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会

2013-11-19 18:41徐皓峰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2013年1期

徐皓峰,男,1973年生,1997年开始文学创作,1998年开始研究道家文化,2006年整理出版《逝去的武林》。2007年写了武侠小说《道士下山》,2011年出版长篇小说《大日坛城》。

清光绪三十年(1904),梁启超著书《中国之武士道》;民国元年(1912),李存义在天津创立“中华武士会”。

自序

一生三事

清末民初,李存义是形意拳的一代宗师,做了三件事:合了山西、河北形意门;将形意拳和八卦掌合成一派;创立“中华武士会”,合并北方武林。

其中“合了形意、八卦”一事,在河北形意门留下烙印,功课上要兼修八卦,教法上借着八卦解说形意,技法上融合八卦边侧攻防之法,礼仪上与八卦门人互称师兄弟。

形意、八卦、太极是三大内家拳,民国时虽有三门皆练的人物,但都是个人行为,太极门没有合过。为何形意和八卦能合?不在学理,在友谊。

李存义和程廷华是好朋友,程是八卦掌一代宗师。八国联军进北京,他俩五十多了,做了一样的事:扛刀在房上走,见到落单洋兵,就跳下来砍。程廷华是一人单干,李存义安排徒弟尚云祥在身后护驾,这是形意门组织严密、八卦门率性而为的门风使然。

两个老哥们杀洋兵出了名,结局一死一活:程中埋伏被乱枪打死,成民间英烈;李受通缉而逃亡——清廷议和,联军要他的人头。

不愿好友艺绝,在自己门中给程廷华留一脉,是李存义的友谊。

还有别的私情。我的分析,只讲私情,因为“内家拳原理一致,所以能合;武学自然发展,所以要合”等大道理,一个“太极门没合”的史实,就给否定了。

形意拳上溯岳飞,本是军营兵技,几代宗师都是逃亡之身,行事隐秘,禁忌多规矩大,授徒是长期考验式的,故意人情寡淡,甚至翻脸无情。门风,严峻。

八卦门风风流,因为是老北京文明滋养出来的拳派,在程廷华身上最为典型,他是个好事爱友的达人。城市往往比乡间狡诈,老北京民风却意外地淳朴。聪慧、多情的淳朴,自己有了好东西,忍不住要与他人分享。

京派是东方的都市文明,不是唯利是图,竟然淡泊名利。日本超级系列电影《寅次郎的故事》描述的便是京派遗韵,寅次郎常哼唱“男儿岂能把唯一的志向忘?”不能实现,也不着急,反正他心怀大志了,所以能蔑视金钱,保持住人之常情。

他是东京人,家里有一串门就串一天的邻居,见到漂亮姑娘,第一反应是叫好友一块看,见到流浪汉,会忍不住带回家……我们这代人少年时,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爱待在别人家里,有好东西都给朋友,常从街头领陌生人回家,父母也能容,不问就做饭了。

有时候一做就做半年,因为陌生人养成了习惯,天天来。半年后,父母爆发:“你还不会交朋友。跟这人绝交吧。”

《寅次郎的故事》拍了近五十集,直到男主演逝世。日本人追看了近三十年,说明东方人怀念东方原有的都市文明。这种文明,随着经济猛进,越来越见不到了。

形意与八卦合,不单是武技,八卦门风也合了过来——或许,这是李存义合两门的私情。

在我的想象中,李存义第一次见到程廷华的情景,应是《寅次郎的故事》里的一场戏吧?西部片枪手式的李存义入京后,被寅次郎式的程廷华感动了。

2012年10月7日

1.铁人铁眼铁鼻腮

一九○○年夏,京城空气里弥漫着怪诞的甜味,一对姐妹在家中正要自尽。她俩穿紫红色外袍,前额勒绿色包头,云髻抹了香油,乌润可人——在小户女子,是讲究的服饰。

房梁悬下的是麻绳,财力使然,家中没有韧度能吊住尸身的上等绸缎。当她俩要蹬翻脚下凳子时,一人跳窗而入,语音疲惫:“晚死一个时辰吧!我五天没合过眼,守着我,有毛子闯进来,你俩就大叫。” 言罢扑在地上,当即响起鼾声。

姐妹呆立在凳子上,脖颈上的绳套不知该不该取下。毛子,是洋人。

来人身下压一柄长刀,布店量布尺子般窄,布满锈迹,只在刀头一寸有锐光。小腿裹黄布,以红条绑扎——义和团的标志,两个月前,京城街面上都是黄裹红扎的小腿,现已绝迹。

姐妹踌躇着该不该从凳子上下来时,窗中跳入了第二个人。他矮小单薄,如未发育的十三岁少年,却有着三十岁人的厚实头颅,成熟的鼻梁眉弓。

他也黄裹红扎,手托一条黑物,竟是马场切草料的铡刀刀片。铡刀分刀片和木槽两部分,卸下的刀片重九斤四两,顶端与木槽连接的孔洞犹如鱼眼。

因是铡草之用,刀柄很短,刀身硕大。手握这样的刀柄,无法抡劈,拎着也困难,只好一手握柄,一手托刀背,如抱着一条成精的鲶鱼。

传说鲶鱼可以无限生长,一丈长的鲶鱼会上岸吃人。他对脖套绳索的姐妹视而不见,恭敬跪下,向趴在地上睡觉的人道声:“师父。”

睡觉者侧身露脸,颧骨利如刀削。他已是老人,黑发居多,而胡须尽白。一身土尘血污,胡须却洁净如银。

胡须白,是体衰,白而亮,则是内功的显现。江湖常识中,这样的白胡老人体能旺于青年,必有毒辣手段,遇上便要回避,万不能招惹。

“师父,街上传言,程大爷中枪死了。”

“老程是高功夫,在胡同里偷袭毛子,占着地利,枪子打不上他!”

“说是砍了三个毛子,往房上蹿时,辫子挂住了檐儿,一帮毛子赶来开的枪。”

“老程是精明人,抡刀上阵,还能不收拾好辫子?俗人瞎编的,别理这个!”

老人接着睡了。第二个来人转向姐妹:“师父睡觉,有我护着。你俩要上吊就上吊吧。”

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已一月,入城时特许士兵抢劫三日,超期至今。在东西方语义上,兵乱都包括强奸。这条胡同偏僻,洋兵未及寻到,但胡同里有几户已全家自杀。丈夫陪妻子死,父亲陪女儿死。

姐妹对视,姐姐:“早死早干净,别让毛子污了身子。”妹妹用力点头,整好绳套后,眼中一湿,问第二个来人:“刚才你讲的是城南教八卦掌的程大爷么?”

第二个来人哼声应了。妹妹:“早听说他的大名,扛着刀在房上走,见了落单的毛子就跳下来砍。”

姐姐:“有程大爷给咱俩报仇,还怕什么?”

妹妹露出笑意。姐妹站直,麻绳勒在颈上。第二个来人却蹿上,膝盖顶住凳子:“容我句话。”

年轻姑娘眼神特有的清凉,令他垂下头,语音沉闷至极:“我也杀毛子,跟程大爷一个法子。我多活一天,毛子就多死三五个……我没法分身护你俩。”

姐姐:“知道。城里上吊的女子多了,谁也护不了。”

膝盖撤开。

姐妹俩闭眼,便要踹凳子。卧在窗下的老人咳一声:“东来,你也五天没合眼。两位姑娘,晚些死,让他也睡会儿吧。”

转眼黄昏,姐妹坐在凳子上,守着沉睡的师徒。他俩趴着,如同两具倒毙街头的死尸。常年骑马的人才有此习惯,骑马累的是后腰,躺着会疼。

姐妹脚边点了三炷香,为破空气中的甜味。甜得恶心,入夜后会更加难闻,是街上腐尸的味道。

妹妹忽觉后颈一凉,姐姐变色,窗口无声蹿入第三个人。来人穿教士的黑袍,袍料为厚麻布,在炎热的九月,套着这身衣服,体质弱者会晕厥。来人脸色惨白,缩着双肩,似乎嫌冷。

他拎一柄蛇鳞鞘宝剑,头上盘着辫子,是河北地区常见的一类面孔,狭眼高鼻,下巴方硬。妹妹鼻翼耸动,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细闻,似乎又是药香。

趴着睡的师徒同时坐起,姐妹才想到,她俩忘了大叫。

教士晃着肩:“李尊吾、夏东来——你们师徒俩把洋人杀慌了,怎么收场?是像程华安一样战死了事,还是现在出城,多活几年?”

李尊吾攥住颏下白须,喃喃道:“老程真死了?他是有名的机警,在咱们这辈人里功夫是拔尖的,怎会因为自己的辫子送命……洋人杀不了他,杀他的是你!”

教士肩膀抖了一下:“他把洋人杀慌了,瓦德西统领指名要除他。”老友叙旧一般,在李尊吾跟前蹲下,讲述程华安死况。

他在屋顶上盯了程华安两日,心知程的机警,一直在百米开外,不敢跟近。民间传言与事实一致的是,程华安那天杀了三个落单的洋兵。不一致的是,程没能蹿上房,不是辫子挂住了房檐,而是身体悬空时,被伏在房檐上的他刺了一剑。

李尊吾哀叹一声,教士劝慰:“形意门剑法,只是一下。等大批毛子赶来开乱枪,老程早死了,没遭罪。”

教士右手的腕骨外侧关节凸如桃核。剑法如书法,巧妙在用腕。

李尊吾垂首:“师父传的剑法太霸道,我一直不敢用剑,出师后只是用刀。”教士惨白的脸上露出笑褶:“师哥,您是北方出名的刀法大家,门内人却知道,你不懂刀,你的刀用的是剑法。”

李尊吾:“形意门传枪不传棍、传剑不传刀,放弃横抡,只取纵进。师父没刀法,我是不懂刀。”左腮惊觉刺辣,是徒弟夏东来的目光。

他握着铡刀,手背血管蚯蚓般扭了一下。

教士干笑两声:“你师父没跟你讲过这些?别怨师父糊弄你,形意门传艺自古吝啬。跟师父不跟到老,得不着真的。”

李尊吾叹口气,招呼夏东来向教士磕头:“这是你师叔沈方壶。”

夏东来不动:“他杀了程大爷!”

李尊吾:“先论辈分,再讲恩仇。”

夏东来作揖、深躬、单跪、双跪,层层加礼,磕了三个头后伏地不动。沈方壶作态要扶,手到肩膀却不扶,只是搭着:“你知礼,起来吧。”

夏东来站起,借着肩膀上的手,作态是被扶起来的,哼声:“多谢师叔。”沈方壶收手,哼声:“歇着吧。”

李尊吾仍坐在地上,沈方壶蹲下,依旧老友叙旧般:“你也是瓦德西统领指名要的人……你出城就行了。”一指夏东来,“他的命留下,我再找个尸体冒你的名。应付了瓦德西,你我的情谊也保住了,行吧?”

李尊吾笑了,哥哥对弟弟宽和的笑:“我这个徒弟虽未得我真传,也有十年苦功,你有把握对付我俩联手?”脸色转瞬阴冷,“犯不上联手。我的功夫本就大过你。”

沈方壶以蹲姿后撤三米,缓缓站直,宝剑出鞘。李尊吾蹦起,腰胯蚂蚱般富于弹力,尺子刀握在手中。

刀身污锈,刀尖银亮。

宝剑上端有一块暗紫色,是干了的血迹。

沈方壶竟有些许羞涩,李尊吾知道,那是程华安的血,程是享三十年盛名的一代高手,杀程的荣耀,令他不会再擦这柄剑。

持刀的手臂不动,胸口内凹,李尊吾向剑上血痕浅浅鞠躬,随即脊椎挺直,恢复对敌之姿。

沈方壶肩部无规律地颤抖,剑却是固定的一条斜线,纹丝不动。李尊吾语调低缓:“东来,向你师叔学东西吧。敌人征兆看两肩,出左手,右肩必动。出右手,左肩必动。出腿,肩必后耸。他自震两肩,是为掩蔽征兆。”

夏东来眼光暴亮,“嗯”了一声。

李尊吾:“四十岁以前,我是以刀用剑,的确不懂刀法。四十岁以后,我的刀便有了刀法。师父定的,我是形意顶门面的徒弟,这辈人里,看形意就是看我。但我得了八卦的东西,老程给的,开阔了我。无缘报恩,他的仇,我要报。”

沈方壶眼神空洞,点了下头。李尊吾话锋一转:“形意拳硬打硬进,八卦掌拐弯抹角,所以形意用剑、八卦用刀。东来,我没传你形意剑,但也没糊弄你。你会的,是程大爷的八卦刀。”

夏东来体腔一声闷音,如水桶跌进深井,随即捧着铡刀,向沈方壶剑上的血痕长鞠一躬。

姐姐拉着妹妹退至西墙。

夏东来退至门前。李尊吾前挪一寸,沈方壶后撤一寸,两肩颤动加剧,黑袍下摆噼啪作响。

李尊吾再进一寸,沈方壶再撤一寸。两人保持距离,极缓地向东墙而去。东墙有梳妆台,年头已久,红漆退化成棕黑色,镜面如熬夜人的眼,满是血丝样污斑。

一念三千。佛教天台宗理论,佛的一念之间,映现三千大千世界所有变化,人的一念也如此,只是人不自知。

寸进中,李尊吾一念映现他与程华安的初见。程华安在京城开一家剪刀铺子,每日早起踢半个时辰毽子。毽子以布包两片铜钱为陀,上缚三根鸡毛,连踢使之不落。

京城人在冬季踢毽子,活两腿气血,有“杨柳死,踢毽子”的民谚。十五年前,李尊吾和沈方壶寻到京城,正赶上一个雪天,在剪刀铺门口,见到了踢毽子的程华安。

毽子在明清两代发展出一百多种花样,程华安只是最简单的内拐踢,一足连踢十下,换另一足踢十下。踢毽子动脚,身形不动分毫,泥塑般固定。每下毽子飞起的位置,亦固定。

沈方壶对李尊吾说:“眼晕。”打消比武之念。

沈方壶原想拿程华安成名。武人总要拿另一个武人成名,如小鱼吃小虾、大鱼吃小鱼。

李尊吾的成名,是毁了一位成名二十年的人物,那人用旧棉被裹着,抬回家躺了两个月后逝世。被面上绣着深蓝色桃花纹样,针脚细密,日后无端想起,竟不寒而栗。

习武人的归宿便是一条旧棉被,人生的最后味道,是老棉花的霉味。但沈方壶三十八岁还没有成名,无名的人总是不计险恶;如果不成名,他也永不会有此种感怀。

那年程华安三十七岁,比沈方壶小一岁,比李尊吾小两岁,但他二十二岁便已成名。程华安与沈方壶是一个脸型的人,狭眼高鼻、下巴方硬。

在同一个模子里,程华安甚至可用“漂亮”来形容,有着领袖人物天生的亲和力,而沈方壶的气质里有一种阴湿的因素,交往得越久,越感厌恶。

李尊吾自小便认识这个人,两人同村,父辈是端着饭碗串门的好友。他注定摆脱不了这个人,两人一块习武,十二岁去邻村学燕青拳,那是个乡野拳师,平时打铁维生,水平有限。

如果没有沈方壶,铁匠可能就是李尊吾这辈子唯一的师父了。听说更远的村子有个打碑的石匠教罗汉拳,便去学了。学到第七天,沈方壶怨气十足地来到石料场,认定李尊吾学了更好的。

罗汉拳并不比燕青拳好,只是厌恶他。

李尊吾还转投过弹腿、春秋大刀、梅花拳的师父,每次沈方壶都很快跟过来,一脸被好友辜负的委屈。对于他,李尊吾除了厌恶,便是愧疚。

他只想摆脱这个人,但乡野拳师只要来人就收……得找个名师,名师择徒严。听闻在山西河北交界处,有位退隐的武状元,自珍绝技,从不收徒。

状元爱吃韭菜馅饼,他打扮成小贩,在状元家门口卖起了馅饼,成为熟人后,表明求艺决心,终得状元开恩,破例收下。

此举耗去一年时间,为在异地生活,家中卖了半亩地。成为状元开山弟子的消息传回家乡,沈方壶很快又跟来了。

师父一见沈方壶,便收下了。李尊吾悲哀地认为他资质高过自己,天才总有许多便利。两年后,师父跟李尊吾交底:“我是让他做你的拳靶子。”

师父看中两人是同乡,为给李尊吾寻个便利。唉,师父是好心。但沈方壶不断伤情、困惑日重的脸,令他不忍。

师父遵循“传艺不过六耳”的古训,即便徒弟都住在家里,也是分别单授。沈方壶所得明显少于他,虽然拜师礼上发了“师兄弟只可较技,不可互授”的誓言,但将沈方壶胫骨踢断后,他未能忍住。

断骨接续要三月,武人视卧床养骨为当然之事。三个月里,李尊吾伺候沈方壶便溺,师父所授都说给了他。

伤好后的沈方壶依然被李尊吾击败,师父见了,却阴下脸。敬师如父母,住在师父家的徒弟名为“入室弟子”,早起需问安。五天里,李尊吾问安,都没得到应声;对沈方壶的问安,师父应得客气。

第六日,李尊吾比沈方壶早起半个时辰跪在师父屋外,见开了透气小窗,忙喊:“师父起来了?事事安好?”

室内响起叹息:“蠢物,进来吧。”

虽然几天前的较技,沈方壶摔得半天爬不起身,但师父还是看出他身上有了口诀。对他的问安,应得客气,是师父起了防范之心。

师父:“我见你就喜欢,祖师的玩意本要托付给你,但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人——忍不住把东西分给大家。尊吾,要知道,悲心太重是大忌。”

与人分享,并非美德。没有择徒智慧的人,不堪为师。师父所传的拳技本是古战场的马上长枪术,有闯营杀帅之能,历代只传上将,不传兵卒。南宋岳飞建军抗金,将长枪术下传,以空手虚操训练兵卒,脱枪为拳。

历史晦暗,这种枪拳一体的武技在南宋之后的军营、民间均未保存下来,直至清朝雍正初年,一位躲入终南山的逃犯在山神庙发现岳飞遗书,有十三大册,纸张溃烂,只有序篇勉强能看,可惜烂掉了结尾两段。

逃犯本习武,凭此残册序篇,竟恢复了岳家军拳枪之技,取“形神俱妙”之义,定名为形意拳。逃犯未留下名字,传到师父为第五代,拜祖师便是拜岳飞。

师父年轻时曾任过短暂实职,为朝廷到草原买马,对李尊吾回忆:“一个马贩子走过来,明知道他打不过我,但还是对他的气势感到头痛。做了马贩子都那么凶,做了军人该有多凶?金兵常年征战,该有多凶?岳飞能抗住他们,该有多凶!”

考武状元需通文墨,因为要考《武经七书》,自战国时代起的七本兵书,清康熙年间定的科目。师父平时说话用词讲究,谈草原之行,却连用了四个“凶”字,或许心中的真感慨,只有最粗浅的词才能表达。

南宋武技在八百年后破解复现,秘传五代后,第六代传人却是不能守秘的天性,难道会有蛮夷乱华的危局,来应一次报国的机缘——拳将广传?

过了十日,师父命李尊吾入世成名,自己携沈方壶入终南山隐居。诀别时,沈方壶难掩得意之色,一定认为李尊吾失宠,他将在终南山尽得真传。

李尊吾知道,师父将在终南山扣他十年,以免他跟自己争名。

十年后,沈方壶投奔李尊吾时,气色红润、神情沮丧。终南山空气好,他没有学到什么。李尊吾已是北方刀法大家,在贯市有一家三重院子、两套马队的镖局。

贯市是河北大镇,距京七十里。对师父近况,沈方壶咬唇不提,只说:“我要成名。”李尊吾动了不忍之心。

京城武行,程华安名气最大。很少听到他的战绩,多是他的为人仗义。高手必特立独行,若不倨傲便有怪癖,不会人缘好。

毁他,应无难度。

李尊吾带沈方壶冒雪入京,见到踢毽子的程华安,便打消了比武之念。程华安单调的动作,显示了巧到极处的控制力,这种单调用于比武,抬脚即是伤残。

沈方壶脖子绷起两根蓝紫色血管,李尊吾死人般瞳孔扩张,流露出着魔的眼光。沈方壶低语:“师哥,走吧。”李尊吾收回目光,瞥向他。

看着沈方壶的脸,想起师父家中的一条狗。北方山区多猛兽,豹子吃人,狼避人,此狼种眼圈长白毛。对不报恩的人,京城里称为“白眼狼”,取自此狼种见人就躲的典故。

师父当年不知是什么兴致,闯狼窝掏来养。它比猫还驯服,步态软弱,似乎腿骨随时会折断,甚至眼睛都不敢睁大。问师父如何调教的,师父回答,每天抽它两记耳光。

沈方壶缩着眼睛,正是它的神情。终南山中的十年,师父自有手段,折损他所有的自信。

他不愿提师父一个字,李尊吾叹口气,听毽子破空声,不可抑制地想问问狼种的下落:“记得入山时,你们带着那匹狼。是放生了,还是……”

沈方壶红润脸颊现出一块铅色:“师父养大的东西,会放手?师父玩性大,先是逼它像鸟一样吃蚂蚱,后是逼它吃草。”

李尊吾忍住恶心,忽然很想为沈方壶做点什么。做什么好呢?不知觉间,走到程华安跟前。

程华安收了毽子,挂着自嘲的笑。踢毽子便可退敌的想法,天真了。武人不是生意人,是赌徒。赌徒从不会量力而行。

程华安的笑,带着老棉花的霉味。只要动手,自己和他便会有一人毁在当场,裹在棉被里抬回家,老老实实地待死,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天……

李尊吾背上似张开一双眼,可看到沈方壶震惊的脸,只想给他一点自信,告知他学到的拳不冤他。

两手抬起,抱拳行礼。武行规矩,右手握拳是对敌,李尊吾左手抱右手,右手成拳。

程华安保持笑容,抱拳回礼,亦是左手抱右手。两人各退一步,程华安将装入裤兜中的毽子取出扔了,嘀咕:“碍事。”

李尊吾点头,为程华安对自己的重视感到温暖。高手相搏,不容杂物,身上有一点累赘都会影响成败。

李尊吾多退了一步,搓手、跺脚。程华安早起踢毽子,气血已活动开,而自己是赶夜路而来,在雪天里,脚尖有些麻木。指尖脚尖,形意拳称为“梢节”,树是否为良材,可从树梢的长势看出。梢节迟钝,人难灵敏。

程华安静立,待李尊吾搓手完毕,道声:“请。”

沈方壶眼中一酸,不是泪,是大颗汗水。模糊视线中,李、程两人一凑近便闪开,各退三步,整理衣袖,再次抱拳行礼。

程华安:“好俊的手段。”

李尊吾:“有硬货。”

二人均为右手抱左手,是不再为敌的暗语。

京城名菜多以虐杀而得鲜味,宫中剖兔胎熬羹,民间活割驴羊。程华安请李尊吾、沈方壶吃鹅,入口清爽。保鲜的秘诀是控制血,经一流厨师之手,方知血有着淡雅的甜味,胜于水果。

这道菜的做法是将鹅关入铁笼,笼内放一盆辣椒汤,笼下烧火。鹅为解渴,违反天性喝辣椒汤,水火交攻之下,羽毛尽褪,未死而肉熟。

讲解时,程华安带着京城人特有的优越感。京城人是讲究人,他们追求物尽其性。李尊吾暗中发誓,不会再吃这道菜,但过去十五年,对其入口之鲜仍有一丝留恋……十五年后,京城里满是胜于水果的甜味,遭虐杀的不是鹅鸭。

没见过程华安这样爱朋友的武人,武人为保不败,要自珍其秘技,师父考察徒弟需三年,考察朋友更为漫长,武人往往一世无友。程华安不知是天性豁达,还是有着一眼将人看透的天赋,利索地将李尊吾认作朋友。

好吧,看透我。

世上毕竟有一种聪明叫“识人之智”,承认你是这样的人——面对程华安的热情,李尊吾直率地提出想知道八卦掌理法。成名十年,仅今早一战,令他首次对师父所授之外的武技有了好奇。

程华安没有立即回答,招呼店家上梨。京城讲究不按时令吃水果,冬天有鸭梨,却惧梨的寒性,烤温才吃。咬了口热乎乎的梨,很不适应,李尊吾发现程华安嘴角现出小孩淘气的笑。

程华安:“理法是大道理,大道理都没用。朋友,为何不求口诀呢?”

沈方壶喘口大气,从剪刀店走到鹅宴馆的一路、落座后的闲聊,程华安只跟李尊吾说话,几乎没看过沈方壶,实在有违“达人”的名声。达人在场面上,要照顾好所有人。

喘出这口气,沈方壶缩下脖子,萎坐桌角,用人畏主一般,怕引起程华安注意。唉,在山中受挫十年,下山首战,又被一个毽子夺去锐气……李尊吾懊恼自己动了不忍之心,当程华安表示带自己拜见他师父时,还是脱口而出:“我和师弟一块去。”

程华安盯住沈方壶,似乎刚看到他,嘴角泛起顽童的笑:“这位朋友,倒是和我长得像啊!”

程华安的师父是位王府中的老太监。太监自称“寺人”,京郊一千多座小寺是太监出资建的,作为养老之地。

太监往往单薄矮小,因为自幼受残。程华安的师父却体格雄阔,近两米高,长有旺盛胡须,直垂胸口。在王府供职时,为免人见怪,像洋人一样每日刮胡子。退职后住在东直门外木材场旁的小庙里,没了顾忌,便任其生长了。

他在王府被称为“海公公”,有一条臃肿的大辫子,因为发质弯曲打卷,海波一般,无法像常人梳得直顺有型。这是个有异族血统的人。但与程华安瞬间交手,李尊吾明确知道,与形意拳一样,八卦掌为中华正脉,不可能创自异族。

海公公左眼瞳孔汉人般乌黑,右眼瞳孔则是深蓝色。入世争名前,师父给李尊吾连讲两日江湖隐情,其中说到宋明两朝祈祷国土安定的皇家法会由江西道士承办,法会上要用至少八个异族人,表示异族归顺中华,八方边疆无忧。

宋朝初次法会,曾选用四十八位红棕发色的西域异族,后裔就留在江西道教体系里。其人种性格温和,骨质刚强,年老而气血不衰,有忠于职守的天性。江西高层道士爱其忠心,闭关修炼时往往选他们守在洞外护法,因而授以道家武功。

他们被称为守洞人,历代隐于道观,一旦下山,必是行使特殊使命,遇上骚扰,会出手无情。由于饮食、居住地的改变,九百年繁衍,体貌已形同汉人,只在五十岁后略显异相,瞳孔渐渐由黑变蓝。

李尊吾判断海公公是一位守洞人,以王府的严格慎重,怎么会让有如此异相的人供职?他到底有无净身?估计程华安也不知情。

程华安说这个师父来得蹊跷。他原本不练拳,只是自小玩跤,一日剪刀店来了个老头,说在跤场见过他摔人,要是请吃一顿饭,就教他点东西,出于好奇,请了学了,当日看不出是位太监。

海公公没理李、沈二人,冲程华安白了句:“净给我找事。”挥手让二人出屋。李尊吾和沈方壶在门口等了片刻,程华安掀门帘出来,向沈方壶拱手:“抱歉,师父说他只收一人。”

这话令李尊吾猛然轻松,终于改运,不用“每逢拜师,必和沈方壶做师兄弟”了。海公公不愧是守洞人,八卦门皆有识人之智……但看着沈方壶的落寞背影,李尊吾还是忍不住追上,讲出一句令自己心惊的话:“在京城多留一日,我把形意门剑法传给你,这是师父压箱底的东西。”

传出的剑法,十五年后刺死了程华安。

李尊吾和沈方壶缓缓对移,脚下寸进,身形不动。形意拳含蓄,鹰欲飞必先收翅,虎欲扑必先缩爪。如果没有衣服的遮蔽,可见到两人的肩窝、胯窝有着深于常人的凹陷。

看着李尊吾,沈方壶有一份暗赞,其身形体现“静如山岳、密如深林”的形意口诀,但他知道赢的会是自己。因为李尊吾只有武功,而他有上帝。

除了父母亲族,李尊吾应该是此生认识的第一个人,自小便跟着他掏鸟窝、拾马粪,其习武的毅力和天赋超过自己,所以觉得跟上他没错。

长期的依赖心理,在他传剑法的那一日终止。学到师父最后的秘技,却格外失落,为何不是师父教的,而是他?厌恶得不想习武,道声“谢了”,就此辞别。

沈方壶打算走出京城,一直走回家乡。家里有五亩田产,是近水、肥沃的一片好土,抓一把搓搓,手心会有暖暖痒痒的感觉。村东谢家的媳妇漂亮,生的女孩水灵,离村多年,她该长成了吧?如果这就回村,说不定能赶上娶她……

沈方壶加快脚步,但一件麻布黑袍挡住了他。是位在街头拉信徒的华人教士,头上盘着辫子,亲人般和善:“但愿你得到赞美!”

武人过的是遭训斥的人生,十余年了,没被夸过一句。教士的话没让他流泪,但内心的强硬全部垮掉。

加入教会后,才明白听错了,应是“但愿主得到赞美”。沈方壶将这次听错,视为神迹,从此他可以全无顾忌地爱一个女人。她是圣母玛利亚,在被称为“南堂”的宣武门教堂,第一次见到她的石雕,当时下着绵绵小雨,她被淋得脸颊尽湿,他周身关节隐隐作痛。

他留在南堂,做了杂工。十二岁起习武,练拳的疲劳抵消一切,在最该冲动的年月,竟没想过女人。生起弃拳之心后,对女人的感知淡淡地来了。

礼拜日会见到娇小的印度女人和修长的欧洲女子,有热度的真实身体能引起他的注意,但觉得作为女性,她们远远不够。折服他的,是那尊玛利亚石雕,她是白种女子的极致。

会众没有读《圣经》的权利,只能听教士讲道。暗红的硬纸书皮如伤口初凝的疖,习武后,他身上有许多这样的疖,疖由红变棕再变黑,硬得像甲虫的壳——此时,抑制不住地会用指甲将壳的边沿抠开,新长皮肤的洁白,每每让他看呆。

《圣经》写的都是玛利亚吧?教士很少讲她的事,对这种离题万里的讲道,沈方壶忍无可忍,决定做一个教士,自己去看。

他坚信《圣经》是她在世每一天的记录,上面有她所有的细节。他以学武求拜师的力度,向总领教士表白。看着总领教士感动的泪水,暗叹:对掏心掏肺的话,师父最多冷笑一声。

只上过两年私塾,记得四百个汉字,却以惊人的速度学习法文……岁月没有白费,拳给了他好身体,还给了副好脑筋。偶尔一个情绪蹦出来,是对师父的感恩。

他成了南堂教化的骄傲,成了一个被重视的人,三年后派去菲律宾。想在北京做教士,不去欧洲,便要去菲律宾进修。菲律宾是亚洲教会基地,师资雄厚。

到达菲律宾首府马尼拉,惊觉原来教堂可以金碧辉煌。京城民居为灰色,教堂随俗为灰,只有皇宫能用红黄。但不知为什么,马尼拉所有的玛利亚雕像都没有京城南堂的那尊好。

在马尼拉,他会说了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有了独自翻阅《圣经》的资格,里面写玛利亚的很少。对南堂玛利亚石雕的思念,令他很想返京。但他迅速摆脱这一肤浅情感,留了下来,因为他毕竟是一个天才。

习武岁月磨练的领悟力,令他进入教义的深层,愈究愈深,乐不知返。他成了颇具知名度的神学高材生,回想学拳岁月,暗笑师父缺一双识人的慧眼。

马尼拉进修规定为四年,回国后再在京城某一位教堂总领教士指导下做两年教务,便有了讲道的教士资格。四年过去,他向导师恳求延时。

导师:“在我指导过的人里,没有人比你更优秀,你有大学者的潜力。学者的清高天性,让你畏惧世俗。但最高的学问在人群里,你能达到的,不只是大学者,应是大教士。”

他说:“我不惧怕世俗,只是还没得过上帝的恩宠。”

导师见过他做祷告时发生的一件奇事。由于跪垫狭窄,一人要跟他贴身跪下时,突然像有只无形巨手将那人揪起,丢出三米,而他仍沉浸在祈祷中,浑然不觉。导师说:“这是一个神迹,你的虔诚让心有杂念的人无法靠近你。你已得上帝恩宠,不要怕。”

怎么会被看做个怯弱的人?导师看穿人心的眼神、鼓励小孩的笑容,令沈方壶倍感厌恶,重声道:“不是上帝的恩宠,是武功。”

入教后便不再习武,但武功是一种慢性病,患上便无了期。他的头脑已忘了武功,一次做祷告,猛觉浑身一震,这股力量不是来自臂腿,来自体内深处。凡人之躯,此时深不见底。

他感到恐惧,随即狂喜,认为是上帝降临。这股力量持续了半分钟,退去后,恍然醒悟,这是形意拳的“丹田力”。不知何故,他的武功上升了。

导师看过的一幕,便是他的丹田力自发地将近身之人震飞。沈方壶轻推导师胸口,导师摔向墙,如甩出一只手套。

撞击的一刻,在感受里,墙面软如棉被。贴墙滑下,落地无伤。导师相信了人力有时会接近神迹。

沈方壶:“我来自底层,底层人不怕,因为怕,便活不下去。如果我不能亲证上帝的存在,又如何到人群中传播上帝的荣光?请再给我一段时间。”

他留了下来。一待,又是八年。武功变本加厉地来了,而上帝仍未降临。

一九○○年,马尼拉传来许多中国的消息。年初开始的旱灾,令北方农村谣言沸腾,说洋人的瞳孔之所以是蓝色,因为洋人偷了中国的天。天是蓝色,中国的天被数不清的洋人分装在眼睛里。

没雨,因为天没了。

河北、山东两省受灾最重,也是教会势力渗入最深的地区。许多教堂的教士都在偷偷祈雨,乡民对教堂的仇视情绪已被煽起,再不下雨,必出现暴力。

乡民用本土的方式祈雨,普遍失灵,评书、戏曲里的人物如猪八戒、柳树精继而成为新神。超大规模的新神出现后,又超大规模地出现了行神迹的人,刀枪不入、掌心发雷的法术多如牛毛……他们自称义和团,终于攻向教堂。

沈方壶周身关节疼了起来,一个沉潜多年的影像浮现,是京城南堂的玛利亚石雕。他向导师辞行,导师惶然:“上帝对你示现了?”他说:“上帝没来,但我得去了。”

赶到京城时,义和团入驻近两月,南堂被烧毁。跪在玛利亚石雕的残块前,沈方壶进入一种深度宁静,那是最虔诚的祈祷也未曾达到的宁静。

许久,感到脸上冷。抬眼,见七位小腿黄裹红扎的人围着自己,腰别砍刀,手拎包袱,应是查抄信教人家归来的义和团众。

城里信徒多遭抄家,抗拒者被砍头。为混入京城,沈方壶没穿教士服,团众质问他为何流泪,是不是教民?他才反应过来,脸上的冷感是泪痕……

不愿纠缠,起身疾行。

团众大叫,抽刀追赶,但他们猛然停住,因为追近沈方壶的人胳膊一拐,手中刀砍上自己脖子,原地蹦了一下,倒地毙命。

沈方壶回身,冲地上死者画个十字,眼光转向活着的团众,在其中一人腰际停住。那人腰里别的是柄蛇鳞剑鞘,鞘上银饰工艺精湛,今日被抄的人家应是富户。

是开刃之剑,泛着青光。沈方壶走来,语调平缓:“给我。”如中魔咒,那人乖乖递上剑。

迎风空刺,剑身发出一声清音,却不在近前,似在丈外。沈方壶嘴角现出一弯满意的笑纹,向那人伸出左手。

那人眼珠已失活性,取鞘奉上。

指触蛇鳞的一刻,另五位团众的刀劈下……没有剑光,远处响了三下近乎琴声的剑音,两短一长。

如精确测量后的伐木,两米范围内倒下的五人,彼此不相压。

捧鞘的人还站着。沈方壶甩臂,几滴血脱剑飞出,落于地面,状似一枝梅花。捧鞘者的脸变得古怪,原是讨好的笑,因肌肉僵硬而走形。

沈方壶接过剑鞘,语音疲倦:“还站着干吗?你死了。”

那人低头见胸口一团黑污,是透衣而出的血。他的脸松弛下来,倒地死去,笑容变得正常。

沈方壶携剑去了北堂,义和团围攻那里已五十九天。教堂内藏着三千教民,四十名意大利、法国士兵,储备五箱子弹、七十条枪,沈方壶赶到时,西墙被炸开一道两米宽的豁口。

他请命守此豁口,法国士兵问他需要什么,想想,要了一件教士服。防线漏洞让一柄中式宝剑堵上后,北堂多守了四日,等来八月十六日八国联军攻入京城。

联军首领瓦德西下令对义和团格杀勿论、全军抢劫三日,北堂门口贴上告示,号召教民抢劫,所得用来修复教堂,各国使馆也派人抢劫。

抢劫由杀戮来保障。两月来,京城人几乎都参与了义和团活动,例如久攻北堂不下时,全城人奉命家门挂红灯笼助威,据说效果可让洋兵的枪自行爆裂——以此可以指认任何人为义和团,可以杀所有人。

杀人的感受如同听到教堂钟响。教堂的钟声不为报时,是为打断人的思维,让人在俗事里中断一下。京城已无钟声,但当剑刺入人体,沈方壶的大脑有片刻空白。

或许杀到一万人,上帝便会示现。剑法诀窍在用腕,杀到六十人时,上帝没有来,来的还是武功,手骨和臂骨似乎脱开,生出一道薄如纸的真空,令他的腕子灵动如蛇。

面对李尊吾,沈方壶腕子发紧,毕竟曾是他的拳靶子,被他踢断过的胫骨有些凉。两人寸移,缓缓向东墙。

观战的夏东来忽然闪到门侧,李尊吾和沈方壶的脚同时顿住。姐姐抱住妹妹,一片洋人的谈笑声由远而近,停在门外。

他们边聊边用枪托砸门,终于嘭的一声,门板倒下。姐妹俩后悔刚才忘了上吊,来的洋兵有八九人。他们明显对姐妹俩的容貌感到满意,笑嘻嘻地拥进屋来。

李尊吾、沈方壶保持着对峙的身形,没有回望。响起一声尖叫,锐如割木。紧跟着的几声哀嚎,听着别扭,似乎叫声在空气中被切掉一半。

是斩人的刀快,声未喊完,人已毙命。

洋兵尸体乱糟糟横在地上,夏东来单腿跪地,一个洋兵趴在他肩上死去。轻晃肩膀,尸体滑开,托铡刀起身,弹指叩刀。两声,是与李尊吾约定的暗号,表明麻烦已除。

李尊吾鼻尖、刀尖会为一点,沈方壶视线不敢离开此点片刻,眼角余光瞄到夏东来杀洋兵情景,赞道:“刀法原来不劈砍。”

李尊吾接声:“真剑法只有一下——刺,真刀法也只有一下——抹,劈出去的刀没用,收回来的时候才杀人。”

夏东来汗毛立起,习刀多年,第一次听师父直说刀法。方明白不让他用常见的柳叶刀,而用单手无法持握的铡刀,正为免去劈砍,摸索回抹之道。

铡刀达九斤四两,为能久战,只好一手持柄,一手托刀背。看似无奈之举,实是奥妙所在,铡刀重量逼迫手臂,人会本能地以腰力补充,托刀之手可调起腰力。惊爆力与柔化力都是腰部使然,托铡刀能成就拳劲。

夏东来身材矮矬,铡刀立地高至下巴,以如此刀长做回抹,胳膊便显得短了,变化角度受限,自然要挪步补救,于是不知觉中,养成以步法使刀的习惯。瞬间斩杀八九个洋兵,沈方壶称赞的是他的转折。

拳劲与步法是武学最关键的两项秘技,师父竟用一把铡刀种给了自己——毕竟是种在身上,身体练成,脑子仍不明白,如果没有今天的直讲,这辈子都是糊涂人,无法收徒下传。

十年来,师父随时准备断掉他这一脉,形意门的苛刻薄情,令人心寒。

互搂着的姐妹脸色惨白,夏东来向她俩使了个“不要做声”的眼神,铡刀缓缓杵地,屏息静观对决的二人。

腕子仍发紧,沈方壶虚声道:“师哥,我听过你的事。义和团刚闹起来的时候,你夜闯老龙头火车站,斩杀十七名俄国兵,全身而退,从此义和团称你为大仙爷。”

李尊吾:“我也听过你的事,一人守住北堂豁口。”

沈方壶:“如果你来攻,我守不住。你这位武功盖世的大仙爷啊,为何不来呢?因为你被封为金刀圣母的护法,其实是当轿夫,和你徒弟天天抬着她绕城转,说这样便可以阻止八国联军攻到北京。”

西方圣母是贞节极致,她生下耶稣却未经男女之事,所谓“童贞受胎”。义和团的金刀圣母是不洁极致,底层妓女,传闻身患梅毒,眼角溃烂。在义和团理念里,洋枪洋炮是法术,秽物可破法术,越下贱的女人越能让枪炮失灵。

身为一代高手,不能上阵杀敌,却被指派做妓女的轿夫。李尊吾面如铜铸,凝固着苦涩之情。

腕子松泛了,沈方壶冷笑:“你是名人,名人都受不了别人捉弄,金刀圣母现在哪里?联军破城时,一定给你杀了。”李尊吾断喝:“我不杀女人——”

夏东来眼中如遭针扎,见师父胸口银光一闪,正是心脏位置。沈方壶出剑了!师父守势完美,但精神出了纰漏。

李尊吾跌出,反手划一刀,扑上梳妆台,就此不动。

仅闻镜面龟裂声。

如归巢的蝙蝠,沈方壶单脚点地,背贴墙面,一道横过鼻梁的伤口渗出血来。他任血流下,叫道:“师哥!还活着?”嗓音嘶哑,竟含关切。

“活着。”

李尊吾上身从梳妆台弹起,背对沈方壶。刚才不敢起身,是以为反手一刀,杀死了他。待脸上悔意退去,转身道:“高了,这道口子该在你喉咙。”

血漫至唇,沈方壶剑指李尊吾,左脚顺墙面滑下,落地踏实,恢复对敌之姿。

李尊吾心知自己无法向他挥出第二刀,语调仍强硬:“靠说话让对手分神,才敢出剑——好俊的功夫!”

沈方壶狞笑,血流入口:“先瞧瞧自己,再讲风凉话。”

李尊吾垂头,心脏位置的衣料裂开,露出一只红底金线的锦囊。锦囊被刺破,一道粉无声泻下,洒在鞋面上,为黑红黄三色。

那是二十一颗黑豆、七颗红豆、十五颗黄豆磨成的粉——金刀圣母所赐的圣物,据说佩在身上,可避枪弹。

沈方壶冷言:“形意门有祖师,你怎能去拜义和团的小妖小鬼?”

李尊吾叹道:“我不信那些,只信——咱们的江山不能让洋人霸占。我是个帮忙的,没帮上!”言罢收刀,吩咐夏东来:“给你师叔上药。”

夏东来放下铡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团,摊开是块黑乎乎黏物,迈步向前,沈方壶立即调剑相向。

李尊吾:“师父传的五行膏,愈合伤口有奇效。你是教士,破了相,日后怎么传道?”

剑尖沉下。

窗口斜进一道黄昏光柱,躺着八九具尸体的室内,竟有了闲适氛围。夏东来个矮,沈方壶坐下,仰头让他抹药。

李尊吾跺脚震去鞋面上的粉末,忽然伤感,想起金刀圣母赐锦囊的念词:

铁山铁河铁大殿,铁车铁马铁衣衫。

铁人铁眼铁鼻腮,挡住枪炮不能来。

2.独行道

膏药涂成一道黑杠,将脸分成两半,沈方壶起身:“凉飕飕的,舒服。”夏东来惊觉手中一空,药包已被夺去。

沈方壶似踏冰面,滑出七尺,后背贴到北墙,掀开长袍,撕开右腿裤面,摘出根皮带扔了。

皮带宽五寸,内侧镶铁质尖粒,散发腥味。腿上皮带绑扎过的皮肤呈紫色,泛着脓水。它是教士修行的苦功带,与钟声一个原理,刺激肉身来打断俗念。按规定一日绑一个时辰,不至于刺破皮肤,但沈方壶绑上便忘了,常搞得血肉模糊。

五行膏涂于腿面,沈方壶眉宇展开,一声惬意的吸气后,剑指李尊吾:“没刺进你心窝,不是我手慢,是腿慢了。师父的药好,师哥,再来。”

李尊吾点头,刀尖上升,对于鼻尖。

两人没有移步,对峙片刻,同时低喝一声,垂下刀剑。李尊吾:“刚才的交手,已把你我的杀心耗尽,再打,就是拼体力了。”

沈方壶:“嗯,无趣了。下次。”

两人各退三步,放松身形。沈方壶:“已经有一个老程,再像老程那样战死,也无趣了。师哥,出城吧!你徒弟对我有涂药之恩,他的命,我放了。”

李、沈、夏三人互视,缩在墙角的姐妹俩突然发出大叫:“我俩怎么办?”夏东来转身,一脸诧异:“你俩不是要上吊么?”

两女羞愧垂头。

在房顶上行走,到了和平门一带,会好走些。京城民居多为三角斜顶,那里却有成片平顶,是长驻京城的日韩商人买房后改建的。

李尊吾在前,沈方壶、夏东来各背一女在后。女人裹小脚,类乎半残,在房上行走不便。让沈方壶背女人,因为形意门规矩,有师弟在,师兄不拿东西。

已入夜,洋兵抢劫后便纵火,前门商街方向正火光冲天。房顶上亮度足,可望见灰蒙蒙城墙,其中塌了一截,是攻城炮火所炸。

李尊吾驻足:“师弟,我们就此别过。”

沈方壶:“为何?你也想背背女人?”

李尊吾和沈方壶同时发笑,小时候捉弄村里傻子,两人便笑得这样恶意。止住笑,李尊吾眼珠死人般不动:“杀心跟风一样,停一会,又会刮起来。师弟,我有了杀心。”

武人一旦确立对手,身上的肉就成了一群野狼,随时会咬上去。沈方壶直身,令背上女人滑下,眼白闪过一星寒光。剑尖在人咽喉划开的小口子,是近期最让他痴迷的东西,一想到,便要上街杀人。

沈方壶掐住自己脖子,眼前一黑,逼退小口子幻象:“此时此地,最大的赢家是洋人,咱俩谁胜了谁,都无趣。”

李尊吾哀叹:“我也是此意。他时他地,老程的仇,我要报。”沈方壶苦笑,点头,抱拳告辞,飞跃下房,身形一黑,消失在残砖败瓦中。

夏东来放下背着的妹妹,轻言:“师父,刚才你能杀死他。”李尊吾转身,眼中一道血丝:“蠢物,说什么?”

夏东来忙跪下认错,李尊吾冷笑:“起来吧,打今天起,你就不是我徒弟了。实话告诉你,从没拿你当过徒弟。”

夏东来惊叫“师父”,李尊吾:“这话省了吧。抡刀上阵的时候,我需要个护着后背的人,我没教过你真东西,你只是给我挡刀的。”

夏东来垂头,死一般沉寂,猛然伏地磕头:“西边不能走了,洋兵在丰台挨村杀人,也不要往南往东,廊坊、静海的村子给屠光了。绕到北边去,能太平点。我先出城,从此您碰不见我。”

起身,拖铡刀向前,面朝城墙虚影,便要跳下房。

李尊吾:“走镖路上杀土匪、老龙头火车站杀洋兵,你给我挡过刀,也挡过子弹。临别了,给你点老程的东西。”

夏东来:“不用,你给我的已够多。”

李尊吾:“蠢物。”

夏东来后背一震,转回身,下眼睑重如墨钩。

李尊吾:“形意拳又叫践拳,因为发力用践步。你不是我徒弟了,我不好按形意门的传法,跟你直讲践步。幸好有老程,我借八卦跟你说说形意。

“老程是开剪刀铺的,什么是践?剪刀的剪。剪刀能剪开东西,因为根不动,左右相夹。人的根是裆,践步是裆力。人走路是一步一步往前迈,践步则是交剪互夹,两脚不是向外迈出,而是向内缩抽。

“老程对外教的八卦步,就是绕圈,见到可造之材,多教出一个探字,前脚迈出时脚尖往前多探一点,脚腕便活了。但光教探字,发不出力,探出去是为了回来,如脚板下有根草绳,往回一搓。

“前脚回搓,可振裆力,在八卦门叫搓绳之秘。不点明,光听这名是猜不出来的,因为常人习惯里没有裆力这回事,也就想不到。你明白形意的崩拳该怎么打了吧?”

夏东来后脑发根浪花般碎开——崩拳打的不是拳,是腿。作为两腿夹角的裆部发力,两腿振动如弓弦,力道上冲手部。

师父以前教的崩拳,只教外形——前腿急迈,带得后腿跟随,拳头顺势击出。当初自己一看便明,认为崩拳的奥妙是冲撞力,每日打两千拳,颇有心得,不料全用错了心,看不出来的才是奥妙……

形意拳果然是践(剪)拳,拳力不是奔驰冲撞产生,而是两腿剪出来的。后腿不是被前腿带起,而是主动地一夹,看着像跟随,是因前脚“搓绳之秘”造生的错觉……

夏东来浮出古怪神情,如久饿之人闻到饭香。看他站姿出现微妙改变,李尊吾哼一声,似野兽低喘,惊断他思绪。

李尊吾:“这点东西,便宜你了。你资质差,这辈子成不了一流人物。在形意拳上,没有勤能补拙这回事,你练得再苦,遇上个龙凤之才,你练的就什么都不是了。记着,别说是我徒弟,丢我的脸。”

夏东来脸上的感恩之情慢慢退去,眼皮、腮帮厚起,像是挨打后的瘀肿,道一声“我记着”,扭身跳下房。

半晌,城墙塌陷处跃起一个小小黑影,一闪即逝。

望着城墙,李尊吾久久呆立,似已站着死去。

许多事情,需要好好想想……不知多长时间过去,感觉空气质感有了变化,那是寅时的气味。寅时为三点到五点,是习武黄金时段,身体最为协调,大脑最具灵感,他所有的秘技都是在这一时段初次练成。

断了思考,开始迈步,不舍得走似的,一步一缓地向房顶边沿行去。不是不舍,是站麻了腿。身为高手,真是羞耻。

响起一声怯弱女音:“我俩怎么办?”李尊吾触电般转身,见是那对姐妹。

竟忘了她俩!李尊吾足底一烫,全身冷汗,方知放过师弟、逼走徒弟两件事对自己心神消耗之大。刚才发呆,如有高手来袭,定可将自己斩杀。

三个武人救两位小脚姑娘出城,没有难度。现在,一个人是无法背两个女人的——为何急于与沈方壶、夏东来了断?

刚才将将望到城墙时,有种异样感,似乎它象征着国运,出城便改运了……荒唐!“出了城,国运就改了”的是光绪帝,不是自己。

传闻,皇上是八月十五号早晨走的,走时紧握一根水烟袋……但还是预感翻出这城墙,自己便改了运,那是以往经验无法应对的大变,或许出城即死,所以要与人速作了断。

形意门历代传人都是孤独而死,不愿让人瞧见最后的虚弱。

李尊吾怔怔望向两女,背着她俩,武功受限,遇上洋兵开枪,必死无疑。当初没任由她俩上吊,想的是“救不了一城人,救眼前人也好”——既然救了,便救到底,如果为此死了,也就死了。

他认命,向两女走去。姐姐:“恩公,你一个人怎么背我们两个?”他肃颜回答:“一个人背不了两个,分两次背。”

先将妹妹背出城,隐藏在野草丛,李尊吾回城、上房。姐姐趴上他后背,问:“你把同伙赶跑,真是想自己背背女人?”

无应声,姐姐又道:“我看出来了,你的身份高,不把他们赶跑,轮不到你来背。”

竟然未被激怒,感受着背上的温热,李尊吾忽然很想掐她大腿一把。

因为习武,耽误了婚娶。刚开镖局的时候,曾跟前辈镖师逛过窑子,不过两三回。算是品过女人,此生足矣。不洗脸、不沾女人是走镖路上的规矩,一趟接一趟走下来,心里便没了女人这回事。

武人忌讳女人,认为女人伤元气,评书里的武松、鲁智深不近女色,有家室的岳飞、秦琼长年在外。义和团有武人背景,最初是乡间武师哄起来的,年初开始的大旱,令人焦躁得在家里待不住,人们迫切地要聚在一起,村村都开了拳场。

过热的大脑和过剩的体力,靠聊天消耗不了,聚众往往发生淫乱,幸好有拳。义和团在乡间烧教堂、杀教民,进而大乱京城,到了能任意羞辱朝廷官员的时候,也没祸害过女人。

李尊吾深吸口气,兜女人大腿的手僵直,到房顶边沿放下她,先行跳下,再张臂接住她,利索地转到身后,向城塌处奔去。

碎砖刺脚。

女人起了变化,汗水透衣渗出,犹如油脂。她一人在屋顶等待时,便发生过一次这种变化,对死亡的恐惧催发情欲。

原是要死的,但一有生机,死志便崩溃了,肉体亢奋如冰河开裂。额头顶在李尊吾后颈,姐姐暗恼自己失态,但一张口,语气之媚,吓了自己一跳:“怎么报答你?老话讲,有钱给钱,没钱给身子。”

李尊吾顿住。胡子白了多久?三年前下巴须白,一年前唇上须白。

独身习武,胡子白得快。白须粗长银亮,在内行人眼中,反是体能旺盛的表现。白须是他的傲气,足以慑服天下英豪。

如果挽起裤腿,可见小腿汗毛黑密,强过精壮青年。京城被八国联军攻破的日子,他发现小腿汗毛白了一根,看着恶心,拔下时揪心的痛。

老了,杀洋人还可以,已经受不起一个女人。

天色将明,不趁黑赶到城北的野高粱地里,便躲不过洋兵巡逻队的眼睛,但李尊吾原地不动,要把话说完:“姑娘,你的身子留给别人吧。许多年前,师父让我入世争名,还让我发过一个誓,在武行里叫独行道,不留儿女、不留财产、不留绝技。这辈子,我是一个人,不能有徒弟,不能有钱,不能有家。”

从他手兜着的大腿起,姐姐身子一片片冷下来,“嗯”了一声。

城北德胜门外有一大片野高粱地,在太平年代,是有名的贼窝,老百姓不敢独身穿行。高粱地里埋伏着打劫路人的强盗,歇息着准备夜入京城的飞贼。

现今,强盗飞贼都远遁了,一片清静。天色大亮前,推着一辆独轮小车,李尊吾终于带两女钻进了高粱地。

小车是在崇文门外发现的,洋兵从城外农村搜集独轮小车,让农民推车进城,运输抢劫来的财物。这辆小车为何遗弃在城墙下?可能推车农民触怒洋兵被杀,李尊吾更愿是他得机会逃了。

幸亏有这辆小车推姐妹俩,加快了行程。

中国的东西都是工具简单而人力巧妙,一根毛笔无非是竹管和兽毛,但由于手法运用,可写出变化多端的线条。

独轮车和毛笔一样,结构简单,但推车两臂之间的力量转换,可产生多样功能,平凡农民用一辆独轮车可推起三四百斤粮食,上坡下坡时如耍杂技。

李尊吾得形意口诀后,看世人写字、推车运用的都是拳理,只是世人日用而不知,如果点破,写字、推车的能人短期可成拳术高手。

入高粱地一丈,李尊吾放倒独轮车。高粱长得密,这个距离,从外面已看不见车。带姐妹俩走进五丈深,踩倒几棵高粱,吩咐:“等天黑。”自己先趴下睡去。

姐妹俩不知所措地望了他一会,突感极度困倦,也倒下了。三人忽睡忽醒,一日里不知有多少来回,傍晚时分,才彻底醒过来。李尊吾隐约记得中午太阳歹毒,烤出一身臊烘烘的汗,因厌恶这身汗,强迫自己沉睡,万不能醒。

姐姐搂妹妹侧卧,观察李尊吾多时,见他睁开眼,便双双坐起。姐姐递话:“恩公,您醒了?”见李尊吾铁着脸,强作一笑,打趣道:“您跟常人不同,怎么趴着睡啊,压胸口,不难受?”

李尊吾:“骑马累腰。一趟镖走下来,都这么睡了。”

姐姐:“在我家的时候,您呼噜打得暴。在这,您睡得跟小孩似的,没声。”

李尊吾:“打呼噜,是心散了,拢不住气。心气合一,便无声了。”

姐姐没料到他能跟自己聊起来,脸蛋红涨,又想出句话:“六月里,人人都知道来了个金刀圣母,坐镇京城。您真是她的护法?她的金刀什么样?”

李尊吾眼光虚了:“她就是金刀。添药的勺子也叫刀,一锅普通的药,熬到火候,加一勺关键的料,就成了宝药。勺子是女人,盛的是阴毒,专克洋人的大炮。”

听闻金刀圣母是一个患梅毒的妓女,姐姐哑口,不料妹妹加入谈话:“她不灵了,您就把她杀了?”在家时,妹妹听沈方壶质问过他。

妹妹脸上洋溢着感人的天真,她只是好奇。李尊吾坐起,夕阳浑圆,云际烧出泛金的红线,勾连曲折,酷似几条血色大龙。

这是他最大的失误,以为八国联军破城后,最终要跟清廷谈判,百姓难免遭殃,王爷家总是安全的,于是把金刀圣母安置在一个王府,自己带夏东来去跟洋兵巷战了。

此王爷是义和团信徒。两日后,听闻王府被洗劫,女眷遭强暴。

他赶到时,见金刀圣母全身赤裸躺在地上,胸口插入一截椅子腿,已活不成了,但她的手指在狠抠下体,看到他后哀求:“给我取出来。”

洋兵临走前在她下体塞入一物,令胸口的致命伤贬值,她难受得无法死去。

李尊吾挥刀,劈断耻骨的感觉,如劈断一根筷子。裂开的腹腔似花瓣层层的牡丹,血肉里躺着一尊八寸高、三寸厚的金佛。是紫金,洋兵以为是不值钱的铁制。

她的手摸下去,拣出金佛,拿上眼前,道声:“对,是这玩意。”凝目而死。

妹妹的一脸纯真僵住,李尊吾眼光上眺,险恶如狼:“她——成佛了。”

姐姐探身,掩住妹妹,其动态让李尊吾一阵恍然。初做镖师,在白洋淀杀死三十名土匪后,没有成就感,甚至想追随土匪死去。那是武人才有的“死志”状态,如附骨之蛆,无法避免,总会发生。

杀人者,天伐之。是两株芦花给了他生趣,抬眼,芦花雪白,在风中相互遮掩,好看至极,正是她俩现在的动势。

李尊吾:“京城人在乡下都有亲戚,不管多远,我来送。”努力做出一个温和的笑,妹妹额头金边缩成一块铜钱大小的光斑,夕阳将灭。

姐姐说娘家在城北七十里红障寺附近,六月初,京城一位五十三岁男人买了她俩,未及圆房,义和团便进城了。男人在冰窖胡同开照相馆,家有自行车、唱片机等洋货,怕被义和团当“二毛子”杀了,便跑了。

毛子是洋人,二毛子是成年汉奸,三毛子是青年汉奸,四毛子是汉奸的男孩,五毛子是汉奸的女人……最多可达十毛子,有好几种划分法,义和团也不是人人能搞清。好在大原则清楚,信洋教、用洋货者皆为汉奸。

听闻照相馆给烧了,正房太太和长子让乱刀砍死。好在她俩是男人偷娶的,不住本宅,躲过此难。

李尊吾疑道:“为何偷娶?”姐姐红了脸:“我俩是用来炼丹的。”

早听闻年老男人买女炼丹,据说与年轻姑娘交合,可恢复青春,其中姐妹花最好。上古舜帝有一对姐妹妃子,娥皇和女英。这类人推崇舜帝,认为姐妹二人在体质、禀性上天然互补,得一对姐妹的效果,比得十六位女人还周全。

李尊吾忍住厌恶,转移话题:“两位姑娘,怎么称呼?”

姐姐:“姓仇。爹说,我们是仇鼋的后人,他是康熙的吏部侍郎。”

姐姐明显有骄傲之色,李尊吾暗叹:“报应。”

世道是此人搞乱的。入世争名前,师父连讲两日江湖秘闻,其中有此人。他的事是个笑话,师父却语带同情。

两百年前,满清入关,明末的五位顶级学者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钱谦益、傅山先后参加反抗武装,但一段时间后,他们都归隐著书了。没有选择以死尽忠先皇,因为文人的传统是,道统比法统重要。

皇室断了,没有文化断了悲哀。

反清武装被一股股歼灭后,这五人奇迹般地未遭查杀,得享天年,完成著作。残暴如清廷,对文化也有敬畏?是那些投诚清廷的汉人高官影响了清帝。

满人兵力不足,原指望占据半壁江山,汉人的仗是可以打下去了。但满清入关,给了地方官吏一个重新洗牌的机会,以为满人有限的兵力,管不来天下,势必要依靠地方自治,他们便成了诸侯。

一个幅员辽阔的默契产生,不开化的抵抗者被投诚者们合力歼灭,估计清帝也感惶恐,自己的天下竟浑然天成。

但周朝两千多个小国的理想境界没有发生,大家不久后都做了奴才。好利者,必短视,是受了清廷的算计,还是自己算计了自己?是搞不清的事了。好利者,必自贱。

或许是一丝愧疚,令汉人高官们保下五位学者。天下已定,兵变复明,不再可能。无计可施之时,一人想出一计,他叫仇鼋。

他是黄宗羲年龄最小的弟子,思索清廷坐稳天下的奇迹,只因为康熙是一个天生的帝才,杀了康熙,清廷便会土崩瓦解。但皇帝防卫严密,刺杀谈何容易?他考取满清官员,期待在一次早朝,以掌力击毙康熙。

背着叛师的骂名,苦练武功,但他不是习武之才,也不是做官之才。六十一岁,仍没有上金銮殿见康熙的资格。

六十三岁,他想出一计,给汉代丹经《参同契》作注,献给康熙。此书用词隐晦,据说是一部通过女人炼丹的大法,破解者用之可延寿千年。他希望康熙纵欲而死,注解是一套违反生理的理论,毕竟是黄宗羲弟子,竟作得文采飞扬。

康熙难辨真假,反复翻阅后,以帝才特有的谨慎,没有实行。六十七岁,仇鼋第二次作注《参同契》,字词经四年锤炼,逻辑森严,可信度极高。康熙大赞其忠心,升任他为吏部侍郎,仍未照书修炼。

七十二岁,他第三次作注《参同契》,文字简洁,没献给康熙,高调娶了城北山区的一对姐妹,七日后须发皆黑,油亮如漆,轰动京城。康熙主动要他献第三注,阅后没召来请教,而是派总管太监去他府上检查须发的真伪。

总管太监在客厅等待时,他自杀了。他的须发是染的,他比康熙大十六岁,传闻他的绝笔是“这孩子厉害”。

或许,他半生的努力没有白费,隔代生效了,康熙之后的雍正皇帝执政十三年时暴死,有一种说法,是看了他的书。如果没有想出这条计策,原本他该是位大学者吧?

他死后成为文坛、官场取笑的对象,而三次献注的轰动,让老百姓知道了采阴补阳。清末富人买女炼丹的风气,追溯远因,他是始作俑者。义和团指责传教士的罪状之一,便是骗妇女入教堂行淫,以采阴补阳。

洋人哪懂这个?为证明洋人的邪恶,义和团用上了所有知识。在乡间,采阴补阳是不能容忍的邪恶,比洋人占我国土的数字,更能激起百姓报仇的冲动。

世道是他败坏的,他的后代女嗣被人买来炼丹,是因果循环吧?对人做的,也遭人做,天道好还。

或许,她俩不是仇鼋后人,只是同姓攀亲者。时间洗涤一切,前朝好坏无人计较,有名即好。姐姐叫仇小寒,妹妹叫仇大雪。女人没有正经名字,生时是什么节气,便叫什么了。

她们家乡在山上。天津、北京,洋兵还没毁完,不会费力去爬山吧?

唉,没想到她俩的父亲是这般相貌!村子不过二十户,赶到时正在办全鸭宴,摆三十只整鸭,女人都上了席。一位一眼大一眼小的老人站起来,大眼无神,小眼闪亮。李尊吾的反应是,在走镖路上,店家如长成这样,便不会投宿,因为八成是黑店。

村人不知京城遭洋人祸害,皇帝跑了的消息,也只引起短暂的惊叹,未影响聚餐的兴致。听说女婿跑了,仇父问两女有无带回珠宝,姐姐说他连件绸子衣服都不给买,是两手空空回来的。

父女对话并不避人,引起全村愤慨,骂那男人吝啬。李尊吾送女的义举,得到尊重,轮番敬酒下,醉了,由仇父搀回家休息,路上恍惚觉得仇父摸自己衣兜。

仇家是石头砌的屋,夏日凉爽,李尊吾倒在炕上便睡了。醒来,天色将黑,嘀咕着“哪是过日子啊?是放鞭炮,噼里啪啦一天就没了”,坐起掏衣兜,发现没了银两。

父女三人在烧火做饭,李尊吾把仇父叫到外边,说自己将远行,要他归还银两。仇父发誓没偷,急得要一头撞死。李尊吾放了他,看着他气哼哼的背影,自我解嘲:“我的武功这么高,此人能偷我银子——真是奇才。”

一笑之后,三个月来的紧张疲惫一扫而空。

晚饭是大饼卷鸭肉,李尊吾赞鸭肉味美。仇父热情解释,因为鸭子吃的是人肉。小孩不好养,村里人家多是死五个活三个的,死孩子扔到水沟里,鸭子是放养的,吃小虾小虫时,也吃两口。

李尊吾勉强把嘴中肉咽下,表示要赶夜路,从绑腿里抽出一物,递给仇小寒。是个两寸玉牌,上刻“斋戒”两字,满清官员祭祀时胸前佩物,被派给金刀圣母抬轿子时,一位义和团大头目赏的。

官员饰物怎会落在他手?洋兵占据天津大沽口炮台后,慈禧太后仰仗义和团法术,向西方十一国宣战,义和团奉旨入京保皇,地位尊贵,迎接义和团大头目时,官员要行跪拜礼,可能是他去某官家中做客,一把抄走的。

玉非名贵,但上挂下坠的丝线却是金质,名为累丝,是高难工艺。李尊吾说:“熔了,做耳坠、簪子,随便你们。”

仇父在旁看着,显得大为感动。仇小寒不识贵贱,不言谢,顺手收入袖中,眼光练武人般有神:“你师父为何让你奉独行道?”

李尊吾是决斗的眼神:“我天性轻浮,不能守秘,师父怕我把拳术口诀分给外人。”

仇小寒:“遵守不留绝技便可,何必不留财产、不留孩子?”

李尊吾:“独行道自古就是三条。”

仇小寒:“没道理!”

李尊吾:“你还年轻,不懂世事。为孩子,为财产,人会把绝技传出去。”

仇小寒眼光虚了,李尊吾转向仇大雪,她正像小猫一样舔着指间鸭油。李尊吾浮现慈祥笑容,宛若百岁老人。

再待下去,无趣了。握着手里的半块卷饼,他站起:“我得走了。”一指仇父,“你有两个好女儿,找个正经人家,别再贱卖了。”

仇父利索回应:“放心吧您啊!”完全没走脑子。李尊吾摇摇头,尺子刀夹于臂窝,开门出去。

月光如烛,正好行路。慢慢溜达着,把饼吃完,像仇大雪一样舔着手指。习武后,便养成了吃饭专注的习惯,精神集中能摄取更多营养。

肠胃清空头脑。

一声“恩公”,回身见仇大雪风摆柳条般追来,小脚让女人身姿摇曳。她递上一把银子:“爹说你太可怜了,一点心意。”

银块入手,一握便知是仇父偷的三块,不好意思向她挑破,道:“客气,客气。”

仇大雪:“拿着吧,你还救了我呢!”张手揪李尊吾胡子一把,调皮地笑起来。

山里女子没规矩,她的心智还是个孩子,不知自己已有女性媚态。李尊吾深吸口气,打消恶念,转身走了。原想,突然双手齐出,拍上她脸蛋,她一定会小孩般大哭,音质脆亮……

她惊叫:“恩公,你这就走了?”

李尊吾疾行数步,开始下坡,她又叫:“你去哪?”

李尊吾:“山西,五台。”

“你要出家当和尚?”

“不,找一个和尚。”

“找他干吗?”

李尊吾暗骂,怎么越说越多?但张口还是都说了出来:“想解决心里一个疑问。”洋人快攻到京城时,义和团人人在传,五台山有位普门和尚,慈善如童女,法力如妖魔,他马上就到京城,只要一句咒语,洋兵全部死绝。

义和团对普门和尚的信仰由来已久。义和团成分很杂,有拳场、船会、茶会的,拜观音、拜柳树精的,各村、各河道的等等,可他们都尊奉普门和尚,认为他是在世的大神。

“我不相信法力,但认为普门和尚到了京城,凭个人威信,能把乌合之众的义和团组织起来,战斗力必提高,兴许便能挡住洋兵。结果,他没来——我去五台,想求个答案,世上究竟有无此人?”

李尊吾顺口说完,已在百米外,抬头见坡上的仇大雪身影小如猫崽,想她听不到什么。不料她喊道:“要真有这人呢?”

李尊吾怔怔回望,半晌,嘀咕一句:“杀了。”

撤步,下山。

3.守洞人

西行路面上,常见腰斩的白毛狗尸首,摆得整齐,头向东方。是农民摆的,认为狗被腰斩后会变成地方保护神,白色代表西方,按五行理论,西方克制东方,白狗尸首可阻止洋兵西进。

皇帝西逃,京城有见识的人家也西逃。沿途很多溃败的清兵和义和团,因为饥饿,有哄抢商铺的情况,但不骚扰路旁住户,敲门求水时,如不开门,便求下一家。

夜间遇雨,西逃人家的骡车停驻路边,李尊吾和败兵一块躲到车底下。车上便是女眷,要趁夜骚扰,她们的家人也无奈吧?但他们只是蹲着。实在雨大风冷,会钻入车厢,跟女人挤坐一团,自耻粗鲁,不动不讲话。

败兵多是目不识丁的粗人,不乘乱失德,可想京津地区文明熏陶之厚。国人早早自我安顿,创出居家过日子的文明,在京城,看一人品性,要看他的家。不能定居的人,没有道德,总是明抢暗占。

八国联军进京,杀了程华安,坏了京城风流。可以预想,京城人不会再像以前一般淳厚多情。蹲在车底下,李尊吾恨恨地想,如能遇到西逃的皇上,定要以死相谏,劝其痛定思痛,多买大炮轮船,十年之后,到洋人国度杀洋人……

拳理忌讳遇强求强,因敌人发力,激起自己发力,必为敌所趁。简单对抗,是败亡之道,不模仿敌人,才是克敌之道。

李尊吾出了身冷汗,下辈孩子们不懂拳理,仇恨将刺激他们去学洋人的霸道。孩子们发奋图强,却会遭洋人利用,最终毁灭我们文明的,是我们的孩子……

渐有数千人的镇子,多由义和团守城门,官员闲在家里。三个月前,清廷信任义和团能灭洋兵,下令义和团凌驾官府之上。皇室逃亡后,天下再无法令。

给金刀圣母抬轿子,自视为辱,李尊吾不愿亮身份受当地义和团接待,自己在街头买吃食,黄裹红扎的绑腿早摘了,但他的长刀暴露了他。

刀长三尺二寸,窄如布店尺子。一个义和团人走过,突然回身暴喝:“日本人的刀!你是二毛子!”围上来四五十人,李尊吾沉声道:“这是形意门的刀。散开看。”

左手握在刀身上,右手持柄,使枪般扎出一刀:“日本刀开全刃,我只刀头一寸开刃。日本刀弯,这是直的,直才扎力大,我刀里有杆枪。”

夹刀入腋,撞开人,咬烧饼走了。人们不知是没看懂,还是想看热闹,在后面跟着。咽完烧饼,人们仍不散,李尊吾额上生出一道横纹,转身:“大伙齐心把拳玩,练成铜头铁臂坚,起来消灭洋鬼子,日月才能有平安。”

这是三个月前义和团入京发的揭帖。李尊吾:“我也是义和团,都是兄弟,散了吧。”有人叫:“老龙头火车站砍了十七个白俄鬼子的大仙爷,是您老吧?”

李尊吾脸泛笑容,声如哽咽:“我的数,比这多。”额上横纹更深,翻刀杵地,画出一道线:“我是有脾气的人,别再跟着我。”言罢而走,身姿疲惫。

人们止于横线前。

行出多时,李尊吾察觉街面有一特异足音,触地柔软如猫,恍若程华安。“哪能和老程比?差了一大截。”李尊吾判断着,忽听足音断了。

街面上买东西的、聊天的站着不少人,李尊吾环视,不觉有一流人物,自嘲乱想,继续前行。走两步,眉头紧锁,足音又起,如猫捕鼠般,悄悄向自己而来。

转身便可看到此人,但不知为何,想多听听这足音——因为像老程?李尊吾跃开一大步,随即步幅缩为正常,疾行而去。

眼如中秋圆月,空洞之极。

足音亦变急,泼洒而来。

李尊吾拐入条窄巷,见蹲着个系红头绳的七八岁女孩,应是巷内住家,正拿筷子捅一甲虫。甲虫黑色,贴在墙边,一会装死一会快爬。李尊吾怒斥:“你多大了?不嫌恶心!”

女孩脸红如桃,窜入一门内。李尊吾转身对巷口,静立片刻,一人闪进来。来人长腿宽肩,面白无须,眉宇有贵气,行抱拳礼,左掌抱右拳——是为敌的表示。

抱拳礼极快,常人眼力无法看清,礼毕即出招。两人小臂对磕,来人如拍在铁锅上的一块饼,仰面跌出,拍在地上……

被女孩戳断两根腿的甲虫爬走了,李尊吾将来人四肢展平、头部垫高。

那人眼如初生婴儿,无识无知,半袋烟工夫,恢复神志,长哼一声,音质高亮,竟是女声:“好俊的手段!除了海公公,没人让我吃过这么大亏。你是李尊吾?在下崔希贵。”

李尊吾蹙眉,崔希贵是有名的大太监,在慈禧太后跟前得宠,甚至拜太后哥哥为干爹,等于是太后侄子。他是太监里罕有的好身材,爱蓄衣帽,出宫穿着贵如王爷,但更爱做武师打扮。

虽是女音,口吻是一派男子气概:“海公公教过你,我四岁便跟了他,论拜师先后,是你师哥。老人的坟在城外,上炷香吧!”

城外野地,有家荒废多年的客栈,房已坍塌。土墙的房子需要人气,无人住,三两年便坍塌。大自然中,本无房子造型,土的自然状态是散落成尘。

院中马棚未倒,木头不赖人力造作,是自己成型的,因而久存。

崔希贵介绍,皇室西行,只四辆骡车,三辆坐人、一辆装物,扮作寻常百姓,行到这里,没敢进城,夜宿马棚。他能为皇上太后做的,是从废屋里拣出条长凳,擦干净,让太后和皇上一人一头地坐着。

当夜,城中官员还是寻来了。另一个得宠太监李莲英自作主张,入城跟官员接洽。太后没办李的罪,面对官员献上的衣服食物,大悦。

李莲英看准太后意志强大,但平素舒服惯了,吃不了太多苦。这夜,崔希贵和李莲英地位逆转,以前他压过李一头,次日清晨,他被贬为庶人。

都怪那条长凳,太后和皇上挨坐了一夜,令太后顾念起母子之情。离开京城前,太后杀了皇上最宠的珍妃,理由是她漂亮,带上路招眼,如遭乱民玷污,是皇室不能承受的大辱。

她是井里淹死的,扔她的人是崔希贵。

次日清晨,车队甩下崔希贵。太后说让珍妃投井,是她一时气话,崔希贵不说俏皮话消气,反而抢着立功,铸成大错。太后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怪你心肠坏,怪你不懂事”。

崔希贵:“奴才就是给主子解围的,我不顶这罪,你说这一路上,母子俩怎么面对?其实把我杀了,一句话就杀了。没杀,是太后仁义,不冤我伺候她多年。”

哽咽如少女。

李尊吾无心听皇室是非,肃颜:“海公公的坟在哪儿?我受恩于他。”

崔希贵领着去了,仍沉浸在被抛弃的悲怆中,时不时哼出一二哭音。看他背影,李尊吾感慨:平日矫饰如常人,动情时,还是露了太监的相。

他的走姿,两膝内拐,臀部坠坠,腰部看似不成比例的长,原本的长腿反而不显——海公公从未有此相,但得海公公面授仅三次,李尊吾的八卦掌主要是程华安代授。

李尊吾:“你学八卦掌,也是老程教得多吧?”

崔希贵肿眼里闪过一丝自傲:“程华安?他不知我,我独知他。八卦掌分两脉,热河一脉,京城一脉。热河脉是上传,为皇室百年来的一支隐兵,京城脉是下传,给了寻常百姓,程华安是第一代,海公公瞒他的事多,他不知有热河。”

热河有皇室行宫,是围猎、避暑之所,常一居三四个月。皇上与蒙古诸王每年例会在此,其防卫措施是一级机密。

自傲如花季少女脸上的泽光,过了季节,便永远失去。崔希贵面色灰暗:“太后亏了心。有热河一脉在,珍妃哪儿能让乱民玷污?是太后真心杀她。”

皇室西行仅四辆骡车,无骑兵护卫,敢混在流亡大潮中,因为车前车后的行人里藏有五十二名热河脉高手,这是热河脉全数,可迎击数百土匪。海公公亦扮作老用人,在车窗下跟脚。

海公公埋在一面缓坡上,未塑坟头,以蒿草掩饰。不愿受后人拜祭的高人隐士,往往如此埋骨。

城内物资紧张,未买到香烛。李尊吾按形意门礼仪拜祭,左右抡圆划地,在两条刀痕交叉处,捻起一撮土,以上香之姿敬献,随风飘散。

“海公公是怎么死的?”

“人活个气数,热河脉的气数尽了,他的气数就尽了。”

那晚,李莲英不但带来本地官员,后半夜还调来甘肃军队,军官是李莲英一年前认的干儿子。次日启程时,慈禧下令解散了热河脉护卫,将安全托付给不了解的甘肃军。

“热河脉为皇室效忠百年,为何突然失去信任?”

“因为一场没下的雨。”

世上原无八卦门,江西高层道士入深山闭关修炼,给他们守洞口的人为驱赶野兽,要练道家古传八掌。人为万物之灵,一种动物天性上惧怕人的一种身姿,八掌分别针对;动物普遍害怕人绕圈逼近,八掌皆脚下走圆。

八卦掌原是对蟒虎马牛象狮熊猿八种常见动物的驱赶技巧,历代守洞人习练揣摩,上升为武技。

宋明两朝,消除旱灾的国家级法会由江西道首承办,在清朝失去此地位。满清皇室是异族,不信天师、老君,自有家族守护神,名“雅曼德迦”。皇城北海御园、热河行宫皆供雅曼德迦塑像,平素以红绸包裹,传说牛首人身。

为争取恢复前朝地位,江西道首向皇亲、高官送过各种礼,其中有守洞人。满人是狩猎之族,崇尚猛士,乾隆时代开始有王府蓄养守洞人,嘉庆时代守洞人入了皇家护卫编制。

他们被指定与蒙古女子婚配,繁衍壮大,因沉静忠诚,得皇室喜爱,但江西道首并未因此地位提高,反而待遇更低,皇上对江西道首“三年召见一次”的示恩行为也取消了,江西道首与朝廷再无关连,几同庶民。

守洞人成了无效的奉献,江西道首无心联络,任其自生自灭。守洞人子孙却没有忘记祖辈使命,到海公公这代,仍想对策。

热河行宫的守洞人穿军服,京城王府里的守洞人不净身,但因保安工作的隐蔽性,穿太监服。清廷制度,皇宫可向王府下赐太监,王府中调教出伶俐的小太监,也可上献皇宫。

海公公由此想出一计。河南乡下穷苦,孩子多了养不活,有送孩子当太监的风气。海公公买了个四岁的,调教到十一岁,出落得面相气派、言语机敏,由王府送进宫里,期盼他长大,在太后跟前受宠,给这一代江西道首说说好话。

那孩子便是崔希贵。

他没辜负海公公,成了权倾后宫的大太监。但太后虽是女人,却有帝才,他的影响力只是岁末让热河守洞人每人多得三十两银子的赏,江西道首仍遭冷遇。

海公公终于想明白了,道学是中华正脉,清室毕竟为异族,他们抑制向民间推广“雅曼德迦”的冲动,同时也打压江西道首,是为维持满汉之间的平衡——这是开国时便定下的统治大计,不是一个得宠太监两句好话可以改变。

他心灰意冷,觉得王府皇宫无趣了;寻资质好的平民子弟教拳,是他在寻开心。程华安至死不知八卦门底细,往往不知底细的人,才能是受益者。

热河守洞人与皇室不是主子跟奴才的关系,而是施恩与报恩的友谊关系,如同皇室与蒙古王族的关系。仆人常让主人吃暗亏,朋友好些。热河行宫的防卫系统中,最内层防护圈由守洞人担当,所谓皇上的“贴身侍卫”。

太后决定乔装西逃,对禁卫军都保密,调热河守洞人来护驾,是她心里有准,更信赖友谊。

但百年信任让两句话毁了,祖辈使命毒菌般发作,海公公见皇室沦落荒山,觉得是进言时机。一日暴晒,车队在树阴下歇息,海公公在太后车窗外自言自语。

说今日状况,源于年初开始的大旱,没有旱灾,农民老实种地,不会闹义和团,不会招来洋人攻北京。宋明两朝遇旱,都由江西道首祈雨,如果年初太后让江西道首进京祈雨,便不会有一系列惨剧。

太后没打断他,只在他说得没话了,咳嗽一声。

崔希贵:“事后推想,太后那时候给气坏了,我佩服太后,真能忍。能忍的人,也心狠。”

海公公的话,让太后对守洞人失去信任,觉得百年善待,仍不能让他们遗忘旧主。加上一时动情,为顾全与光绪的母子关系,急于让崔希贵顶下杀珍妃的错,冷静后,想到崔希贵是海公公养大,如果心有不平,鼓动守洞人闹事,皇室将毫无反抗能力,如待宰羔羊。

甘肃军来护驾后,索性将崔希贵、海公公、五十二位守洞人都抛下了。

崔希贵:“太后该了解我,我这人爱气派、嘴上不输人——嘴硬的人,心都不太狠。她对我再狠,我最多嘴上怨怨,不至于对她下黑手。我十一岁就伺候她了,伺候了这么多年。”

哽咽又起,弱如雏鸟。李尊吾分外尴尬,半晌想出安慰话:“你不至于,不至于。”

崔希贵吸下鼻子,哭容瞬间消失,大臣上朝般凝重:“你懂什么!我佩服太后,对一个人有一点不信任,就要完全不信任,一旦翻脸,就翻到底——这才办得了国事。”

李尊吾缩眼,点头,压抑掉头便走之念,缓声言:“海公公是怎么死的?”崔希贵脸上高官气退去,眼皮又肿起一分。

皇室车队走后,五十二位守洞人想回热河,海公公说:“该回的地方,是江西。”百年来,江西道首没联系过他们。除了热河、皇宫,他们没去过别的地方,对平常世事的了解,不如一个十岁的京城小孩。

江西,一片迷惘。但,早该回去。

他们请海公公带队,海公公言:“我老了,走不动了。但我会比你们先到。”见海公公神色疲惫,他们没追问,行礼后,便走了。

躺在太后、皇上坐了一夜的长条凳上,海公公睡了半个时辰,凳面宽窄只能容下脊椎一线,睡时四肢垂地,如一只晒死的海星。

醒后,他说:“希贵,你自小残疾,练不成高功夫。但我教你的东西,足够你从野地里捉只兔子回来吧?”

兔子剥皮烤熟后,海公公独吃,没分给崔希贵一口。兔肉丝韧,海公公吃了二十年素,胃承受不起。至黄昏,不再吐血,海公公端坐辞世,最后的话是:“希贵,当初我不该买你。八卦掌我传给民间了,会有一代代的人玩下去,奉我为祖师。你找人给你画张像,说这就是我。你是断后的人,用这法子,受受后世的香火吧。”

李尊吾临走前,问崔希贵为何留在这里,答:“洋人总有闹够的时候,太后总是要回京的,兴许还会经过这里……”

马棚是太后夜宿过的地方,兴许见他守在这里,不让乡人污垢,感慨其忠心,会带回皇宫,恢复旧日恩宠。他没再说下去,转而问:“你去五台,是看破了红尘?”

李尊吾:“红尘里有苍生,没闲心去看破。我只是想,有救世本领的人不救世,该杀。”

4.白衣弥勒

五台山,有东南西北中五簇高峰,如撮在一起的五指,揪着虚空。

南山寺内有六百石匠,不知天下已乱,仍在斧凿刀钻,雕刻不休。此寺依坡而建,上扩至山顶,敲石混响如宫廷宴乐。

听山民言,此处原有的辽代寺院在清初已毁如平地,普门和尚接手时,仅有一圈院墙残垒。眼前规模全是此人建立,李尊吾暗生敬意,而恨意更浓。

观一人的造物,可知其才华,如果他本无应对天下乱局的才华,或许见面后我会饶过他,但眼前景观,已判定他死罪——他虽是和尚,却有帝才。

义和团是愚众群氓,中华自古传统是,智者要对大众负责。大众不能理解,智者就扮作半仙来施加影响力,做开国军师的张良、徐茂功、刘伯温一入世便自称半仙,想平乱复国的颜真卿、岳飞、文天祥死后被部下称仙。

背离大众,有愧天赋。冒神仙之名,是为了留在人间。

普门和尚是当世半仙,自造声势多年,所图必大。但他没有入京主事,坐看国人被洋兵屠羊般宰杀,究竟是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没有站出来,便该杀。古代智者欺世盗名,是为造福苍生,普门和尚作为一个活着已受民众香火供奉的人,却辜负苍生。他只是欺世盗名,不杀他,对不起给他烧过香的京城遇难者。

一路上行,李尊吾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作为一座佛教寺院,却有许多道教神仙的石雕,甚至底层新兴的小妖小鬼也有立像。为笼络大众,此人已没有原则,是个纯粹的欺世盗名者。

普门和尚不住寺内,在山顶茅棚。

棚外无门,棚内无床,一个僧袍肮脏的和尚坐在蒲团上,正在捧碗喝粥。李尊吾没想到他如此简朴,更没想到他是这般相貌。

这张脸是如此熟悉,是小时候在家乡他和沈方壶常捉弄的傻子的脸。

天下傻子是一副相貌。普门抬头,间距很宽的两只窄眼,向李尊吾伸出碗:“这里没茶,来了,就喝口粥吧。”

李尊吾瞬间杀心全无,不顾土尘地坐在地上,接碗咽下两口。递回碗时,知道自己因何如此——这个丑陋和尚有着慈悲的眼光。

李尊吾将枕于腿上的长刀挪至身后,普门追看一眼,道:“你是形意门的?教你的是车洪毅还是宋识文?”

声质清醇,如潭水自鸣。声音是有相的,声相可将形象不佳之人变得庄严。

李尊吾茫然摇头,普门淌过一片笑:“刘状元?他眼毒心高,原以为他收不到徒弟。”

李尊吾:“您跟我师父认识?”

普门:“傻子脸,不显老。他们几个小年轻的时候,由师父领着,拜见过我。”李尊吾大脑嗡然一响,普门眼波旷如大海:“你的来意?”

责问的话,是早想好的。此刻说出,却如学童给私塾先生背书,说得磕磕绊绊。李尊吾说完,普门蠢蠢的厚唇绽出一个文雅的笑:“出去走走。”

起身一晃,已行出棚外。身法之快,常人眼力不会看清,李尊吾脸绷如鼓面,那是形意拳崩拳的转身变招,名懒驴卧道。此招自上而下,高跃而出,伏于地面。而普门动势却是自下而上。

能反使懒驴卧道,腰功一品。李尊吾脱出迷惘状态,一晃出棚,亦是反使的懒驴卧道。普门显示武功,反而激醒了他的杀心。

本领越大,越该杀,即便你功深如魔,我也要替天行道。

出棚,稳步,见普门是私塾先生看学童的眼光,严厉中有期许的温情。李尊吾顿觉浑身不自在。

普门转身向西行去。李尊吾追上,并行一步,心惊如雷。自己站在普门左侧,超出普门半步——这是晚辈陪长辈出行的规矩。

人天生右腿比左腿有力,人老后,左脚易乏力打滑,老人摔倒,十之八九是向左前方跌。与长辈并行,居于长辈左前,道理是方便扶住老人。

李尊吾心知今日杀不了普门,杀心尚在,但脚下不自觉地行晚辈之礼,这个身体已归他了。

俩人走出三十余步,身形默契,如一块出门的师徒。普门:“今年是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的事,后人修清史,会称为庚子之乱吧?或许是清朝最大的祸事。千年前的唐朝,最大的祸事是安史之乱。”

安禄山和史思明已经拿下了李家天下,却先后发疯,叛军成乌合之众,很快被剿灭。史料记载,他俩的疯病是与玄奘齐名的佛经翻译家不空和尚作法所致,不空的另一身份是真言宗阿阇黎(传法师)。

唐朝佛教有华严宗、禅宗、律宗等宗派,都是开派大和尚命名的,唯有真言宗是佛经上佛亲自定名的,是唐玄宗开元年间传入长安的印度密宗,真言即咒语。

此宗史称唐密,标榜是佛的“自说”,没有对象,不受委屈,而别的宗门是佛“为他说”,因人而异,为说服特定对象,言多曲折。

欲凌驾于诸宗之上,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宗在唐朝末年隐没,汉地不再见正式流传,但在日本有隆盛传承,是唐末来华学法的日僧空海法脉。

普门:“慈禧太后精明了一辈子,煽动义和团跟洋人开战,简直是发疯。我们亡国,最大的受益者是日本,以地理之近,可迅速扩展疆土。鉴于安禄山、史思明发疯的先例,太后下出昏招,会不会是日僧作法所致?”

普门眼光莹透,李尊吾如迎考官,整肃周身,语音缓重:“如您所言,唐密在汉地已隐没千年,不知底细,无法判断。”

普门:“断的是传人,法本尚在。隐没千年,不是东西没了,是我们忽略了。”

五台山十量寺藏有佛学集成《大藏经》,其中收录《大日经疏》。《大日经》是唐密根本经典,唐朝开元年间,印度僧人善无畏来长安翻译《大日经》后,又作一疏,将修法细节首次写成文字。

在印度只限于口传的内容,在中华落于纸面,这一破格行为,不是唐皇室权力压迫,而因善无畏在长安收的徒弟。他是汉僧一行,幼年出家,二十余岁已是大唐天文、数学的顶尖人物。

有科学精神的人在宗教里宿身,往往痛苦,因为天性要求实证。而作为此类人的师父,会更痛苦,因为论争不过徒弟,法便传不下去。

《大日经疏》明显是善无畏迎着一行的诘难而讲,虽经华丽文字过滤,仍有剧烈论争的留痕,细看血迹斑斑。疏写成后,一行未及找到中意的传人,急病逝世,善无畏一门自此断绝。

善无畏的徒弟如果是别人,口传秘密恐怕不会落于文字,因为宗门禁忌,公开秘密,法昌人衰。昌盛了佛法,自损了子嗣福气。

宁可断自己一门,也要降伏此徒——违背来汉地弘法的志愿,说明善无畏跟一行较上劲,只顾眼前了。

与善无畏同时期来长安的还有一位印僧,名金刚智,依《金刚顶经》传密法,没干过给《金刚顶经》写疏的事。善无畏以与金刚智平等互授的方式,将自己的法留存在金刚智一门中。

唐密共善金两系,善系隐没,金系兴旺,咒疯安史的不空和尚便是金刚智弟子。兴旺亦不过数代,金系也于汉地隐没,墙外开花,日本的空海一脉是金系残枝。

或许,善无畏是有意为之,他看重的是法昌。代代传人如春夏秋冬,总是要渐稀渐衰,索性轻看人昌,给千年之后留一个回春的契机。

普门否定了“日僧咒慈禧”的推测,因为到十量寺读过《大日经疏》,才知唐密是依佛力加持而修的法门,除了禅坐,还要作法,看似道家召神引鬼的伎俩。但唐密作法不是引鬼上身,而是与诸佛感应。

“安禄山、史思明发疯,苍生得救。慈禧心智失常,生灵涂炭,即便日僧有心作法,也不会灵验,诸佛慈悲,怎会加持恶念?我的想法外行了,唐密与国人隔绝得太久,才会如此乱想。”

李尊吾:“八国联军将天津屠城了,还在祸害北京。诸佛慈悲,为何坐看人世惨剧?”

普门转望山下,闪过一丝痛苦之极的眼光:“因为,是人世。”

动物间的天敌,是彼此恩主,万物的恩爱体现在万物相食,为何人要例外?人世如跷跷板,没有平衡,只有两头,总是一高一低,一好一坏。

寺院山门的哼哈二将,暗喻一呼一吸,表人世之相。人世的幸福如吸气,人世的不幸如呼气,幸与不幸的交替,是人世之相。破了此相,人世也便毁灭。

世间相常在,是生而为人的悲哀。

普门:“山门是寺院的第一个殿,表的是世间相,之后的殿才表佛境。对于洋人侵华的世相,山门里早有说明。”

哼哈二将裸体,仅着一块遮羞布,如初生婴儿。殿中央为弥勒菩萨,左右是四大天王。弥勒菩萨衣着休闲,四大天王铠甲军装。

普门:“弥勒与四大天王,便是汉人和白人。宇宙如千镜互映,人世为天界映像。汉地映着弥勒所在的兜率天,西洋映着四大天王天。”

汉人是弥勒种性,白人是四大天王种性。四大天王以神力守护人间,消灾造福,其神力以手持的伞、龙、剑、琵琶表示。四大天王可造成风调雨顺,也可流毒无穷——天王神物的造型为伞不加骨、剑不开刃、龙不点睛、琵琶不上弦,是避免失控的表义。

西洋是人性试验场,事必至极,不可收拾后,才骤然断废。白人貌如天人,性烈易偏,正是四大天王天的影现。四大天王的神物正如白人发明的科技,可造福,也可流毒。今日汉地,正为流毒所害。

汉人是弥勒种性,性喜享乐,满不在乎。弥勒是五亿七千万年后的救世主,现在兜率天中,召集人间智者魂灵,谈趣聊天。他降生后,男女婚嫁时间大大延后,女人过五百岁才愿意成家。他赐予人类超常的青春期,是其享乐天性使然。

弥勒修法比释迦牟尼早,却被释迦赶超,先一步成佛,因为释迦修苦行,他是享乐派。汉人是弥勒种性,聪慧多才,爱艺术爱朋友,但耽于享乐,难有成就。

眼前汉人的萎靡、白人的恶劣,正是弥勒和四大天王的各自弊端,小小山门隐喻着天下格局。

李尊吾:“原来汉人是弥勒种性,难怪两百年来,反清义军都供奉弥勒来号召民众。清廷歹毒,大造文字狱,按其脾性,早该把寺庙里的弥勒像尽数毁去,怎能至今稳居山门?”

普门:“清廷敢砍人头,不敢毁弥勒,因为弥勒不单是民众信仰,更是汉地最高的学问。清帝不懂事,降清的汉人高官都有学术背景,晓得厉害,要费心维护。奉弥勒造反的人被杀了一代又一代,而弥勒始终是入寺所见的第一形象,清帝来了,也要跪拜。”

清帝所能做的只是将弥勒形象庸俗化,即当今寺庙里“大肚能容”的胖子,一副自鸣得意相,而禁绝了反清义军供奉的“白衣弥勒”。

白衣弥勒体格消瘦,散披长发,白衣宽松,是在书斋散衣而思的学者相——这更接近弥勒本质。或许放松了,才有智慧发生。休闲享乐的弥勒,在印度是智慧化身,他招收智者魂灵,也常召活着的智者梦入兜率天。

唐朝玄奘法师到印度取经,所取的不是释迦牟尼法,而是弥勒法。早玄奘两百年,印度有僧名无著,梦入兜率天记录弥勒言语,整理为《瑜伽师地论》等文,开启了人间的弥勒学派。玄奘所传的是此宗,得佛门各宗尊崇,其理论严密高深,是雄辩文体,影响汉地文法,凡读书人均敬畏。

弥勒信仰分“上生”、“下生”两种,上生是发愿死后灵魂去兜率天,玄奘法师是代表,临终念弥勒名号,遗言宣布自己“得生兜率”。

下生是留在人间,等待弥勒降生,代表是释迦牟尼弟子迦叶,佛经记载隐居在中国云南鸡足山中,寿已两千五百岁。元朝以来的民间举义,也是下生信仰的代表,每逢民不聊生,起事农民都宣称弥勒降生,以佛威压过皇权。

下生之时,是忍无可忍之时。

普门:“承接善金法脉,在日本墙外开花的空海,六十二岁辞世,肉身不坏,埋于高野山,遗言宣称在弥勒降生时复活——作为唐密宗师,说出这等话,可想弥勒信仰之重。”

李尊吾流露一丝疑虑目光,普门顿住话,竟察觉了。无隐于长辈,是晚辈之礼,未待普门发问,李尊吾直讲心声:“汉地与唐密隔绝日久,空海生平,你怎知道?”

普门:“自唐朝始,日本人视五台为圣山,直至元末,还有来朝圣的日僧,他们的话留了下来。十五六岁的我,对弥勒事迹,搜索如恶狼……因为四岁时,父亲告知我,我是弥勒降生。”

转过山岩,可望见邻山的喇嘛庙,金顶闪光,元代开始,五台山便有藏蒙僧俗居住。遥对喇嘛庙的是一个砖瓦残片堆,三尺高,丈余宽。

普门驻足行礼,看着瓦砾堆,绽出孩子的笑:“十三岁,我到了这里,没有庙,只有前朝碎瓦。幸好从土里挖出一口钟,快饿死的时候,我不停地敲钟。敲得对面的大喇嘛受不了,派人过来问,我说我是弥勒降生,要建自己的庙,敲钟是召集天神山鬼出来干活。”

李尊吾:“大喇嘛信了?”

普门:“大喇嘛慈悲,派人天天送饭,还给我盖了个窝棚,这样活到十五岁。大喇嘛受蒙古牧民供奉,十五岁后,我也得人供奉,人越来越多,没想到有几省范围。”

五岁时,普门家遭灭门,他是唯一幸存者,从此五官不再长,脑子也似被石灰淋过,想不了事。他一路流浪,睡在坟场马棚,跟虫子、野狗玩,在垃圾堆里拣剩饭吃。

隐约记得父亲习武,或许是武人血脉,或许是命硬,竟活到九岁。九岁,两个健壮的大脚妇人找到了他,一个叫红姑一个叫方姑,言:“佛爷,受苦了。”

原来父亲是民间反清组织的道首,生下他后,定为弥勒降世。这个组织拜“井”字符号,将北方地域划分为九个区域,各设一个头领,父亲是道首,隐居在山西蒙古交界的河曲县城,开杂货店维生。门内规矩,只有九位头领能面见他。

保密措施可称严密,但这个组织早在嘉庆年间已被摧毁,至道光晚期,九位头领尽数被抓到处死,仅有道首漏网。普门家被查到,是长线追踪的延续,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一夜灭门。

红姑、方姑是余党,在五台山看好一座残庙遗址,贿赂官员获得重建批文,计划寺成后聘和尚入住,让普门借佛隐身,做个僧衣道首。

因为计划绝密,去五台路上,红姑方姑未带护卫,遇强盗丧命。普门又流浪四年,觉得生而无趣,记起她俩说过的五台残寺,便寻上山来。

普门得喇嘛周济,去汉寺里听经,不记得姓名,自称弥勒,成了一个不招人讨厌也不招人喜欢的疯孩子。十五岁时,又一股余党找到了他,他才知道,自己在北方底层贵如皇子。

清朝信仰是佛道灵混合的格局,灵是民间信仰,有古树、小兽、评书人物等。以拜灵为名的聚会,往往掩饰的是反清密谋。乾隆、嘉庆两朝的暗中查杀,只是剔除了拜灵中的反清成分,而拜灵信仰已洋洋大观,无从斩断。

拜井字的组织瓦解后,并不妨碍信仰传播,甚至更为有利。至今,乡间的茶会、船会、秧歌会、水会都拜井字,甚至拜其他灵的人,也把所拜的灵归附在井字下。

庸碌日久,大众已无反清之志。普门被找到后,得到广大供奉,他遍寻弥勒事迹,明白父亲定自己为“弥勒降世”,是希望自己这代人举起反清义旗,但自己这代人只愿意出钱。

他伤感地想过:“我不是弥勒降世,是个财神爷。”拿着信徒源源不绝的供奉,他只能不断地建寺造像。井字信仰的粗俗浅薄,令他倍感无聊,沉迷于去别的寺庙听经,后来真的剃度做了和尚。

三十岁时,几个仍有反清之志的余部找到了他,以艺献主,他因而习得了武功。他们的祖辈是第一代道首派入走镖、护院业的人,练的是形意拳,尚知道一些内部秘密。

井字代表的是古战场上的九宫阵,渗入民间,是为秘密练兵。

水会的茶碗摆法是联络的秘密信号,秧歌会的集体舞藏有六十五种阵法,船会的踩旱船脚法是用长柄兵器的发力法……但因组织系统被摧毁,百姓日用而不自知。

在无人挑明的情况下,乌合之众的义和团,在津京路上阻挡洋兵,展现出平原作战能力,因为百余年来的民间节庆本是军训。

普门:“第一代道首用心之巧,令人叹服。可惜,百余年潜移默化地练兵,只盼能与清兵抗衡,谁料后世还有洋兵!”合十低诵出一段真言:“拿摩,拔噶乏得、拔来佳、叭拉弥达呀,嗡,哈利提、吸里苏鲁达、维迦牙,司乏哈。”

语音清雅,有着边疆的辽阔。普门念毕,解说是《大藏经》上记录的唐密真言——仁王护国心咒,安史之乱后,晚唐残民普遍念诵,祈祷国土安定。

众所周知,安史之乱后,是黄巢起义,之后是五代十国,连绵兵灾。

对于眼前的众生苦难,他只是念了念一个历史上无效的咒语。李尊吾觉小腿筋膜水母般扩展,心中凛然一觉,破了受教学童状态。

他,是该杀的。南山寺石雕有树神、小鬼、道家神仙,不是他破坏佛寺制度,而因他本是民间信仰的领袖。民众愚昧,但辜负民众者,该杀。

普门细如窄缝的眼皮内有着矿石幽光,斜行两步,与李尊吾拉开距离。

普门:“蹿出草棚的一刻,你用的是形意功夫,但脚下已不纯,糅了别家。除了刘状元,你还受益于海公公。”

李尊吾一惊:“海公公你也认识?”

普门:“在北方的守洞人不少,向民间传艺的只有他。他有道家背景,却信了弥勒。他的使命是让清廷恢复江西道首的祈雨特权,享受宋明两朝的国师待遇。个人承办祈雨,便对民众有了号召力,可聚众谋反。清廷防民间如防虎狼,祈雨一定是官办,他永不可能完成使命。”

王府生活的无聊,使命的无望,令道家背景的他,信奉了弥勒,五十三岁来五台,拜见普门,奉献黄金三十两,列为弟子。

李尊吾维持着杀心,冷言:“既然是你弟子,便告知他的死状,给你个交代。”听到海公公吞兔而死,普门长叹:“他不是我弟子了,这个死法,是背叛弥勒。”

保持着比武的警戒距离,普门行到瓦砾堆前,挑拨开一道深口,道:“里面是白衣弥勒。没见过,就看一眼。”闪身退开。

李尊吾迟缓走到深口前,刀尖对着普门,蹲下身。瓦砾下有木架支撑,供一尊上彩泥塑,穿明朝斜襟长袍,以汉代的冕束发,不是佛教的盘腿之姿,而是坐在椅子上,垂腿交叉。

这尊大违佛规的弥勒像,唯一的佛教特征,是双手捧着一个小舍利塔。舍利塔用来藏高僧火化的余骨,为印度制式。

普门:“佛经记载,弥勒的前世是个深山修行者,将饿死时,一对兔母子决定以身肉供养他,在他面前撞石而死。弥勒宁可饿死,也不吃肉,殉死以报兔母子之恩。天神感动,将兔母子和弥勒一块火化,所得余骨皆晶莹如玉,没有人兽分别。”

弥勒托舍利塔的造型,纪念的是这段典故,拜弥勒的信徒长年吃素,绝不会吃兔肉。普门:“海公公的死法,是弟子开除了师父,他对我失望了。”

李尊吾退开。如一个体衰的老人,普门哆哆嗦嗦掩上瓦砾,起身揉腰:“如果我到了京城,义和团战洋兵,或许能抗得久一点吧?洋兵有枪炮之利,但我们人多,五十个人换一个人,也还富余,或许就灭了洋兵……”

李尊吾:“你本可以下山。”

普门脸上的高人气质退去,全是痴呆:“我只有武功,并没有法力。”

他解救不了天下危局,到了京城,也是凡人般战死。但他是弥勒降世,不能凡人一样战死。自尊,令他下不了山。

八国联军破京城的日子,他到十量寺疯狂翻阅《大藏经》里的唐密法本,直至力脱昏厥。法本,或许本是个游戏,只是让不能安心的人消耗掉自杀的体力。

李尊吾想到程华安,他选择了凡人的死法……

普门的脊椎旗杆般挺直:“生而为人的最大悲哀,我先以为是幼年丧亲,后以为是饥饿,再以为是有辱使命——现在看,这些都是轻的,生而为人的最大悲哀,是老而不死。”

他费尽口舌,交代民间的百年隐情,交代了他的一生,是早有死志。李尊吾横刀,向普门逼近,却感到此人有说不出的亲近。

故意不去想自己与他的关系,或许师父受过他指点,或许他是师父的师爷,那便是我的师公……李尊吾沉声:“既然你没有法力,只有武功,那就比武吧。”

普门庄重如佛:“比武吧。比武是人间隆重事,我不会手下留情。尽你所能!”足下发出锐如鹰鸣的擦地声。

李尊吾长刀一颤,直射而出。

闪出一道弧光,李尊吾膝如铁铸,顿住身形,回首见普门跌在瓦砾堆上,缓缓滑下。

普门左手失去三根手指,血溅入土,皱出许多斑点,如小孩尿迹。袖口宽大,他以之裹手,闭目自语:“还要活下去么?”

李尊吾抖去刀上血滴,瞳孔收缩,不再看普门。

穿寺下行,凿石声响如瀑布,李尊吾左手托住肋骨,屏住呼吸,突然止步。普门有受死之心,可惜他高估了我的武功……

一口血喷在石像上,雕工受惊转头,见一个夹刀背影长尾燕子般冲下陡如涌涛的阶梯。

5.往世之妻

武人的命运,是老棉花的霉味,越是高手越难善终,总是裹在一条旧棉被里,重伤待死。

五台山下的一家客栈,李尊吾已躺三日。入住是个难关,店家发现重伤,会拒绝,店里死人,是生意大忌。好在,难关挺过去了,后面的都简单了。

普门掌具透力,擦身交错时,步法尤为巧妙……裹在旧棉被里,身体日重,头脑日轻。揣摩败因,竟如此有趣,足以度日。

入世争名,不是我劈人便是人劈我,武功的长进是刺激出来的,从没停下想想。于死,早已坦然,仅有一丝遗憾——如果活下来,我将武功大进。

断了饮食。死亡的一刻,人会大小便失禁,他不愿污秽地死去。他住的是西房,每日酉时,室内洒满橘红色。喜欢这颜色,似乎落日之后世界美好。

落日之后,是一片黑暗。老棉花的霉味让人服从于死亡,它是土壤的气味。他感到自己是荒野里的一具动物尸体,正在分解消融,终成土壤。

万物归于土。裹在旧棉被中,打灭所有的不甘心,安于天命。老辈人留下的规矩,如此有道理——临死,方能领悟。

第五日酉时,李尊吾撑身望向窗外。太阳如一个高手,渐收锋芒,稳步退去,那么的无懈可击。

自感精力抽离,将随落日而去。

嘎吱声响,门刺耳地打开。李尊吾一惊,飘起的魂魄砸回床上。

入室的是两个女人,发丝抹冰麝油,杭州谢家粉行产品。那是在京城闻过的味道,抬眼见是仇小寒、仇大雪姊妹。

一人之事,不泄于二人;明日所行,不泄于今日——形意门规矩,行事须隐秘,却在红障山村向仇大雪吐露行踪。李尊吾自责疏忽,漠然道:“怎么找上我的?”

仇大雪是瓜子小脸,一笑脸圆:“谁有你这样的胡子?问问,就知道了。”

李尊吾:“为何找我?”

仇小寒:“劝你不要杀那个和尚。我听说,出僧人血,会堕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

李尊吾:“呵呵,你倒真多事。”

三句话耗尽余力,李尊吾脖梗软在枕头上,状如暴毙。

片刻,响起鼾声。

两个时辰后,李尊吾醒来,见室内点上油灯,两女静坐床前。仇小寒:“第一次见你躺着睡,看起来好奇怪啊。”

李尊吾笑了,仇小寒左嘴角亦有一弯笑纹。两个生疏的人自此有了默契,李尊吾甚至想:或许她是我的往世之妻。

仇大雪:“你真会死么?”

李尊吾和善点头。她当是听店家说的,他已交出所有银子,交托了后事,店家会将他僧人般火化,撒于草料中,喂猪或是喂马。

他叹口气:“有个方子能活人,拿纸笔来。”

是师父传下的方子,写下后,吩咐要多找几个药店抓,以免方子泄露。仇大雪:“这时辰,药店早关门啦。”

他指点她:“姑娘,你少经了世事,药店夜里都留门。”

仇小寒冷腮冷眼:“街头一问,便找到你,是镇子太小。要只有一家药店呢?”

女人心思缜密时,有动人风采。李尊吾执笔添了几味药,以混淆之。将方子递还,她又是往世之妻的笑。

两女出门后,李尊吾察觉自己恢复了镖师的趴卧。我——为何求生?

学武就是学医,针灸、配药需作用在奇经八脉上,练拳也要作用在奇经八脉上。用劲如用药,习武日深后,观医书如拳谱。曾读明朝医家李时珍的《奇经八脉考》,心知他是武人——早知普门掌伤何脉,早知何药可医。

只是不想。海公公的临终心境,引人遐思。

两女回来后,抱怨没买到药锅,店家亦没有。李尊吾:“我也不是今日死,明天置办来得及。”

次日,两女买来药锅、炉、炭。药香初起时,李尊吾嘱咐仇大雪:“名山不出名僧,难保盛名。近三百年,五台山靠憨山和尚扬名,镇上书铺应有他写的《憨山老人梦游集》,书铺没有,就上几步山,遇寺准有,劳烦买一套。”

仇大雪去了。仇小寒稳稳扇火:“能读厚书啊。真好。”李尊吾羞愧一笑,眼角皱如渔网:“识字不多,刚够写药方。书来了,不见得看得了。只是想证实世上真有这书,有过这人。”

仇小寒:“心里悬着一件事?”

李尊吾回应,气虚若亡:“你说,人有没有前生后世?”

憨山在佛教界是一代大师,在书场中,是个承担恶报的人。民间用他说明转世因果,这折书叫《五祖戒祸红莲》。

宋朝年间,有位瞎了一只眼的五祖戒和尚,养着一个女孩,是雪天扔在寺门的弃婴。她名红莲,长大后,遭五祖戒诱奸。此事暴露,五祖戒自杀。

五祖戒转生为苏东坡,修行累积的慧业福报,令他少年得志,成一代文豪。苏东坡爱将僧衣作内衣穿,爱在诗中述禅理,是前生宿习使然。

他此后的转生,仍耍才滥情,一世不如一世,终于受了大苦,方知忏悔,再转生做个勤勤恳恳的和尚,便是憨山大师。

女人不能入书场,《五祖戒祸红莲》本是淫书。仇小寒自然不知,李尊吾是惜时之人,怕耽误练武而戒掉娱乐,是一趟大活儿后慰劳镖师去书场,凑巧听的。

仇小寒:“好故事,劝人向善。”李尊吾尴尬点头,抬眼又见她往世之妻的笑容。

像夫妻一样,两人商讨起日后去处。她似乎忘了他重病将死,似乎她来了,他就得活下去,无商量余地。

李尊吾:“京西七十里的贯市,我有个镖局,略积家财,但贯市已遭洋兵烧杀,毁成废地。”

仇小寒:“没家没钱时,才显男人本领。来五台的一路,我见为防洋兵西进,各村各镇都在请武师、开拳场。老百姓给洋兵杀惨了,不敢再搞义和团的装神弄鬼,是实打实地练拳脚。凭你的武艺,还怕没有去处?”

李尊吾赞她有察世之智,想起一个走镖时听到的掌故:“有个叫峡佑的村子,在武师里口碑恶。这村聘人开价高,来了好鸡好鸭供着,哄得拳师把武艺掏光,到年终结账时,整村人抡锄头,把拳师打跑。”

仇小寒:“真恶!怎么像洋人?”

李尊吾:“几位成名的老师傅都吃了亏,武师们只能传传这村的恶名,提醒同行别上当。但江湖大,话传不遍,隔几年准有个武师折在这村里。”

仇小寒脖颈涨红,手中扇子抽了下铁炉:“还算人么?”

李尊吾:“我们去那里。”眉宇间是主持正义的豪情。

仇小寒停下扇子,怔怔地望着他,脖颈的红晕升至脸颊。

李尊吾心道:我在干什么?

6.风情渐老见春羞

吃了一月药,到达峡佑村时,付车马费的碎银子是三人最后的钱。仇小寒将李尊吾扶下骡车,他还有些喘。

路上听闻慈禧太后跟洋人议和,已有王公贝勒陆续回京,天下大乱似乎就此而止。峡佑村便在坡下,约三百个屋顶,尾咬尾挤着,俯视如盘蛇。

仇小寒:“下去么?”

李尊吾:“没钱了,下去吧。”

许多事只有身入其中,方能看出真相。李尊吾咳声加剧,看似无序的房子,实则按奇门阵法而建,屋顶有箭垛,房与房之间有跑道,以箩筐、晾晒的谷物遮蔽。

如有敌进犯,村人上屋顶射箭,底下便成了屠宰场,相对的房屋是经过测量而建,排除了弓射死角。

“古怪。”李尊吾以手背顶住嘴,忍下咳嗽,由两女搀扶着,向深处行去。

身后出现三两个村民,不知从何处拐出。行了百米,李尊吾听得身后脚步声重了几层,便转过身来,见有五十余人。

他们五官南人清俊,身材北人高挑,手拎锄头。锄头的铁质超出一般农具,闪着刀光。

仇大雪忽然爆笑,在仇小寒推搡搂抱下,仍不能止住。年轻姑娘气息长,笑声如银,是煽起男人欲火的音质。李尊吾叹口气,她是紧张了,恐惧接近情欲。

一位老者从村民里站出,是村长气派:“朋友,到我们这一亩三分地,是想干吗呀?”十分纯朴真诚。

李尊吾:“我是个拳师,教拳为生。”咳嗽两声,咳弯了腰。

仇大雪仍笑着,仇小寒拉她缩到李尊吾身后。

村长瞄着李尊吾的尺子刀,露出欣喜的笑:“好啊!孩子们好久都没人教了,早盼着来您这么一位。”

李尊吾的手反向身后,擒住仇大雪腕子一掐,她断了笑声。村长问:“呵呵,这两位是您闺女?”

李尊吾:“哪有带着闺女闯江湖的?我夫人。”手中仇大雪腕子泥鳅般扭了一下,很想看看仇小寒此时的神情。

村长:“老哥,福气啊!凭两位夫人的漂亮劲,就知道您必有高功。”质朴的脸上滑过一丝歹笑。

李尊吾大感厌恶,但此情绪迅速过去,因为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农民喜荤,总是拿男女打趣,而村长猥琐的话,并没有引起身后人哄笑,他们一动不动站立,如训练有素的士兵等着军令,对这句军令外的话不起反应。

村长:“我是服了您,但孩子们没见识,不给点实在的,不认东西。”

李尊吾松开仇大雪的手,前行五步,刀扎土中,拐杖一样扶住:“今儿我不舒服,追不了人,想看东西,就上来吧。”

村长:“你不动刀?”

李尊吾摇头,咳了两声。

两人持锄上前,却不打,站到左右,距离一步,高举待砍,封住李尊吾左右闪避的出路。

村长:“你要退一步,就算你输。不伤你,放你出村,够仁义吧?”

李尊吾:“仁义。”

村长:“只是孩子们大了,村子偏野,娶不上好媳妇。你走,两个女人留下,我保证选出两个最好的孩子配她俩,不糟蹋东西。公道么?”

李尊吾:“公道。”

村长泛出纯朴的笑,两个黑壮青年走出,持锄对李尊吾而来。李尊吾已左右被封,挡不住正面攻势,便只能后退。

两人暴喝,翻锄斩下。

两锄挨得紧密,犹如一锄,令人闪无可闪。

李尊吾右手拄拐般按着刀把,左臂抡出,让过锄锋,磕在锄杆上。两人如遭电击,跌出五尺,坐在地上,满目痴呆。

左右两人保持定姿,没有发动。

李尊吾处于左右锄锋的夹角中,村长赞叹:“老哥,真漂亮!问您一句,如果刚才左右两根锄头也劈下来,你得死在这吧?”

李尊吾一串长咳,好容易止住,声若游丝:“我的武功未至绝顶,今儿又病了,出手一下,还能控住劲。第二下,就兜不住了。他俩刚才要动动,就可怜了两条好性命。”

村长眼缩,如正午的猫。

李尊吾:“你们村,人实在。我这么说,你们肯定不信,要不要试试?”

半晌,村长道:“两位夫人身上肯定是没武功的,就你一个人,几百根锄头抡下去,你还是得死在这。”

李尊吾:“你忘了,我还没动刀。”

村长:“寡不敌众——最终你还是得死在这。”

李尊吾:“这个判断是对的。代价是,你们村人口减半……言重了,或许不到一半。”

村长一脸苦笑,做手势让李尊吾左右的两人撤开:“您肯定是个成名的豪侠,只是我们小地方人不知道。冒犯了,带两位夫人出村吧。”

李尊吾拄刀轻咳,并无走意。

村长皱眉,一副老实人的急相:“在我们村折了的拳师不少,我明白了,您替哪位来报复的吧?老哥,眼前这阵势,您看不出来么?我们拿不下你,你也拿不下这村。求您了,出村吧!”

李尊吾:“你想偏了。我是来教拳的,礼金三十两。”

村长:“……就三十两,立马给你凑!拿上,走人!”

李尊吾:“不是这个拿法,先拿十两,余款年底结账。吃住你们负责,一个独门院,隔日有鸡鸭。先教一年,没学够,咱们再续。”

村长失声:“您是真要教拳?”

李尊吾:“啊。”

院子纵深仅一丈,铺着龟形薄砖,房一栋,却不铺砖,为土面,蹭脚即出一道印。仇小寒感叹:“下雨天,屋里潮啊。”

房分里外间,里间无窗,白日暗如墨汁。李尊吾让仇家姐妹住外间,自己住进里间。仇大雪:“不像是厚待咱们啊?”

李尊吾:“嗯,这是间凶屋,伤男主人运气。”

仇小寒:“伤你,咱们就不住了。”

李尊吾:“我本是大凶之人。别人伤不了我,我只会自伤。”

晚餐有肉,不是鸡鸭,是泥鳅。送餐人解释,村里养鸡鸭的人家不多,隔日一顿鸡鸭,支持不下一年,并问三人忌讳不忌讳吃蛇肉、狗肉。两女现出怒容,李尊吾回应:“隔日有鸡鸭——鸡鸭是肉菜的泛称,不必认真。”

住进这栋房后,李尊吾如一头自知死期的老牛,沉浸在自省的悲痛中。农民不吃牛肉,感恩其耕耘一生,视将死之牛如家中老人,任它随便出入,自行去遛弯,得几日休闲。仇小寒曾见一头临终老牛站在田边,望着绿油油麦苗,大颗大颗地流泪。

里间和外间无门,仅一道半截布帘。饭后,李尊吾便进了里间,仇家姐妹说了会儿话,也乏了,洗漱睡去。

晨光初起时,仇小寒醒来,见妹妹蜷身而卧,肌肤润白,如一只剥皮桂圆。里间仍是深夜,仇小寒望一会儿,披衣下床,点灯进去。

李尊吾还是趴卧之姿,后背死板,似无呼吸。仇小寒近了一步,李尊吾突起变化,身子向床里平滑,刀光一闪,已斜身坐起。

原来他刀压身下,卧刀而眠。

他没有完全醒过来,但眼神极为冷静。杀人的眼神,总是纯洁无杂。

瞳孔飘过一片水雾,认出了她。两人对视,没有笑容,却有笑意,似是几十年夫妻,熟悉到极处反归平淡。

室内除了床,尚有一桌一椅,还有两个垒在墙边的装衣木箱。她将灯放在桌面,坐上床沿,将散落的被子给李尊吾盖好,顺手捶起李尊吾小腿,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吃药的一月,她常给李尊吾捶腿。形意拳是践拳,功夫下在腿上,生病时,腿上尤为难受,烈于雨天风湿病发。

仇小寒:“白日里,怎么说我俩是你夫人?”

李尊吾:“不能说是闺女,闺女得待在家里,抛头露面,就嫁不出去了。”

“噢,这样。”

李尊吾伸腕,抵上她小臂,止住捶腿。

她不以为意,身子向床内缩了半尺:“这村人不是善类,住在这,我害怕。”

李尊吾:“我也害怕,小人难防。”

她身子又缩近几分:“为何还要住上一年?”

李尊吾:“我……可能老了,真想收徒弟了。”

她的身体近在咫尺,女性的体温似有药力。他屏息片刻,道:“师父当年收我,是看上了我的骨头架子,形意不是弄巧玩招的拳,修的是力道,得有副好骨架。我师弟沈方壶论聪明强我一分,论骨架差我一分,结果师父传我不传他,收他为徒,是给我备个拳靶子。”

他缩回了手,“但沈方壶的骨架,也是万里挑一,我入世争名二十五年,看遍各路人物,竟没人强过他!”言罢黯然,“有一个,程华安。”

仇小寒左腮绽出一个小窝,盈盈笑道:“刚刚您这神情,像极了骡马市上的马贩子。”

早注意到她是单酒窝,双酒窝喜兴,单酒窝俏,双酒窝女人旺夫旺子,单酒窝女人有奇缘……李尊吾面冷如冰:“相人如相马,武人都如此。”语音转低,“这村古怪,随眼一扫,尽是沈方壶的骨架。”

仇小寒双肩耸起,胸口隐痛。听不太懂,却有一种发狠的兴奋。

拜师仪式在村里祠堂举行,聚了七十青年,李尊吾带两女来后,道:“要这么多人干吗?”串行一圈,挑出两位青年:“别的都退了吧,这俩给我递拜师帖。”

村长:“交那么多银子,就两人学?”

李尊吾:“我是教拳,不是练兵。”

村长:“以前来的拳师都是整村教。”

李尊吾:“你们村没来过好拳。我的拳精细,教两个,还怕忙不过来。”

村长脸上堆笑:“就是看上了您的东西精细!有个解决之道,让他俩学了,再转教村人。代师授徒,是武行常事。”

李尊吾回他一笑:“拜师帖上写有‘不另立门户,不泄密他人的戒律,我的拳要能服他俩,他俩就不是你村里人,是我门里人,一定守戒。不守戒,转传村人,是我没本事服徒弟,我认了,你们村就得便宜吧。”

村长眼珠一转,自信本村弟子听自己的,挥手退了众人,仅留下村里三位年高长辈和两青年的父母。

供台上摆一木牌位,写“董应天”名号,董应天是海公公本名。集体上香后,让两青年又单独上香。

仇家姐妹今日穿男装,因为要受磕头。拜师仪式要有引荐师和教训师,得是授业恩师的资深好友,仇大雪代替沈方壶作引荐师,仇小寒代替程华安作教训师,受青年称呼“沈师父”、“程师父”。

仇大雪向李尊吾禀告两青年家世,尽了引荐之职。仇小寒向两青年宣读门规,尽了训导之职。李尊吾收下十八折的拜师帖,两青年行五体投地的磕头大礼。

仇小寒教训:“日后办喜事,要请师父来,师父是再生父母,不能收师父礼金。知道么?”俩人答知道,完成拜师礼。

俩人一名邝恩貉,一名叶去魈。

貉是近狐之兽,皮毛为御寒佳品。魈是传说中的独脚妖猴,有夜侵人宅的恶名,大人看不见,小孩能看见。恩貉,是母亲坐月子时以貉皮为褥。去魈,是小孩夜哭不止,家里请道士做过赶魈的法事。

还有一种可能,在民间,貉与魈都可用来指代侵华蛮族……拜师仪式后,去祠堂侧厅吃拜师宴,李尊吾跟村长聊天:“还不知您姓名。”

“姜御城。”

心中有数,此村人八成是边防军后裔,不是泛泛的充军之辈,而是千选精兵,甚至是一朝一代的顶级武装,否则不会血脉迭传后,仍骨架卓绝。

五六杯后,李尊吾耳红如杏,几句抱歉,由两女扶走。回宅路上,李尊吾趁着酒气,冲仇大雪做个怪脸:“我是来着啦,捡了便宜。”

仇大雪凑鼻迎笑:“好呀好呀!什么便宜?”仇小寒瞥来白眼:“捡了两副骨头架子。”李尊吾肃容,武人要随时预防不测,他本是装醉。

仇小寒眼光强旺:“我见过石匠、木匠收徒弟,拜师规矩是师父师母并坐,一块受拜的。支使我俩作引荐师、教训师,你什么意思?”

李尊吾:“让你换男装时,为何不问?”

仇小寒咬唇,一脸委屈。仇大雪扶肩相劝:“不是师母,受人磕头,就欠人家的。”仇小寒抖肩甩开仇大雪的手,眼神转烈。

李尊吾:“我奉独行道,不成家室。平日诈称我夫人可以,但武人没有比拜师更大的事,拜师礼上不得作伪。”

独行道不留绝技、不留财产、不留孩子,仇小寒:“收徒传艺,也背离了独行道。”

李尊吾:“供台上摆的是八卦门牌位,要教的是八卦掌。我的独行道,是为形意拳守的。”

仇小寒:“您可真会给自己开解。”

李尊吾垂首,闪出一道凶光:“是!我想过,借着教八卦,把形意也教出去……这念头让我害怕,但止不住一遍遍盘算……师父眼毒,看定了我是轻浮人,沉不住气,也藏不住艺。”

三人一路不再有话,回到住宅,李尊吾径直走入如夜的里屋。

7.现成诗韵谁人得

教拳,在深不及丈的小院中。封了房门,不许仇家姐妹旁观。邝恩貉、叶去魈按约,清晨三点到,天光未起,远山有隐隐虎啸。

近山之村,虎啸早于鸡鸣。

第一天学艺,两人拎来野鸡、野兔、大枣、栗子。李尊吾阴了脸:“你们是学拳,不是走亲戚串门。拿回去!”

两人一路小跑放回家,再来时,李尊吾道:“难得你俩有孝敬之心,东西我收了。”两人一愣,转身回家。

取东西返回,院门已关,李尊吾在院内喊道:“来来去去,真是蠢物。”任两人敲门喊话,不再回应。

中午,村长来赔礼道歉,说让他们两家准备更重的礼了。李尊吾叹道:“我跟这村的关系,就是前日收的十两、年底要收的二十两。拳上,不讲俗礼,不要再跟我纠缠。”

次日三点,邝恩貉、叶去魈拎着昨天礼物,战战兢兢入院,李尊吾叹道:“一点人情刁难,就晕了头,你俩学不了拳。”

邝恩貉眼光一亮,快步将礼物放在窗台上,转到李尊吾跟前,大喊“给师父磕头了”,一个头磕下,便不再起。

叶去魈一激灵,学着将礼物放上窗台,作势要磕头,却又止住,两腮咬肌紧绷:“东西送你,我不学了。”转身大步而去。

后背如帆,迈足如猫——这不是习武练就,是天生的,十年苦功也练不到这般自然。

李尊吾眯起眼,相马一般追看他出院,许久才收回眼光,在邝恩貉肩上切一掌:“起来吧,我教你践步。以前有个人,跟了我十年,才说给他。你想想,为何第一天便传给你?”

邝恩貉保持着跪姿,扬起脸来。一张有贵气的脸,眉宇开阔,眼光充足。他的声质是可做琴材的木音,此种木料纹理直长:“相信师父的安排,不躁不疑,才是做徒弟的本分。”

初晨的清凉,使人惬意。想起夏东来,李尊吾眼中发咸,竟有落泪之感,难道真是老了,经不起狠事了?

邝恩貉眼中,李尊吾面部生硬,似乎已不习惯人类的表情,却有着权威者的庄严。作为一个聪明孩子,生于乡村的悲哀,是难有一个可信服的父亲。邝的父亲是碌碌之辈,只有随事而起的喜怒哀乐,从不会思考什么。

李尊吾是死囚临刑的眼神,嘴角一钩诡笑:“十天后,你就明白了!”随后,将在京城房顶上教给夏东来的,原样教给了他。

听得践步发力法,足已心狂。按规矩,邝恩貉归家封门秘练,父母送饭也需敲门。第七日,邝恩貉被人用担架抬到李尊吾住宅。

他膝盖肿大,落足即痛,已同废人。李尊吾没让担架进院,俯身对邝恩貉耳语一句,起身对邝父、村长言:“养好了,再来。”便关了门。

回程路上,笑容如破茧而出的蚕蛾,在邝恩貉脸上浮现。村长再三追问下,他讲出李尊吾耳语:“这是祖师爷给你的下马威,没练伤过,不明白拳。”

村中有祖传草药,二十日后,未及全好,隐有余痛,邝恩貉去了李宅,入门便磕头:“我明白了,为何那人学十年,您才教他践步!”

形意拳发力超越人体习惯,需功、法兼备,没有功夫滋养,擅使发力法,会自伤骨节。李尊吾呵呵笑了,阴险如僧道:“没有十年功夫,用不起践步。”半晌,哀叹一声,“你是个伶俐孩子。”

留下邝恩貉吃午饭。席间,不避仇家姐妹,李尊吾挽起邝的裤脚,察看膝盖:“伤到哪儿,哪儿便是宝贝,知道抖膝是践步的要点了吧?可惜你不争气,七天便伤了,如果伤到大腿根,你就捡了大宝贝。”

邝恩貉立刻放下饭碗,扑地磕头:“谢师父赏艺!”

李尊吾站起,避开他磕头,一脸不高兴:“形意门没有嘴甜的人。看你也吃饱了,别待着啦!”

邝恩貉悻悻去了。仇大雪美美一笑:“你喜欢他?”李尊吾嚼完口中食,转眼看仇小寒,她闷闷吃着,有意回避他的目光。

从拜师礼那天,两人便不再说话。

李尊吾:“我待人太差,他是个好苗子,早晚给我弄残了。”

入晚卧床,右膝隐痛。心知不是伤痛,是一个念头,梦到了邝恩貉的腿……李尊吾醒了。

修习形意拳三年后,梦与醒之间的界限变得淡薄,梦中可以自知。形意拳入门,人体需要一千天变化。一千天,去除常人习惯,行住坐卧都不一样了……身下压的是一柄刀,或许,应该压一个女人。

李尊吾自里屋走出,见仇家姐妹睡姿美如海棠。

仇大雪睁眼时,床前已无李尊吾,里屋门帘透出烛光。

李尊吾披衣翻看《憨山老人梦游集》,是批注本,批者名“李得胜”。能批憨山之书的定是高人,但“李得胜”实在陌生。

憨山原文提到,密法在经上由佛直讲,在禅门是宗师秘传,因为禅宗是“直指人心,顿悟成佛”,为确立宗旨,对世人隐瞒历代禅师皆修密法。

李得胜的批注是“可怜一本《大日经疏》,作了禅门千年暗鬼”,评注小字红艳,如少年之血。

起了兴趣,正要一路读下去,后背肌肉骤然绷紧,转头见是仇大雪。她眼珠晶莹,颈白如藕,语带三分童音,说什么话都像在撒娇:“刚刚,偷看我姐姐干吗?”

她和姐姐躺在一起,略去自己,是还没把自己当做女人——或者,以为看的是她,却拿姐姐说事。

李尊吾正色:“我是拿油灯。”

她轻微“嗯”一声,径自坐在桌面上。李尊吾抬头,见她闷眼蹙眉,似有极重心事。半晌,她言:“我和姐姐就这么待下去了?”

李尊吾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继续说:“无事做,心慌。要不,我也跟你习武吧,小脚打拳碍事么?”

小脚要自六七岁裹起,成形后,每日仍要用长长的裹脚布勒紧。义和团认为女人不裹脚、不下床、不梳头,能令洋人枪炮失灵。义和团入京后,京城女子便不裹脚了。

她的脚垂着,李尊吾顺手抄起,见脚背高耸,末后两指窝在脚底——骨折后方能如此,想到她六七岁受的苦,不禁揉了一下,听得她鼻息一重,小腿猝然僵直。

李尊吾猛醒,长年的独身生活令他忘记一个常识——看女人的脚,等于看她的裸体。缓缓放下她的脚,李尊吾抬头,她的眼光饱满有力,高手般直射而来。

青春的气血,令人生畏。她还是小孩撒娇的腔调,纯洁无杂:“碍事么?”李尊吾:“打拳是差了点……可以练内功。”

她是把自己当做孩子。李尊吾黯然神伤,为把看脚一事定性在“检验习武资质”上,便要教她形意了。

李尊吾:“打拳,女人比不过男人,因为男人腿力强。内功,女人比男人优越,男人练三年的水平,好女人一个月就达到了。”

她双眼闪出喜悦之光,李尊吾也很高兴,将椅子让给她,做手势要她两小腿交叉:“和尚道士练内功,总是双盘而坐,两脚掰到大腿根——这叫佛坐,益处无穷。但习武人不双盘,因为打拳震膝,再双盘,膝盖必伤。”

坐在椅子上,不能垂腿,因为血液直上直下,久坐腿僵。最好是白衣弥勒的叉腿坐姿,两腿有了斜度,便免去僵腿之害。

坐姿便是内功。想头骨由一根虚线提起,脖颈自然挺拔。常人头颈多萎靡,直顺后,似接通神秘能源,有力量灌下来。

李尊吾:“提顶,就是提神。”

继而教仇大雪放松两肩。松肩是打拳要点,亦是静坐关键。八卦门练松肩,要走“托天掌”,两臂横开,略低于肩——保持此姿势,一圈一圈地走,日久肩松,锁骨窝内凹,程华安的锁骨窝能安鸽子蛋。

松肩,方能开气。静坐时,双肩暗动,如海波起伏,一沉一浮。李尊吾教她:“沉肩,就是沉气。”

仇大雪玩味提沉,片刻来了精神,一笑睁眼:“不敢练了,会睡不着觉的。”李尊吾道:“反而睡得更好。世人见和尚道士入定,不知道是什么,其实入定就是睡觉。常人靠睡眠补精神,吃多少滋补品,也不如睡一觉。只不过睡眠轻浮,入定深沉。你静坐久些,会感到重重困倦,那就是好处来了。”

仇大雪好奇的眼神可爱之极,李尊吾忽起一念,竟是想抱抱她。

沉下脸,李尊吾道:“回去睡吧。”她打个哈欠,起身向外屋而去,掀帘时问:“女人比男人快三年的法子,你还没说。”

李尊吾:“大道至简,没别的了。”

她倦意已起,乖乖地“噢”了一声,放帘出去。

李尊吾剪灭油灯,室内如盲。女人比男人快三年,因为女人有乳房。揉转乳房,即是上乘内功。男人的气沉丹田,往往是自我幻觉,难有实效——但这话怎么对她说出口呢?

李尊吾卧床,身压刀上,劝自己睡去。

8.正气

世上许多学问都是俗的。俗,似是而非。比如“气沉丹田”,人有上中下三处丹田,上丹田为鼻隆内,中丹田为胸窝内,下丹田为肚脐内。俗言,女人练胸,男人练腹,下丹田为男人成就处。

其实,功夫只出在中丹田,但男人生理没有女人明显,无法直接练胸,以练腹作过渡,本是无奈之举,如果不知上升,俗在下丹田里,一生便是瞎忙。

学拳,就是学女人、学小孩啊。

邝恩貉膝伤痊愈,来学拳了。李尊吾先教了下气桩、正气桩、上气桩,桩为静立。下气桩双手抱于腹前,正气桩两手抱于胸前,上气桩两手抱于眉前,一站要一个时辰。

邝恩貉苦不堪言,三日后,臂不能抬,回家养伤了。一歇便是七天,李尊吾进屋出屋,总见仇大雪懒猫般瘫在床上,时而手脚大张,时而蜷如蚕卵,睡得一塌糊涂。

仇小寒几乎不看他,同桌吃饭时,偶尔一瞥,是责怪的眼光。

第八日三点,邝恩貉来站桩了,李尊吾坐在窗下监督。天色将亮时,仇小寒隔窗轻语:“这么练,能练出来么?”李尊吾暗喜,低声回应:“女人能出来,男人出不来。”

等她追问,但她无声了。身后窗缝似透出一道热气,是她的体温?

李尊吾准备了答案,三个桩分别对应三个丹田,两臂是引发丹田的契机,但空有契机,不会起作用,因为男人无乳房,所以两臂不贯气,对应三田,并无感应。

桩,本该女人站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抬着胳膊,可以梳妆打扮一两个时辰,男人站桩,胳膊抬一会儿便上刑般疼。可惜女人因骨盆结构,两腿吃重,不宜久站……这些话,怎么说出口?

仇小寒语音又起,细如蚊鸣:“无用功,还让人练,这不是折腾人么?”

李尊吾:“人活着,做的多是无用功。练不出来,但可以让我看出来他的心志性格。”她离开了窗?身后透来一线冷风。

李尊吾走向邝恩貉:“别练这个了。”

教他学小孩。小孩刚走路,要找到绝对的重心线,总是头部笔直,往往后仰摔倒。行走日熟后,随年龄增长,不会再求绝对,与世事一样,能混过去便混过去了。

低头猫腰,容易站稳,驼背的人照样走得快,这是个混法。人成年后,多是脖子前倾,探头探脑的样子。

李尊吾吩咐将重心向身后放,邝恩貉的头耸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慌张——那是无法克服的本能,对于人类,头部正直的恐惧,如站悬崖。

李尊吾:“仰仰。”

邝恩貉脖颈后展,进入未知世界的忧色。李尊吾:“走起来!”邝恩貉一惊,疾行数步,几欲摔倒,如两岁孩童。

此刻天色大亮,李尊吾盯着院墙上的一块暖红:“从头开始,再世为人,找你的重心线。”

邝恩貉忙着脚下,脑袋一仰一沉,如箱盖开合:“有什么用?”李尊吾看向他,没有被触怒的厌恶,反是同情:“找对了,便踏上高手之途……高手多灾,小心难活。”

一个月后,李尊吾见邝恩貉有了中年人的沉稳气质,问:“是不是觉得头顶上有一个亮点?”邝恩貉少女被勘破心事般羞涩,李尊吾:“我们凭它练功夫。”

亮点为幻象,是找到绝对重心线的表征。形意拳之劲,是调配重心线的整体力,而非抡臂抡腿的关节力。体认整体力,始自蹲身顶身。

两腿并拢,曲膝蹲身,然后一足着力,对着头顶亮点,将身体顶起来。李尊吾:“人爱偷懒,觉得歪头斜腰舒服,不知挺拔才能偷大懒。早年游泰山,看挑山工背石头,有一上千仞的耐力,奥妙在身姿笔直。”

邝恩貉眼中闪现聪慧之光:“负重点不在后背石头上,而在头顶,以脚顶头,等于重心线成了大扁担,将石头挑起来,挑当然比背省力。挑山工省力之法,便是形意拳劲。”

李尊吾翻脸:“拜师礼上是谁的牌位?我教的是八卦掌!”眼角余光扫向院墙东侧,那里有排水的方洞,大小可容下一个人头。

邝恩貉挨顿骂,给赶走了。午饭在院中摆桌,仇小寒依旧无语,仇大雪一笑,唇红齿白:“你一骂徒弟,我就知道他懂你东西了。”

村民送来的菜是木耳炖狗肉,香雾袭人,李尊吾将手里馒头捏扁:“聪明是聪明,可惜不刁钻。得是刁钻人,方能把拳玩绝了……也会把自己玩上绝路。”眼角余光扫向东墙方洞。

峡佑村务农,补贴生活靠打鼬。皇上用来取翰林的贡生的殿试上用的毛笔为兔毛,兔毛笔一等名贵,但在北方易变脆,不经用。北方名笔是狼毫,不是狼毛,而是鼬毛。

鼬,即是黄鼠狼,俗称“黄大仙”,据说活过八百岁可成仙,活过四十岁即有邪法,能迷惑独身男女。常人不敢抓捕,但峡佑村一到秋季便捉鼬,卖给笔厂。饭后遛弯,看各家门口晒的鼬皮,李尊吾感慨民风彪悍。

教邝恩貉甚是舒心,看他每日练仰头顶身,渐有形意拳韵味,心里则盼着另一件事。果然,不久后,不信邪的峡佑村有了第一个被黄鼠狼迷住的人。

是那个弃学而走的人——叶去魈。

他不识字,却能顷刻间张口作出三十多首诗,不符合格律,用词多是“江山美人”、“苍天银河”之类,气魄吓人。他忘了自己是叶去魈,自称明朝名将戚继光,不睡觉也不吃饭,脸色粉红,眼神贼亮,整日唠叨不停。

照此趋势,必将耗干精力而死,村长带一伙壮汉绑了他。乡下对付疯病的办法,就是喂牛粪,引得大吐一场,往往能好。

不料牛粪凑到嘴边,他突然蹦起,连做几个仰头蹲膝的古怪动作,身上绳子竟然崩裂。他飞奔而逃,跑姿甩头甩臀,如一只长尾黄鼠狼。

从此他夜宿山林,饿了便入村偷食,据说动作快如闪电,以村民之强悍,屡屡让他逃脱,还被抓伤咬伤。

一日清晨,邝恩貉练功后,被骂走。仇大雪仍睡着,仇小寒做了粥,李尊吾摆小桌,叫端到院中吃。

她依旧不语,李尊吾自说自话:“武功扛不过时辰,困一分,武功就弱一分,倒下一睡,再高的武功也没用了。一天十二个时辰,我们叫二六连环锁,把人给锁牢了。开锁要修中丹田,就是胸口,胸口里有什么?肺。”

东墙方洞里积水流通,似一声叹息。

李尊吾扫一眼,继续说:“形意拳谱开篇是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道理,我以为祖师爷不自信,武人拿文人的说辞来充门面。后觉得这堆废话里有秘密,看五行相生——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是肺。五行对应五脏,相生道理,正与练拳效果一致,肾气先动,引发肝、心、脾,一块练肺气。”

方洞“呜”了一声,应有疾风穿过。

李尊吾:“肺是一把金钥匙,打开二六连环锁。两手抱在胸前的正气桩,便是开锁。形意门内,评一人修为,不说功夫大小,说肺强肺弱。在沉睡中,能警觉而起,也是肺的功能。”

不再说了,见仇小寒一脸惊讶,该是没料到自己会对她说如此多话。往日,她不理我,我不理她。凑近她,李尊吾低语:“知道怎么捉黄鼠狼么?”

她矜持地摇摇头。

“需要一个蛤蟆,喂它一颗盐,会叫个不停。用锤子把一根尖头木棍打到土里,拔出棍来,便造出一个窄而深的洞,将蛤蟆投进去。蛤蟆的叫声,能招来黄鼠狼,黄鼠狼有缩骨本领,钻鼠穴蛇窝惯了,会一直往里钻,直至身子卡得动弹不得。”

仇小寒破颜而笑:“你真有办法!”

是单酒窝的笑容,李尊吾:“我听村长说的。”转脸现出凶光,起身出院。

墙外,一人脑袋卡在排水方洞里,动弹不得。

叶去魈被捉后,仇小寒有怨言:“原来我是吃盐粒的蛤蟆。”

李尊吾:“一直说话的是我,蛤蟆是我,不要争功。”

这个清晨,第二次看到单酒窝的笑容。

9.禅病悲魔

早知叶去魈偷学,李尊吾:“得我的东西,邝是伤筋损骨,叶是心神大乱。叶的资质在邝之上。”

这话是在仇小寒来院中煮水时说的,她拎壶的小臂闪着光泽。仇大雪还在屋里睡着,该是团蜷如蚕的样子……

叶去魈锁在柴房里,响着如雷的鼾声。虚脱是癫狂的转机,他的头卡在排水方洞里,突然力绝,昏死过去。刚抬入柴房时,气若游丝,半个时辰后,才有鼾声。

喜欢这个洁净的上午,院子如清水抹过的杨木桌面。李尊吾坐马扎,左手攥一册《憨山老人梦游集》,看仇小寒给小铁皮炉生火。北方民间烧火多用煤球,以黏土揉和煤渣子而成,价廉。

她半蹲,背对李尊吾,左侧肩胛骨形状清晰。

李尊吾:“怎么处理这疯子,送给村长喂牛粪么?”斜眼上望,一只孤雁定在天际。

她歪过身,讨要东西的口气,不是女孩撒娇,是妻子向丈夫要求,平淡得无法拒绝:“你要能治好,便救救他。”

握着一柄匕首,李尊吾缓步走近柴房。仇大雪醒了,坐在马扎上,和仇小寒一起盯着李尊吾背影。

背上衣褶左旋右转。

匕首扔入柴房,鼾声止住,响起枯草瑟瑟声。仇大雪感鼻骨一凉,见李尊吾闪入柴门。

可闻匕首的破空声,间有野兽般的嘶叫……仇小寒心知,那不是李尊吾所发,他无声无息。

嘶叫止于柴门的嘎吱一响。叶去魈推门而出,左眼黑紫,肿得失去眼形,右眼射着凶光,向姐妹俩走来,扬起匕首。

仇小寒保持坐姿,搂着仇大雪,鼻骨冷透。

叶去魈止步,以持匕首的手擦了擦鼻血,嘟囔:“给口水吧。”他的身后,是走出柴门的李尊吾,脸色灰暗,似老了十年。

何苦搞这份惊险?何苦?

习武后生理异变,往往热气上脑,越是聪慧人,越会灵感奔涌,刹那疯癫。此时,须挨师父打。此时,无道理可讲,一顿乱揍,方能歇下狂心。

和尚坐禅,也有此现象,称为“禅病”。禅宗棒喝,就是打,后世文人不懂,美化成富于诗意的玄妙事。看《憨山老人梦游集》,憨山大师明白棒喝真相,在五台山自修时,猛然亢奋,数日不睡,写下三百余首诗,自知禅病来临,感慨:“可惜禅宗已衰,当世找不到一个打我的人。”

只要打他,就好了。为何要给他匕首,为何要他先出柴房?

惭愧近死。我是当世高手,却向女人卖弄……叶去魈喝水后,神志清醒,李尊吾将他赶走了。

第二日凌晨三点,叶去魈带一捆大葱、一扇熏羊腿、两条鲶鱼,在邝恩貉陪同下,来学艺了。

李尊吾一点钟便搬马扎,等在院中。未亲教他,只是让邝恩貉帮他校正践步、顶身。邝一脸热情——那是沈方壶随师父入终南山时的脸,沈以为我失宠,他将尽得真传。

有所掩饰,便会热情。邝嫉妒了……李尊吾插袖眯眼,想着自己和沈方壶,有一丝残忍的快感。

晚餐是叶去魈送来的鲶鱼,仇小寒和上粉条豆腐炖了。鲶鱼弯在盘里,像一个女人。形意门戒律,不吃鲶鱼,原该阻止她。

鲶鱼无鳞,传说杀人者转生为鱼,无鳞的鱼还犯有淫欲重罪,乡间驱鬼请神,禁止参与者吃鲶鱼,否则会法术失灵。

形意门还有许多规矩,与练拳无关,近乎僧道戒律,但师父没教过法术。或许形意拳传自寺院道观,或许师父要我像出家人一样生活……

鲶鱼皮厚,吃野味,便是吃皮啊。入口,脖子暖洋洋痒起来,一节节颈骨拉开——这便是淫欲重罪的滋味吧?

她俩骨骼肌肉消失,唯余气血。端坐的她俩,流动着,如远观的瀑布。

窗外传来一声鸟鸣,忽然悲从中来,眼角滚烫,竟是要流下泪来。如抵挡敌人来拳,李尊吾持碗之手猛速上抬,衣袖遮住面颊。

三四秒,泪方滴下,似过千年。

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这是禅病里的悲魔,原以为二十二年前已经克服。学佛学道,自古有许多自杀的人,拳学近于佛道,越具天才,越易自杀。

低劣无聊,是人间常道。反抗低劣,天诛之。天道伐优,以保证人类的低劣。释迦牟尼初传道时,弟子也自杀多位,佛亦无奈。

此种毁身的冲动,只可称“悲从中来”,中是什么?没有缘故,无法指认。

有原因的悲伤,可以施治;无缘无故的悲伤,无可救药。

二十二年前,陪师父饭后散步,曾遇悲魔,路上看到一匹遭鞭打的老马,骤然失控,抱着马颈痛哭不止。之后,陷入婴儿初生的悲伤,整日落泪,迅速丧失各种生活能力,不敢吃饭,不敢出门上厕所,甚至说一句连贯的话,都变得艰难。

幸好有师父。

不吃不喝,会流许多汗,缩在墙角,湿得像一条蛇。经过五日,他有了一个思路:早一点杀死自己。已等不及绝食而亡,因为对自己厌恶到极点。

耗费半个时辰,才扎好一个上吊的绳套,扔上房梁,用尽了最后的武功。脖颈伸入绳套时,有一种幸福感……门开了,师父站在门口,眼冷如冰。

“你干什么?”

“……干点事。”

“呸!”

师父一声断喝,震落了他的悲伤。

师父任他折腾五日,才出手救治,是为了让他充分体会悲魔。痛苦的唯一好处,便是生出对痛苦的免疫力。

“你不会再犯了”——这是师父的话。

二十二年后,悲魔还是来了。

仇家姐妹的眼睛具水果之感,似乎可以像葡萄、樱桃般摘下,入嘴一舔,清香沁肺……抬起的胳膊不敢放下,以臂掩面,李尊吾持碗一步步退回里屋。

直睡到次日。

凌晨三点,是徒弟来练功的时间。凌晨两点,是李尊吾起床的时间,他总是鬼一般经过仇家姐妹,警告自己不要往床上看。

叶去魈骨架极品,脊椎、骨盆、肩胛是坐在马上的最合理比例,短促冲锋具爆发力,长途追击比常人抗疲劳,在古时,可当上将军……思考着他,锁住心念,平安走过仇家姐妹的床。

但,禁不住回望一眼……

叶去魈、邝恩貉来学拳时,被仇小寒堵在院门外,说隔些日子再来,便关了院门。门板木纹如老人脸上的皱褶,隐隐有怪音,听不真切,似陷阱中野兽的哀鸣。

10.粘竿处

仇小寒惊醒时,见李尊吾抓着仇大雪的小脚,满面泪流。

李尊吾哽咽解释:“去我床头找《憨山老人梦游集》,感慨女人裹小脚之苦,尚是轻的;书中记载,悲重时见蚊虫飞过,像见到亲子离散,会把人哭死。”

仇大雪吓得乱蹬,李尊吾手腕一转,将她的脚叼回。

脚如初生猫崽,武功不可抑制。李尊吾垂头,不敢看仇小寒,他松不开手。为保护妹妹,她该勃然大怒,对自己撕咬劈打吧?

似一个游街示众的罪犯,他垂着头,做好受责骂的准备。却有什么钻入怀中,贴在心脏之上——桂花味的发丝,是她的头颅。

十来秒,仇小寒的脸颊离去。她正对李尊吾,坐姿端庄,有着高手的压迫感。

她伸出右手,搭在李尊吾肩上,一下一下地拍了起来。那是一种奇怪的韵律,地震海啸也可安顿。

状如开锁,李尊吾的手指松开了。

仇小寒五岁时,自己还是小孩,便喜欢小孩了。一尺多长的婴儿,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总是央求大人,给她抱抱。

婴儿往往疯子般哭嚎,她知道,按照心脏跳动的节奏拍拍,便会止泣。

以后的日子,李尊吾像个婴儿,躺在两女中间。即便是长年禁欲的男子,女人的气味也是他最熟悉的东西,那是出生时最先感知的东西。

悲伤丧失意志,只想任人摆布。躺在女人床上,初有自尊心的抵触,但还是躺了下去。不愿决定任何事,不愿动一动。

曾想去翻看《憨山老人梦游集》,或许书上有自救之法,但求生意志与求死意志相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识字本不多,连蒙带猜的阅读太累,想想,便放弃了。

有过一丝邪念,想到那个保定府的窑姐,他唯一经历的女人。她乳头黑如炭渣,叫床似杀猪,但……她很好,好得想把她赎出窑子,整日干她,直至身死。

为何没有这么做?因为武功是更好的东西,他的命,是留在比武场上死的。如同斩断敌人兵器,他告诫自己,女人平平无奇。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那只拍肩膀的手都在。女人的身体,对他没有诱惑,只是需要那只手。

不知睡了多久,或许几日,或许数年。肩膀上的手停住,李尊吾睁开眼,见室内站满人。

是持锄头的村民,多眼角挂血,创口偏一分便瞎了。村长坐在地上,正在用手帕擦眼。手帕渗着血迹,红如六月樱桃。

第一反应,李尊吾想的是邝恩貉与叶去魈,他俩的眼睛不能有闪失……室内并无他俩,室外响起尖利喊话:“开门!”

门由村民顶住,喊话人音质似乎听过。贪睡日久,脑如钝刀,李尊吾想不起是谁,也无力从两女身间坐起。

利物破门声。顶门的五个村民均小腿受刺,蛤蟆般跳开。

门被猛烈撞开,闪入视野的是一根竹竿。它撞开的?应是两臂合抱的木桩,才能撞出那力道。

竹竿如女人手指般纤细,达四米半,用来支蚊帐嫌长,用来晒衣服嫌不结实,是夏天粘知了用的。竿尖上不是黏米面团,套着枪尖。

枪尖半尺,四棱,染血。众人的眼伤,是它所为。

院中站一片穿藏袍的人,均竖持竹竿。中央的人手里无竿,他身材高大,肩宽肚隆,有高官贵气,是遭贬的太监总管崔希贵。

李尊吾坐起,却两腿如棉,下不了床。

崔希贵掏出镏金链子的怀表,喊道:“我晃十圈,就进屋啦!”怀表慢悠悠摇起,闪着诡异弧光。

村民们退到床头,锄头层层举起,一致对外。

今日晌午饭后,村里便响起厮杀声,仇小寒没想到竟杀到床前,更没想到仇大雪会说话:“村长,是不是以前待拳师太刻薄,招来报复了?赶紧认错,这时候别小气,多拿银子赔人家。”

村长扭脸,愤怒之极:“他们是要他!”指向李尊吾,收手抹去眼角新渗出的血,往日油滑的腔调换作了高僧的威严,低诵:“南无怀夏辣,玛拿雅,梭哈。”

室内村民随之念诵,整齐肃穆,如训练有素的兵团。决战前夕,集体念诵咒语——这是唐朝军营的情况,至北宋,渐废止。

持诵的是毗沙门咒,毗沙门即托塔天王,是唐朝战神,军营会设一帐篷供其塑像。明朝名将戚继光是武将世家子弟,知此传统,传说抗倭期间,戚家军恢复了对毗沙门的供奉。

怀表转过十圈。

崔希贵走到门口:“遇事不低头,佩服!李尊吾,他们不懂,你该懂,我带来的是粘竿处的人。”

粘竿处?不是绝了么?

百多年前,雍正当朝,粘竿处等同地狱鬼卒。粘竿处原本是个皇宫王府的杂役编制,伺候皇族少年玩的,粘知了、钓鱼、斗蟋蟀。

雍正身为皇子阶段,为与兄弟竞争皇位,将本府粘竿处变为特务组织,方便隐秘行事。登上皇位后,粘竿处暗杀躲入寺院的反清文人、取缔民间团练。

剃发为僧,是持不同政见者的活命空间。县以下让民间自理,一乡一地有自保的私人武装。止步于寺门与执政下限为县——是两千年行政传统,官府权力与民间生计的制衡点,粘竿处一出,便破坏了。

粘竿处有个百姓熟知的别名——血滴子。百姓粘知了,竹竿头上用的是普通面团,粘竿处用的是御米——皇族特供的红色糯米,安在竿头,状如血滴。

乾隆当政后,更改了雍正许多政策,包括弃用粘竿处,将老特务们发配到距京百里的灵山做农户,世上再无血滴子。

崔希贵面色蜡黄,浮肿失形,上次见面,他是一张方正白脸。东山再起的思考,总会令人变丑。

崔希贵:“粘竿处在山里憋了百多年,后人手艺比不上祖辈人啦。”

李尊吾:“人间手艺,总是一代不如一代。”

崔希贵:“你在这村待了这么久,没看出这村人有何古怪?”

李尊吾:“北人南相,兵团后裔。”

崔希贵:“有眼力!他们是明朝戚家军后裔,戚继光在福建灭了倭寇,便来北京负责长城防御,嫌北方兵油滑懒惰,不堪大用,调了三千南方兵。这村人祖籍,浙江义乌。”

李尊吾应答两句后,再顶不住悲伤,周身骨节疼痛。

崔希贵:“嗯,总是一代不如一代。义乌兵过去两百多年,粘竿处过去一百多年,你说谁更差?”

滑下两行泪,李尊吾呆呆的,没有擦抹的意志。

崔希贵没察觉,沉浸在自己的气派里,似回到皇宫:“没什么可打的吧?村长,歇了吧。尊吾兄弟,跟我走,绝亏不了你!”

村长:“你这话亏心不亏心?你跟我说的是,要把他交给洋人。”

崔希贵黑脸,突显女音:“太后跟洋人议和,俄国人、法国人都要他的人头。尊吾兄弟,北京城破,你偷袭洋兵出了名——成名是坏事。”

两百年过去,沾染北方油滑的村长,骨子里仍有义乌兵的直烈。戚继光选兵第一条件是耿直,第二条件是不怕官僚。怕官,必不能勇敢,不管是造反者,还是执法者。

村长:“此人是义士,我要保他。”

崔希贵:“粘竿处的看家本事是两丈开外粘知了,这手艺用来戳眼睛,一戳一个准。刚才只是给你们眼角破破血,怎么就不明白呢?”

村长:“我们是戚大将军挑中的人,供奉的是毗沙门天王,不能服软的。”缓一口气,“就算这里成了瞎子村,又怎么样?下一代小孩生出来,眼睛照样光亮。”

崔希贵语近哭腔,听来说不出的恐怖:“珍妃娘娘是我扔到井里的——皇上的女人都敢杀,我这人心狠。”

11.为因多退处不敢问升沉

李尊吾成了无力下床的废人,崔希贵有一丝庆幸,上交的人不是英雄了,造孽不大。

离开峡佑村,找了辆骡车,装上李尊吾和两女。带上两女,是崔希贵的心计,见李尊吾弱如童子的眼神,便知由两女照顾,路上省事。

刺了四十多双眼睛,才把他夺下的。刺时,粘竿处没跟崔希贵商量,自行卸下枪尖。眼伤一月能好,或许祖辈遭弃的相同背景,令他们对峡佑村民手下留情。

戚继光死后,义乌兵不得续用。遣散费少得可怜,他们再没回南方。立功遭弃,技不能用——英雄常共此悲哀。

粘竿处虽遭弃百年,仍自行保持编制,这一代头目名“阿克占老玉”,是满语与汉语的混搭名字。阿克占是满语的“雷”,满族入关后,沾染了汉人对玉石的喜好,男人名里常带玉字,经年的老玉值钱。

他是个尖鼻吊眼的狐面大汉,神色机警异常,正处四十岁精壮年头。

走的是山道,天空悬着一片红云。前方一块巨石椭圆,顶端上翘。残存的一点灵知,在李尊吾心中映出四字“朱雀无头”。

走镖讲究,路遇奇石,要念佛烧香。顶端缺一块凸起,如无头的鸡身,是大凶之石,预兆有恶斗,人将致残。

林子里响着鸟鸣,一下一下,无节奏变化。

崔希贵:“听起来呆笨,是山鸡吧?”

阿克占老玉:“大总管,你在宫里养尊处优,没在山里生活过。那是豹子叫。”

崔希贵:“豹子只比老虎小一号,怎会弱成这样?”

阿克占老玉:“京地山区,虎狼都不吃人,吃人的是豹子。豹子吃人时会哼哼,有山民遭难了。”

行出五十多米,阿克占老玉叫道:“好歹是个人,不知被豹子吃成什么样了,哪几位兄弟行行好,给他家人留几块骨头吧。”

五六个小伙子应声,给竿子安上枪头,钻入山林。

队伍停下,豹子哼声一下下响着。

半晌,哼声向西,渐渐断了。小伙子们出林,汇报豹子叼尸而走,追不上了。阿克占老玉一声哀叹:“好事难做,走吧。”

他们共三十四人,因数代所居的灵山是两千多米寒地,穿藏袍便于御寒,至午时热了,解下半扇上衣,系在腰际。

行至“朱雀无头”的巨石,石后蹿出一匹无鞍黑马,惊起众人一片赞叹。

此马肌腱厚实而骨型外露,耳如竹叶,尾似垂刷,腹下和蹄上皆是逆毛,尤其眼闪紫光,细看,一道红色睛纹贯通瞳孔——是千里马特征。

满人以骑射得天下,见到骏马,便动感情。不待下令,众人大呼小叫,分队包抄,追马而去,闹哄哄转过山坳。

连给李尊吾赶车的人也去了。阿克占老玉额头皱起三道竖纹,如同川字,取下腰挂的枪尖,安上竿头。

林中蹿出两条肩宽腿长的身影,是邝恩貉与叶去魈,两人眼肿如桃,挂着血。他俩持锄头冲来,跑姿豹子般漂亮。

阿克占老玉叹口气,将要出竿,突听背后一声断喝:“别过来!”是李尊吾的叫喊,他下了骡车,扶辕站立,不知哪来的力气。

邝、叶二人停下步子,眼皮盲人般眨动。

李尊吾抱拳作礼:“是我徒弟。”

阿克占老玉:“马是他俩的吧?骨架不错。马好,人更好。”

李尊吾惨然一笑:“他俩眼睛已受伤,再做拼杀,气血上冲,会瞎的。”

阿克占老玉:“可惜了。”

李尊吾:“您要觉着可惜,就放他俩走吧。”

竿头下垂,杵于地面。

叶去魈狂叫:“瞎了又怎样?救出您,值了!”

李尊吾大怒:“你俩身上有我的艺,你俩身子是我的!艺比天高,滚!”

像往日教拳的情景,把两人赶走了。

两人临走磕头,背影悻悻。盯着两人走出百米,李尊吾跌回骡车,人已虚脱。

人们回来了,马逃了。阿克占老玉:“良马配良主,咱们是奴才命。得不着,是应该的。”

崔希贵得知八国联军议和的条件,寻思自己能办的,就是捉李尊吾这一小条了,上山说动粘竿处后人帮忙,许诺自己重获太后欢心后,将他们编入蓝旗营。

蓝旗营护卫太后常驻颐和园,一兵的待遇可养八口之家。

脑中常有幻象,是太后拖着长音说:“还是小贵子能给我解忧呀!”长音拖得心里美美的,为这一声,崔希贵情愿死。

距京三百二十里,有个赵家庄,其实只一户赵家,其余四十户都是赵家佃户。赵府院阔房高,气派不弱于京城大户。

进庄后,听到太后西逃时在这歇过一夜,崔希贵眼睛发酸,要到太后睡过的屋外磕个头。大总管造访,赵家老爷急设宴款待,饭后私谈,哭诉:“大总管给我解难了!”

赵家有女初长成,太后入住那晚,是她的灾日。西逃路上,太后和皇上有了共苦,母子关系缓和,或许对杀珍妃感一丝愧意,竟将赵家女封为妃子,许诺大难过去,皇上一回宫,即接她完婚。

临走,留下一个老宫女一柄短剑,奉旨如果洋人打到赵家庄,便将赵家女刺死。

知道皇上心性,对这女人只会厌恶,崔希贵口中却道:“洋人打北京,你成了皇上的老丈人,福气福气。”

赵家老爷堆笑:“皇上走了大半年,不会把这事忘了吧?”崔希贵忙道:“不能够!把心放到心窝子里,皇上忘了,太后也忘不了!”

赵家老爷掏出叠银票:“不管忘没忘,您都给提个醒!”

贪官的钱可以拿,女人小孩的便宜绝不占——是崔希贵多年做派。明知这姑娘一辈子毁了,还拿钱便亏了心,额头青筋暴起:“你把宫里当成县衙门啦?”

拂袖而去。

赵家老爷追着赔罪,哭得一脸鼻涕。

崔希贵还是做了件善事,在赵姑娘屋外磕了个头。这个头下去,赵家能安心半年吧?

距京两百里的保定,城毁街残,但民间复原力伟大,做卤煮鸡的马家铺子已重新开张。崔希贵吃出一身细汗,自觉该转运了。

此时人无凉意,天有秋风。今年秋天来得早,太监生理伤残,换季时段比常人更容易焦躁,久熬的肉汤可疏通肝火。

京城。南大门城楼给炮火轰去一半,平平的,如斩首后的脖颈。去玉泉山拉水的皇家骡车队已恢复,每日从西直门出入。一个叫川岛浪速的人领导日本警察,维持着京城治安。

一年过去,积尸臭气未消。入城后,联系一圈旧关系,得知太后皇上还在西安,尚未归京,跟洋人谈判的是全权大臣李鸿章。

等了几日,谈判结果出来,支持义和团的端郡王载漪、辅国公载澜判斩监候,庄亲王载勋、右都御史英年、刑部尚书赵舒翘判自尽,山西巡抚毓贤、礼部尚书启秀判处斩,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白银,三十九年还清。

赔款而未割地,大清逃过一劫。

只是十二条正文和十九条附款中,并未提到李尊吾。难道消息错了?

庆王府遭洋兵抢劫,大门至今未修。庆王府旁的砂锅居恢复营业,母猪膘肥毛孔大,吃猪肉讲究吃公猪。公猪自小阉割,长肉快。砂锅居则用未阉割的鞭猪,是猪肉顶级,按“吃什么补什么”的老理,尤为太监所喜。

洋兵占了皇宫三大殿,劫掠宫内珍宝,未骚扰后宫。妃子保住名节,太监保住私财。太监间实行师徒制,崔希贵徒弟众多,拿了孝敬钱,向砂锅居订了口百斤大猪,请粘竿处三十四人。

入京后,李尊吾又添新病,面颊黑绿,常喊口渴。京城水井多有投尸,不敢饮用,要向水局买水,一日买八九桶,顶寻常人家半月消费。

他和两女也给请来砂锅居,另开单间,上菜前先上三桶水,仇小寒暗赞崔希贵心思周到。一个时辰后,请三人到大厅,跟众人同席。

百斤大猪被吃得干净,众人酒醺耳赤。崔希贵发言:“砂锅居一天只做一头猪,吃完关店,从没有过晚餐。砂锅局的饭局不过午——咱们把话说完,就散了吧,别坏了人家规矩。”

和谈条款出来后,阿克占老玉隐隐觉得“入蓝旗营”一事悬了,酒劲顶得难受,不愿多言:“有什么,您就说吧。”

崔希贵:“要没这场大乱,悼红轩里的档案,我是绝看不到的。洋兵抢宫里财宝,把档案库也给祸害了,我的小徒弟们收了些,才知道粘竿处的人不全像你们这么倒霉。”

阿克占老玉:“您说。”

崔希贵:“百多年前,南方文人有逃禅风潮,怀藏反清之志,躲入寺庙。雍正爷当朝,觉得早晚要生祸事,便自封为大禅师,从粘竿处里选出百多人,听他讲经说禅,剃度后派往南方顶级寺院当住持,从此佛道归了皇家。人无逃处,只好做顺民。”

阿克占老玉:“老辈人口严,前朝机密,我不知情。你想说什么?”

崔希贵:“寺庙有田有商铺,庙产是住持私产。入蓝旗营是无望了,但南方寺院还是你们粘竿处的人把持着,古寺名刹均可投奔。”

阿克占老玉:“百多年前的事了……”

崔希贵:“总比灵山放牧好。”

沉默许久,阿克占老玉道:“好!试试。”

崔希贵掏出一叠银票,是奉送的路费。阿克占老玉没有客气话,抬手便收了。崔希贵:“问清楚了,要李尊吾人头,是联军统领瓦德西个人的意思,上不了和约,但通缉令已下发到各县衙门,咱们要上交他,能领五十两银子。”

阿克占老玉和崔希贵同时爆笑。止笑时,眼角均有泪。

“为五十两,不至于。”

“好,我放他条生路——这是件仁义事,请做个见证。”

崔希贵坐正身形,军机大臣的气派:“历代王法均止于寺门,出家便可逃罪。雍正爷坏了这千古默契,寺院也成官场,此路走不得了。”

阿克占老玉:“……放他上山当土匪?”

崔希贵:“你我虽是在贬之身,毕竟有官位,他这么走,你我便辱没了王法。”

阿克占老玉:“不能出家,便出海?”

崔希贵:“唉,越境也是犯禁。寺庙不清静了,但闹市里还有修行地,你听过‘堂子里面好修行这句话么?”

堂子是妓院,最能看人欲百态。禅宗理论,堕落之地,开悟最快。阿克占老玉“啊”了一声,妓女的跟班俗称“伙计”,是男人最下贱的职业,按官府惯例,逃犯如做伙计自辱,往往便不抓了。

对李尊吾的通缉,雷声大雨点小,看似外交大事,悬赏却不过五十两。朝廷斩杀数位王爷,向洋人谢罪之事已经做漂亮了,下面的小人物能混过去。

崔希贵转向李尊吾:“放你做个堂子里的伙计,当得当不得?”

成名二十余年,一代刀法大家,能否自辱?李尊吾面容呆滞,半晌无言。

阿克占老玉:“他已是废人,与其让后世耻笑,不如保全名声。”

崔希贵:“我原想办件仁义事,但最仁义的,是把他送给官府斩了,成就一条好汉。您给做个见证,世人埋怨我,帮我辩一辩。”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却听李尊吾说了句:“当得。”

京城上等堂子陈设典雅,有美食曲艺,官员常在堂子请客议事,崔希贵是贵客。写了一封到陕西巷堂子的介绍信,看李尊吾被两女搀走,不禁叫一声:“你去当伙计,要带上两位姑娘么?”

李尊吾眼光散了,如背不出书的学童。仇小寒白崔希贵一眼,吆喝仇大雪,将李尊吾扶出门去。

感慨世道乱了,崔希贵跟阿克占老玉又碰杯酒,道:“我们也该散了。”

阿克占老玉:“你怎么办?还拿什么讨好太后?”

“过去。”

12.月白冰江暖花红烧身寒

庚子之乱,八国联军挨门挨户强奸民女,信教的人家亦不能幸免。治安稳定后,京都妓女业恢复。京城妓院多隐于胡同,不易寻找,洋兵爱两两结伴,两人共嫖一妓,给带路人小费一份;各嫖一妓,得给带路人两份小费。

小费标准是一块墨西哥银元,老鹰叼蛇的图案,已在中国流通五十年。街头闲人碰上洋兵问路,中奖般喜悦,领着洋兵在街上走,遇上熟人略羞愧,会自嘲一句:“老天赏饭!”

熟人会回一句:“赏了,就接着吧!”

京城人性格,古籍记载“质朴易死”,不适合乱世生存。千多年过去,京城人不易死了,质朴仍在,外省人形容京城人“总骗你,但你总能看出来,还是质朴”。

“堂子”是南方话,来自江浙的女子多才情,居于京城妓业尊位。勾摄富贾高官,上堂子是风雅事。“窑子”是北方话,贬义,简单出卖肉体,有着北方的质朴。

为何不求死?

因为懦弱?这个答案太质朴了。

因为她俩?不是吧……很多年了,待人苛刻,待自己苛刻,不曾软弱过。武人的世界冰冷寡情,能过下去,因为刀力。

刀挥出的力度,没有善恶,没有美感,但令心胸开阔。不动刀,也有此力度,看仇家姐妹的时候,常有刀锋破空的幻听。不限于她俩,每决定一件事,便感到刀挥出的力度。

人活着,是为了决定。

在旷野长途行走,必然会陷入自毁情绪,大空间对人有着梦幻般的吞噬力。最初的人类如何对抗空旷?真是伟大的祖先。

发明房屋,为躲避大空间的催眠,在小空间里获得安宁。还有一种以小搏大的方法——造一把刀。

狭隘的刀锋,可以对抗空旷。杀死一头野兽的意义,不单是食物。上古人类对所杀野兽,怀有感激之情,以它为部落图腾,自认是其子孙。因为它让人摆脱颓废,有了决定力。

对武人而言,一个对手的意义,是上古野兽的意义。入世争名,毁了多位人物,他们或死或废,裹在旧棉被里的一个个形象,是李尊吾的图腾。挥刀不是砍杀对手,而是获得力度。对老棉花的味道,他充满感激。

这种刀力,是他半生换来的,他因此得以存在。

但一个简单的哀叹,令他失去了它。面对美好之物,人往往不是喜悦,而是哀叹。对初生婴儿、初开之花、初升之日,都曾哀叹过。这是人之常情,哀而不伤。

唯对仇小寒之哀,伤筋裂骨。此哀的范围,似乎还包括了她妹妹……到底怎么了?像个让人瞧不起的浪荡子。逢人即爱,是低贱者特征。

妻妾成群虽是国情常态,但也有许多终身不娶的乡绅、立誓“此生只娶一妻”的才子。堂子中,有许多只说笑不留宿的客人,视姑娘们为一个正常的人际关系,逢她们生日、节庆日要出资请宴,名为“捧场”,在声色场中,行的是朋友之道。

中国社会的主结构是“君道、师道、孝道”,其活力,在于“友道”。友道升华原本构成,君以臣为友、民以官为友、子以父为友的时代,往往政治清明、文化隆盛。友道产生高贵,高贵者轻看金钱、轻看情欲。

读过《憨山老人梦游集》便知道,洋人说中国人过于世俗,是个无信仰的国度——是外行之见,实则中国世俗是半神半人的性质。

《憨山老人梦游集》花大篇幅解释《楞严经》,此经流通于唐朝武则天年间,备受文人推崇,所谓“自从一读楞严后,不看人间糟粕书”。文人流风所至,楞严经理念渗透在世俗观念中,决定了百姓趣味。

此经从个体生命角度,阐述宇宙层次。原来宇宙是由不同趣味构成的,天界、人间、地狱,是“诸趣”。妖兽、罗汉、佛祖,是“诸趣”。修行的各境界,也是“诸趣”。

宇宙层次分明,死亡成了假问题。死亡是个障眼法,个体不灭,生命是在天上人间游走的。

活着的关键,是决定自己在哪一趣上。在趣味而言,天界男女的情欲,仅相视一笑,或手指轻触,便获满足。中国有许多在人间行天趣的人。

乐而不淫是天趣。李尊吾入堂子做伙计,被教训的第一个职业守则是,即便是对十七八岁青年,也要称“老爷”,叫“少爷”犯忌讳。对姑娘称“老”,按照堂子内地位,称为老几。

李尊吾分给了老五,一位苏州姑娘。仇家姐妹给老五做“跟人”,招待客人时陪坐,早晚伺候梳妆。北方女子生活没南方女子细节多,她俩又出自山村,几乎什么都不会做。老五年轻,调教了一会,便没了耐心。

客人喊李尊吾为“伙计”,老五按南方规矩,称他为“我的相帮”,让他称自己为“先生”。堂子中凡人均称“老”,给所有人以地位,不欺年少不欺势小,是商会开会的规矩。“先生”本是对私塾老师的称呼,堂子是个性质不清的地方。

或许自我的高贵感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来到这里后,李尊吾沉浸在自轻自贱中,成了被人喝来喝去的行尸走肉,但比起口不能言、足不能立的日子,毕竟悲魔减轻。

喝水不止的毛病,被老五骂了一顿,止住了。他生出一种类似动物冬眠的本领,预感悲伤将至,便自我催眠,持咒般默念“什么都不想”,竟真的什么都不想了。

智力如一条被按进水里的狗,憋死了。雪亮胡须变得灰暗稀疏,因为做出过多笑容,面庞失去直硬轮廓,如一个蒸大的馒头。

他浑浑噩噩,真的成了一个伙计。

也有短暂苏醒。一日下午,来了位南方客人,是老五的旧相识,两人聊到天黑,吃了晚宴后,让客人留宿。

才知姑娘身价越高,越不沾性事,留宿客人,是另外安排房间,让跟人代自己陪睡。她的跟人是仇小寒和仇大雪。

两女慌了,老五骂两人平日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是她俩唯一能办的事。老五自小修琴棋书画,可即兴作对联,第一天见面便在气质上压住两女。

挨完骂,仇家姐妹如中魔咒,陷入自责情绪中,跟着李尊吾乖乖去了。

别间在走廊尽头,室内挂老五照片,摆着德式自鸣钟。客人身格单薄,相貌清秀,坐床沿看《万国公报》,见两女进屋,客气站起。李尊吾顺嘴说出:“您看哪位姑娘陪您?”

客人:“都行,都行。”

挑中了仇小寒。李尊吾领仇大雪回老五房间,顺嘴说:“这事没好坏,留谁不留谁,是个缘分。”仇大雪有股说不清的委屈烦闷,点点头,继续前行,却听一记鞋底磨擦的锐响,身边没了李尊吾。

李尊吾站在别间里,凶巴巴盯着客人。仇小寒额面生出一片清凉,似解开老五的魔咒,嘴角一弯单酒窝笑纹,安慰客人:“别怕,没我的话,他不伤人。”身姿款款,开门出屋。

李尊吾蹿入别间的身姿,矫健如豹,激活了仇小寒被束缚的山民蛮力。她曾凭此蛮力,千里追寻,在五台山脚下找到李尊吾。

堂子的业主叫“本家”,一位福相的胖老太太,居京三十年仍乡音不改,一口酥软里有硬茬的杭州话,气质镇定,时有柔弱之极的眼神,当是年轻时做姑娘惹客人怜爱的伎俩。

凭着蛮力,仇小寒说:“前些日子,你欺负我们不懂行,亏待了我们。”

本家:“现在懂了?”

仇小寒:“别让崔大总管没面子,给我们开个独门。”

老五屋子是个套间,仅里间一张床,夜里老五住里间,仇家姐妹住外间搭地铺,李尊吾到堂子大厅跟各门伙计搭铺睡。

本家:“开独门的都是姑娘,得接客的。”

仇小寒:“不就是说说话嘛,接!”

接了。一周后,得客人评语“言语无趣,面目可憎”,前言指仇家姐妹,后语指李尊吾。两周后,再无人登门。

皆知崔希贵失宠,但宫深如海,浪消浪起,不知何时又会得宠。善待失意者,是京城人的生存智慧。每每想到仇氏独门,本家的眼神便柔弱之极。

忍了一个月,本家请一位做过衙门师爷的熟客写封信,用词恭敬,不提三人生活费,只说自己喜欢他们,女人灵秀聪颖,男人英雄气概,希望能长住。

信送往东直门木材厂旁的小庙,那是崔希贵的暂住处,听闻以教拳自娱,附近平民子弟从学的不少。

隔几日,崔希贵派人送来三十两银子,是位乔装太监,自称是崔的徒弟,不是学拳,学的是宫里规矩。他详细问了三人状况,说:“这么的吧,花费您都记账,半年一结算。”

本家:“到木材厂找崔总管?”

来人:“别了,您那封信把大总管羞坏了,到时候,我来。”

便这么住下去了。

她俩不该在这,她俩有家乡可回,有身子可嫁。很多次了,想趁着她俩睡觉,就此走了。女人如花籽,总有落处,不必担心。

但一想此念,便如遭火烤,即刻焦烂……他躺在床上,哪也去不了。

独门里,有一张招待客人抽鸦片的罗汉床,是他夜晚睡处。相隔七尺,一张厢床,是她俩的睡处。在床外套木隔为厢床,如屋中一个里间。她俩的床为两隔,第一隔两边各放了一个瓷凳子,第二隔一侧放马桶一侧放洗脸盆。

白天,他们待在一间房,无事可做,无话可说,夜晚她俩睡入厢床,如入深渊。虽只两隔木板,却隔绝了她们的声音。住在峡佑村时,虽分里外间,仍可听到她俩沉睡的气息。

现今的夜晚,安静得令人害怕。

身为武人,如一个怕黑的幼童……这是必然,多年以前,师父说逞强必气弱,随着功夫进境,有一天会突然沮丧,懒得再练拳,害怕做决定,许多老前辈都毁在这一关。

《楞严经》称为“悲魔”,武行称为“自伤”。自伤来去的周期是三年,与练成一艺的时间相等。不单是武功,学做眼镜、扎灯笼也一样,人掌握某一手艺,在生理上纯熟,便是三年。不知对女人,是否也一样?

自伤三年可自愈,情绪恢复如常人,但三年颓废,足以毁了体质,断送武功。

难道要在这里待三年?

便待三年吧。

13.始知旧人是兵家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宣宗李忱少年如痴呆,青年做和尚,终究还是当了唐朝第十八位皇帝,上面两句是他出家时的诗句。

人身也有草木荣枯,今年败一次,来年抽新芽。三年,骨髓筋膜都换掉了。三年后的那个人,还是自己么?

世上有许多富贵的庸才,也有许多遗憾的天才,老天不给成一艺的机会,命里难有三年余绰。

转年春天,李尊吾遇到一个嫖皮。

文化醇厚,诸事有道。京城妓院待客有道,客人没有相熟的姑娘,可以“点班”——在茶室对众姑娘过目,直至看到中意人,如果始终不满意,可自行离去,堂子不会索钱。

无钱者会利用点班规矩,来过过眼瘾,这类人称为“嫖皮”,一般难掩贱相。给姑娘做伙计的,要有识别嫖皮的眼力,谎称大牌姑娘生病,搪塞几位容貌一般的姑娘来,令其自讨无趣而去。

陕西巷堂子没来过嫖皮,因不开门迎客,客人均是私人关系介绍而来。由冬入春,人易乏困,所谓“春睡不足”,一日正午,仇家姐妹饭后补觉时,本家急急敲门,堂子来了个嫖皮。

此人是一富商介绍来的,衣着华贵,不会是过眼瘾的没钱人,挑不中姑娘,是眼高过顶。本家无奈:“堂子里姑娘都看遍了,我不指望您二位,但客人发了狠话,不让有剩余的。”

仇家姐妹立刻准备,半个时辰后,浓妆艳抹。虽不会真接客,但一年无客上门,颇感恼火。一点小心思是,万一得此客中意,不就是艳压群芳了么?真是出口恶气。

姑娘去点班,由伙计带领。李尊吾低头入茶室,报过仇家姐妹姓名,抬头便呆呆定住。

来人身材矮小,头颅饱满,面部线条之刚硬,如古代帝王。

是弃徒夏东来。

却又不似他。往日的他,如刚刨开的木材,望之有新意。眼前的他,是一根老房梁的感觉。

李尊吾叹口气。点班,是为点出他这个师父来。

师徒如夫妻,总有恩怨。当初赶他走,下语刻毒。说狠话全仗一口硬气,而今心贱,做惯了下人……唉,气弱之时,总是躲不过羞辱。

此刻,夏东来定然要出手。此徒,内秀,只是志向小,跟在自己身边,如同有主人依靠的小狗,单纯度日,不会多想。赶走他,是成就他。

世上的事,能成就,往往凭的是一口怨气。师徒反目,是武人的师徒之道。

英雄,可以胡闹,干扰他人命运,不需要面面俱到。英雄看似无理,实则是历史演进的一道程序——不再信自己是个英雄。

李尊吾眼中散出一片光,是几十年武功的余晖。

夏东来:“我是个被逐出门墙的人,不好再叫你师父,称你为李先生,可以么?”

李尊吾苦笑:“可以。”

夏东来:“李先生,你半生狂傲,怎么做了妓女的相帮?”李尊吾口干,师父骂徒弟,是需要优势感的,而今骂不出。

夏东来品口茶,生出几分陶醉:“大红袍是如此之好,跟着你的日子,我吃而无味,睡而无梦,离开你,才知道世上有许多好东西。”

李尊吾喃喃道:“不知好歹,才能习武。”

夏东来:“在理。”

左脚在地面搓一下——正是“搓绳之密”。身形未动,椅子腿有微小位移,磨擦出尖利的一声,极为短促,短得被常人耳力忽略。

李尊吾眼光黯淡了。

如同自己当年,一得秘诀,便武功大进。此徒已非昔日人,自己亦非昔日人,残存的一点对决意志熄灭了。

夏东来坐姿端正,如房屋大梁,从李尊吾的细微反应里,确定自己占据了上风。这是多年师徒关系中,从不曾有过的感觉,但武功是如此实在,高出一线,便贵贱立判。

夏东来:“李先生,现今咱俩的称呼改了,但你实实在在教过我,我欠你的。”

李尊吾:“不提了。”

夏东来:“我给你挡过刀,挡过子弹,该还的都还了,只欠一记谢师锤。”

锤,即是拳。感谢师父,是打败师父。为防备谢师锤,师父要对徒弟留一招,但徒弟更要打这一架,不打不知师父留了什么……形意门不会有这种情况,形意是功力拳,不重招数,师父无招可留。

仇小寒脸颊红晕,闪着自信眼光,沉浸在点班被点中的幻觉中,丧失了听觉。超过别的女人,是女人基本的荣耀感。平日天真如孩童的仇大雪此刻反而冷静,扶住周身轻颤的姐姐。

李尊吾:“树生虫,虫吃树——是世上常态,有杀心,就动手吧。”

精神旺盛,会有冷热幻觉。第一次感到自己有杀人之力时,周身是冷的,冷了三十年。老龙头火车站刀劈白俄兵,更是阴冷彻骨。那时,跟在身后的夏东来无冷无暖,他武功弱,意志更弱,只会跟着自己……

感到迎面生起一团火,熏热半间屋,那是夏东来的杀气。习武人怕冷不怕热,热感的杀气,也正如热气一般,容易分散,他的杀伤力不过三两下,很快会力竭志衰。

在仇大雪眼中,李尊吾嘴边钩出一道笑,整个人变得阴险。

夏东来站起,腿贴椅面边,迟迟没有迈出第一步。

仇小寒的手在仇大雪手中淌出一层汗,黏若蜂蜜。人有许多本能,本能如洪汛,冲垮惯常之我。女人有交配的本能,男人有对决的本能。

她的鼻梁、颧骨亮了一层,是与手上一样的汗水。李尊吾回头瞪她一眼,咧嘴哼声:“果儿,您可真漂亮!”向夏东来冲去,如一只狗扑向扔在地上的肉块。

由高向低打,只要全身放松,由高向低,更易发力。身体放松的感觉是冷的,斗志是热的,“心热身冷”是胜者特征。

夏东来的身子不够冷,他的身体还藏不住他的心。心大于身,无比危险,胜负已判——胜负已判,为何要赞仇小寒那一句?

果儿,是京城里一种对女人的称呼,含着轻贱、调戏意味,正经人不这么说话。这话怎能说出口?似乎不说,便无机会。

冲出的一刻,原是绝望。嘭——可能室内并无此响,只是脑骨内壁受到的震动。一股大力兜来,李尊吾自觉身如风筝,横在空中。

应已躺在地上,耳鼻出血,或是烂泥般贴在墙上,肋骨尽断——现实极快的,感受里往往极慢,脑骨震荡如过千年,李尊吾视线清晰后,惊觉自己站在原地。

夏东来跌坐在地,一脸惊诧,身下是碎如散柴的椅子。

竟是胜了?

多年的师父余威,在夏东来心里还有残存,瞬间犹豫,发力没能最后落实。人生常如此,自以为克服的,往往并没有克服。

此刻,他未能明白,会以为输在技上,悟不到是输在心上。或许半年或许三天,他总会悟到……

此刻,要骗住他。需要忍住深深的疲劳,刚才一击,似老了十年,李尊吾从容一笑,犹如圣贤:“还要再打么?”

夏东来站起,整个人尽是下垂之势,如挂在墙上的字幅——他不会再出手,李尊吾心安,心安如此舒服,如一口冬日的热汤,却听夏东来言:“谢师锤以后再还,这两个女人,我今天带走。”

余威爆发,所有的尖酸刻薄凝在一声笑上,李尊吾:“找死。”

夏东来是死者表情,葬礼上的死者皆安详自信,略带笑意——是按摩面部肌肉获得的效果,需按半个时辰。

看着他虚假的脸,李尊吾知道他还怕自己,一丝得意如脱网之鱼,自心底游出。

夏东来不再掩饰呼吸,长喘一口气,肺痨病人般撕心裂肺,喘了六七口:“带她俩走,我凭的不是武功,是这个。”

茶桌上摆着一个木板夹子,库房记出入货量用的。打开,里面是一张照片,仇家姐妹和一个中年男人的合影。她俩穿着满族妇女的盛装,美若皇妃。

男人堂堂正正,透着年轻时的清秀,而右眼狠毒,是文人雅士和江湖人物的混杂气质。可能少年时受过严格的射击训练,这只不协调的右眼,是长期瞄准的结果。

夏东来:“照相馆给义和团烧了,婚约没了,但这照片,能证明你俩嫁过人吧?”李尊吾看向仇家姐妹,她俩略带笑意,死者般安详。

照片上的男人是冰窖胡同照相馆老板?一个本领很大的人,与洋人洋货沾上,总会成为本领很大的人。

李尊吾:“东来,你是给人帮忙?”

夏东来:“不是帮忙,是接我家主母回去。我做了冰窖胡同照相馆的管事,庚子之乱,夫人公子皆死。”向仇小寒作揖一拜,“您有福气,老爷升您做正房夫人。”

李尊吾哼了声:“你管一个照相的叫老爷?”

除了堂子里男人皆称老爷,外面的世界,能称老爷的不是有官位就是有功名,功名是通过科举考试获得,无官位功名,也需是富甲一方的大家族长者。

夏东来一脸正色:“李先生,我跟了你十年,有识人的眼力。这位照相的是盖世人物,才学魄力皆在朝廷大臣之上。此生,我决定追随他。”

竟有些嫉妒,李尊吾冷笑:“真敢说,你见过朝廷大臣么?”

夏东来:“没见过,但大清国糟烂成这个样子,早知他们的斤两。”

被夺了气势,此刻比武,胜的会是他——李尊吾心下一寒,看着夏东来以朝廷大臣的气度向两女作礼:“两位夫人,请收拾衣物,我们走。”

拦不住,她俩本是别人的女人。仇小寒扫来一眼,如躲暗器,李尊吾闪头避开。

14.剑为世宝琴为天音

“一滴水,

从大海出,又回到大海,

因为恶劣的人不理解。

我的,只是我的。”

堂子茶室有供客人等待时看的报纸,这是《万国公报》上登的一首葡萄牙诗人作品,许多京城人认为,欧洲只有法兰西和英格兰,“葡萄牙、西班牙”是英国为向清廷索要赔款,虚构出来的国家,正像大清军队里贪污,会虚报士兵数量。

仇家姐妹走了两个时辰,李尊吾还坐在茶室,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呼吸。他不敢动,按照《憨山老人梦游集》上的理论,悲魔更深一层,是“举悲成狂”,会自称佛祖,上街传道——不愿那样,宁可寂如死灰。

本家来到茶室,眼光柔弱之极:“李先生,大名之下,必难久居。义和团的大仙爷躲在堂子里——知道这消息的人越来越多,您还能待多久?”

女人,为何上了年纪,便越来越近乎商人?李尊吾做出杀人的眼神。眼中无力,这双眼睛骗不过高手,但骗一个女人,还是够的。

本家慌了:“我不是那意思,有崔大总管年底结账,想住多久都可以。我是为了您,怕上门找的人越来越多,您心烦。”

李尊吾怔怔看她,她再补一句:“我是心疼您啊!咱俩是一个岁数的人,我当您是个老哥哥,您当我是个老妹妹!”

说得李尊吾险些哭了,泪是憋住了,但喉咙里一声哽咽。此声微如蚊鸣,本家还是捕捉到了,手抚上李尊吾肩膀:“老爷们心里烦,找女人没用,得找朋友。找朋友聊聊,什么都痛快了。”

李尊吾离开堂子时,拎着两个包袱,用品衣物都在里面。本家站在大门口挥手相送,情真意切。

她成功地赶走了他。看着她,他想:这是个好女人。找女人,还是要找跟自己一个年龄段的啊!

东直门木材场旁,有一座小庙,庙门口有一片百米空场,平整如镜。土质松柔,适于跺脚发力,清晨傍晚,总有二三十青年来打拳。

这是崔希贵的暂住处,海公公旧居。

李尊吾找来时,崔希贵差点没认出他。相貌未变,但上次分手,还是个磨难中的豪杰,这次相见,气概全无,已同凡人。

崔希贵正在吃夜宵。这辈子的手艺是伺候人,伺候,首先是牺牲睡眠,主子半夜醒了,你得候在床前。每日就是打几个盹,长则一袋烟,短则十来秒,几乎躺不到床上。

几十年宫中值班,迷上了吃夜宵。夜宵,是他的睡眠。

胃部的一次舒服蠕动,等于躺着美美睡上一觉,所有疲劳都置换了。此刻,夜宵刚好。一锅汤,肉香勾人。

崔希贵一身冷冷贵气,如在大庙朝堂,全无友谊的痕迹。如果你改变了,你的朋友也会改变。李尊吾隐藏遗憾,坐下,握住酒杯。或许,酒可以将一切改观。

崔希贵没有为他斟酒,一副体恤民情的好官模样:“看你不开心,你我是朋友,有什么话对我讲?”

李尊吾遗憾到极点,唉,人在京城,为何皆成官腔?或许不该来,自程华安死后,世上本无朋友。

才看仔细,桌上是两副碗筷,他本有别的客人。扣在酒杯边沿的手指松开,李尊吾知趣站起:“时不凑巧,我改日再来。”

回应是沉稳的一声“嗯”,如对下属。

李尊吾心口至鼻腔一道酸——不料自己如此脆弱,经不住轻视了。成名二十载,久未遭人轻视。未成名时,有人出言不逊,会立刻拔刀……

李尊吾走向门,开门的瞬间,闪过自杀的冲动。自杀的心理并不复杂,只是自卑到了极点。

暗叹口气,抬头迈步,却见门外候着一人,持根齐胸高的木杖。应是今晚崔希贵的客人,正要进屋,却被自己堵了门。我这一口气叹了多久?真成了无用之人,一举一动皆讨人嫌。

李尊吾出门,那人反而退一步,木杖夹于腋下,拱手行礼:“大仙爷。”李尊吾定住,两眼一寒。这个自感耻辱的义和团旧名号,逼出了他最后的杀气。

来人瞳孔浅蓝,连鬓黄须,肤白似洋人。感受到李尊吾的敌意,来人再次拱手:“尊吾大哥。我长成这样子,不好忘了吧?”

李尊吾一阵恍惚:“在老程家见过?”

来人:“是啦,我是王午。”

关刀王午。关刀,不是实战刀,是卖艺之刀。江湖艺人按照京剧舞台上关羽拿的青龙偃月刀刀形,铸成五十斤至一百斤的铁器,耍力气卖好。

北方用刀的四大家,是“李王沙马”,李尊吾居第一,沙是皇家禁卫军虎机营教头,马是武卫后军统领董福祥的贴身侍卫,因身在高层,不现民间,只传其名。

王午凭一把卖艺之刀排在第二,因为私下比武屡胜名门高手,盛传他得高人点化,关刀之外另有秘法。

十年前,程华安一时兴起,撮合第一刀和第二刀见面,但李尊吾和王午不像程华安,是爱友善谈之人,见面后都很持重。在程华安家吃的这顿饭,虽不是不欢而散,也无聊得很。

李尊吾说王午相貌似洋人,王午干笑两声——这是他俩仅有的对话,程华安为避免冷场,一直在说城里新闻,谁也没谈刀。

现今,两人都是年过五旬的老人了。

王午揉揉杖头,咧嘴一笑,齐整白净的一口好牙:“李大哥,你这是要走么?”扭头朝屋里喊,“崔总管,怎么能让李大哥走呢?他在,我们四大刀就凑齐了!”伸手握住李尊吾手腕。

李尊吾竟有颤音:“沙、马也要来么?”王午持杖拨门,将李尊吾拽进屋去。

肉香更醇,李尊吾感到自己的胃像一条鱼被钓上桌面。想不到四大刀凑齐,是在自己最弱的时候。羞愧近死,只想喝碗汤。

李尊吾:“锅里煮的什么?”

崔希贵不答,盛一碗给王午,便将锅盖扣上,无意再盛。李尊吾愣住:“没有我的?”崔希贵神色庄重,点了下头。

半晌,李尊吾:“为什么?”

崔希贵:“你没有资格。”

如一个被欺负的小孩,李尊吾很想跑出屋,在黑暗里痛哭。但他没有动,只要一动,就会真的哭出来。模糊的一点自尊意识,让他坐住了。

武功,练的就是对身体的控制力。他曾让这个身体奔跑两夜而无倦怠,让这个身体闪过飞刀,如密林穿行的燕子。而今,对这个身体的控制力,如一个未满月的婴儿。甚至有大小便失禁的危险——那可太丢人了。

泪花泛出,好在没有哭腔,李尊吾喃喃道:“沙、马真要来么?”

王午眼中有着明显的同情:“李大哥,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崔总管跟我说,我还不信。要知道,你是一个我怕了十年的人。老程家见面后,我大片大片地掉头发,吃了半年药才好。”

李尊吾只是念叨:“沙、马真要来?”

王午眼光弱了,伏身喝一口汤,道:“沙、马已经在了。”自腰襟里摘出一物,安在木杖上。

是个尺长的刀头。刀头与长柄分开携带,即用即拼,是自宋朝开始,流传一千年的做法。刀头藏在衣里,裹刀的是块鹿皮,散发着汗味,略刺鼻。王午扔了它,抱歉地说:“在身上久了。”

鹿皮躺在墙角,如一个被砍去脑袋的犯人。

王午轻弹刀刃,一声亮音,铁质颇佳。崔希贵望刀,眼神惆怅:“沙叫沙丁,马叫马俊,我是在他俩死后,才知其全名。他俩被此刀斩杀。”

李尊吾眼中有了一丝高手的锐利。

崔希贵:“王午,要我说下去么?”

王午:“为何不说?这是我一生的大胜,不能说给世人,说给李大哥总可以吧。”崔希贵转向李尊吾,眼中起了层薄雾,如瞳孔变浅的老人:“听了,要忘掉,可以做到么?做不到,便杀你。”

李尊吾一脸木讷。

崔希贵:“王午,你知我知,就好了。他已不是旧日李尊吾,说给他,也听不懂……还要说么?”

王午点头。

崔希贵苦笑:“李尊吾,王午还当你是个豪杰,为这份看重,你得早点好起来呀。听好了……说来话长。”

一九○○年,义和团烧教堂攻使馆,引来八国联军入侵京津之祸。义和团爆发,不是源自传教士庇护教民为非作歹,那只是诱因,根源在一八九八年的戊戌变法。

变法一百天后,慈禧杀了辅佐光绪变法的六名臣子,将光绪主持、慈禧监督的统治方式,改为光绪、慈禧联合主持。

六臣被杀,与变法无关,是政变之罪。他们密谋发动兵变囚禁慈禧,夺取实权。夺权不是为自己,为一个早早被变法核心圈子抛弃的人。此人叫康难赫。

崔希贵:“传教士心恶,无人信教,便让混混得了好处,吸收他们入教以打开局面。康难赫心恶,没有让士林信服的才学,便用空头理想争取青年,给自己造势。利用混混、利用青年,世风必大坏。”

康难赫凭着在青年中的大名,获得光绪召见。崔希贵眼中有着淡淡欣慰:“或许不及洞察此人险恶,但皇上天性高贵,对此人气质,本能反感,一见之后再不召见。”

变法,首先是权力格局的变动。变法之初,执掌军机处大印的翁叔平、洋务派领袖李鸿章,一个被罢官,一个由中央大员贬做地方官,朝廷中枢需要一个重量级人物补充。

此人是湖广总督张之洞。

清朝内阁只是例行日常事务机构,军政大事的最高机构在军机处。军机处设军机大臣和章京,章京协助大臣。光绪让谭状非、杨锐等四位维新派人士做章京,掌握军机处实权,等于用秘书架空了部长。

四章京多是张之洞系统,谭状非是老部下之子,杨锐是得意门生。以四章京改变权力格局,是变法的第一阶段,以张之洞入京主事,稳定局面,是变法第二阶段。在这个朝野皆明的步骤里,没有康难赫什么事。

但权力之外还有舆论,这是清朝政事的新情况,太后皇上对此都没有认识,在这个问题上屡屡出错。

康难赫掌握着舆论,他的弟子梁辛躬是当代第一社评人,《时务报》主笔。公开议论时事,为前代所未有,对民众是绝大刺激,梁文一出,海内争睹。梁文抨击时弊,下语激昂,还点缀西方社会知识。青年人好恶心强、求知欲强,梁文正合胃口。

崔希贵:“皇上也是青年,喜读梁文,但又有疑虑,因为自小所受的帝王训练,首先便是不能妄下结论,国事常有隐情。”

以市井道德处理一国政经,会陷入怪圈,自我感觉符合民心,结果却祸乱天下。因为处理国事,不是凭的恩怨是非,而是轻重缓急,有德之君往往是乱世之君,无德之君多坐享太平。

君王之道,要超越常情。

崔希贵:“报人文采和重臣才干,毕竟是两码事。为看准梁辛躬,皇上召见了他。结果与康难赫相同,一面之后,无兴趣再见。”

康、梁二人被排除在变法之外,但在报纸上,给世人的错觉,他俩是核心人物。康难赫的同乡来京,见他无所事事,责问为何不出力帮皇上,康十分尴尬,自称在著述,完善变法理论才是长远大事。

他频繁参加京城名士饭局,称光绪两三日便召他夜入皇宫,并大讲宫中生活细节。崔希贵:“皇上听了,让他去上海主持《时务报》,等于赶他出京。他竟赖着不走,皇上也没强制。谁想他不走,不是耍无赖,是积妄成狂,要凭三流乡绅的头脑,做历史上篡权的奸雄。”

变法百日,到了张之洞要入京主事的第二阶段。军机处四章京从政经验浅,百日里坐镇京城的是张荫桓。此人是外交使臣出身,在政经上皆有经验。

或许为制衡张之洞来京后的权力,或许是一时轻率,在张之洞调令下发前,他邀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来京见光绪。

戊戌变法以日本明治维新为蓝本,伊藤博文是明治维新重臣。他向光绪建议,伊藤博文可做变法顾问,甚至组阁做总理大臣。如此便分化了张之洞权势。

聘外国人,张之洞已开先例。张早年在山西办洋务,聘请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任铁路矿务顾问。张荫桓邀请伊藤博文和李提摩太同时来京见皇上,由两人组成顾问班底,安排这位张之洞旧部,是为缓和张之洞敌对情绪。

封疆大吏来京、外国首相应聘、京师大臣弄权,慈禧太后觉得事态复杂,怕光绪看不透,从颐和园回到紫禁城。听到康难赫在名士饭局上讲的后宫秘闻,慈禧震怒,下令捉拿。却发现一直赖着不走的康难赫,竟在三日前秘密出京,他在京中的弟弟也不知情。

继续追查,发现维新派一道奏折——《时局艰危,拼瓦合以救瓦裂》,奏折还有个附件——《请探查窖藏金银处所赈工掘发以济练兵急需》。

奏折言,中国必被西方列强瓜分,所谓“瓦裂”。与日本组成一个国家,对抗西方,才是中国的生存之道,“瓦合”即中日合邦。

关于政策的奏折再荒谬,也是构思,不会获罪。维新派的急躁幼稚,朝野共见,比如谭状非觉得蒙古、西藏、青海、新疆荒凉无用,奏请卖给英俄诸国,所得金钱可大力发展城市经济,是富国强兵的捷径……但只要皇上不准奏,也便无事,不会有人追究其卖国罪。

而这道《瓦合》奏折,皇上准了。国体巨变,竟没跟太后商量。太后警觉,再看附件,断定是政变。

附件讲掘金。一八六○年,英法联军侵占北京,烧了皇家三山五园。万寿山、玉泉山、香山、清漪园、圆明园、畅春园、静明园、静宜园,掠尽其财宝。

民间传说,废墟下有皇家秘密金窖。奏请让袁世凯率北洋新军三百人入京,赴圆明园废墟掘金,以弥补军费亏欠。

皇上准了。

圆明园废墟接近太后居住的颐和园,以一个民间传言,调来西式装备的新军,劫持太后的意图明显。康难赫秘密出京,上了英国客轮,是等待兵变结果。早早被赶出变法核心,兵变是他夺权的唯一出路。

变法是皇上开路,太后督阵。太后已在慢慢放权,但大权至少还会保留五年。然对于皇上少年求成的心性,五年怕是太长……

崔希贵:“康、梁逃去日本。太后杀了四章京、康难赫弟弟、执笔写瓦合奏折的大臣,这六人是为皇上顶罪。”李尊吾呆呆听着,眼中闪过一道红霞,是火柴之光的映射。

晃灭手中火柴,王午吐口烟气。广州产的巧明火柴,英国的十支装香烟。崔希贵望着婀娜烟雾,像望一个令人心痛的女人:“听说皇上不再抽烟袋,改抽了烟卷,一根接一根的。”

王午:“谭公子生前,抽俄国的莫合烟,也是一根接一根。”烟雾中透出野兽凶光,转向李尊吾,“在听么?”

李尊吾像个被绑架的商人,惶恐点头。

崔希贵和王午对视一眼,均是失望之色。王午低头喝汤,崔希贵抽出一根烟,置于鼻下闻着,无意再说下去。

火柴头是红磷,燃后一股怪味。刺鼻,却有魔力,令人禁不住要闻。李尊吾鼻翼扇动:“康难赫遭皇上排斥,但他可以影响谭状非。说动皇上围园劫后的人是谭?”

王午抬头,脸上露笑,像草原上的寂寞牧人望见地平线出现人影:“到底是李大哥,从散碎话里,拨弄出关窍。”

李尊吾:“谭是张之洞的人,为何会照康难赫的意思办?”

王午:“因为他的年龄,年轻即是罪恶。年轻人总相信出奇制胜。”叹一声,“皇上也年轻。”

崔希贵:“不得不佩服张之洞眼光,读康难赫文章,竟能看出奸佞,要求谭状非避康如避祸。谭状非父亲贵为湖南巡抚,他本是纨绔子弟,却崇尚江湖豪气,康难赫的夺权计划,在老政客看来几同儿戏,但在他眼中是英雄豪赌。”

王午:“唉,世上的事,不怕正义,只怕魅力。一旦构成魅力,死活也得干了。”

崔希贵:“康、梁二人逃了,谭也逃,便没了首犯,难道要皇上当首犯?事败不走,对皇上讲义气,谭公子是条汉子。”

王午:“谭公子在湖南读书时,机缘巧合,得了文天祥遗物凤矩剑和蕉雨琴。来京变法携此琴剑,以激励自己,讲气节做高士。”

南宋将灭时,文天祥卖尽家产,招募义军,对抗元军。南宋灭后,文天祥回绝高官诱惑,誓死不降元,坐牢三年后就义。

王午哀叹:“文天祥还有领军与蒙古铁骑拼杀的豪举,不枉男儿身,谭公子只是做了个顶罪的,委屈了一腔热血……大总管,我存在这的蕉雨琴、凤矩剑拿出来吧,想瞧瞧了。”

剑一尺二寸,仅比匕首略长,木鞘无漆,鞘口镶玉。琴长三尺六寸五分,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横于桌面,仿佛午睡的少女,底面刻有琴铭:

“海沉沉,天寂寂。芭蕉雨,声何急。孤臣泪,不敢泣。”

15.误国

崔希贵只喝酒不喝汤,给李尊吾添了个酒杯。杯口镶金线,虽落魄民间,仍不改奢华。李尊吾闻着酒香,久久不敢喝下。

许多年来,仍未练出酒量。心境不佳时,畏酒如畏敌,因为一喝即醉,无力自保……现今已是废人一个,不醉,也保护不了自己。

李尊吾咽下口酒,辛辣如毒,这个身体对许多事都不适应了……一口饮尽:“为何豪杰总受小人利用?”

崔希贵是百年老人的笑容,慈祥、酸楚:“因为豪杰有豪情。”

王午大笑,眼角如溃烂的菜叶:“塔吉克人一眼就能看出混在羊群里的狼,坏人瞒不过塔吉克人——可惜我被康难赫瞒过,跟谭公子第一次见他,眼光如电,逼得我这双习武的眼睛也要闪避。”

崔希贵苦笑:“史书上记载的祸世奸雄,总是天赋异禀。”

王午:“唉,我向谭公子进言,此人气概,值得追随——愧对了身上塔吉克之血。”

塔吉克人居住在与俄国接壤的塔什库尔干高原,男女容貌俊美,有轻财重义的名誉。清朝初年,塔吉克首领受朝廷册封,但册封只是一纸空文,来京受封的人没有回程费用。六十余位塔吉克人未回家乡,在距京城百里的潮白河沿岸,寻到一片元代蒙古人的废牧场,垦荒育草,就此生存下来。

塔吉克人内心纯净,观他人邪念,清晰如照镜。只是中原历史太久,事多奇变,善恶难判。王午是潮白河塔吉克后裔,六年前做了谭状非贴身保镖,谭在被捕前,以琴剑相赠。

崔希贵:“康难赫在我们眼中是伟人奇才,王公重臣却一眼将他看死,张之洞大人看他是——兔力不逮。这是佛经典故,兔子游不过海,因为力量不够。说他见识不够,外围鼓噪还可,成不了大事。”

清朝第一位皇帝皇太极入主中原,冷落了多年重臣范文程,依靠明朝降臣洪承畴治国,便是“兔力不逮”的道理。范文程做皇太极军师前,仅在边镇衙门供过职,战争时期可算足智多谋,管理国家,不是才华不够,而是见识不足。

康难赫兵变不成,也是见识不足所致。他概念里的谋反,像小说里一般简单。

小说害人。褚人获是清初一代名士,文史著述甚丰,晚年做了件贻笑士林的事——写了小说《隋唐演义》,中段写造反的平民豪杰,前后写隋朝唐朝的宫廷事变。他写的宫廷,细节根据史料,人情等同平民,皇帝如私塾学子、妃子如酒肆歌伎,令人大跌眼镜。

褚人获科举不利,一生未入朝廷,下笔荒唐,不是学识不够,是见识不够。后来文人看不下去,删去前后,保留平民造反的中部,即是《说唐》。

朝廷与市井是两样人情。春秋时代诸子百家有一家是“小说家”,被评为“不入流”,因为以市井人情去解释朝廷事件,大众觉得“好理解”,实则更加远离真相。

司马迁著《史记》,除了选用正规史料,还用了小说家言,所以遭后世质疑。超出常情之外的,才是历史。“合情合理”的写法往往是强解,孔子著史书《春秋》,是“述而不作”,记述事件而不强作解释。因为一解释,便会失真。

崔希贵:“多位大臣对康的第一印象都是,虽然满口欧美,骨子里是个看多了改朝换代小说的三流乡绅。谭公子因此人丧命,颇为不值。”

王午不愿接话,低头喝汤。崔希贵给李尊吾倒酒:“你是义和团大仙爷,可知义和团之乱起于康难赫?”

李尊吾敏感到什么,但顷刻失去思路,一脸迟钝。崔希贵含笑,显然看到他的瞬间变化:“许多无能之辈,为祸人间,却犹如神助。”

康难赫不懂政治,只懂小说,所以兵变不成,但也因小说,成了国际名人。逃到日本后,康、梁二人写了大量文章,将光绪描写成一代明君,遭到母后迫害,在命悬一线的情况下,传消息让两位臣子逃亡。

这种明君忠臣的故事,在报纸上刊登,感动欧美。康难赫被视为戊戌变法的核心人物,受各国政要重视,在加拿大时甚至以招待国家首脑的马队迎送。

康难赫自称皇帝的老师,游历新加坡、印尼时,当地华商求见,要跪拜磕头。他俩还伪造了一条光绪手书的衣带,说光绪密令两人起兵救他。

曹操专权,汉献帝写书于衣带,向刘备发出反曹的命令——这是《三国演义》中“衣带诏”典故,对海外华人刺激极大,纷纷捐款,以作军费。

皇上居在的瀛台,他俩说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大殿,原有三道石桥,太后封了两道,仅留一道,派兵把守,构成天然监狱——这是没进过皇宫的人的想象。瀛台不是一间房,是翔鸾阁、涵元殿、蓬莱阁、迎薰亭、丰泽园、怀仁堂等大片建筑。因为环水,夏日里,历代清帝均住瀛台避暑。

崔希贵:“康、梁说太后囚禁了皇上,实则皇上不理朝政只有三天,是焦虑病倒。三天后,皇上和太后一起在瀛台批奏折,共度乱局。”

大众欢迎的小说,受迫害的忠臣是一类,受迫害的爱情也是一类。康、梁写珍妃是光绪的得力助手,鼓励光绪坚定变法之志。六臣被杀的当晚,太后将珍妃打入冷宫。

一位老太监同情皇上,送珍妃与皇上相见,为避桥上士兵,准备了一艘小船,深夜将珍妃送上瀛台,天亮前再送出。有人告密,太后震怒,打死了七十多位太监。从此皇上与珍妃隔水难见。

崔希贵:“珍妃在变法前已入冷宫——我不说女人坏话。康、梁只为海外盈利,如果对皇上有一点感情,便不会编这些故事。好在太后圣明,对这些离间母子感情的话,一笑付之,说也好,满朝文武皆知了康、梁忠奸。”

对社会舆论的失控,是晚清政治特色,面对各类传言,中央权力总处于弱势。太后对康、梁报文是“兔力不逮”,始终拿不出以正视听的办法。皇上发表了一份“自己仅跟康难赫见过一面”的声明,于事无补,欧美皆认为是受太后胁迫所为。

宫中事不能向民间公布,康、梁言论成为了唯一的信息源,《泰晤士报》、《纽约时报》的报道,认定皇上遭殴打虐待,甚至已死去。

对报纸缺乏理解,说明清朝政治毕竟老化。太后无奈,邀请在京的英国德国医生给皇上检查身体,以证明康、梁谎言。结果查出皇上有严重肾病,不可能有夫妻生活,不可能有后代,引发朝野震动。

张之洞不敢来京了,历史上,皇位继承问题多引发政变。

崔希贵:“各国首脑的健康,都是一国的头等机密。以君子之法,对付小人,只会自取其辱。能把曾国藩、李鸿章这些势大谋深的权臣治得服服帖帖,却对付不了康、梁,以后是每遇谣言,太后必下昏招。”

光绪体质公布天下后,皇位继承人问题顿成最大危机,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慈禧定下光绪的堂兄弟——端郡王之子做太子,父凭子贵,端郡王进入权力中枢,执掌外交财政大权,操控京郊禁卫军。

端郡王心知,在太后的谋划中,自己只是个暂时稳定局势的秤砣,儿子从小被惯坏,仆人的捉弄都对付不了,是有名的“傻大哥”,实在有欠帝才。慈禧内心还是喜欢光绪,一旦光绪成熟,能自理国事,他儿子随时可废掉。

稀里糊涂地过去两年,一九○○年北方大旱。天灾瘟疫过后,总是生物猛增;物种繁衍量最大的时候,是物种将亡时。以建教堂方式,欧美势力侵入到乡村底层,农民久有亡国亡种的焦灼,在大旱之年,救亡意识集体爆发,毁铁路杀教民的行为越来越多。

他们以师兄弟相称,对外称“义和团”。慈禧遭欧美报纸丑化多年,想出口恶气,便放任了义和团。王午:“太后高看了报纸,高看了义和团,看低了端郡王。”

端郡王暗中与义和团人气最旺的几位“大师兄”结拜,操纵了义和团。英国舰队借口平息义和团闹事,要占大沽口炮台,驻京的外国大使也上街杀义和团,并抢劫了肃王府。

事态闹大,慈禧放义和团入京冲击使馆,此刻端郡王起了杀心。光绪一死,他的儿子即是皇帝。义和团反洋,端郡王将光绪说成“最大的二毛子”,以西洋之法变祖宗之法,在京城内煽动起“杀帝”的口号,率义和团冲进皇宫。

冲入皇宫的不是山东河北农民,是职业军人,董福祥的骑兵。董福祥是武卫后军统领,负责京南防卫,投靠端郡王多年。

王午托起欧洲人一般的下巴,接过崔希贵话头:“义和团入京后,我这相貌,只好躲在家里,怕上街被义和团当洋人杀了。谭公子被捕前,不忘皇上知遇之恩,嘱托我保卫皇上。”

崔希贵苦笑:“谭公子仰慕豪侠,平时装得江湖气十足,遇事就是书呆子。”李尊吾倾听多时,脑筋渐开,跟上了思路,搭话:“你一介平民,入不得皇宫,何谈保卫皇上?”

王午摸着桌面上的凤矩剑,沉声道:“总是公子心愿!我想,古人为朋友守墓三年,我就在京城待三年好了。三年未到,真有人要杀皇上,恰巧世道乱得我能进皇宫,真保了皇上——你说,谭公子是不是通了灵,算到了身后事?”

做过保镖的人,都有消息网。王午不出家门,也知城中事,“武卫后军骑兵在秘密选人,要以义和团装扮进皇宫”的消息,令他警觉。

塔吉克人属于白种人,看上去像德国北部人——这样的容貌,混不进山东河北农民为主的义和团,但可以混进武卫后军,因为董福祥在新疆甘肃做官多年,嫡系部队多为当地招募的民族,也是容貌欧化。

一队貌似八国联军的义和团从东华门冲进皇宫,未遭拦阻,一路冲到瀛台。王午向左右人搭话,得知“四大刀”中的沙、马走在前面。

马是董福祥贴身侍卫,沙是虎机营教官,虎机营是端郡王嫡系部队。“该在,该在。”王午嘟囔着,慢慢挪向队伍前列。

这队人六十余位,小腿黄裹红扎。武卫后军和虎机营皆是西式装备,他们未带洋枪,拎着义和团惯用的大刀片——这样便要杀皇上,王午心寒,料定大批宫廷护卫已投靠端郡王。

李尊吾坐直身体:“三大刀对决,恨不能目睹。”

王午惭愧一笑:“李大哥,没你想的精彩。我冲出队伍,抢先一步拦在桥头,向沙、马叫阵,又害怕又兴奋,像个此生头一次比武的少年。一交手,很无聊,他俩竟然不懂刀。”

李尊吾“啊”了声,险些酒洒衣衫。崔希贵眼弯如钩:“稳住。考个问题,你说,皇上的命有多长?”李尊吾呆住,崔希贵自问自答:“一百步。”

得知消息,太后率人赶来,距离一百步远,眼瞅着那伙人要冲上瀛台。一百步的时间差,足够杀了光绪。

太后绝望,不料远见他们起了内讧,一人拦在桥头,劈倒两人,其余人不敢动了。这片刻耽搁,令太后赶到。

因事发突然,不及调兵,太后仅带护卫六人,加上十余位跑得气喘吁吁的太监宫女。

崔希贵:“太后眼尖,从这伙人里一眼认出义和团装束的端郡王,破口大骂。端郡王羞愧,一句话没说,带人走了。”

饮一口酒,声音微颤,“幸好端郡王在,如果他老练点,不亲自带队,太后没了发威的对象,那伙兵犯起浑来,连太后一并杀了也说不定。”

王午:“唉,幸好沙、马在。好汉难敌四手,多高的武功也经不起围堵。他们不敢动,是沙、马多年盛名造成的误会。我把沙、马杀得轻松,划火柴一样,但六十多人冲上来,立刻便会把我劈死。”

李尊吾:“沙、马成名早,受过多年挑战检验,说他俩浪得虚名,我不信——”

崔希贵摆手打断他的话,指指墙角座钟,向王午言:“时候不多了。”王午逗小孩一样向李尊吾挤挤眼,低头深吸了口汤。

两个往日敬畏自己的人,现今待自己如此随便,李尊吾感到阵阵屈辱,似乎身体里在落泪,每寸肉都酸酸的。

16.刀与星辰

王午碗中汤白如莲子羹,沉着淡青色肉块。他极快地吃尽,将碗递给崔希贵再盛,转向李尊吾,是心满意足的表情:“李大哥,你的刀是高人所授,我是养牛养羊出身,没有师父,少年时玩关刀,只是闲得无聊,跟人比力气。”

李尊吾稳住气息,想着十年前的自己:“牛羊吃草,纯啊,吃牛羊肉得来的力气大。”王午嘿嘿笑了,显然没想到李尊吾能搭上话来,接过崔希贵递来的碗,挥勺如挥刀:“形意门以剑法做刀法,你也不懂刀。”

他深灰色的瞳仁中闪出一道湖蓝之光,如荆棘丛中的月色,有催眠效能。李尊吾惭愧低头:“是这样。”

王午豪迈大笑:“想不到,四大刀里懂刀的,只我有一人,还是没有传承,自悟的。”没想到,他自说了刀法。

关刀不是刀,是刀形重物,相当于西方举重的杠铃。王午少年即玩关刀,从四十斤开始,二十六岁用到一百二十斤。关刀耍力气,总是全身紧张。那年感了风寒,大病初愈,忍不住想摸摸关刀,体虚耍不了花活儿,只能垂手横握刀杆,在腿前晃晃,不想在这晃晃悠悠中,悟出了刀法。

王午:“世人用刀,是人使刀,我是刀使人——顺着刀的重量来运刀。所以世人用刀是手快刀轻,刀越轻越好使。我是以手追刀,刀越重越好。”

李尊吾皱眉:“你是在平地上杀的沙、马——他俩本是骑兵,在马的冲力下,等于加重刀的分量,也是以手追刀。”

王午眼神空虚,如雾中之月,可引发猫狐陷入迷幻:“他俩暗合刀法,却不明其理,所以马上是高手,下地是庸才。”

以手追刀,为半失控状态。文人的水墨画,巧妙在泼洒,也是一半人为一半天成。全然操作而成的东西,往往是二流货色。沙、马轻易毙命,只因手握得太紧。

李尊吾:“你说的刀理,程华安跟我说过。老程懂刀,却没有刀名。”崔希贵打岔:“人间事,往往名不副实——这些话谈多了,就无聊了,还是喝汤吧。”又给王午盛了一碗。

王午却将碗推开,如刀的目光指向李尊吾:“一直以为,你高过我,是武功高,不是刀术高。原来你懂刀——知道我喝的是什么?”

看向碗中,李尊吾压着羡慕之色,摇摇头。王午:“鳖。鳖跟泥鳅一样,活在浅水里,不入水的鳖往往有毒,肚子上有山字形红线的、脖子上有龟甲形硬骨的往往有毒。这只鳖旱生、红线、硬甲三样齐了。”

起身向崔希贵作揖,“鳖是凉物,没有毒发的痛苦,死后五官不变形,还能得享美味——这可能是人间最棒的死法,大总管费心了。但我不想这么死了,有李大哥在,我可以死于刀下。”挥臂一扫,锅碗噼啪落地,转而向李尊吾深鞠一躬。

李尊吾惊起,室内满溢的汤味暗器般袭来。崔希贵叹气:“王午,何必如此,他已是废人。”王午抬头:“刀客该死于刀下。”眼中数道血丝,毒性即将发作。

李尊吾完全被食欲控制,盯着地上碎锅,孩子般眼神。崔希贵苦笑:“看看他,还能打么?”王午眼神转柔,笑笑,是慈父对逆子的无奈,弯下腰。

不能死于英雄手,是英雄的遗憾。只需再补一口汤,地上最大的一块砂锅残片状如小碗。王午去拾,却被一双脏乎乎的手抄走。

是李尊吾的手。

崔希贵大叫:“别跟孩子似的,抗不住嘴馋。这不是你喝的。”捧残片的李尊吾闭着眼,一字一顿地说:“我杀他。”一口喝尽。

饮毒之后,悲魔减轻,恢复三分往日刚强。李尊吾看向王午:“你为何寻死?”

崔希贵:“关系朝廷机密……”

李尊吾:“我已是必死之人。”

崔希贵悻悻说了。八国联军侵占北京后,和谈条款十分苛刻,第一条便要处死端郡王,因为冲击使馆的义和团,是端郡王的士兵所扮——这给了太后解除端郡王兵权的理由,闯宫杀帝事件后,才发现端郡王野心,无奈负责皇室安全的禁卫军归他管辖,甚至自己都命系他手。

于是命李鸿章和谈废除第一条,再劝端郡王接受发配边疆的惩罚,好歹对洋人有所交代,以保住祖宗社稷。

端郡王交出兵权,答应去新疆伊犁,但提出“要王午人头”——杀王午是泄愤,杀帝不成之愤——这是对太后挑衅,但太后答应了。

王午是江湖人物,官府捉拿,会隐遁江湖,再也找不着。崔希贵一贯以武人自居,交谊底层。太后想起了他。

“王午哥应了我。不是我口才好,是王午哥有侠气。京城被毁的惨相,让端郡王服软了,但逼急了他,会挟兵谋反,另立新帝。咱大清朝,刚遭外辱,经不起内乱。”崔希贵说完,王午咧嘴一笑:“好口才。”

崔希贵吓得脸变形,王午笑声如雨:“跟你开个玩笑。”

李尊吾叹道:“好笑话。”

一道白光擦过王午耳际。

王午怒喝,后蹿三尺,横起手中长柄刀。应敌之姿无懈可击,然而脖颈喷出一片血雾。李尊吾:“你已毒发,反应一慢,便领会不到我的刀法。”

放血,可加快体内的血液流速,人会敏感些。王午点头,眼闪蓝光,任血雾喷湿了半边衣袖。李尊吾手中是凤矩剑,八百年古物,早无剑光:“剑,也可以使刀法。”

王午箭步蹿上,前手悄然一松,后手急推——这是长柄刀的障眼法,刀长猛增,如枪刺出,曾用此招斩杀沙、马。

却未能瞒过李尊吾,剑划过王午小臂,自锁骨窝插入心脏。

王午长柄刀一斜,拍上李尊吾大腿,人如蝙蝠后飞,以背贴墙,静立不倒。随着嘡啷的刀落声,瞳孔之蓝转为灰色。

李尊吾身生甜腻之感,自知毒发。

看了眼腿部,无伤。王午的最后一击,竟是用刀面。是他心存慈悲,还是自己太成功了,让他在调转刀锋前已力脱身死?

世事,总是三分悲怆七分滑稽。李尊吾呵呵笑了,受刀之腿一软,麻袋般倒在地上。

竟然可以醒来……李尊吾睁开眼的时候,不知过去多久,室内收拾整洁,点了檀香,洒溅的鳖汤气味尽被掩盖。

崔希贵窝在藤椅里,端着杯茶:“身不入水、肚生红线、脖有硬骨——聚集了三大毒相,却是无毒之鳖。世上的事,我再也看不准了。”

被置身在土炕上,李尊吾坐起身来,看向屋顶。大梁未涂漆,木质干透,白花花的,有两道如蛇的裂纹。

王午尸体已由皇宫侍卫送往端郡王府,是整身送去还是割头送去的?李尊吾不忍追问,只对崔希贵说:“你又得太后的宠了?”

崔希贵顺着李尊吾目光,看向惨白大梁,声带女音:“只是杀个人——这还不够。”片晌又言,“许多年前,我还杀过一人。那年八大胡同的堂子里传出谣言,一个客人自称曾被绑架进皇宫,与一个华贵妇人度了两夜,从室内摆设推断,是太后。”

一声哽咽,“我查出这人,杀了他。他姓陈。”

江湖警觉刹那复苏,李尊吾凝视崔希贵双眼:“为何跟我说这些,是让我把这事传出去么?”

崔希贵两眼无神,抿了口茶:“康、梁在英美报纸上,说太后淫荡,编了很多事,早已回流上海广州,成了重臣富贾的私下谈资。男人不该说女人坏话,忘了吧。”

离开木材厂时,李尊吾怀揣一袋墨西哥银元,是崔希贵所赠,有四十枚。预感崔希贵会说出太后和陈姓男子的事,或许是对学八卦掌的青年,或许是对早点摊小贩——人对所爱之人,总有一份歹毒。

一个时辰后,李尊吾走到冰窖胡同,打听一所被烧毁的照相馆。照相馆已重建,主人姓杨。主人不在,夏东来也不在,有一位照相师父、两位伙计。

一个伙计领李尊吾去胡同深处的杨宅,李尊吾自称是两位夫人的家乡人,捎来她俩父亲的口信。

她俩端坐于东厢房待客小厅,穿宝石蓝大衫,长及膝盖。大衫所镶花边称为“滚”,其刺绣工艺的精致程度体现家境地位。滚占大衫面积的十分之四,是最为繁复的十八道镶滚,包括了牡丹带、金白鬼子栏杆等高难花饰。

李尊吾还是仆人装束,杨家仆人便没给座位。

他站着说话:“兴旺在天。天上的星星,如小树杈,一簇簇的。仰望中天,共有二十八簇星星,每七簇拼成一个形象,恰好东南西北四方。南方七簇像鸟、北方七簇像龟身上盘着一条蛇、东方七簇像龙、西方七簇像虎。

“夏三月,天南大鸟兴旺,人之心藏随之兴旺;冬三月,天北龟蛇兴旺,人之肾藏随之兴旺;春三月,天东之龙兴旺,肝藏兴旺;秋三月,天西之虎兴旺,肺藏兴旺;脾藏在每一季皆兴旺十八天,帮龟蛇龙虎鸟,助心肝肾肺。

“不说脏而说藏,因为每一脏器都藏着一方辽阔星团。天南大鸟进入人身,红若朱砂;天北龟蛇来临,水墨画一般黑雾淋淋;天东之龙,草木青青;天西之虎,白如露珠。”

为何讲这些?形意拳内炼五脏,这是他奉行半生的理论,即便疯癫也不会淡忘。别的话,难出口,这是他唯一能讲给她俩听的。

李尊吾说不下去了,仇小寒轻叹一声:“你把天和人身都说得好美啊。”仇大雪眼中闪出泪光,似李尊吾所言如露的白虎。

杨家仆人愕然,一个山村老农捎给女儿的话竟高深若此。李尊吾道:“兄弟,我带的话已讲完。”

仆人引李尊吾出屋,仇家姐妹端坐,如寺庙大殿上的佛菩萨泥塑,安静庄严。

17.已破之国不可补已放之心不可收

京城鸡毛店,是乞丐去处。鸡毛店名义上是官府设置,实是城中富户出钱办的公益房,一间百平方米大屋,无床无炉,冬天悬挂起几个装满鸡毛的大笼子收摄热气,来的人越多,屋子越热。

李尊吾去了前门外的鸡毛店,过前门楼时,见美国军旗高悬。八国联军协议撤军后,美军占据着前门不撤,清政府亦无奈。

鸡毛店里不安宁,乞丐们设局赌钱,喧嚣不休。李尊吾躺在腐斑如墨的一张草席上,身边是酸臭的三人。勉强睡下,不知过去多久,迷迷糊糊中,觉得一只手在怀中摸索。

怀中有四十枚墨西哥银钱。

李尊吾测算出那只手的尺寸,翻身一卧,听得咔嚓声响,知其腕骨脱臼。奇怪,小偷没有喊疼。暗佩服是条硬汉,但困意袭来,顾不得许多,昏昏睡去。

半夜醒来,赌局未休。胸下竟是自己的手,脱臼后的手,如一条死去的章鱼。

李尊吾沉脸坐起,咔一声,让腕骨复位。这只手起码有两天不能灵便,如遭高手袭击,必难抵御……唉,已是乞丐境地,怎么还是武人思维?

十分厌恶自己,李尊吾倒身再睡。起码老老实实地度过这个晚上吧,堂子里当相帮的第一晚,也是辗转难安,但过几天便习惯了。

半月后,李尊吾还待在鸡毛店,没有沿街乞讨,他还有钱。才知鸡毛店中的赌局,不是乞丐们的自娱自乐,是职业赌徒设局。乞丐逢人开店、婚丧必去骚扰,日有所得。

李尊吾问:“那能有多少钱?”

赌徒:“乞丐都好赌,赚乞丐钱赚得长远。”咧嘴一笑。人占的便宜,也会被人占去,天下行当总是一行克一行,即便沦为乞丐,也不能例外。

前门外有商队入京的骡马道,路边有卖“一口吞”的食摊。一口吞是将豆腐干、豆芽菜包成个饼卷,一口下去能半饱,适合车把式边走边吃。赌徒白天待在鸡毛店里,到了饭点,派人出去买一口吞,一买一堆,用草帽捧回来。

李尊吾会给钱让代买一只。路上赶骡马大车的人,只有押镖车的镖师不吃一口吞,为防土匪化装成小贩摆摊下毒,镖师只吃自带的干粮。他有好几次热烈地想来那么一口,都是自抽一记耳光,强忍住了。

早年走镖的禁食,而今顿顿吃,真是世事变幻。数清兜中钱,以一天三只一口吞的消耗计算,可在鸡毛店里待上八年,崔希贵给的钱太多了。

既然要待这么久,应该对周边街面彻底勘查一下……唉,又是武人思维。李尊吾赖在草席上两个时辰,还是抗不住心底的念头,出屋勘查地形。

不到半个时辰后,方圆千米,已了若指掌。如有仇家寻来,自信带三十人可以抵御三百人进攻,或者独身从三百人围捕下逃脱……

站在鸡毛店前,正踌躇满志,一辆骡车停于近前。车夫不坐在车上,而是随着车跑——只有主人身份高,车夫方会如此。

车厢却是空的。大宅门的下人都彬彬有礼,车夫口气恭敬,令人顿生好感:“您是李尊吾李大爷吧?我家老爷请您喝黄酒,阜成门外虾米居。”递上一张请柬。

请柬落款是杨放心。隐约记得在冰窖胡同照相馆里见过,照相馆主人的名号。

“这就去么?”李尊吾自卑于一身鸡毛店里的臭气。

“就去,您抬脚。”车夫伺候上了车。坐在车厢里,听着车夫大脚丫子在土路上发出噼啪清响,知道他跑得俊相十足,李尊吾暗骂:“卖弄!”又感慨,“年轻,便有各种好啊!”

阜成门外虾米居,绍兴老酒多饮不醉,南方菜肴多食不腻。

两人等在单间,一坐一站,窗户扇形,遥见西山。站着的人是弃徒夏东来,坐着的人一脸文气、右眼闪着受过射击训练的一线狠光,应是杨放心。

看过他与仇家姐妹的结婚照,还是照片上更年轻,他保养住了年轻时八分清秀,望之仍有五十岁光景。岁月难遮。

与夏东来相见,李尊吾反有一丝怯意。杨放心起身作揖:“李大爷,咱俩是一辈人啊。”李尊吾作揖行礼,暗叹他是仇家姐妹所嫁之人。

酒色如琥珀,菜共十碟,四大碟、六小碟,以顺应“四喜、六顺、十全十美”之意。酒菜齐上,夏东来出屋,自外关上门。杨放心含笑:“咱老哥俩谈谈心里话。”

酒入口,似身内长起一蓬莲花。

杨放心自陈经历,说青年时在日本读采矿专业,后迷上了照相,放弃所学:“人很容易放弃所学,后来我也放弃了照相,日本有多部中国失传的佛经,迷住了我,但我也放弃了佛经整理,康、梁迷住了我。”

他是康难赫、梁辛躬一党,如此直言,李尊吾一脸惊诧。他笑笑,饱经世故、饱读诗书的谦退之笑:“你受朝廷通缉,康、梁也是。”

他受康难赫指派,入京刺杀慈禧。慈禧从皇宫去颐和园走的是水道,中途在万寿寺上岸歇脚。万寿寺门前有十棵桂花树,花开之时美如银饰,因其美,不忍砍伐,慈禧停船上岸,便在树间。

登岸处的水面上,裸露的树根如群蛇盘缠,望之眼晕,是隐藏炸弹的佳处。他夜潜水道,在桂树根间装上炸弹。心觉大功告成,但炸弹没有爆炸。

经检验,炸弹和导线均完好,防水的胶泥没有丝毫渗漏。去京城西郊山里引爆这枚炸弹,正常爆炸,炸塌一块丈二的山岩,威力范围在四丈内……慈禧没有不死的理由。

读采矿业时,便熟悉炸弹使用,接受康难赫指派后,秘请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炸弹专家培训,自信在炸弹技术方面,已达职业特务水准。

在科学上无法解释的事,只能解释为缘分。难道大清气数未尽?

他开始研究历史,惊觉清朝是千古特例。五胡曾乱华、蒙人曾建元朝,但这些北方民族入主中原后,皆短期内自行崩溃,退回草原。“乱不过六十年”几乎是历史定论,唯独满清在中原站稳了脚跟,一站二百余年。

满族汉化、汉制、用汉臣——在这些表层成功因素之下,是清皇室有家神。此家神是雅曼德迦,牛首人身形象,三十四臂、十六条腿。太阳一年的运行轨迹以三十四格划分,月亮一月的运行轨迹以十六格划分。

拜牛是史前人类的普遍信仰,因为牛是群体性动物,牛王超出同族雄性的体质和统治一群的威仪,为同是群居物种的人类所折服,早期人类仿效牛群,建立了王制。

王是裁决结果的宣判者和裁决执行的监督者,创意案和修正案是集体提出的,牛常围圆聚集,然后分开站队,显示对一个意见的拥护量。

新的文明兴起后,古老的牛崇拜被压抑诋毁,甚至成为邪恶化身。《圣经》、《古兰经》中皆有不许人拜牛的言辞,在中国民间,死神的形象是牛,视农耕之牛为罪人转世,以牛身劳作赎罪。

雅曼德迦的牛头形象是原始遗绪,为草原民族保留下来,终成为满清皇室的家神,为防止形象怪异、为汉文化不容,只在皇室内部供奉,两百年来不对汉人大臣公开,从未有过向汉人宣扬雅曼德迦的轻举妄动。

杨放心:“满清皇室的祖坟,在清军起兵前,已被明朝将领破坏,甚至祖坟所在的山脉也遭炮轰。祖坟惨相,子孙必难兴旺,清朝建立之初,连死三位皇帝,努尔哈赤、皇太极、顺治皆在政局关键时节暴毙,可惜明朝将领没料到,满清的气运不在祖坟,竟在家庙。”

佛经记载,文殊菩萨的道场在山西五台山。五台山是唐皇室祖辈的旧领地,所以唐朝弘扬文殊信仰,推举五台山为圣山,建立家庙,供奉持剑骑狮子的红色文殊像。

雅曼德迦牛头顶上有一颗文殊菩萨的小头,佛典解释,雅曼德迦是文殊菩萨为降服顽劣众生的凶相化身——这是清皇室让雅曼德迦上五台山的理由,家庙建起后,召数万蒙人藏人上山定居,作为雅曼德迦的信众,与五台山汉人原来的红文殊信仰秋毫无犯。

杨放心:“清皇室模拟唐皇室,变五台山为家庙——我认为,这是满清可站稳中原,至今危而不亡的原因。”

李尊吾闪过一念:“你的意思是,与其炸慈禧,不如去炸五台山的雅曼德迦?”

杨放心:“为防后世盗毁,古代帝王建坟有多处,家庙也有多处。五台山外,清皇室尚在北海御园、城东雍和宫、热河行宫建有家庙,力所能及,还是炸慈禧一人更为便当。”

慈禧水路中途歇脚的万寿寺也供奉雅曼德迦,杨放心将炸弹不爆的原因,归结为其神力显现。想与之抗衡,唯有自具神力。

杨放心受康难赫指派已逾两年,有辱使命。他以重金从仇鼋后人购得《参同契三注》的底稿,认为是修炼成仙的秘法。可惜仇鼋当年将此书献于清皇室后,康熙防备心过强而不敢修,雍正智慧不足而错炼身亡。

仇家姐妹是娶来修炼的。杨放心恳切道:“我非贪图女色,为国家大计。如采得二女真气,何惧雅曼德迦?”

以半仙之身,施炸弹科技——

李尊吾苦笑:“她俩从来是你的女人。我与她俩相处不觉已过两年,际遇所限,都是同居一室,但我是个老头了,视她俩如女儿——你是问我这个么?”

黄酒以杏仁调味,杨放心拣出来,在嘴里嚼了:“我也是个老头了,比年轻时更喜欢女人,许多事,都是老了才懂啊。”

李尊吾后背是发病热感,血流淤塞,斜身站起:“久听说康、梁一党,是哄闹乱国的小人,学问浮夸,行同市侩。我你今日,不如不见。”

门外是夏东来。李尊吾久弱之身,竟有一战而后快的兴奋。杨放心语调平缓:“这么大脾气,是真怒了还是心虚?即便你与她俩清白无犯,我也有一事不明。”

李尊吾转身,怔怔望着此人,这便是夏东来追随的人?忘了此刻荣辱,暗责对不起夏东来,为师多年,竟没教出他一点识人之智。

杨放心:“修炼大法,不在美色,在女人心志,全心向我,才可得其真气。娶她俩,是看上她俩是村姑,情智单纯,只要善待,会全心向我。失踪两年后归家,便觉她俩心不在我,圆房无益。十日前,你来我家一趟,更觉她俩心随你去。”

后背冷下来,曾折断的手腕颤如抖筛:“她俩……如何能证明我清白?我可以离京,永不再回。”

杨放心面有难色:“老哥哥,你真是不懂女人。你走得越远,她俩的心去得也越远,再难回到我身上了。”

两手相握,止住腕抖:“要我怎样?”

杨放心:“只有一法,你在我家当长住食客。惦记之情,让女人不安分,她俩见你近在眼前,衣食无忧,对我总有份感激吧,一念回机,心也就慢慢回到我这来了。”

李尊吾坐回桌前,点头:“我也提个要求。食客不当,当用人。”杨放心愕然:“这又何必?”

李尊吾:“没什么,我当用人习惯了。”

杨放心:“也好。你当门房,月薪七块墨西哥银元。”

李尊吾:“当到何时可走?”

杨放心保养有度的脸生出衰老愁容:“慈禧死日,或我的死日。”

18.中与浑圆

杨家住宅,南房比北房高,与大多数人家相反。主人所居的正房不是北房三间,是南房三间。南房一年多阴暗,如此布局称为“倒座”,只有受皇室特殊恩惠的人家才会如此,皇上坐殿面向南方,倒座之房如一个向北叩头的臣子。

门房有书架、茶桌和可供小睡的竹躺椅——这是官宦人家的门房设置,因为访客多,往往要久候。

原有一位老门房,比李尊吾大三岁,整日无客,便是两人聊天。都是老门房在说,胡同邻居的趣闻,不说主人家的事。

一日,老门房拿一份访客名帖,让李尊吾递进去。

并没有客人。

杨放心在南房正室跟仇家姐妹说话,接过帖子,见名字似乎很反感,吩咐回话“主人生病,不便见客”,继续跟仇家姐妹说话。李尊吾一路低头,不敢想她俩看自己的眼神,点头哈腰出了屋,姿态之老练,似乎在杨宅已服侍半生。

递空帖的事之后还有五六次,都是杨放心和仇家姐妹在一起时。李尊吾明白,这是故意让她俩看到自己安居乐业,她俩的心将像大海回潮一样,千波逐万波地回归杨放心。

京城有专窃大户人家的飞贼,夏东来夜晚巡院,白天睡觉。一夜,巡到前院,正值李尊吾当班。

李尊吾和老门房有间卧室,在门房轮班,李尊吾总是守后半夜。后半夜,困倦难熬。

夏东来步入门房时,李尊吾正缩在供客人午睡的躺椅上打盹,燕子出巢般腾身而起。脚心尽湿,在徒弟面前展露武功,是如此羞愧,似赤身裸体。

夏东来观察不到这么细微,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中,入门后的言行经过反复斟酌:“没听到什么响动吧?”

这是一个护院向一个门房说的,响动指的是飞贼迹象。李尊吾:“没什么。”

夏东来:“警醒点,在门房值班,不要打盹。”

李尊吾:“教训得对。”

夏东来:“去,给我倒口茶。”摘下腰刀,大大咧咧坐在茶桌前。

刀重重地搁在桌面上。

李尊吾内心一亮,如少年见到一位绝色美女。低垂目光,沏好茶,端着茶盘走到桌前,摆放茶杯茶壶时,才又看那把刀。

噢,夏东来是为炫耀这把刀而来。

锷托、柄头为浮雕花饰,镏金手法极为细腻。鞘面竟是景泰蓝的宝相花,景泰蓝是铁线铜丝的工艺,多用来做花瓶,工艺昂贵,贵族巨贾方可享用。

柄穿明黄丝穗——皇室标志。

李尊吾沿用门房跟护院说话的口吻:“能否让我开开眼,亮亮刀?”夏东来嘴角跑出一钩不屑的笑纹,口气疲累无奈:“唉,守了大半夜,我都困得不行,就给你提提神吧。”抽出了刀。

刃长两尺六,刀尖占整个刃长的四分之一,弧度舒缓,如大雁之尾。刀面刻两道血槽,亮如银饰——上品钢质方能如此。

李尊吾叹道:“这是明朝哪一位皇帝的刀吧?”

得意之笑在夏东来脸上流出。唉,虽师徒反目,但多年习惯,他内心深处仍视我为唯一标准,得了好东西,还是企盼我的赞语。

李尊吾:“当今是大清之世,配前朝皇帝的刀,大逆不道。”

夏东来:“嘿嘿,是大清皇帝的刀,嘉庆爷打猎时的佩刀,赏给杨家祖上的。杨老爷前日赏给了我。”

李尊吾:“你一介小民,佩大清皇帝之刀,一样大逆不道。这刀该供在杨家祖堂。”

夏东来皱眉,闪过小孩的委屈神情,以护院对门房的威严喝道:“你懂什么!”一声龙吟清音,刀入鞘。

刀入鞘般迅捷,开门离去。

只要赞一语,或许便恢复了师徒情分。但既然翻脸,就不反复了。人生路长,就让他与我翻脸为仇地走下去吧……茶香袭人,杨家虽无客人,但像王府一样,门房里备的是招待四品以上官员来访的武夷茶。

此茶产于武夷山云雾峰顶,略贵于杭州龙井,上品茶炒的遍数多,此茶炒过二十一遍。

夏东来未饮一口。

不喝,可惜了。李尊吾坐下,饮尽杯中茶。

杨放心每日出门一两趟,眼见他气色日佳,雨后林木的清新。杨宅无客,前院门廊里晾晒着火腿——带胯的猪大腿。一扇火腿要揉进去四斤盐,风干变形后,近乎人腿。

望着前院悬挂的二十多扇火腿,李尊吾想到:她俩已做了他的女人。

并不哀伤。

令自己几成废人的禅病悲魔已经减轻,似乎不久,又可以是一流高手。

隔许多日子,才见到她俩一面,是杨放心带她俩去前门大栅栏银店买首饰。杨家是高官做派,但高官女眷不外出买货,讲究的是店家携货上门。带女眷逛商场,是低贱者特征……但她俩很高兴。

又见她俩,似换了脸,以前如坠枝的苹果,每一处都元气十足地撑开,而今眼角、唇腮有了微妙收敛。

只是出门时,晃了一眼。她俩回来得晚,轮到老门房当班,李尊吾没有见到。他在卧室,一圈圈走着八卦步。

那是他和老门房两人的房间,一个脸盆架、两个衣箱、两张床,床之间有半丈空地。

一脚直走,一脚内拐,人就走成了圈——这是程华安所传,这个老哥们啊,不觉已过世数年,他是典型的京城人,胜任世上一切事,做朋友、做邻居、做买卖都那么轻松,早早成家,妻贤子孝……

李尊吾一圈圈转着,忽然有了程华安所未言的领悟。

后半夜,老门房回去睡觉,李尊吾在门房里,给自己沏了壶武夷茶。

一口热茶,通灵周身毛孔,似乎武功的感觉。或许很快,又是一流高手了……李尊吾闭目感觉着室内的一切,墙壁的坚硬、躺椅的柔软,从门到茶桌是十五步,从茶桌到书架是五步……什么是武功?感受力。

还是一流高手时,他的感受力有三丈,对手在此范围的微小动态,皮肤上皆有感知,如一条水中鱼。患上禅病悲魔后,三丈内的水全干了。

院中有人来,不是感受,是听到了脚步。夏东来推开门,杨放心走入。关门,夏东来留在门外。

李尊吾本能地用衣袖遮住茶壶。门房偷喝待客的茶,太丢人了……唉,我习惯了当用人。衣袖撤开,挑眉斜视杨放心,如走镖路上观察一个有土匪嫌疑的路人,没有站起行礼。

杨放心年轻时的清秀尽显,面犹莹玉。他坐下,朋友口吻:“李大哥,分我杯茶吧。”李尊吾连忙“哎”一声,快步取茶杯了。

茶杯入手,才觉自己仍是个用人。

抿茶入口,杨放心缓缓言:“雅曼德迦的法力,我应该可以抵抗了。”李尊吾“噢”了一声,喝酒般干了杯茶。

杨放心:“她俩本是我太太。”李尊吾又“噢”了一声。

太太一词,寻常百姓不能用,只有官员妻子和外国传教士妻子方能称太太。杨放心:“又是为了国家大计。”

李尊吾不愿再应声,自倒自饮一杯茶,说出一句想了很久的话:“每个人的真气都是一点点,老天只给这么多。她俩的真气让你盗走,她俩会怎样?得病、变老、早死?”

这是他在杨宅当用人一个月后,才想到的问题。想到即大悔,曾以残存武功,避过巡院的夏东来,趁夜来到仇家姐妹窗下,想象庚子之乱时背她俩出城般,将她俩背出杨宅,却听得一声女性快慰的呻吟。

这一声抽干了他所有的气力,像个垂老之人,认命了,再也不想别的,只是一日日待在门房。

杨放心青春复现的脸,与一个真正青年的区别,只是略显浮肿。浮出笑容,成熟男人故作宽宏大量的笑,破坏了脸上青春:“别做俗想。天为阳,地为阴,天地互补,是矣天地久长。”

李尊吾喃喃道:“你的意思?”

杨放心:“仇鼋传下的口诀为——竹密不妨雨,山高岂碍云。”

李尊吾:“我是个练拳的,文人雅词,听不懂。”

杨放心:“风狂不倒树,树自有柔性……唉,她俩无损伤。”

柱上灯盒里的火苗跳了下,室内大亮,又迅速转暗。灯油将尽,李尊吾跑去柱前添油,光色起来后,转身一脸肃穆:“杨先生,您有文化,问您个简单的字——中,这字怎么解释?”

杨放心诧异:“中间,中央,还能怎么解释?”

李尊吾:“我再问您,浑圆是什么?”

杨放心:“跟中一样,是个形容。”

李尊吾:“您是说,中与浑圆都是世上没有的东西?”

杨放心:“不是实物啊。”

李尊吾:“杨先生,您错了,中与浑圆是两件实在东西,农民知道浑圆,道士知道中,只是在你们读书人里失传了。”

他清了下嗓子,“农民的小推车为何推柄只高到人腰?会干农活的人,抡锄头铁锹,不是以肩为轴,都是后手放在腰部,以腰为轴。案板上的鱼翻腾起来,一个壮汉也按不住,因为鱼甩头甩尾,动了腰劲。”

我这是怎么了?是想在一个字上压过杨放心的全部学识……还是要感谢他?

瞥见门开了一线。

“骨盆盛着腰腹臀——这个大圆球就是浑圆。人用浑圆,消耗小,可持久。一亩地,农家一个老太婆一个上午就犁完了,下午接着干活,不会累趴下。人最强的爆发力也是用浑圆,懂了浑圆,天下英雄打大半。”

杨放心叹道:“以前读史便有疑问,汉朝不蓄养军队,都是战时向农民征兵,唐朝军队有农垦地,原来干农活就是练兵。你是说,冲锋陷阵的长刀长枪,跟农民犁地的锄头铲子,劲是一样?”

无心听他说什么,李尊吾眼盯门缝。门缝又宽了些。

“天下拳术分为内家、外家,少林拳是外家,形意、八卦是内家。外家用浑圆,内家用中。用中不可再用浑圆,出来的劲不一样。内外两家没有高下之分,只是门里门外,一个来自田地一个来自神庙。一户人家拜天祭祖的祠堂总在家内,干农活要在户外。”

杨放心:“中到底是什么?”

门缝暗影中,现出夏东来额头之形。

“人为天之垂——人是天垂下来的东西。现今的人在拜天祭祖,总是一味谦恭,弯腰低首——这便失去了古意,上古先民祭祀,先要站直身体,感到顶骨似有线垂钓,将自己悬挂于虚空中。形意、八卦存着这份古意,两拳的第一个姿势都是双臂高抬,会于顶骨上空,久久站立,感到身中似生出根虚线——不生出不打拳,这根虚线便是中。”

杨放心:“浑圆是骨盆盛着的腰腹臀,是实在骨肉,浑圆发力,尚好理解。中是虚线,如何发力?”

李尊吾:“能起作用,便由虚变实了。”做手势让杨放心两手高抬托举茶杯,“你不动指腕肘肩,能将茶杯转动么?”

茶杯僵在杨放心手中。

李尊吾拿起自己的杯子:“我的武功跟祖师爷没法比,只能动一点,但让你见识见识,也够了。”两臂竖起,高托杯子。

如中弹弓飞丸,指间杯子转了两圈。

门轴发出刺耳的一响。

李尊吾放杯,背对着门,坐下倒茶。杨放心也坐下,声调真诚:“古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国人已久不知中,能见到中,我此生该满意了。”

李尊吾叹口气:“你说雅曼德迦是保清室江山的神,你连个杯子都转不动,如何能破保江山的法力?”

杨放心呵呵笑起来,潜伏的皱纹顷刻毕现:“原想汉地的仙可破清室的神……你看出来了,她俩并没有让我立地成仙。仇鼋误我!仇鼋误我!”

他的幽默自嘲,未能引起李尊吾一丝笑,他严肃地看着他。严肃之下总是隐藏厌恶,他提到她俩,令人厌恶。

杨放心收敛笑容:“上次只跟你说雅曼德迦是牛首人身,没说还抱着一尊女尸——这是远古人类用尸体作法术的遗迹,汉地古时也以死人祭天祭河神,后来才改成用猪羊代替。破雅曼德迦法力,唯有以死献祭。”

李尊吾眼露凶光:“你杀了她俩?”

杨放心轻声轻气:“她俩活得好好的,今天我来,是求你件事。她俩跟过你两年,就继续跟着你吧。”

似吸入一口冬天的晨气,李尊吾颤声道:“这是什么话,她俩是你太太。”

杨放心:“拜托了。”将一个信封放在桌上,起身离去。

门关上的一霎,闪过夏东来如狼的眼光。

信封里有四张银票,每张五十两。

19.帝制

睡懒觉是恶习,正经人家都是黎明即起,一杯清茶之后,在天未亮时,全家吃早餐。中国人的生活,如此的节制清雅。

早餐一般为米粥,配点腌雪里蕻一类的小菜,主仆都在二重院的食堂吃,男人在外堂,女人在内堂。李尊吾当班到早餐时,老门房拿两份早餐到门房,吃完后老门房当班,李尊吾回去睡觉。

今日配粥的是火腿,一人三片。主人要远行,早餐方有肉。

老门房兴高采烈吃着,李尊吾未动筷子,去了二重院。食堂外堂有四桌人,两桌是仆人,围桌站着吃,杨放心独桌而坐,夏东来在其旁立一张窄桌,作为陪桌,也是一人独吃。

李尊吾解了外褂,拎着而来,状如拎刀。

食堂柱子上挂有油灯,没点亮,早餐是趁黑而食,仅借初起天光。夏东来桌上放着那柄嘉庆皇帝腰刀。

李尊吾:“东来,我有话说。”

拎着外褂,引他到侧廊:“八卦掌练功是一圈圈走,日久功深,侧面攻防的意识敏锐,最适于群殴时游斗,对付土匪流氓占尽便宜。土匪流氓围攻不严谨,有游走的空间,看似二三十人打一个人,你左绕右闪,等于还是一个对一个。”

夏东来额头轮廓刚直,帝王般威武,口气冷得如狱卒:“我今早事多,你要说什么?”

李尊吾:“皇室卫队是百炼强兵,围攻有序,不留空隙,左绕右闪便没用了,想逃,要有撞开人墙的冲力。但你为躲刀枪,两脚游移不定,很难发力吧?”

夏东来眼光定住。

李尊吾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这么办。”拎褂子作出左绕右闪状,由于只拎衣领,褂子不管如何飞扬,垂线依旧。

夏东来蹙眉观察,忽然面生喜色——觉悟的喜悦一闪即逝,随后是怨毒之情:“原来八卦掌走圈是这么走的,不是练左绕右闪,是练不失中——有中,才可游走发力。 跟了你十年,为何今日才告诉我?”

师徒名分已断。不向李尊吾行礼,他向褂子行了个躬身大礼,回桌继续吃早餐。

食堂黑乎乎的,李尊吾转身走了。

料到了,慈禧今日走水道去颐和园,他俩是去万寿寺埋炸弹。

李尊吾蒙头大睡。睡不安宁,身似西洋座钟,过去一刻二刻,全都知觉。应该马上带仇家姐妹出城,远去南方……

清朝久已废除灭门刑法,杨家亲属不会被杀,仆人会驱散,女眷会发配新疆伊犁或东北黑河务农,不会卖做妓女。

伊犁、黑河物产丰富,非苦寒之地,皇帝常有对劳役犯的大赦,逢上便可回京。去住几年,倒也不错。或者,在发配路上,将她俩劫走……武功正在一日日复苏,应该不算难事。

凭借今早说出的八卦掌真传,夏东来应该可护着杨放心逃出围捕。慈禧死后,光绪执政,是新一番天下了。那时大家重回京城,都平安无事,该是多大的欢喜?

不由得有点感激大清刑律宽松,如果没有洋人捣乱,大清还是个好朝代啊……李尊吾睡着了。

醒来,似得场大病。已是黄昏,老门房午后来过一次,见他睡得沉,就没叫他,顶班顶到现在。

李尊吾下床后,自感两脚发虚,去门房换班,一个人看夕阳光尽,夜色由浅灰渐变成墨黑。

睡了一天,长出许多头皮屑,厚厚地裹在头上,将整个人闷住。呆坐许多时辰,一个激灵,想起杨放心的话,“雅曼德迦的法力,唯有以死献祭”。

不是在慈禧上岸的树丛里藏炸弹,藏在树丛里的是杨放心本人,炸弹绑在身上……东来呢?以他对杨放心的崇敬,会蹲在杨放心身旁,一样身绑炸弹。

李尊吾腾身而起,但两腿僵如铁铸,迈不出步。按慈禧去颐和园的行程计算,此刻她早在颐和园了,万寿寺是午饭歇脚的地点……东来死在我蒙头大睡时。

沏了壶武夷茶,洗肠洗胃地喝下。遵师命,奉独行道,年过半百,不知孩子滋味。难道内心深处,长久以来,视东来为子……不然,不会如此难过。

或许,慈禧未死?不然,不会此刻仍无官兵来围杨宅。

他俩在树丛里,哪能躲过皇室护卫的眼睛?五六根长枪往树丛里一插,就动弹不得,真是蠢货……

坏了!杨放心要以死献祭,情急之下,定会引爆身上炸弹,求炸死几个护卫,东来只会追随他……

怎么还没有官兵来围杨宅?

响起敲门声。李尊吾一惊,腿面上全为冷汗。

不是用兵器砸门,似客人的轻叩门环。

杨家大门是上等桦木,门环铜质,音色清雅,如寺庙法器。

京城人家的大门是正门配两个侧门,正门是喜丧、官员来访时用,平时不开,主人进出,亦走侧门。李尊吾打开侧门,见到垂头垂脑的杨、夏二人。

杨放心:“李大哥,分我杯茶吧。”

夏东来还是守在门外,只是门不留缝。看来杨放心有私密话说。

他俩不是失败,是放弃。晌午时分,躲在裸露树根间,眼瞅着慈禧出船上岸,慈禧午休完毕,离岸登船,杨放心都没有点燃身上的炸弹引线。

他俩在水里泡了四个时辰,仅露半个脑袋,头顶做了伪装,像布满青苔的石块。炸弹封在防水胶泥里,点引线的不是火柴,是枣核。

小孩吃枣,吃不干净,留下的枣肉附在核上,干了后油性颇大,不沾水,一抖水珠就掉,一划便会着火。万寿寺河边桂树的糙皮是最佳摩擦物。

杨放心把三个枣核扔在桌面,举腕饮茶。不知该如何相劝,李尊吾只说:“也好。也好。”

杨放心一笑:“我没有小孩,这是她俩吃剩下的。”

李尊吾哀叹:“她俩?”

俯视桌面。经过烤晒后的枣核,如景泰蓝工艺的首饰。

杨放心:“怎么叫也好?”

李尊吾顿时语塞,半晌后说:“我听闻有限,在我有限的听闻里,康难赫都是一个粗俗轻狂之辈。对他的指派,不做也好。”

杨放心:“唉,但他说出了大清国的出路。我怎么想,都觉得是唯一的路。”

他不是反清志士,与康、梁一样,不反皇上反太后。他是个满族,祖上为皇室家奴。做奴才可以免税免兵役,他家祖上是主动为奴。

满人入关后,奴才和主人渐变成家人关系,往往被委派管理产业,历经百年后,常有奴大欺主的情况,侵吞产业,主贫奴富。

他家是富户,在山西商人开采日本铜矿事务上,仗着皇室家奴,分得一杯羹。他少年时即去日本,得知很多日本贵族自认为他们才是中国人,而清朝令中国变质,中国人失去了内在精神。

清朝将汉地划分为十八省,日本激进分子甚至还草拟了一份“告十八省檄文”,以真正中国人自居,号召十八省中国人起义,共同推翻满清统治。

李尊吾:“有人会响应么?”

杨放心呵呵笑了:“国人只会觉得荒谬。”随即脸色一沉,“如果发檄文的不是日本人,是一个汉人,便击中了大清国要害。”

日本人刻意将满族描述为外族,是一种政治手段,图谋分化中国,为侵略做准备。实则早在秦始皇时代,满族居住地已在中国版图内,不是越南、朝鲜一样的藩属国,满族自古是境内之民,其首领在明朝皆有官职,历历可查。

满族追溯祖先,是春秋时代的中山国,地处河北,曾建立高度文明,青铜工艺的造型独树一帜。中山国被赵国灭后,国人逃去东北地区,过上渔牧生活,文明停顿。满族入关时,最初统治者皇太极、多尔衮野蛮残暴,但到了康熙忽然手段高明、布局深远,这种突变无法解释,令人唏嘘,难道是中山古国的文明基因爆发?

满族是河北人后代,只是满族妇女一辈辈的口传,不见史书,自康熙年间禁止外传,以免显得献媚于汉人,缺乏立国的自信。但满族高层会在河北中山国遗址附近买一块地,以作纪念。

杨放心:“丧失了抹去外族身份的时机,可惜。可恨的是,本不是外族,却有外族的私心,总觉得入主中原是侥幸而得,也会蹊跷而失,为留退路,建立了禁地制度。将东北、新疆等处作为禁地,不许汉人进入,留给满族后代开发。”

李尊吾:“我早年走镖,去过蒙古。满族都可以和汉族通婚了,仍禁止蒙古族和汉族通婚,这是为什么?”

杨放心:“蒙古是满族的最大盟友,禁止蒙汉通婚,也是私心。禁地、禁婚,看似保障,实是坟墓,种族划分如此鲜明,一旦有人以抵抗外族的口号煽动叛乱,必天下大乱。”

李尊吾:“康难赫说的出路在哪儿?”

杨放心:“不讲民族讲帝制,便是大清出路。洋人抨击大清落后封建,康难赫却说帝制就是民主。春秋时代有一千两百多个贵族家庭,秦始皇将千多家变为皇帝一家——取消了贵族阶级,不是求平等么?”

皇帝不可独裁,没有政府首脑宰相的盖印,不能发诏书。汉朝和唐朝逐渐巩固此制度,贵族阶级被消亡殆尽后,又消亡了官宦世家,现今的官宦世家都是虚名,时昌时衰,看儿孙个人努力,没有世袭特权。

即便是满人贵族,也只是福利待遇高,不在特权。清朝建国,立了几位铁帽子王,爵位永葆,是绝对贵族。其实三位铁帽子王被杀,后代贬为庶民,中断了爵位传承。皇室也不例外,皇帝子孙,不是继承皇位的正脉,一律逐代降爵位降福利,四五代便等同庶人。

除去皇帝一家,没有特权阶级。中国不是阶级社会,是名分社会。人人平等,而名分有尊卑。石匠名分比木匠高,饭馆跑堂的名分比厨师低,尊卑有序。但身份之差,相当于军队的军衔,是个荣誉,一个军官军衔是大校,但实际权力可能只是个排长。

商人身份低,并不妨碍其致富。石匠比木匠名分高,并不妨碍木匠作为工匠首领接工程。况且这名分还有活性,就是科举取士制度,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参加国家考试,有做官机会。

满人特权具隐蔽性,不在制度,在于人事,重要官职多委任满人,让科举取士制度成了摆设,汉人通过科举,得到的多是闲职。

汉唐皇帝制度是皇家与政府分权,明朝皇帝窃取政府首脑——宰相的权力,不敢明目张胆,以混乱官制达到目的,出现了小官管大官、此部门的官管其他部门事的种种怪相,官制不能正常运转,皇帝便可插手行政。清朝官制更为混乱,因为清帝要进一步抓权。

明清皇帝是帝制的最大背叛者。

据康难赫考证,中国帝制相当于英国的君主立宪,并且更为完善,只要恢复汉唐传统,便可纠正明清之偏,等同欧美现代国家。

杨放心:“坏只坏在太后一人。清室败坏了帝制和科举这两项汉地最重要的制度,因为清初三帝康熙、雍正、乾隆都是强者,硬拼出一个盛世局面,但人治难长久,三帝过后,制度不足的毛病再难掩盖,大清国便显衰相。衰相本是转机,正好痛定思痛,弥补制度,不料又出了太后这个强者,衰世里的强者都是灾星。”

一八六○年,英法联军侵占北京,英军火烧了圆明园。圆明园不是皇家休闲地,是政治中枢,数代皇帝在那里办公,时间多过京城皇宫。最高国府被烧,大清真是衰到了极点。

逃到热河的咸丰皇帝咯血而亡,临终前分权,让八大臣辅助幼帝,实质上是组建了平行于皇家的政府。虽然八大臣都是满族,毕竟走出恢复帝制的第一步,八大臣支持南方曾国藩等汉人官员的崛起,种族危机将化解于无形。

杨放心:“原本局面大好,不料作为幼帝母亲的慈禧太后是个强者,杀了八大臣,权归皇家,再无政府。这一耽误就是四十年,招来了比英法联军更狠的八国联军。”

李尊吾:“杀了她,就一切都好?”

杨放心:“光绪会是个好皇帝,好在他是弱者。”

李尊吾:“为何不杀她?”

杨放心呵呵笑起,鬼哭狼嚎,许久方止,抹去眼角泪水:“在河里泡了四个时辰,忽然明白了,当初满人为何能入主中原。”

李尊吾:“为何?”

杨放心:“你们贪生了。”

饮口茶,杨放心一脸哭相:“我贪生了。”

半晌再言,“河水泡得我周身寒彻,想起仇家姐妹白花花的身子……”

李尊吾站起:“老爷们不说女人事。止,止。”

杨放心知道他不会再听自己说任何话,起身向门走去,一路自语:“今日满人,就是当初汉人,有眼前好日子过,何苦为国为民?我从我身上,就看出大清国要亡了。呵呵,呵呵。”

20.天地不知老多情即长生

中国男人只有书房没有卧室,卧室是妻妾房间,不愿去,便睡在书房。皇宫亦如此,皇上无卧室。

京城富贵人家模仿南方,女眷要住楼上。仇家姐妹住一栋二层小楼,窗口外封窗板,白天摘下,如晚上热,也会摘下。上次听到一声欢爱呻吟,便因摘了窗板。

此夜,仍未封板,窗如黑洞。

李尊吾站在楼下,祈祷苍天,不要让他再听到什么。此刻寅时,是武人练功时间,寻常人家将起未起。

杨放心不在书房,是在这里了?

李尊吾持信封,里面是杨放心昨日给的四张银票,嘱托他带仇家姐妹远走。“杨先生!银票放在窗底下了,我不做门房了,走啦!”

未等窗内回音,李尊吾转身而跑。

像个逃学小孩,一路跑到大门,抽下十二斤重的门栓。既然走了,便要走正门。正门只有喜丧之事和官员来去才开,离开杨宅,要走得尊贵……或者,将自己的离开,视为一场丧事?

既然杨放心选择活下去,仇家姐妹便有了归宿,她俩将在这个宅院里十年二十年地活下去,生儿育女,作威作福。

永远丧失了她俩。

反手关门,惊觉还有个关门者。是夏东来,他站在门内,扶着门扇:“我以为杨老爷是个扭转国运的盖世英雄,不料事到临头,却是个俗人,不值得我追随……咱俩一块走吧。”

他还想跟着我。

瞥见他腰间挂着的嘉庆皇帝佩刀,李尊吾一笑,笑声尖利:“你也是个俗人,俗人最好跟着俗人。”

夏东来整张脸冷下来,缓缓关上门。

正门沉重,不管多缓,仍会发出震动街面的一响。

此刻有依稀晨光,亲人般熟悉。这样的光色,是习武时间,自青年起便与这光色同生共长。

李尊吾打出一拳,害羞般迅速缩回。

人也缩入黑暗。

崔希贵所居的小庙在城门外,为照顾住在城里的徒弟,违反寅时习武传统,开城门后,小庙武场才开场。

天色大亮,裹在徒弟群里而来的,有位仆人装束的老人。崔希贵一眼认出是李尊吾。对他,早已从敬畏变为同情。

敬畏是高看,同情是低看。也就没起身相迎,等他走到近前,假装刚看见,泛出笑脸:“李大哥,您怎么来了?”

李尊吾:“呵呵,收了不少徒弟啊!”

崔希贵:“呵呵,海公公的艺得传下去啊!我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好在老程生前打出了八卦掌名声,年轻人爱来,不是冲我,冲老程。”

李尊吾:“老程……”

崔希贵招呼徒弟给李尊吾拿早餐,是摊上买来的油条米粥。李尊吾边吃边言:“人多,废物也多。这些年,有没有调教出几个像样的?”语带挑衅。

崔希贵:“嘿,李大哥,你说话利索了不少啊!你是又能打了,还是怎么的……”打住了话,因为瞧出李尊吾眼光已不同,那是第一次遇上他时的眼光,那时的他是声名卓著的刀法大家。

李尊吾:“能打不能打,打过了,才知道。”

双手搓去油渍。

崔希贵眼中,他搓手的动作漂亮之极,有着一流高手特有的疏懒傲慢。

选出三个小伙子。李尊吾扫过一眼,神情沮丧。崔希贵:“李大哥,怎么,不像样?”

李尊吾:“唉,都是好样的。你不是个好手,是个好师父。怕是打不过了。”

双手缩在袖里,站到场中。

崔希贵:“先打哪个?”李尊吾又一眼扫过三个小伙子,眼珠质地如琉璃,竟有幽光:“八卦掌不单是拳法,还是个阵法,以一敌众才是真八卦。一块上吧。”

三个小伙子迟疑未动。崔希贵一声暴喝:“你们是老娘们啊!打啊!”三人一激灵,顷刻换了嘴脸,三匹狼般扑向李尊吾。

年轻人的情绪,如此容易被挑动。待颧骨将挨上拳头时,李尊吾脚下一滑,斜行闪去。让人追,也是有技巧的。

一人敌多人,便是将多人变成一人。李尊吾左绕右闪,身后的三人渐成一行。

后两人被第一人挡住了——这是人的本能造成的,常人难免此错误,所有人向同一目标做同一反应,不自觉地会排成一行。

阵法的本质是分工,空间上的目标不同,有追、有堵、有直击目标的不同任务。人很难承认分工,所以聚众往往办不成事。

一八六○年和一九○○年,洋兵都是从天津直捣北京,清廷皆派重兵抵挡,不是洋人枪炮火力大,是清军之间不配合……国破家亡一闪念,李尊吾反手一掌,将第一人劈得撞在第二人身上。

抢步跃出,挥拳擂倒第三人,转身一脚一个,踢中刚从地上爬起的第一人和第二人。

三人卧地晕厥。

崔希贵知道没有内伤,只是被力道震得憋了气。救治方法简单,把两条胳膊向上一举,就能喘上气来。

李尊吾已开始施救,崔希贵也赶入场中,举起一人胳膊,悄声道:“李大哥,你真不给我面子,我以后还怎么教拳?”李尊吾冷着脸,抬手又救醒一人。

三个小伙子站起,皆是濒临疯癫的惊惧神色。崔希贵大叫:“愣着干吗,还不赶快谢恩,这是你们李大师伯,特意调教你们呢!”

三个小伙子忙鞠躬行礼,崔希贵一脚将离自己最近的人踢得跪地:“没规矩,磕头!”另两个小伙子忙磕头。崔希贵仍不依不饶,怒火难抑:“挨你们李大师伯打,是天大的福气,挨顿打,尝到八卦真味,好过闷头练十年!”

其他徒弟显出羡慕之色,崔希贵眼角瞥到,维持着怒容,招呼李尊吾:“走,咱老哥俩进屋聊天去。”转头训斥围上来的徒弟,“你们这帮傻孩子,有眼福,别有福不能享,趁着新鲜劲儿,赶紧揣摩!”

拉李尊吾进屋后,崔希贵感慨:“亏得宫中历练多年,要是搁一般人身上,场子就毁了。”转脸一笑,“李大哥,我是真高兴你又能打了。病咋就好了?”

李尊吾脸上没有歉意,如失忆之人,痴痴看着室内,多年以前,海公公住在这里,王午也死在这里。

崔希贵又叫了两声,李尊吾回过神,掏出一个钱袋扔在桌面:“这是你给我的墨西哥银元,花了两块,又添上十四块,连本带利还你。”

崔希贵:“嗨,咱俩不用这样啊!您病着,还能挣到钱?”

是杨宅看门所得。李尊吾:“你要觉得利息还得高,就补给我一身衣服、三两银锭吧。我不想再摸鹰洋。”

崔希贵追问怎么回事,李尊吾却不再说话,只待崔希贵拿了衣服和银锭。崔希贵跟李尊吾身材差不多,他的衣服都是好衣服,贵如王侯。

李尊吾穿上,也觉得人气派,不觉嘴角挂笑。崔希贵观察到,喊起来:“李大哥,你笑了,你笑了!心里有什么事,就跟老弟弟说说吧。”

李尊吾嘴唇颤颤,垂下头。崔希贵:“算了,不说。可有一样,你要是病没好利索,我可是不放你走啊。”

李尊吾抬起头,瞳孔虚无,如清晨薄雾:“好了。”

崔希贵被他的神情击中,不由勾起自己的难过,似乎回到初见太后的一天,那时他十一岁,从来没想过女人可以好看成那样……

李尊吾出门时,崔希贵坐在椅子里没起来,扯嗓子嘱咐:“今天,你露了行踪。在堂子里做妓女的相帮,官府不屑抓你,江湖人也不屑。但你在我场子动了手,就又是个武人了,你的通缉悬赏是五十两,我不在乎,很多人在乎。”

飞来一物,扬手接住。

是谭状非遗物——文天祥的凤矩剑,王午死后留在小庙里。

此剑主人皆受冤而亡,这是一把克主之剑,崔希贵竟想用它保我性命……

李尊吾一步跨出门去。

两鬓雪白,颧如刀削。

21.旧约

被义和团焚毁的天主教南堂,得到重建。墙体花饰,请的是天津砖雕世家陈家兄弟,中国青砖在欧洲建筑上极具表现力。

沈方壶是重建工程的总监,建成后不理教务,主事的是一位法国神父。教堂钟楼后面建一座温室花棚,他住在那里,做园丁的活儿。他有马尼拉神学院的高学历,以一柄剑堵住北堂缺口瓦解义和团进攻的事迹,令驻京洋神父集体对他敬畏,被传说成能行神迹,常有位高者来花棚请教。

今天,有人来访。做门房的义工禀告:“说是您师哥。”

师哥?很久没听过这个词汇,难道马尼拉来人了?神学院不用这词汇……上帝,要赐给我什么?

沈方壶眼前是盆兰草,已生花蕾。

温暖的眼神转出一线冷光,嘱咐义工:“见。”

来人穿深灰大袍,套墨蓝马褂,绸缎质地高档,让人见了,恨不得脸皮贴上去蹭蹭。

沈方壶穿麻布黑袍,双手自袍口伸出,不是画十字,而是右手抱左手的武人抱拳礼。

左抱右,是为敌;右抱左,是为友。

沈方壶:“许久未见,师哥少难少病,一切安好么?”

来人正是李尊吾,抱拳还礼:“有劳师弟记挂,虚度几年,无好无坏。”左抱右,左掌掩盖的右手握成一只打人的拳头。

庚子年间,李尊吾背仇家姐妹出城墙前,曾与沈方壶定下比武之约。旧日之约,令他找上门来。

人情已碎,不为敌,还怎相见?

崔希贵武场的三个年轻人只是热身之用,想找回自己,要一个真正的高手。李尊吾腮下皱纹鸟翼般收紧。

沈方壶叹道:“干了一天活儿,身上累了,容我走走,缓过来即比武。”转身向花棚深处走去。

李尊吾本能地迈步跟随,以防沈方壶耍诈。唉,他会拿兵器还是会逃?竟是防土匪般防他。

脚步缓下来。心头一寒,顿失比武自信,跟出这几步,证明病势未绝,自己还不能冷静判断。

恍惚间便到花棚尽头,一个两米高架摆着五六层花盆,花繁叶茂,香气混杂。花架旁是一个锈迹斑斑铜像,卷须长袍的圣徒,不知是耶稣十二门徒的哪一人。

铜像比常人略宽大,铜皮空心。或许因年代久远,铜皮有几处凹凸变形,原本神圣威严的形象像一个被小孩捏瘪了的布娃娃。

沈方壶在铜像前站了很久,忽然开口:“师哥,大清国便如它。”

它不是教堂里供人瞻仰膜拜的圣像,是刑具。十四世纪,宗教裁判所对异教徒如此行刑,将人装进圣像铜模里,以火烤死。曾在法国、意大利、西班牙普遍使用,遗留下的不多,成了今人藏品。

早在马尼拉就学时,便在书上读到,不信真有此物,重建南堂时,听法国神父谈起,便乘兴让他从欧洲买来。

沈方壶:“大清国现今就装在欧美铜模里,早晚毁成一团什么也不是的东西,但从外面看,等同圣徒。”

打开一扇门般打开铜模,轴页之声,似火狱中魔鬼的诅咒。

内壁上没有数百年前的尸体残渣,没有异味,只有湖蓝色铜锈,冬日玻璃上的霜花一般,层层叠叠,形状瑰丽。

沈方壶:“这个模子来自意大利米兰乡间,第一眼见时,毛骨悚然,或许有一生,我是个在里面烤死的意大利人。”

李尊吾:“洋教不是不信轮回转世,只讲天堂地狱么?”人如小花小草,复生复死,中国农民多持此理念。不讲轮回,是洋教在中国乡间遭抵触的诸多原因的一项。

沈方壶:“不是否认轮回,只是不讲。《福音书》记载,一位妇女对耶稣讲‘主啊,你不了解女人的苦。耶稣回答‘我了解,我也做过女人。——但在人间轮回,小好小坏,多么平庸!天堂地狱,才值得一讲。”

凤矩剑为短剑,藏于左袖,贴在皮肤上,如一根臂骨。

李尊吾:“既然有轮回,人便是永生之物,死亡即是假象。你死于我剑下,我无愧疚。”

抽剑,无声。

沈方壶眼光迷醉,似乎努力抑制一步站到铜模里的冲动:“师哥,为何要说这等狠话?你明知道,动手,死的会是你。与死亡一样,剑也是假象,保不了你,伤不了我。”

几步足音,已令他判断清楚。

后悔跟出这几步,一见面便动手,或许是唯一胜机——两年来,自己武功打了折扣,而他进阶至高明境地。

似被一条蛇绕颈缠住,李尊吾气若游丝:“比武不是人事,是神境,人事有常规,神境有奇迹。或许第一下,我不如你,但第二下便有了改观。”

沈方壶:“我信教多年,一直期待神迹降临,但至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人间只是人间。”

咔的一声,合上铜模子,刑具成为圣徒。

沈方壶:“上帝无处不在,等于不在,你如何去要求草木花石、风雨雷电?好在有她。师哥,再跟我走几步,给你看样东西。”

李尊吾迈步跟随,右腿有瞬间痉挛。

花棚西南角,有一个齐胸高的黑漆柜子,对开的两扇柜门。打开,下格放修剪花叶的工具,上格供一尊白瓷圣母像,仅一尺高。

沈方壶从下格取出一条油布包裹、麻绳绑扎的东西,退到李尊吾身后。

响起解绳之声。

李尊吾心知,那是他在庚子之乱用的剑,程华安便死于此剑下。比武之约,本是为老程报仇。

沈方壶:“师哥,看一眼,她的脸很美。”

刹那,李尊吾冷静下来,慢慢弯腰,向柜内看去。男人不能说女人美,那是有失身份的事。

圣母像五官很美,合在胸前的手修长,有着女人身形的婀娜多姿。

解绳声止,沈方壶道:“南堂院中,原有一个水池,水池边原有一尊等人高的圣母像,给义和团砸了。在马尼拉,看过许多圣母像,总觉得不如她。幸好北堂资料室,存有南堂圣母像原始图样,洋人在京城没有一流工匠,是景德镇老官窑烧制的。”

景德镇瓷器闻名天下,常做高人一头的巨型花瓶。李尊吾:“景德镇工艺还是有限,做不成原大的?”

背后应声细微,不知是叹息还是浅笑:“想把她做成我一个人的。”

十八年前一个雨天,爱上了一尊石像。那天,拜师海公公不成,从此跟李尊吾分道扬镳。

沈方壶:“上帝与犹太人约定的十诫,刻在石块上,即是旧约。装石块的柜子,称为约柜,是上帝显现的证明。耶稣宣讲新约,约柜换了形式,不再是石块和木柜,而是圣母玛利亚。耶稣升天后,这个女人留在人间,证明上帝曾经显现。”

理性的语调转而温和,吟诗般尾音拖长,“男人创造历史,历史的本质是一个恶行接一个恶行。女人是约柜,藏着拯救世道的秘密。感受女人特质,就是圣行。”

李尊吾听不懂,却莫名其妙心下酸楚。在崔希贵小庙,扬手接住凤矩剑的刹那,有过一闪念,返回杨宅,将仇家姐妹刺杀……

身后气息有变,如土里虫子可预知冰雹霜冻,心知沈方壶起了杀意。李尊吾缓缓直身,剑刃上亮光滑动。

花棚中央有天窗。此刻天光,明媚得让人相信有上帝天堂。

沈方壶出剑,直刺李尊吾后心。

剑的破空声锐如鸽哨。此招是虚招,等待李尊吾逃窜,向左向右,下一剑都会扎上。

李尊吾后背死板一块,迟钝得如不会武功的人。剑尖破衣的瞬间,骤然身形一拐,短剑脱手,后掷而出。

花架倒塌之响中,间杂着一声怒喝。

两人都不动了。

背上剑伤自后心划到左肩,衣服裂开,如剖膛破肚的鱼。裸露的肌肉紧密成块,肩胛线条隆长,状如曲蛇。

沈方壶观望,感叹这竟是一个老人的背,超过青年人的强健。

剑伤极浅。雨滴渗不透荷叶,荷叶上总是滚着雨珠,习武者背肌也不粘血。鲜血滚珠般流下,顷刻间,李尊吾腰间衣襟尽红。

沈方壶躺在碎盆烂花上,凤矩剑扎在小腹,深及四寸。右手持长剑,左手持蛇鳞剑鞘,蛇鳞掀起道裂口,凤矩剑飞来,剑鞘曾挡了一下。

沈方壶:“师哥,好俊的手段。”

只是旧日走镖的江湖技巧。李尊吾回身,面色黯然:“今日,我不是凭功夫胜你。这场比武,对我无益。老程的仇,改日再报。”

沈方壶:“我杀老程是偷袭,不必凭功夫胜我,只需补上一剑。”长剑飞出,李尊吾本能接住。

沈方壶:“信了教,便不能自杀了。有块心病,十余年来折磨得我寝食不安——究竟有无上帝?如果生时不能见到上帝显现,起码死后可以验证天堂地狱。”

长剑尖端有一片暗紫色锈斑,是程华安的血迹。

李尊吾哀叹:“等我武功再恢复些。你的武功现在我之上,我不能像杀条野狗般杀你。”深吸口气,“世道已不值得尊重,作为武人,得尊重武功。”

沈方壶垂头。

李尊吾:“或许没有人,或许有许多人,会为五十两银子追捕我,我要早些出城。扎在你身上的剑,是我朋友遗物,要带走。”

沈方壶抬头,苦笑。这原是一张跟老程有八分相像的脸,现今留着欧式络腮胡,颧骨也像是洋人颧骨。

凤矩剑拔出,会腹破肠流。

李尊吾醒悟:“叫医生取剑,我等不及。我武功提升,即来取剑取命。”言罢要扔下手中长剑。

沈方壶举起蛇鳞剑鞘:“带我的剑走。古人互换佩剑,以定盟约。你我生死之约,该隆重些。”

恍惚间,又是老程的脸。

剑柄银饰闪烁,剑锋逆转,钻入蛇鳞。

沈方壶手心一空,李尊吾连剑带鞘地拎走。

教堂大门外,有五棵槐树,枝条相连,正槐花开放,如浮在空中一亩花圃。枝叶缝隙透出青灰砖色,城墙不远,多有残断,经庚子年洋人炮火轰炸,至今未及修补。

22.新约

计划西去,出城却南行。

宣武门外菜市口,历代作为刑场,谭状非即死于此处。斩杀朝廷要犯的行刑处,却没有固定场子,见蔬菜市场哪里有空地,便在哪里摆监斩官座位。

杀人之地,随时被人流遮蔽。

背后伤口已自行止血。野兽不会流血不止,习武人也如此。李尊吾套了件坎肩,掩盖被剑划破的衣服。坎肩是从教堂义工身上剥下的,义工在他手里无力如孩童,上帝并没有显现。

或许善恶不是上帝的思维,八国联军虐杀京城妇女,上帝亦无显现。

菜市口是闹市,也是南方人入京的要道,自古小偷多、眼线多。经过一辆卖冬瓜的大车时,感觉被人盯上。

菜市口外是守城兵卒的训练场,现已废置,满是荒草。再之外是驴市,黑色毛驴居多,六七百头,臭气熏天。

环顾身后,并无人跟踪。仍不敢向西,原要入师父埋骨的终南山。李尊吾叹口气,继续南行。

至一片野高粱地带,止步。身后,骡车奔驰声自远而近。有数辆之多,京城武人不擅骑马,总是雇骡车,一车可坐四人。

李尊吾甚至有些自喜,不是神经过敏,证明直觉复原。

骡车停住,四辆。京城民众,只有镖局才可携兵器。骡车上挂镖局旗号,人下车后,从车顶摘下一捆长枪,一一分了。枪长丈二,杨木枪杆,镔铁枪头。

镖旗上绣“靖”字,黑三角徽章。

李尊吾胸腔生出一股躁气。靖字号不是正式镖局,混混办的,只为能合法持兵器。受正统镖局制约,以黑三角做徽章,以示低一等。

混混镖局把持各类农贸市场,秘练一种叫“赵子龙十八枪”的枪术,不用下功苦练,而招法刁钻,刺人小腿十拿九稳,正经武人对付起来也头疼,尽量不与其发生冲突,以免腿上中招,恶心了一世英名。

领头的彬彬有礼:“请问是李尊吾李大爷么?”

李尊吾转身即跑,盖世武功也禁不住十六条枪围扎,边跑边撤去裹剑的草席。后背汗毛耸起,瞬间,应躲过了五六下刺扎。

抽剑,反手一撩。

身后惨叫,应有一根手指被斩下。

脚下不停,“之”字形路线。

右肘衣料被枪尖刺破。剑柄震开枪杆,猛然下蹲。身后追近的混混收不住步,从肩上摔过去。逼上,膝盖压住那人颈部,反身挥剑护住自己上身。

只要一用力,膝下人脖子便断了。

听脚步声止,抬眼见混混分为两层,占据要位,实在没有可突破的缝隙。想不到训练有素,不弱于职业军人。

领头的站在第二层中央,依旧客气:“李大爷,您跑什么呀?您累,我们也累。快把我小兄弟放了吧!他妈二十三岁守寡,拉扯大他,不容易!”

李尊吾:“按江湖规矩,你们选个最厉害的跟我打,我赢我走,我输,跟你们走。可以不答应,但想擒住我,起码要扔下六七条人命,他是第一个。”

稍用力,膝下混混哀号一声。

领头的:“快别!按规矩来。”

京都毕竟是文明之地,恶人也说话算话。李尊吾放人后,众混混退后。最厉害的,是领头的,他持枪缓步走来,小孩般吐吐舌头:“我还能打过您?笑话!”

抖臂扎向李尊吾面门,枪杆一滑,转刺小腿。

李尊吾未迈步,脚跟外撇,裤管内的小腿斜了毫厘,任枪头刺入裤面。剑顺枪杆滑行,突然顿住,侧刃压住领头的前手,剑尖抵在他咽喉。

枪尖穿破裤管,未伤皮肉。

领头的:“呵呵,我就说打不过您。”李尊吾随之一笑,腕子轻抖,剑尖戳入其咽喉。

领头的瞪圆两眼,不信此身已死。

李尊吾亦不信自己出手……究竟是怎么了?定是本就有杀人之念,此念压抑不住,如袖子里藏的橘子,顺腕而出。

众混混愣在当场,仅闻风过高粱的瑟瑟之声。

李尊吾望了眼天,万里无云的晴朗好天。杀人之念,只是今早对仇家姐妹一闪即逝,她俩非我所有,盼她俩平安健康,多子多孙……

又一阵风起,荡出酸腐地气,近乎酒香。

李尊吾收剑踢枪,展身跃起,一根箭般射进高粱层层之涛。

众混混醒觉,持枪追入,骂声不止。

五十两可以买一套独门独院的宅子,可以买四百头羊,不够给一个青楼名妓赎身,买不下一条日本造欧式金壳怀表。

五十两让李尊吾彻夜奔逃。

好在城中混混跟城外土匪壁垒分明,世代无交情,均以与对方合作为耻。沿途土匪看热闹,加入追捕的,仅是又从京城追出的十辆骡车。

十车,四十余人。

只有杀。

多次领教赵子龙十八枪,暗暗佩服创立之人,竟可让庸手速成,一月练习等于正统习枪三年功力。十八招除了扎小腿一招,皆为虚招。

逃亡之暇,从农家偷了吃饭的竹筷子,沾油涂蜡,绑于小腿。运动之中,凭竹筷滑度,勉强可抵御枪扎。

一夜凶险,被五杆枪追上,尽数斩杀后,惊觉两腿上竹筷子尽数碎裂。

还是老了。剧烈动作后,小腿肌肉纤维如钟弦上到极限,多走一两步,便会绷断。以剑鞘作拐,风湿病人般挪步前行,再有两杆枪追上,便可取走他性命。

河水反着月光,照亮临岸草地,李尊吾身影格外显著。能见度如此之高的夜晚,是追捕佳时。

前方出现三匹马。

李尊吾心怀死念,准备最后一搏。

骑马者帽外裹头巾,挂银饰珊瑚饰物,竟是女人。她们喊:“你是哪个地方人,干吗到我们这块儿来?”

腔调古怪,却有熟悉之感,猛想起一人,李尊吾心动:脚下莫非是潮白河地带?

清朝初建时,一伙塔吉克人流浪到潮白河,找到一块元代蒙古人的废弃牧场,重新整治,繁衍生息。

关刀王午是他们的骄傲。

自报是王午的朋友,被带上马,带到塔吉克首领家。首领称为“依阐”,一位年过六十的妇女。李尊吾展示蛇鳞剑:“我跟人换了剑,王午留下的剑不在我手,我没法证明是王午的朋友。”

依阐瞳孔为湖蓝色,如青铜器的锈斑,蓝得极具锐度。盯了李尊吾片刻,她咧嘴一笑,露出少女般齐整的牙:“坏人瞒不住塔吉克人的眼睛,我们不知道王午留下的剑什么样,但相信你是王午的朋友。”

朋友要以礼相待。李尊吾站在天窗下,一位妇女爬到屋顶递下一根扫把,问:“你有什么?”李尊吾接过扫把,按嘱咐回答:“有快乐。”

此言出口,心下怅然。

问答重复了两遍,方算礼毕。依阐拿托盘走来,蘸起盘中面粉,点在李尊吾左肩——面粉是塔吉克人的吉祥物,有人订婚了,家外墙上满是全村人点的面粉。

之后,吃了手抓肉和牛奶煮烤饼。之后,是砖茶和干果。

聚会的有七个中年妇女,应在村里地位高。依阐亲自收走碗盘,表示用餐结束,她们便退避门外。

从没吃得这么饱过,感觉微晕。

湖蓝色眼睛对上来,李尊吾强打精神,听依阐说:“女人本没有资格当依阐,但男人一旦离开村,不是死在外头,就是不愿回来,迷在外头。几代人过去,村里男人少得不够配下一代人了。你是逃亡之身,能住段时间吧?”

一激灵,李尊吾想问:“你怎么看出我在逃亡?”但没问出口,身上有泥斑和血污,承认塔吉克人的观察力:“我会引来祸事,住一晚,缓缓体力,已很感谢了。”

依阐眼中锐光似穿透他过去未来:“带一个姑娘走吧。塔吉克人从不求人,旅行带的食品不够,宁可饿死,也不求人。你是王午的朋友,拒绝,就不要说话。”

沉默许久,李尊吾言:“挑一个最丑的吧。”

门外脚步声散,旁听多时的妇女远走,一袋烟工夫,拥一位圆顶花帽上扎红纱巾的姑娘进来。李尊吾端详片刻,悄声问依阐:“这就是最丑的?”

依阐严肃点头,湖蓝色瞳孔如雨淋过,色泽新鲜——那是自豪的笑意。

依阐家不分房间,环墙一圈土炕。当夜,李尊吾和最丑姑娘躺在北炕,两人皆未脱衣,合盖一条黑羊羔毛毯,她像被闪电吓坏的羊羔般一动不动。

依阐睡在南炕,油灯灭后,说了半夜话。都是动物寓言,或许是对姑娘进行婚后生活的指导。年轻女人的气息,令大脑松弛、关节拉开,李尊吾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第二天早晨,出门,有两匹马,很多人。

马上挂包袱,衣物饮食。女人上马,李尊吾有着新郎的惶恐。从此,这个女人便跟着我了?

持一根银镶头木杖,依阐由几个妇人拥到马前相送,才看到她左腿微瘸。瞳孔鲜润,一双永不老的眼睛。

依阐:“村里姑娘以后只能嫁给外族,下一代不再是我们的样子了。你把每个女人都看一眼吧。”

李尊吾环视四周,媚如花簇。

依阐:“我们好看么?”

李尊吾点点头,调缰而去。心中的感慨,令他说不出话,多么漂亮的种族啊,从此不在了?

身后马蹄声稳定清晰,一下一下,最丑姑娘老实地跟随。想回头看一眼她,但还是忍住了,她的马技不错,是个可以陪男人闯江湖的女人……

逆上潮白河,向西而行。

三辆骡车相逢而过,车顶上绑着白蜡杆长枪,应是京城混混新派出的追捕者。赶车的人看起来已很彪悍,车厢里的人该强过以前追捕者一个档次,或许是京城混混的核心打手,这类狠角色轻易不露面。

李尊吾穿塔吉克男装,白衬衣外套一件青色无领对襟大衣,羊皮长靴,黑绒高筒帽。汉人的脸在这样一身行头里,也似异族。

赵子龙十八枪是讨厌的枪法,十几杆枪围扎,讨厌之极。他们经过时,竟有些心悸。

但,他们竟然过去了。

双方拉开三十丈后,李尊吾回头看一眼。

车尾铃铛已摘下。空留一根挂铃的绳头,无声摇晃。

在京城乘骡车是气派事,总是叮叮当当招摇过市。

他们这么走下去,便是塔吉克村了……想起昨夜依阐讲给最丑姑娘的众多寓言中的一个:

一只雏鹰脱巢,从高岩滑落湖面,不可思议地被一群天鹅收养,成了一个吃白食的宠物,每日等在岸边,吃天鹅捉的小鱼小虾长大。

这是只雄鹰,长到一岁,逢迎天鹅交配的季节,无法忍受雄天鹅对雌天鹅求偶,鹰的本性忽然爆发,咬死了全部雄天鹅。但它受困于物种差异,不能跟雌天鹅交配,追逐着所有雌天鹅在天上发疯地飞。

七天七夜后,雌天鹅纷纷力尽,坠空摔死。

最后只剩下这头鹰。但它吃惯了小鱼小虾,不会吃天鹅肉,也不会给自己捉一只兔子。当它企图像天鹅一样,从湖里捉一条鱼时,淹死了。

依阐的寓言要说明什么?

望着远去的骡车,李尊吾对最丑姑娘说:“借头巾一用。”

头巾很长,斩为两段,系在左右腿上,再取水壶浇湿。随师父学刀之初,师父做过一个实验——刀劈一条躺在案板上的半死之鱼。

刀锋刚触,鱼受惊翻腾,刀就顺鱼鳞滑开了。

即便是死鱼,蒙上一块湿布,便难以劈开。

湿布是应急的铠甲。

李尊吾策马向骡车追去。

刀不能光有劈力,刀法之妙在于抹。由劈转抹,便可将半死之鱼斩为两段。

黏滑之物,可滞刀力,刀法高低,在于应对黏滑。一个人的性格由其敌对者塑造,胜利者总带着敌人特征,刀法成就后,自然有黏滑劲。

凭此黏滑,刀能迅速搭上刺来之枪,顺枪杆滑进。

“一寸长,一寸强”,短兵器在力度和角度上吃亏,很难与长兵器抗衡;“一寸短,一寸险”,险在黏滑,一旦持短者有黏滑劲,长兵器反而提供了进攻途径,一滑便至,持长者无躲无藏。

在十五杆枪的围扎下,李尊吾如鹰般回旋辗转。不知过去多久,他停住,草地上横陈的尸体恍若天鹅之姿。

不能让京城混混玷污塔吉克村庄,姑娘们要延续人种,得是别的男人,得相貌堂堂、内心高贵……或许,此念狭隘?大自然的演进方式,常常借用恶人。

裹在小腿上的头巾散碎,渗着血。赵子龙十八枪究竟何人所传?还是中枪了。所幸创口不深,几无感觉。

这个畜牲一般的身体,只要原地站一会儿,便会自行止血。也累得挪不动步,只想站一会儿……凛然一觉,有人自后无声靠近。

此刻,一个十岁小孩也可将自己斩杀。

回头,是最丑姑娘。

红色软底皮靴踏在草上,寂静无声。她无表情地走来,捧起李尊吾左手,脸埋进去,一记长吻。

亲手心,是塔吉克女人对丈夫之礼。

23.剑龄长天厌之

她的体味,令人晕厥,她说在夏日会更为浓烈。

鼻子贴入花瓣,花香亦令人晕厥。

跟她说了跟仇小寒说过的话:

“许多年前,师父让我入世争名,还让我发过一个誓,在武行里叫独行道,不留儿女、不留财产、不留绝技。这辈子,我是一个人,不能有徒弟,不能有钱,不能有家。”

她“嗯”了一声,如一张纸揉成团,嵌入他臂腿间。

在一个异族女子面前,汉人的一切都显得虚假。

女人让男人着迷,不在容貌,在于专注的神情。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全心全意,整衣角的小动作也美到极点。

一日早晨,她醒来,怕吵醒他,仍躺在床上,孩子般地玩着自己的手。他醒后,屏住呼吸,看着她玩手,如草丛里苦等猎物的虎狼,一动不动,忘生忘死。

她叫恰契卡赛然依,“雄鹰停留的屋顶”之意。曾问她:“你为什么是最丑的姑娘?我看别人不比你好看多少。”

她一脸委屈,险些哭了,这个问题就再没提过。

怎么就要了她?

要了她,得让她繁衍。这是向依阐的承诺。

年龄如针,一想便痛。

多年的走镖经历,令他对沿途的大车店极为熟悉。大车店通铺有四十米长,男女混卧,男子将同伙女子夹在中间,几伙人相安无事。

不敢睡通铺,都是付高价,睡大车店二楼的单间。她还是漂亮,塔吉克女子没有蒙面习俗,为避免事端,入店前要她纱巾蒙面,摘下银饰珊瑚。

他只有崔希贵给的三两银子……为了她,他偷窃了。走镖要防偷窃,知道许多方法。清朝官员退休回乡、迁任外地,都是自费,沿途官府不负责招待,也住大车店。不义之财很多,他的手法迅速。

一次共枕闲聊,听她说塔吉克人以偷窃为耻,以路不拾遗为高贵。他就再没有偷窃,因为他是她丈夫了。

钱用尽时,入店报名号“我是李尊吾,四大刀里的李尊吾”。严格来说,镖师和土匪的传统默契是——大车店是走镖路上的真空地带,土匪要等镖车出店再动手,镖师不会跟店家建立私人友谊,更不会赊账。

但他开了口,所有店家都给他赊账,最多让他露一手刀技,以验身份。凤矩剑出鞘,急如蛇信,舔过算盘。

人眼仅见白光一闪,已归鞘。

一颗算盘珠子蹦起,落在柜台上,裂为两瓣。

店家识相,会说:“这手刀技,什么钱都付清了。您跟我,没有赊账这回事。”

耻辱啊!成了个卖艺的。

但为了她……还好,还有可卖的。

河南省温县青峰岭,有一道干涸古河床。河床南北向,宽大如峡谷,河床上有个数百人村庄——峡佑村。

村长叫姜御城,自称村人祖籍浙江义乌,随明朝名将戚继光北上修长城,戚死后,沦落此地,归乡不成。

与阿克占老玉为首的粘竿处后裔一战之后,村中男子多受了眼伤,虽然粘竿处后裔手下留情,因养伤期间不谨慎,喝酒或吃辛辣,仍有少数人瞎了。

村长当时两眼皆被刺中,康复后视力不减反增,惊愕地发现三百米外草丛缝隙里的一只狐狸腿,清晰可辨。

此后,他就迅速衰老,埋怨是眼力耗费。

今日黄昏,他在田里耕作完毕,直起腰来,正要回村,转眼见千米之外的山坡上,一对异族男女驾马而来。他一声大叫:“李尊吾!”

他的头发如晒干的玉米叶,白惨惨,毫无光泽。

他的脸上有着烂梨霉斑一样棕黑色的老人斑。

李尊吾没想到他老成这样,下马后,动情地喊了声“村长”。他盯着最丑姑娘,忘情地说:“李大哥,你怎么回事?带到我们村的女人,一次比一次漂亮啊!”

晚清北方语汇,“好看”和“漂亮”不是同义词,“好看”是脸好看,“漂亮”是包括了脸的整个身体。

招待丰盛,各式野味。螃蟹、青蛙、野猪、水蛇……最丑姑娘只吃鸡肉和蔬菜,她自小的信仰是,形状怪异的动物是魔鬼的留痕。

她可以喝一点酒,脸红的一刻,全席人都停住话,静得可怕。异族女子的美貌,对汉人的震慑力如此之大,说明这个种族到了急需改变的时代。

村长率先打破沉默:“李大哥,我们村还欠您三十两银子呢!利滚利的,两年多了,您就便宜老弟弟,算您八十两吧。”

李尊吾眼角笑纹如渔网:“太多了吧?你憋着什么坏呢?”

陪席的村佬为三桌,十来人,登时哄笑。笑声,抹掉前一刻失态的尴尬。

两位村佬站起敬酒:“大伙商量好了,盼着您住下来,教拳给村里后生。”李尊吾站起回礼,酒杯却迟迟举不到唇前。

村长叹口气,挥手让二佬坐下:“李大哥有李大哥的事,能回来看一眼,拿我们当朋友,已是我们的福气。”

李尊吾坐下,饮尽杯中酒:“我还要从你们村带走两人。”村长显出老狐狸的笑:“邝恩貉、叶去魈?”

可惜,他俩一走一疯。

叶去魈曾偷看教拳,自练不成,一度癫狂,让村人误会黄鼠狼精附体。本以为两年不得指点,疯的是他,不料却是邝恩貉。

两个徒弟,叶去魈有天才,邝恩貉有心机。听到留在村里的是他,李尊吾内心喜悦降了一分,道:“叶去魈去了哪里?”

叶去魈去武昌寻父了。

一八五四年,太平军攻占南京,割据为王,立即北伐京城。五月,自扬州出发的林凤翔部两万兵马渡过黄河,其中四千人驻扎温县柳林村,等待粮草,距离峡佑村六十里。

叶去魈的父亲潜入柳林村,暗杀了领军头目,提头赶到北京守军处,要求领赏,遭到拒绝。因为他们没有太平军头目的容貌图,无法确认。叶父又赶回柳林,在头目陈尸处,找到官阶腰牌。

两地奔波耗费十五天,重回京城军营,头颅已膨胀变形,呈现出一种“老好人”的暧昧表情,似乎原谅了他。

腰牌刻的字是“两司马”,清朝官制中无此名。“司马”是汉朝官名,距今已两千余年,清军不懂太平军官阶,再次拒绝了叶父。

清军只知道林凤翔是北伐军里“最大的”,叶父决定杀他。但林凤翔警卫严密,叶父一路跟随,经历绕袭天津、兵败、南逃的全过程,仍无下手机会。

次年十月,林凤翔兵溃,被押解京城处死,叶父没有回来。十年后,清军攻破南京,太平天国覆灭,叶父仍没有回来。又过了十年,流窜在西南偏地的最后一股太平军——石达开部被剿灭后,他回来了,绝口不谈二十年经历。

村佬猜测,他加入了太平军,在石达开麾下成了高级将领。另一种推测是,他加入的是清军,只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小卒,被太平军火炮炸坏了下身,所以迟迟不娶妻。

回村闲居十年,四十八岁的叶父终于娶妻,婚宴酒醉后,哭诉平生之志——杀一个最大的。次年生下一子,即是叶去魈。

叶去魈两岁时,叶父离村,再没有回来。那年,法国侵略越南,清军入越援助。村人推测,叶父去了越南,要杀一个“最大的”法国人。

清军兵败,法国占领越南全境后,叶父没有回来。

一晃十八年过去,去年,峡佑村接到一封叶父来信,自述在越南战场从小兵卒做起,一路立功,现今是一位六品武将,在武昌新军第八镇任标统,争取到一个新军子弟去日本军校留学的名额,要叶去魈速来相会。

来信用词,简明威严,犹如军令。或许在叶父心中,一个去日本的机会足以抵消父亲对儿子的全部愧疚。

与父亲一样,叶去魈离村后,再无消息。

李尊吾:“五十岁了,还能建功立业,他爹是个狠人。”

村长自豪点头。

李尊吾坐直,语气慎重:“你们村祖上是戚继光将军选的兵,五十岁后体能不衰,仍可下田干活,倒不稀奇,但做兵卒一线拼杀,这便奇了!”

村长是望穿千里的眼神,亮如灯苗。

李尊吾:“光靠血统优良是不够的,非得平日锻炼有法,还得是极高明的法子。难道戚将军当年的操练之法,你们一代代传下来了?”

陪坐的村佬皆神色惨然。听李尊吾话里第一次提“戚继光”三字,已有人起身肃立,以示尊敬。

村长两手抱拳,向空中行个虚礼,以示恭敬戚继光魂灵,礼毕转向李尊吾:“什么也瞒不过李大哥。自古练兵,都是练兵器和阵型,不练拳。戚将军平定倭寇时,曾创编一套拳,因战事紧张,要缩短练兵周期,弃而不用。北调到长城防御鞑靼后,战事不频,军营操练才增设拳术一项。”

有村佬感慨:“戚将军一生练兵计十万人,顶着‘戚家军名号的很多,但只有我们祖上——追随将军来北方的,得了将军拳术,别人没这福分!”

李尊吾敬那村佬一杯:“我明白了一件事——你们村请拳师来教拳,不给钱,还打跑拳师——你们本不为学拳,是要验证戚将军拳法。”

村长呵呵笑了:“嗨,不跟外人打,明白不了啊!我们祖上都是小兵卒子,继承不了将军的兵法韬略,能继承的就这么一点,一代代人都得悟透了!”

李尊吾:“能打给我看看么?”

村长顿时沉默,半晌后说:“只能说说。是单练单使的散招,手手连不上,一手是一手,共三十二个,叫三十二大狠。”

李尊吾:“大狠?不像个兵营名目呀!”

村长脸红:“呵呵,兵营里怎么叫,不知在哪一代,就没人记得了,这么大狠大狠地叫下来了。”

一村佬插话:“怎么没人记得?叫通备长拳。对战场常规的二十一种长杆兵器通通练熟后的备用练习,所以叫通备。拳是近身短打,为何叫长拳?说明属于长杆兵器的训练系统,以示跟市井斗殴的区别。”

村长面色灰黑:“我还是觉得大狠好听,朗朗上口。”

李尊吾:“是呀,年轻人听了,愿意学……邝恩貉平时说话滴水不漏,有心机的孩子不容易得疯病呀。”

村长:“是呀!你离村后,他没干别的,就是练拳,忽然一天就疯了。他爹妈骂你教的不是拳术是邪术。”

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自李尊吾脸颊浮现。

夜宿安排在旧日宅院。当年离村后,此宅入住一对年轻夫妇,下午就搬走了。

村长有心,将宅内恢复成旧观。仇家姐妹睡过的大床摆在正房,无窗的内室暗如墨染。最丑姑娘受不了内室霉味,要睡正房。李尊吾有片刻犹豫,还是随了她。

想不到躺在了她俩的床上!

李尊吾是趴着睡觉,最丑姑娘也是趴着睡。这是常年骑马人的睡态,骑马累腰,卧眠养腰……在他需要她的时候,两人会翻过来。

邝恩貉刚发出“好好好”,李尊吾挥手止住:“到这里三个月,你的疯病就好了。为何还要装得口齿不清,一装就装了七年?”

半晌,邝恩貉:“我说梦话?”

李尊吾:“不知道。你的房间在楼下,我不干偷听的事。习武七年,有过那么多师徒问答,你没说过一句整话,用心之狠,真让我害怕。你话上没毛病,只是控制过度,露了痕迹。”

邝恩貉转身正对,眼神凝固,如迎敌人刀光。

李尊吾:“为什么?我猜了七年,也猜不透。我现在还有杀你的把握,再往后拖,就没把握了,这几日,白天点四十盏灯,眼里都不亮了。不说,我便下手了。”

邝恩貉:“有些事,不说比说了好。”口齿清晰,有着习武者特有的底气。

尺子刀刀尖离开地面,李尊吾浑浊的瞳孔犹如鬼怪。

邝恩貉:“说了,怕你觉得我是个小人。我想给自己保住一份体面,不管我如何用心,决不会伤害你。你是我师父。”

似一道水面光波映过邝恩貉的脸。

左耳耳垂滴血。

李尊吾的尺子刀绣花针般扎了一下。

在邝恩貉眼中,李尊吾未曾动过。

这便是“忘身之应”吧……开悟的狂喜被冷汗淋灭,睫毛根生疼,小腿震颤,竟是害怕。

李尊吾:“你是个聪明孩子,这一手,或许三年或许五年,你也可达到。非得今日死么?”

邝恩貉吐出口气,眼皮突然失控,频眨如盲人。

狠命闭住眼,开口说话。

入山三月,癫狂渐消,惊觉塔吉克女人如此漂亮。装成拙口拙舌,是避免跟她说话,说多了,就亲近了。他实现了他的设计,七年来,她视他为家畜家具,不曾有过一点关心。

李尊吾:“你喜欢她?”

邝恩貉:“不知道。只知道这事不能发生。”

三人同居,野山蛮地,难免有失控的情感滋生。人总是被瞬间情绪毁了一生志向,李尊吾暗叹口气,他讲的,跟自己预测的一样。

他心机重,难成绝顶高手,却是个可托付大事的人……不由得有些想叶去魈,在最好的年月没习武,可惜。

李尊吾伸出手,邝恩貉将蛇鳞剑归鞘,递上。

这是沈方壶的剑,两人还有生死之约。七年里,早恢复了武功,眼盲后,却练成“忘身之应”,不凭耳力,凭感觉可知十五步内的动向,感觉好时,抽刀可斩飞虫。

沈方壶的命,贱比飞虫。

抚摸蛇鳞,丝绸般滑腻。

李尊吾:“你我不是师徒,七年来,只是拿你练手。没教过你秘诀,日后,不要说自己是形意门。说了,杀你。”

蛇鳞剑夹于肋下,以尺子刀作拐,向山下走去。

邝恩貉追上,语调惊恐:“师父!师父!”

鞋面咔地裂开,脚弓上一道血痕。

李尊吾杵刀前行,路面土粒吃去刀尖血滴。

邝恩貉止步。

李尊吾:“有些话,不说比说了好……塔吉克女人,归你了。”

身后没有邝恩貉回音,不知他是怎样的震撼。他喜欢她?此念一起,心酸如绵绵阴雨,竟不能停。

她的名字叫恰契卡赛然依,“雄鹰停留的屋顶”之意……多么结实的屋顶,本以为自己是那头老鹰。

但,我老了。

七年,她不曾怀孕。她的笑容孩子般纯洁灿烂,她该有一个孩子。此刻的她还在午睡,如果邝恩貉去要她,便会生下一个小孩吧?

她的孩子和她一样,有着湖蓝的双瞳。

脚下一颠。作为顶尖高手,不该脚下不稳。真是耻辱!

李尊吾稳住步,忽然冷静。原本是高尚的,答应了依阐,要让她的种族繁衍。年轻人应该跟年轻人繁衍,天经地义。

走着,不再难过,甚至还有道德上的喜悦。在“忘身之应”的感知里,邝恩貉还在原地,未曾动过。

没关系,漂亮女人总是让男人喜欢的。自己的身影在路面上消失后,他会回木阁去找她……

惊出一身冷汗,李尊吾发现自己已转过身来,左手张开着。

蛇鳞剑已脱鞘,如一道横行闪电,直射邝恩貉咽喉。

这是沈方壶也躲不开的必杀技……

没有刺入肉体声,剑的飞程奇迹般拉长,落在水塘边卵石上,遥远一响,如寺庙磬音。

邝恩貉躲开了?他的武功比预想高,这个有心机的孩子,终于骗过我一次……不对,没有闪避声。

李尊吾的盲眼湿润了。唯一的可能是,他正对着自己的背影,下跪磕头,以谢师恩。

张臂,剑鞘落地。

李尊吾转身下山,放声大喊,语调威严:“恩貉!那把剑,留给你了。你我师徒,永不相见!”

25.汉奸

入山七年,过得并不辛苦,因为峡佑村的送别礼物里藏了八十两银子,是一年三十两教拳费的本金和利息,本以为是酒席戏言。

另一个原因,是山腰上住有一对夫妇,帮忙下山买米粮杂货。

这对夫妇,原是叔嫂。乡间穷苦,父母只能给兄弟俩中的一人娶妻,是常见现象。哥哥死后,弟弟娶了嫂子,耻于跟村人往来,搬到了山上。

男人能干,盖了三间石墙木顶房,开辟果园菜园,还在最难走的路段修出百米石阶。女人福相,肥润健康,总是一副兴冲冲的面容。

他俩也没有孩子。

赶到他俩家,天色刚黑,飘着煮米香气。李尊吾推门,门却闭着。门内传来近乎高空大雁悲鸣的一声。

手指便没在门上敲响,人顺着门柱滑下,坐在台阶上。

有些难过。中国男人从小便熟悉女人叫床声,逢到新婚夜,总是安排一两个女方家的未婚男子在窗外偷听,还安排八九岁男孩,男孩来得越多,主人家越有面子。有文化的人家觉得不雅,便在窗外放一把竹枝扫把,以代表偷听者。

这是天地自然之声,与寺庙诵经、学堂读书一样,可以清洗掉内心尘垢,打薄痛苦过往。

最丑姑娘的发声比门内更好听,原以为可以再听十年……

声止后,隔了片刻,男人打开门,一脸歉意,他俩早知门外来人。他脖子涌出层新汗,扬袖擦抹:“老哥,您咋自己找来了?眼睛又能看见啦?”

袖子过去一圈,男人惊呼:“您这是怎么啦?”

李尊吾胡须挂泪,如清晨草叶上结的露珠。

他俩是煮米时,忽然来了兴致,只来得及将灶口的柴抽掉几根。米煮糊了,厚厚一层锅巴。锅巴用凉水洗洗,去去焦味,泡热水菜叶,也好吃。

用餐后,李尊吾对女人说:“记得你漂亮,眼瞎这几年,就担心一件事,怕你变丑了。”她登时兴奋,给了李尊吾手背一巴掌:“我最漂亮的时候,跟你的女人比,也是丑八怪。现今成老太婆了,别惦记了!”

李尊吾任她打了,以目前的武功,需要预知到,才可控制不做出反应。如果自然反应,这个女人已跌到墙角,颈骨折断。

打得还挺疼,摸摸挨打处,应红了一片。李尊吾苦笑:“眼瞎,耳不聋。小姑娘也没你嫩。你的声,真叫一个入耳啊。”

啪,手背上又挨了一下。响起她连绵的笑声。

“老哥哥,你会逗人,说吧,再说说。”

“我哪会逗啊,你俩多久不下山了?一听到人话,就乐成这样。”

又一串笑。等她歇了,李尊吾道:“我要去五台山,来回一个月,是你陪我,还是他陪我?”

她:“我!”

送的人是丈夫。他叫陶二圣,死去的哥哥叫大圣。他三十九岁,携嫂入山十一年。

雇了骡车,两人开始话多,几天后便没话了,沉闷对坐在车厢里。因为他俩离开了各自的女人,语言属于女人。

李尊吾反省跟陶嫂的那番打趣,这样的话,以前不曾说过,以后也说不出,这是最丑姑娘带给他的。欢情之后,总想听她说话。她的呀呀低语,激活他最细微的神经,那是最高明的拳法也练不到的地方。

临到五台山的一天,李尊吾对陶二圣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抛弃你的女人,不留财产、不留孩子、不留绝技地活下去?”

他惊得说不出话,李尊吾惨然一笑:“我做到了。”

真的做到了。与最丑姑娘有夫妻之实,与邝恩貉有师徒之实,但他俩生下孩子,夫妻之恩、师徒之情便都毁了。形意拳是借着程华安的八卦掌教的,邝恩貉没听过一句形意拳口诀,无法再教给别人,艺也便断了。

“他俩一定要生小孩啊。”李尊吾白浊的双眼似乎复明,发出撼人心魄的神采,陶二圣不由得点了点头。

南山寺,仍在斧凿。

零散弱小,十年前则是响如海涛的声场。陶二圣讲,寺庙工程大体完成,仅余几处次要地段在赶工。

普门住所在寺院之外,一栋茅草棚,低矮无门。

直上山顶。

陶二圣说没有草棚,是所庭院,内有松树、鱼塘,具环廊的并排木屋,约五六间,无窗无门。听着像是日式建筑,北京和平门附近,有买房定居的日本商人,见过他们改建的房。

陶二圣敲门,出来两位十七八岁门童,光头白衣,红色领襟腰衬,镶有金线。他俩汉语能力有限,拿出石板粉笔,要求写汉字。

陶二圣不识字,要他俩硬背下“李尊吾”三字去通报。

片刻,门童出来,引两人入院,要求脱鞋再上环廊。中国百姓不穿袜子,男女都以一块方布包裹,在脚腕扎口。

李尊吾的脚布,是最丑姑娘一块旧头巾改的,浓血般深红。耳畔响起门童一声惊叹。

环廊纯木制,不漆色,在冬日里凉如冰块,隔着脚布,感到木面上有着微细刻痕。无窗无门,因为临廊木墙便是门。门童连拉开两面木墙,展现出一块五十平方米空间,草席铺地,一人抚几而坐,窄额扁眼的傻子脸。

没闻到当年初见时长期不洗澡的体臭,李尊吾也知是普门和尚,跪下磕头。普门的语调变了,一种古怪的轻声细语,说不清是年老气衰还是德高文雅:“瞎了多久?”

李尊吾:“两年。”

普门:“眼属阴,是阴气不足所致。”

李尊吾:“我的阳气也不足了。”

普门:“呵呵,十年不见,你有趣多了。”

李尊吾:“因为我老了。”

老人和胖子总是讨人喜欢,老了胖了,便会了自嘲。

门童带陶二圣去别房吃点心,普门自席面跃起,李尊吾听出,是反使的“懒驴卧道”,为形意拳扑杀技,本是自上向下的攻击。反使必得腰胯劲力拿捏神妙,差一毫,便站不起来。

普门立住无言。心知他要自己露一手功夫,李尊吾以刀尖杵地,寻常老人扶拐起身一样站直,也是懒驴卧道的反使劲道。

刀尖未入草席,刀上没有受力,李尊吾以失衡的体形慢慢站直,难度大于凭空跃起。

感受到普门眼光如电,但普门仍未发话。

面对空寂,李尊吾自嘲一笑:“补练七年功,今日再战,我想会多削你一根手指。”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普门:“岂止一根手指,是我的老命。”

这条命够老的,怎么算,都过了百年。

中国人腿脚习惯了桌椅板凳,能像日本人般席地而坐的,只有僧道和武人。僧道常年打坐,武人有腿功。

普门和李尊吾并坐在环廊上,面对松树鱼塘。听普门讲述,那是日本工匠培植修砌,极精美的园艺。

李尊吾眼中是一片或浓或淡的光影,错落有致。

普门轻言慢语:“来之不易。”

元朝末期,日本僧人步斋区林朝圣五台山,出资建了三座石塔,作为对文殊菩萨的奉献。六百年过去,石塔仅剩一座,被后来建起的寺庙保存,包含于殿阁群落中。

一九○四年,日本高野山龙晴寺僧人参拜五台山,查访到旧塔,请求塔所在的寺院辟出一间大殿作为“步斋区林堂”。

普门:“九岁,我流浪到五台,是对面山上的大喇嘛每天给我送吃的。”古塔旧址上建的是喇嘛庙,供奉雅曼德迦,是清皇室家庙,蓄有僧兵。

僧兵是僧装军人。嘉庆帝之后,有四代皇帝未来五台参拜,僧兵减至三十人最低编制,多在山下安家,经营饭馆、轿子副业。

家庙弛废,清室之衰。喇嘛以“家庙不宜供奉他人”为由,拒绝了。日僧又提出出资建一座雅曼德迦殿,与人牛合体的藏式不同,是人牛分身的日式。喇嘛再次拒绝。

日僧愿意出资做“分身雅曼德迦”金箔,装饰庙中梁柱门窗。喇嘛劝说:“对面山上,有座比我们还大的庙,那里什么都能容。”

普门接待了这队沮丧的日僧,几句话套出真实目的。清室兴衰,不在祖坟在家庙,让日式雅曼德迦入清室家庙,以破坏大清国运。

日俄战争后,东三省成为日军势力范围。青龙会是协助军方殖民东北的日本民间财团,龙晴寺为青龙会秘密分支。

普门表态,步斋区林堂、雅曼德迦殿、分身金箔,均可在南山寺实现。但南山寺藤蔓纠葛的信仰体系,令日僧们头疼,没有接话。

次年,龙晴寺出资,派技工来五台,仿照日本贵族原田氏的别墅样式,给普门建庭院,两年完工。入住后,又派来七名用人,照顾普门饮食起居。

七名,是青龙会定制,不知是出于什么传统,认为七人才能照顾好一人。天津、上海的亲日绅士往往有七名日本用人。

三年来,用人们的中文无长进,普门会了些日语。

李尊吾:“这是白给的便宜,怎么来之不易?”

普门无语,李尊吾:“你做了汉奸?”

普门语音虚弱:“庚子之乱后,世上才有汉奸一词。”

是慈禧太后骂李鸿章的,不知怎么传到民间。庚子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联合两江、湖广、闽浙、四川、山东的总督巡抚“东南互保”,不北上救援,京城郊区二万西式装备的新军亦按兵不动,坐视皇室西逃,京城百姓遭虐。

八国联军中的七千德军是破城两个月后赶来分赃的,破城的七国联军总计一万六千人,英军几乎全是印度人,法军基本为越南、缅甸人,奥匈军八九人,意大利军十几人……对此杂牌军,原本可一战。

庚子之乱,表面是外国侵略,实则是改朝换代,汉大臣联手瓦解了皇权。

但随局势进展,作为汉臣盟主的李鸿章,惊觉自己有推翻一朝的实力,却没有成立一朝的权威。去掉清室,将军阀混战,国家分裂。

“有实力,无权威”,也是李鸿章老师曾国藩的悲哀。一八五一年,太平军起义,几近颠覆朝纲。汉臣以此为契机,创办军队,入主中央。曾国藩为领军人物,灭掉太平天国后,手中兵力足以推翻清室,可惜欠一份权威,同时崛起的汉大臣必将群起而攻之。

权威,是各方势力的平衡点,需要漫长时间自然形成,不是聪明和暴力可速达。清廷统治两百余年,制约各方的惯性还在,于是曾国藩自解兵权,将推翻清室之事留给下一代人。

庚子之乱,清室已如朽木,弹指可摧。作为曾国藩的衣钵传人,李鸿章发现他的处境跟老师当年一样,这块朽木是一个倒悬酒瓶的塞子,拔掉,便酒泄国亡。

只能寄望于第三代。李鸿章率“东南互保”的同盟者们,向逃难的慈禧太后表示效忠,隔年病死。

八国联军撤兵后,山东巡抚袁世凯迎慈禧回京,接驾礼仪隆重风光,调动的人马是一场战役的规模。

袁世凯是第三代。慈禧到京后,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二百多年了,我们已经变成了你们,何必呢?”

表明李鸿章的造反意图,她知道。“我们”是满人,“你们”是汉人。袁世凯应答:“是呀,是呀。”慈禧又说:“你这个场面,办得不错。我一生爱面子,让我有面子,就什么都好说。”

几句话,满汉权力交接完毕,定了天下格局。

自此汉臣把持军政实权,清室维持权威,成为实力派汉臣之间的仲裁者,以保证曾李袁一脉的领军地位。

普门:“我这辈子都在反清复明,哪想到,原来清室可以不推翻。”

李尊吾:“你想告诉我,汉奸的本意不是卖国,是篡权?”

普门:“我受青龙会供养,也为篡权。”

料是一番奇谋,等他讲说,突然起疑:“太后的话,你说起来如同亲见,山野里怎知朝廷机密?”

普门:“有个叫杨放心的人,交了三十两黄金做我弟子。他是个满人,袁世凯下野后,却去投奔。他现在很有名,都说是袁府智囊。”

听到“杨放心”,李尊吾垂下头,很久没想过仇家姐妹了。一晃七年,她俩至少该生下五六个小孩了吧?

或者,杨放心如我一般福薄,她俩成了膝下冷清的女人……

见李尊吾状若失魂,普门便不再说,收息静坐,等他回神。

碎石围沿的鱼塘中,落下一片枯松针,激得几尾红鳞黑斑的鳟鱼四散奔逃。

26.尊宿

环廊地板面,有薄薄刻痕。

手抚,发觉依木纹而刻,刀工之细,似是天然长成。

普门含笑:“用人们干的,陪着我这无事呆人,很无聊。在日本是个老手艺,名门大姓的环廊,多是刻纹地板。”

李尊吾长长摸了个来回,叹道:“让顶级工匠伺候人,青龙会屈才。”

普门:“他们就是用人,闲了就刻一刀,没空也不急。三流人干成一流事,不是手艺好,是他们不赶工。当今佛门衰败,后继无人,便是宋朝开始,历代宗师都太赶工了。”

唐宋之际,学究型的密宗、三论宗、律宗灭亡,提倡“顿悟”的禅宗兴盛,成为佛门第一大宗,开出五小宗。宗师们越来越追求速成,废读经打坐,呵佛骂祖,至元明之际,五小宗有三宗灭亡。

禅宗顿悟法门,仅剩棒喝、话头二法,称为“速中之速”。有人提问,宗师便一棒打去、一声喝断,或是教一句“狗子也有佛性无”、“念佛者是谁”的话头,让人闷头揣摩,再提问就以“苍天!苍天!”、“拿命来!”等无理话堵口。

简单,便好作伪。棒喝和话头,躲开对修行具体程序的说明,学人也无从判断宗师水准。多数宗师只有师承,无学无法,临终前要重金聘请文人为自己编造禅话名言,赚得后世声誉。

北宋之后的宗师语录多不可信。明朝末年出现了一个奇怪称谓——尊宿。

明末四大高僧中的两位禅宗高僧——憨山和紫柏都没有禅宗传承,憨山出身于哲学型的贤首宗,紫柏只是剃度了,两人都是研读唐宋宗师语录,自修禅宗。

两人恢复部分禅门古法,引领一代学风,但没有禅宗师承,不能称宗师,只好称尊宿。

普门:“我也无师,是个尊宿。世多尊宿,说明禅宗正统只剩人脉,法脉已断。但尊宿救不了禅宗,尊宿有尊宿的毛病。”

普门自袖中掏出个铜铃摇摇,室内阴影里站出两名白衣红衬的用人。普门说一句日语,他俩取出一套线装书,递上环廊,又退回室内隐没不见。

书分七册,装于书匣。普门说是《憨山老人梦游集》,李尊吾心头一震,自己那套不知是遗落在堂子还是鸡毛店……记得做杨放心家门房时还看过一两次,要真忘在那,仇家姐妹会给我留着……不会!她俩是夫人了,不去下人房间,只会是同屋老门房拿来点火、糊窗户了……

李尊吾放轻声音,以掩语颤:“您这套有没有红字注解,作注人为李得胜?”普门答有,李尊吾点点头,突然失控,涕泪奔流:“我有过一套,是一个版!”

普门任他哭了,不追问因由。平静后,李尊吾解释:“此书陪过我两三年。打听过,后代僧人批注前辈僧人著述,怕犯下错解之误,署名往往不用法号,用出家前俗名。一直好奇,这位李得胜是哪位高僧?”

普门开口嘶哑:“我。”

李得胜是普门俗名,清朝两百年来一逢动乱,民间便风传“李家天子出山”,因为北方反清活动的总枢纽——“井”字组织的首领家姓李,才会有此谣言。

禅病悲魔中,只有此书可稍解痛苦,想不到当年一面之后,普门在自己身边无形存在了许多年。不由自主,李尊吾挪身谢恩,却拜不下去,因为普门抬手顶住他右肩。

是少了两根指头的手,普门:“是我也非我。”

禅宗断脉,明末尊宿从唐宋语录里查找,清朝和尚从尊宿文集里查找,均想从散文碎语中整理出一套修法系统。普门搜集多部《憨山老人梦游集》批注版本,认定五台山十量寺收藏的一个孤本最好。作注者名“苏三峰”,史无记载,亦不闻口传。

十量寺藏书楼老僧说,可能跟雍正年间整肃江南寺院有关,属于被勒令销毁的一批书。普门不愿此注泯灭,便将“苏三峰”换作“李得胜”,重刻面世。四十年来,未被追究。

普门:“尊宿文集比宗师语录有条理,但禅宗修法仍如隔靴搔痒,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就是尊宿的毛病,毕竟是禅宗外行,以博学而强猜,难成体系。”

忘记李尊吾眼盲,翻页指点,“憨山写道,禅宗的观想、打坐并不能造成意识深层的转化,必须持诵咒语——持咒是密宗之法。作为禅宗尊宿,晚年写出这等话,等于否定了禅宗。说明他没能整理出禅宗修法,死后肉身不腐的成就,凭的是早年出身的贤首宗修法。”

贤首宗以《华严经》为根本经典,与密宗根本经典《大日经》理法近似,唐朝有一两位贤首宗师身兼密宗宗师,密宗在汉地灭亡后,贤首宗内留有些许密法。

因师父指认憨山的师兄雪浪做下一代宗师,憨山便离开贤首宗,去禅门争雄。雪浪奇装异服,红艳奢华,世所病诟,实则是唐朝密宗僧袍样式,外人不知。由雪浪的行迹,可测出憨山贤首宗家底的性质。

普门:“我崇拜憨山的禅学,跟着憨山,却摸到密宗去了。当今禅宗名存实亡,从语录文集里找不回来,在汉地亡了千年的密宗,却在《大藏经》里记载周详。”

每一宗的建立,都要经过典、本、论三步完善。典是以哪几本佛经作为根本经典;本是法本,依经修法的程序;论,是带宗师个人体验的论述。

可惜,密宗在汉地没发展到论的阶段,便灭亡了,《大藏经》里的“密部”只有经典、法本。晚唐,日僧空海来华承受密法,移脉东瀛。密宗之论,完成在日本。

普门:“十年前,我跟你说,密法仍在汉地,只是我们忽略了。可十年来想恢复密法,却没有向人传法的自信,便因我没见过论,总觉不足。可惜密法不普传,密宗之论,日僧中也只有少数获准阅读。”

李尊吾:“国人更不可能看到?”

普门:“唐朝和尚有拜西求经的传统,听说有什么佛经,便每天早晨向印度方向跪拜,祈祷此经早日翻译到汉地。有的大和尚一拜便是二十年。”

李尊吾:“既然是古法,总会灵验。你已拜了几年?”

普门:“唉,国人比唐朝时浅薄,那么诚恳的事,做着累了……我是用计。”

晚饭吃芋头火锅,入口香嫩,有一种特殊的满足感。

日本用人不会烧煤,向山民买树,自制木炭。成品上佳,燃烧后生出白霜般的炭灰,奶油般凝聚不散。

普门受青龙会供养,因为献计之功,计的内容为:

在清室家庙里搞鬼,是小人行径,破坏永远没有征服伟大。秦汉帝王以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为武力争得的权力披上“天命”外衣,获得统治的正当性;明清帝王的泰山是《大藏经》,以编纂新版,显示拥有最高神权,是真命天子。

清朝乾隆版《大藏经》的收编规模空前,如果日本出一套收编更广的《大藏经》,便赢得中华正脉的身份,十八省汉人将心悦诚服,天下归顺。

青龙会认为具战略深度,不愧五台高僧的构思。目前,编辑新版《大藏经》的计划得到日本军界政坛普遍支持,已成立筹备会,网罗资深学者,遴选编委会成员。

乾隆版《大藏经》是集古大成,达到无法超越的饱和度。新版如要超越,只能加入日本的密宗之论……

饭后,普门持灯笼,领李尊吾走出庭院,在山顶散步。

李尊吾:“确是来之不易。”

普门:“或许二十年或许三十年,这部《大藏经》能编好,国人在书店便可买到。”

李尊吾:“那时你我已不在人世。”

普门:“那也不要赶工。”

山中雾起。东方天宇,繁星顿减。

27.三重人世

不觉住了五日,在榻榻米上睡觉,醒来总感诧异,似乎屋顶和四壁消失,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

早餐是覆一层麻酱的小米粥,伴以腌丝瓜皮。午餐涮白菜,木炭浅锅,以萝卜丝、冻豆腐为底料煮水,白菜切成小块,在沸水中一探一捞,不待熟透便吃。

吃得热切时,普门忽道:“京城、上海都有针灸世家金针张,专营眼科,脑流青障麻烦,要特殊手法,但营业五年以上的金针张,都没问题,养伤两月即可看见。”

深吸口汤。生来不喜欢吃萝卜,但萝卜煮的汤,十分受用。不喜欢一个人,但喜欢此人的用处——人与人的关系往往如此,对普门,从不曾有过发自内心的崇敬亲近,只可说是重视。

听他提到治眼,便知今日该下山了。

李尊吾:“早知道金针张,持病不治,一是懒得下山,二是眼盲后,人变得敏感,对剑法有益。”

普门:“哦?是什么样的敏感?”

李尊吾:“动物睡眠中察知天敌来袭,不需要眼看。说是听觉,似乎不对,睡时听觉减半。是什么?只好称为敏感。”

普门击掌而笑,转而语调深沉:“慈禧默许满汉权力交替,皇室贵族皆明白,但不敢评论慈禧,只说袁世凯是暗移神器——这是篡权最好听的词。既然皇室贵族已承认袁世凯的实权,为何太后和光绪帝死后,马上一纸诏书将他罢免?”

自问自答,“因为国家无宝。”

国家之宝,是拥有一批调和型老臣。十年来,荣禄、端方等支持汉臣同时在满人中具巨大威信的老臣逐渐去世,各派势力的冲突呈表面化、凌乱化——也就是儿戏化。

罢免袁世凯,十分儿戏。即位的宣统皇帝三岁,其父载沣做摄政王,二十五岁。放弃血统最正、能力最强、即位呼声最高的溥伦,因为慈禧本不是选皇帝,而是选族长,怕三十九岁正当壮年的溥伦想当有所作为的皇帝,与袁世凯火拼,酿成大祸。

族长是调和型人物,不求大利求小安,载沣平庸自乐的性格最为合适。弃权保富,是慈禧为皇室策划的出路。

不料,青年人更想有作为。慈禧过世后,载沣性格大变,联合一伙青年新贵,要让军政实权重归皇家。

袁世凯以一个宴会上遭后生揶揄的长辈心态,半恼火半可乐地接受免职。他是三代汉臣篡权的最大成果,以北洋新军为核心,延伸出银行、矿业、铁路、轮船、招商、盐业、邮政等实业的“北洋集团”。

强大的经济输血能力,令北洋军不依赖朝廷饷银,成为有独立意志的军队。清廷只能免去他的职务,他制定的政策仍在有条不紊地施行。

最新的一项密令,是整肃街面。每当政局动荡,他都先稳街面。迎接慈禧回京的那年,他将北京、天津的混混几乎全部抓捕。

晚清刑法松弛,死罪要多重会审,只有秋天一季可问斩。但对于恶名昭著的大混混,他拿出曾国藩对待太平军溃兵的“就地正法”,不审而直接砍头。震撼强烈,一时街面秩序井然,刚经过义和团、八国联军之乱的京津两地,文明如太平盛世。

天下大乱,首先是天下混混起哄,扰乱了民心。袁世凯已居家一年有余,整肃街面,是他重返政坛的先兆。

普门:“中华自古是三重人世,皇家、官绅、流氓。”

皇家独立于政府,专有一套管理、财经、军队体系,历史上的东厂、内务府、禁卫军都是皇家编制,不受政府制裁。晚清皇家垄断皮毛和人参买卖,是陶瓷业、织造业的龙头,东北华北最大的地主房主,赋税不入国库,并占广东海关税收的分成,是庞大的经济集团。

官绅是社会主干,在朝为官、在野为绅,以读书人为底色,在朝在野都是掌权者。他们以师承为联系纽带,每当变革,先以“学派”的名义实施集体行动。绅士是一地的民意代表,个人道德、学问、家族财富均可服众,与官有师承上的人际关系,官员去一地上任,先要拜访当地绅士。

普门:“史书是给皇家作传,家谱是给官绅作传,给流氓作传的是小说。”

明清小说中的主角多为书生闺秀,总被混混迫害,被侠客营救。小说的华彩段落,是写江湖手段。

混混活动在街面,勒索商家、打架斗殴、调戏妇女,不敢犯下杀人抢劫的重罪,因为不愿异地逃亡。混混是地头蛇,在一地盘踞几代,无业而有家。

游侠是背景莫测的过路客,流亡贵族、遭贬军官、越狱囚犯均有可能,无亲无故,一旦出手,永不再回旧地。

还有一种恶侠,祖辈都是混混,生来性格孤僻,专爱给别的混混坏事,也不跟民众亲近,往往短命,威风几年便病亡。一户人家不义之财敛多了,必生出一个逆子败家,混混里自生的侠客,似是上天的惩戒。

有什么本钱做什么买卖,皇家的本钱是血统,官绅的本钱是读书,以个人武力做本钱的是流氓。混混和侠客都是流氓,如太极的阴阳鱼。

普门惨然一笑:“氓字的本意是,断刃之刀、垂泪之目。你我是流氓。”

游侠和恶侠可遇不可求,平日制约混混主要靠镖局,是镖师走镖归来、护院之余的自发行为。官府传统:县以下无官,乡镇自理;也不管街面,民众自理。

二十年来,随着火车轮船等新兴运输业兴起,镖局尽数倒闭。街面少了镖师,袁世凯先以军队救急,再引入日本警察制度。但“就地正法”的威慑力日久渐失,警察制度显出先天不足,因为警察依法行事,混混作恶以不犯法为度。

民间的恶徒还得民间的强者来制约,一个替代镖局的特殊人群,成为时代的必需。

李尊吾手勒茶杯杯口,指尖瘀红:“这些话是杨放心说的吧?”

普门:“眼盲心明,是他。你去天津,无论他干什么,你都抢过来。”

李尊吾:“为什么,他的话不对?”

普门:“话对,人不对。皇家的人世在宫廷,官绅的人世在衙门,流氓的人世在街面。明清皇家侵犯官绅的人世,党争不断、腐败丛生。官绅历来不插手流氓的人世,一旦破了口子,不管起初有什么大快人心的举措,之后必生出比混混更大的祸害。”

李尊吾:“他的计划,是扶持民间的强者?”

普门:“民间的强者得民间自己长出来,扶持的,只会是走狗。”

杨放心拜普门为师,想借用他的底层名望。底层浊不可视,普门给他张名单,均是市井中深藏久隐的武人,各有班底。

这些人不属于普门,属于“井”组织最初的历史。原都是负有特殊使命、以小手工业者身份潜伏于市井,保持组织性,一代代繁衍。在漫长的时间里,失去反清复明的宗旨,成为安居乐业者。普门对他们没有指挥力,对于他们,他只是一个被供养的大仙。

普门:“他们都是犯懒贪闲的人,召集起来会很麻烦,杨放心有口才、背后有北洋军财力支持,让他做吧。不管凑了多少人,都要成为你的人——可以做到么?”

感觉普门是照穿人心的眼光,李尊吾点点头。

普门放松下来,语调稍高:“保住三重人世,才可不亡国。割地赔款都是外伤,人世是内脏,人世一坏,得了内伤,就再也挡不住洋人了。”

之前古怪的细声慢语是防备用人偷听。他又音高一度,喊了句日语。西侧纸门拉开,走入三名用人,撤去火锅,另设新几,摆上茶具。

日式茶,大壶小碗,三名用人神情专注地操持。

普门:“人老真是麻烦,无人照顾,处处不便,伺候久了,又浑身不自在。你说眼盲后剑法变得敏感,可否见识一下?”

语调中竟有自怜的哀情。李尊吾一时惘然,不知如何作答。

普门:“十年前,我求死不成,今天可以求到么?”

刀不离身,是长年习惯,出于对普门的尊敬,怕尺子刀锈斑污染席榻,立在室外环廊里。

普门:“取刀吧。”

此刻用人正将茶道特制的煮水壶置于炭盆上,壶底铁质受热后的微声,如婴儿梦呓。

李尊吾坐直身体:“不必。”

顺手揪下捣茶叶刷子上的铁丝,划过普门颈际。

一股血喷出,如从普门身体里跳出一个人,倒于席榻。

这股血过后,脖子的血喷便弱了,薄如粉色晨雾。

普门:“死是这样的,好玩。”眼神转成孩子失去玩具的悲伤,凝定不动。

喷血声和煮水声持续。

头颅顺着脖颈伤口,缓缓后转,最终停止的姿态,似一个看书看累的人仰面松弛一下。

对普门尸身,李尊吾俯身磕头。三位用人放下手中活计,平稳站起,各从襟口里抽出一柄无锷短刀。

一人劈来,李尊吾斜行起身,定在两步之外。

那人右腕动脉被划开,以左手堵着创口,不敢再动。

李尊吾指尖捏着那截铁丝,踱上环廊。

其余两位用人没有追,面色压抑得可怕,一人鼻翼抽搐,终于喊出一声:“为什么?”是汉语,发音标准,语调自然。

已拿上尺子刀,正要顺廊而去,听到此声,回身迈入门内,白浊瞳孔犹如妖魔。那句话说得如京城人,有过长期的汉语会话,这一句才能说到此程度。

装作不会汉语,是为让普门放松防范,好偷听他与来访者的对谈。

虽知普门老练,他们听不到什么,但这份心机,李尊吾感到是对普门的亵渎,愤怒得鬓角发凉。

砰的一声,北侧纸门拉开,进来两人,听磕碰声,持着木杆兵器,可能是三股叉。环廊也爬上一个人,无声靠近,从所持兵器的寒气推断,是三尺四寸的长刀。

眼盲,更要快速移动。敌人追击时,才会发出声响。李尊吾向前冲出一步,猛然矮身反撩一刀。

刀尖戳入环廊来敌的咽喉。人在往前跑时,往往暴露咽喉。李尊吾蹙眉,怎么是三流货色?

以之形路线向室内行出三步,每当身体转向,便有一人中刀。刀不是向前砍,是向后撩的,古战场的马上长刀杀招是“拖刀”——拖刀逃窜,忽然回身,可斩上将。

倒下三人,两名短刀者一名三股叉者。剩下的一名持叉者,喘着粗气,不敢上前。

知道他们只是粗通武功者,李尊吾便手下宽松,只划开皮肉。

遵从这里的习惯,席榻上不穿鞋,但脚布不比袜子,左脚的散开掉了。刀头后探,在席面上滑过两圈,捞到脚布,缩刀带回。

李尊吾蹲下系脚布,想到普门在上茶后求死,正是让这几个用人作见证,死因明确,他们好向上级交代。用人们攻击,或许是想为普门报仇,服侍三年,也在情理。

李尊吾的脸,对向持叉者。

喘息中带着哭音。

做手势让他把叉子奉上。

那人将叉横持,走近跪下。

捋着木杆,李尊吾摸到叉头,手指在三股中游了个来回,叹道:“日本叉是这样!边侧的两股为何不冲前,是横着的?我还以为摸到了枪头。”

那人涕泪满脸,努力让语音成句:“就叫枪,不叫叉,十字枪。两侧股横着,不为扎,为了拔。”

枪尖扎入敌身后,两个侧股横抵在敌人铠甲上,由于反弹力,枪尖自己就蹦出来了。十字枪是连刺的设计。

李尊吾赞了声:“有心。”起身出屋。

腥味扑面,环廊上的死者流了一摊血。避血而行,有些许愧疚,默念了句“阿弥陀佛”。在环廊下穿鞋时,身后二十米响起一声怯怯的问话:“就这么走了?”

李尊吾:“还要怎样?”

身后再无声。

陶二圣受不了躺在榻榻米上以小炭盆取暖的睡眠方式,半夜冻醒,住过一夜,搬到南山寺客房去了。

是二十人躺的大通铺。他对和尚的烧炕水平嗤之以鼻,花了两天改造火道,这个中午,当他躺到炕上,刚觉得后背有了热度,却腾云驾雾站到地上。

李尊吾揪着他的胳膊,道:“陪我下山,雇到辆骡车,你就可以回家找你的女人。”

他看了眼大炕,难过得几乎落泪。

骡车好找。给陶二圣一块银角,作为回终南山路费。

车厢以厚棉作帘,内有一个小手炉,李尊吾只想一头栽进,昏昏睡去。垂帘,骡车开拔,却听一串脚步不离不弃。

强压睡意,李尊吾喊道:“二圣啊,是你么?”

外面“嗯”了一声。

李尊吾:“怎么还跟着呢?”

十几步过去,陶二圣开腔:“来五台的路上,你劝过我抛弃女人……我想了想,你说得对!”

立时困意全无,扬手掀帘,忘了眼盲:“为什么呀?”

陶二圣:“我都三十九了,跟女人耗在一块的时间太久,该做点老爷们的事了。您就带上我吧,我这人不怕苦、敢拼命。”

唉,那时劝他,为说说自己的心事。李尊吾:“我是又老又瞎,跟着我,没好。先回终南山,和你女人商量商量,等有好机会,再下山。”

陶二圣:“我除了认识我们村的、卖杂货的,就是认识你了,我没别的机会。”

李尊吾语气软下来:“我是穷途末路的一个人,帮不了你。”

陶二圣:“别蒙我,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就冲你那把刀——多怪的一把刀,你不是一般人!”

一丝苦笑袭上嘴角,李尊吾:“你的女人呢?”

陶二圣:“她能活下去。”

手指在刀柄上松开,差一点刺出帘外。世上每分每秒都有伤天害理的事,既然你这么有心机,我也就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了……

倦意又起,李尊吾道:“上车吧。天寒路远。”

28.争大

天津初级师范学堂的西配楼,一二层归“地方自治研究所”。

自“议事局”成立后,研究所完成历史使命,空了许久的楼层,入冬后便逐渐有人入住。

这些人挂着小贩式四处讨好的笑容,在师范学生眼中说不出的古怪,院子里碰上,都本能躲开。

西配楼玻璃窗用报纸糊了,白天不开门晚上不开灯。深夜归校的学生,曾看到楼里有担架抬出,上面的人裹头裹脑,不知死活。

从房间数量和不断入住的人数计算,楼内进行着大规模淘汰,夜里流水般不断抬出去人。

这日上午,做操的学生见校门走入两人。一是农民、一是盲人。盲人的拐杖是根布满黄锈的铁条,眼尖的学生发现底端是刀头,每一下杵地都是装样子,刀头离地有纤毫之差。

他俩向西配楼而去,敲开一扇门,盲人进去,农民留在室外。

那间是大教室,原供乒乓球、吊环等室内体育课程,地方自治研究所迁入后,改为集会场。

室内冲突刚过,地上躺着一位晕死的伤者,除去施救的三人,室内人都看向入门的盲者。

四十余人,空气污浊。盲人:“你们里面,应该有听过我的人,我是李尊吾,四大刀之一。”

空气一清,众人同时停住呼吸。有人搭腔:“听过你的功夫,没见过你人。”

李尊吾:“那就见见功夫。”

刀尖向前划出半步,杵于地面,刃口翻上,闪过一星银光。

上前两人。

脚步稳重,残留着早晨刮胡子的皂角味。

俩人停下,此距离不是拳斗、械斗的距离,是扔暗器的距离。普门提供的信息里,有一对以刮胡刀作飞刀的兄弟。

一人开口,理发师傅三分热情七分平淡的腔调:“怎么瞅着您眼睛像是瞎了?”

李尊吾:“您要看着是,就不要拿飞刀对付瞎子。”

那人:“怕飞刀,就不要亮刀。三流货色才在江湖上扬名,这屋里的人,随便玩玩,就能是四大刀。”

李尊吾是一个饭馆老跑堂深埋屈辱的笑脸:“我躲不了飞刀,能自己开门出去么?”

那人语气反而戒备,响起微细的剃刀出膛之音:“请便。看在眼瞎分上,你是好进好出的头一个人。”

和他并排站立的人也剃刀出膛。江湖经验,敌人服软的一刻往往是耍诈之时。全屋人皆明此理,屏息注视。

李尊吾:“真给面子。谢了。”

慢慢后撤,摸到门把手。一副防备飞刀随时袭来的警觉样子,由于失神的双眼,显得滑稽。室内没有人笑,一个没有习武底气的嗓音悄声说:“念在他曾是一代豪杰,让他出门吧。”

门开,咔的一声又用力扣上。

飞刀兄弟条件反射,登时出手。

两柄剃刀钉在门上,如开叉的燕尾。

李尊吾矮身蹿来,速度极快。

兄弟俩冷静,双双掏出第二把剃刀,抖腕出膛。

李尊吾团身斜拐,身后拖的刀撩起,蝎子尾般蜇上兄弟俩手臂。由于刀行角度,一抡之下,打飞第一人剃刀,划开第二人右腕。

第一人手快,入怀掏第三把剃刀。手刚出衣,手背作疼,被李尊吾刀头戳中,一团血溅在胸口。

飞刀兄弟一手捂另一手伤口,止住全身动态。旁人凑上帮忙止血,一位老者权威的声音:“神乎其技!不愧是李尊吾。”

李尊吾以刀作拐,仍是老弱模样。人们纷纷让道,他却不向老者去,走向要放他出门的无习武底气的人前。

那人蓝衫黑袄,帽檐镶玉,左眼是久经世事的平淡,右眼闪着受过射击训练特有的贼光,五官线条因年老而软化,仍有五分年轻时的帅气。

李尊吾驻足:“杨大爷,别来无恙!”

那人正是杨放心,叹道:“故人相见,甚好甚好。”

旁侧响一声低沉应和。

李尊吾心知,那是弃徒夏东来。

袁世凯要做的,是一个千古未有的创举——武会。

宋朝之后,设武状元。习武跟学文一样,是私塾方式,凭私交介绍雇佣拳师。文武私塾都是家教,不跟社会发生关系。

明清民间禁武。镖局开业,需在衙门登记特批,想学拳便得当镖师。

像商会聚集商人,武会是聚集武人,让武人五百多年来首次以正当身份面向社会。为保证聚集各派拳师,实行高待遇,月薪等同大报纸主笔的聘金,一月可买三百斤牛肉。

李尊吾知其内涵:让各派拳师共存一处,便形成了把控街面的力量。

但武人状况,让杨放心始料不及,他们在一起,要分尊卑等级。定尊卑,需比武。一人失手,他的师门关系立刻复活,隐遁多年的、交恶不来往的师兄弟都会出现。争斗三月之久,武会仍不能成立。

李尊吾:“建房先搭梁,定尊卑先要定下个最大的。”

杨放心:“就是定不出来。”

李尊吾:“定我。”

杨放心:“……今天你只是打败两把刮胡刀,等打败所有人,也累去半条命,怎么当最大的?”

李尊吾:“最大的,不是最厉害的,就是最麻烦的。七年前,我伤了京城混混百十条命,只要露了行踪,京城混混就会联合天津混混杀我。办武会,说到底为对付混混,我是最好的开战理由。”

武人动手需要正当理由,按江湖规矩,理由正当,打完即了,不受报复。私仇,则要遭受至死方休的追究、不择手段的暗算。

会员为保护会长而战是忠义之举,理由正当,乐意为之。

杨放心:“为这点便利,他们就能暂停争斗?”

李尊吾:“你对江湖不了解,内部争大,永无止息,但一有外敌,却都想当第二代最大的。第一代往往是鱼死网破的牺牲品,第二代便好收拾残局,成功上位。”

杨放心沉吟片刻,道:“历史上秦朝是汉朝的牺牲,隋朝是唐朝的牺牲……我信你。”

谈话在杨宅客厅。

政体变革容易引发民变,袁世凯的习惯是,大事先在天津试点,民间监督政府的“议事局”便是经过三年试验,定型后再向全国推广。

以议事局把控官绅,以武会把控街面,均是民主色彩下的稳定之策。与议事局一样,武会定型也预计为三年。杨放心在远离师范学堂的地方,买了栋小洋楼。

言“小”,因为按照英国传统,庭院占五分之四,楼占五分之一,楼高只二层。天津的洋楼小在了庭院,楼则增建为三四层。

生活空间远离工作空间,是统治之道。高层干部的习性是“拥众逼主”,历史上许多朝代崩溃,都是皇帝被逼急了,酿成悲剧。对下属的躲闪技巧,是领导艺术。

客厅,西式长条餐桌按中式规矩,摆成主桌陪桌。主桌,杨放心和李尊吾。西陪桌是夏东来与陶二圣,东陪桌有着淡淡头油香和首饰清音,是多年不见的她俩。

杨放心没安排仇家姐妹与李尊吾打招呼,她俩是开饭后,一阵微细裙摆声坐在了那里。

杨放心:“既然开打,眼盲碍事。天津有英国、德国医院,明天就可以安排。”

暗闻头油香,李尊吾白浊双眼似死兽之目:“病,是个好东西。躲在病后面,可以免去很多事。”

杨放心:“今日的飞刀兄弟,没因为你眼盲,就不出手。”

李尊吾脸上绽开一个缓慢的笑:“噢,你说的是武功。武功到我这个程度,眼盲眼明已区别不大。我说的是人事,瞎子比明眼人有很多便利,起码,别人容易原谅他。”

东陪桌响起一声汤勺碰瓷盘的金音。

饭后,夏东来叫来骡车,送回师范学堂。

安顿好床褥等入住条件后,夏东来招呼李、陶二人入住,却见院中空了,学校后门开着。

门外是一片野林子,清晨有卖蔬菜的早市,傍晚有饭后遛弯的市民。此刻寂静少人,李尊吾坐于石凳,风过树叶如细密雨声。

陶二圣小孩一样乱跑,跑回来,兴奋告知听来的事:有位英国老绅士回国前,生出一念之慈,想美化此林子,买了四十只英国松鼠投放,一夜间,被野猫尽数吃光。

天津庚子年遭八国联军焚城,人口近乎屠光,现今的天津人是十年来补充成的。天津野猫完败英国松鼠之事,大快人心,编成评书相声。

夏东来赶到,请他俩回楼入住,李尊吾点头,却不起身,转向陶二圣:“楼里都是高手,你什么也不会,住进去不太好。学个践步吧。”

响起夏东来脚下低微的搓地之音。以挡枪挡刀的搏命表现,才在十年后学得践步,不料一开始便教给别人。

唉,又一次羞辱了他。

如雨的树叶声,几度高低转换,夏东来无怒无喜,如周边老树中的一棵,旁观陶二圣练习践步。终于听到一声对了的足下搓音,李尊吾喊停,问夏东来:“他资质如何?”

夏东来:“不笨不聪明,跟我一样。”

语调平静。李尊吾面色慎重,如临大敌,吩咐陶二圣回楼。陶二圣也觉出情景不对,没有废话,老实去了。

羞辱夏东来,为刺激他出手。患禅病悲魔,在堂子藏身时,曾与他有一次交手,虽然险胜,自愧凭的是多年余威,此战之后,当师父的自信全然崩溃。

只有激怒他,他才会全力发挥。在天津现身,感知他在的那刻起,才惊觉,七年苦修,最想击败的人竟是这个徒弟。

李尊吾:“你性子沉稳了不少。”

夏东来:“你教给我的拳,真是好东西,让我有了两个我。刚才,一个我怒得浑身发抖,一个我纹丝不动,甚至还有些调皮心态,看着你玩花样。”

李尊吾白浊双眼转向天际。此徒跟随杨放心,学会政客巧语,心智上的成熟,对武功有益……

或许,他说的只是真实心境。

若真如此,他的武功已一日千里。

李尊吾石雕般的脸生动起来:“花样不多,过来试试。”

夏东来:“不在今日。看你的眼睛,我免不了一份同情,出手必败。”

李尊吾叹了口气:“你已悟到成败与武功无关。”

夏东来:“成败在于心境。等你治好眼,或是等我的心再狠一点。”

李尊吾:“很好。”

此徒已成平生劲敌,再不是可以一击即溃的人。有徒如此,本是为师者的大幸。

银光促闪,斩断一片飘向面门的落叶。今冬温暖,树上保住四成叶,一冬皆为秋形,忽然而落,是春季暗至,新芽总是顶去旧叶。

29.抽心一烂

谈判比预计顺利,定下李尊吾为第一任会长。

助拳者纷纷撤离,留下普门名单中的核心人物,约二十余人。他们以下棋、打麻将度日,施展家乡手艺聚餐,呈现一派小市民生活景观。

没有人提李尊吾与京城混混的私仇,静静等着他遭受第一次伏击。午饭过后,李尊吾总由陶二圣陪着,去野林子坐半个时辰,此时寂寂无人。

一日,李尊吾坐着,听陶二圣练习践步的足音,忽然喊停,笑道:“钓鱼钓了这么久,希望今天不是空钩。”

有鼓点声起,遥远微弱,却下下都敲在心中。

树影浮出白蛆的人形,密密麻麻。渐近,发现是举臂撑羊皮的人,多达百位,以三面围来,均有敲鼓者。

鼓为腰鼓,坚皮硬木。以皮鞭而敲,铜锣般刺耳。

陶二圣:“我回去叫人吧?”

李尊吾:“现在是私仇,打完了,才变成公事。不打完,没人管。”

陶二圣:“是死是活,我都陪着您!”

李尊吾呵呵笑道:“没让你走,我要是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了,还当什么会长?”尺子刀腾起,刺倒一人,踏过其身,冲入羊皮阵。

群战要诀,是在死地找出生门。四面八方被堵住,向最前面的人虚晃一刀,迅速转向第二个人,一击必杀。第二人选择与第一人呈三十度或六十度角上的,因其视线受局限,还自以为处在安全位置,容易得手。

第二人倒向何方,便向相反方向出击,不计得手不得手,立刻反身回刺第二人倒的方位,此时必有补充者,由于杀戮刚过,新人只是上位,精神未全,可一击得手。

第二人是扇门。以此循环,敌人围击始终形成不了合力,像是不断开门出去,将敌人关在身后房间。

羊皮汹涌如浪,白浪忽生红波。

浪涛退去,树丛间遗落一地染血羊皮。

中刀倒地者裹在羊皮中抬走,行动有序。

李尊吾右袖划破两道,后背划破一道,身上刀口不深,却血肉翻开,状如花开。

羊皮下,劈来的是雪片刀。雪片刀,刃长一尺三分,铁质普通,两片刃合成一刃。由于两刃间缝隙,挨上便刮去一条肉,必留疤痕,是无德之刀。

李尊吾伤四十三人,足以慑服暗中观阵的武人。

坐回石凳,掏出个铁盒,里面是蜂蜜般黏稠的膏药,枣肉色泽。嘱咐陶二圣涂药,西配楼武人不知何时已站在周围。

有人搭腔:“来的是太平鼓?”

李尊吾点头。

又有人说:“披羊皮显眼,问问路人,便可追到其老巢,毁了老巢,武会和混混便正式开战了。”

选出五人作追击队。

李尊吾听声断数,道:“怕是不够,起码两队,好有个照应。”领队者:“除了卖狠耍怪,他们跟一般人没区别,此间都是高手,去五个,已太多。”

李尊吾垂头,没有再说。

回到西配楼,伺候李尊吾换衣,陶二圣问什么叫太平鼓。

李尊吾:“叫化子讨钱的唱腔,叫太平调。披羊皮敲花鼓,原是讨钱把式,混混借来掳漂亮女人,一拥而上,羊皮裹了带走,敲鼓为盖住妇女呼救声。后来,混混们以此当街绑票或当街杀人。”

傍晚,抄太平鼓老巢的五人未归。子夜,有人要去追查,被李尊吾喝止。

次日清晨,学堂里来了一辆大车,上有五卷羊皮。

五卷羊皮裹五个武人。赶车人北京口音,有人要扣住他,腿上登时挨了一马鞭。这一鞭抽掉众人杀气,挨鞭者公认武功上品。

五人伤情,皆在小腿。混混老巢在二条东路一座废弃的尼姑庵里,草席铺床,酒瓶遍地,生活条件不佳。恶饮恶活的人,一受挫便无斗志,五人闯入,扯席砸床,几乎未遇抵抗。

出了庵门,遭长枪伏击,明知是三流货色,却挡不住他们招数,顷刻被刺倒。五人被捆绑后,扔到臭水沟里泡了一夜,视为平生大辱。

小腿伤口溃烂,好在救治不难。

之后的日子,每到中午,便有十余名撑羊皮的混混到来,敲太平鼓,乱骂一通。

李尊吾勒令闭门不出。八九日后,众人忍不住,纷纷请战。李尊吾依旧不许:“武会面向社会,你们都是骨干——要交谊各界,不能现在把名声糟蹋了。”

有胜有负不算糟蹋名声,这番话表明,在李尊吾心中,他们会全败。

看不见,也知众人脸色难看,李尊吾劝解:“恶人自有恶人磨,我请的恶人快到了。你们都是一方尊者,何必跟恶人争功呢?”

杨放心请李尊吾到家中吃过一次饭,以议事局的骡车接送。

街面自理之道,是混混与官绅两重天地,互不招惹。议事局成员为业大德劭的绅士,名分下的骡车,不会受混混攻击。

杨放心的小洋楼门口有两名北洋士兵站岗。官兵站私岗,在一九○五年大规模出现,之前巡抚都督家中也自费从镖局雇保镖。

从谭家饭庄请来的大师傅,饭后是用人买来的松子云片、大梨糕、玻璃粉等天津小吃。家中请客,拢集名店名品,是讲究人家的待客之道。

茶点后,杨放心问起太平鼓骂阵,李尊吾回答:“古代上将,也常高挂免战牌。”

杨放心便不再问了。家宴谈事,谈一两句,稍露底牌便止住。深谈不雅,托人办事,要让人自理。

闲聊起站岗官兵,杨放心说此风源于铁良遇刺案,一九○五年,户部侍郎铁良以钦差大臣的身份调研南方税收,回京途中,在河南彰德火车站遇革命党枪击。重臣遇刺,引发京城骚动,袁世凯做人情,让北洋军给高官府邸站岗。

原计划站两个月即可,不料高官养成习惯,北洋军不好撤岗,还引起八旗军等其他部队效仿,争相给所仰仗的官员家站岗。现今京津两地,家门有官兵,是地位象征。

李尊吾感慨:“虚荣是衰相。”

杨放心抿口茶,似味苦难咽:“朝廷不乏聪明人,○四年日俄战争,未开战,普遍预测是日本赢,真料事如神。革命党只是皮毛之痒,成不了气候,怕只怕抽心一烂,朝廷自己先坏。从曾国藩到李鸿章,汉臣崛起的方法都是养敌自重,曾国藩借太平天国造反建立湘军,李鸿章借捻军造反建立徽军,掌握了大清的实际军权。”

犹豫了一下,缓声言:“袁世凯是第三代,不像曾李军队是家乡子弟兵,平等招募人才,不搞乡土私情。为国建军,有大气象。现今被摄政王无理罢免,势必走上养敌自重的老路……天下将乱。”

将盛栗子糕的小碟递向李尊吾,表示此话题不谈了,做手势让东西陪桌退下。

夏东来带陶二圣撤出,东陪桌裙声脂香飘然而去,李尊吾咽下栗子糕,暗叹她俩体重增加,已是丰盈妇人。

觉得杨放心眼亮如刀盯着自己,李尊吾:“唉,许多事不懂了,我进山的时候,世上还没有革命党。”

杨放心语调散漫:“早就有了,只是动静小,你没听到。”

李尊吾:“哦?这样。我还有一事不明,你不是康、梁一派么,怎么成了袁府幕僚?”

杨放心叹息:“康、梁成了混混。”

康难赫、梁辛躬炒作戊戌变法而国际成名,赢得种种捐款,并在美国成立公司,要求国内华商去美国经商都要通过此公司,先收大额手续费、后利益分成,等于变相勒索。

遇有华商抵抗,便雇杀手暗杀。一户全家来美的华商惨遭灭门,引起公愤,有华商上书清廷,请求以刑事犯通缉康、梁。

李尊吾:“真如此?”

杨放心:“唉,革命党我也不敢接触。”

革命党是在日留学生里许多政治小组的总称,名为“革命”,因为中国改朝换代自古是禅让、革命两种形式。禅让是上一代王者让位给新生实权人物,以法定方式,让他称王。新王旧王相互承认对方“合法有道”,新王成皇家,旧王成贵族。

革命是实权人物发动兵变,杀掉上一代王者,非法称王。新王宣布旧王“非法无道”,为确立自己的合法性,一方面篡改旧王历史,伪造劣迹,另一方面让旧王亲族保持贵族待遇,显示仁慈有道。

在日的政治小组,多主张去除清室,所以统称为革命党。日本明治维新,暗杀重臣是新派夺权的重要方法,得到革命党效仿。

革命党在国内民间口碑不佳,因为中日国情不同,在传统观念里,暗杀是小人行径,民众对兴兵造反反而更有好感。

杨放心:“民间认可的兴兵造反,得是一乡一族的兴兵造反。革命党总以少数外来者,到陌生城镇起事。无缘无故的造反,难讨人喜欢。”

李尊吾:“生硬了,毕竟是书生。”

杨放心:“可能还不是书生。我在日本,发现留学生日语水平很低,大多数没有日文通信能力,学的是医学、化学、地理,却以政论杂文或诗歌小说成名。”

李尊吾:“用的是中文?”

杨放心叹息:“我是个满人,满人做皇帝是抢了汉人血统;皇家集权,错乱官制,变了汉人法统;但我们没坏汉人道统,遵循周王礼教、孔孟之道。革命党则要以所学不深的欧美哲学,灭掉道统,种种诋毁之词,近乎日本财团青龙会的口径。青龙会资助的学术机构造伪历史和学术,瓦解华人的文化自信,为分裂大清作铺垫。国土分裂不可怕,精神上迷失,才是抽心一烂,亡国亡种。”

李尊吾白浊眼光如鬼火:“你是说,那些在日本的孩子拿了青龙会的钱?”

杨放心将片玻璃粉儿吞入口中,语音含糊:“……他们还是孩子,孩子总容易受蛊惑。”

栗子糕化开,稀粥般流入喉管,李尊吾:“你是他路不通,才入的袁府?”

杨放心:“不单是我,真皇上也成了袁府派。”

在满人高层口中,“真皇上”是溥伦,为道光皇帝的嫡系重孙。慈禧太后所生的同治帝病逝后,按照亲族排序,该他即位。慈禧选择了醇王的次子,即光绪帝。光绪病危,溥伦再次成为即位人选,慈禧选择二代醇王的长子,即宣统帝。

两度与帝位失之交臂,皇族中为溥伦鸣不平的人不少,大胆者称其为“真皇上”。溥伦精明强干,慈禧怕他即位后搞君臣龙虎斗,皇室将有血光之灾。

看到有“老好人”之称的二代醇王当上摄政王后,立刻变脸将袁世凯免职,溥伦备感命运捉弄,传闻一次酒醉后,他说:“选择爱一个国家还是恨一伙人的时候,不幸的,我们都选择了后者。”

杨放心:“两年来,他在筹备成立咨政院——相当于英国议会,这是袁公下野前做的事。真皇上走袁公的路,何况我呢?”

李尊吾双手在桌面展平:“闭门不战期间,要你办件事,派夏东来去一趟江西。”

庚子年之乱,慈禧太后西逃,路上开除了一伙异族侍卫,他们祖辈来自江西,原是道士闭关的守洞人,已繁衍数代,在热河行宫护卫百年。

他们回了江西老家。程华安的师父——海公公是其族中长老,他们的八卦掌为上传,承袭古法,次第森严;程华安的八卦掌为下传,不告知门内历史,因人施教,练法不定。

李尊吾是海公公挂名弟子,程华安代师所传。

凭此渊源,守洞人当来助拳。

30.三玄三要

午饭后,太平鼓响。

李尊吾和陶二圣躺在各自床上,闲聊天。乡野之人,爱聊男女事。陶二圣一聊到女人上,李尊吾便把话引开。

李尊吾:“刀法里有老嫩,敌枪扎来,以刀背磕开,磕的位置靠近刀把叫老,靠近刀尖叫嫩。老嫩都不好。”

陶二圣:“你告诉我的刀法六字诀——缠滑拨擦抽截,正是跟女人的相处之道。缠,时时关心;滑不留手,不能落下把柄;拨,转移注意力;顺敌兵器削到敌手为擦,不致命却很痛,这是跟女人吵架的分寸,不能重伤,但要夺其斗志;不然就抽身而退,事先给她银子;制敌机先为截,最为高明。”

李尊吾暗想:好在拿你当个玩伴,要拿你当徒弟,早打落了满口牙。

陶二圣头埋被中,有唧唧哭音。问怎么了,他钻出头:“想我的女人了。”随即号啕不休。

唉,他长在乡野,遇事太少,没有人前落泪的自制力,三十九岁仍只会小孩哭法。不知如何相劝,李尊吾只好不理,径自睡了,许久,若有若无地露一声:“我也想我的女人。”

混混骂阵到下午一点半,息鼓而去。一点半,是师范学堂下午开课时间,混混常年作恶,自有分寸,不会同时得罪所有人。

晚饭,武人聚餐,在楼前空地烤狗肉,李尊吾被请下楼。在南河屯肉市买的大黄狗,共六只,由摊贩屠宰干净。

酒醺肉尽时,来了位青衣和尚,高挑身材,狭长脸,持一根过头一臂的竹竿做拐杖。

武人敏感,见竹竿表皮泛红,经沸油烫过,都停了话。烫过的竹子与铁器相碰不易崩裂,竹竿上有几道新刀痕,涂一层糨糊遮掩。

和尚不客气,从烤架上捡出一根残骨,几口啃净,向隔桌的李尊吾喊道:“李大哥,你眼睛怎么了?兄弟我投奔你来了!”

纯正京腔,几辈人灵山放牧,也未能改变。

是粘竿处后裔统领,阿克占老玉。

最大的,待遇高。李尊吾和陶二圣两人分得半只狗,还有剩余。李尊吾起身:“诸位,我挪回房吃了。这位是我朋友。”

陶二圣看阿克占老玉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奇怪,突然醒悟,没有和尚标志性的香疤——以香在头顶烫的疤,为三横三纵九点形状。

阿克占老玉说凭崔希贵给的线索,果真在江南寺院寻到粘竿处后人,多做监院,把持财政。

他们祖辈受雍正皇帝派遣,剃发为僧,接管南方大寺,大多五年内扶持起一位真和尚做住持,自己改任监院,暗中娶妻,儿子长大后剃度出家,一代代接管寺权。

这种人与真和尚的区别,便是头上无香疤。

阿克占老玉:“你看蒙藏喇嘛有无香疤?古画里的和尚,哪一个有香疤?”

汉地自古僧人不受国法,见了皇上不磕头。明朝灭亡后,反清义士剃头扮和尚,是常用伪装法。清朝初年,利用唐朝零星的烫香疤事例,下令汉人和尚烫香疤,杜绝假扮。

以伤残身体表达信仰虔诚,本为唐朝法令禁止,唐宋高僧批判为假佛教之名的野蛮巫术,千年之后,却被指定为汉地正统。

民族尊严在于衣冠,勒令俗家男子梳辫子、和尚烫香疤,为了坏中原衣冠。但几辈人过去,便遗忘侮辱,视为理所应当。

粘竿处是职业特务,知道来历,不受烫伤。

攀上祖辈关系后,灵山放牧的这股人被江南各大寺院分摊,阿克占老玉在苏州宝谛寺剃度,任监院的同理(助手),每月份钱十两。

还有暗账:处理田产客栈业务的酬劳,寺外有一个独门私宅,两个用人。

他得到厚待,但没有暗娶一个苏州姑娘,而是消沉了。这是他从没有过的好日子,反而极其伤感,感伤的人要追究来龙去脉。

阿克占老玉:“灵山苦寒如鬼,苏州享受如仙——我想不通这世事变幻,就有了学佛之心。”

诚诚恳恳读经参禅,五年后发现没有可以指点自己的人。

高僧大德是棒喝作风,一进入深层问题,不再言语,或大喝一声或举手便打,参访了三十多座寺院,处处挨打,莫名其妙。

久思不得其解,忽然特务思维启动,想到雍正密令。从此遍查寺志,询问乡老,勾勒出一段湮灭历史。

阿克占老玉:“道家有个张三峰,禅门有个苏三峰。道家人物最有名的就是唐时吕洞宾明时张三峰了。跟张三峰一样,苏三峰也曾名满天下。”李尊吾心中凛然,《憨山老人梦游集》的真正批注者是苏三峰,即便普门也不知其人。

没有接话,静等阿克占老玉讲述。此人文字曾陪自己数年,忽得其消息,惜惜之心如孩童,怕一惊扰,便如鱼脱钩,再无从寻找。

阿克占老玉:“到雍正爷的时候,社会监察严苛,只有佛门可逃,反清人士宁可烫香疤当和尚。所以雍正爷才让粘竿处接管南方寺院。”

自古佛门独立,干涉寺庙,是皇帝失德的表现,雍正也不敢露痕迹,让特务削发为僧便是此因由。僧人犯罪由寺规惩办——亦是政治传统,惩办谋反僧人,要找个佛门理由。

江南出家的反清人士,大多归附在禅师汉月一系,到雍正年间为汉月系第五代。汉月是晚明人士,俗名苏三峰,号称“江南第一名僧”。

李尊吾喃喃道:“汉月。”想明一事,“将汉月禅法判为歪理邪说,就可以惩办那些人?”

阿克占老玉:“正是。汉月著作被焚烧毁版,严禁流传,门徒被勒令还俗。还俗了,就可由衙门抓捕。屈服,可以不还俗,但要放弃汉月系法号,改投他系禅门。”

李尊吾:“绝文字,断传承。难怪江南第一名僧,后世无痕。哪位高僧大德做了雍正的内应,来宣判歪理邪说?”

阿克占老玉:“雍正帝自己判的。不以帝王身,以禅师身。穿僧衣,取法号圆明,自称开悟,证境堪当人天之师。”

李尊吾:“真是掩耳盗铃,天下能服?”

阿克占老玉:“……天下服了。”

天下很容易屈服。从此禅风大乱,师父不明徒弟深浅,徒弟不知师父境界,凡来提问,便是一顿棒喝敷衍过去。观之绝妙,不起实效。

这种形同做戏的禅法,阿克占老玉深受其苦。想到汉月禅法,以特务搜寻手段,竟在一所偏僻寺院藏经楼角落,发现遗落未毁的一本汉月著作。

阿克占老玉:“禅宗宗旨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对外界的反应为心,支撑反应的力是性。直指,就是打击人的反应,不搞说理论证,痛快淋漓。反应强烈,人会超越反应,体会到反应背后的力,就是见性。”

李尊吾语调茫然:“《憨山老人梦游集》上说,性是佛与佛才能见识的东西。”

阿克占老玉:“唉!凡人也能见,每个人都见过,当人遭遇巨大冲击,或悲或喜到极点,忽然呈现一个‘我,历历孤明——这个瞬间之我,就是性。性是伟力,造天地是它,生万物是它,英雄豪杰打天下靠它,平民老百姓遇到难事也靠它。一恨之下,打碎反应,见了我,才能获力,渡过难关。”

见了我?莫非禅病悲魔也是见性?时时感到我在,才有三年痛苦。如此说来,仇家姐妹是我的禅师,她俩的一颦一笑皆为直指……

“但常人见性知我,只是获力,不会深究,取一毫之力,又去兴风作浪,生事去了。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只是打人反应,禅宗棒喝没有玄妙,不过是让人吃惊的一招。一招过后,如何保持住瞬间之我,才是真正的禅法。”

李尊吾心下凄然,在禅病悲魔中,也曾自知自醒,清爽有力,可惜仅是瞬间,迅速转为痛苦思想,生事去了。在峡佑村、堂子、杨宅里生出多少事……惭愧顿生,犹如初悟。

“宋朝末年,禅门作伪之风日盛,都在直指上耍花样,以惊世骇俗,博得大名。所谓‘末后一招无人说——直指之外,禅门无法。那些悟性好的人,见性之后,举目茫然,不知该如何进修。于是明朝出现了‘禅净双修的怪事,禅门中人在见性后,都念阿弥陀佛,去修净土宗了,所谓‘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

“净土宗宗旨是死后生西方极乐世界,与禅宗宗旨相反。难道真的只能跟净土宗合流,磨灭自家宗旨?汉月逆势而行,他是禅门临济宗法脉,整理出临济宗旨——三玄三要。雍正帝判为歪理邪说的,也是此三玄三要。”

李尊吾起身鞠躬,落座而言:“愿闻其详。”

唐朝和尚临济是棒喝之风的始作俑者之一,来人问法,便是一声大喝。逝世前,问他的继承人三圣日后如何传法,三圣一声大喝。临济斥三圣为“瞎驴”,预言他的禅法由三圣而灭。

大喝是接引见性的手段,见性后的禅法为三玄三要,以一句话为根据,此话有句中、意中、体中三重玄义,每一玄有三要。玄是玄妙,要是阶段,指明悟后修禅共有九次转化。

路径清晰,禅者有了自我验证的标准。

这一句是临济对求法者讲过的话:“敢识佛祖么?听法人即是。”

敢不敢见一下佛?就是你这个来听法的人呀。

学者因这一句,打破反应,见性知我。这一句的作用,实在玄妙,称为“句中玄”。知我,是第一要;保持此我,为第二要;保持此我,会浮想联翩,生出各种灵感,欲罢不能,为第三要。

意中玄,是功夫作用,功夫能生变,所以玄妙。句中玄第三要的“欲罢不能”,随着日久功深,变得“能罢”,脱离浮想,为意中玄第一要;功夫更绵密,不用挣脱,而自然无事,为意中玄第二要;禅门功夫是一种警觉,时时保持此我是做功夫,随着功夫更深,泯灭警觉,不做功夫,而此我惺惺惜惜,为意中玄第三要。

帝王将相依旧穿衣吃饭,人归本体,虽淡而无味,却更为玄妙,所以叫“体中玄”。意中玄第三要,无功之功,而此我常新常鲜,可谓妙到了极处,但妙不能久炫其妙,必由妙而返淡。不再新鲜,为体中玄第一要;此我淡而无味,而淡淡然,淡中自有一番生机,为体中玄第二要;淡中生机作用人身外相上,身显体态威仪、口显随机应答、意显慈悲智慧,以一身之相,开启此我之广大功用,为体中玄第三要。

李尊吾:“原来禅法如此简明清澈,可惜汉月一系被雍正灭尽,世上仅剩胡搅蛮缠。”

阿克占老玉:“我也曾有可惜之情,但觉得天不绝大道,如果汉月禅是正法,世上定有余脉。搜寻史料,发现明末大画家董其昌竟然是汉月的俗家弟子。他是文人画的始作俑者,以禅理入画理,带来山水画大变革,当朝石涛、渐江等画坛巨匠皆奉其为宗师,推崇一种前所未有的‘淡味审美,他缓禅入画的禅理就是三玄三要。”

李尊吾:“竟有这等奇事,以雍正的苛严天性,怎能容许有漏网之鱼,还如此壮大?”

阿克占老玉:“是董其昌影响太巨,康熙帝写字学董其昌书法,批董会批到自己父亲身上,雍正帝只好放过画坛。我仅找到汉月一本著作《五宗原》,参看了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才清理出刚才跟你说的三玄三要。”

李尊吾陷入遐想,汉月禅法可以在绘画上用功,用来在拳术上用功,会怎样?

嗖的一声怪响,阿、李二人皆吓一跳,齐看声源。是陶二圣,他在奋力嘬狗腿骨髓,趁二人长谈,大吃已久。

想起断了临济禅法、被临济骂作“瞎驴”的和尚三圣,跟陶二圣名字只差一数,李尊吾道:“二圣啊!你这名字不好,我给你改改……叫其昌吧,陶其昌。”

“呀!这名字气派,改啦!”

李尊吾大笑。笑声过后,忽生惧意。

董其昌是灭门禅法的暗脉,让陶二圣改成他的名,难道老天借随口而出的话,暗示自己也有灭门之祸?

唉!世上根本不会有自己这门。因不能守秘的天性,被师父勒令奉独行道……

自己不是守秘之人,也不是守誓之人,跟陶二圣日久,不知不觉教了他步法刀法,今天又给他改了名字。按武行规矩,赐名,便是师徒了。

面如腊肉,死硬灰黄。

31.土豪劣绅

恶人自有恶人磨。李尊吾的恶人是守洞人,但夏东来一去江西,过了预定回程日十天,还无消息。

幸好,阿克占老玉自己找来。

午后太平鼓响,李尊吾坐于二楼台阶,身后站着改名为“陶其昌”的陶二圣。

阿克占老玉搬把椅子,坐楼前空场,肩倚竹竿,似睡非睡。

太平鼓三十余人,估计没料到今日有人出楼,鼓声不断,不见动静。

李尊吾将尺子刀递给陶其昌:“你的资质是不笨不聪明,对于混混,已足够厉害。下去吧,没事。”

陶其昌捧刀下楼,一路哆哆嗦嗦,走到太平鼓阵形前,万分诚恳:“我师父说了,别敲鼓啦!老人家眼睛不好,想知道你们怎么挨打,全靠耳朵。”

一混混把羊皮从头顶放下,抽出雪片刀:“滚开!”

陶其昌顿时泄气,跑回李尊吾跟前:“跟混混,没法打交道!”脸上立时挨了一记耳光,疼得眼泪迸出。

李尊吾面无表情:“谁让你滚开,你就杀谁。杀不了,我杀你!”

如遭雷劈,陶其昌脸挂血红掌印,一路哭号,回到太平鼓阵形前,大喝一声:“别敲啦!”

扬手一刀,两个混混倒地,疼得满地打滚。

陶其昌已躲在李尊吾身后,想起尺子刀两侧无刃,轻声解释:“我杀了,只是刀不行。”

李尊吾笑道:“你还真想杀人呀?但要没有杀心,现在地上打滚的人就是你。”

陶其昌:“懂了!”身上一阵哆嗦,是高度亢奋的余波。

太平鼓停下,混混们臭骂,但不敢追上楼。忽然椅上空了,阿克占老玉蹿入鼓阵,一晃失去踪迹。

哀号声起,混混纷纷捂脸蹲下。

中招的混混只见闪过一道血光,眼皮登时如被蜂蜇,视野流红。

李尊吾盲眼缩成一线,全神倾听。

竹竿破空声淡淡的,没有记忆里的霸气刁钻。

阿克占老玉在鼓阵中穿梭,不以提高跑速来扰敌,而是利用混混彼此间的视觉盲点,从容不迫地转移。竹竿不像刺出,像是混混排队以眼睛对上来。

能瞬间洞察纷乱走向,只有内心清净到极点。

三玄三要可以入画,也可以入武!

经过禅法洗涤的棍法,李尊吾心生随喜,向旁侧轻言:“其昌,你要记住汉月这个名字。”

“谁?”

懒得再说,听下面打斗已止,人伤了半数,阿克占老玉坐回椅中。剩一半不伤,为留人搀扶伤者走。

混混撤离后,借窗缝偷看的武人走出,没有钦佩语、没有场面话,无声走来,在距离阿克占老玉椅子十步远处自觉地站住。

这个距离,是领导向下属喊话的距离。

阿克占老玉的狭长脸上满是细汗,坐姿疲惫,紧咬嘴唇才没有喘出声来。迎敌轻盈如仙的高手,竟是体虚者。

李尊吾眉心生出两道刀刻般的竖纹。

阿克占老玉开口沙哑:“我现在去二条东路尼姑庵,半个时辰后,你们叫辆骡车接我,怕累了,走不回来。”言罢起身,行出院门。

李尊吾没拦。他刚才的话,虚弱但确定不移,满人祖辈便是凭此口气,打下汉人江山的吧?

未到半个时辰,李尊吾带十名武人、一辆骡车,赶至尼姑庵。庵口争斗未完,倒了十来位持枪者,仍有五人围着老玉猛扎。

听声是专扎小腿的赵子龙十八枪,是京城混混。

竹竿破空声还是淡淡的,偶有与铁枪头相碰之音,似寺庙外檐的铜铃风响,令人醒觉。

阿克占老玉的喘息声出现,鸦片烟鬼般嘶哑污浊。

李尊吾:“还行么?”

阿克占老玉:“行呀!等你来呢,给你看样好东西。”两手滑行,握到竹竿中央,以两头出击,伸缩不定。

一根竹竿变成数条虚影,五个持枪混混眼角溅血,哭喊蹲身。

耳中,是琴弦的颤音。

李尊吾:“看到了,漂亮!”

坐上骡车,重病般软弱。

闭目擦汗,手在额头,再挪不动半分。

李尊吾左手持刀,右手摸到车篷木条,指扣进去,随车而行。在陶其昌眼中,不是在快步追赶,是脚不沾地,身如风筝,轻飘飘被车带起。

李尊吾:“江南发生何事?你身上有伤。”

阿克占老玉:“无伤,是坏了。”

投奔李尊吾,因为苏州宝谛寺已毁。湖广总督张之洞在戊戌变法时失去入主中央的机会,在日后的汉臣竞争中,始终输曾李袁派系一筹,一生是个封疆大吏,未能更上层楼。这个去年夏天死去的老人,许多错误都归了他。

他有一部大行于世的著作《劝学篇》,企图整理出一条在西化大潮中保持华夏道统的思路。认为世道大乱,源于学术败坏。国家之弱,不是缺兵少钱,而是没学问了。

但他提倡新学。西式学堂教育比中式私塾教育成本贵,如何解决经费、场所问题?书中有条建议,自古科举考生借宿本地寺院读书,既然有此传统,地方政府可征用寺房作学堂、寺财作学资。

阿克占老玉:“每一条新政,都是贪官敛财的借口。国情如此,所有的好主意,都是坏主意。”

宝谛寺毁于办学,当地官员伙同乡绅们的议事局,占寺驱僧。李尊吾:“监院呢?他是世代特务,该有些手段。”

“他料敌机先,大祸未至,已携款私逃。”

阿克占老玉带领僧众反抗,可惜习武者仅他一人,挑伤百只眼睛,亦于事无补,官府洋枪队一到,只好扔竿,束手就擒。

僧人不受国法,官员将反抗僧人交给议事局,乡绅们动用了私刑。阿克占老玉在水牢中待了四天,只得屈服。

“李大哥,你没经过水牢。水还没不了膝盖,我刚见,觉得无所谓,皮鞭棍棒都不能让老子哼一声,这点小水算什么?谁想两腿泡一夜,人就虚了。牢里就是这点水,坐不成睡不成,我走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累得坐到水里,腿痒得要抓抓,不料一抓就停不下手,连皮带血的——这是要发疯啊,我必须得服了。”

片刻,又言:“常人熬不过两夜,我撑了四天,算条汉子吧?”

李尊吾:“算。”

阿克占老玉:“要强没好处,四天,身子就坏了。”

李尊吾:“这是天津,什么名贵药材都有,一定治好你。”

阿克占老玉:“我不是不好,是坏了。不好能治好,坏了是过了度,回不去了。李大哥,医药无用。看刚才,打人不利索了,我对你没用了吧?”

李尊吾:“有用。”

阿克占老玉:“那就好,能讨口饭吃。”

两人皆笑,不再说话。

将阿克占老玉安顿好,让陶其昌陪着,去找杨放心。

杨放心不在,留有去向时程,约略该回了。门岗传话,说大夫人二夫人请客厅坐,李尊吾:“不必,外面空气好。”

坐于花坛石沿,李尊吾姿态庄重,一动不动。不知花坛对不对窗,她俩会不会凭窗望一眼……

一袋烟工夫,杨放心在一名士兵陪同下回来:“怎么不进屋呀?真拿我不当朋友。”七分客气三分喜悦,似乎对李尊吾避讳仇家姐妹感到满意。

李尊吾说跟混混再次开战,江西守洞人何时到达?

杨放心:“夏东来要遇上难处,不会不给我消息,事正办着吧?”

他在忙什么?

李尊吾手覆茶杯盖,谈起苏州宝谛寺遭侵占一事:“各省议事局是天津议事局翻版,以乡绅制约官府,但苏州议事局未能制约,甚至联手为恶,为何会这样?”

杨放心来了精神:“岂止苏州一地,以办新学为名,侵吞寺产、增加农民赋税,是遍行各省的事。议事局是按传统乡绅设计的,不想乡绅中出了土豪劣绅。”

传统乡绅,有地产、功名、德行、名誉。有地产,便有长期佃户,甚至是几代人情,行施恩传统,以“减租、赠地”方式,将佃户吸收进家族体系,成为家族外围。因此地方政府搞苛捐杂税时,乡绅会以自保意识来保护农民。

有功名,是科举考试获得名衔。科举具神圣化意义,因为皇帝的神圣性主要体现在祭天和考试两件事上,只有天子可以代表众生祭天,只有天子可代替上天在人间选材。科举功名,是皇帝代天所选,哪怕是最低一等的童生,见官员也不用下跪磕头,跟官员没有尊卑关系。身份平等,方可平等交涉。

有德行,是有长年处理集体事务的经验。“公平周到”的个人口碑,是仲裁公证性的人格保证。

名誉,由乡志、家谱、立碑作传等风俗保障。民间有独立的名誉系统,便有独立人格,不依赖官方标准。反而官方讨好民间的方式之一,是附和民间名誉系统,对年老德劭的乡绅送匾赞美。

杨放心:“十年来,炒股开矿都可让人一夜暴富,乡绅新贵多不靠土地,佃户不再是家族外围,成了剥削对象;一九○五年废除科举考试,读书人丧失了神性,与官员成了钱权较量的简单关系,较量的结果,往往是达成利益同盟;报纸大量涌现,覆盖了乡志、家谱、立碑,民间口碑越来越没有表达力。”

传统乡绅的基础在崩溃,渐变为谋求私利的阶层,再难成为一方一地的民意代表。李尊吾:“世道大坏?”

杨放心:“唉,全国乡绅约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二,这个比例正是日本明治维新时武士的比例,日本变法靠武士,中国变法靠乡绅,得想个法子清除土豪劣绅……”

听他呼吸声,待他回过神来,李尊吾问:“什么是武士?”

杨放心全无兴致,还是说了:“是个错误词汇,士——出将入相,去战场是武将,回朝廷是文官,京剧舞台戏子上场口贴‘出将,下场口贴‘入相,便是此典故。士本就文武双全,武士——武的文武全才,文理不通啊!”

李尊吾点头称是,杨放心:“日本武士处理政务,等于中国文官,但日本历史上少有中央政府,多是地方军政,名义上不是国家官员,是家臣。宋朝以后,中国文人不习武,日本武士在文官技能之外,保持了习武之风。”

李尊吾:“他们是官,不是绅?”

杨放心:“这就是中日变法的不同。明治维新是贵族被小官僚取代了十之七八,袁府策划的变法,是以民间系统取代官僚系统十之七八。唉,乡绅要是一变质,变法就没意义了。”哀叹一声,形神疲惫。

李尊吾等杨放心的话,突然毛骨悚然,二十步外出现一团小小热气。杨放心充满幸福感地说:“我儿子,快三岁了。”

她俩的……这团热气蹦跳而来,带着淡淡奶香……山中七年练就的武功,在这团热气前消散……

杨放心:“让伯伯抱抱。”

李尊吾:“不不,身上衣服穿好些天了,别弄脏了孩子。”但还是一把搂住。

下巴贴在他头上,探测他头部的大小。很小的孩子,这么小。

脸上一热,淌下两道泪。

小孩在怀里乖乖的。

我的样子这么怪,如果是寻常孩子,早就吓哭了。这只会是她俩的孩子,因为他的母亲,他天生对我是熟悉的……

响起裙摆声。

杨放心七分得意三分揶揄:“李大哥,这孩子跟你有缘,过继给你当儿子吧!”

李尊吾:“我是命薄之人,给了我,折损孩子福气。”松手,小孩如离弦之箭,向并排而来两道裙摆跑去。

杨放心:“带进去吧,我跟李大哥在说话。”

“嗯。”

裙摆声去。不再有小孩足音,应是抱着走了。

这声“嗯”,太轻太短,辨不清是她俩中哪个。

清静许久,听杨放心说:“江西的事,我会加紧问。你怎么来的?”

李尊吾:“有骡车。”

起身告辞。

32.点穴

“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

这是师父对李尊吾说过的话,而今拿来教育陶其昌:“天生就知道,是一流人;学了才知道,是二流人;遇到困境不得不学,是三流货色。被洋鬼子打得那么惨,吃了大亏,才知道要学,这个国是三流货色。学还不好好学,借学捞钱,你说是几流货色?”

“四流货色!”

“错,九流货色。”

“啊?照理应该排第四啊,怎么一下就到九了?”

传来阿克占老玉笑声,他倚在藤椅里,笑出一阵轻咳:“只能说明太差——李大哥,我这是正解么?”

李尊吾:“对啦!”

两人大笑。陶其昌趁两人高兴,斗胆发问:“师父,那四五六七八流到底是什么?”

李尊吾哑然,阿克占老玉接话:“不怕不懂,只怕半懂不懂。张之洞大人的《劝学篇》里讲,春秋时代的诸子百家,是不偏不以为家,故意把学问做得偏激,以彰显自己,博得诸侯任用,是狡诈多端,并非思想自由。当今留学生深造西学者少,多是摘出西学片断,粉饰党派主张。都是为了应世致用,而错乱学问。”

《劝学篇》为官绅夺寺驱僧提供借口,宝谛寺劫难后,找来读过一遍。阿克占老玉转念黯然,老大人不明白,人人谋私利的世道,是没有学问的。

忽听太平鼓响。

来了五十名混混。领队者脸呈菜色,失眠者特有的苦涩眼神,一张口,天津本地腔,麻利好听:“今儿呀,我是挨打来的,你们选个人出来,他打我三拳,我打他三拳,输赢不在当下,半个月里,谁死谁输!”

武会规定,凡混混骂阵,一二层武人都闭门不出,此刻迎战者只有李尊吾、阿克占老玉、陶其昌三人。

李尊吾:“没意思!咱们才打过两轮,第三轮就要玩出人命,这么不经玩,你们是不是没人才了?”

领队者平平静静:“话不是这么说,我玩不了竹竿,跟你们玩点实在的。不敢玩,就在报纸上登条消息,说你服输。”

混混以讹诈著称,此人语调不卑不亢,气息内敛恒定,或许真有奇功,一时不好判断深浅。李尊吾:“敢问尊姓大名?”

“胡邻炭。生我的时候,家里穷得生不起火,借邻居家的热水接生。贱吧?打架出名后,街面上称我胡三爷。你随便叫,哪个都行。”

没有一丝弱音,气息自然贯通。

李尊吾:“胡三爷。”

胡邻炭:“李大爷。”

两人拱手作礼。礼到了,便要开打。硬打硬碰的事,体虚的阿克占老玉做不来。将尺子刀递给陶其昌,循着声源,李尊吾迈步前行。

忽起一阵足风,掠过自己,抢一步站到胡邻炭身前。

抢行者开口:“是你先打三拳,还是我先打三拳?”

李尊吾如遭冰冻,是邝恩貉声音。

胡邻炭语调嬉皮:“你先打。”

一拳下去,胡邻炭跌坐在地,龇牙站起:“好小子,有你的。”

第二拳,胡邻炭飞出,撞入身后鼓阵,捶胸揉腹地走回来,一路唠唠叨叨:“真拿爷爷当陀螺抽啊!再来!”

第三拳,打得腾空,横起横落,摔了个结结实实。

跑上四五个混混,将他扶起,在混混拥托下,又一次站到邝恩貉跟前:“该我打你了。”甩甩袖子似的出了三拳,抽在衣褶上,似是连肉都没碰到。

胡邻炭向李尊吾一抱拳:“你手底下有能人啊!”往羊皮堆里一倒,由混混抬了,浩浩荡荡行出校门。

在感受里,邝恩貉消瘦许多。李尊吾嘴角下弯,整张脸如弓绷满,不露一丝表情:“不是不见么?”

邝恩貉走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你下山后,我就远远地跟着你下山了,没回过木阁。”

李尊吾盲眼张开,瞳孔浅灰,似被眼白稀释:“你一直在等一个向我效忠的机会,今天等到了?”未待邝恩貉应答,继续说下去,“历史上的忠臣都没有好报,知道为什么吗?以一件功劳来换取一件别人不愿意的事,格外招人讨厌。”

沈方壶刺死程华安,也是潜伏在程的左右,而程无知无觉……此子心机太深,厌恶之外还有些许畏惧。

“不管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你我的师徒缘分都已断了。”

感受不到他的眼神和血液流速,只听起了足风,他大步流星离去。

晚饭,李尊吾在阿克占老玉屋里吃面条。无意谈话,吃完要碗汤。

满人闲话多,盛汤时,阿克占老玉唠叨:“天津是满族私奔的窝子,道光、咸丰年间,满人和汉人就悄悄通婚了,十个有九个逃到天津。满族人家面食做得好,这是自小的手艺,来了先卖早点,街上炸麻花、烙烧饼的小贩,没准是个正黄旗、镶蓝旗的贵人。”

李尊吾“是呀”地应一声,低头喝汤。

阿克占老玉:“庚子之乱后,太后回京,头档大事便是颁布满汉通婚,你说这是为什么呀?”

李尊吾:“为吗?”借用一句天津话,掩饰无兴致。

阿克占老玉:“满汉成了一个种,国家就不至于分裂。东三省、蒙古、新疆本是留给满人子孙的禁地,但地域太广,道咸年间管理已松,不杜绝汉人经商,这十年更是东三省大开禁,放大量汉人进去,为什么呀?”

李尊吾咽下口中汤,端正坐姿。阿克占老玉:“凭着东北那点满人,是挡不住日本俄国的,只有放汉人进去,才能占住这块地。”

他在苏州听得多,汉人里有“保国家”还是“保大清”两个意见。乡绅们多是保国家,以不亡国为底线,清室可废可留。官员们多是保大清,认为一改朝换代,列强必各扶持一股势力,国家就分裂了。

“最快最简单的分裂法,是民族分裂,仇恨一起,各族割地对抗,便成了一块块案板上的肉,任凭列强分食。分裂的下一步是亡国。”

李尊吾:“太后给满汉通婚以法律认可,不是随俗做好人,而是关系重大?”

阿克占老玉:“唉,大清建国之初,对汉人杀戮过重,革命党在报纸传单上揪住这段历史不放,事到如今也是巧妇难为,怕是不能善终。”也盛碗汤,吹着喝下。

脑海里有他的样子,寻常满人的样子,祖先的冷酷精明已被两百年享乐稀释,变成碎嘴唠叨、磨磨蹭蹭的热心肠,很适合做朋友的一类人。

他喝完汤,把李尊吾的碗取走,一块泡到水里:“那三拳,本来不是我挨就是你挨,你那徒弟不错,怎么把他赶走了?”

很想顺口把一切都说给他,他有一个朋友的体贴和分寸,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坐到床上,靠被子垛半躺,打起盹来。

在北方,客人在主人家随便上炕坐床,好朋友才会如此。

阿克占老玉不再问,刷锅刷碗,把水倒了。

打盹不知时,半梦半醒觉得屋里进了人,似仇家姐妹的油脂香。怎能来女人呢?定是梦了,沉浸在香气幻觉中,继续睡去。

睡得深,身内如花蕊泌蜜,似是幸福。忽听阿克占老玉利索的嘴皮子:“老哥哥,快别睡了,杨家二奶奶等您半天了!”

弹腰坐起,双眼残视中光影微澜。

奶奶是官员的正室夫人,现今,寻常人家也称奶奶。乱叫奶奶与乱叫和尚一样,都是清末事,庙里的讲经僧人才叫和尚,一座庙只能有一位和尚,其他僧人叫沙弥(受戒人)或阿阇黎(师父)。现今,所有僧人都称作了和尚。

“多谢大和尚,我想跟李大爷单聊两句。”

是仇大雪声音。阿克占老玉未改僧装,坦然承受大和尚称呼,连说好好,开门出去。

记忆中,她眼睛鲜嫩,如剥了皮的葡萄。她脖子长长,如迎阳光而长的竹笋……听说女人生小孩后,脖子会缩短,孩子像魔鬼,吸走女人精华。

李尊吾:“那天见了你孩子。”

仇大雪:“你没见着。我儿子比我姐的大,那天老妈子带他上街去了。你怎么瞎了?买个老回民戴的水晶眼镜吧,瞅着怪吓人的。”

女人当了母亲,便如一根刨平的木料,直爽豁达。

李尊吾:“我买。”

努起笑容。一段时光永远过去。

她受杨放心之托,来告知对混混武技的调查。

“他怎么不来?”

“他忙。”

家里有士兵,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善妒的杨放心,不知作何算计。李尊吾一时想喊阿克占老玉进屋来,但她抓过他的手,在手心划起来。

在手心的亲吻,是塔吉克女人对丈夫之礼……

“这是流氓的氓字,崩断之刀是亡,眼下垂泪是民。但袁公说,不是泪,是画的一只竖立的眼睛,上古战场,都是文身画脸。”

古战场习俗,大战前要吃大锅饭,以示团结一心。秦汉时诸侯谈判,以在一个锅里手捞分食,表示达成共识,“共”字本是煮食品的鼎形。

京津两地的混混又称锅伙,每次行动前,要在一个锅里吃顿饭——便是此遗风,证明混混最初来源于军队,所以会有武技传承。

赵子龙是三国时代名将,单枪匹马在敌营七进七出。十八枪不传自赵子龙,是先锋大将的闯营技。平地上擅长扎小腿,坐于马上,是扎冲到马前的敌兵。

仇大雪:“另一个来源是破落贵族,游手好闲久了,做不来生产,便滑到底层去了。京城有鸟笼阵,败了家的八旗子弟勒索店铺,用几十个鸟笼堵门,不交钱不撤——便是古时贵族变混混的活影子。”

李尊吾苦笑,武人的来源,也是败军兵将和遭贬贵族两大类。普门的话,在袁世凯的话里得到验证,武人跟混混同源,都是流氓。

仇大雪:“袁公讲,混混是最消极堕落的人群,但臭水沟也有臭水沟的用处。”

李尊吾一愣:“什么用?”

仇大雪:“防止乡绅和官府恶劣化。”

李尊吾:“怎么会?”

仇大雪:“为恶是个行当,混混占据了这个行当。自古民俗,乡绅官府耻于跟混混沾上,对于乡绅官府,混混也像读书读坏脑子的酸秀才,以不给面子为荣。”

混混的这种做派,令人感慨中国社会构成是一个绝妙生态,维持文明不堕。独立于乡绅官府的混混,是社会之福。

仇大雪幽幽言:“其实最有为恶力量的,恰恰是乡绅官府。袁公担心,一旦他们跟混混联盟,借混混为恶,便世态破坏,不可收拾。”

李尊吾模模糊糊感到了武会的意义,追问:“袁公还说了什么?”

仇大雪想想,小姑娘一样的清脆嗓音:“没了!”

这一声,将内心隐隐的伤感荡尽,像爱女儿一样爱她。没有过孩子,怎样是爱女儿?便是像爱她这样吧……

李尊吾缓缓后躺,倒在被子垛上,似一去千里:“回去问问你男人,在袁公的算计里,武会不但要制约混混,还要保存混混,不让它变味,是么?”

仇大雪:“好嘞!得赶紧回去了,有了孩子,各种麻烦。记着买水晶眼镜啊!”

她真的很急,一记刺耳的木质擦地声,她从藤椅里站起。

条件反射一般,李尊吾随她而起,丧失意志,如一个家中初次待客的少年,规矩送到门口,正思索要不要送出门?出门送几步?仇大雪的手抓上他小臂,十指尖尖,扣得生疼:“忘了!还有个事。”

混混最厉害的武技是虎尾鞭和打门,与此两技相比,赵子龙十八枪等而下之。

虎尾鞭托名唐朝开国名将尉迟恭所传,一根十三节的竹节铁鞭,长四尺五分,重九斤四两,非天生大力者不能使用,据说专克赵子龙十八枪。

因为竹节棱角,一抡之下,刀枪尽折,骨断筋裂,在群殴场面中所向披靡。混混蓄养虎尾鞭鞭手,平时不让露面,住所保密,只在抢码头级别的大火并时才放出来。

打门是一种阴损的打人技术,在明朝末年一度泛滥成灾,在清朝缩小了传授范围,京津混混一代只有数人会。打人,可让人在数日后再病发,最长可达四十几日才毙命。由于隔得日久,即便告到官府,也难判成人命官司。

明朝买凶杀人,就是买打手,手法高明,可预定死日,误差不过两个时辰。

听到这,李尊吾隐约觉得出了件极大错事,送走她后,回屋静想,大叫一声,撞门而出,发动全部武人去大街小巷,搜寻邝恩貉。

第三天,托杨放心一并寻找,仍无踪迹。

第五天,杨府士兵送来一份天津当日的《中外实报》,胡邻炭以武人自居,批判武会人物皆浪得虚名,最多把人打个皮开肉绽,而真正的武功是慢性毒药,一拳之后,可在人体内慢慢发作。

现有一名武会学员,弃暗投明,身试大道,求受三拳后,在二条东路尼姑庵,欢迎各界人士参观,验证真正武功的实效。

阿克占老玉读报后,嘘声道:“你徒弟。”

李尊吾抢过报纸,摊于面前,才醒觉看不见。将报纸叠成一个巴掌大方块,每一折都用尽全力,折角锐如刀锋。

阿克占老玉招呼众武人,要抢邝恩貉回来。

李尊吾未动,如入魔境:“或许他真是弃暗投明。也好,也好。”阿克占老玉听到,凑过来耳语:“李大哥,你怎么啦?没忘吧,他那三拳是在这里挨的!”

如梦方醒,“噢噢”两声,李尊吾随众去了。

在路上,大伙想明白了,不能劫人。报纸攻击的是武会名誉,武会拿不出比“慢性药”更高明的武学说辞,抢出邝恩貉,更会被市民看低。

李尊吾:“那就去看看他吧。”

尼姑庵经过清扫,负责接待的混混言辞礼貌,说大拨看热闹的百姓刚过,还来过记者。此时尚有三四位百姓,见来了武人,怕出事,快步离去。

庵内供的是站姿观音像,下摆一张窄桌,胡邻炭和邝恩貉各坐一端,对聊喝茶,亲如友人。捆绑示众,官府要管。无绑之绑,不知胡邻炭用了何法。

望见李尊吾,胡邻炭起身:“你徒弟是个人才,在我手里废了,可惜。你们爷俩聊聊吧。”踱步去了后堂。

李尊吾原地未动,武人们上前打量。

邝恩貉双眼突出,暴着血丝,面色黑里透青,努力想坐正,但控制不住地向左斜——是肝脏受损的迹象。

走近几步,闻到一股浓烈气味,分泌头屑过多,是肾脏开始紊乱的表征。李尊吾:“你出声,我听听。”嗓音可以测五脏内情。

邝恩貉:“说什么好呢?”发出“好好好”三音,这是山中七年说得最多的话,心机和狠劲在此三音。

李尊吾:“你会一天比一天糟,现在是难受,后面是受苦。看了报纸?”邝恩貉应声,有自嘲笑意。

登了报纸,他死,就是人命案。胡邻炭不会让他死,只会让他成为一个废人。无绑之绑的方法很简单,内伤深重,他走不动。

李尊吾凑近:“上古之人,大啸而抒情,大啸而长生。到舜帝时代,模拟啸音,制木为琴。琴生啸废,从此世人知琴而不知啸了。战场大将、乡野游侠多有当敌大啸、当月大啸的记载,便是上古余绪。

“啸法留存于武人。古传,大啸可长生。疑难杂症、无医少药时,以啸来自医。大啸不是大喊大叫,抵齿吹气为啸,舌头藏于上牙之后,翘舌吹气,出不出声都可以,出则惊天地,不出泣鬼神。你的舌头,受吹之时,能向左右自然舒展,便提起了肾气,可补救肝脏损伤。”

不待邝恩貉反应,言罢出庵。

站在街头,李尊吾又一次忏悔,刚才所言,是师父当年话语。自己识字不多,师父是武状元出身,说话有魅力,与练武相比,更爱听师父讲拳。

当小伙子的时候,想击垮名拳名家,也想找个人,像师父那样把拳讲给他……可以肯定,师弟沈方壶从没有过这种想法,他是个击人击倒、打人打死的人……或许自己的天赋,不该做搏命争名的豪杰,该是个隐居的教拳者……

李尊吾蹭了蹭脚。京城至今还是下雨成泥的土路,天津早是沥青路面,硬邦结实,等武人聚过来,道:“你们先回去吧,老玉也回去。其昌陪我。”

陶其昌陪着,见李尊吾一副想事的神情,没敢打扰,一恍又行出百步,问:“师父,咱们去哪儿?”

“针灸世家金针张,开馆行医的,找起来不难吧?”

入金针张医馆,未开口,一尖利喉音响起:“你这双眼,整个天津,也就我能治。”

当即心凉,像个街头兜售的小贩,如此不稳重,怕无真才实学。

李尊吾:“不治眼。向你打听个事?按出诊付费。”

“金针张看病,不收钱!”

略感惊讶,或许他不是小贩习气,只是性烈。乡下医生不收钱,过年过节收点礼。但在城里,如何过活?

李尊吾口气和缓:“得罪。请教一事,光绪铜人。”

北宋宫廷医馆教授针灸时用铜人模具,铜人裸体,等人身高,周身布满穴位小孔。明朝仿制过一具,北宋版不知所踪,传说流失到蒙古草原。清朝继承了明朝的皇宫,明版铜人也在其中。庚子年,铜人被八国联军当纪念品掳走,皇家医馆依据文案记录,重制一具,正当光绪年间,称为光绪铜人。

针灸铜人是皇家用具,不现民间。

江湖传言,因与某位御医私交,金针张家有光绪铜人,每一个开医馆者皆发一具,以作平日研习用,秘不示人。

金针张:“没有。”

李尊吾左手放于诊脉布垫上:“我是个拿刀劈人的人,脉象很乱,人只要杀过人,身体就不会好。”

金针张:“我不受威胁。”

李尊吾:“不是威胁你,我在说我的心事。”

闪过一道枯叶色泽的黄黑之光,尺子刀搭在金针张肩上。

李尊吾:“你我都是艺人,我是武艺,你是医艺。艺人该尊重艺,如果我用刀摘掉你帽子,像用手一样,不失型,不弄乱一根头发,就让我见见。”

中国人在正式场合戴的帽子不能松垮,要契合头型,用手摘有专门技巧,才能摘下不失帽型。医馆,是医生最正式的场合。

听无回音,李尊吾翻下眼皮:“觉得简单了?”

金针张声起,意外冷静:“你手艺好,我自然识货。”

似火车齿轮巨响,或是手表一声嘀嗒,帽子落于桌面,在金针张两手之间。

铜人男形,两米三厘。

铜人复制再复制的是宋朝版式,清人一米六几是常态,以两米三厘为常态的宋人,内心与世界都不一样。即便体格巍峨的宋人,也被金人夺走一半疆土,被蒙古人灭国。

手抚铜人,如坠历史尘沙,李尊吾蹲下:“我要了。”

金针张是久历江湖的冷静:“此物是张家秘物,让你见一眼,已是法外开恩。拿走,我对家里没法交代。”

李尊吾含笑:“真的是没法交代,我还要把它公之于众。”

英雄欺人,自古英雄都是欺负人的人。

次日,买《中外实报》,有邝恩貉伤情的追踪报道,说身形佝偻如老人,时有忍痛哼声。

深山七年,心知邝恩貉学艺的狠劲,得一句指点,便如猪吃食不撒口般练习不休。凭这股狠劲,应该啸法受益,暂时保住内伤不恶化。

坐姿和哼声都好作伪……不由得生起厌恶,不知从何时开始,便不喜欢此徒……机心也不是不好,武会将来是一番大事业,总要有办事的机心,才能继承……

当夜,找杨放心。

两日后,《中外实报》登出武会与胡邻炭的笔战,说胡邻炭“慢性毒药”的武功,只是一种打人手法,伤及内脏,需要一定时间伤势才会严重,看似神奇,恰是打人者功力不足的表现。

练打之法简单,经过打棉布球、打厚纸便可达到,并不稀奇。

而武会有点穴术,与中医针灸同宗同源,穴位随十二时辰发挥作用,拈时认穴,指力一点,人体系统大乱,按着时辰一步步败坏,这才是真正的慢性毒药。

点穴之力,不是打棉球厚纸的手头功夫,与僧道修行同宗同源,调息打坐而成。

——此文在市民中造成轰动。

次日武会又登一文,定下时日,邀请胡邻炭来武会,亲身验证点穴术真伪,亦欢迎广大市民前来旁观作证。

胡邻炭来时,带三个混混。有五位议事局绅士、六名《中外实报》记者做证人。市民赶集般来了七百人,挤在校园内,放五十人进西配楼内观看。

李尊吾坐藤椅,身后立光绪铜人,民间从未见过此物,满身点线的造型诡异之极。

胡邻炭让三个混混上场。

李尊吾道声:“什么时候了?”阿克占老玉走上,掏出怀表,耳语两句。李尊吾起身,到铜人前,上下摸索,手指捻掐,似进行复杂计算。

阿克占老玉宣布:“我们不搞什么‘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的啰嗦玩意,当场就让大伙看到点穴术威力,一点就动不了,要能迈一步,就算武会输!”

一片骚动,旁观市民喊:“孙猴子的定身法?”传播广泛的《西游记》里,孙悟空有定身法,让人知觉还在,动弹不得。但这是奇幻小说,写神仙妖魔。

众人一静,李尊吾转身,白浊双眼如鬼怪。

一个混混叫声“妈呀”,反身外逃,被胡邻炭一把揪住,连抽两记耳光。此混混倒地,死命抱住胡邻炭一条腿,任打任骂,瘫如烂泥,回不去场上了。

如眼未盲,李尊吾径直走到场上一个混混身前,抬手准确指向另一混混:“站过来点。”那混混走来,突然指动,看不清扎在何处。

指锋回转,正对的混混也中了指。

李尊吾后撤三步,泛起妖魔之笑:“试试,看走得了么?”

两混混脚一挪便触火般缩回,当即惨叫。

33.武士道

报上论战文章是杨放心执笔写的。

胡邻炭请李尊吾去西河沿吃饭,天津近海,河水温暖,此地饭馆有入河度冬的海鱼。

他客客气气,酒菜摆上后,语现凶音:“您可是把我们说得太不堪了,练打除了棉球厚纸,还有别的!”

李尊吾:“总之是这一类东西吧。”

换了口吻,像受欺负的小孩般抱怨:“您的点穴也太骗人了吧!当天把我吓住了,回去一检查,哪是什么时辰穴位,是你把人大腿筋腱戳伤了,一动就疼,当然不敢动。”

李尊吾:“能哄住大众,总是比你技高一筹。”

胡邻炭大笑:“认栽!你背后有高人,动不了你。”

李尊吾:“武会和混混是战是和?”

胡邻炭:“跟以前的镖局一样,不战不和。底下人是战,世上有善恶,街头事故多,免不了隔三差五打一场。咱俩是和,平时不来往,遇上大事,好说好商量。”

李尊吾:“甚好。各活各的,便都能活。”

胡邻炭:“下次咱俩见面,定是出了大事,不会有今日悠闲,今日要尽欢。”

两人碰杯,表示达成协议。

酒过三巡,李尊吾道:“京城混混还在天津?还报不报仇?”

胡邻炭:“我知道你背后的高人是谁,从前是头号太监,后在东直门外教八卦掌,年头多徒弟多,把持了京城武行。帮你摆平京城混混的是他,对吧?”

见李尊吾神色惆怅,胡邻炭安慰:“真没事了,混混一代代更替快,自相残杀,早死早亡,能过五十岁的没几个人。你结的仇在七年前,早没了直接的仇家,有人出面出钱,好摆平。”

李尊吾默念了声“崔希贵”,惆怅尽收:“我赢了你,就要欺负你了,尼姑庵这院子我看上了,腾给我吧。”

胡邻炭:“啊?我好言好语的,你别不讲理呀!”

李尊吾:“听明白,我是欺负你。欺负人,就是不讲理。”

对于武会搬出师范学堂,杨放心不同意:“我已买下了学堂外野树林的地皮,盖房围院,连西配楼一块划给武会。”

李尊吾:“习武人的地方该自己打下来,混混占尼姑庵几十年,武会抢了混混老窝,百姓看得实在,比点穴玄谈,更能赢得民心。”

杨放心点头。

武会脱离北洋军背景,成民间力量,是普门心愿。

邝恩貉由胡邻炭送回,请中医开汤药,确是肝脏受损,所幸无大碍。他安置在阿克占老玉隔壁,李尊吾一直未去看他。

尼姑庵山门之后,是两重院落,寺庙院子比民居大,可供习武。混混懒惰堕落,不保养房子,墙壁酒污斑斑,常年积臭。

修缮需段时间。一日杨放心家中请客,聊起当今时事:随着南方革命党刺杀清廷官员日增,会党势力强横抬头。

混混街头滋事、勒索菜民渔民,本质是一伙闲人。无产业无宗旨,便危害有限。会党经营走私,投资赌场妓院,受革命党煽动,有了政治企图,一旦作乱就是毁城伤民的祸事。

杨放心:“结党必营私,共和是个幌子,实质是一伙无政治地位的人要权。权力到手,才不会管共和制还是君主制,但社会结构已被搞坏。”

宴席仍有仇家姐妹作陪,她俩存在于气味中,似神经末梢。

今日是从西餐厅请的法国厨师,主菜后上马肉汤,李尊吾抿一口:“少了点什么。”

杨放心:“不够咸?”

李尊吾道:“我是说武会。”

杨放心:“少了什么?”

李尊吾:“不知道,可能得读些书了。”

让介绍几本古代政事之书,杨放心举了《周官》、《吕氏春秋》、《战国策》:“我们这代人是在古书里寻不到出路,才学欧美政治的,寻了三十年,还没有心安。”

李尊吾:“人跟人不一样,或许我能看出点什么。”

即便是生来眼盲的人,语言中也总有大量“看”字。在盲人的观念里,探寻即是看。杨放心呵呵笑了:“谁来读给你听呢?这样吧,每天来家里,让她俩读给你。反正你们也是熟人。”

有一丝揶揄恶意。

竟未出言拒绝,低头喝汤。

杨放心自打圆场:“就这么定了。你俩先下去吧。”

裙摆声去,李尊吾抬头,语调阴沉:“你什么意思?她俩不识字。”

杨放心:“七年,变故多。我的夫人哪能粗陋不文?早请过家教。”

李尊吾怅然:“噢,这样。”

杨放心语调转暖:“认字对女人很重要,能美得久一点。女人容貌顺着她的男人长,一过七年,可惜你看不见我把她俩调成了啥样。”

李尊吾垂头,似审视双手:“男人之间,别谈女人事,止止。”

响起杨放心恣意笑声。

回到师范学堂,李尊吾呆呆坐着,直到临睡钟点,忽然开口:“其昌啊,明早上街买个眼镜吧,老回民戴的水晶眼镜,咖啡色的,颜色越重越好。”

去杨家听书,戴着的眼镜未引起仇大雪反应。

她已把劝他买眼镜的事忘了……

她俩轮流读,在客厅。杨放心偶尔走出书房,过来坐一会,纠正个别读音。

不知为何,坐在她俩中间,容易瞌睡,李尊吾强撑硬挺,仍一下便头颅猛坠,猝死般睡去。幸好时间不长,响两记鼾声,便自己把自己吓醒。

两周过去,杨放心问还要加什么书,李尊吾回答:“不用了,我已知道武会少什么,少一个士字。”

日本武士是家臣,而春秋时代的士是为国事帮忙,与王者行的是友道。

李尊吾把“武会”改为“武士会”,与日本武士用意不同,是表明底层武人嫁接了士的道德。

杨放心不以为然:“日本武士道,其实不久,为一九○四年打日俄战争,急需民族自信,才立武士为偶像。经过政客策划、文学家响应,制造了大批史料和美化武士的小说。你一人要建立中国的武士道,拿不出有名堂的宗旨,会招人笑话。”

李尊吾:“听听我的读书所得,看跟你当年有何不同。”

武士不进取,进取说明自身匮乏,武士之道是等待之道。等人求教,等人求助。

武士易于亲近,不易合作。武士做事不求回报,不给人以酬谢压力,不是易于亲近么?武士明辨是非,不助纣为虐,不是不易合作么?

武士特立独行,对过去之事不后悔,对未来之事不疑虑,过失的话不说两次,流言蜚语伤不了他。武士保持威严,因为不勾心斗角。武士待人和善,因为不受胁迫。武士生死从容,因为不受侮辱。

武士不自保不逃亡,武士不是游侠,是在城中定居的人。百姓以武士为楷模,遇到暴政陷害和暴徒追杀,武士也不改变住所,因为武士的房子,是城中的道德象征。

杨放心:“不躲不逃,不怕被杀?”

李尊吾:“每个时代都有很多被杀的人,武士的死尸也是武士的房子,被陷害的武士是时代的必须,民众往往只从受难者身上,才能看明白道义所在。”

武士之道,是安居之道。默默居住,不需要面对恶劣之人显示自己高尚,不需要与人争斗显示自己高明。武士不垂头丧气、不趾高气扬,对待相同意见的人不赞扬,对待不同意见的人不诋毁。

贫穷和怀才不遇,是武士的修行,检验自己是否失志;财富和施展才华,是武士的修行,检验自己是否失德。

武士之道,是远离之道。听到朋友的流言蜚语,绝不会相信,与朋友志趣不合,只会选择远离。武士远离官场,因为做官便可以谋私,武士远离污染。

杨放心被李尊吾打动,拍膝而言:“日本武士道之所以让人感动,是对君主、雇主绝对效忠,但主从关系到底不自由;你的武士道特立独行,听得我真是痛快,安居民间,远离官府……”又隐隐觉出有些不对。

在城里建立武人组织,是袁世凯把控世情的一项措施,而武士会宗旨,大有脱离军政背景、独立而去之意。

李尊吾:“对付混混,武会足矣。但世态变化,出了土豪劣绅,出了会党。武人对内无宗旨对外无感召力,便是一伙雇佣打手,没法在民间生长,会党劣绅一旦成势,大势一逼,武会就散了。武会只有变成武士会,才能应付变局。”

杨放心冷笑:“你们的开销是北洋军费。离了这钱,一日也过不去吧?”

李尊吾:“钱有两种给法,一种是雇佣,一种是捐助。捐助民间,是善举。”

34.别有伤心人不识

宴客显德,请客彰显主人德行。武士会成立日,是一场大宴。

尼姑庵仅在山门里有菩萨像,后面两重院落原是尼姑住所。后门斜对着银币铸造厂,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期间,兼管银币铸造局,是那时创下的产业。

武士会将山门隔出,交托给佛教信徒,将后门扩大,变后为前,充作正门。

宴会主客是杨放心,带五位议事局乡绅捧场。创办人将自己定为客人,是承认了武士会自治。

李尊吾的自治要求,上报袁府,由众幕僚讨论,据说是袁世凯最终定音:“给他三年,办不下去,我要收回来。”

涉及资金配给,杨放心与李尊吾签下自治三年的文字协议。

请客规矩,主人提前十天送请柬,客人提前三天将谢礼送到,多为二斤猪肉、一篮水果。杨放心的谢礼送来时,传话:“再写一份贵客请柬。”

贵,是官位,官员来民家才可称为贵客。

但不透露姓名。请柬红纸黑字,白色信封包装。写下“李尊吾顿首拜”的主人落款,加盖武士会印章,空着客名送去杨家代转贵客。

次日,士兵来传话:“杨先生问有没有设马桩、仪门?”

马桩是官员访民家,民家在门口立一根拴马桩,后变成礼仪,在距大门五米处各立一土柱,上架横木,表示“为贵客新起一道门”,接着演变成距大门五十米,横跨路面,以竹子彩纸扎一座牌楼,色彩绚烂,事过即拆,方便快捷。

仪门原是官府专有,如县衙门第二道门便是仪门。后成为高官来民宅,民家接待的礼仪,看院子大小,与大门拉开距离,内建一座无墙之门,事后此门关闭,家人不能过此门,要左右绕行。

马桩在外、仪门在内,是正门的夸大。汉人以门迎客,以门的隆重表达敬意。

“来的是什么人?”急雇扎彩匠、泥瓦匠。

汉人除了官员朝服、婚丧之服,平日无礼服,以新衣为礼。武人们穿上在天津定制的新衣,像一伙钱庄股东。

餐厅铺地毯,毯上铺毛毡,一为隆重二为冬日保暖,厅顶挂灯笼和编成牡丹花的红绸。武人里选出十位作为陪客,候在厅内。

厅内备椅,无桌。

阿克占老玉陪李尊吾站在厅口,不穿僧袍,大衫套马褂。有乡绅到来,阿、李二人行礼后,用人带入厅内,由陪客安排座次。

马桩、正门、仪门皆安排两名武人,代表李尊吾迎客。杨放心来时,李尊吾站在正门和仪门之间迎接,由作为第二主人的阿克占老玉引入厅内就座,以示格外隆重。

马桩处有一名士兵瞭望贵客来临,士兵日常新衣,在做客、祭祀时穿官服,是失礼事。士兵通报声传来,李尊吾和阿克占老玉到正门外迎接,寒暄过后,穿过仪门,亲领贵客入厅。

此人入厅,乡绅皆起身,称呼“总办”或“都统”。

落座后上茶,以盘子托上来,茶杯无盖,饮一口后,客人说:“请收杯。”

用人收杯出厅,再上有盖杯的托盘,杯内非茶,盛龙眼汤。饮汤后,乡绅随从拿出烟管烟袋,请用人带上厅,乡绅们点火吸烟。

吸烟片刻,李尊吾引众人去书房小坐。书房是待客用的,歇十来分钟,再由李尊吾引回厅内,此时桌子已摆,上了酒具餐具。

就座次序事先定好。桌子七张,一张四人,六张桌都是一名乡绅坐面南的主座,第七张居中,为主桌,但空着北方主座,杨放心坐在主座右侧的次尊之位。

主桌不设主座,说明主桌之上还有尊位。主桌北方置一张单人桌为贵客尊位,尊位右侧一张单人桌作为贵客陪桌,陪桌人是初级师范学堂的总办。

主人居于卑位,李尊吾坐于厅西一桌的南端。

菜上四番,一番上三盘。新菜上旧菜撤,客人动得不多的旧菜,会再放一番后撤去,但此盘菜不能吃,吃了便失礼。菜肴过后,上肉汤,喝了汤便不能再夹菜,否则也失礼。

阿克占老玉代表李尊吾给乡绅斟酒,李尊吾起身劝酒一杯。

第二番菜上后,用人上一只犀牛角杯,阿克占老玉斟酒后,领李尊吾到尊位,李尊吾双手将酒杯敬给贵客,贵客饮酒后,阿克占老玉斟酒,贵客回敬李尊吾。

李尊吾饮尽此杯,贵客告辞。

官员赴民宅酒宴,只饮一杯酒即走,不是摆官架子,而是官员自律,以免众人不能放松,破坏酒宴气氛。

李尊吾、阿克占老玉、学堂总办三人相送,穿仪门,直送到正门外,遥见贵客过了马桩,才回身里走,吩咐将仪门关闭。

总办言:“这里不会再来那么大的官了。”

阿克占老玉:“他是谁啊?”

总办:“陆军满蒙贵族子弟学堂总办、北洋军第一镇都统冯国璋。”

袁世凯麾下的北洋大将以一龙一虎一犬著称,龙不能现身,幕后策划,搞阴谋者需要深藏;虎不能下山,下山则吃人,有蛮不讲理的霸气;犬不能叫,叫则祸起。

龙是王士珍,虎是段祺瑞,犬是冯国璋,他长期牵制满蒙骑兵,最好无声无息,一有消息,定是兵灾。

回到厅上,李尊吾继续以犀牛角杯敬酒。犀牛角杯之礼,是主人斟满酒后,道:“奉敬一杯。”双手捧给客人,客人双手接过,道:“敬领。”饮尽后立刻斟满酒捧向主人,道:“回敬。”主人道:“领杯。”

先敬主客杨放心,敬完后,由作为第一陪客的学堂总办向各位乡绅敬酒,主人站在主客桌前等待,之后再由主人向乡绅敬酒。

李尊吾悄声言:“怎么请来这么大人物?”

杨放心:“他拨款。”

李尊吾敬过乡绅后,这只犀牛角杯所有人便都喝过一遍,用人撤下此杯,进入自由时段,每桌陪客与乡绅随意相互敬酒。可以站起,可以各桌遥视敬酒,但不能串桌走动,以免凌乱失礼。

酒酣时,请南方昆曲班上场,艺人不着戏装,伴奏一笛一箫,仅唱两曲。京津地区以江浙建筑、江浙女子、江浙艺人为高雅。

每桌定制十二盘菜,上至第九盘菜时,站起一位乡绅道:“已是酒足饭饱,不必再费心。”李尊吾起身表示:“无甚可口菜,怠慢得紧,请宽怀畅饮。”

至十二盘上齐,一位乡绅站起:“请收席。”李尊吾道:“若酒已足,则请吃饭。”乡绅代表全部客人表示:“酒已过量,不须再用饭。”

请客行的是酒礼,一般不会吃米面。

菜盘撤下,要洗手,用人将脸盆架抬上厅,盆中已盛热水,不会放好架子再提水壶灌水。

洗手后,上一道茶,配以回千。回千是一碟糖果、肉干的零食。

用人给主人拿上一套什锦杯,什锦是“杂”意,一套五杯,每杯颜色不同,青黄红白黑五色。李尊吾轮换五杯向乡绅敬酒,乡绅回敬。

喝过一轮,杨放心代表众乡绅表示:“多蒙盛设,实不敢当,好收杯。”李尊吾应答:“岂敢岂敢。”又敬一轮酒,撤去回千碟,再上一道茶。

茶后,杨放心起身:“今日相扰,蒙赐佳肴,多谢多谢。”李尊吾答:“慢怠慢怠。”每桌乡绅向同桌陪客道谢,陪客回礼:“岂敢岂敢。”

众人前后出厅,在厅口一停,杨放心道:“不劳远送。”李尊吾道:“再容少送。”

绕过仪门,直送出正门,方算酒席礼毕。

天津已没有人抬的轿子,乡绅皆乘骡车而来,道声“得罪”后上车,杨放心领队离去。

作为第一陪客的学堂总办留下来,跟众人回厅,重上菜盘,重请戏班吹奏两曲,饮酒祝贺宴请成功,名为“洗厨”。

总办不待洗厨结束,听完一曲,起身告辞,由第二主人阿克占老玉送出正门。戏班退下后,散了用人,厅内剩下武人,顿时礼仪全无,大嚼大喝、猜拳骂街的噪音暴起。

李尊吾坐上主桌主位,酒劲上头,竟有“功成名就”之感。

功名喜人,可惜人已老,藏在水晶镜片后面,实实在在地想起最丑姑娘,她的笑眸、她的喉音如刀刮过,疼痛无比。

全厅猛然一静,李尊吾吓得酒醒,记起自己刚才好像狼嗥般大叫。旁侧的阿克占老玉审慎问道:“李大哥,你是有什么话要跟大伙说?”

好在有水晶眼镜,可以遮羞。

捧杯站起:“得意时,是失意始。向胡邻炭要尼姑庵,是个试探,我怕他给。退让,说明有退让的实力,让得越多,实力越大,报复越狠。”

心知众人扫兴。

这番话原不打算今日说,李尊吾考虑说句圆场话,张口却是怒音:“京城混混是赵子龙十八枪,天津混混是打门、虎尾鞭——这是你们早知道的事,打门见了,虎尾鞭谁见过?怎么好像世上没有这事了?有人提过一句么?”

有人小声抱怨:“前段时间,你不让我们参与。”

啪的一声,此人倒地,昏厥不醒。

没人看到李尊吾冲过去,仿佛本就在那人一桌。

李尊吾腰杆挺直,踱步走回主桌。似乎镜后双眼恢复视力。

是形意拳的燕形——一种低身跳跃法,钻桌底过去的。

李尊吾:“真敢拿自己当外人啊!他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日武士会成立,倒地者无人去扶。统领群众,在赏罚分明的同时,还须偶尔做一两件不讲理的事。赏罚分明是制度威信,为王道,不讲理是个人威信,为霸道。领导者需要王霸杂用,是以前办镖局的经验。

李尊吾抬手,准确指向倒地者:“喊用人抬走。”侧头吩咐阿克占老玉:“明天给他包二十块银元做路费,早走早了。”

一声大笑,站出一人:“李瞎子,我现在就向你领二十块银元,我来天津,是给普门和尚面子,不是来受你气的。”

李尊吾:“你们都是供养普门的金主,有建庙的财力,还在乎二十块?武士会成立之初,资金有限,是你自己要走,路费自理。”

那人干笑一声,愤怒之极,大步出厅。

李尊吾坐下:“还有谁走?”走了三人,稀稀拉拉,一袋烟工夫,又去了五六人。

约莫剩下十一人,李尊吾:“留下的是冲着普门的面子,还是冲着杨放心给的好处?”

一人呵呵笑道:“李大哥,别把兄弟们逼得太狠了,我们是觉得前段日子有意思,估计后面的日子更有意思,才等等看。”

暗示冲李尊吾留下。

李尊吾起身拱手:“得罪。”

让阿克占老玉给自己斟了酒,向众人敬一杯后,持杯拿壶,坐到众人中去了。不居主桌,以示平等。

亲近之后,李尊吾讲出武士会宗旨。

有人应和:“武士会就像插在混混和官绅之间的楔子,在中间独立、在两头受力,才能保住社会结构不垮,如果武士会成了官绅的延伸,就像楔子成了一截柱子,不是这块东西了,会梁塌柱倒。你是这意思么,李大哥?”

见众人听懂,李尊吾敬了一轮酒,酒后谈起虎尾鞭,众人纷纷说不知其法。

李尊吾:“我也是年轻时,听师父聊过一二句,闯荡江湖从未见过,原以为世上绝了这东西。”

刀剑对敌,讲究轻磕轻碰。刀与敌兵器的碰法叫“刮”,像刀片刮鱼鳞,只在表面作力,用刀背将敌兵器带偏一点就好;剑与敌兵器的碰法叫“洗”,不用两侧刃口,以剑中央隆起的剑脊碰,一碰上就滑走,犹如以皂洗衣。

鞭是手柄上一根铁棍,竹节棱角,硬磕硬碰是刀剑大忌,却是用鞭大法。一个好鞭手,以四尺之鞭,可以使出丈二大枪的砸撞力道,古战场上,枪杆一抡,可以将奔马抽倒。

李尊吾:“知道为何?”

右手拿起一根筷子做持鞭状,左手抬在左肩前,每抡出一鞭,左手位置高低变化:“说是鞭法,其实还是枪法,鞭等于是枪杆的前半部,两手之间等于是枪杆的后半部,只不过这段枪杆是虚的。看似右手使鞭,其实左手用的劲更大。”

众人叹服。李尊吾笑道:“精微处我也不知,这只是鞭法最粗略的原理,大伙日后碰上混混鞭手,攻击其空着的左手,或许是取胜之道。”

一声椅子倒地之响先于众人赞声。

一人跳起,着魔般挥舞筷子,在体验鞭法,嘴里嘟嘟囔囔,犹如犬吠,细辨是一串串“好好好”。

李尊吾转向阿克占老玉:“怎么——让邝恩貉也来喝酒?他不是武士会的人。”

阿克占老玉:“他……在我隔壁养伤,不叫他不好。”

李尊吾:“听这动静,伤早就好了。装病至今,实在可恶。”众人眼前一花,李尊吾已到邝恩貉身边,连环两脚踢出,邝恩貉跌到厅口,左袖甩在身后,形状古怪,应是臂骨已断。

邝恩貉单手将身体撑起,大喊一声“师父”,冤屈悲怆之极,众人听得心悸。

李尊吾语音冰冷:“别耍赖,你我不是师徒,你的心机太重,一听到你声音,就觉得恶心。再不滚,踢断双腿,爬着走!”

邝恩貉眼窝刹那黑了,眼珠不正常凸出,似乎随时会像挤爆的葡萄般飞出,撞个稀烂。他单手抓墙,终于站起,喉音虚弱嘶哑如垂死之人,但每个音都像锉刀锉出来的,众人都听清楚了:“今天起,我去当混混了,一定学到虎尾鞭,把这厅里的每一个人砸骨敲髓!”

蹿出门的身姿如一头脱困的豹子,听他足下擦地音,践步发力的功力已深,以此功力抡一根木棒,会是裂柱断梁的重击。

如与虎尾鞭法结合,将爆发出更为可怕的力量。

李尊吾眼角刺疼,坐回主桌,请众人归座,自斟一杯:“鞋里的沙子都剔出去了,得庆贺一下,让昆曲师傅回去吧,晚上请个落子班来,唱一夜。”

落子热烈俗艳,情色味重,女角被讥讽为形同暗娼,京津两地,落子不入城。李尊吾呆若石塑,隔绝万缘的神情,众人没敢违意,选人出城请落子班。

夜晚开戏不久,李尊吾在座位上睡着。

唱《桃花庵》一折戏时,一位武人的眼线来津,报告普门和尚已身死多日,有传闻是善终,有传闻是仇杀,南山寺为继续收取修庙钱款,秘不发丧。

后半夜,李尊吾醒来,武人们请定夺普门一事。

李尊吾:“你们谁见过普门?”

无人点头。

普门属于他们的祖辈,对于他们,只是一个名号。

李尊吾:“帮他把庙修完就行了。”

无人有异议。

李尊吾:“听戏。”

一夜落子戏,天津街面得享太平。

来年十月十日,武昌新军起义,新军西式装备,张之洞生前创建。次日,以“中华民国”字样发布公告,宣布成立军政府。

传说是辫子引发的暴乱,武昌官员要将剪了辫子的士兵都作为革命党捉捕。月底,清廷颁布“剪留辫子凭人自意”的法令,辫子是满人发型,强制汉人梳了两百余年。

自废统治象征,仍于事无补,各省纷纷宣布独立自治。京城朝野,呼吁袁世凯复出平乱的声音越来越高。

十一月二日,摄政王以政府名义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咨政院总裁溥伦抗议此项任命不合法律程序。咨政院是国家议会性质。

十一月十日,由咨政院选举,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至此,中央系统内的满汉权力交接形式圆满,曾李袁三代汉臣“暗移神器”的谋划得以实现。

35.购我头颅十万银真能罪我亦知音

动荡之际,袁世凯八年前向全国推广设立“议事局”之举,收到成效,各地起义军建立的军政府,多依靠当地议事局,自觉听从乡绅意见。绅军联盟,绅在军之上,是治安保障。

破坏势力是会党,以哥老会、三合会为典型,因帮助过革命党,南京成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后,自诩革命功臣,大肆祸乱乡里。

天津城内无会党,青帮盘踞在城外河道,垄断运输官粮的人力资源,因靠官方吃饭,有一定自律性,还未出现入城发展的征兆。混混勒索菜农渔民也是在城外河道,自武士会成立,在城内滋事日少。

武昌起义爆发后,各地骚乱多是从混混哄抢满人商铺开始。李尊吾与胡邻炭见面谈判,胡邻炭表态:“吃惯了天津满人做的麻花、烧饼,不舍得祸害他们。”

天津街面平安无事。

武士会仅十来人,联盟了天津本有的“杠子房”。杠子房是以石锁、皮条、杠子健身的青年自发团体,几条街有一房,一房八九人。武士会靠杠子房获取信息、应对街头突发事件。

杨放心随着袁世凯复出,去了京城。一九一二年一月底,来电报邀李尊吾进京,按天津武士会模式,联合京城武人稳定街面。

李尊吾不动武士会班底,只带阿克占老玉和陶其昌走。胡邻炭得了消息,派人捎来一份送行礼,一盒冰糖麻花、一包芝麻烧饼,表明会遵守前约。

临行日,李尊吾和武人们吃了顿大锅饭,表明兄弟同心。米饭炒肉丁鸡蛋,油腻、糊烂,吃完了迎风一站,觉得精力无穷。

京津之间通火车,临进站,阿克占老玉说:“李大哥,不陪你进去了,我要去换张南下的票。”

他是万事求全、难作取舍的满人性格,拖延到此刻方说,定被此决定折磨得很苦。李尊吾没问原因,心知他出于愧疚,自己会说。

阿克占老玉:“汉口杀的满人多,西安杀得更多……”握竹竿的手指咯咯作响。

李尊吾:“你去汉口?”

阿克占老玉:“要能活下来,再去西安。”

李尊吾转身进站。

候车室人满为患,用尺子刀探到一块空地,一步站过去,陶其昌拎箱急急跟至。李尊吾:“留下我的箱子,你跟老玉走。”

陶其昌:“他去,为在街头救满人,必跟汉人对杀,我怎么办?是帮汉人,还是帮他?”

李尊吾:“我不是叫你帮他,叫你把他的尸体带回来。”

一根竹竿如何敌过满街暴民?武功,只在武人世界里才有效。生命脆弱如丝,一揪即断。

陶其昌没了动静。唉,一年的时间太短,他的武功没什么长进,脑子也不灵光。

终于说话,大惊之后特有的虚声:“你一个人怎么去北京?”

李尊吾:“中刀了,才会看见刀。看不见的时候,是好时候。懂么?”

又无声息。

李尊吾低吼:“别啰嗦!走!”

箱子啪地落地,陶其昌已在五步外。中间挤着七八个人,他是怎么穿过去的?李尊吾嘴角一钩笑。

他还是学到了点东西。

杨放心住冰窖胡同老宅,却不急于找他。先去宣武门教堂,教堂看门人问如何通报,李尊吾:“师哥。”

刺耳的椅子腿擦地声,看门人膝弯肌肉痉挛,弹簧般站起。八年前,便是一个自称“师哥”的人刺伤了被视为圣徒的沈方壶神父。

李尊吾:“别喊、别动。我不伤人。”尺子刀刀把蛇头般探出,将其击晕。

路径是熟悉的,百步后,有水汽花香。

他还在花房。感受里,老了很多,有着长期不洗澡的淡淡臭气。他在捣鼓一个花盆,为一株花换土。土壤是腐败的,却又是香的。

他跪在花房通道的尽头,忽然停手,道:“师哥。”

李尊吾止步,相距十米:“我是来取剑的。”

八年前,凤矩剑刺入他小腹。拔剑则腹破肠流,两人换剑立约,沈方壶的剑由李尊吾带走,来取凤矩剑时,便是完成比武之日。

沈方壶起身,搓掉满手土粒。

李尊吾:“你的蛇鳞剑,我已遗失。”

终南山上,将剑扔给了邝恩貉,处于让妻之痛,忘记生死之约。

沈方壶:“那剑本是我抢来的,人的东西都是抢来的,什么才是人的?”瞬间失神,“有的换就行,我可以用尺子刀。”

袍袖鼓张,飞出一物直扎李尊吾脸面。

李尊吾尺子刀上扬,如渔翁扬竿。那物粘上刀尖,转了两圈,乖乖下滑,滑近柄锷,李尊吾一把抄住,正是短如小臂的凤矩剑。

它长年藏在沈方壶袖中,受肌肤熏陶,杀气全无,通体人气,犹如一具婴儿。

尺子刀刀尖落地,刀身受了一脚,柄部朝前,飞向沈方壶。沈方壶准确握住刀柄,随即抖腕,河边洗衣女抖衣般,抖去冲力。

换剑,为刺探彼此武功。八年过去,两人对力道的拿捏均至妙境。

沈方壶笑了,教堂讲道时慈悲宽厚的笑音:“我死,你要帮我办件事。”

李尊吾叹道:“我死,你也帮我办件事。”

两人皆无取胜信心。

沈方壶:“我是师弟,我先说。我死之后,帮我传教三年。”

李尊吾惊道:“怎么可以?我不懂呀。”

沈方壶笑道:“师哥,回想一下,我们跟师父学艺,师父给的口诀,总共才几句?都是我们自己边练边悟,补充得丰富微妙。教义也一样,我给几句,你自己补充,便会洋洋大观,三年说不完。”

戴着水晶眼镜,他没发现我眼盲。

拒绝去花房宽敞处坐谈,李尊吾原地蹲下,要他走过来。

沈方壶蹲下,两人一正一侧。小时候,两人常蹲在一起,各拿一只竹签,折磨一只肉虫。肉虫最终被竹签密集地戳死。人之初,总是暴虐凶残。

沈方壶自袍中抽出一物,听声是硬纸卡片:“师哥,你看这是什么?”李尊吾向卡片低头,装作看到:“好奇怪呀。”

沈方壶:“上帝的象征是十字架,一七九三年后多了这个象征,它是耶稣的心脏,称为圣心。”

一七八九年,法国爆发革命,资产阶级推翻封建贵族。一七九三年,国王路易十六被处死,法国成为共和制国家。巴黎总主教吉伯特言:“天主和历史都未答应给共和制以不朽。”

在教义而言,人类的原罪,是始祖亚当夏娃的不守信,生而为人,至少会做一件失信之事,因为复制了亚当夏娃的身体,一并复制了原罪。

“一七八九年的革命,是公众生活的原罪。” 法国普瓦捷地区主教比艾如是说。

革命带来普遍仇恨与报复伦理,革命与反革命皆大规模杀戮。彼此有血仇的人们在革命之后,无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于是发生了圣心信仰——“把法国献给圣心”的国家忏悔,在各阶层彼此间不受指责、不受原谅的前提下,通过全社会整体忏悔,共同消解罪恶感,重建公众生活。

在理念上的共和制是分摊权力,在历史上的共和制是分摊血债。淡化阶层差异——成为公众道德,成为通俗文学、大众戏剧的核心观念。

“原罪,意味着不可洗刷,经过掩饰、延后,仍会重复爆发。人类历史中,只有圣母玛利亚一人洗刷了原罪,以前未有,以后也不会有。”沈方壶沉痛语调生出一丝温情。

李尊吾:“既然原罪不可洗刷,一切努力又有何意义?”

沈方壶:“人在人间得不到完善,人的完善在天堂。路易十六上的是断头台,是个盗贼的死法,作为国王受辱到极点。但他造就了法国日后的公众生活,在此角度讲,又是位伟大的王者。”

国家忏悔的概念是路易十六发明的。圣心作为一个新生宗教符号,最初只在少数修女和农民中流传。路易十六被关押期间,许愿将法国奉献给圣心,并将此许愿传出监狱。

关押他的监狱成为农民口中的“圣堂”。死在断头台上后,有市民捧布蘸血,作为圣徒遗物收藏。

沈方壶:“武昌新军起义,最初诉求很低,要清廷改帝制为君主立宪,就可以停战,后来海外革命党党魁纷纷归国,便没有君主立宪这回事了,只谈共和制。”

李尊吾:“中国会变成法国?”

沈方壶:“如我死于今日,革命之后,你帮我向政府献策——像法国的圣心,随便发明一个什么。国家忏悔,是社会重新开始的必须。”

李尊吾:“只是这些?不用说三年。”

沈方壶:“知道地狱的入口写的什么?我也是被永恒的爱创造的——这是希腊古书的记载。恶人们下地狱受苦之前的一丝领悟——怎能不让人心悸?很多年前,这句话的震撼力,让我相信上帝是慈悲的,世界以慈悲来创造。世事看多了,才明白这句话是文学,不是真相。”

作为马尼拉神学院高材生、京城教会的圣徒,他有资格看教会收藏的异端文献,这些文献对一般教士严格禁止阅读。在散发着腐朽味道的旧纸堆里,他找到了《拿戈玛第文集》。

公元四世纪,教会焚毁了保存上古文献最为集中的亚历山大图书馆。这是教会历史上无法辩解的反智运动,永久污点。放火的起因,是为烧掉在浩如烟海的藏书中无法寻找的《拿戈玛第文集》。

他看到的是十六世纪手抄本,或许是后世书商伪造,内容足够惊人,重新解释了《创世纪》。

只有上帝有创造世界的权力,但世界并非上帝所创,是一个篡权者所创。篡权者是个恶灵,所以恶并非错误,而是世界的本质。

古典艺术讴歌自然之美,因为世界本善,是上帝所现。《文集》指出世界与上帝无关,大自然之美是恶灵的骗局,大自然的本质恐怖邪恶。天堂地狱,也是此恶的幻化,所有哲人、艺术家都是恶灵的圆谎者。

李尊吾追上思路:“你有两点不能自圆其说,如果一切是恶灵所造,人为何会感到痛苦,心里的一点善从何而来?那位被篡权的上帝哪里去了?”

“文集——不用一篇文章表达全部观点,用几十篇文章东说一点西说一点地表达,以免过分清晰,作者遭受迫害。被篡权的上帝哪里去了?上帝化为人类而迷惘,上帝困在这里。”

尺子刀抡出,击破身后一个花盆,碎片飞溅,犹如冰雹。

“上帝无法回归上帝,花盆一旦碎了,便不可复原,地上的碎片只是碎片,不是花盆。上帝不可复原——是不能一下说出的真理。”

“仍然有漏洞,上帝为何会迷惘?既然是上帝,怎能被恶灵困住?”

“正统教义便这样,认为一切要有个根源,即是上帝。恶灵也是上帝所创,上帝是最大力量者。从不会想,根源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恶灵和上帝,在这对关系中,上帝是个弱者。”沈方壶笑了起来。

可以抚慰众生的笑,在教堂讲坛之上,该是多么德高望重的形象。“庚子年,八国联军在京城烧杀淫掠,信仰世界本善的洋人为何行恶?想了十二年,也无答案,除非世界本恶。真想死于今日,以你之口传此教义。”

盲眼中是金刀圣母被切开的下体,牡丹花瓣般绽开的血肉中有一尊紫金佛像。洋兵奸污她后,塞进去的。她赤裸的身子在地上扭动,如一只被竹签戳中的肉虫……

水晶镜片后淌下一行浊泪:“不忍传此绝望之义。”

“或许它是真相?”

“真相无法让生活继续,你说过圣心的故事。”

沈方壶叹道:“我不勉强。说说你托我的事。”

擦去脸颊泪迹,手背腥腥的,真是老了,泪的味道也坏了:“终南山,师父带你住过八年的地方,住了一个女人,如我死于今日,送我的尸体给她。”

沈方壶:“是你妻子?”

李尊吾顿起杀心,凤矩剑脱鞘而出。

尺子刀刀尖在墙面划出一道长痕,沈方壶借划墙之力,以躺姿擦地横出七尺,飞行路线经三次转折。

刚要腾身而起,后背却重重砸在地上,胸口钉入一物。

李尊吾小步快蹈,以蹲姿追至,准确地将凤矩剑插入沈方壶胸骨下窝,穿胃透背。

握剑柄的手指丧失知觉。

比武的本意是想借他验证武功,对他对己,生死之约不过是一个故人相见的借口。

胃血上涌,自嘴角流出,沈方壶口齿不清:“我刺死程华安的地方,是和平门内西新帘子胡同六号房顶。十年前,我买下此院,种了一棵槐树两棵桃树,每年老程忌日,会攀墙过瓦,登顶祭他。”

李尊吾手指复苏,触火般撤离剑柄。

悔恨近死……不对不对,按照扔剑接剑时显示的武功,他不该如此不济……

李尊吾:“你看出我眼盲?”

沈方壶喷出一口血,难掩笑声:“天津武士会会长是个老瞎子,谁不知道?”李尊吾为自己的愚蠢叹了口气。

他不是输在武功上,输在判断上。以为眼盲之人,必定跟不上他复杂的拐位,自以为从容,起身迟了半拍。

不料盲人听不到转折,只听落点。李尊吾直奔而来。

沈方壶抬手向后指去:“拿给我!”气息忽断,手跌落。

李尊吾忙抄住,沿臂摸到手,顺着手的指向,在十五步外,搜出一尊半尺高瓷器。上下一握,知是圣母玛利亚像。

亚当因夏娃而失信于上帝,人类因女人而获罪。将圣母玛利亚定义为唯一的无原罪之人,揭示了上帝下一步安排。人类因女人而得到救赎。

瓷像放于沈方壶手中。

手无握力,瓷像滑下。

贴手落定,如一对并卧而眠的夫妻。

36.世无成局人成废

西新帘子胡同距使馆区两条街,胡同口饭庄,修西式烟筒。入百米,有一片废墟,原有三间房,瓦砾上搭了木棚,住一个老太太一只猫。

领路的住户说,老太太一家庚子年早早去乡下避难。胡同离使馆近,八国联军进城后,免不了寻来。好几家闺女给祸害了,好几家房给烧了。

大乱过后,老太太一人回来,洋兵对郊区村庄杀戮更狠,她的子女尽死。靠邻里救济度日,要了个猫崽养。

六号院在胡同深处,独门独院。院门上,一把铜锁。

李尊吾摸了摸。形意门行事隐秘,沈方壶买房,决不会告诉教堂的人。领路住户说,自从换了房主,从没见露面。

李尊吾笑道:“当然,我是房主。第一次来。”

领路人惊愕:“……那你有钥匙么?”

晃晃尺子刀,残疾者用的东西总是奇奇怪怪。

领路人:“这东西捅不到锁眼里去。”

啪的一声,刀尖抽上铜锁。

锁开了。

李尊吾:“我不是砸锁,你看看,锁还能扣上。”

咔的一声扣上。锁是好的。

领路人用拳头砸锁,看能不能震开。锁纹丝不动。

李尊吾:“你该知道这锁型叫将军马,大铁锤也砸不开,与其砸锁,不如劈门。”领路人哧哧笑了。

啪的一声,刀尖第二次把锁抽开。

领路人叹服:“明白了,是专给盲人造的将军马!真是巧匠啊!”

李尊吾笑言多谢带路,收锁进门。

不是巧匠,是巧劲。早年走镖,清楚窃贼伎俩,熟悉各种锁,今冬武功升高,劲力又妙,才有震开而不伤锁的自信。

原本是试一下,听到锁扣弹开的清音,金榜题名般喜悦。武功真是好东西,让人时时便有成就感。

院子很小,槐树正对大门,桃树在西厢房前。没有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另有一间杂物房一间厨房。

李尊吾只开了东厢房一间。沈方壶是一年只来一次,家具表面上铺着报纸挡尘,积尘厚厚,泛着坟墓的死气。

摸着家具,李尊吾自言自语:“老程啊,我早早就不想给你报仇了。你不在,我就剩下这个师弟了……你是朋友,你三十七岁、我三十九岁认识的,他是从小就跟着我。可我今天还是给你报了仇,不是我报的,是天报的。我有点怕你了。”

摸到的家具是一套八仙桌、两个木箱、一张双人木床、一个脸盆架。开窗透气,抽出桌下凳子,坐上便不动了。

临天黑,响起叩门环声。李尊吾室内喊道:“没插门栓。”

北京街面落后于天津,没有街灯,来客拎灯笼入房,抽凳子坐下:“这是你歇脚处?还是住我家吧。”

他是杨放心。

李尊吾:“明早,我有朋友到京,他们一忙活,便什么都有了。现在无茶无水,委屈了。”

杨放心:“什么朋友?”

李尊吾陈述,从河南峡佑村调来二十人,虽非高手,在干群架方面,二十人可以打垮四百人,因为他们是戚家军后裔,会编队作战。京城混混打架的最大规模是三百出头,肯定够用了。

杨放心略显懊恼:“电文公开,只能那么写。要你来京,不是办武士会,是刺杀一人。”在桌面放上一物,装银票的信封。

武昌起义后第八天,外蒙独立。宣布独立的省份很多,由于是乡绅把持,并不会真独立,大一统是乡绅阶层千年观念。外蒙独立则可能成真,外蒙无乡绅,统治者是宗教领袖哲布尊丹巴。

此月,他驱逐了清廷驻外蒙大臣。与李尊吾一样,他是个盲人。

华商遭驱逐,只保留茶叶贸易。草原少蔬菜,断绝茶叶,难以消化肉食。做外蒙茶叶生意的大户是山西宋家,宋家急需哲布尊丹巴一个当面的承诺。袁府的计划是,让李尊吾作为宋家赴外蒙谈判的代表,择机刺杀。

哲布尊丹巴的护卫是有着荣耀家族血统的蒙古勇士,盲人或许会让他们放松戒备。李尊吾:“刺杀之后,如何生还?”

杨放心:“……你是死士。”

李尊吾:“我是唯一人选?”

杨放心:“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办成。大清气运真是尽了,连刺客都没人才。”左腿颤抖,鞋跟咔咔作响,“两日后启程,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仇家姐妹,两日里,你挑一位,给自己留个孩子。”

啪的一声,挨了一记耳光。

眼中的李尊吾并没有动。啪的一声,又挨一记,杨放心眼角淌泪,左侧三颗牙松动。

李尊吾语音低缓平板,如神父祷告:“生孩子没那么简单。”脑海中是最丑姑娘失望的眼神,自己旧衣般皱褶的皮肤。

杨放心:“此举关系国事……”

李尊吾打断:“两日后清晨,我会在杨宅门外。”

杨放心起身,深鞠一躬。

关院门时,李尊吾问:“夏东来还跟着你?”

杨放心:“一去江西,再无音讯。”

门扇合上,杨放心门外追问:“两日里,你干什么?”

李尊吾:“会会老朋友。”

与峡佑村民,约好在西单牌楼下见面。村长带着二十位小伙子,李尊吾将杨放心留下的银票送上:“没有武士会这件事了,找个旅馆,好吃好住,玩几天。我陪不了,抱歉。”

村长扯袖拉住:“我最了解你啦,定是出了大事。我们这伙人,为你死都行。”李尊吾脖颈僵硬,抚脱他的手。

村长:“不说也好。至少坐下来吃顿饭,你猜戚将军的三十二大狠和岳飞爷的《九要论》有没有糅成一块?”

李尊吾无语,村长:“糅成了!”

李尊吾疾行而去。

村长没追,急数银票,抬头后远征大将般肃穆:“给得太多了,你们李大爷怕是活不长啦。”

东直门小庙,门前空场是青年习武地,晨练能拖到上午十点,人才走干净。

崔希贵往庙门里走,忽然一步跌在地上,视线余光中有道人影,起身后几次急转都见不到人。心下明白,来了高手,在自己转身前已闪到身后。

又行三步,再次摔倒,脚腕略痛,明确是被扫倒。

崔希贵抱住两腿,坐地不起:“是哪个老哥们跟我开玩笑啊?”

身后转出一人,崔希贵怒骂:“你总砸我场子,幸亏徒弟走得早,要看见了,以后还怎么教?”

李尊吾笑着扶他:“多谢你帮我摆平赵子龙十八枪的旧仇。”崔希贵打开他手,弹腰蹦起:“你真瞎了呀?京城有金针张。”

抬手竟摘去水晶眼镜。八年,他也有长进。

两人坐在台阶上聊天,时近中午,两个饭庄伙计拎食盒而来,送入庙内,径自摆桌。听上菜声响,盘数颇多,应不是崔希贵平日伙食。

李尊吾:“你中午有客?”

避开庙门,拉李尊吾坐到小庙东墙:“嘿嘿,庙里住了个娘娘。庚子之乱后,我带阿克占老玉到峡佑村捉你,还记得回京路上的赵家庄么?”

当年误以为李尊吾人头是八国联军撤出京城的条件之一,想献上他,为太后解忧。回京路上,才知太后西逃借宿赵家庄,订了赵家姑娘给光绪做妃子,许诺日后迎娶。

他知道赵家姑娘这辈子废了,不会有人来接她。为让赵家安心,在姑娘窗外磕了个头。果然,他是唯一认她是妃子的人。

一九○八年,光绪帝逝世,年底赵家姑娘来了京城,找到崔希贵小庙:“你给我磕过头,是个好人。”崔希贵看出她有死志:“要追随光绪帝去,我不能拦,但您正经是光绪帝妃子,起码得知道一点他的事吧?”

给赵家姑娘讲光绪事迹一讲便讲了三年。他平日粗豪武人做派,其实最爱给女人梳头,女人头发,叶脉一般,是奇妙植物。一缕青丝在握,心清如水。

他十一岁给慈禧太后梳头,那时的他手小白细,跟女孩子似的。现在给赵家姑娘梳头,她似乎也很享受这份待遇。

崔希贵:“李大哥,我以为梳着梳着,就把她死念梳平了。谁承想,我梳头的女人都心狠,太后是这样,她也是这样。我一点没说动她,她活下来,是给光绪帝守孝三年。”

每一个灭亡朝代总有一个标志性礼仪留下,华夏之地,首个遭革命亡国的是殷朝,被西部的周人所灭。孔子是殷人后裔,殷人有守孝三年之礼,因为小孩出生后需要父母手把手照顾三年,守孝三年是还父母三年。

三年不事生产,不出仕。周人无此传统,周朝文献常对此病诟,认为耽误时间。但此风俗顽强延续下来,并越出父母范围,成为一种报恩形式,孔子死后弟子守孝三年,帝王死后,受其特殊恩惠的臣子、妃子也会守孝三年。

守孝之礼,打断人生,让人复归婴儿。人生无聊,太需要被打断。

打断了自己的她,让崔希贵重新认识到女性美好,以前只从太后身上感受过。她甚至比太后还好……不不,不是好坏,她是一味药,住进小庙后,太后过世带给他的彻骨痛苦忽然没了,似乎太后未死。

侍奉着她,一日三餐按宫中规格。

他知道光绪的事本来便多,还向宫中老人询问,但讲了半年就枯竭了,人的事,如此的不经讲。后来,他开始自己编。

入冬后,她表示守孝期满,可以追随先帝而去。

他讲了一个光绪怕雷喜雨的故事。光绪从小厌恶打雷,二十多岁一听打雷,还会发脾气摔砚台,让太监将棉被挂在窗户上。但喜欢听雨声,如是白日雨,雷声过去,他让太监打伞,送他出门听雨。

她问雨声有什么好听?

宫里雨声跟外面不一样,一下雨,皇宫就成了乐器编阵。琉璃瓦铺设的多重屋檐,让雨滴反复跌落,气雾蒸腾。高台排水孔是探出的龙头造型,随眼瞥去,视线里总有上百龙头,一排排喷出的水线凝定在空中,似乎是横着的白玉栏杆。

她说好,眼中有瞬间向往。

他把握住了这一瞬间,说作为光绪帝的妃子,起码得看一眼光绪帝最爱的景色,来年春天下第一场雨,他会安排她秘密进宫。

她眼圈慢慢红了,点下头。

崔希贵小狗一样呜咽:“太后死前,连句话都没捎给我。她再讨厌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也会召我去见一面的。我是从小就伺候她呀!太后一定是受害而死……我四处找线索,发誓为太后报仇。但赵家姑娘来了,我所有的不甘心都没了。”

狠擦一把脸,气量忽变,如豪迈壮汉,“让她先多活三个月,有这三个月,我还能想不出办法?”

他和赵家姑娘三年了,同居一处,总会有不祥发生。不祥,不是倒霉……也是倒霉,说不清道不明,心如生霉。自己与仇家姐妹,便如此。

李尊吾转开话题,问起哲布尊丹巴。懒得问杨放心,蒙藏是历代清帝下大功夫处,太后执政四十年,问崔希贵更清楚。

果然,他知道。

皇帝是个错误的词汇,帝不能是活人。“帝”字原形是祭祀之火后的灰堆,代表上天。王死后才能称帝,获得神化,接受崇拜。王在上古的同义词是皇字或后字,后世将皇帝的正室夫人称为皇后,皇后也是错词。

秦始皇不是王,是凭暴力攻下各诸侯国的一个诸侯,废了真正的王——周王。他活人称帝,将自己神化,显得胜过周王一筹,混淆法统上的篡位行为。这一政治举措,伤及文化,自此华夏与天隔绝。

汉高祖延续秦始皇的帝制,经济发达后,并没有文化复苏,至汉武帝时代,董仲舒以孔子学说救世,孔子推崇王制,立孔教,便是以王法偷换了帝制。

董仲舒强调“国朝运气”、“天相兆示”,强调皇帝之上还有上天神意。唐朝大兴佛教,也是以佛来弥补神的缺位,分化了皇帝独占的神权。皇帝称号延续下来,却再也不是秦始皇的概念。

至清朝有变,清帝在汉地不神化自己,批御折用拉家常口吻,但在汉地之外,则称神作帝。康熙、雍正、乾隆均以佛菩萨自称,热河行宫和圆明园看似皇室消夏度假地,实则是神庙性质。

康熙自称无量寿佛,蒙古王公以献无量寿佛像表示臣服,所献群像保留在热河行宫。圆明园集中了佛道回寺院和孔庙祖堂,本是宗教建筑群。

获得神性地位后,清帝在法理上可以介入活佛转世制度。哲布尊丹巴的前身叫多罗那它,在藏区政变中失败,受驱逐到了外蒙,成为外蒙精神领袖,死后开始转世制度。第一世第二世为蒙古人,降生在同一个王公家,神权政权集中于一家,引起诸部落纷争。为分权,乾隆皇帝指定第三世哲布尊丹巴转世为藏人,之后成为惯例。

崔希贵:“乾隆爷自认为文殊菩萨,办成的此事。慈禧太后自称老佛爷,汉人闻之惊愕,其实是清室传统,只不过对汉人隐瞒。报纸兴盛,瞒不住了。”

新派文人说中央集权、个人独裁是帝制,其实人神合一才是帝制,汉地是王制和丞相制,清朝皇帝独裁的性质,是皇帝篡了丞相的权,仍是丞相制。华夏两千年无帝制,秦始皇的帝制只在清朝边地实现,也有名无实,行使的是宗主监督,不是首脑行政,等于周王与诸侯国的关系,还是王制。

李尊吾暗思,哲布尊丹巴原来是个异地漂泊客,是自小离开家庭、种族的孩子……杀心动摇,起身告辞。

没想过杀沈方壶,沈方壶也死于我手,祈祷上苍,塞外之行,全凭天意。

崔希贵追出两步:“你总是一下变脸,说走就走,是看朋友来了,还是伤朋友来了?”

李尊吾:“还有事么?”

崔希贵:“嘿嘿,你猜怎么着?我把海公公和程华安的照片凑齐了!”

李尊吾顿时驻步,随即摇头:“我眼盲,看不了。”听到骡车铃铛响,循声追去,跟在车后,快步行远。

跟上辆车,是盲人街上行走的安全法。

京城澡堂可睡觉吃饭,在华怡池躺了两天,皮松肉软。第三天清晨,空气冷,早早站在冰窖胡同杨宅门前。

门开。李尊吾切齿,叹了声:“这是干吗?”

门开,飘出淡淡脂粉香。

出门的是仇家姐妹,引李尊吾去餐厅。厅内没用人,早餐是米粥、腌雪里蕻、玉米饼。

无肉,难道今天不会远行?

她俩做用人伺候,厅内还有一人,坐单桌。

早餐不言,是规矩。杨放心和李尊吾吃完,那人还在细嚼慢咽。

杨放心带李尊吾去脸盆洗手,道:“刺杀的事没了。”

仇家姐妹撤去他俩桌上餐具,摆上茶水。二人回座,杨放心道:“昨晚得知沙俄军队潜入外蒙,哲布尊丹巴一死,沙俄另立新主,局面更糟。”

厅内那人起身,向脸盆走去,叹一声:“近日事故多,我失算了。”

音质沉厚悦耳,贵相。

他开口后,杨放心便止住话,静等他洗手后,坐到桌前。

听足音,那人体量颇重,但坐下举动轻柔,习武人之外,只有年轻时长年骑马锻炼出的腰肌,方能有此控制力。

仇家姐妹给他上了茶,他抿茶像乡下人般发出啧啧脆响,却不招人反感。可能他做了什么手势,杨放心继续说下去。

宣布独立自治的各地军政府以乡绅为内在灵魂、外在代言人,但这两日上海督军勒索绅士钱财,陕南督军在报纸上就外蒙独立发表言论,说哲布尊丹巴淫乱无度,患梅毒瞎的眼。

那人插话:“哲布尊丹巴八岁得眼疾,十一岁失明,那时还是个小孩,怎么淫乱?造谣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越过了乡绅阶层。”

杨放心解释,大乱之后,掌握暴力的军人主动受乡绅管辖,源于宋朝开始“以文官压制武官”的千年政策,此政策弊端是军人压抑成保安,无法抵御外辱,益处是军人造反后,也无自信,精神依附乡绅,不至失控。

那人笑道:“担心乡绅阶层出问题,流氓阶层出问题,没想到有更大灾祸。绅军两个字,如果倒过来成了军绅,军人以暴力为自信,乡绅蜕变成暴力帮凶,几代人在政体上的努力便都毁了。两个督军开了口子,世道要坏。军人的人世是战场,街面挡不住战场。”

李尊吾:“……你是谁?”

杨放心止住李尊吾追问,说正因为他眼盲,这位先生才来一见,他久仰李尊吾豪名,相见不必相知。

李尊吾:“好,不问。问另一件事……武士会没意义了?”

那人指节敲击桌面两下,杨放心开口:“武士会的出路是退出街面,成为袁府隐兵。”

李尊吾:“呵呵,刺客?”

那人笑道:“当然没有街头风光。”

李尊吾:“武士会宗旨是立新阶层立新道德,所以那帮人才会跟着我,他们本是一方豪杰……”

那人:“我这辈子,没见过豪杰。我跟他们谈谈,他们会愿意的。”

李尊吾摘下水晶眼镜,在袖面上擦擦镜片,重新戴上。

刹那糊涂,忘了眼盲:“什么是豪杰?”

那人:“不自欺者为豪杰。骗自己的人也很容易受他人骗,刚才我拿你当朋友,才直说,要编出一个为国为民的宗旨,你怕已答应了。”

李尊吾:“……很可能。”摇身站起,“骗他们吧。”

已知他是谁。

挪步外行,嗅到脂粉香。仇家姐妹用人般站在厅口。

拱手行礼。裙摆瑟瑟,她俩矮腰还礼。

一别又不知何时相见。

李尊吾回身望向杨放心和那人,如视力还在,拱手作别。

那人指击桌面作答。

迈步出厅,全身一紧,明白了程华安遇刺时的感受,沈方壶伏击的一剑的可怕。厅口外贴墙站立一人,手持一物悬于门顶……铁器味道。

撤步不及,尺子刀上卷。嘡的一声,刀锈粉尘般散落。

李尊吾肩窝受震,痛如针刺。滑步撤回厅内,竟撞到她俩中的一人。坚实温暖,似可消解男性世界所有仇杀……

不顾她摔倒,李尊吾立刀护住前身。嘡的又一声响,刀身受撞更重,竟然舌根发甜——鼻腔出血的先兆。

李尊吾刀式不变,急撤三步,后背贴上一根柱子。想待第三下击来,可转柱而避。

不料来人增速,未及挪步,刀体轰鸣,又受一击。

水晶眼镜青蛙般脱耳跳出,镜片粉碎。

李尊吾保持刀姿,眨着白浊双目,盲人特有的无助相。

来人却不再进攻,声音拉锯般刺耳:“杨先生,我的功夫如何?可以入袁府么?”放下兵器,抵在砖面上的音质,可判断是十斤左右重物。

虽然嗓音改变,仍可听出是邝恩貉。那是十三节凸棱的虎尾鞭?

杨放心未作答,那人语音和善悠扬:“真是猛士,袁府以师礼相聘。”

杨放心解释,袁府聘私人幕僚,分客道、友道、师道三等。客人要敬主,为一般下属,按劳取酬的关系;朋友互助,自家商业可以搭伙上北洋集团产业,借用种种便利;师道尊严,按师礼待谋士、死士,是华夏传统,如刘备待诸葛亮、燕太子丹待荆轲。受师礼的幕僚与主公家族结成世交关系,日后分享政治成果。

邝恩貉:“好、好、好。”

三个字说得威严气派,无往日疯癫。

那人大笑,中原男性特有的豪气十足:“他怎么办?”

李尊吾维持刀式,知指的是自己。

邝恩貉:“他是个废物。从天津到北京,跟了他四天,没有一点察觉。他动手,他死。他走,早晚收拾他。”

那人止住笑声:“你们有仇?我年轻时也喜欢说狠话,戒了三十年。”

杨放心将揶揄语气压至最低:“李大哥,你是动手,还是走?”

李尊吾迈步走向门口,突然挥刀,闪电般钻入摔倒的仇家一女腋下,刀背挺劲,将她撩得站起。

响起一声脆如鸟鸣的惊叫,似八年前听到的午夜呻吟。

李尊吾收刀,身形佝偻,行出厅去。

37.小巷流言出门为患

西新帘子胡同。李尊吾止步,放轻刀尖。

一种怪异足音由远而近。

即将出刀,一个老年妇女声音响起,格外洪亮:“宝儿呀,你喜欢人家,人家不喜欢你。快回来吧。”耳力衰的老人,听自己的声音弱,才会如此洪亮。又跟喊叫不同,还是平常语调,似是武人内功。

李尊吾哑然失笑,辨清足音是一只猫。

看来眼盲真有不便……她是死了儿女,住在自家废墟上的老太太……听不到她声音,便把她忽略了,否则给峡佑村的钱里该分出些给她。

李尊吾拱手行礼:“老妹妹,贵姓啊?”

“老哥哥,别客气,女人随夫姓戴。那天看见您了,胡同口张家老三领你进来的。”

戴婆走近,从李尊吾脚前抱起猫:“它这东西可贼呢,人的贵贱一下能分清。贵人,它就热乎,一般人连理都不理。”

李尊吾苦笑:“我是贵人?”

“嘿,老哥哥,您笑起来真好看,定是个场面上的人物,不然不会有这份风度。”

对这个身上散发着垃圾异味的女人有说不出的好感,想坐下跟她聊天。没请她去六号院,手伸到她两臂之间,抚了抚猫背:“我算什么?在我老哥们里,有一个贵人,他笑起来,才真好看。”

午饭时分,崔希贵关了庙门,伺候赵家姑娘吃饭。赵家姑娘吃得不多,崔希贵吃剩下的。饭后,菜盘端去厨房,赵家姑娘会出门,绕着庙转两圈。散步消食后,她回房午睡,崔希贵去厨房吃饭。

正吃着,惊觉眼角里来了道黑影,崔希贵腾身跃出两米外,回身见李尊吾坐在了桌边。李尊吾:“总吃凉的,胃怎么受得了?”

崔希贵:“我最受不了的是你,每次都把我吓个半死。”

冷食,并不伤胃。冷食是哀情,五代十国时,亡国之民为哀悼故国,一年有两个月会吃冷食。满人做的麻花、糖耳朵、驴打滚,都是放凉了吃,街上买烧饼也往往赶不上热的……细究是亡国相。

给李尊吾上了筷子,他却不吃:“我有大事办,一个环节不明,要你提供情况。”

崔希贵登时郑重:“没说的。你讲。”

李尊吾:“太监怎么来钱?”

崔希贵:“……噢,当今皇上六岁,隆裕太后垂帘听政,你要刺杀皇上还是太后?”

李尊吾:“江湖规矩,不问因由。”

崔希贵:“隆裕太后跟前,得宠的大太监叫张兰德,你要找他?”

李尊吾:“话多了。”

崔希贵一声长叹:“小太监待遇严苛,半公开地做腌菜腌果的副业,送到王府讨赏,要不活不下去。孩子们聪明,做得比街上卖的好吃。大太监来钱的方法,则是最高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

清室后宫肃穆,崔希贵一流大太监只在民间声誉响,在宫里仍是仆人,妄议时政,会受杖责驱逐。但底层传说得宠太监可影响人事任免,可悲的是官员们也信了小巷流言,纷纷献银。

崔希贵不言不语,老实收下。得了好官职的人,觉得是他的功劳。没得好职位的人,觉得是礼金不够。于是送礼不绝,数额越送越大。

李尊吾掰块烧饼,在嘴里嚼:“你这不是最高兵法,是最高政策——无为而无所不为。”

崔希贵:“别恶心我了。朝廷任人,自有规律,能送礼,说明原有六七成希望。我不拿亏心钱,从不许诺什么。我白得了便宜,背后还要骂这帮官员,不顾朝廷恩典,只知个人私情,大清是要亡啊!”

李尊吾扯嗓大喊:“既然你这么有钱,就多养一个人吧。听到没?”

肩挂包袱、怀抱小猫的戴婆出现在厨房门口,向里深深行礼。

崔希贵:“这……无缘无故的。”

李尊吾:“她是我老妹妹。”

王府井东街多福巷金针张医馆,来了位盲人。此处金针张三十余岁,二十一岁开馆。

致盲病因是脑流青障,需要较高针艺。术前准备和术后敷药,共用六分钟。金针张嘱咐:“您这眼,现在就可看见,但要忍两个月,否则伤眼,忍得了么?”

盲人点头,问道:“早知道金针张不收钱,城里开销大,你们靠什么维持?”

金针张略显尴尬:“扎针免费,敷药收钱。您这药不便宜,两个月,五块鹰洋。”

盲人失笑。

问清敷法,自己换。只在夜晚敷药,天将亮时,去冰窖胡同,潜伏在杨宅屋顶,听院中脚步声起,眼睛便张开道缝,瞄一眼。

瞄到仇家姐妹,紧紧闭上。没瞄到过邝恩貉,但直觉上他在宅内。

杨宅有三名士兵,在京城怕招摇,不在门前站岗,只在院中巡逻。如果夏东来在,不会藏得如此轻松。他怎么还不回来,莫非死在了江西?

他跟自己走镖、巷战,一点点带出来的……

凛然一觉,院中过人,直奔大门。

眼开一线,邝恩貉。

他穿长衫,有着高个人穿长衫的翩翩风度。

瞳中微痛,迅速合上。

在百米外跟踪他。几天前,他跟踪我,十二年前,沈方壶跟踪程华安,也是此状况。

第一次见他穿长衫,今日定有变故。行至皇宫东侧东华门大街,邝恩貉入了家商铺。开眼一瞄,三顺茶馆。

近中午,皇宫方向开来一队官兵,拥着一辆两套马车。两套,指马的层次,车辕两层,前两匹、后两匹。是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下朝。

突然从三顺茶馆二楼飞出一物,打到马车顶弹飞,爆出刺眼白光。巨声乍响,惊得李尊吾开眼,见倒地七八人,遍体血红。

一人冲出茶馆,向马车投掷,又一声炸弹轰鸣。

一匹马被炸伤,伤腿跪地,马车将倒时,这匹马却自行脱辕,猿猴般滚到路旁。

第三颗炸弹飞出时,马车已绝尘而去。

炸弹落在伤马附近,炸出一片血雾。

侍卫队冲入三顺茶馆。赶来的军警封锁了大街。

李尊吾翻入附近一座民宅,顺墙落下,蹲在地上久久不动。主人听到爆炸,正要出门看热闹,发现了他,不像是贼,像个街边晒太阳的普通老人,试探地问:“您谁呀?怎么跑我家晒太阳来了?”

“想点事。您最好别出去,出门为患。”

老头顺墙边溜走,快如游鱼,看方向是寻后门。主人追出几步,眼中却无人,心想大白天遇上狐仙,必有祸害,不敢再出门。

李尊吾所思的是:第二颗炸弹爆炸后,刹那开眼,见到一个黑影挥剑斩断伤马缰锁,横臂压低马颈,将伤马抱出车辕,行出四步,连人带马摔地上,腿压在马身下,动弹不得。

第三颗炸弹将伤马炸得血肉四溅,马下之人趁机逃脱,在血雾中的身姿是单手捂脸、腰塌腿斜,似受重伤。

他身法快如鬼魅,常人之眼看不见他。

斩断缰锁的是沈方壶的蛇鳞剑?抱马走出四步,是练虎尾鞭获得的神力?

杨放心半夜醒来,这是仇大雪房间,她睡着,如一蓬摊开的荷叶。掀开帷幔,西墙梳妆台前似坐着一人。

下床,行了几步,辨清是李尊吾,戴着新配的水晶眼镜,镜面颜色重于上一副。

“杀我?”

“世上只有杀人一件事么?以前也失眠,不像今晚这么难受。”

杨放心搬凳子,坐到李尊吾身边,两人均顾忌床上女人,轻声慢语。

李尊吾:“邝恩貉受伤了?”

杨放心:“在美国陆军医院。”

庚子年之后,美军没按条约撤出京城,占据正对皇宫的前门,安置机枪山炮。驻军配有医院,军队医院的外科手术水平较高。

李尊吾:“他是个欺师逆徒,他不杀我,我必杀他。但他身上有我的功夫,哪怕死的是我,他在,我的功夫就还在。说明白了么?”

杨放心点头,以为他依旧眼盲,补了一声哼音。

李尊吾声音微颤:“他不会残废吧?”

杨放心:“胳膊腿保住了,还能打。但半张脸毁了,日后做不了场面人。”

一月后,邝恩貉出院,安置在刑部街邮电所内的小套院。一九○七年,袁府幕僚梁士诒创办交通银行,以金融手段控制邮政系统。

伤的是左脸,左眼未盲,仍有十五米内的清晰度,鼻翼、嘴唇失形,一块枫叶大暗褐色伤痕从眼睑到腮部。

袁府批了一笔不小的抚慰金。大部分用来买酒,身子很快虚了,酒是个测量单位,测寿命极限。昼夜不停地喝光三十箱酒后,心知来日无多。

但生命又有反弹力,不多的来日,需要更大的酒量才能压缩。缩减一日,都变得困难,饮酒越来越痛苦,临近吞刀食火的程度。

不知是梦中还是酒境,见戴水晶眼镜的李尊吾坐于床头,无表情地问话:“想确定一件事。武士会成立日,我当众羞辱你,是让你做间士(卧底),学得秘技虎尾鞭,武士会便掌握了混混的底牌。我自觉跟你有默契,你有么?”

邝恩貉愣愣看着,辨别此景虚实。

李尊吾继续说:“袁世凯要武士会变成刺客团,你现身赶我走,实则是给我解围,对么?你入幕袁府,是想探明政坛走势,好让我决定武士会去向,对么?你一直在帮我。”

邝恩貉判断是梦境,自嘲地笑了,大口灌酒。

傍晚,李尊吾敲杨宅大门,正式拜访。杨放心在书房接见,李尊吾:“邝恩貉在寻死。搭了他脉搏,武功尽失,不过半月,他就喝废了自己。”

杨放心:“所以他还是一介武夫,袁公高看了他。”

李尊吾搓着双手,不知是愤怒还是伤怀:“他是个乡野孩子,我没调教出来,以师道之礼聘做袁府幕僚,是他这辈子最荣耀的事了。望遵从当初待遇,讲出行动背后的玄机,不要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杨放心不语,李尊吾在水晶镜片后的眼张开:“事关机密,我不旁听,你跟他单说。只是不想他是个走卒,给他些尊重。”

杨放心:“你作陪吧,我也有话想说说。三顺茶馆炸弹案后,我在袁府失势,袁公厚道,或许半年或许一年,才会赶我走。自此,国事与我无关。”

不知是梦中还是酒境,邝恩貉见杨放心和李尊吾坐在屋中,杨放心:“听着就好,听懂多少,随便了。”

此次炸弹袭击,对袁世凯只有好处。时值南北和谈,南方革命党提出的首要条件是清帝逊位,为君主立宪奋斗半生的袁世凯同意废除君主的共和制,不得不说是摄政王三年前对他的罢免所致,让他与清室恩情了断。

劝清帝逊位,引起反弹,朝野怀疑袁世凯暗中与革命党结成利益联盟,满清新生代贵族组建军队与南方革命党血拼到底的呼声日高。此时遭刺,便可撇清跟革命党的关系,重获隆裕太后信任,逊位一事可继续谈判。

错在杨放心想学《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做派,搞一场将主君置于险境的豪赌。他探知革命党炸袁企图,却没有通知袁世凯,只安排邝恩貉一人救驾。

自行其是的特权,让主公先惊后喜的悬念——是小说评书中一位军师的荣光。小说害人,袁世凯没有惊喜,反而暗怒,觉得他把自己性命押上赌桌,是一介狂徒,不适合做乱局军师。

南北和谈的新信息已对他隔绝。

杨放心:“摄政王下昏招失国,我下昏招失职,革命党下昏招失民心,攻下武昌后,打出十八星旗,要建立只有十八省汉地的单一民族国家,满蒙藏都不要了,不知北方已形成广阔的各族混居区,一旦民族分裂,便成流血地。”

邝恩貉挣扎起身:“竟有如此不知国情的政见?”

杨放心:“现已改成象征汉满蒙回藏五族联盟的五色旗,以掩盖十八星旗的失策,但又提出誓杀清帝的口号。清帝逊位的好处,是民国合法继承大清国土,如果一场乱战下来后建国,不知多少国土沦落列强之手。”

邝恩貉眼光亮得吓人,不知是酒徒狂态还是武功余晖:“为何南南北北都在下昏招?”

杨放心:“说明上下两代人,都是失学的一代。张之洞的《劝学篇》说对了,不是不聪明不是少血性,当今混乱,是没学问。”

近二十年学术,多是一党一派政见的伪装。

留日学生多因革命活动耽误学业,屡中青龙会算计,为其所用。南京临时政府的顾问为日本政客内田良平、北一辉、犬养毅,在南北和谈期间,鼓吹“南北战争、革命彻底”的政见。

传统学风随废除科举而衰亡。科举考试的本质不是专科学习,而是道统和民间选举机制,科举所本的四书五经是一种共识性的政治理念,科举考试承担地方选材、沟通上下阶层的作用。

共识性政治理念空缺,是失学主因。在张之洞看来,当世两代人都不学无术,如果不能在一九一○年之前扭转学风,还会延误数代。一九一○年是张之洞在幕僚圈内对清朝灭亡的预测,他死于此年前。

杨放心:“有一位南方刺客,上京杀王爷未遂,王爷为显示有政治胸襟,选择了不杀,并将自己与刺客的友好谈话登在报纸上。但那叫什么话?王爷说,你党的三民主义狭隘了,我认为世界必将大同。刺客说,我党向来无此主张。王爷说,不改初衷是好汉,佩服佩服。”

李尊吾笑道:“驴唇不对马嘴,什么胸襟都没了。”

杨放心:“刺客暴得大名,受国内报纸采访,都是冷静沉着的英烈相,受欧美记者采访,却没藏住轻浮,说他逃过死刑,是隆裕太后一句话。太后觉得他是美男子,说这样的人不该死,该去各地走走,留下跟他一样的孩子。”

邝恩貉笑了:“这是混混的话。”

杨放心赔笑两声,转而严肃,不再看邝恩貉,侧向李尊吾:“师道之礼,我已尽了。”李尊吾拱手行礼:“多谢,我无遗憾了。”

两人起身出门,亦真亦幻。

邝恩貉猛然自床沿弹起,燕子抄水般一道弧线飞向门口,似武功恢复,但脚尖一落地,周身绷不住劲,伐倒的大树般跌倒。

院中鸟雀惊起,闭合的门内传来野兽嘶叫:“师父,三顺茶馆中的刺客,有一个是叶去魈!”

38.太极拳

三顺茶馆中捉捕的刺客疑犯共十人。茶馆当时有一名法国记者,他保释七人无罪,剩下的三人持有枪械,证据确凿,当日判处死刑,次日执行。第三天默许革命党将尸体偷走,埋在城西农事试验场松林。

默许政敌偷尸,是官方惯例。受法国记者保释的七人,在三日内以别的理由捉捕,软禁在东四什锦花园旁的一所宅院。

峡佑村教的两人,邝恩貉有心机,叶去魈有天才,可惜去武昌投父,浪费最佳习武时段。身在武昌,做了革命党,也不稀奇。

听到他名字,李尊吾有心痛之感。

处死的三人为张先培、黄之萌、杨禹昌,未及细察,可能用的假名。被软禁的七人,也可能用假名。

李尊吾:“你已废了我一个徒弟,此人要还活着,留给我。”

杨放心苦笑:“快去认人吧,我顷刻便会丧权,早一时比晚一时好。只是你看不见,怎么认?”

李尊吾未答话,盲人身份还须保留些日子……

七人有男有女。李尊吾在镜片后眼开一线,有一个高高胖胖的人。此人谢顶,青年具中年相,有着小业主自鸣得意的眼神和谄媚笑容,望之令人不喜。

李尊吾暗叹一声,以盲人做派,手背抚过几人脑门鼻梁,到了那高胖人跟前:“武家祯。好名字。”

他是叶去魈。

自软禁室到宅院大门,需过两重庭院,三百七十步。士兵在五步前引路,如果他真的天赋尽失,走完这段路,会让士兵把他带回去。一生不喜庸俗之辈。

李尊吾低语:“我传的功夫,你都扔了?”

叶去魈凑上轻言:“师父,还练,隔三差五。没您在身边指点,怕练歪了。”

顿生厌恶,想喊士兵押他回去,不下功夫的人往往如此推诿。

叶去魈还说着:“您这拳神了,身体变化大,我是越练越害怕,不敢不断日地练。”李尊吾锁住嘴唇,此宅应是某二品官员旧宅,大门台阶有一米五高。

临出大门,出掌将他击飞。

如同一只被扔到空中的猫,脊椎骨节拉长,躯干左右扭动,落地瞬间又急速团紧,脚尖落地,轻柔无声。

叶去魈身形的突发性变化,出乎李尊吾意料,暗道:他说的是实话……还是天才。

只是对他的谢顶耿耿于怀,我的徒弟,该相貌堂堂。

叶去魈归咎为水土不服所致。他去日本留学一年,上预备军士军校,学习不佳,一年后未考上正式军校,准备来年再考时,接到父亲病亡的电报,回到武昌后,在湖北新军后勤部门就职,一个颇有油水的差事,是父亲死前为他争取的名额。

对于日本、对于武昌,都水土不服,跟父亲相处的时间不到一个月。他笑呵呵说:“有父亲,是件挺过瘾的事,一个月也够了。我那老父亲一辈子硬打硬拼,说不出什么话。他活着和看他的照片,区别不大,看他那样子,就什么都有了。”

怀表盖里镶着父亲照片,打开给李尊吾看,叫道“忘了师父眼盲”。李尊吾偷瞄一眼,白须黑眉,满脸倔犟,倒是和自己有几分相像。

不知道为什么与邝恩貉相比,总是喜欢他多些,原来是跟他父亲长得一样……那就没办法了,天意。

李尊吾:“你们村的邝恩貉也在京城,他不太好,去看看吧?”

叶去魈:“天下不好的人很多,不止他一个,我要赶回南方。”

李尊吾:“你被关了这么多日子,什么都耽误了,不少这片刻。”

叶去魈:“南下的火车不是每刻都有……”

李尊吾:“唉!听我说说拳的时间也没有?”

叶去魈猛然跪地,当街磕头:“得师父一分功夫,已知足,此生另立了志向,不敢分心在拳术上深造,下辈子再向师父学艺。”

言罢起身疾奔远遁,甩头甩尾,正是峡佑村发狂时的跑姿。

脸上枫叶状疤痕,随饮酒日深,如田里肥料滋开渗去,痒痛难耐。邝恩貉把半张脸抓得鲜血淋漓,他无力出屋,也耻于出屋,人若见他,必惊为鬼魂。

浑浑噩噩,不记得是几天前还是刚一会儿,室内来过一个头型饱满、身材瘦小的黑影,在他脸上涂些药,道句:“做他徒弟没好处。你受的罪,我给报。”

邝恩貉醒后,断了一个时辰酒,缩于床角,白眼上望的一副死相,艰难回想那人容貌。

不管武士会是解散还是变质,都该回天津了。临行前向崔希贵辞行,与其说是老友交情,不如说是看看戴婆安顿得如何。人情微妙,十年交情,不如一言之缘。

她有着高高额头,圆亮双眼,年轻时不会漂亮,但应有让男人动心的活力。她照顾赵家姑娘起居,很快适应了自己的角色,有了老宫女的威严。

李尊吾在镜片后的眼合上。

崔希贵:“前天来了一伙怪人,自称戚继光旧部,还说跟你认识,问我开场传拳的规矩。我表态,京城武行不欢迎外来者。他们出城了,栖居在西郊一处水乡,你真跟他们认识?”

知是峡佑村民,按村长性格,辛苦创拳后,一定要世上扬名。闪过此话题,道:“记得你说过,凑齐了海公公和程华安照片,在哪儿?”

“你看得见么?”

“上炷香也好。”

西墙壁橱改成祠堂样式,橱顶砌出屋檐小瓦,打开门扇,是上下两阁,各摆一款银框照片。上阁海公公坐姿怪异,前脚外摆,似乎表示“不是”的手势。海公公遗嘱要崔希贵扮作自己,让这个绝后之人受后世香火。

照片不像崔希贵,细瞧,知是利用黑白成像原理,在脸上抹油彩,改变颧骨和下巴形状,以隐秘其事。

下阁真真是程华安,神采犹如当年初见。李尊吾喃喃道:“老程留下照片了?”

崔希贵:“你要能看见,就再看看,到底是谁?”

李尊吾生出预感,依旧装盲:“看得见,还问你干吗?”

崔希贵解释,程华安一生无照片,当年听海公公提到,李尊吾师弟沈方壶是个跟程华安一个脸型的人,越是相似的越好对比,一眼之下,觉得沈方壶远逊程华安,便没兴趣收他,八卦掌只教了李尊吾。

听说以一人之力在西什库教堂缺口堵住义和团进攻的教士,后在宣武门教堂就职,也叫沈方壶,崔希贵便知道当年壮举不是神迹,而是武功。

寻去宣武门,果然是程华安的脸。崔希贵不知程华安死于他手,对易装拍照的请求,他发出深不可测的笑容,利索答应,刮去欧式胡须。

海公公不许上传下传两支人交往,崔希贵只远远望过程华安,拿照片给程华安生前邻居看,邻居落了泪。

李尊吾双眼湿润,想不到程华安借沈方壶之形传世,沈方壶借程华安之名留形。杀与被杀的关系,是凡人无法参透的玄机。

忽受启发,想通一事,拱手告辞。崔希贵已见怪不怪,送出几步,见他毫不理会,便自行停住。

潜入杨宅,午睡时分,侧卧在厢床里的女人深腰高臀。厢床有两层隔间,内层放马桶脸盆,外层两只圆凳。

李尊吾坐到右侧圆凳上,此角度可望见女人的脸。是仇大雪,沈方壶那尊圣母像般恬静端庄。女人熟睡的面容,是上帝的神迹。

她轻喘一口气,眯眼醒来,生育过的女人,高手般敏感。哄婴儿睡觉的煎熬,是严酷的神经训练。

没有受惊的反应,似乎他就该在她床前,道一声:“李大爷。”

李尊吾拱手行礼,她淡淡的:“你怎么老了?”

李尊吾:“你忘了,见第一面,我就是老头了。”

她:“老爷在我姐房里。走廊那头。”

李尊吾杵尺子刀起身,向门行去。

她:“你真是来问路?”

李尊吾停住,背影肩胛耸动,看得出在用力点头。

她:“当姑娘的时候,想不明白事,也不敢问……你对我跟我姐,两个都喜欢吧?”

如中暗器。

她:“如果八国联军再进一次北京,你只能救一个,会背哪个出城?呵呵,我教给你吧,你就胡乱一伸手,抓到哪个就是哪个。”

李尊吾回首,她缩入被中,身体团紧,如床面上隆起一座小坟。

仇小寒房间,杨放心在酣睡,她坐在梳妆台前看《京华画事刊》,此杂志一册二十六页,半月一期,以漫画写街头轶事,配警世之语,表达“世风大坏”,但画得夸张有趣,背离批判主旨。

她看得专注,嘴角翘翘,忍着笑。

唉,装作依旧眼盲,难道只是为偷看她?

李尊吾走近,几乎挨到她身上,她才惊觉,眼光停在他脸上,迅速平静。男人是一生也不会成熟的物种,女人一生可自由出入于成熟与天真之间。

她看着他,有着母亲镇住一个调皮孩子的沉着,也有一个女儿向父亲撒娇的微妙:“老爷还得一会儿醒,要我叫他?”

李尊吾:“叫吧,大事。”

距金针张施术,过去月余,可以看人多一会儿,不必一眨即合。

不想杨放心成了此番模样。原本润泽如玉的脸上生出斑点,不是痣,也不是老人斑,尤其两眉尖位置,京剧丑角般各有指印大的一块,药汤般黑里透红。

李尊吾心知,是食大寒大燥的补药后果,体内积有毒素。一九○○年,廊坊战场上,惊讶洋兵脸上痦子和痣之多,分析是肉为主食,体内腥秽,泛滥于面。

杨放心嘟囔:“闯门破室,你是养成了习惯。”

大事是,想到了遏制军人劣化之法,也是武士会转化之路。

“军队除了长官,还要有师父,除了命令,还要有道德。武昌起义是革命党渗入湖北新军;武士会也可以,以改造街面的方法改造军队。士兵有了独立道德,便可克制长官恣意妄为。”

杨放心:“谈何容易?现今的督军视军队为私产,认为枪杆子里出工厂、出银行、出一切,防外人如防狼,像革命那样般老乡找老乡的私交渗透法,再无可能。”

李尊吾:“那就师出有名,以公职身份。部队总要训练,设置拳术项目,武士会便可进入。”

杨放心:“不着边际,中外军队训练皆无拳术,因为古今战场上赤手肉搏的几率几乎为零。”

李尊吾:“听说日俄战争最惨烈的是刺刀战,日军拼刺刀前规定把子弹退掉,集体卸弹如雷,俄军一听便没了斗志?”

杨放心:“新闻报道总有夸张,日军不是视死如归,而是算计精明。近身搏杀,以当世步枪性能,边拼杀边放枪是不可能的,由拼刺刀转为开枪最快须四秒半,早被敌人一刀捅死。放弃开枪,更能保全性命。现今俄军也学日军此法。”

李尊吾:“既然军中无拳,做刺刀教官总可以吧?”

杨放心:“异想天开,各地新军不是日军军制便是英军军制,刺刀术不是日式便是英式,教官都是国外受训归来。”

李尊吾:“拼刺刀,是步兵对步兵。宋时岳飞、明时戚继光的军队则以步兵对抗外族骑兵,兵种劣势下能战而胜之,凭的是枪术。枪的造型等于木杆上绑一只匕首,与刺刀大同小异。如果我能证明中式刺杀优于日式英式,武士会便可进入军队编制了吧?”

杨放心沉吟半晌,道:“袁公创立北洋新军,宗旨是学洋要彻底,多年下来,看军队上一切是洋人的,也小有不甘,如果刺刀一项是华夏本土,合他近日脾气。”

日式英式教学,会发给士兵《刺杀手册》。杨放心派人取来英式日式各一册,书上有身姿图形,一瞄之间,已知日英弊端,思维上受步枪长度局限,未能找出身体发力的最佳力点。

杨放心照顾李尊吾眼盲,让护宅士兵照图摆姿势供他摸索。

不好不做,在院中摸士兵时,见仇家姐妹凭窗观望,兴趣盈盈,如一对风中相依相偎的芦花。

杨放心吩咐:“你留在府中,配三名文书,尽快绘图撰文,做成新版《刺杀手册》,我要凭它再入袁府。”

昼夜赶工,完稿、刻版、印刷在五日内完成,一册在手,即去袁府。归来时喜悦与沉痛参半,请李尊吾书房饮酒。

“昨夜,良弼被革命党炸死,他是满清新贵里最强势的保皇派,他一死,皇上很快会逊位,大清两百年江山真的完了。”毕竟是个满人,看穿历史的理智,也不能抑制血统之哀。

不便相劝,李尊吾径自饮酒。酒冷如冰,忆起邮政所小屋中的邝恩貉。他还活着,杨放心在门外安排人,一死即通报。他胃气已衰,戒酒亦难活,不如尊重他的死志。

天津武士会成立日,并无让他做间士的构思。他对厅内人的诅咒,在杨宅羞辱自己,是真的。但间士之说,否定了师徒有过仇怨。他是个懂事孩子,没有反驳,顺从了这些说辞。

李尊吾抬头,杨放心换了副面容,愁容淡去,志向初生:“《刺杀手册》得袁公首肯,中式刺刀术先入禁卫军。良弼是前任禁卫军第一协统,袁公出山组阁后,解了他兵权,但解不了军中党羽,他一死,必生变故,以刺刀训练为名进驻,如在老虎身上绑绳子。”

北洋军冯国璋部调出三百人,作为刺刀示范员,随李尊吾入禁卫军,分插于各纵队。

李尊吾苦笑,邝恩貉没当的间士,想不到自己当成了。每次想立新阶层新道德,结果总是成为一场政治布局中的帮佣。

杨放心:“请先将个人理想放在一边,为国出力。禁卫军兵变,南北和谈又将拖延,日俄虎视眈眈,不知又有哪块疆土独立。”

李尊吾叹口气:“不考虑个人理想,可否考虑个人安危?禁卫军不起事,三百人如筋上钉钉子,可将数万人钉得动弹不得;起事,三百人一眨眼便给杀光了。”

杨放心浮现老牌政客的诡笑:“李大哥没勇气了?”

李尊吾:“走江湖,谨慎就是勇气。冯国璋的兵我不了解,身入虎穴,需要老哥们。”

杨放心知趣地笑:“你还是要武士会入军队?”

李尊吾摆手:“不算我和老玉,武士会有十一人,底层反清复明,两百年秘密研武,才结出这么一点人才,我不会让他们涉险。好在世上还有欠我人情的人。”

城外西南,一片名为莲花池的水乡,峡佑村民盖起七八栋土坯房。李尊吾赶到时,过百人的混混正向他们叫阵。

以军队效率盖房的行为,引起附近混混紧张,此时水面结冰,开春后渔产丰富,是混混的生财地。

村长眼光外泄的毛病,通过看绿皮灯笼治好,见到李尊吾仍止不住落泪:“你来了,我们就敢开战了。”

村长的顾虑是:一打架,就是混混争地盘,他们也成了混混,声誉一坏,日后没法开场传拳。而有李尊吾在,等于武士会与混混开战。

李尊吾:“我不是给钱了么,为何不住旅馆?”

村长羞愧笑笑。

此地混混是京城混混底层,李尊吾说交出土坯房,便怏怏散去。村长心疼房子,原本计划是在城外教拳,有了影响后再进城。

李尊吾:“那倒不必,我可说通崔希贵。”村长闷闷不乐,不管李尊吾看不看得见,带入土坯房走了一圈,夯土细密、梁柱结实,地面用石灰浇过,处处用心。

村长:“我不是放不下这几间房,心疼孩子们干的活。混混一住,糟蹋东西。”

李尊吾叹道:“乱世里,好东西就是给糟蹋的,你我顾不了那么多。”

三十二大狠和《九要论》糅成的拳法,村长还没想好名字,羡慕崔希贵教的八卦掌名字高古。李尊吾是在帝君庙传的《九要论》,也有村民提议叫帝君拳。

帝君庙供奉太极帝君和皇阙帝君,李尊吾思索片刻,道:“与其叫帝君拳,不如叫太极拳。”村长双眼一亮,赞叹可与“八卦掌”等量齐观。

李尊吾:“我有助你村创拳之功,可否还我个人情?”

禁卫军在良弼离任后,军需库以检修、换新的名义将大部分西式枪械入库封存,只剩下传统骑兵的战斗力,一旦兵乱发生,峡佑村民凭太极拳技组队,闯营而出,应无问题。

其实凭一己之力,也可冲出,但胜算稍弱。为何有了惜命之情?李尊吾扪心自问,有不良预感,与世俗的缘分将尽,如若不死,将回到山上,山上有塔吉克最丑姑娘……

村民去冯国璋部兵营领军装,换好后,英姿威赫,杀气冲天。李尊吾开眼一瞄,暗赞:不愧祖辈是名将戚继光选的兵,将北洋军服穿出了最高境界。

李尊吾吩咐村长:“有件事,我对不起你们村,邝恩貉这孩子毁在我手里了,他来日无多,抬来一块进禁卫军吧。”

按脉象计算,入禁卫军,我们或许生还,他则必死在那里。原本不忍在他死前相见,此刻又想让他死在自己身旁……

担架抬来,还扛来一柄四尺二寸长铁器,重九斤四两。李尊吾感慨,虎尾鞭原是这样,之前眼盲,仅听过一声杵地之音。

邝恩貉瘦得失形,手不停抖,酒瘾症状。抬担架村民解释:“他说已戒酒三日。”酒毒已深,骤然戒掉,反会猝死。

李尊吾手入担架,急摸脉象。

邝恩貉惨然一笑:“没明白您让我当间士立功的用意,反而恨您——做了八九年徒弟,还没有默契,羞死我啦!我的机心,自障自毁,辜负了师父。兵营如遇变故,请让我赴死,做一次直心忠义人。”

架着水晶眼镜的鼻翼,蝴蝶翅膀般扇动,止住欲流之泪。

39.嘉庆刀

禁卫军中,改了日英力点的刺杀法,可以服众。

平安无事到二月,李尊吾担心两件事:邝恩貉寿命还有几日?春雨是否提前?提前,又是一条人命。

依赵家姑娘与崔希贵的约定,降雨即殉情,他将带她偷入皇宫,看一眼光绪帝最爱的景致。

十二日,天阴无雨。刺刀训练在晨练占时三十分钟,养眼期限已过,第一次可以亲自领操。

已不习惯赤面,依旧戴水晶眼镜。领操台下,支着一副担架,邝恩貉躺在里面。自入了军营,邝恩貉便让人抬着担架不离李尊吾左右,准备危机突发,以将死之身搏命。

此刻醉着,虚弱得如一把稻草。

俯视下方,队伍稍显凌乱,正要吹哨整队,惊觉另有玄妙。不整齐处是峡佑村民,正与周围一圈人对峙。

什么人,竟可将他们制约?

这一圈人高过普通士兵,长腿狭面,身材比例像欧美白人。黄褐色长发盘髻在头顶,道士发型。

幸好今日用眼。是江西守洞人。

李尊吾深吸口气,眼光搜寻,见一个戴军帽的人拎鳄鱼皮手提箱,不紧不慢向领操台而来。除去对峙的一团人,操场其余士兵开始有条不紊地撤离,相隔不到一里的二营营地尘烟四起,隐隐有海水退潮之音,应是大规模出发的马蹄声。

拎箱者上台,扔掉军帽,是束发髻的夏东来。

皮箱里是嘉庆帝狩猎佩刀,刀亮如雪,刀尖占刃长四分之一,弧度舒缓,如大雁之尾。

李尊吾:“三百示范员给杀了?”

夏东来:“成大事,总要祭人头。”

李尊吾:“你的主子是杨放心,杨的主子是袁世凯。反袁保皇,不该你干。”

夏东来:“他俩与我无关了,现今我是个江西人。守洞人没兴趣跟你办武士会,但看上了我的习武资质,教我八卦掌的道士比海公公还高一辈。师父,对不住,你该叫我声师叔。”

李尊吾大笑:“你的资质,我清楚,即便经高人点化,不过能成个二流货色。”

夏东来没有怒容,神色更为谨慎……他看出我杀心已定,所以故意激怒我,愤怒会让人反应变慢、误判战机……这么说,他也下了杀心……

李尊吾:“操场上那伙守洞人,在热河行宫供过职吧?”

夏东来眼光稳定,没有丝毫闪烁。心知李尊吾说话为分神,只要自己出现瞬间懈怠,便会出手。

李尊吾:“他们当年被慈禧驱逐,怨气颇大,怎么还会为清室效命?”

国家祈雨自宋朝便归江西道首承办,在清朝被剥夺。恢复祈雨权,成为后代道首首要任务。让护卫道士闭关的守洞人警戒行宫,是讨好清室的诸多措施中的一项。

夏东来:“隆裕太后耳软心慈,把祈雨权还给了江西,现今南南北北都在欺负这个女人,守洞人当然要上京护驾。”

正气凛然,身姿没有一处松懈。

士兵在牵马整队,即将出营。

李尊吾哀声长叹:“你是我的人,跟了杨放心,学了八卦掌,又成了江西人。你不是反复小人,也是一辈子没有主心骨的庸才。你练出高功夫——不合天理。”

夏东来暗喜,听出他语音中有一丝焦灼。

李尊吾手里拿的是操练木枪,尺子刀平放在台边,距离三米。“杀你,恶心了我的刀。”猛然转身,向与尺子刀相反方位跃出。

夏东来以尺子刀为目标蹿进。认定李尊吾是诈逃,必会反身取刀。

脚行践步。十二年前,李尊吾传授形意拳践步,是借着八卦掌讲说,在江西学得八卦掌后,别有心悟,从践步演绎出一种蹿跃追击步。

两人原本距离五米。

李尊吾反转,顺利抄住尺子刀刀柄,此刻背身蹲姿,判断夏东来受诈后改向再追,至少在两米之外……

判断失误,一线刀寒斩在背上。

尺子刀不及抽刀回救。

几十年功底发挥,左手握的木枪贴肉而上,神差鬼使般钻入夏东来刀下。

再次误判。嘉庆刀不是礼仪刀,是狩猎用刀,上好钢品。

斩断木枪,切入肩胛。

李尊吾单膝跪倒,握刀柄的右手重重砸于台面。

胜利的震撼,令夏东来收敛,止住刀力。

砍的是右肩胛,以刀头入骨的深度,右臂已废,日后再难发力,甚至不能持超过三斤之物。

两人一跪一立,静止不动,如刑场上的死犯与刽子手。

眉间一烫,转睛。旭日东升,散发着毁灭一切的魅力。

太阳,超乎想象的巨大。

夏东来面如浴火,缓缓收刀,高举过头,即将再次劈下。

一声长啸,上古先民之音。一个人飞身上台,甩头甩尾摔倒,怀里抱一柄十三节棱角的黑铁。

他骂骂咧咧站起,向夏东来道:“跟你一样,我也是他徒弟,斩他之前,先让一下给我。”

夏东来凝重点头,早听说李尊吾在天津也有个弃徒,得知他毁容后在邮政所酗酒寻死,情绪波动,曾去看望一次。

李尊吾艰难拐起脖颈,见邝恩貉双眼凸出,一脸鬼相,笑了:“对我片刻不离,原来是这个用心。”

邝恩貉:“武功上,我修十辈子,也超不过你,只盼你遇上危难,借机解恨。”颤抖身形一下稳定,骨节咯咯作响,肩膀左右宽出,背脊风帆般展长。

将死病夫忽成金刚力士,夏东来看出他恨意真切,要倾尽生命余力,做最后一击。感慨世上还有跟自己同仇等恨之人,持刀退开一步。

退立的位置恰当,李尊吾如挡过一击而不死,放臂便可补上一刀。

邝恩貉微微向前移了一点,夏东来蹙眉,多退半步,离开了补刀的最佳位置。多移的这一点,有了转向伤我的可能,虽然对他高度认同,但武人的天性,是无条件防备所有人。

为气力不泄,邝恩貉断了呼吸,脖颈因憋气而青筋暴起,又前挪了一点。

夏东来几乎同时地再退半步。

铁鞭抡出,李尊吾左手如飞行捕蚊的蝙蝠,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掏到右手中的刀柄,扯在身前。

哐,如古木撞击巨钟。

伴随李尊吾半生的尺子刀应声而断。

水晶眼镜如激浪浪尖,直起三米,摔得粉碎。

受邝恩貉神力所惑,夏东来忘了补刀杀李,丧力身亡的邝恩貉如一张大被盖在他身上。

邝恩貉此生的最后动作,是双手抓了下粗布腰带。腰间闪出弯白光,甩头甩尾,钻入夏东来小腹。

两人相叠倒下。

此刻,峡佑村民和守洞人均死亡过半,活着的人再次陷入僵持,如染血石塑。骑兵整队完毕,鱼贯出营,马蹄如雷,与十里范围内的他营骑兵同声共振。

闭目,暴风骤雨。

禁卫军营地原在宣武门外,紧挨城门的菜市场地带,可以最快速度入城应变,良弼离任后,便越调越远,现今距京二十六里,虽骑兵快速,毕竟有堵截空间。

天际隐隐起了枪声,李尊吾吐口黑血,转醒过来。

掰开邝、夏二人,邝已死,夏尚有余息。他中了七星剑,腹破肠流。七星剑,没有剑型,是一串方片刃,两端安柄,抖柄伤人。

夏东来在邮政所出现后,邝恩貉便将沈方壶的蛇鳞剑切割成七截,之间以小铁链相连,挂在腰前。腰贴一块皮革,以防划伤,掩在衣襟下,用时破襟而出。

七星剑,柄在两端。为增强隐蔽性,是粗布卷成的软柄,看似布腰带的扣头,方便提握。

李尊吾跪着,老泪纵横。自己听不到自己的哭声,忽听到夏东来冷笑:“他是个忠义弟子,死了,心痛吧?”

瞥眼过去,在他脸上从未见过的嫉妒相,五官薄薄。李尊吾止住泪:“我是哭他,也是哭你。一日里,老天收走我两个徒弟。你,是我教的。”

天际枪声变弱,似要歇了。夏东来合上眼,已接受死亡,任凭腹破肠流。

拾起断作两截的尺子刀,李尊吾嗓音如砂砾:“腹破肠流,不一定死人。塞回腹中,二十个时辰内,如果肠子恢复蠕动,便能活。”

跳下领操台。

峡佑村民与守洞人仍在对峙,双方均仅剩二三人。村长倒在血泊里,他武功弱,应最早身亡。

回首,夏东来坐起身,在台面上摸索,似要拾肠还腹。

李尊吾向活着的守洞人和峡佑村民言:“你们还打多久?我走了。”

今日,隆裕太后代表六岁皇帝溥仪颁布逊位诏书,两百六十七年的清朝宣告结束。

禁卫军的小规模兵乱,未能持续一个时辰。

40.一日三百杯醉把西风扇

尺子刀伤在铁质肌理,即便接续,也一磕即断。

带刀头的一截废弃不要,带柄的一截保留,断处开出刃口,改作短刀,配上刀鞘。柄长一尺六寸,刀身九寸。对这种丑陋比例,刀匠建议将柄截短。

李尊吾:“总要留下点旧刀原样吧?处处为新,就不是改刀了。”刀匠:“您不觉得别扭就好。”李尊吾:“握惯了的东西,没了,才别扭。”

二月十七号,京城过早来了场春雨。民间传说,是江西道首私自祈雨所致。争取了百余年的祈雨权,刚刚获得,清廷便覆灭。听闻他秘密北上,雨降即出京。

不知夏东来死活,或许随其离去。

崔希贵将小庙拳场让给存活的峡佑村民。十七号雨天,他遵守诺言,带赵家姑娘潜入皇宫,观看雨景。归来,赵家姑娘开始绝食,心知她选择了自缢死法,清空肠腹,是不想死时污秽。

她一死,他无心再住小庙,为避免把凶宅赠人之嫌,在西四大街红罗厂买下一所独院,每日给她梳头,陪她到最后时分。

这次献计,没让杨放心恢复袁府中地位,反而护宅士兵也撤走了。除去用人买菜买水,杨宅大门总是关闭。

李尊吾在冰窖胡同深处租了间房,窗户正对杨宅后墙,租期三月。作为一个失势的袁府幕僚,很容易遭到保皇派报复。

可能也不会,在“真皇上”溥伦的口头许可下,满人正大规模融入汉族,每日报纸上都有改汉姓的告示名单,密密麻麻。其实溥伦并无覆盖全族的权威,人们是借他一言求生存。

满清贵族多向自己的汉人佃户买姓,须重修家谱,将名字加进,才算真有了这个姓。修家谱,是宗族大事,从来是大开销。破落贵族为改姓,甚至会卖房。

或许无暇报复……总之,守仇家姐妹三个月,过后即走,算尽心了。

三个月平安过去,李尊吾心绪黯淡,也好,不用相见了。临到要走之日,又一场雨,竟受寒病倒。不喜吃药,蒙头大睡,想憋出汗来,自己好。

躺了两日,仍未发汗,饿得近死,想喝白米粥和豆腐脑。出门,才知满天星斗,无处觅食。顺墙行出百米,发现两架竹梯搭在墙头。

顺梯翻入,墙内地面脚印凌乱,粗略一数,有八九人之多。

宅内静寂,已是灾祸之后,夜袭者是开正门走的。被杀者是用人和做食客的亲戚,书房无人。面对仇家姐妹所居的二层小楼,深吸口气,才敢进入。

仇小寒被斩杀在走廊里,小孩卧室空着,仇大雪房内无人。

汗发了出来,受风一吹,周身血冷。李尊吾扶墙才不致摔倒,不知扶了多久,才恢复思维能力:杨放心是使诈作伪的谋士,这是他居住多年的祖宅,不会不经营……

抽出尺子刀,以刀柄敲击墙面,至仇小寒房间西墙,传出空洞回响。

果然有暗壁,里面是杨放心、仇大雪、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六岁。暗壁就在仇小寒室内,为何她被斩在走廊?

为让家人躲藏,她舍命引开凶手……李尊吾视线模糊,似脑流青障病发,瞳孔又生白浊。

卧在走廊里的身姿,松弛柔顺。

仇大雪惊魂未定的眼神,与两个孩子一样童真。杨放心脸上的黑红斑点似乎又多了,大寒大燥矿物药剂,发效快,其实并不为人体所容。

女人本可滋助男人,而男人罕能接受,总是另寻他物。

李尊吾:“以后,你就只有她了。”

杨放心城府极深的眼光,点点头。

李尊吾:“仇注解,本是诱杀清帝的骗局。有她,已很好,不要求更多。求多,才有当今世道。当今世道,西方人找不到上帝、东方人找不到神仙。”

杨放心眉尖的两块黑斑,将皱纹拉长,构成永恒困惑。

李尊吾:“求你一事,既然你有了她,走廊里的人便归我安葬吧,保证找一个好地方。”

背着她,似乎她还活着。汗渗在她身上,似乎她有了体温。随着颠簸,她的下巴在背上敲击,李尊吾几次回头,欲问何事。

十二年前背她出城的断墙得到修复,找不到准确位置,顺着城垛横行,忽然天地大亮,现出辽远南方。

明代初建京城的规划,自皇宫垂直向南的一线是龙脉皇气所在,不许建房不许修坟,在道理上,可以一眼望到杭州,在道理上,这一线是无人间污染的纯洁地带。

一眼的尽头,安葬她。

转而西行。终南山是天界入口,人间尽头。

上山之路,贼风透衣,体臭荡漾,格外厌恶自己。行到半山腰,想起陶其昌嫂子,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如何独活?便去看看。

门内有男女调笑声,两年时间不短,她找了别人?也好,抛弃她,便不是个错误了。李尊吾迈步将去,猛然无名火起,为陶其昌不值,一脚破门。

门为两扇,连着门框,大饼般拍在地上。土尘弥漫的床头,立起一条身影,习武人矫健身形,豹子叫声般懦弱哀愁:“师父!”

他回来了……

没有寻师,自行回家。这样的弟子,难当大用。

午夜酒醒后的沮丧,李尊吾:“你老玉叔呢?”

陶其昌指向窗口挂的鸟笼,笼内无鸟。

阿克占老玉在汉口群殴时负伤落江,陶其昌顺江寻出十里,未找到尸身,发现被一丛芦苇截住的竹竿,那是老玉兵器,漂行至此。

竹竿碎裂,请花鸟市工匠编作鸟笼,拎回北方。

女人野气,记得当年李尊吾带陶其昌下山,曾跟她说荤话打趣,以为还是一样人情,边穿衣边走上来:“一出声,你就来。老瞎子,我的声那么好呀?”

立刻被陶其昌扔回床上,低声呵斥:“我师父眼好了!”

李尊吾垂头,许久抬头:“你去天津武士会,传我的口令,可以将拳术传给杠子房,甚至更多人……拳法普传。”

武士会人少,联盟杠子房控制街面。杠子房是青年人帮会,普遍仰慕武人,但李尊吾禁止向青年传拳,觉得师徒关系会生出私情,破坏团体联盟。

世道已变,不攀附其他阶层,便要在民间扎根。一对对师徒是一缕缕根须,武士会借此存在下去。

又要下山,陶其昌“啊”了一声,不太情愿。

李尊吾:“我传了四徒,叛师一人、自弃一人、身死一人,算来只剩你了。你去天津,做武士会会长。”

陶其昌失色:“不不,都是前辈高手,怎会服我?”

李尊吾:“武人办事,凭道统、法统、血统。武士会道统是武士道,法统是制约街面,都是我创立的,创立人享有传一代的特权,你是我徒弟,是我的血统。”

陶其昌:“一代之后呢?”

李尊吾:“创者传一代,是民间老法,为保证创举不遭破坏。一代之后,事态稳固,再公选新主。商会、肆场、镖局、脚行均如此,袁世凯与南方协商出的总统制也如此,是老法,老法服众。”

陶其昌:“真好……但师父,下了次山,我觉得这辈子的热闹够了,以后只想当个山民,没事晒太阳,累了吹吹风。”

语调真诚。李尊吾第一次对他有了敬意。

“人各有志,我不强求。”

出门,继续上山。

陶其昌会去天津的。刚才对话时,他的女人一直在听,眼光闪亮。

他下过山了,她没下过。

山高,风冷。李尊吾拎着竹竿编的鸟笼,竹条暗红,是阿克占老玉手汗留痕。

或许他没死,被一个善良的江中船家女所救,或被一个美丽的水边洗衣妇所救,现已改了汉姓,隐身市井。

开春,山泉解冻,瀑布暴响,如除夕夜的京城鞭炮。李尊吾站在山顶垂瀑处,俯视木阁。

敲门,最丑姑娘会惊喜万分吧?喜欢她孩子般的笑容。女人是极易损伤的春日秧苗,一场病,一件心事,便迅速老丑。

她一人独活,已变得很丑了吧?

脑力消减,似是困倦……刹那警觉,李尊吾野兽般汗毛竖立。

木阁门开,她走了出来。

戴黑色圆筒帽,垂布遮耳。长裙、坎肩,靴子已旧,如京城褪色的朱墙。她以脚跟行路,病人般慢走,老人般晒会儿太阳,回去了木阁。

李尊吾听到脑后发根咔咔作响,如夏夜田里微细密集的高粱抽穗声。

她小腹隆起,待产之态。

木阁是形意门前辈修建,用于避难,有做四十人饭量的高大灶台。她在一排宽阔灶窝前忙着,选一个小窝做饭。

不便下蹲,用脚将木柴拨进灶膛。

李尊吾自后面抱住她,暗杀之姿。

尺子刀割开衣领后襟,扯出脖颈。小时候听家乡老人说,女人怀孕后脖子会变得美丽多端。

跟以前一样好看,没有特别处。

顺着黑绒坎肩,摸到她腹部,结结实实的一块。武人的抗打能力,是锻炼肌肉间的膜。女人怀孕后,一月之内,腹膜强壮,可抵武人五年苦功。

男人努力而获的,女人本来就有。大自然让女人以各种方式嘲讽男人,男人是天地的谬种。

肚子的硬度,超乎李尊吾想象,有一种非真实之感。

她的躯干被牢牢制住,艰难扭脖,以眼角余光看到了他,道声:“你呀。”

她面容的这一侧,不知为何,像是羊。见过草原牧人,醉酒后浑身难受,又睡不下去,便扛一只羊在肩上,手抓羊脚一里二里走下去,直到力尽醉倒。

醉酒人最容易摔坏脖颈后脑,扛羊是保护措施。

抚在她小腹的手,很想换成脖颈后脑。

几乎要顺着她肋骨转到她身前,忽生一念,下山时达两年,不会是他的孩子……

扳她肩,翻她转正,搂她脖子,将她的头深深拥进怀里。圆帽镶嵌的珊瑚颗粒,抵在李尊吾面颊,压出一串印痕。

女人如候鸟,体内有大自然的布局。候鸟到了季节要远迁,女人到了季节要生育。

去年一天,她如一个草原醉酒人,体力到了极限,却倒不下来,浑身难受地走下山。一个百户小村里,她给自己找了个男人。

男人是个木匠,相遇时正做工,一地白灿灿的刨花。她看了,立刻喜欢上他。这种喜欢对李尊吾不曾有过,如降雪海啸,属于天地规格的运作,每滴血都参与,不顺从便毁灭。

怀上孩子后,又突然不喜欢他了。他上山找她,木阁隐秘,竟找到了,可想多大辛苦。他到过木阁三次,背了些米来,都被她骂走了。

那是一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人,她却说孩子是天给的。李尊吾顺她意,点了点头。她:“不高兴?生了头一个,我就会生了,以后给你生。好多好多个。”

李尊吾:“好。”

她还是老毛病,洗澡时指甲抓得狠,手臂反过来才能碰到的肩背处,常常抓破,洗发水流经,会成为不易愈合的小伤口。住在山中的七年,发现她这个毛病,便帮她洗背。

望着她背上红点,体谅了她的一切。

怀孕的女人,后背会变得好看。小时候听闻的脖子好看,是对后背的隐说。

她每日要晒三次太阳,陪她出来时,拎着竹竿改的鸟笼。

鸟笼空着,她禁止他捉鸟,说山里的鸟脾气大,关在笼里会活活气死。

鸟笼里放食物,开着笼门,让鸟进进出出,就等于养鸟——这是她的理论,散步时,笼子放于水塘边。笼子造型,等于喂食信号。

久已习惯瀑布暴响,却想为她减轻。

让山泉改道,工程十日。

李尊吾在山顶挥斧劈岩,无意下望一眼,见她午睡醒来,拎鸟笼走出木阁,身影渺小孤单。

不禁泪流。

她腹内的孩子,不管是老天所赐还是属于山下一个有名有姓的人,都跟我有极深缘分。老友总会相见,是沈方壶再来,还是邝恩貉?

抑或是自缢的赵家姑娘,葬于龙脉的仇小寒?

认识的人里,已有那么多死去,如大河冰冻,草木消亡。

武士会已普传拳术,这一代的师徒恩仇,不会再有。后世孩子看我们,会很不理解,一代代人之间都是茫然不识,每一代的悲剧,各自不同。

立在水中的小腿受力,水流改向,向劈裂的山岩奔去。

她放下鸟笼,发现逆光山体出现一根银针似的亮光。望不见李尊吾在哪儿,知是新瀑初成,朝向巨大逆光,她高举双手,示意自己看到。

她是个好女人,身形挺拔。

恰契卡赛然依,雄鹰停留的屋顶。

多么结实的屋顶,觉得自己是那头老鹰。

责任编辑 刘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