的结果,大家都明白,于是中国老百姓开始大面积非正常丢命。据说有一个县,最困难的年份里,只生了两个孩子,一位孩子的父亲是县里领导,一位孩子的父亲是粮食保管员。可能这是一个极其苦涩的笑话。我的家乡在中国的江南,响当当的鱼米之乡,父辈说,村里死人不少,我当然浑然不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是见到了,当年不明就里,现在对孩子说起那时的荒唐和疯狂,他们不相信。但孩子知道自己的父辈不说谎,于是他们又困惑。
在我的印象中,农民种粮食是无疑的,官员管什么?我说不清,那么,作家是管什么的呢?话题复杂,非我所能答。我的印象中,非纯粹的意义上,张承志等人抒写人的内部世界,超凡脱俗。马原等人的小说炫技,自有绝响。汪曾祺无论小说或散文,字前文后蓝田玉暖,盈蓄一种陶陶然的美。都是我景仰的作家。而我个人还是喜爱陈忠实、刘震云这些抒写外部世界、介入生活的作家。标高远是鲁迅,近是林斤澜。鲁迅的作品尚没有过期,我们还需要鲁迅这样反封建的嗓音。近来有人“臭鲁”,说鲁迅的骨头不是最硬的。那么第二硬好不好呢,第十硬好不好呢?“臭鲁”可以,因为中国应该有不同的声音,多元的思想。但我个人强调,中国太需要鲁迅这样富有批判精神、力推社会前行的作家。当然,鲁迅作用怎么样,鲁迅反封建,有了鲁迅中国不是照样封建吗?这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我们很难发出类似鲁迅尖锐而美丽的声音。对于林斤澜,我的恩师,已在《林斤澜说》里说得很多了。作家的嗓音有限,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有的嗓音还颤抖,还飘忽,还变调……
我长期以来敬仰鲁迅,敬仰林斤澜,现在往下堕落了。人民观念、爱国情操慢慢淡化,像许多拿虚高课题费的学者、教授一样,我也渐渐不再热血。我做事,我生活,或喝酒,或游走,或娱乐……有时喝酒喝得极高,不是不知秦汉,而是彻底休克。当然,醒来呢,我的思想还是在的。思想的确在我的脑子里,但实际却没什么作为。
但是,我想,不管怎样,总要进步,美好的或更美好的时代总要到来。这是社会法则。草长莺飞,杂花生树,华枝春满,天心月圆,那是非常诱人的。
慈祥而刚烈的邵燕祥先生是林斤澜的至友,他使我想起鲁迅先生。他为我的《暮春集》一书作序,让我三生感激。祝他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