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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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水家坡送贺亦民离去时,才知道他与郭又军是兄弟。吃惊的是,我从未听又军说过这位弟。在我的印象中,我这位小学同学以前总是把自己写成“贺亦民”,大家也都这样叫,不知他父亲姓郭。
其实那时大家更习惯叫他“疤子”,缘于他腭上有过一块伤疤,是打斗留下的一处痕迹。
他是小矮个,是一片人头中的塌陷区,又经常缺课逃学,是大家视野中的缺损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几乎没同学,差不多是一个隐身人。他成年后说过,他几乎是被打大的——如果哪一天没挨打,原因只会有二:他父亲病了,或他病了。
父亲一直恼怒他的矮,还有他可疑的长相,似乎不相信他是自己的骨肉,只是一份耻辱,一个丧门星,一个应该在鞋底碾掉的臭杂种。因此,一旦哪天父亲忘了打他(得奖状了,入党了,或赌赢了,这种事偶有发生),疤子就条件反射,觉得自己应该发烧,应该咳嗽,应该拉肚子或晕过去,否则这一天肯定不大对头。
他从未穿过新衣,总是接哥哥不再合身的旧衣,烂布团一样滚来滚去,以至有一次全班上台唱歌,按规定都得白衣蓝裤。他没有蓝单裤,只有蓝棉裤,虽被老师网开一面,自己到时候却热得满头冒汗,在夏日的阳光下两眼一黑中暑倒地。他倒在《美丽的哈瓦拿》优雅的歌唱中。但他不敢休息,一醒来便飞跑回家,扑向父亲下达的生产任务,给一种叫蝉蜕的药材去头去尾——加工一两,获利三厘。药厂职工们大多这样,把加工业务领回家,多少贴补一点家用。
这样,他几年下来业余上学,作业本一页页大多擦了屁股,当然得不到老师的好脸色。同学们看包场科普电影,每人交三分线。他哭了两天也未能从父亲那里讨到钱。老师不相信这是事实,一口咬定他不爱学习,拿钱买东西吃了。同学们也大多换上了老师的机警目光。有一次,班长收到他上交的一毛钱,据说是路上捡的,本应该表扬他,却冷冷一笑,“就一毛钱?骗谁呢?都交出来吧。”这个小干部见他哭了,又拍他的肩,“疤子,你不要哭,只要承认了错误,我们不处分你,也不批判你,还可能让你戴红领巾。”
疤子觉得自己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急得一头撞到墙上,流出的血吓得同学们尖叫。又军这才闻讯赶来把他接回家。
这是一种彻底的孤独和耻辱。班上当然还有穷学生,但那些人多少还有些自我加分的办法。有一位家里是摆米粉摊的,他可以经常偷来酸菜,就是汤粉的作料,洋洋得意地分给大家吃。有一位家里是拉煤的,每逢全班运送垃圾,他可以拉来一辆胶轮板车,光荣地成为劳动主力。还有一位,尽管他手心冒油汗,放屁特臭,穿妈妈的红色女式套鞋,但他打架时的个头大引人注目,还是很有面子。只有郭亦民——不,贺亦民,他执意改用母亲的姓——是烂中的最烂,破中的最破,废中的最废,哪怕做坏事也没人邀上他。男生们的铁环队、弹弓队、摔炮队,水枪队、高马队,都会把目光从他头上越过。理睬他的唯有又军,有时从家里偷一个馒头塞给他,或下雨时给他送来一把伞。
他没考上中学,倒是让父亲如愿以偿,大概是觉得小杂种给自己省了钱,居然没想到要打他。儿子为此大感失落——他最想挨打时反而没人打,只能羡慕其他那些落榜生,虽鼻青脸肿眼泪哗哗却有一种挨打的温暖。他觉得自己很没面子。“那个老杂种只差没拿刀来杀了我!”他甚至对另一个落榜生吹嘘,好像自己惨得并不逊色。
又军倒是把他揪到河里,把他的脑袋按入水中,灌了他几口浑水。“你这样下去,只配做个流氓!”
“你管不着……”
“数学只打十八分,你好意思还是我弟?”
“我本就不是你弟。你姓郭,我不姓郭。你淹死我吧!”
“你以为我不敢?”
“我就是要你淹,你不淹死我就不是人!”
又军又是一顿老拳,打得他顾头不顾腚,打着打着还把自己打哭了。两人在河边呆呆地坐了一个周末的下午。一只帆船滑过来,又飘走了。另一只帆船滑过来,再次消失在水天尽头……暖洋洋的日光下,一块朽木被波浪推到了岸边,一只水鸟在木块上左顾右盼,啼叫出渐浓的暮色,终结了一个沉默的告别式——其中一个将要离开校园,不再与对方在放学回家的人流中相遇。
后来的一天,父亲下班回来,发现小免崽子居然窝在家,没去挑土,没去拾荒,也没去车站推上坡车(两分钱推一次),还人模狗样的捧一本书。父亲一把夺过他的书,在空中摔出一个弧线,落到阴沟的烂泥里。
“钱呢?”父亲是指他每天都应上交的五角钱。
阴沟里那一本《小学生优秀作文选》是又军交给他的,也是迄今为止他唯一收到过的礼物。这一天他不过是看天快下雨了,便没去车站推车,翻出书来看一看。
“不交钱,想吃饭?告诉你,少一分也不行!”
他斜看着阴沟已经破裂的书封,泪水一涌而出。
“聋了么?再不走,就是六角!”
他还是一动不动。
“再不走,七角!”……
接下来的情况他也无法解释。他不知自己为何那样无法无天,那样出手歹毒,突然抄起一条长凳,朝夺书人的背影狠狠砍下去,只听见背影“呵”了一声,顿时左低右高,歪了几分,再歪了几分,终于斜倒在地上。
他在一片尖叫声中跑出大杂院,跑到街口还振臂高呼一句:“郭家富你去死吧——”
他父亲就是这名字。
他一路奔跑来到又军所在的中学,想解释一下自己的暴行,解释一下那本书不是自己扔的,更不是自己撕破的……他在校门外等了很久,总算远远看见又军拍一个篮球,同几个球友汗流浃背谈笑风生地走出校门,把口哨吹得十分嘹亮,将一个个书包旋舞得十分嚣张。遇到一位男老师,他们那一伙没大没小,攀肩搭臂,七嘴八舌,爆出一阵热烈笑声。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离校园太远,没勇气走上前去丢人现眼,被他们打量烂布团的目光千刀万剐。
他只会让他哥又气恼又难堪吧?于是他揪一把鼻涕,咽下一肚子话,躲入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默默地走远。
“你就是一个王八蛋!你就是一个屎壳螂!你从来就没有哥……”他在心里对自己这样大喊,把一个消防栓猛踢,踢到胶鞋破绽脚趾流血为止。
踢到自己昏头的时候,他突然朝一辆汽车迎头撞去,听到了汽车尖锐的刹车声。“孩子,你家住哪里?你听见我说话吗?……”他隐约听到了有人问话,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一个中年妇女的脸,在依稀逆光中有耳际的一缕头发飘动,有美丽的下巴和脖子。
他太想大声喊出那两个陌生的字:“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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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生涯从这一天开始,从他的一双破胶鞋开始。他睡过车站、公园、防空洞,还开始偷东西——那时候多见“大统楼”,多家合住一层,厨房是合用的,或干脆在走廊上。等主人们白天上班去了,他就去那里顺手牵羊,有一次喜出望外,捞得一只炖鸡,吃得自己满嘴流油,还把一只钢精锅卖了八毛钱。
他把一些赃物换成香烟,结识了不少烟友,经常扎堆街头吞云吐雾。其中一位大哥,家里无长辈,进出很方便,于是成了天然的贼窝和赌场。他就是在那里玩上了扑克,牌九,麻将,而且师从大哥很快学会了赌场作弊。这事其实简单,比如剪一硬纸片卡在酒杯里,酒杯实际上便成了两层。当骰子在上层摇得哗哗响时,下层的另一颗骰子却被庄家暗暗卡住并未真正摇动,于是出杯时的骰面朝向,一直得到暗中掌控。光是这一招,他和大哥就把一些老家伙赢得晕头转向。一个修钟表的,一个拉煤车的,还有一位被红卫兵强逼还俗的和尚,都在这里输得脱裤子。
聚赌满足不了烂仔们的胃口。不久,他越玩胆越大,终于玩到了大街上,出落成一个扒手王。最威风那一阵,他戴上小墨镜,迈开八字步,麾下有二十多个小伙计,横行五一路和南校场那一片,闹得很多行人神色惶惶。他其实用不着身体力行,经常把办公地点设在街心公园,选一凉爽的树阴处,呼呼睡上一觉,安心等待小喽啰们上税。他被手下人恭敬地低声叫醒,打一个哈欠,掰开钱包,取走大头,留下一口摔回去,如此而已。有时碰到一个毫无油水的卫生钱包,他还会很不耐烦地将其摔在来人的脸上,“你那个猪蹄子怎么还不剁掉?”
这时的对方就会谄笑,会点头哈腰,会屁滚尿流地一溜烟跑开去,投入更为艰巨的战斗。
王者当然也不白吃白喝。一个城市的扒手往往分成不同团伙,根据相互间不成文的约定,分别经营不同的街区。一旦有人越界经营,相当于偷别人的饭,相当于国家间的主权纠纷,战争便难以避免。在这种情况下,会骗不如会打,一个扒手王如果还想混下去,就必须有效庇护臣民,用拳头、砖块、铁棍一类履行神圣的王者之责。“五(一路)帮”与“八(角楼)帮”的群殴就是这样发生的。贺疤子是“五帮”头,每一次都是最先出手,每一次都叫得最凶,“今天要搞死你”一类,“老子要挖死你”一类,在江湖上名声大震——其实他后来对我说,打要巧打,叫在先和打在先很重要,如此气势汹汹才能让人们印象深刻和远播威名。真正打开了以后呢,肯定是一场混战,谁都顾不上谁,胜了也是惨胜,你最好脚底下抹猪油——溜!
江湖名声也会引来麻烦。这一天,南北两派还未交手,就听到四周哨音大作,手电光柱乱射,原来是警察和民兵早已设伏,把这一带团团包围了。“条子糕呵——”贺疤子喊出撤退暗号,立马折入一条小巷,扑向路边一张纳凉的竹床,搂住一个睡熟的孩子,闭上眼睛,憋住呼吸。不一会,一串脚步声从旁边经过,感觉中有灯光在他身上照了照,还有人在竹床边停留了片刻。大概抓捕者以为他真睡了,或把这个小矮个看成了小孩,就过去了。
他的部下却大多落网。听到这消息,他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太不像一个好汉,便一路打听来到警民联防的治安指挥部。
“你就是疤司令?”一位民兵头很吃惊,“还晓得来自首?”
“自什么首?我又没犯法。”
“没犯法?一切情况我们都清楚。每次都是你最先动手,每次都是你下手最毒。难怪你父亲三次登报同你脱离关系!”
“那是打坏人,为民除害。”
“你还狡辩?”
“我是替你们维护社会治安。”
“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来三句半?——跪下!”
他坚决不跪,死死揪住一张高靠背椅以为支撑。结果,他被四个民兵拳打脚踢,从椅子这边转过去,又从椅子那边旋过来,与椅子死死纠缠,人椅连体盘根错节,一块滚刀肉似乎不大好对付。汉子们气喘吁吁,搓揉自己的手,有点打不下去了。
“打呀,再打呀,莫停手。求求你们,今天非把我打死不可,千万要把我打死。你们不打死我,那就不好办,我要是活着出去了,回头就要一个一个来搞死你们,先从铁路局八栋的开始。”
其实他并不知道在场的哪一位来自铁路局,只是刚才昏天黑地时,好像听到有人说到铁路局宿舍八栋打来的什么电话,便暗暗记下了。
这一招果然管用。四个民兵互相看了一眼,再也不打他了。后半夜有人来点了一支蚊烟,送来两个馒头和一壶水,大概也与铁路局的暴露有关。
按当时的惩罚规则,疤子和他二十几个小兄弟被民兵武装押送,挂黑牌游了两次街,又去挖了二十天防空洞,读了三天的党报社论,就给释放了。放他的这一天,一个汉子(大概是家住铁路局的,他现在才真正看清了,认识了,对上号了)塞给他一包烟,说那天晚上的事么,动手是公事公办,没办法。
疤子抽燃一支烟,冷笑一声。“大哥,我这个人最不记仇,但以后要是铁路上有事要办,你不能不帮忙呵。”
“好说,好说。”对方居然一个劲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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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人偷了一个军人的文件包,据说涉及高端军事机密,全城的警察疯了一样拉网严查,逼得疤司令只好远走高飞。他本是下乡来找他哥,却不知又军早已离开白马湖,无意之间遇到了我。
我把他带到了水家坡,再次确认他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以前熟悉的面孔,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你以后怎么办?”
“不知道。”
“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放心,不会连累你的。”
“你……还是不要自暴自弃吧。”
“你是要我学好?我叫你爷,叫你活爷,给你烧高香,这个世界谁稀罕我学好?再说,什么是好?你能讲得清楚?一个老家伙同我说过,当一个银行员工,看见有的人来存一千块,有的人来存一块,会觉得人很不一样。要是当个掏粪工呢,就会觉得人人都一样,裤子一脱都是拉屎喷尿。连皇后、公主喷出的也是臭烘烘,根本不能看。这个世界就这么回事。”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种振振有辞的厕所理论。
工区同事们好奇于他的街头阅历,但还是不大喜欢他,觉得他懒惰,还挑食,白吃白喝的,一口下流腔十分刺耳,比如把一些街头女叫做“马子”,叫做“楼子”,意义不大明确但联想空间污秽无比,足令女士们义愤填膺。因为主张卖掉我们养的一只猴,因为放毒饵差一点毒死那只猴,马楠大发一通猴妈脾气,更是同他翻了脸,不但不给他洗衣,在他面前收拾碗筷也给尽脸色重手重脚。
“他是个流氓犯吧?”马楠和蔡海伦机警地猜测。
“他是不是抢了银行?”“他是不是走私黄金?”“看他那样子不会是杀了人吧?……”其他人也议论纷纷,加强了对自家物品的看管,晚上睡觉时更不忘记紧闭房门。
作为他在这里的关系人,我只能尽力各方润滑,陪他下下棋,扯几手扑克,带他去见识“醉草”,又叫“睡草”或“懒婆草”的——据说人一嗅到它的气味就会昏昏欲睡。见他没多大兴趣,手操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的抽打草叶,我又推介“笑菌”,一种人吃了后会大笑不止的东西;再推介“麻树”,一种人沾上木液会皮肤溃烂的东西——以前农民械斗时常用这种毒液涂抹箭头,打猎也常用它涂抹矛尖。
我带他去打柴,顺便去找一找野生的山楂和猕猴桃。天已黄昏,枫林血红,桦树金黄,芦花玉白,一大群蝴蝶在遮天盖日而来。风在树梢间梳出嗖嗖的声响。烧制草木灰的烟雾爬上山坡四处弥漫。站在山顶上,远处的群山像凝固的大海,脚下山谷里秋色的斑斓五彩十分浓烈,交织成翻腾和流淌,是诗人们一见就要血压上升瞳孔放大并且“呵呵呵”的那种景象——但他对这一切还是看不上眼。
“你们这里的蚊子也太多了吧?还让人活不活?”他丢了柴捆,使劲抓挠两臂,还有额头上和耳后几个红包,一张蛤蟆脸上满是鄙薄。“做好事,拜托了,这就是你们的广阔天地?你们在这荒山野岭也待得住?你们这里是有金子挖还是有银子捡?乖乖,换上我,早就喝农药了。”
“艰苦环境对人是一种锤炼……”我的辩解肯定不大有力。
“屁话。你锻炼了,又怎么样?”
“我至少会砍柴……”
他哈哈大笑,“我也没见一年到头吃生米呵。告诉你,当时居委会也来动员我下乡。我同他们说,铐了去可以,捆了去可以,自己去肯定不行。”
“你妈也顶得住?没被那些老太婆们磨死?”
话刚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失言了。我忘记了他母亲已早逝,对于他来说只是一张照片,只是一些稀薄的想象。
“对不起……”
他面无表情,低下头,坐下去,一条背脊弯曲,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好久没有说话,肩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条树枝被他使劲地折断,再折断,再折断,几近粉碎。
“对不起……”我拍拍他的肩,与他一起挑柴下山。
这一天夜里,我终于被他说动心,决计不再在这穷山沟里傻等机会。事实上,自马涛一案告破,树倒狐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也在暗暗找出路。“病退”看来是较为可行的首选,很多哥们姐们都成功了。但我能吃会睡,一百多斤骨肉健康得太让人沮丧,拿什么哄过医生的眼睛?我曾广泛打听坊间经验,在胸透时偷偷往肺部贴一锡箔纸片,或在量血压时似坐实蹲,暗暗用力,咬牙切齿,把要命的血压计水银柱给挤上去,但结果不是锡箔纸片露馅,就是水银柱升得不够高,只得一次次垂头丧气走出医院。看着那些出入医院大门的病人,看那些幸福的肺结核、高血压、风湿症、胃溃疡、罗圈腿……我嫉妒得差一点欲哭无泪。
我没法再装豪迈,誓言自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卧薪尝胆也甘之如饴。这些话自己听了也虚。时间在一年年耗去,我得有一个决断。
“这好办。”贺亦民喷了一口烟,“我来打你一个骨折,等你户口回城后再接上就是。我认识一个妙手接骨的神医。”
“万一接不上呢?我是说万一。”
“瘸了就瘸了,也比你死在这里强吧?”“你这算什么主意?”
“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你懂个屁呵。”
我不愿当瘸子,但想一想长痛不如短痛,为了夺回城市户口,为了合法地回到文明和进步,我既然无望招工和升学,既然没钱给官员送礼,那还能有什么招?再想一想,不就是一根骨头吗?我在红卫兵武斗时中过弹,左腿腓骨已非原装,眼下再上一次手术台,不算什么大事吧?就当自己再一次战场挂彩,伤痕累累地荣归故里,比暴尸沙场还是要强几分吧?
这一夜翻来覆去没睡好。
第二天,我带亦民再去打柴,来到一个旧村落遗址,找到几堵土墙,一条石板路,还有一块刻有“酒酣醉卧”几个字的残碑,似乎有点什么来历。这是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偏静处,便于动手。他要用扁担砍我的腿,我担心旧伤叠加新伤,今后不好治,没同意。他要用大石头砸脚,我怕他野蛮操作,搞得我太痛,也没同意。最后,我选择了左手(不如右手那么重要),选择了中指和食指(据说断两指是病退的起码伤残标准),塞在两扇厚重的木门之间。这样,他一脚踹上来,两门狠狠地相向一挤,指骨便可望嘎嘣一声断裂,我便可能在惨叫声中一举成功了。接下去,拍一张货真价实的X光片,我便可以理直气壮地拍在干部们面前,走回自己梦中五光十色的城市呵城市。
他朝我嘴里塞了一条毛巾,“准备好了?”
“好了。”
“你放松,不要运气。你一运气还不容易断。”
“我放松了……”其实我早已冒汗。
“你这鸟毛,哆嗦什么?”
“废话少说两句行不行?你要踢就踢。”
“你这筛糠的草包样子太好笑了。”
“臭疤子,你手脚利索点,不然我把你筑到尿桶里去!”
我再次闭上眼,感觉到对方丢了烟头,朝目标看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发动全身扑了过来。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的那一瞬,他卟嗵一声翻倒在门前,原来是抬脚之际被我横插一腿,蹬得失去了重心。“神经呵。”他眨眨眼,摸摸屁股,见我的左手早已抽出门缝,“你臭狗屎糊不上壁呵?你连做贼的格都没有,还想干大事。这又不是要你的命……”
我瘫软在地上,与他相对而坐,取出嘴里的毛巾,擦式头上的汗珠。“对不起,我还得再想想,再想想……”
“尿胀卵,我晓得你就是个尿胀卵。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你最好把你的冬瓜汤一直喝到共产主义!”他跳起来拂袖而去。
回到宿舍,我想给他一支烟,但烟盒已空了,于是我们各自撅起屁股去“打狗”,就是搜寻地上的烟头。我们照例划区包干。我把门厅、寝室、饭堂都划给他,只给自己留下门外的地坪,算是弥补对他的一份抱歉。“你不要生气,我再想想么……”我对他一再赔上笑脸。
这天晚上,我脑子里再次冒出多年前那个想象:人生是一部对于当事人来说延时开播的电影。与其说我眼下正在走向未来,不如说一卷长长的电影胶片正抵达于我,让我一格一格地严格就范,出演各种已知的结果。我可以违反剧本吗?当然可以。我可以自选动作和自创台词吗?当然可以。但这种片中人偶然的自行其是,其实也是已知情节的一部分,早被胶片制作者们预测、设计以及掌控——问题是,谁能告诉我下一分、下一秒的情节?那个情节就是我的两个指头再一次塞进门缝?
我把这两个指头摸了又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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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官与身体
人只能活在自己的身体里——这听上去像一个病句。我的意思是,人的心再大也得接受身体之囚。帕瓦罗蒂没法同时拥有乔丹的长腿和梦露的大胸。一个人也不能把自己的眼睛留在唐朝,把耳朵留在民国,把手足或肠胃留给未来。
人的身体不仅有一次性和个人性,还有普遍性——这意思是说,稳定的基因遗传决定了全人类有形体大体相近,除了肤色有异,至今无人能长出牛角或羊尾。
这一事实很神奇。
但基因的大稳定下隐伏了丰富的差异和变化。有的个高,有的个矮;有的音盲,有的色盲;有的恐高,有的恐蚁;有的乳大,有的乳小;有的嗜肉,有的喜素;有的花粉过敏,有的干果过敏……这一切似乎与生俱来,原因不大明了。更容易忽略的是,圣女特蕾莎和魔头希特勒是否基因图谱相同?如果不同,这种差异是先天决定还是后天决定?该由他们的祖辈负责,还是该由他们自己负责?
2012年3月11日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文章称:很多科学家认为,“西方的个人主义与亚洲的集体主义……从根本上要归因于基因差异。”“文化价值观与携带5-羟色胺的基因密切相关。”这是一个惊人的说法。翻一翻美国《心理学家》之类杂志,可知不少专家还把偏激、懒惰、恶毒、共和党立场等都看成基因的产物。如果这些说法属实,那么迄今为止的各种政治、道德、文化的革新运动,看上去都像是无事生非,是闹哄哄的外行越位,只配基因专家们摇头冷笑了。
不过,对基因专家们的质疑是:世界上哪有一成不变的基因?如果基因是动态的,是可以改写的,那么它还算不算“基因”?还仅仅是一个实验室的问题?这种被生存环境和历史过程不断改写的基因,比如被特蕾莎们或希特勒们严重改写的5-羟色胺,换一个角度看,是否也该称为“基果”?
事情可能是这样。“基因”也是“基果”(至少应有这样的中文词)。每一个人都亦因亦果,是基因的承传者同时也是基因的改写者,即下一段基因演变过程的模糊源头。生存环境和历史过程作为一种更为强大的实验室,正在悄悄实施各种转基因工程,正在比编织一份个人亦即群类的、稳定的顽强的亦即多变的生理未定稿——这听起来又像一个病句。在这个意义上,文学“回到身体”一类口号,显然不宜止于春宫诗和红灯区一类通俗话题,而应转向每一个人身体更为微妙的变化,转向一个个人性的丰富舞台。
贺亦民的一份基因未定稿,不妨举例分说如下:
关于腿与腰
中国南方人普遍偏矮,其中一些高个头也多是腿短而腰长,长在一条腰上,比较合适几千年来的农耕事务:便于弯腰,便于上肢接近土地和庄稼。贺亦民的不幸在于,他属于矮中更矮,不知前辈们何时何地的一次精卵结合,在隔代遗传或邻代遗传之后,使他的身高大约是1.6 m,相当于时尚标准下的半残。
一种猜测是,北方以及更北方的那些游牧人,在辽阔的欧亚大陆打望牛羊需要高,远眺风云和敌人需要高,登上骏马更需要高,屈就地面的活动较少。于是,一种拔高的心理期待成就了遗传选择,给后代们留下了修长双腿。通过移民或战争,通过情愿或不情愿的交配,这种长腿也逐渐出现在某些农耕地带,成就了贺疤子眼下左侧的那个人——廖哥,一个山东小伙,正在用砂轮磨刀具。
廖哥是高中生,拥有这个街办小厂的最高学历,最喜欢说数理化,最喜欢别人叫他“廖工”。亦民向他打听收音机是怎么回事,还用小学生的算术方法解出一个方程题,得数似乎没错,但廖哥还是抹了他脑袋一把,抹得众人哈哈笑,一句赞扬也没有。没人把他古怪的算法当回事。
一天,他发现廖哥不吃饭,头发搭拉在额前,不时哀声叹气。一打听,才知对方失恋了——那个电工班的厂花,能拉手风琴的团支部书记,把廖哥偷偷递去的情书揉成一团扔回机修班。
“秋瞎子呵”贺亦民想给廖哥出气,“狐狸精一样,要她做什么?送给我也不能要。”
“疤鳖你少吹牛。”一位工友说,“不要再刺激我们的廖哥了。”
“我吹牛?只要我愿意,手指头一勾,花姑娘一堆堆的来,踢都踢不回去。”
“你勾几个母蚊子还差不多。”
“小看人?要不,我今天同你打个赌。”
工友们一齐起哄:你要是钓不上鱼,以后天天请我们吃包子。要是钓上了,我们放你的假,三个月里替你顶班。
贺疤子觉得自己把话说大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他骑上脚踏车去一位邻居家借来《红楼梦》,还有两三本文学,放在柴油机旁,布下高雅的诱饵。接下来的安排,是他在电闸那里做点手脚,构成电工必须来检修的理由——报修时间当然必须在晚上,在厂花当班之时,以暧昧的月光朦胧为背景。
挎着电工袋的厂花就这样入套了,检修电闸时发现了《红楼梦》,发现了知识和艺术的亮点。亦民与她搭讪也很顺利,于是对方的工具柜里,从此有了一本接一本的名著,包括中国的,俄国的,法国的、英国的……疤子其实根本不懂那些天书,不过是掏钱买烟,每次都求邻居火线补课,让一个中学教师告诉他各书的要点,由他满头大汗地强记下来。主题,人物,风格等,这些奇怪词汇被他硬吞强咽。
“你看书这么快?是不是一目十行?”厂花吃了一惊,对这位才高八斗的文艺青年大为崇拜。
“这些书哪够我读的?都差不多读过两三遍啦。”
“我以为你不识繁体字。”
“不好意思,我本来打算研究一下甲骨文。”
“我以为你只会打架。”
“没书读的时候,不打架干什么?”
“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去上大学,应该去深造。你去北大呵、清华呵,或早稻田,我姨外婆那里。”
亦民以为“早稻田”是乡下什么地方,称自己最讨厌下田,决不下乡当知青。幸亏他这几句说得含混,没怎么引起对方注意——他后来得知“早稻田”是日本一所著名大学,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开始出现在电影院阴暗的观席——亦民提前通知工友,让他们到时候去电影院见证事实,把以后的肉包子备好。不经意之间,他目光离开银幕,瞥一眼身边的厂花,觉得这份战利品还真不是什么狐狸精。水汪汪的眼睛,翘翘的小鼻子,脸上两颗不大明显的雀斑,说错话时的捂嘴巴或伸舌头都居然令他心动。坏了,这差不多就是恋爱吧?就是重色轻友的开始吧?可怜的廖哥眼下不知在哪里抓狂,会不会捶胸顿足喷一口鲜血?
他想拉住对方的手,但刚碰到一个指头,对方立刻触电一样把手缩了回去。两人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聚精会神于电影。
工厂附近两个高音喇叭不见了。警察们没费太大的周折,就在亦民的狗窝里发现了赃物,把他抓进派出所一关半个月。工厂也立即罚他每天去扫厕所。他再见厂花时,还没来得及控诉那个喇叭的可恶,没来得及说明自己下手是想给对方买一架手风琴,对方已煽了他一个耳光。
“你听我说,对不起……”
“我不听!”
“我是为了你……”
“你骗谁呢?我都知道了,你是为了吃包子。”
对方把一摞书狠狠地砸在他身上,然后哭哭啼啼地歪斜着身子跑远了。他只能捡起几本书回家。在清理自己的工具柜时,他还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是熟悉的笔迹:
臭矮子,你是个无可药救的混蛋!
他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个身影。据说廖哥也辞职了,与厂花相约去了另一个工厂。伙伴们见他愁闷,都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照他们的分析,看两场电影不算什么的,真要谈婚论嫁,光是他这三寸乌龟腿就过不了丈母娘那一关。人家是干什么的?团支部书记,工程师家的千金,即便被文学灌晕了,哪天一个喷嚏打醒了自己,也不愿意挎一个马桶上街吧?不愿以后生下一窝小马桶吧?喂,你脑子被门板夹坏了,还打算送手风琴,不如给弟兄们买包子呢。
亦民摸摸脸,没说话,再次看了看那张字条。
“臭矮子”——这一句很伤他。他记得廖哥也偷过厂里的轮胎(比高音喇叭还要贵),也受过处分(开除团籍的处分比他扫厕所还重)。如果厂花能够原谅廖哥而不能原谅他,那么事情显然另有原因,远非《红楼梦》什么的可以解释。
关于手
早在出入拘留所时,疤子就发现电工最舒服,最神气,哪怕蹲在牢房,也常被警察叫出去修电扇或修路灯,从来不必真坐牢也不必干重活。这样的高等囚犯有时还以购买零配件为由,骑上自行车上街去,叼一支烟吞云吐雾——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便装警察,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
他拜一个瘸子为师,说什么也要当上一名电工,装出一台师傅家里那样的电子管电视机。但不论他给对方做了多少煤饼,挑了多少井水,买了多少白菜和萝卜,对方还是不让他碰一下万用表,只是丢给他几本中学物理课本。
他不服气,带上一个以前的小喽啰,决心自己去偷一个万用表。目标已确定,就是附近的一家电器厂。他去那里踩过点,发现侧门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缺口,偷偷将锁门的铁丝剪断,再虚虚的搭上,制造出门禁正常的假相,以便自己晚上下手。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拎一只麻布袋再去时,门上的铁丝不见了,竟然已换成一把新锁。但箭已离弦不可回头,他只得踩着同伙的肩,翻墙上房,踩椽木前行,再揭瓦而下(利用自己以前当泥工的知识),溜入材料库房,用鸭嘴钳和钢锯打开铁皮柜(利用自己以前当钳工的知识),展开一次疯狂的打劫。
事前估计不足的是,他划完所有火柴后只找到了万用表和电焊枪,图谋中的变压器、三极管、可变电容等却不知在哪里。
“有人来了,来了……”
小扒手再次发出警告,吓得他慌慌逃离现场。哗啦一声,一脚踩偏了,几片瓦掉下去。两捆漆包线就是这时掉下去的,让他事后心痛不已。
他的豪华型、浪费型、破坏型的电工学习由此开始。大半个麻袋的元器件,他拿来就拆,拆不动就撬,撬不开就割,与其说是当电工,不如说更像杀鸡破鱼,各种试验完全不计成本。当然,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最要命难点的还是读书,是搞清楚这些鸡呀鱼呀的来龙去脉。他的决心是,人家一天读十页,他十天读一页总可以吧?人家读中文或英文,他凑上一点“贺文”也无妨吧?——“贺文”就是他的错别字,只有自己能够懂的那些王八蛋。以至很久以后他还把“绝缘”读成“绝绿”,把“高频”读成“高页”,把A和J读成扑克牌里的“尖”和“钩”。
他惨遭电击无数,麻木和晕倒是家常便饭。奇怪的是,他的两手似乎开始变化,对电越来越没感觉,220伏的家用电到了他手里,有时只有一点毛毛热。工友们不知他的身体有什么特别。一个小马桶,没胡子和头发稀的家伙,没有铜头铁臂也未见嚼铁吞钢,顶多只是皮粗骨硬一点,凭什么干活不用绝缘手套和电工钳?凭什么可以经常带电作业野蛮操作,根本不需要拉闸?有一次,连他自己也好奇,一手抓零线,一手抓火线,把两线头越捏越紧,眼睁睁看见自己嘴咬的一支测电笔亮了,更亮了,更亮了,引来伙伴们一片惊呼。他的手指头怎么没冒烟,也没见闪闪光弧?
伙伴们扒了他的衣服,发现他身上也没什么机关。用万用表测过他的全身,发现他带电时的鼻子电压超过110,肚脐电压超过90,阳具更不得了,电压超130……简直是根电棒,可以点亮电灯泡了,直接插到路边去当路灯。
一位教授前来仔细观察他的带电实验,说奥秘可能在他的手上。这双伤疤暗布和老茧相叠的手,相当于戴了胶皮手套,形成了电阻,虽能显现电压,但大大化解了电流强度,对身体形成了保护。
疤子倒是不大相信教授这一解释,更愿意这是自己变戏法的运气。他后来转向微电子,捣腾三极管一类,就是担心哪一天运气到了头,电流翻脸不认人,突然把自己烧成一团焦炭。他提醒自己还是离这家伙远一点好。
关于脑
贺电工受厂部推荐去工人技术大学读书。当时很多高级技工都出自这种学校。不过他没怎么珍惜这脱产的三年,没上过多少课,一直在社会上走穴混钱,东一鎯头西一棒子的什么业务都敢接,什么工程都敢碰,只差没在客户面前拍胸脯接下原子弹和核潜艇的订单。至于那张文凭,用他的话来说,红布壳子算是他的,证书芯子是同学们的——二十多门考试大多靠弟兄们帮忙才得以蒙混过关。他差不多据此可以写一本《舞弊大全》。
也许正是这种广泛流窜的经历,这种电工、装配工、钳工、车工、铣工、模具工、电镀工、铸造工、永磁磨工、木工、泥工、缝纫工等什么都混过的野路子,使他的技术见识极为古怪和狂野,脑结构异乎寻常。这个脑袋戳在肩膀上,装了一坛子沟纹密布的酸菜或豆腐(他吃得最多的东西),如果也算得上一个电器件,那么它的短路点不胜枚举,但也有反常的并联或串联,有胡乱搭接的密集电路,一塌糊涂的同时却灵感迭出,低效率和高性能并行不悖。
这个脑袋装不下很多重要的科学公式,装不下中学生的语法,甚至装不下小学生的九九表——他脱口而出就是“四七二十六”或“六八四十二”,见别人大笑才急忙更正,而且经常一错再错,说出来的变成“四七三十八”或“六八四十六”。他不可思议的困惑,是不知大家如何都能熟记九九表,眨一眨眼,摸一摸头,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这个脑袋装下的东西千奇百怪。随便一个什么工件,他拿在手里不用看标牌,几乎只是摸一摸,甚至是嗅一嗅,就能判断出是不是德国货(在他看来工艺水准最高),或是美国货,或是日本货,或是中国货……凭借一种无法言传的猜读法,他读不懂中学的英文课本,却能在网上猜英文,猜德文,跟踪世界最新技术。有一次,听说我去美国,便委托我去硅谷买芯片,是他在网上查到的一款。我取道硅谷,走街串巷七弯八拐,好容易找到那家设在地下室的SMR。洋经理看到订货单时大为吃惊——SMR在美国也默默无闻,他们刚刚开发的这一款新产品,连美国同行们都不大知道,如何这么快就被一个中国人盯上了?这位中国知音是何方神圣?
经理一再查看护照,觉得我至少也应该是来自台湾。我解释了好一阵,才让他明白“民国”和“人民共和国”之间的英译差异。
其实哪是什么神圣?充其量就是一个技术魔怪,没有任何头衔、学位、职称、单位的个体户。用他的话来说,物理这东西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无非是声、光、电、磁、核这几种解决手段。人不能被尿憋死么。人家用声,你为什么不能用光?人家用光,你为什么不能用磁?人家用磁,你为什么不能用核?……面对再大的难题,只要你善于急转弯,就可能别出一格,一举抠底。他首创全世界的K型水表,就是发现专家们一直着眼于降低叶轮的摩擦,着眼于叶轮重量,一条路走到黑,而他不过是斜出一招,在围棋盘上走象棋,在水面上跑火车,打一打磁悬浮的主意,叶轮重量和摩擦锐降为零的结果便令业界哗然。
好几位大学博士前来取经,他结结巴巴说不清,在厕所里躲了好半天,走出厕所时也只憋出一句:“你们呀,就是书读得太好了。”
这话很难让人理解。
想了想,又憋出一句:“要解决问题,有时候就得长一根斜筋,一根横筋,一根反筋。”
博士们面面相觑,还是一脸困惑。
他的意思是指现代院校分科太细,博士们读成了“窄士”,不容易跨学科打通?我可能没说对。他那六十多项发明专利,来自怎样的思想狂飙和技术胡闹,我更无从理解。据他供述,他砍瓜切菜般的发明史源于最初一次惊讶。那还是他初当电工不久,拆解了一大堆电表,无意间发现全世界的电表都有一个重大漏洞。这可能吗?天下还有这种惊天秘密滚到他的脚下,等待一个小电工捡便宜?一代代人殚精竭虑的技术改进,居然在一个毛小子面前露出了大屁股?
他带有几分自疑,在电表上三下五除二,发现电表当真不再走字了,或者说只按他的命令走字了。这让他震惊不已,一激动,便站在走道上大声吆喝,宣称他的电炉大开放:“社会主义的大锅电,不用白不用呵——”
老人要熬药的,女工要烘衣的,青年要炖肉的,都兴冲冲来到他的房间,差点把小屋子挤爆。贺电工干脆把门钥匙多配了几片,给这个那个胡乱分发。第二天,供电所的抄表员来查电表,眼睁睁地看见屋里的电炉红红火火,楼梯间那里的电表就是不走字。“偷电就是盗窃国家财产,就是违犯国家电力法,你晓得不?”他在电工班找到贺亦民,口水四溅地大叫。
“你说偷电就是偷电?”亦民不拿正眼看他,“总得拿一点证据吧?我文化不高,法律还是懂一点的。”
“电炉就在那里,还要什么证据?电炉在炖肉,电表不走字。怎么回事?”
“玩戏法么。”
在场工友们哈哈大笑,气得抄表员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好吧,你玩,好好的玩,公安局会找你玩的。”
供电所长和警察来了,探头探脑一阵却没什么下文。接下来,市局的总工程师也来了,带来技术工人和各种设备,在这个厂区宿舍查了个天翻地覆。先是尝试整区停电,然后试一下分楼停电,最后试一下分层停电……结果并未发现任何偷埋的暗线。电线槽板和总配电间被戳得稀烂,到处都有破壁残垣和满地渣粉,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巷战。各种电表也换了十来个,各种检测工具轮番上,还是给不出一个说法。
总工程师提上两瓶酒和一大盒点心,只能在电工前满脸微笑。“小同志,局领导研究过了,只要你告诉我们偷电的办法,我们既往不咎,从轻处理,把你以前的欠费全免了。你看怎么样?”
“哎,哎,什么叫偷?没有物证,没有数据,一个总工程师说话就这样跑火车?”
“好,好,不说偷,就说是用,这总可以吧?”
“你们的电价也太高了吧。我一个月工资三十多块,要养老婆,要养仔,不玩点戏法怎么办?你们供电局是管饭,还是管尿片?”
“我深表同情,深表同情呵。这样吧,我再同领导说说,只要你配合,你以后不管用多少电,我们一律免费。好不好?”
“要是你们换领导了,到时候我找谁去?”
“算了吧。”高工再一次谄笑,“你看我,比你大了二十来岁。”
“西门庆比我还大了几百岁呢。”
“亦民同志,这样说吧,这样说吧。国家现在这么困难,百废待兴,电力先行,每一个公民都应该承担一点责任。大家各退一步,都过得去,好不好?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好青年,又是厂里的技术革新能手,值得我好好学习。我们的共同目标,就是要为国家用好电,管好电,对不对?”
亦民是个顺毛驴子,听不得软话,接下了酒和点心,同意以后每个月交两块钱电费。
从这个月起,他交的电费永远是两元,直到多年后家境改善,直到他日夜享受中央空调,才主动改交电费每月一百。历届供电局领导不但接受这种霸王价,还经常登门送礼,对他千恩万谢。毕竟,他信守承诺守口如瓶,未让偷电技术扩散成灾,没把供电局活活地整垮,已是刀下留人皇恩浩荡。他们听说过,境内外有些商家曾出价七位数乃至八位数,希望购买他的秘密然后垄断全球新电表市场,但都被他拒绝。“放心吧,”他拍拍新局长的肩,“就算你是我老丈人,把三个女儿都嫁给我,我也不能告诉你呵。”
局长感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真是我们电业系统的衣食父母,不,你是整个国家的大英雄,大恩人!“
一个神电工,从此在江湖上爆得大名。在不少人看来,这家伙发现的秘密无人破解,各方专家莫奈其何,实在太神了(作为他的朋友,我有幸探知其中奥秘,但不得不信守承诺在这里守口如瓶)。至于八位数的进项打不动他,几句奉承话倒可灌翻他,则有几分神经。一个人的“神”与“神经”,差别可能本就不大罢。很多人说,少半步的“神”就是“神经”。多半步的“神经”就是“神”。
关于舌
传说一伙土匪绑得几张肉票,想辨出倒霉蛋们哭穷的真假,便做一桌饭菜看他们如何吃。一般来说,口味重的是穷人,口味淡的是富人,其中的道理,是穷人出汗多,需补充大量盐分;吃菜也少,菜里盐分相对集中,浓度必然提升。口味与身份的关系最先被这些土匪一眼看破。
贺电工的一条舌头差不多也是下贱标志,与妻子俞艳萍格格不入。婚前的穷日子似乎从两方面改变了他的口味:一条是多吃生厌,比如喝粥太多,使他眼下一见稀粥便恶心,饭粒要越硬越好;另一条是多吃成嗜,重口味一旦成为积习,重盐重油就成了他的命,大酸和大辣也必不可少。
他用满屋子神奇的自制电器和几项专利把女警察哄得五迷三道,但拐骗得手后,真要过日子了,两人吃不到一起去。警花对照书本科学配餐,在丈夫眼里那是拿草料拌白水,无异于逼他出轨。他装上一盆饭,总是端到邻家去吃,到这个姐姐或那个妹妹那里快活去了。男女的笑闹声总是从邻家飘来。
妻子一次次气得脸色发绿。
亦民赚了几笔专利费后,与一个香港人合股在深圳办了家公司,算是躲开了家里的餐桌战争。他觉得副董事长的职位很爽,没什么事,成天泡茶馆,看电影,打游戏机,洗澡按摩,找女服务生开开玩笑,还可花钱如流水,把故旧亲朋全请来吃海鲜。请到没人可请了,拿起电话不知往哪里打,便把自己以前的厂长也请了去。他说当年自己被对方扣奖金,到对方家里强吃赖喝,实在对不起。对方也一笑泯恩仇,说过去的事都过去啦。
亦民拍拍胸口,“等我发达了,先把厂里欠下的电费和材料费统统付清,再给你们盖两幢大楼。”
厂长也很激动,“那就好,那就好。苟富贵,勿相忘。”
小俞也来深圳探亲。深圳是个大洋场,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商界各路豪杰都不知来处,见面时总有暗暗的互相度量,互相揣摩,互相提防。在这种富人如林的地方,小俞一再为丈夫暗暗焦急。拜托了,你递出去的名片上是副董事长兼发明家,但动不动说粗话,动不动把裤脚搂到膝盖,把领带扯得像根吊颈绳,是不是还要当众抠脚趾?更戳心的是,到了高档餐厅里不懂蛋乳冻、冷冻慕斯、水果沙司、橙汁三文鱼也就算了,怎么连鲍鱼汁拌饭也不会吃?一举筷子就只知道红烧肉和咸鱼煲,甚至还要腐乳,搞得服务生好为难。你好歹也算是个老板吧?怎么像个刚刚越狱外逃的走私犯?
一些客人不时暗中交换眼色,亦民没看见,小俞可全看在眼里,回到住处忍不住一关门就叫:“五星级餐厅里要腐乳,骨子里都是穷酸气,亏你想得出!”
“怎么啦?”
“你不吃腐乳会死?”
“我出钱,顾客是上帝,他们凭什么不给?”
“你最好要他们给你一团盐。”
“他们的菜是太淡,不下饭。”
“你这人,真是没文化。没看见报上说吗?英国科学家研究的,每个人一天顶多只能吃六克盐,这才是科学,对心脏、对大脑、对肝肾,都有好处。你连这个都不懂,亏你还是什么副董。是不是在街上捡来几张名片就到处发?我坐在你旁边都臊得慌,一张脸算是丢尽了……”
“嘿,俞神经,嫌丢脸你就不要来呵。这不丢脸的满街是,圆的扁的,长的短的,型号应有尽有,你快去挎一个呵。”
两人恶吵了,恶摔了,还恶揪恶打了。警花当下泪水狂涌收拾衣物就走。可惜几件旗袍、抹胸裙、吊带裙,刚刚挂出来万紫千红,还没穿过一回,又一股脑收进了拉杆箱。
一年后,公司破产,贺副董身无分文,灰溜溜地回到家乡。他对破产的原因其实不太明白,只知道公司做过电器,也曾投资玉石,最后栽在一块地皮上。他完全看不懂财务平衡表,听别人说破产了,大概就是破产了吧。看陌生人来给汽车贴封条,那么自己就该走路了。见取款机一再回吐他的信用卡,那么自己就该吃泡面了。
他发现老婆对他很冷淡,但梳妆台前的香水瓶、护肤品、化妆品却多了不少,家里的香雾若有若无,不是什么好兆头。妻子的姐姐约他见面,在一个餐馆叫了几样菜和一瓶红酒。给他的两个纸袋里都是男式新款衬衣。
“我看你们过下去活受罪,不如好说好散。这件事我也不能不负责到底。”作为当年的媒人,大姐拿出几页文件摆上桌面。
“你们不要太势利。我这次确实栽了,但你们要相信……”
“我同你提过这事吗?说到了一个钱字吗?”
“你们也不要轻信谣言,以为我在外面如何。我其实蛮纯洁的。”
“你觉得我会信?”
“我切一根指头给你,发个毒誓,以后再也不打她了。”
“你早干嘛去了?”
“嘿,她还真要散呵?脑子没被驴踢坏吧?你去告诉她,现在的中年单身汉都是宝,全国抓一把,至少一亿在我的选择范围。她呢?”
“那就祝你好运!她的事,谢谢,你不用太关心。”
将近一个小时的交涉下来,贺亦民费尽口舌,未能软化对方,见文书上已有老婆的签字,一生气,拿起笔也在那里戳几下,差点把纸页戳破,然后拿起账单头也不回地去了收银台。
“有财产分割事宜呢,你怎么不多看一下?”大姐追了一句。
他回头道:“我被老婆休了,脸皮就是屁股皮,还要什么财产?你们要踹就踹彻底,把东西统统拿走,扫地出门,斩草除根!”
关于耳
自儿时唱过一次《美丽的哈瓦拿》,贺亦民再未唱过歌,对唱歌也毫无兴趣。这样,老婆生下的一个儿子,功课都还不错,可惜是一个音盲,一开口就是踩在西瓜皮上,溜到哪里算哪里,翻到哪里算哪里,专往不该去的地方去,每一句澎湃激情都给人吊颈或割肉的危机感,存心让听众抓肝挠肺。
丈夫连声说唱得好,唱得好。
老婆气不过,“这还叫好?你猪耳朵呵?人家的孩子不是钢琴五级、就是小提琴八级,有了你这样的爹,我家儿子能把普通话说对,就是祖宗那里烧高香了。”
老婆坚决相信这是一个遗传问题。钢琴买回来了,音乐家教也请来了,老婆希望对儿子的后天有所弥补。但丈夫没觉得那位上门的音乐副教授唱得怎么样,“马”来“马”去的,“鱼”来“鱼”去的,说是唱音阶,怎么听也就是一河马的水平。他更不明白老婆对那位小卷发为何眉开眼笑,又是切瓜,又是煲汤,又是开易拉罐,还一次次出门远送。那家伙的什么“美声”,什么“磁性”和“穿透”(均为老婆用语)无非就是嘴里含了个热萝卜,把每一句嚎得圆滚滚胖乎乎,糊糊涂涂的听不明白。这一锅热萝卜为何就能把一个女人迷得像个小老鼠?这只快乐小老鼠吃错了什么药?
他在电话机里稍动手脚,让电源线变成载波的电话线,这样家里打出的任何电话,他在数百步之内凡是有电源插座的地方,接上一个话机都可随意监听。果然,像他猜测的那样,他在邻居家听到老婆与副教授的电话,早已超出“磁性”和“穿透”,早已甜蜜无比。什么“明月松间照”,什么“春来江水绿如蓝”,哪来这样一些顺口溜?什么地中海,什么北海道,什么北欧人的反皮草运动,那家伙到底是教音乐还是搞旅游的?怎么一说就扯上十万八千里?
“宇宙这么大,个人这么小;时光这么长,生命这么短……这些话我都能背了,烦不烦人?”亦民这一天忍不住插了进去。
“喂喂,怎么串线了?”男声不无惊慌。
“要上床就上床。上床只有阴道,扯什么北海道?”
“喂喂,你是谁?”
“上床只有活塞运动,扯什么皮草不皮草?”
老婆的尖声冒出来:“贺亦民,你这个臭流氓——”
关于心(或X)
直到很晚近的年代,人们受教于解剖学,才知道“心”不等于心脏。“良心”“善心”“好心”“热心肠”“恻隐之心”……这些词语不过是一种指代,落在一个“心”字上并不完全合适。前人想必是从嘭嘭嘭的心跳发现了描述良知的最初依据,却不知良知远比那个泵血器官复杂得多。
测谎仪对前人的说法提供了部分支持。这种机器测出心律、血压、汗腺、胃液、泪囊等在良知苏醒时的异常,相当于触摸到人体内的隐形上帝。人体同则人心同。人体略同则人心略同。就基本面而言,正如肠胃定制了食欲,生殖器定制了性欲,心律、血压、汗腺、胃液、泪囊等方面的异动,即每个人的贴身上帝,一种或可称为X的遗传物,一种内在于身体里的灵魂,常在不经意间闪现和爆发,则成为人们意识最深处的呼唤,成为道德的一种生理性发动。这种发动甚至常在理智控制之外,不为当事人所觉。
在这个意义上,身体不仅仅藏有欲望——人们常说的上帝X并不在圣山之上或西天之远,倒是在所谓“自私的基因”之内。
作为初级的监测手段,测谎仪当然也有不太灵的时候。亦民当扒手小霸王的那阵,在警察和民兵面前说惯了假话,开口就编故事,不编故事还几乎开不了口。如果当时动用测谎仪,说不定他心律正常时说的话最假,倒是脸红、眼眨、汗流、结结巴巴之时,说出来的倒有几分真。
测谎仪一类也常常困于人们闹心、恶心、惊心情况大不相同的难题。贺亦民闹心的,俞艳萍不一定闹心。贺亦民和俞艳萍都闹心的,其他人可能不闹心。民族、宗教、性别、职业、个性等方面形成的诸多变量,需要监测者小心甄别和修正。这一天就是这样:儿子过十岁生日,一家三口吃完生日蛋糕。为父者咳了一声,再次说出一通混账话。“小子,再过八个生日,就是你是十八岁。你给我记住,从那以后,除非你有本事继续升学,否则老子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了。你是你,我是我,各找各的饭吃。”
儿子吓得脸色发白。
“如果我以后看见你在街上讨饭,我不但不会给你钱,不但扭头就走,说不定还要踹你一脚。同样,如果你以后看见我讨饭,你也不要给我钱,也要扭头就走,最好还要狠狠地踹我一脚。记住没有?”
老婆几乎跳起来大叫:“姓贺的,世界上哪有你这样的爹?”
亦民眨了眨眼,“我怎么啦?”
“什么讨饭不讨饭?”
“一个人不会劳动,不就得去讨饭?一个讨饭的儿子,还算什么儿子?一个讨饭的爹,还有资格当爹?”
亦民觉得自己说得合情合理丝丝入扣。相反,慈祥老师们说的那些“自我”呵,“成功”呵,“追梦”呵,“放飞人生”呵,“自由发展”呵,“把快乐进行到底”呵……在他听来没几句上道,差不多就是自己当年对付警察的忽悠,是存心给人下套。不是吗?他哥郭又军的那个丹丹,那一个被爱得不耐烦的大宠物,把这个世界当宝宝乐园,成天叼一个关爱的奶瓶,总是等着兔妈妈鹿阿姨鹅大姐喂笑脸,将来不会是一个废人?又军那个鳖脑子被酱油浸透了,以为女儿的幸福是爱出来的而不是拼出来的?
又军来找过他,大概下了很大决心,在小饭店里坐下后又脸红又搓手的,说得结结巴巴。他告诉弟弟,他那个国营大厂彻底完蛋了。想不通呵想不通——汽车、发电机、锅炉、机床什么的都拿去抵了债,一些客户也拿苹果或大葱来抵厂里的债。工人领不到钱,只能一人领两筐大葱,把大葱吃得要呕,以至公共厕所里都是满鼻子大葱味。厂里把最泼、最浪、最烂的女工都派出去催账,在欠款方那里跳脚骂街,卧地打滚,叩头苦求,挂绳子威胁上吊,甚至帮人家端茶扫地洗短裤,权当自己是丫环使女……但一切都成效甚微,讨不回几个钱。工人们跑到厂长家里逼要工资。那厂长呢,上任还不到一年的倒霉蛋,在手表、自行车以及西装革履被工人们哄抢一空之后,觉得无脸面对家人,一时想不开便卧轨自杀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亦民,你混得好,脚路宽,给哥找点什么活吧。”又军鼻子一酸,摇了摇头,“我什么苦都能吃,有的是力气。你知道的,我当了五年的先进工作者,不会是个懒人吧?就算你让我扛包——当年我们车间为了给厂里省下装卸费,大家都是义务装卸,煤,沙子,水泥,圆钢,生铁,什么没扛过?三伏天里,闷罐子车皮成了个大烤炉,人人都烤出了一身痱子,累得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有谁要过奖金吗?”
亦民说:“我也栽了,眼下还不知道谁来雇我。”
“要不你借我一点钱?”
“我没钱。”
“我只借三个月,顶多半年。我保证,你嫂子一寄钱来,我就……”
“哥,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就算我有钱也要有个借的理由。你在外面打肿脸充胖子,回头找我来割肉,这事是不是有点扯?”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好不好?看在我们兄弟的情分上——就算你不认我们的爹,但看在娘的面子上,你帮我过了这个坎……”
“慢点,慢点。”弟弟一抬手,“郭又军同志,郭又军先生,郭又军老兄阁下,话别扯远了。我的意思是,你一不缺手,二不缺腿,凭什么我要借给你?我是很想借给你,但得找个道理吧?是法律还是政策,规定我必须为你的送温暖工程买单?”
又军怔住了,认真地看了他片刻,突然抽了自己一耳光,有一种腹痛难忍闭眼咬牙的表情。“好,算我没说,算我没说。你也确实不容易……”
弟弟还是一脸平静,起身离去结账。只是结账时女掌柜拒收他一张破钞票,惹毛了他,与对方大吵一架,还差点大打出手。幸亏又军赶上去劝开了手执菜刀的厨师,说了一大堆好话,掏钱付了餐费,把弟弟推出店门。
兄弟这一别又是很久没来往,连电话也没有。他们多年来大多如此,过得似乎有点没心没肺。这一天,亦民骑一辆破摩托经过香樟路,打算去二里桥淘一淘电器元件,再会一位老客户。天气晴朗,风和日丽,街市如常,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购物的购物,一眼看去毫无异常。孩子放风筝和少女赴约会就应该选这样的日子,谈论生命的意义也应该选这样的日子吧。他贺疤子也没有任何理由在这样的一天与自己过不去。他事后一直不明白,过路口时自己为何朝右边多瞥了一眼,于是看见了一些城管队员执法,看见了几个大盖帽的那边,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竟然是又军,是他护住自己的一个水果摊,向大盖帽们求告什么。一个大盖帽夺走了他的台秤,拎走了他的化纤袋。另一个大盖帽正在拉扯他的三轮脚踏车,大概恼火于拉不动,把几块隔板踢得稀里哗啦。又军忙给对方赔笑和敬烟,不料对方一扬手,把整个烟盒打飞了。又军虽然身坯够大,但被对方连推带扯,脑袋摇得像根弹簧,一顶棉帽滚落在地上。“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他的声音又瘪又尖,像出自一位老太婆没牙的嘴,“我不卖了还不行吗?我这就收摊还不行吗?”
对方不打算放他一马,推得他偏偏欲倒,一抬脚踢翻了货筐,于是苹果什么的满地乱滚……
贺亦民全身血涌,二话没说跳下摩托,在路边捡起一块砖便冲上去,朝那个矮胖子的背影高高地劈下。
砖渣四溅,发出沉闷的一声。
然后是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那个大盖帽,只见他没怎么动,保持两手前伸的僵硬姿态,一条腰身缓缓地旋转,还未转到可以后视的角度,便两眼翻白嘴角歪斜,哗啦啦翻倒下去。周围的惊呼声四起。
“杀人啦——”
“出人命啦——”
没有任何人上来。相反,人影四泄,很快给贺亦民留出一片开阔地,如同让一个节目主持人独占巨大舞台,听任他丢了砖块,拍拍手,拂拂衣,从容走回自己的摩托,慢腾腾发动了机器。他飞车离去时也没发现什么人阻拦或追赶,引擎声轰然震天,几乎有一种寻常下班时的自由自在。
只是回到住所后,他打开电视机,才发现屏幕下方飘出了警方通缉令:
犯罪嫌疑人男性,身高不足一米六五,四十五岁左右,分头,扁平脸,戴墨镜,穿麻灰色夹克,骑一辆无牌照的嘉陵牌黑色摩托,在今天的香椿路口暴力袭击执法人员,然后朝沿江大道方向逃窜……
电话响了。他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发现是又军打来的,实在不愿接这个电话,把被子一拉,睡了。
他像在同自己赌气,对自己的出手有些意乱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