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底层人物的另类问候

2013-11-29 01:45吴景娅
文学自由谈 2013年5期
关键词:小人物悲剧

吴景娅

可以说,没多少作家敢像王明凯先生这样用“陈谷子烂芝麻”般的俗语来为一本书命名,这不仅仅需要勇气,更需要足够的智慧。幸运的是,王明凯恰好具备这二者,所以他驾驭了这个看似来得陡峭的书名,并无须置疑地把它变成了一种具有先锋气质的行为艺术,让该书有了先声夺人的标识。而展现给我们的何曾是陈谷子烂芝麻,全是盛满新鲜琼浆的当下人生。

读《陈谷子烂芝麻》或许对你的阅读经验会构成全新的挑战:它的语境是陌生而充满民间气息的,它的构思是奇妙而诡谲的,它的人物是卑微而自尊的,它的气质洋溢着巴渝土风,又因把黑色幽默挥洒自如,具有了一种先锋文学的肌骨。

然而这些还不是这本小说集最打动我的地方。作为一部文学作品,此书最令人忐忑、揪心、牵挂的是那些身子低到尘埃而灵魂高高昂起的村妇、小商小贩、货车司机、煤老板、甚至妓女之类的人物。这些人物是我们社会的绝大多数,他们因散落在生活最庸常与穷困的角落,因田野劳作者、引车卖浆或穷困潦倒的身份,常常会被当作世人不屑的垃圾被扫进社会最寒凉的地带。好久以来,作家们已不太喜欢与习惯来直面这群“绝大多数”了。如果偶尔打望,目光也是匆忙而居高临下的,嘴角带着难以掩饰的讥笑。而作者却毫不隐讳自己的“来途”。通过呈现这些有血有肉有灵魂的“绝大多数”,他也在淋漓尽致展现自己的人生地图。他用多情的笔或犀利的刀去抒写温柔、解剖美丑时,他知道,那笔与刀首先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他一直伫立在“绝大多数”之中,这些人左边是他的乡亲,右边是他的兄弟。他们的喜乐悲欢、男女性事、生儿育女、聪明或愚笨,在作者这里都是可圈可点、可歌可泣、可理解、宽容和悲悯。所以说《陈谷子烂芝麻》是一部小人物的礼赞一点也不为过。作者用一种最诚挚的态度对笔下的各色小人物来了一次完全原生态的展示。以此,对这些为世人忽略甚至轻蔑的灵魂,逐一问候。而这种问候打破了常规,甚至显出了自己的另类。

正因如此,你会发现书中绝少有可恶之极的大反派。这并非因为作者缺乏慧眼,无法洞见人性的暗流涌动,而取决于他趋向明丽的人生态度,持有一颗难得的佛心。有道是善于宽容别人的人,世界也会对他敞开宽容的大门。这让我想起沈从文作品中对所有小人物所具有的爱怜、痛惜情怀。那是一种唇齿相依的家园之感。当它们在作家笔下如涟漪一般泛起时,对读者的感召力远比声嘶力竭的呐喊来得强烈。

这些卑而不贱的女人

这些年一写到女人,有些男作家就有着欲说还休的暧昧笔法,这是因为女人愈来愈不在男人的掌控之中:表面上女人的世界对男人更透明,透明到似乎没有男人不能涉及的地带。实质却是女人愈发让男人看不懂了——她们开放的都只是外在的皮毛,却把内心包裹得更紧。你见到某些女人光鲜的A面时,或许无法猜测到她的B面是如何地不堪。可以毫不客气地说,许多男作家都是凭着相当肤浅的想象来塑造他们心目中所需要的女人的。所以他们笔下的女人不是圣洁、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便是邪恶、性欲强烈的荡妇,很难找到像个正常女人那样吃喝拉撒,亦正亦邪、装精作怪的女性人物。而《陈谷子烂芝麻》在对女性的态度上,有着男作家难得的公允、理解与体恤。所以徘徊在书中的女人可信度高,给人印象深刻。她们冲你走过来时,既不像仙女般的娉婷,又不是荡妇似的妖冶,不过如隔壁的李二姐、王大妈那样与你乡里乡亲,让你烂熟于心。这些女人可能真的有点像陈年的谷子和芝麻,不那么娇贵,不那么完美,乡女村妇的,没受过多少教育,更不懂何为淑女,何为高贵。或许为了生存,为了家人,她们有时也小奸小坏,委曲求全。然而,无论陷入人生怎样的绝境,她们都会守住人性最值得拥有的高贵情操去高贵为人——自尊、牺牲、明事理、顾大局、辨是非永远贯穿于她们的人生经纬,如一道彩虹飞越琐碎而平庸的日子,变成一种高不可攀的美丽诗意。

读罢全书,你会发现作者对这样的女人尤其偏爱——她们漂亮、丰腴,精明利索又泼辣能干,对丈夫表面上吆三喝四,骨子里却柔情似水;对强权或偷袭者不卑不亢,绝不屈从,却又有着丰富的智斗经验。这种女人在任何时代都是高贵的,值得礼赞,让人折腰。她们也成为了本书的亮点吸引着读者的眼球。

开篇《陈谷子》的女主角陈谷子,一个懦弱可怜的地主儿子的老婆。在极左时代,丈夫不但不能保护她,反而以出卖她换得自己的偷生。这个女人的生存悲剧令人颤栗。当然,她有足够的漂亮与性感。假若有些妓女的心计,觉得躺在各种男人身下的感觉也不错,允许自己灵魂随波逐流,完全可用身子去巴结强权,改变自己与丈夫的境遇。可她偏偏要坚持自己的干净与神圣,眼里掺不得半点沙子。而这还不是她最出彩之处。她的精彩在于,面临险境,沉着、镇定、机智、从容,甚至可以把强权玩弄于股掌之中,化险为夷,把人生的大悲推向有某种喜剧效果的结局——像左右逢源的大导演,把一场悲剧导为一场闹剧,强权们自觉自愿扮演了丑角,她则成了不折不扣的大台柱阿庆嫂。其实,我们每个人面临命运时,往往都无以把控与选择。但就有“陈谷子”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女人敢于挑战险途。她凭什么?凭借的只是厚实无垠的母性。这种母性的光辉不但能击退邪恶,甚至可以让她像宽容、保护儿子一般地去宽容、保护曾有叛徒行径的丈夫。

《橙子树》中的肖秀比起陈谷子来更有现代女人的凛然感。在与男性的并列前行中,她要的已不只是生存的需求,而是对她人格品行的信任与尊重。当男人在这方面有所轻蔑冒犯时,她会“怒目圆睁,火冒三丈,‘啪地一记耳光,重重打在杨帮银那满是羞愧的脸上:‘哼,亏你还是个当兵的。长发一甩,跌跌撞撞向野外走去,消失在李家沟一片夜色之中”。这种敢于主动与男人告别的举动,代表着中国农村女性的一种飞跃性的进步——她们正在摆脱依附男人的传统惯有思维,毅然地追求自己的独立人格。

书中也涉及到一些灰调女人,如《乌皮鸡》和《煤老板》中欲用身子来换取给丈夫补身或治病财物的女人。但作者即使在描写这类“荡”女人时,也释放出其精神层面的圣洁能量。她们为所爱而牺牲的举动,足以抵消她们身份的黑色,在我们眼中依旧灿若夏花。这些卑而不贱的女人,更能收获文学审美意义的价值。

这些哀而不伤的底层人

中国式的美学讲究面对悲剧“哀而不伤”的态度。这并非是中国人不懂得悲剧的粉碎性,而是我们已经悟透:在所有的伤害、灾难抵达之时我们必须采取的两种姿势,奋起反抗,或默默承受。

《陈谷子烂芝麻》对反抗者与承受者均有涉及。但不知为什么,承受者却更能让读者体会到某种回肠荡气的艺术感染力。《煤老板》中的“野鸡”如此顺从地接受了悲苦的命运,诉说自己不幸时差不多带着麻木的口吻,而她这般的忧欢茫茫,其实更加重了她的悲剧性。

作者塑造人物时有两大鲜明特色——

一、喜欢用先抑后扬的手法,更制造出人物的戏剧效果,刻画出人物性格的丰富性与层次。如《煤老板》中的煤老板二娃子,甫一出场,作者让我们看到的只是发了点财便饱暖思淫欲的市井人物。这种人物在现代社会里一拐弯就撞上一个,实在不值得入戏。但作者的聪明之处在于,设制了一个特殊的环节去考量人们情操的底线,如同把人性拿到火盆上去烤,看它如何现形。二娃子便经受住了这种试验。当他明白“野鸡”为“鸡”是为了挣钱给植物人丈夫治病时,不但放弃了自己的淫欲,还给对方留下了一笔钱。“记住,在贵州山上,你有一位大哥,他不是坏人。”二娃很男人、很担当、很正气浩然地对女人说。作者也通过这句对话完成了小说情节戏剧性的逆转和对人物精神境界的升华。

二、擅长用冷静、甚至喜剧的色彩去刻画小人物的命运悲剧性。这种如同带着笑容的哭泣让一切大悲表象上似乎有了缓冲、有了稀释,其实,却如一方磐石“咚”地沉入深海,亘古地驻扎于那里,有了地老天荒的意味,更揭示出人生与社会的复杂与残酷性。每次读《买来的女人》,深重的苦涩都会萦绕我心间。作者几乎以残酷的搞笑笔调去写一个农村老光棍对买来“婆娘”的防守、憧憬以及追逐。尤其是像电影快镜头般的追逐情节与戏剧性的安排,差不多让我们看到卓别林在《摩登时代》里表现的那一种绝望人物在生活链中的绝望挣扎。他注定是可笑的,因为无奈与绝望。究竟是什么导致他的悲剧要以如此可笑的状态来呈现呢?作者把回答的空间留给了读者。我相信每个读者在这个空间里慢慢思索时,在面对这个可笑之极又可悲之极的人物时,都会因强烈的沉重感而再也笑不起来。

我一直在想,作者是出于何种原因这样来表达他对悲剧的看法?是对自己笔下小人物的同情、不忍,还是早已稔熟于中国民间对抗悲剧的坚韧法则?但无论出自何种考虑,作者对小人物的悲悯情怀,对悲剧美学独到的思考与呈现都极大地增添了作品魅力。比起那些把人物一览无余地写得哭哭啼啼,悲悲切切的东西来,这种对人物“哀而不伤”、甚至由喜及悲的刻画更能体现出文学的审美张力和艺术震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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