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红英
在戏曲艺术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是演员艺术创作的中心任务,人物形象塑造得成功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戏曲舞台艺术作品的社会作用、审美价值和艺术生命力。
作为一名旦角演员,自从事戏曲表演工作以来,我在淮剧舞台上塑造了众多的中国传统女性形象,其中有一般家庭妇女,也有出身名门的闺秀小姐,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她们大多是命运悲惨的妇女的典型,《马前泼水》中的崔氏就是一个具有一定代表性的悲剧典型。
《马前泼水》源自《汉书·朱买臣传》,它原本讲述的是西汉时,书生朱买臣家贫如洗;其妻崔氏耐不得清贫,逼写休书,另嫁匠人;后朱买臣发奋攻读,终于中第,官封太守之职;衣锦还乡之时,已沦为丐妇的崔氏跪于马前,请求收留;朱命人取来一盆水泼于地上,说如能将水收回盆内,则可夫妻相认。覆水焉能收回,崔氏遂含羞投江自尽,故事充满了悲剧性。亚里斯多德在《诗学》里指出:“悲剧性是悲剧中最核心的内容,它使悲剧具有最激动人心、最具持久性、含有最深文化意义的力量”。按照亚里斯多德的观点,从故事题材来看,《马前泼水》这个悲剧故事并不太具备现代文化意义上的共鸣点,古人写这个故事的本意,多半是讥讽崔氏嫌贫爱富,从这个层面来说,人们对崔氏这个人物到底是应该彻底鄙视,还是应该施以更多的同情,一直以来都是人们争论和探讨的话题。2011年,兴化市淮剧团为了适应观众的现代观念的认同感,以新的视觉审视,对《马前泼水》进行了重新编排和加工,特别是对崔氏这一悲剧主人公的复杂性格特征作了更为人性化的诠释,生动展现了崔氏人性的冲动和情感挣扎的心路历程,赋予了崔氏更多真实的人性,整出戏里没有对人物进行简单的脸谱化处理,也没有狭隘的道德说教,而是尽量还原他们生活的窘境和艰辛,从而深刻揭示了人物悲剧的社会思想根源。作为崔氏的扮演者,在这个悲剧性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我主要有如下几点粗浅的认识和体会:
第一,深入分析典型人物所处的典型环境,准确把握作品基调。在“夫权至上”封建社会,女性完全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丈夫身上,没有人身独立,除了嫁人,社会就没有提供其它谋生的途径,崔氏也一样,她渴望富足的生活、渴望自己的男人能出人头地,渴望自己有一天“凤冠霞帔扮红颜”,可谁知“天意弄人两相颠”;当家中缸内无米、灶下无柴时,梦想与现实出现了巨大反差,为了儿子不致饿死,在坚持和放弃中,崔氏最终选择了放弃,而主动要求丈夫休弃自己。尽管她也曾为朱买臣端茶送水,为他掌灯添烛,伴他读书,即使在最后分别时,依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爱和不舍,但更多的是无奈和悲伤。在崔氏和朱买臣的婚姻悲剧中,究竟谁是谁非,且不去深究,但如果不是贫穷,他们也许会过得和谐、幸福。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了诸多女性所面临的社会问题和人生问题,并严肃指出:“女性不是生成的,而是造就的”。崔氏的悲剧并不是那个社会的个案,可以说,是那个贫穷落后的社会造就了崔氏的悲剧人生。通过分析崔氏这个悲剧主人公所处的社会环境,我们就不难理解崔氏人生和命运的悲剧性。
第二,以质朴的唱腔,表达人物复杂的心理和情感历程。在淮剧艺术中,唱腔是演员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段之一,它有着其他艺术手段所无法替代的作用,但它们又都必须服从剧情的需要。因不能脱离内容而一味的追求唱腔的华丽色彩,特别是在塑造悲剧形象时,如果过分追求曲调的华丽,就会与悲伤的氛围不相协调,让人觉得有些漂浮。古话说“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有时,质朴也是一种美,简简单单才是真。在第五场中,在儿子小宝被继父虐待致死后,崔氏有一段唱腔:“刺心话如在伤口戳一刀……害的小宝归阴曹”,在这段充满悲情的唱腔的处理上,我没有使用花腔或者过多的装饰音来渲染和修饰唱腔,而是采用了平如白话的行腔方法,使人听起来有一种如泣如诉的感觉,从而把崔氏由于失子的巨大悲痛而产生的柔肠寸断的凄惨心境,清晰明了的表现在观众面前。
第三,注重音乐语言生活化。作为一种草根文化,淮剧艺术起源于民间,植根于民间,它所面对的是最广大的普通老百姓,只有让观众看得懂、听得懂,才能被观众所接受。在《马》剧中,为了使唱腔更通俗易懂,在行腔时我合理地使用了一些“啊”、“呃”、“嗯”、“呀”等辅助音来过渡,最大限度地使音乐语言生活化,唱腔听起来更流畅,使观众听起来有一种“到嘴到肚”的感觉。如第四场中:“金灿灿茅屋顷刻灯光照(啊),隐约约门外似有鼓乐喧嚣(虐)”辅助音的使用,很形象地表现了崔氏在得知朱买臣得中后,心中又浮起一丝希望的那种心情。
第四,用集中而饱满的大段唱腔,尽情抒发人物情感。“以唱为主”是淮剧艺术的一大特色,几乎每一出戏中都有大段酣畅淋漓的唱段,动辄几十句、上百句,让观众听起来十分过瘾。《马前泼水》坚持以唱腔来表现人物的喜怒哀乐,在很多场次都有让观众期待的大段唱腔,尤其是“泼水”一折,唱腔层层推进、步步拔高,直可让人潜然泪下。第六场中,沦为乞丐的崔氏面对昔日穷困潦倒、今日蟒袍加身的朱买臣时,心中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有说不出的滋味。此时,崔氏有一段最具淮剧特色的【自由调】“听买臣一席话我满面羞愧口难言……”,这段唱腔唱出了崔氏心中的羞、愧、悔、恨的复杂心情。而随着朱买臣一句“一失足成千古恨,泼出的水怎能收回?”,崔氏的精神彻底崩溃,此时一段100多句的唱腔则将全剧的悲剧气氛推向极致:“朱买臣接官亭马前泼水……覆盆泼水收不回、收不回呀”!此时的崔氏从心底发出了生命最后的绝唱 “我要淘尽江中水、洗净眼中泪水、荡涤满腹怨水、冲掉一腔苦水清除一切恶水……”可怜的崔氏最后带着一腔泪水、一腔怨恨,决然跳进钱塘江,结束了自己凄惨的一生。当剧情进行到这里时,观众们都流下了伤心的眼泪。这段唱腔把【起板】、【散板】、【快板】、【连环句】、【跺板】等多种板式揉和在一起,从而更能引起观众对崔氏悲惨命运的惋惜和同情,大大增强了唱腔的艺术感染力。
第五,恰到好处地使用意境不同的哭腔,渲染悲剧氛围。在唱腔中,合理地使用哭腔,是加强唱腔的感情色彩、构成唱腔悲剧性的一种手段,在演出中,不同的意境使用不同的哭腔,可以产生不同的舞台效果。如《马》剧中:“休书捧在手,两行热泪流……”此时崔氏流泪,那是无奈的哭;“忆旧景梦儿回、焐干枕边泪”,儿子被继父虐待惨死,那是伤心的哭;“悔不该守不住贫穷熬不住苦……”那是悔恨的哭;“千金难买一滴水,一滴水千金难买回呀”,那是崔氏绝望的哭;“只恨自己的命运苦……”这一句清板高腔伴以哭腔,如行云流水,呜咽悲绝,唱出了崔氏人生最后的感叹,其绝望凄厉,动人心弦。
崔氏走了,她留给人们的,除了悲叹、惋惜、同情,但更多的是留给了人们关于爱情、婚姻、家庭伦理道德的思考,这或许是这部悲剧作品的现实意义之所在。渴望富足的生活乃人性之本能,追求美好的梦想本身也无可厚非,但有时现实与梦想之间并不一定都是等号,这就需要人们能用一个理性、平和的心态,去对待生活中可能发生的诸多不如意,特别是对于女性来说,只有自尊、自立、自强、自爱,才能真正赢得人格的尊严,从而实现妇女的彻底解放。
以上这就是我对崔氏一角的一点理解和感悟,谨和大家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