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澄泉
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
趋高或就低,都是向往。
前者奢侈的理想,反衬后者朴素的现实。
高山或流水,都是抒情。
虚心学习高山,虽好高骛远,极目驰骋,却在足下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中吸取力量,从低处出发。
虚心学习流水,脚踏实地,向低处前行,一路欢歌。
向低处鞠躬。
这种姿态,优美,健康,低碳,是明智之举,理想之境。
低些,低些,再低些!直抵低处幽深的风景,发掘低处丰富的蕴藏。
而那些原本就存在于低处的事物,就会对向低处致敬的行人,致敬!
这个游戏,我们都来玩。
一匹上好的布,也可以是丝绸,一刀划过去,事物一分为二,成就一个伟大的哲学命题。
丝绸,也可以是水。
举起你锋利的刀,一刀砍下去!
斩不断,理还乱,水更流,落入诗人无端的闲愁和世俗的窠臼。
那个不慎的落水者,其实就是勇敢闯入的石头。
他以其重量级的身份,坚硬的质地和沉着的内心,果断地一锤定音!
一场悬疑的游戏,到此结束。
谁输谁赢?孰是孰非?
一只土拨鼠在草原打洞,撅着丑陋的屁股。
勇往直前的土拨鼠,所向无敌的土拨鼠,身后的危险一步一步靠近……
砰!忽然一声,惊起一地鼠毛。
一只麻雀在田野捡拾粮食,叽叽喳喳。
麻雀知足常乐,吃着上顿,不问下顿。
麻雀信念坚定: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一只老猫,在河边钓鱼。
咪咪,喵喵——
老猫钓了大鱼,又钓小鱼,口中念念有词:“鱼儿鱼儿快上钩,没有大的小的来!”
这些名声不好的家伙,休管那些臭名声!
这些不怕名声臭的家伙,就知道——热爱劳动,珍惜粮食,歌唱生活!
菩提本无树。六祖惠能说。
我本俗人,去塔尔寺旅游,看到的——都是菩提树。
宗喀巴大师母亲以血浇灌的那株菩提树,多少年了,还在大金瓦殿里茂盛着,枝枝叶叶,挂满玄机、奥义和智慧。
殿宇边,亭榭间,行道旁,成百上千的菩提树,仿佛成千上万的游人,在阳光和香火的熏陶下,伴着经文和风声,频频叩首。
我静立于一棵菩提树下,双手合十,三屈膝,三匍匐,三叩首。而后,瞑目三分钟,三省乎己,拾起三片树叶,三顾菩提而去。
我等孽根太多,毫无慧根,岂敢比拟佛祖释迦牟尼菩提树下顿悟!
退而向五祖弟子神秀学习,老老实实,做一个干净的人——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诗经·兔爰》
狡兔三窟。
月明星稀之夜,兔子一举攻占了鸡的老巢。
失去家园的敌人狼狈不堪。
总有几个敌营里的汉奸,俨然绅士一样踱着方步,装腔作势,悠闲自在,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聪明的兔子,讨厌这些笨拙的举动。
兔子躲在暗堡里,观察鼠辈的阴谋。
几只阴险的松鼠、老鼠、土拨鼠,这些动物家族的败类,贼眉鼠眼,一遇风吹草动,就惊魂不定,上窜下跳。
英勇的兔子,不屑这些胆小如人的家伙。
兔子跳到阳光下,扑打一只飞鸟的影子。
兔子的本意,是让鸟的魂魄附于兔体,让自己飞——
或像一只翱翔大漠的鹰隼,或如一粒洞穿铁壁的子弹,循着一道优美的轨迹,避开那个守株待兔的人,出门,或者回家!
一只鸟。一只口衔橄榄枝的鸟,从意大利古城拉奎拉一座教堂的屋顶起飞。
掠过高高的城堡,掠过地中海蓝色的波涛,捎带一片青藏高原洁白的雪花,这只鸟,稳稳地降落在乐山大佛的头顶。
一声唿哨,几片树叶,无数音符,在大佛剧院里幻化,跳跃,燃烧。
琴弓在跳跃,月光在燃烧!
激情在跳跃,火光在燃烧!
罗希尼、威尔第、约翰·斯特劳斯、柴科夫斯基,这些手持火炬的神,从月亮的宫殿走下来,从高贵的乐池走出来,与观众席上的平民握手联欢。
《塞维利亚的理发师》《茶花女》《蓝色多瑙河》《花之圆舞曲》。一顿丰盛的圣餐,让饥渴已久的信徒朵颐大快。
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长笛,浩浩荡荡的队伍,被谁役使!
视觉、听觉、味觉、触觉,丰富多彩的表情,由谁驱动!
大雨磅礴!
江河奔涌!
我是其中一滴。
我融入其中,用心,亲历,静观。
我诵了一遍经文,转了几圈佛塔,磕了无数长头,完成了一次圣洁的旅行。我的灵魂,自上而下,从外到内,被激烈的雨水,淋得通透。
我看见:几片羽毛,仿佛天使激动的泪滴,从天空飘下来。一片红,温暖;一片白,圣洁;一片黄,高贵。剩下的,就是月亮的碎银,皎洁,而且响亮!
山居数日,悠闲的的日子,总被山涧泉水湿透。
那些叮咚作响的透明音符,那些纯美静谧的妙曼诗章,把我的恶梦和积淀日久的污垢,清洗得干干净净。我干净的大脑和内心,堪比山巅的阳光、白云和清风。
一身轻松回到早晨。推开一扇木窗,一条如练的丝绸飘落在我眼前,抖落一地水珠。玲珑剔透的水珠,隐藏着翅膀的小小精灵,轻轻地,轻轻地,从梦中飞出,飞到我身旁。
“早上好!”
一声亲切的问候,仿佛犹在梦中,我分明听到了啾啾的鸟鸣。
漫不经心地踱着步子,就像身旁这条小溪流水。流水小声哼唱,生怕打扰我的安静。我轻轻迈步,生怕打扰流水的安静。
山中的日子,每天都被山涧流水浣洗着。我的一身,从物质到精神,越发干净。
夏日雨后,山中的事物比流水更纯净,包括白云和飞鸟。早晨,中午,或黄昏,都有轻悠悠的白云,似雾,似梦,如丝绸,如卷轴,悄无声息从山巅挂下来,缠在山的腰上。白云漫不经心地,踱着我的步子,度着我的心思。
繁密的树,翠绿的叶,也被此山此水熏染,外表干净,内心安静。蝉鸣此起彼伏,翠鸟叽叽应和。偌大的山,越显沉静。还是白云,几朵白云,几缕白云,悠闲地啃着山中美景,享受生活。不争,不抢,不推,不让,阳光的牧鞭指向哪里,白云就放牧到哪里。
黄昏了,白云和阳光一起牧归。一只野鹤踱出林间,从一块怪石拍翅而起,掠过祥瑞的云霞,直插霄汉而去!
先是一只凤凰,从一栋古宅飞起,掠过我的脑海。
湘西十万大山,惊回首。
几栋吊脚楼,几十几百几千栋吊脚楼,宛如凤凰撒下的片片羽毛。
暖暖的羽毛里,住着甜甜的翠翠。翠翠倚栏凭窗,望穿沱江荡漾的秋水,望尽石板路深处的天涯,望熄远山月亮做成的灯盏,静静地,想她一个人的心事。老爷爷渡船去了,大黄狗据守家门。谁敢,侵扰翠翠和平的领地?
城里传出消息:随船下河的大老二老回来了,为官为文的熊希龄、沈从文出去了。
消息传进城里:凤凰人的凤凰从山外飞回来了,看凤凰的人从天上飞过来了。
而后,一只乌篷船从虹桥那边漂过来,一只乌篷船从虹桥这边漂过去。豪放的男高音,婉约的女低音,激醒一江春水,醉卧一河鸥鹭。情歌悠悠,窜上天空,击碎一弯新月,驱散满天朝雾;情歌绵绵,沉入水底,游鱼一样欢畅,水草一般柔美。
“那帅哥,就是当年的大老二老吗?”
“那美女,还是从前的翠翠吗?”
——游客的疑问,打断我的默想。
莎士比亚说:“生存或毁灭,这是一个问题。”他代表哈姆莱特,代表西方,率先发言。
如何生,怎样死?
这确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怎样活着才有意义,如何死去才有尊严?
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从古代一瘸一拐踱过来,以历史的口吻,教训历史,直逼现实。
当代诗人毛泽东,猛挥一下巨手,用毛体汉语翻译道:“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他还举例说:“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我认为:要意义地活着,有很多理由;要尊严地死去,有很多方式。谁都拥有放弃选择的权利——让生,选择死的方式,寂静无声,譬如我辈;让死,选择生的理由,轰轰烈烈,就像他们几位,包括张思德同志。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究竟,生先于死,还是死先于生?
到底,生重于死,抑或死重于生?
请问伟人们,谁能说得清?
匆匆复匆匆。
一条或明或暗的路,有人牵引我,从头走到尾。
经过一塘蝌蚪,一窝蚂蚁,几个泥人,我把童年抛在后面。
经过一丛鲜花,一只书包,几声歌唱,我把少年抛在后面。
经过一片青青的草地,一汪清脆的鸟鸣,几首爱情诗歌,我把青年抛在后面。
经过一座茂密的森林,一颗燃烧的太阳和一轮温润的圆月,几场热烈的欢呼和热情的祝福,我把中年抛在后面。
匆匆复匆匆。
秋天一日,我到达一个空旷的山谷。牛羊弥漫山坡,石头遍布河床,成熟的植物,一地黄金。左岸高耸山崖,右岸山崖高耸,山腰拉着长长的雪线,刺痛我的双眼。
多情如我,顿生疑窦:莫非,是两丝耀眼的白发,挡住我的去路?抑或,是两根有力的鞭子,啪——啪!一左一右,无情地抽打我疲惫的身体和沉寂的内心!
匆匆复匆匆。
路虽绝,心不停;
人欲静,梦不止……
独自幽绿。
一片绿叶,在晨曦的枝头荡来荡去,有点寂寞,有点沉闷。
一粒露珠爱上他。她把全部的身心交给绿叶的怀抱。
娇小柔弱的露珠啊,她的爱情经不住一缕风的干预。风,一动不动。
刚从梦中醒来的翠鸟,轻轻说了一句,表示祝福。翠鸟不敢放声歌唱,他有沉痛的教训。他怕惊破露珠的心思,把一场甜蜜的爱情,如他痛失的覆卵,不小心打翻在地。
多么善良和真诚!这些邻居美好的品质,足以感动露珠的内心,激励她更加深沉地爱着绿叶。
因此,我们所看到的露珠,才是晶莹剔透,从外到内,散发出闪耀的光芒。我们所认识的绿叶,才会坚定执着,不怕风吹和雨打。
因此,我们由此开始的大大小小的日子,都是一片绿叶,都如一粒露珠,鲜活而且闪亮。
昨晚七夕。
天上银河,静静流淌。我站在一幅巨大的瀑布之下,看到两片透明的影子从河的两岸飘过来,在清凉的水中,融为一轮明月,逐渐丰满,圆润,透明。
地上的城市,灯火鬼魅。暧昧的玫瑰,身价倍增,被一些浪漫的手,传来传去。我在中年以远的郊外,风吹高冈,隐隐传来玫瑰馥郁的气息。我感觉到玫瑰的诱惑,并发现了玫瑰的——刺!
我嫉妒之心顿生:“肯定有几只握着玫瑰的手,并不干净!”
广告曰:“酒是粮食精,少喝为革命。”此地无银三百两。酒幌之下,酿酒的杜康,当垆的文君,都在劝你多喝。
“酒就是水。”酒桌围成的江湖,一句名言,就是酒坛高人战无不胜的利器,除了投降,你别无选择!
酒乃一剂良药,小恙或大疾,以酒为药,以酒为食,总能祛病除毒,使人健康成长——
譬如:梦见庄周的蝴蝶,就羽化为仙,在花中翩翩起舞,做一个多情的爱神。
譬如:看见李白的月光,就学习猴子,在水中打捞诗意,做一个浪漫的诗人。
譬如:遇见武松的老虎,就猛喝十八大碗,三拳两脚,打死一只拦路的大虫,做一个威猛的英雄。
譬如:走进刘伶的竹林,就自然说出心中的秘密,畅快吐出腹中的垃圾,唤回自己丢失的灵魂,做一个真实的君子。
犍为城下!!路,
空冢滩西贾客舟。
此夜可怜江上月,
夷歌铜鼓不胜愁。
——唐·陈羽《犍为城下夜泊闻夷歌》
骑在滨江路的城墙上,在县委大院之外。
一帘布幌,几盏灯笼,把岷江之水灌醉。
酡红,微醺,暧昧,它命悬一线。
其实,醉月楼,它只是犍为县城的一座茶楼。它与酒无关,与月有关——
“此夜可怜江上月,夷歌铜鼓不胜愁。”
唐朝官人陈羽夜泊犍为城下,其所见所闻所感,都是异乡那轮孤悬的月。
古月不似今时月。现在的月,沾染今人的习性,有些骑墙——
她抚摸着古老岷江深刻的河床,又亲吻着现代岷江光滑的卵石。
她思念因为思乡而写诗的陈羽,又眷恋由于无聊而喝茶的牌客。
她明亮时叫故乡,晦暗时叫游子。
她游移不定的心思,反复无常的举止,实在令人担忧不已。
那轮纯洁的月,健康的月,因此醉了,病了。一两风,就将她的好时光,撕得粉碎,犹如那幌遭遇狂风袭击的酒幌,花朵凋零!
善良的鬼不是人。
善良的鬼不害人。
七月十五夜,月黑风高天气凉。一个善良的鬼,行侠仗义在人间。
一些人,在不同地方,不约而同烧纸钱。多么危险啊!善良的鬼,唤来一袭暴风雨,制止了一场臆想的火灾。
路灯下,浓阴中,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抱着一个娇艳的女人,卿卿我我。善良的鬼,怒火中烧,赐予这个臭男人,一顿好拳脚。
一个人,站在悬崖边,徘徊不已。善良的鬼,在他身后大喝一声,阻止了他自杀的意图,让这个在生死之间犹豫不决的懦夫,瞬间做出了纵身一跃的决定。
善良的鬼就这样,总是躲在人的背后,助人为乐。一旦太阳出来,这个无名英雄的感人事迹,就被编织成灿烂的光环,戴在——人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