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的创作流变

2013-11-23 18:22康凌金理
文艺论坛 2013年1期
关键词:小说

○ 康凌 金理

甫跃辉出道之际,其实面对着一条狭窄的路。他的前辈莫言、王安忆、余华们以先锋姿态进入文坛,当时的文学体制比如重要的纯文学刊物等都提供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然后当代文学转型为“常态的中年期”(陈思和),他们构建了今日中国文坛的中流砥柱,在稳定的环境里,从容磨砺写作技艺、丰富世界观、摸索读者的口味,不断推出的作品是主流奖项的候选者、学院批评家的关注对象和图书市场的看点。即便是横向地和同龄人相比,和那些完全和新的传播媒介、新的文学生产方式水乳交融、互为推波助澜的弄潮儿相比,跃辉也显得有点“落伍”。在很多人看来,“80后”写作、“青春写作”本就和商业包装、高点击率、喧嚣的网络论坛、“玄幻”、“穿越”相伴随。由此看来,跃辉真是选择了一条最狭窄的路。

不过他在这条窄路上却走得安心、从容不迫、稳稳当当。因为关于文学的“变”与“不变”,他有独特理解:“回顾现在活跃在文坛上的前辈作家们,他们刚开始进入所谓文坛或在文坛成名时是以怎样的方式?‘30后’作家王蒙,开始写作时有《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40后’作家路遥写了《人生》;‘50后’王安忆最开始引人关注的作品是《雨,沙沙沙》,‘60后’的余华和苏童最初引人注目的是《十八岁出门远行》和‘少年血’系列等作品;‘70后’的徐则臣最初引起关注的是《鸭子是怎样飞上天的》等‘花街系列’作品。这些作品都写的是年轻人,都是在一个连续的传统里。这些都没有被冠以‘青春写作’,可到了‘80后’就变了。刚才提到的‘70后’的徐则臣属于成名较晚的,比较早成名的像卫慧、棉棉,她们作品中的年轻人与徐则臣作品中的年轻人截然不同。徐则臣是与前几辈作家一脉相承的,而卫慧、棉棉是另外一副样子。卫慧、棉棉和之前的‘传统写作’断裂了,却又被后来的徐则臣等人接续上了。我觉得‘80后’目前进入公众视野的这一批人承袭了卫慧、棉棉这一脉,尽管已经有了很大变化。这些人只是‘80后’中的一部分,——但在许多人想象中的‘80后’却全都成了这样的。我在《上海文学》杂志社做编辑,接触到很多年轻人,他们也是从期刊发表作品起步的,和已经进入公众视野的‘80后’写作者决然不同,这一拨人将会像徐则臣他们那样,接续上被同辈人扯断的传统。反叛然后回归,常常是一代人的命运。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70后’还是‘80后’的写作者,在与所谓‘传统写作’发生断裂的同时,也暗暗地有了承续。”①“70后”作家分化确实可作为今天“80后”们的借鉴。刚开始是炒作“美女作家”这个概念,但现在看来,在“70后”作家中真正成熟的,与当年炫目的美女作家相比往往显得低调,甚至自觉远离媒体视线,在文学的年轮中默默成长,在积累、沉淀之后给人水到渠成、春来草自青的感觉。

所以跃辉一点不着急,安安心心读小说,写小说,“学院派”的步步为营,显出了和一起步就在流行市场里匆匆打拼的“青春文学”不同的风致。《丢失者》的开篇起笔,《骤风》结尾的视角转移,《走失在秋天的夜晚》对文本结构与动机的打磨,凡此种种,在青年小说家的学习时代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他对前辈作家的亦步亦趋,更是自1980年代先锋而来的当代文学脉络在他身上的绵延赓续。对“传统”的继承在他那里,被具体化为对上一辈作家作品细致的阅读和研习,和对“小说”这门“手艺”的默会心知,而他也由此立定了自己在当代文学版图里的渊源与位置。

听跃辉讲过很多故乡乡间的故事,其中的一些已被他写入小说中,那惝恍迷离、鬼影绰绰的气氛、少年在想象的世界里夜游的经历,很让人想起沈从文先生笔下《哨兵》一类的篇章。跃辉的这一类创作质量稳定,已基本上构成一个其来有自的文学世界,这是跃辉创作的起点。其实这已非易事,提笔写作并不就意味着一个人找到了自己的创作起点。

这批创作小说中,印象最为深刻的当推《初岁》。十多年前,主人公兰建成是跟在送去屠宰的猪后面“难过又无能为力的小男孩”;等到第一次操刀前“咬紧牙齿,身子颤抖,激动和紧张混杂在一块儿”;杀猪过程中“有一瞬间,他又隐约触到了小时候的那种疼痛,但转瞬即逝”;后来“时隔多年,兰建成已经不能体会面对一只猪的死产生的那种痛苦了,甚至为自己当年竟然那么痛苦感到难为情”……兰建成面对杀猪时的体验——借用布鲁克斯和沃伦的话——可看作对“邪恶的发现”,而从恐惧紧张到安之若素,兰建成内化了成人世界的秩序和机制,从而与纯真的儿童世界告别。小说中杀猪这一情节,由此可理解为告别儿童向成年转化过程中经受考验的寓言和仪式。小说最精彩的地方,写到兰建成从猪身上抽出刀子,“血接踵而至”,那一刹那,“恍然觉得血是从自己身上流出去的,不知不觉中,他的呼吸竟和猪的达成一致”。从上述过程和细节来看,成长如此残酷,意味着对痛楚的渐渐麻木,甚至意味着杀死“对象化的自我”。小说还写到了侄女小微,她在屠宰场大声哭泣的表现恰如十多年前的兰建成,更年轻一代的成长也必须重复这样的残酷吗?小说写到这里——告别/成长的转型中对残酷的发现——似乎并无太多新意;然而,有意味的是,小说所展示的“小微—兰建成”这一成长序列,还可延展成“小微—建成兰—老董”,也就是说:小微固可视为以前的兰建成,但老董也可看作未来的兰建成。老董在小说中着墨不多却让人过目难忘,他在凡庸的岗位上从容尽着生命之理,身上闪烁着《庄子》中那位“技进乎道”的庖丁的影子。这里的沉静与前面的残酷形成丰富的意味,似乎为成长开放着可能性。与网络文学、媒体文学更多追求生产、流通、消费的高速不同,传统文学当以更沉稳的心态关怀人类社会及人性经验的全部复杂性(甫跃辉曾听从导师王安忆的教导而停笔一年,以保持小说的文学品格)。在眼下的青春文学中,概念化的人物、简单的情节、虚拟封闭的情境比比皆是,正是在这方面,跃辉的创作给出了有力修订。

就题材而言,《我的莲花盛开的村庄》有点像余华的《活着》,但差异也是明显的:后者那里高频率的死亡、出人意料的转折等元素构成的“苦难+温情”的策略,在跃辉笔下却都被节制地略去了。恰如小说末尾所写:奚奎义仍然坐在庙门口呜噜呜噜吹喇叭,“他也不知道自己吹的是什么曲子,不知道是哀乐还是喜乐,所有的悲和喜都乱成一片,在很遥远的地方回响”……我以为,小说正是在悲喜泯然中写尽了一个普通人对日常生活的庄严态度。而《暖雪》无疑是一曲挽歌。弥漫着松脂味的树林、蓊郁大山及山中的生灵、还有打猎的老人,都将一去不返。“亮子迟迟没做出决定要不要去城里”,小说结尾却以生机乍现的自然场景(“猛地跳出一团橘红,圈在水库里的水们一霎时全活了,听得到无数的欢笑、吵嚷。……”)掩饰了选择的无奈。我觉得《暖雪》不妨和跃辉的另一中篇佳构《鱼王》对读。小说中都出现了“外来者”形象,《暖雪》中来水库旅游的城里人贪婪、无礼,这是典型的乡土中国的闯入者——在《暴风骤雨》中可以是带来“历史开端”的土改工作队,在张炜笔下可以是隆隆的推土机和疯狂掠夺的开采工程组——他们的“进入”乡村或者代表一种现代文明对民间“小传统”的对立、改造;或者意味着对大地和自然的肆意索取、破坏。而《鱼王》却贡献了新鲜的“外来者”形象,老刁和海天熟稔乡村伦理(比如挨家挨户地送鱼),敬惜大自然(比如海天和鱼王之间的神秘呼应),取予有道……无论是“外来者”抑或“原乡者”、是离开抑或留守,但愿他们都能找到适合其态度与方式的生存之地。

除了“外来者”和“原乡者”外,“回乡者”更构成了跃辉笔下的一组丰富形象。《牙疼》里的小艾从“要坐火车、汽车,加起来三天三夜不止”的浙江回乡,不仅带回来一个双手和“翅膀一样细长”的浙江男人,更带来了自己难产、被抛弃的命运,搅动起整个乡土沉滞的伦常土俗——在乡人们看来一定会自杀的她,竟然重新梳妆打点准备远行,“她的美丽如灼灼桃花,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旧城》里的小易,曾经为了躲开母亲而报考中师,离开故乡,“母亲大吵一架,就走了,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然而,正如《初岁》里的兰建成借由杀猪的过程,受洗般地重新进入藏污纳垢、生气盎然的民间乡土。重回故土的小易,也在故乡日常琐碎的洒扫庭除里蓦然惊觉,“自己竟然和母亲如此相像”,与母亲的和解正是与故乡的和解,一趟回乡之旅使她谅解了母亲,也真正发现、进入了“旧城”。

远行与回乡,是文学史中不断复现的创作母题,而跃辉笔下的回乡者与原乡之间的冲突或是和解,则可以追溯到现代文学自鲁迅、沈从文以来的悠长脉络,中国特有的城乡结构造就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生活世界”,《牙疼》里村人对遥远的浙江的想象,“浙江人”用相机对乡村世界的打量与“定格”,《旧城》里不断催促小易回校的口吻阴森的“副系主任钱学明”,在在标示着隐绰在“乡村”背后的“城市”的巨大阴影。对横跨城乡两界的“回乡者”或“进城者”(这里的“回乡”,几乎肯定是从城市回乡,而非从另一片乡村返回)而言,这种“一生两世”的现代性经验,根本无法在高歌猛进的“现代化”或“城市化”叙述中得到表达,跃辉的写作,正是在这一点上呈示出了这一群体的内在的撕裂、冲突与焦虑。《走失在秋天的夜晚》中的李绳离开故乡北上省城,在被女朋友揭穿了自己假冒城市大学生身份的谎言之后,神使鬼差地拨通了中学时暗恋的女同学曹英的电话,却“仿佛有一根骨头卡在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后,每当遇到挫折,李绳便给曹英打电话,依旧是一言不发,但“每次给曹英打完电话,他总能获得一段时间内心的宁静。”融入城市的失败催生了对故土的依恋,但面对故土时的持续的“失语”状态,则成为“进城者”们进退维谷的存在状态的隐喻,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是生活世界的自我呈显,语言的失落,不仅是内在精神的焦虑与紧张,更是与整个生活世界的疏离与剥落,他们自己知道,“一旦开口说话,他和曹英之间是没有多少话可说的。”由此,“进城者”成为真正的“零余者”,被两个世界同时抛弃,一面无法获得城市的身份与认同,一面也被隔绝在乡土之外,无法回到乡土的生活、言路之中,他们要么通过欺骗他人与自己(假装大学生)进入城市,随时面临被揭穿、挫败的可能,要么如文本末尾所写,通过暴力乃至杀戮,强行介入曹英的生活,进入原乡世界。在小说最后,李绳回到故乡杀死曹英的男友,同时打电话告诉曹英自己在省城,试图成不在场的假象。但“恰恰是那两个电话”所留下的手机漫游记录暴露了他的真正位置,导致了他的落网。借助手机与漫游这些现代工具与技术,跃辉精巧地表达了“进城者”的自我认同及其现实处境之间的扭曲错位,这种错位来源于城乡二元的结构,并最终撕裂了被它所笼罩、压抑着的进城者/零余者们。

由此,我们得以进入跃辉创作的另一端:城市生活。与乡土世界的温情与奇绝相比,城市则多被呈现为一个压抑而荒谬的空间。《骤风》开篇的一句“突然,起风了”,宣告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城市飓风,“沿路卷起了灰尘、杂草、果皮、纸屑、塑料袋、小树枝、铁锅、水桶、糟木板、破衣烂衫……”,人们在其中只能无助地挣扎求生。在疾风肆虐的描写过后,跃辉笔锋一转,又一句“突然,起风了”,引出了三天前“我”的女朋友在大风中遭遇的车祸与死亡。如果说气候乃至节气在乡村代表着自然的生息时序,那么城市骤风,便仿佛构成了一种至大无外而莫可名状的力量,操纵着城市空间的混乱、危险、甚至倏然而至的死亡。同样,《惊雷》中的一场雷雨,使得四个毫无联系的人偶然地在躲雨的地方聚拢在一起,却发现每个人都带着生活,或者说是金钱,造成的创伤,头顶不断咋响的惊雷,似乎可能在每个人身上爆裂。

在《巨象》里,表达这种压抑性力量的意象换成了主人公李生挥之不去的噩梦:“巨象”的碾压。和女友的分手,被李生“下意识地理解为进入城市的失败。”而刚从外地进城的小彦,则成为失败后的补偿与慰藉。在这里,恋爱关系变成城乡结构的隐喻,对女性的欲望被悄然转换为对城市的欲望,女性被物化为欲望都市,城市则被铭写上强烈的阴性气质(femininity,这一点确实可以上溯到郁达夫在国族政治与个人欲望间的奇妙转喻),跃辉的写作,正揭示了当代都市欲望的生产机制中的这一主导逻辑。正如黄平所说,“在‘城里人—外地人—更弱的外地人’这条生物链上,李生吞噬起更弱的小彦十分平静,尽管偶尔闪过犹豫,但整体上是心安理得的。②但是,李生并未因此得到安定,不仅被女友抛弃的创伤没有因此治愈,而且对小彦的伤害,也成为了他无法摆脱的梦魇,他脑中不断闪现的“我还是个好人吗?”的自我拷问,更提示了个体的伦理法则,在城市(巨象)的无情碾压中的荡然销陨。正是这种惘惘的力量,诱使《晚宴》中的顾零洲产生为前女友拍裸照的扭曲欲望,推动《动物园》里的男女主人公展开一场围绕着开窗与关窗的荒谬拉锯,更使得《苏州夜》里的“他”像“一个被人牵着线的木偶”一样与酒吧女进行了性交易。城市如同一个无物之阵,所有的荒诞与悲剧都无法简单揆诸个体的善恶对错,每个人似乎都在城市逻辑的摆布下伤害彼此,乃至毁灭自身。

事实上,即使进入了城市,拥有了城市人的身份,也未必意味着能够摆脱这样的力量。《丢失者》中的顾零洲本科毕业后在城市中拥有了一份安定的工作,建立了稳定而广泛的人际网络(手机上“目前存有534个号码”)。但是,一次意外的手机丢失将城市生活内中真相展现得纤毫毕现。在这里,跃辉显示了与庸常作者的距离,他既没有着力于丢失手机后的孤独惶惑,也没有停留在摆脱人际关系束缚后对自我、自由的发现,相反,他很快让主人公重新获得了一部手机,而正是在这时,顾零洲发现,在他脱离人际网络的这段时间里,“一个信息、一个电话没有”,“没有一个人询问他怎么停机了”,想象中的“女友会发疯一般,怀疑他、责备他、又担忧他”并没有发生,“无论是电脑还是手机,都那么安静。这个世界真安静。”意外的意义不在于意外本身,而在于它在日常生活的完满外表上划出了一道裂缝,让人们得以窥探城市人际网络热闹表面下的冷漠与疏离。

与此类似的,是《朝着雪山去》里那些毕业后逐渐在城市里安顿下来的同学们,他们在听说了关良“去拉萨朝圣”,并由此戒除网游的计划后,纷纷解囊相助。不论情愿或是不情愿,他们的资助,都使得关良此行或多或少承载了他们的集体愿望:从凡俗的庸常琐事中“挣脱自己沉重的身子朝雪山飞去”。然而结局却是,在遍历各种曼妙景致到达拉萨之后,关良竟“大摇大摆地穿过街道,朝对面一家网吧走去。”他对朝圣的评价与他出发前对世俗生活的评价如出一辙:“没意思!”

空洞的城市生活中酝酿出来的所谓朝圣理想同样空洞,两者互为镜像,一体两面,是同一套文化心理结构的产物,跃辉在和都市小资们“到西藏去净化心灵”之类的梦想开了个小玩笑的同时,也显示出自己的敏感与批判性,并以此继续观察、书写着现代都市主体的存在样态。

跃辉曾写道:“文学,对那些仅仅冀望生活安稳和顺的人们,究竟有多大用处呢?文学是否能如一盏可以放出光亮的灯,给人一点儿微末的安慰?当然,我可以像某些人那样很不屑地说,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文学就不应该是功利的实用的。但是,但是,为什么我心中仍旧不安呢?”

所有的写作本身都在探寻写作的意义,这一探寻本身,也构成继续写作的动力。那是自己与自己的搏斗,自己对自己的说服。也只有在这种紧张里,才能真正牵拉出扎实的、丰满的作品。

这就是跃辉所走的道路。

注释:

①参见《新世纪十年文学:断裂的美学如何整合?》,《文学报》2010年7月15日。

②黄平、杨庆祥、金理:《当下写作的多样性——80后学者三人谈(之六)》,《南方文坛》201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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