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兰, 项姝珍
(浙江师范大学江南文化研究中心,浙江金华 321004)
清代雍乾之际,儒商群体园林雅集活动空前兴盛。文人们在“咸近士风”的风雅大贾的热情款待下,于琴歌酒赋间推襟送抱、酬唱无端。雅集盛况在肃杀沉闷的雍乾诗坛显得格外突出,可以说是这一时期文学发展的活力之所在。此类雅集透露了文人的精神心态和彼此的情感牵绊,应该成为我们阶段性地域性文学文化原生态研究不容轻忽的课题。天津查氏水西庄雅集无疑是其中值得关注的典型。
水西庄为雍乾之际津门园林之冠,其主人天津查氏与海宁查氏同宗同脉,颇具渊源。北查査日乾以业盐起家,借助雄厚的财力“蓄积书史,广开坛坫”,并致力于刊刻图书、收藏金石、创建书院等各类文化活动,是典型的风雅儒商。第二代主人査为仁、査礼兄弟博雅好文,俱以诗名,他们在雍乾之际主持水西庄前后近三十年,其间正是水西庄诗人文化活动最为鼎盛的时期。此时进出水西庄的文人雅士数以百计,且不乏当时诗坛名流,如厉鹗、杭世骏、汪沆等,都是其中宾客。他们诗酒唱和、携手论道,将人生体验与人格心态融入文学创作中,形成亲密无间的诗人群体,在频繁的雅集中濡沫相依、相互慰藉,不仅助推了文学活动的繁盛,更维系了雍乾时期文人备受危迫的心灵气脉,使水西庄文人雅集成为雍乾诗坛极为绚丽的人文景观。
水西庄诗人群体的构成丰富多元,囊括了社会各个阶层,包括仕宦显贵、布衣寒士、方外僧道等,而其中人数最多、参与雅集活动最频繁的相对稳定的群体则以布衣寒士为主。他们的聚合促成了水西庄雅集活动的兴盛,也确保了水西庄雅集活动持续数十年不衰。然而,盛清时期的布衣寒士恰如“繁华地之散淡人”,他们“不酣豢于富贵”、“不奔走于形势”、“不营逐于世故”,[1]却何以能甘心寄食于査氏之门,并长期流连,以集群之势构筑着水西庄雅集文化?其中缘由,显然并非仅为获得儒商物援那么简单。
处于封建盛世的布衣寒士,他们以冷漠的心境对待热闹的世事,走的是一条与功名背道而驰、注重自我清修的人生道路。然而,这种自我封闭的处世方式实则是人格独立自由的另类表现,表面的“疏狂”、“狷介”、“清高”只是文人在世俗社会中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一旦遇见性情相投、人格相侔者,他们也会卸下自我封闭的外衣,彼此相怜共济,从同类中找寻知交与慰藉。水西庄诗人群体的形成就是这种情况。众多布衣寒士孜孜不倦于水西庄雅集吟事,并不以寄食富豪之门为耻,对雅集表现出与对世事之冷淡截然不同的热衷态度,正是因为他们在这里找到了“同气相求”之人。在这些声气相投的文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共识,即对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的坚守。正如郑板桥在杭世骏罢官后修书劝勉时所言:“君由鸿博,地处清华,当如欧阳永叔在翰苑时,一洗文章浮靡积习,慎勿因循苟且,随声附和,以投时好也。数载相知,于朋友有责善之道,勿以冒渎为罪,是所冀于同调者。”[2]无论身处何地、经历何事,他们都以人格精神的坚守相劝勉,以“同调者”的精神认同维系文人历经世事危迫之后不绝如缕的心脉。因此,四方文人在“同调者”的心灵牵绊中不断聚合,他们相互扶持,彼此撑拄,形成群体。
而在这一群体中首先以“同调者”的姿态延揽宾客、组织雅集的核心人物,就是水西庄査氏主人。他们以极高的艺术造诣和极强的人格魅力,吸引南来北往的文人,形成极具规模、也极具凝聚力的水西庄诗人群。在群体聚合的过程中,人格认同和精神相契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为只有这样,雅集主人才能在文学活动中以真诚的态度理解、同情、善待文人士子,并对其独立自由的人格予以充分的肯定和呵护,而非仅仅停留在你酬我唱的附庸风雅层面。这种雅集精神在査氏主人身上有显豁的体现。以査为仁为例。査为仁自幼研习经史、博学广知,早年欲以科举入仕,有着与传统文人士子相似的人生规划。然而康熙五十年(1711)顺治科场案后,年仅18岁的査为仁便从此“绝意华膴,頫首书窟”。[3]其原因表面上是因为被诬入狱,无端间成为权贵相争的牺牲品,使其绝望于政治前途;深层原因则是在认清了社会现实之后,自觉选择淡泊名利、绝意仕进的软性抗争的方式来坚守自身独立的人格。面对人生的坎坷突变,査为仁最初也曾深陷于才命遇合的纠结之中。他“初拘系时,不啻促鳞之游汀泞、铩翮之栖翳荟,奄奄朝夕,自觉李志、曹蜍去人不远矣”。[4]351但痛定思痛之后,随即明白了表面上升平清宴实则黑暗肃杀的盛世,为文人提供的是极其险恶的生存环境和压抑的文化氛围。于是,他选择了以冷淡疏离的心态对待世事,并将极大的热情倾注于文化事业,与各类名士倾心相交、品诗论道。事实上,査为仁的人生经历与众多盛世布衣所历有着极大的相似性,因此在人格心态上与之也有着天然的联系。他们多是早年怀揣用世雄心,但在历经坎坷、频遭冷眼之后为了守护自己独立的人格而被迫放弃仕进,并以荒寒阗寂的内心情状自立于世,尽可能地保持自己与世俗的距离。孤高的个性使得他们不愿与黑暗妥协,同时又放不下十年寒窗所追求的抱负,在理想与现实不可调和时,风流自适、诗酒流连的姿态就成了独立自守、不与世沉浮的精神心态的外化。
故此,査为仁在历经世事的坎坷与挤压后所表现出的从容平和,以及为守护独立自由人格而体现的坚定不移,获得了水西庄文人的同情与认可。也只有他们才能够体认其文化行为的真谛。对此,我们不妨看看万光泰在《竹村花坞集序》中对査为仁出处穷达行为心态的评价,或可探得双方人格认同程度之一斑。文曰:
予窃怪古来文士失时不偶,往往甘心沈溺,而激为凄戾危苦之辞。甚者放情肆志、脱略礼法。其抑塞磊落之气,视九域之大、覆载之宽,举不足容其一身。今莲坡寓意耕渔,暇即以载籍养其身心,以翰墨永其日月,其发为言也,和愉而不憯,疏亮而不迫,俯仰自适,而无牢愁沉抑之思。所谓穷达一致,而深于道者,非耶?夫用舍随时,迭有显晦,惟明乎进退消长之故,则有所失于此必有所偿于彼,无所闻于今必有所传于后。嗟乎!莲坡固古知道之士也。[4]396
传统文人士子向来讲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里所谓“穷达一致”,实指守正自持、不苟容取媚于世。査为仁诗酒翰墨、写意耕渔正是这种人格诉求的具体化。万光泰谓査为仁为“古知道之士”,而其自身又何尝不是深于穷达之道者!对于此种处世方式,法式善也深表赞许:“查心谷结园沽水之西,锄花莳竹,日与园夫畦丁分灌溉之劳,凡有所作以‘抱瓮’名之,其自遣云:‘未免有情花索笑,不得许事酒盈杯’,可想见闲中高致。”[5]査为仁在田园山水中陶冶出澄净潇洒的情怀正是人格自由的表现之一。科场失意,使査为仁失去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但是以文字立言,同样是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其关键在于不与时沉浮,而能从心所欲、为所欲为。正如陈鹏年所言:“莲坡行尚心亨,处忧患之道,实深于易。”[4]350《易经》“心亨”之辞,可作査为仁所进行的文化活动之本质的最好注解。
可以说査为仁建水西庄的文化行为内含着其人生隐痛,而这种隐痛所展现出的人格光辉正是盛世在野之“同调者”的心灵默契之所在,从而也成为水西庄诗人群体胶合凝聚力之所在。在参与雅集的群体诗人中,他们多与査为仁倾心相交,如符曾有《査莲坡》诗云:“天欲试人偏冷眼,子唯知我故温暾”;厉鹗在査为仁去世后作《哭査莲坡》,词意动人,中有“乾坤刘尹谁知我,湖海陈登未易才”之句,亦何尝不是知音难再的哀恸。即便如陈章,因其弟陈皋为水西庄宾客而得以与査为仁神交,一生虽并未谋面,却亦曾有诗寄赠査氏表达“草木剧怜同臭味,弟兄相对各辛酸”的情感,对其为人处事、文章气节亦是赞赏不已:“玉井峰樵为逸侣,桃花庵主是前身。摩空意气终豪迈,落笔文章尽雅驯。”这些文人,不仅与査氏主人有着人格的认同,作为宾客,其相互间也是“同臭味”的知心之交。在所谓盛世波谲云诡的时事笼盖下,他们内隐着荒寒孤寂的心理情状和守独不羁的人格精神,以此形成交游的“心理场”,将众多经历不尽相同、心迹却极度相似的“盛世落拓者”辐辏其中,聚合为一个相与以心的雅集诗人群体。
布衣寒士为水西庄诗人群体雅集活动的主体,他们因人格认同而聚合,在雅集酬唱中舒缓久被压抑的心灵,将自身的真实情感自然流露,以诗酒翰墨浸润各自的人生体验、思想情感和人格志趣。他们在杯盏频传和日夕把臂中所表达的酬唱主题以及由此展现的文化心态,不仅是水西庄雅集文化内涵的突出体现,更是雍乾之际文化高压下文人精神状态的集中体现。这种主题和心态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是文人们以诗酒之娱表达闲雅之趣,并借此疗治生活经历中各类心灵伤痛,表现出自足自乐的心态。水西庄活动展现的是文人的雅致,唱和诗歌记录的也多是“花枝低侧帽,烛影烂摇屏”[6]陈皋卷的风流闲适,“尽醉而归”、“欢饮达旦”等字眼在宾主的诗歌中随处可见。如鲁之裕《顾顾斋赏菊次主人心谷原韵之二》有曰:“秋英簇簇九层台,自是凌云妙手栽。不厌狂奴诗酒泼,抱琴一日一回来。”[7]陈皋《水西庄牡丹盛开,鲁存招同恢哲长及诸同志饮,予以少陵“人生几何春已夏”为起句》有曰:“人生几何春已夏,鼠姑花开锦作图。得闲且来亦作乐,有酒不醉无其愚。”[6]陈皋卷可以说,殆无虚日的宴集是水西庄文人生活的基本形态。诗人们沉浸在席间的觥筹交错、园中的樽琴佳兴、林下的山水清音之间,将自己的灵心慧性融入于雅集酬唱中,在轻松美好的雅集氛围中,抚平世俗愁苦的心伤。如乾隆三年(1738)正月四日,香雨楼梅花初发,査礼同吴廷华、李授、汪沆、万循初、余尚炳集饮梅花下,以“竹外一枝斜更好”分韵。主人因惜花而“携客觞琼卮”,可谓意兴盎然,其间“列席花四隅,把酒对酌之”,更是清雅有趣。文人们也因此乐而忘返,牢愁暂抛。且看万光泰诗:
春风如流泉,涓滴至洪潦。梅花百卉源,滥觞得春早。高斋明且肃,主宾咸妙好。要以文字饮,佐彼冰玉抱。北辕嗟三年,东阁隔重岛。美人怪归迟,寒雀絮春老。江南驿使远,良夜匏樽倒。我欲卧花间,迢迢梦芳草。[6]万光泰卷此次分韵,万光泰得“好”字,其诗歌所反映的同人雅集也正如其分得的韵脚一般十分的“好”。这种“好”一方面源于初春梅花的赏心悦目,另一方面则源于宾主的融洽和谐。对此,诗歌并未花大笔墨详细述写,而是背面敷粉,从自己离乡多年说起。“北辕嗟三年,东阁隔重岛”,此处“东阁”当指大学士的殿阁,而非一般的宾客接待处。万光泰于乾隆元年(1736)北上就选博学鸿词科,报罢后过津门遂留水西庄,至此已有三年。离乡多年,功名无成,是千古失意文人共有的心结,对此他们永远无法真正放开。因此在“良夜匏樽倒”的雅集情境中,诗人脑海中浮现的是“江南驿使远”的画面,淡淡的愁思在两个时空并存交错中流露。然而面对美酒、妙景以及大雅宏达的宾主同人,诗人醉卧花间、情寄梦乡的诉求展现的是静谧恬淡的情感基调,其对仕途、亲友的愁思被渐渐淡化,融进了诗酒酬唱之中。
文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于水西庄,将各自不同的情感体验带入雅集酬唱之中。他们或愁闷,或哀伤,或抑郁,或愤慨,所有在世俗社会中因各种原因压抑难展的心情都在彼此的认同和慰藉中慢慢舒放,最终通过诗酒自娱的方式得以暂时忘怀。然而,这种潇洒自适的生活情态只能停留在雅集瞬间,一旦回归现实社会,他们依旧会深陷于各类世俗羁绊和人生困惑之中。对于世事加诸于他们身体的各类煎熬,他们看得开,却放不下,面对无法逾越的时代和社会现实,最终难以真正释怀。故此他们会全身心地沉浸在雅集“同调者”构筑的精致生活中,甚至宣称“便迷当局亦逍遥”。表面上的自足自乐、流连忘返,实则是愁苦辛酸、无可奈何。
其次,文人们以淡泊自守表达隐逸之情,并借以保持自我独立的个性,表现出意欲野逸者的与时事疏离的心态。水西庄文人多是一些仕途失意者,他们或久货不售,或宦场受挫,在历经挤压迫害之后多选择远离政治,以对世道的淡漠之情消解失望之意,在行为处世上表现出与社会现实相疏离的情感心态。这种情感一方面表现为对自然山水的喜爱,于峰壑溪林中寻找心灵的宁静,这在诗人们把臂同游的酬唱诗中多有体现;另一方面则表现为对名利的淡泊,正如陈皋《对酒行》所言:“名如画饼,其不可食”,[6]陈皋卷无论是了悟后的放开,还是无奈的自我宽慰,水西庄文人在行为上确是表现出了对功名的淡漠。其中最典型的当是厉鹗,他三次上京:第一次,康熙五十九年(1720)中乡试后入京会试,意气风发却最终下第而归;第二次,乾隆元年(1736)带着“科名之得当与否,自是吾身外之事”的情感就选博学鸿词科,最终因答卷格式不对报罢而归;最后一次北上为乾隆十三年(1748),名为选官,实则是为访査为仁而来,数月之后兴尽而归,全祖望谓其为“不上竿之鱼”,[8]1739当是知心之论。对于此种心态,万光泰在与凌仁洪的酬唱诗中有着极为细致的描摹,且看其《白燕禁体和凌献珍二首》:
耻向红襟合对飞,一般泼火雨晴时。江花江草情还在,华屋华堂性未宜。独宿自应怜影瘦,重来有客讶春迟。如何薄雾笼阴外,十二楼高总不知。
绝少微尘点杏梁,浑疑镇日浴兰塘。前身未属乌衣坐,古巷空寻马粪王。湘水梁园留赋咏,暝花昏柳足相羊。秋深更逐沧波去,寥廓何人认景光。[6]万光泰卷
“白燕”即“金丝雀”,是一种鸣叫与羽色兼优的笼养观赏鸟。诗歌借白燕以发感慨,第一首以颔联为中心,剖析了白燕被困笼中的情态及此种情态产生的根源。白燕于雕笼中顾影自怜源于其情系草野、与华屋华堂不相宜的性情,尾联询问薄雾笼阴外的无限春光,也是源于此种本性的催发。可知,精致的雕笼实是心性的枷锁,纵使它能给自己带来物质与虚名的享受,终非本心所求。第二首紧承上文阐发白燕的心之所向:如王谢般的繁华巨族已是衰败难觅,而自己原本即非争名逐利者,又何必空自寻觅,反而是如梁园般的风流闲适更足以让人徜徉驻足。诗歌所传达的情感与其说是代白燕言心声,不如说是诗人借白燕自况。士人们十年寒窗只为一朝功成名就,然而他们渴望的并非仅是名利的虚荣,还有保持人格独立下的自我价值的实现。但自身与同人的遭遇让他们明白不论遇还是不遇,社会给予他们的禁锢都让他们无法真正一展抱负,与其如此,不如携手逍遥山林,至少还可以不受制于人。
自古以来“士”的阶层极重人格精神的自持,一旦为了功名利禄屈身事人,他们固有的清操便会在心灵上产生警兆,从而形成愁苦、抑郁等情感,而文人的隐逸淡泊则是避免心为形役最好的方式。没有了名利荣华的牵引与促迫,文人们即可自由随心、潇洒适意,在江湖草野间自我清修、独善其身,这也正是水西庄文人选择隐逸淡泊的生活方式的原因。然而需要指出的是,这种以躲避来寻求人格自持的方式,实是因才命不济而行的无奈之举,也正因此,水西庄雅集酬唱中所表现的隐逸淡泊之情多有沉重灰暗的底色。
其三,文人们以才命之叹表达不遇之情并借此宣泄压抑的情感,表现出愤慨愁怨的心态。无论是诗酒之娱还是淡泊自守,文人在其中表达情感的方式都十分隐晦。然而,参与酬唱的群体同人既为人格精神相互认同的“同调者”,那么雅集之地无疑是最适宜的情感宣泄之处。在这里,文人们可以不存戒心地抒发心底的牢骚,同时还能获得同人的安抚和慰藉。故此在水西庄雅集中,我们也能看到情感强烈真挚的酬唱之作。这些作品主要以文人的才命遇合为主题,如胡睿烈的《小骊歌为鲁存赋》:
春风宛转花如绮,几度看花过燕市。买来良马小骊名,满身浑带铁色紫。依稀果下驹,骨相凡马殊。玉池之水甘露刍,食之千里不契需。盐车久困畴能抚,今日长鸣识其主。执御苟非人,跔跳终远去。丈夫处世每畏名不扬,安得知己使我心激昂,一朝用之贤劳彰。君不见燕昭王。[6]胡睿烈卷
乾隆五年(1740)春,査礼偶得一马,“虽无追风逐电之能,而得按辔徐行之致”,[9]十分喜爱,名之为“小骊”,并作《小骊歌》记叙其事,同人和者甚众。此马初并不为前主人赏识,仅将其作为负重之用。正如陈皋同作《小骊歌》中所言:“尘埃憔悴无人问,空负昂藏八尺戎”,[6]陈皋卷也是不得志的良马!此马的遭遇与寒士文人的行迹十分相似,不同的是此良马终逢伯乐,而水西庄的不遇文人却始终壮志难酬。诗歌结尾道出了文人渴望明主的千古共鸣。然而高筑黄金台以招揽贤士的燕昭王已难寻觅,扬名彰贤不过是难以实现的梦想罢了。文人的抑塞郁闷在诗歌中卓然可见。
盛清文人不遇的现象十分普遍,故此文人多有才命之叹。纵使历经艰难最终挤进了仕途之路,其前途命运依旧难测。用人者不能人尽其才,使得“得遇”士人内心煎熬更甚于不遇者。对此,水西庄唱和诗文中也有揭露,如陈皋所作《马耕田》:
燕郊二月兴农工,有马服軛行田中。宛转局促似不进,夕阳影瘦如山崇。回毛在膺已无取,神骏阻丧韩庐同。万里有志不得骋,四蹢空说能追风。道旁侧闻联骑过,昂首自为来朋促。长嘶一声蹶耒耜,振鬣灿灿明双瞳。谁知牧者不释手,控羁收勒鞭无穷。依然引犁入垄去,平生夙志畴能庸。噫吁嚱!悲哉!吾闻锦不作帽稻不薤,以凤司辰不若鸡。世无通材胡能全,用违所长适足怜。君不见马耕田。[6]陈皋卷
乾隆五年(1740)春,陈皋于葛沽道中见农人以马代牛耕田,感慨万端,为告“世之役物者”而赋此诗。良马志在四方,本应驰骋万里,如今却被迫耕田,服牛之役,其郁闷可以想见。诗人夹叙夹议并杂以勾勒渲染,将马耕田的局促不前、痛苦无奈的情态进行了细致描摹。当同类骑过的蹄声在耳边响过,马儿昂首四顾,激起了压抑已久的斗志,长嘶一声,企图挣脱被奴役的命运。然而,尽管它意志坚定、目光炯炯,却最终难以逃脱牧者的奴役。其中的无奈与不能自主恰是封建文人遭际的真实写照,诗人的哀叹与其说是对耕田之马的惋惜,不如说是封建文人的自悼。
清代形式多样、此起彼伏的文人雅集酬唱,参与活动之主体是其文化内涵的构筑者和承载者,他们往来交游的情感纽带和诗酒酬唱的主题心态共同影响着雅集活动的文化氛围。水西庄雅集活动也不例外,其中诗人群体的精神认同和情感释放彰显的正是一种真契相谐、濡沫相依的文化内涵。
水西庄诗人群体的文化心态和人格自持决定了以他们为雅集主体的酬唱活动不再是纯粹的文学活动。他们以相同的人格追求为契合点,聚集于花间席上,除了以文会友外更多的是以诗交心。他们不存戒心地抒发自身的真实情感,渴望从群体中获得理解与慰藉,其间的飞斝擘笺与其说是文学互动不如说是心灵沟通。故此,他们雅集活动的动机十分单纯,只是为了怡情适性,所有的行为皆以性情为准,不必理会世俗的羁绊,而其中的情感也较少矫饰,多表现出心底的“真”。这种“真性情”无论是友朋相聚的欢愉,还是历经艰险的惊悸,抑或是久受压抑的郁闷,都能得到雅集同人一致的认同,这是他们的默契。处于政治严酷、文网严密的盛清社会,文人们在政治强势介入文学的境况下如同仗马寒蝉,带着愤恨、愁怨、忧惧的心理压抑地生活于天地间。作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圈中人物,他们或许经历不同,但心迹相类,彼此间能够理解各自的情感心态。也正是因为有知心者的存在,他们才愿意并敢于倾泻心中的真情,并且能够得到同样真心的回馈。这种“真”与“契”恰是水西庄文化最为吸引人的地方。
也正因此“真”与“契”的情感氛围,水西庄在雅集同人眼中就不再仅仅是构筑精巧、供其游乐玩赏的园林,而是供同道中人互诉心声、维系心脉的心灵栖息地。每当他们受世事压迫心灵有所激荡时,便会在雅集中寻求理解与认同,而水西庄的宾主也会报之以同情与慰藉,情到深处,甚至会痛其所痛、喜其所喜,而非止于聊胜于无的应酬之语。如乾隆八年(1744)杭世骏因耿介直言而罢官离京,在其回乡途中首先想到的就是到水西庄驻足逗留。所谓“节物不殊泉石胜,乡情却与在乡同”。[10]在历尽风波、失意而归的杭世骏看来,水西庄能给予自己的是家乡般的亲切温馨。事实也正是如此。在他获罪离京时京中旧友惟恐避之不及,而査为仁、査为义兄弟则毫不避嫌地为他置酒压惊。两相对比,杭世骏不禁感叹“世味渐如诗境淡,交情无假酒杯亲”。他与査氏的交流是心灵上的情感碰撞,席上的觥筹交错只是助兴的形式,最重要的是友朋间轻松自由、不存戒心地互倾衷怀。也正因此,杭世骏自京至津,一路抑郁难展的愁绪终于得以释放:“狂罪矜全邀圣主,羁愁慰藉仗群公”、“剧知风汉未全风,留得余生合唤翁”。査为仁对此也作出了回应,他在《南园录别》中有句云:“致身直是忘新进,得罪终蒙宥小臣”,准确地点出了杭氏在众人看来狂妄无知的行为实则是奋不顾身的忠爱之举。又“拂袖未容豪气减,分襟却恨至交违”,[10]其获罪后拂袖而归的干脆,同样也得到了査氏的认同。査为仁曾罹科场案,与杭世骏同样阅历过政治风波,在原本已是至交的前提下对世事更多了几分共识,他在友人劫难后所予的慰藉亦不可谓不是知心之语。他们同为“盛世落拓者”,相互间拥有心灵的神契,彼此真心相待,濡沫之情在世事诡谲的盛世社会显得十分珍贵。而这在水西庄雅集文化圈中无往不见,为其雅集内涵的核心所在。
水西庄此种濡沫养心的文化内涵使之在处处风波、步步艰险的雍乾社会,承担了非比凡庸的文化使命,它地处皇权控制最为严密的皇城脚下,恰如文化桃源,为士人们构筑了足以遮蔽风雨、温养心脉的精神家园。文人们在此“会友乐群,相宣以道”,[8]727缓释了漂泊憔悴的生命愁慨,展现了此期诗坛的盛貌。然而,乾隆十四年(1749)査礼远仕,随后査为仁去世,水西庄风流云散,南北文人亦“顺风曳帆,靡所止泊,益凄厉寥落矣”。[11]前后巨大的反差,益可见水西庄盛日对士人的养护之功及其在盛世诗坛的影响。
[1]杭世骏.道古堂文集:卷12[M]//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28.
[2]郑燮.郑板桥文集[M].吴可,校点.成都:巴蜀书社,1997:115.
[3]陶樑.国朝畿辅诗传:卷29[M].刻本.吴县:红豆树馆,1839(道光十九年).
[4]査为仁.蔗塘未定稿[M]//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5]法式善.梧门诗话:卷7[M].许征,整理.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2010:97.
[6]査为仁,查礼,陈皋,等.沽上题襟集[M].刻本.天津:沽上校经书房,1741(乾隆六年).
[7]査为仁.蔗塘外集[M]//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92.
[8]厉鹗.樊榭山房集[M].董兆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9]査礼.铜鼓书堂遗稿[M]//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6.
[10]杭世骏.道古堂诗集:卷11[M]//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63.
[11]程晋芳.勉行堂文集:卷6[M]//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