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合
(浙江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浙江金华 321004)
汉语“更加”类副词是指表示“程度加深或变化”这一语义特征的程度副词。古代汉语中“更加”类副词数量众多,①历时更迭频繁,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成员。一般认为,“更加”类副词主要修饰限定的成分是形容词和心理动词,此外还可用于助动词和一些动词短语(如“有精神、感兴趣”等)等成分之前作状语。本文将从使用频率和句法功能等方面考察“更加”类副词的历时演变情况,并结合语法化及认知语言学等理论,对这些词语的产生、发展及相关问题进行考察。
先秦时期“更加”类副词已经出现,而且数量不少,调查发现有“愈、益、弥、滋、更、加、兄、尤益、愈益、滋益”等。不过,这些词语的使用情况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其中,“愈、益、弥、滋”等使用较多,句法功能比较丰富,是此期“更加”类副词的主要成员;而“更、加、兄、尤益、愈益、滋益”等的使用较少,且句法功能较单一。
“愈”是先秦时期使用最多、句法组合能力最强的“更加”类副词,在《诗经》中已见,如《小雅·小明》:“曷云其还,政事愈蹙”,句中“愈”修饰形容词。此外,“愈”还可修饰心理动词,如《左传·昭公元年》:“齐、燕平之月,壬寅,公孙段卒,国人愈惧。”修饰助动词,如《史记·留侯世家》:“汉十二年,上从击破布军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修饰动词短语,如《荀子·富国》:“故墨术诚行,则天下尚俭而弥贫,非斗而日争,劳苦顿萃,而愈无功,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
“益、弥、滋”在此期也比较常见,但它们的句法组合能力远不及“愈”。“益”较早见于《左传》,以修饰形容词和心理动词为主,其它用法少见。“益”修饰形容词,如《僖公十四年》:“诸侯闻之,丧君有君,群臣辑睦,甲兵益多。”修饰心理动词,如《昭公七年》:“国人益惧。”“弥”较早见于《论语》,仅用于形容词之前,如《子罕》:“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滋”较早见于《老子》,此期以修饰形容词和心理动词为主,其它用法则少见。“滋”修饰形容词,如《老子》五十七章:“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修饰心理动词,如《左传·襄公八年》:“谋之多族,民之多违,事滋无成。”
“更、加、兄、尤益、愈益、滋益”等在先秦时期使用不多。“加”较早见于《孟子》,主要用于形容词之前,如《梁惠王上》:“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兄”出现很早,但主要见于《诗经》之中修饰形容词,如《大雅·桑柔》:“不殄心忧,仓兄填兮。”“更”较早见于战国时期,我们仅在《韩非子》中检得1例,即《孤愤》:“其修士不能以货赂事人,恃其精洁而更不能以枉法为治,则修智之士不事左右、不听请谒矣。”“愈益、滋益、益加”等复音词在先秦时期已经出现,但其使用频率均不高。
汉魏六朝时期“更加”类副词数量众多,其来源有两个:一类是先秦时期已经使用并延续到此期的词语;另一类是此期新兴的词语。通过与前期的对比考察,此期“更加”类副词的特点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1.前期的主要成员继续使用
先秦汉语中广泛使用的“愈、益、弥、滋”等主要成员,在此期继续使用,且有较高的使用频率,仍是汉魏六朝时期“更加”类副词的主要成员。不过,与先秦时期相比,这些成员内部的使用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些变化反映了汉语“更加”类副词从先秦到汉魏六朝发展的某些特征,并为后世的发展提供了基础。
“益”是此期使用最多的“更加”类副词,已超越了先秦时期最常用的“愈”。“益”在《史记》、《汉书》、《南齐书》中的使用次数分别是185/159/4,而“愈”在这三部书中的使用次数分别为26/86/23,“愈”的使用已明显少于“益”。句法上“益”仍以修饰形容词和心理动词为主,少数用于助动词和动词短语之前。修饰助动词,如《三国志·魏书·程昱传》:“若此诸贤犹不足任,校事小吏,益不可信。”修饰动词短语,如《三国志·魏书·公孙瓒传》:“由是虞、瓒益有隙。”“愈”在句法上与先秦汉语相似,无太大变化。“弥”的使用量有所增加,如《史记》15次,《汉书》15次,《南齐书》57次。除用于形容词前外,“弥”还可用于心理动词之前,如《宋书·谢庄列传》:“臣主生疑,所以弥觉此职,宜在降阶。”这是“弥”在先秦时期所没有的用法,不过这种用法并不常见。“滋”也有不少用例,如《史记》17次,《三国志》22次,《南齐书》8次。“滋”在句法上与先秦时期用法基本相同。
2.新兴成员大量涌现
此期新兴的“更加”类副词有“倍、转、倍复、倍更、倍加、倍益、更倍、更复、更加、更愈、弥复、稍更、稍益、甚倍、益大、益复、益更、益加、益自、尤加、愈加、愈甚、愈自、转倍、转更”等。这些成员多为双音节词语,与汉魏六朝时期汉语复音词大量出现的总体趋势保持一致。不过,就使用情况来看,除单音词“倍、转”使用较多外,这些复音词的使用频率依旧不高,不少词语仅出现了一两次。
“倍、转”是汉魏六朝时期新兴且发展迅速的程度副词。“更加”义的“倍”较早见于东汉,②如《汉书·外戚传》:“元帝嗟叹,以此倍敬重焉。”“倍”除修饰心理动词外(见上例),还常用于形容词之前,如《南齐书·东昏侯本纪》:“金银雕镂杂物,倍急于常。”
“转”较早见于魏晋时期,以修饰形容词为常,如《三国志·魏书·诸葛诞传》:“复还入城,城内食转竭,降出者数万口。”“转”表程度在中古时期出现,使用较多,如《三国志》9次,《抱朴子内篇》6次,《世说新语》6次,《南齐书》10次,《大庄严论经》4次,《佛本行集经》5次。
3.少数沿用词语发展迅速,多数成员使用不多或逐渐消失
程度副词“更”在先秦时期已有使用,但数量不多,此期发展迅速。其特征有二:一是时代越晚,“更”的使用越频繁,如《史记》3次,《汉书》4次,《三国志》15次,《世说新语》6次,《南齐书》8次;二是口语性越高的文献中“更”的使用越频繁。一般认为,与中土文献相比,汉译佛经口语性较高,能够更真实地反映此期语言的面貌。“更加”类副词在中土文献和汉译佛经里就有比较明显的分野,即“益、愈、弥、滋”等先秦已经广泛使用的词语,在中土文献中仍较多,使用频率依然不少于“更”,特别是“益”和“愈”;但“更”在翻译佛经中的使用频率却远远高于“愈、弥、益、滋”等词,如“更”在《撰集百缘经》、《大庄严论经》、《佛本行集经》中的使用次数分别是5/14/14,而“愈、弥、益、滋”却均无用例。说明此期“更”为在后世超越其它程度副词积蓄了力量,也昭示着“愈、益、弥、滋”等先秦时期最常用的“更加”类副词可能在之后的发展中会让位于其它成员。
“加”在先秦时期有不俗的表现,但此期的使用频率已大幅下降,除《史记》8例、《汉书》5例外,《盐铁论》、《三国志》、《世说新语》及《南齐书》等文献均无用例,已呈衰微之势。“兄”在此期无用例,是已经消亡的“更加”类副词。复音词“尤益、愈益、滋益”在此期继续使用,但使用频率仍无明显增加。
此期是“更加”类副词内部发生大调整的阶段,具体表现就是“愈、益、弥、滋”等词语的全面衰落。与此同时,“更”迅速发展,成为“更加”类副词的主导词。
汉魏以后“愈、益、弥、滋”等词渐呈萎缩之势,特别是在一些口语性较强的文献中,它们的使用已非常有限。唐五代时期“愈、弥、益、滋”等词全面衰落,使用比较少,在不少文献中已经很难见其踪影。如“愈”和“滋”在《王梵志诗》、《敦煌变文校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游仙窟》及《祖堂集》等文献中已经完全消失,而“益”和“弥”的使用也不多。“益”在《王梵志诗》和《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不再使用,《敦煌变文校注》2例,《游仙窟》1例,《祖堂集》4例,而“弥”在《王梵志诗》和《游仙窟》不用,《敦煌变文校注》3例,《入唐求法巡礼行记》3例,《祖堂集》2例。
前期频繁使用的“愈、益、弥、滋”等词语全面衰落,为“更”字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因此“更”在此期获得了空前的发展。“更”在此期的文献中使用颇为常见,如《王梵志诗》2例、《敦煌变文校注》60例、《入唐求法巡礼行记》7例、《游仙窟》4例、《祖堂集》12例。“更”已经全面超越其它词语,一跃成为“更加”类副词的主导词。
前期使用的复音词,此期多数已不见,沿用的主要有“倍加、更加、转更”等几个,此期出现的复音词有“更是、更转、转加、转为”等,不过,它们的使用都不多。
“更加”类副词的主要有“更、越、越发”等,它们是此期的主要成员。此期的主要特点有:
1.“更”的继续发展和“愈、益、弥、滋”的进一步衰落
“更”在此期继续发展,其核心地位得到进一步的巩固。与之相应的是“愈、益、弥、滋”等词进一步衰落,它们在使用频率和范围上都不及“更”。虽然部分文献中还有不少用例,如“愈”和“益”在宋代的《朱子语类》中分别用了245次和96次(“更”325次),但元明以后它们就较少地被使用,根本无法与“更”相抗衡。
2.“越、越发”的出现和广泛使用
“越、越发”是此期新兴的副词,它们出现以后使用频繁,使用频率仅次于“更”。“越”本为动词,“度过、跨过”义,由“超越、胜过”义引申为“更加”类副词,较早见于宋代文献,可用于形容词之前,如辛弃疾《浣溪沙·赠子文侍人名笑笑》:“歌欲颦时还浅笑,醉逢笑处却轻颦。宜颦宜笑越精神。”也用于心理动词之前,如《全宋词·眼儿媚》:“起来没个人偢采,枕上越思量。”还可用于“越……越……”结构之中,如《朱子语类》卷六:“若只看‘仁’字,越看越不出。”不过,用于“越……越……”结构之中的“越”在宋代还不太多见。
“越发”的出现较“越”晚,较早见于明代。如《金瓶梅词话》第四十一回:“来家又被西门庆骂了这两句,越发急了,走到月娘这边屋里哭去了。”《西游记》第六十七回:“只是身体变得大,肚肠越发大,须是吃得饱了,才好干事。”不过,“越发”产生以后,“越”的用法受到了影响,即主要用于“越……越……”结构之中,这种转变发生在明代中叶。[1]
“倍加、更加、益大、益更、益加、尤加、愈加、愈自、转更、滋益”等复音词继续使用。此外,还新兴了一大批复音词,如“倍常、倍自、更为、加倍、甚加、益发(一发)、尤更、愈发、愈更、愈极、越加、越是、越益、越越”等。不过,无论是沿用成员还是新兴复音词,它们的使用频率都不高。
从形式上看,“更加”类副词有单音词和复音词之分。其中,单音词是“更加”类副词的主要成员,它们往往是由实词虚化而来的。谢惠全认为:“实词的虚化,要以意义为依据,以句法地位为途径。也就是说,一个词由实词转化为虚词,一般是由它经常出现在适于表现某种语法关系的位置上,从而引起词义的逐渐虚化,并进而实现句法地位的固定,转化为虚词。”[2]
李露蕾、[3]祝鸿杰[4]曾对汉语中的一些“甚词(辞)”来源进行过考察。李文认为,“痛、酷、杀、死、苦、伤、伤心、可畏、狠(很)、怪”等“在生理上或心理上的某些不快甚至痛苦,或者是能够引起这类原因”的词,后来都引申为“甚词”。祝文指出含有“穷尽”义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往往虚化为甚辞,含有“超越常度”的形容词也往往虚化为甚辞。这些研究对我们颇有启发。
这些同义词在语法化过程中往往有不同的发展轨迹:一是平行引申,二是殊途同归。平行引申指一些具有大致相同意义的词语,在相同的句法环境中具有一致性的发展方向,引申为同义或近义程度副词;殊途同归指一些意义本不相同的词语,经过虚化引申,成为同义或近义程度副词。如果将“更加”类副词进行系统观察,可发现它们的形成过程表现出了整齐的平行引申或殊途同归的规律。如图1所示:
图1 “更加”类副词的形成过程
从上述十个词来看,不同成员的发展轨迹存在着不少差异,除“逾”、“越”的本义相同外,其它成员的本义均有很大的不同,而它们都在“更加”意义上相交,即表现出“殊途同归”的特征。不过,即使“兄”、“加”、“益”、“倍”、“滋”五个词的本义不同,但它们在发展过程中都是经由“增益”义发展为“更加”义,“增益”义是它们虚化为程度副词的语义基础;“更”和“转”的本义也不相同,但它们是从“变化、改变”义发展为“更加”义的,“变化、改变”义是它们虚化为程度副词的语义基础;“愈”、“逾”和“越”都是由“胜过、超过”意义发展为“更加”义的,“胜过”义是它们虚化为程度副词的语义基础。“增益”与“超过、胜过”意义相近,而“改变”也与“超过、胜过”具有相通之处,因此这些词在向“更加”意义发展过程中具有较强的一致性,表现出平行引申的特征。
程度是人类认知比较的结果,反映说话人对事物性质状态的主观认识和评价,因此人类的心理对程度的认知有重要影响。“更加”类副词的历时更迭、频繁替换都与人类认知有着密切的关系。“更加”类副词在“程度磨损”和求新求异的共同作用下不断发展变化。
“程度磨损”指一些程度副词在使用过程中,程度义不断减弱的现象。③单向性是语法化过程中的重要特征。在这个过程中,词语的意义虚化、句法泛化、语用淡化、语音弱化。很多程度副词都是由实词或短语虚化而来的,只要这个过程一经开始,便会沿着这种趋势不断虚化,这势必将导致词语的意义越来越虚,相应地其程度意义也会逐渐减弱。吕叔湘认为:“一切表高度的词语,用久了都就失去锋芒。‘很’字久已一点不‘很’。‘怪’字也早已不‘怪’,‘太’字也不再表示‘超过极限’。旧的夸张没落了,新的夸张跟着起来,不久又就平淡无奇了。”[5]
与“程度磨损”紧密相连的一种现象是人类的求新求异心理。求新、求异是人类普遍存在的心理倾向,在语言发展过程中也是如此。刘丹青指出:“从说话人角度讲,有些更新可能源于人类语言交际的一种重要倾向:用新颖的说法取代陈旧的说法以取得更强的语用力量。”“实词的更新和虚词的更新本质上是相通的。最能体现这种更新的是程度副词,因为程度副词有较强的语用功能,用‘旧’了的词难以发挥这种功能,需要用新词来唤起听话人的注意。”[6]在求新、求异心理的驱使下,人们不仅要说得准确,还要说得鲜明、形象、有新意,所以就不停地寻求新颖的表达方式,因此造成了程度副词的更替,新兴成员不断产生。同时,在语言“经济原则”的作用下,旧有成员也在不断消亡。
可以说,程度磨损和追求新奇是一对矛盾:一方面,“更加”类副词在使用过程中逐渐失去原来的“锋芒”,使语言的表达不再新奇;另一方面,人们在语言使用过程中又倾向于使用一些富有表现力的“更加”类副词。根据情感表达的需要,要弥补程度磨损带来的“损失”,解决这个矛盾的办法就是“更加”类副词中的新兴成员不断涌现,旧有成员不断消亡,新词逐渐替代旧词。因此,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更加”类副词有不同的表现,既有主要成员的替换,也有非主要成员的更迭。先秦时期常用的“更加”类副词,经历了汉魏六朝时期的发展、唐五代时期的调整以及宋元明清时期的变化,多数成员已不为现代汉语所使用。④
注释:
①汉语“更加”类副词颇多。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已发现“倍、更、加、弥、兄、益、愈、越、转、滋、倍复、倍更、倍加、倍益、倍自、更倍、更复、更加、更是、更为、更益、更愈、更转、加倍、弥复、稍更、稍益、甚倍、甚加、益大、益发、益复、益更、益加、益自、尤更、尤加、尤益、愈发、愈更、愈极、愈加、愈甚、愈益、愈自、越发、越加、越是、越益、越越、转倍、转大、转复、转更、转加、转为、滋益”等。本文仅以其主要成员为考察对象。
②《汉语大词典》和《汉语大字典》所引例证分别为《北齐书·神武纪上》“于是士众感悦,倍愿附从”和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嫌晚。
③“程度磨损”是吴立红提出来的概念。她认为:“所谓状态形容词的程度磨损,其实是一种比较形象的说法,它指的是某些程度义的表达式原本隐含了一个相对固定的程度量(多为比较高的程度),由于长时间的使用,原有的固化程度不再那么明确,已经不能够被人们敏锐地感觉到,从而只有换用其它的表达方式。其表现之一就是前加程度词语,来重新定位原有的程度。”吴立红《状态形容词的程度磨损及其表达式的变化》,《修辞学习》2005年第6期。
④现代汉语普通话和方言中使用的“更加”类副词主要是“更”、“越”两个。它们在句法上也有很明显的分野:“更”用来表示程度加深,而“越”主要用于“越……越……”或“越来越……”结构之中。
[1]张家合.程度副词“越”、“越发”的语法化及相关问题[J].汉语学习,2010(5):69-75.
[2]解惠全.谈实词的虚化[C]//吴福祥.汉语语法化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130-151.
[3]李露蕾.甚词演变的一种趋势[J].中国语文,1986(6):460-462.
[4]祝鸿杰.试论若干甚辞的来源[J].语言研究,1987(2):135-140.
[5]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6:150.
[6]刘丹青.语法化中的更新、强化与迭加[J].语言研究,2001(2):7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