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男女

2013-11-19 08:41焦冲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2013年1期
关键词:果枝

焦冲,男,80后,河北省玉田县人,曾在本刊发表过长篇小说多部。

大约还有两百多米远,站在马路牙子上的丁小钰便看见了自家的枣红色福克斯朝着她驰骋而来,于是欠身引颈望了望,并没招手。她相信车里的马峰肯定已经发现了她,并不只因为她穿着显眼的嫩黄色燕尾裙,更重要的是出于惯性——每天下班后她都在儿等他来接她一起回家,就算他闭着眼睛也该知道什么时候踩刹车。每次看到这辆车,丁小钰便佩服自己的英明决断,若不是她当初逼着马峰攒钱买车的话,如今手头再宽裕估计也买不上——必须乖乖地排队摇号,等待上天的裁决。再想想当初买房,也是她催命鬼一样催着他到处借钱筹了个首付,趁房价刚刚冒头时果断地买了一套两居室,虽说在五环外,虽说早当了几年房奴,虽说欠了一屁股债,可也比到处租房强吧!更何况房子早已翻番升值,除了银行贷款,其他外债早已还清,要知道现在多少人争着抢着当房奴还阻力重重呢!由此她总结出凡事都要趁早,尤其在这个计划赶不上变化的时代,出手一定要准要快,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大概也是这个道理吧!

车停了,她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朝后看了一眼,跟田彩凤嗨了一声后又问,限行?田彩凤是她的前同事兼密友以及红娘,交情源头可上溯到上个世纪末。她烫着一头和她脸型不相称的黄色卷发,满脸委屈地说,快别提了,挡风玻璃又被砸了,也不知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家伙,要让我抓住,非扒了他的皮。丁小钰道,你的包又放车里了吧?田彩凤道,没有,车里没值钱的玩意,我觉得不是小偷,肯定是仇家。马峰道,你好好想想,看最近得罪谁了。田彩凤道,我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得罪人呢,上次被砸以后我就换了个地方,我猜这人是盯上我了。丁小钰道,我看准是仇富的人,谁让你车值钱呢,一看标志“别摸我(BMW)”,想想就来气,越不让摸就越摸,抡起锤子就给砸了,你看我们这破车,给人砸都嫌累。马峰对着后视镜道,你别胡说,回头咱们的让人砸了,我可不管修。

马峰放慢速度道,是从前面那个口出去吗?丁小钰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是来过吗?田彩凤道,就前面,再从桥底下穿过去就到了。他们要找的是位于北四环边上的汉拿山烤肉店,今天是田彩凤的生日,往年几个朋友都要聚在一起吃饭娱乐,今年虽然车窗被砸却也不能坏了规矩。丁小钰看着愁眉苦脸的田彩凤道,你笑笑吧,别总沉着脸,今儿你可是主角,别一会儿连蜡烛都吹不灭。田彩凤叹气道,真没啥高兴的事,昨天我去相亲,那男的把我气够呛。丁小钰八卦道,咋啦?遇到极品啦?快说来听听。汽车停在了大厦后面,田彩凤下车道,北京人就了不起啊?一个月才七八千,牛得不行,眼睛长在脑顶上,都不带看我一眼。丁小钰分析道,对你来说,是有点儿少,一个月工资全给你也就刚够零花。马峰锁了车道,你又不缺钱花,干吗还盯着收入不放,人合适就行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再嫁不出去可真要剩下了。丁小钰道,得了吧,追求她的人有的是,慢慢挑。马峰一本正经道,我告诉你,李老大要是嫁不出去,有你一半的责任,把她忽悠的,自我感觉良好,真以为是白雪公主呢!

观景电梯升至四楼,三个穿着韩服的服务员齐声向他们问候了一声“安宁哈赛哟”,接着便有人带他们去了提前订好的包房。落座后,丁小钰道,白启书他们还没来啊?田彩凤道,我问问,你先点菜。说着,拿出手机。接通后,她道,你这人可真慢,吃那啥都赶不上热的。白启书道,就来了就来了,五分钟。田彩凤道,别着急,能赶上结账就行。玩笑间已挂了电话。丁小钰道,小陈得看孩子,不来了,让我替她祝你生日快乐。田彩凤道,她婆婆呢?丁小钰道,身体不行,才看一个月就犯了高血压,还住了五六天院,听小陈说出了院就回老家去了。田彩凤道,真可怜啊,没人帮她照看孩子,就不能上班。丁小钰道,只能自己带,有闲钱还可以请个月嫂,将来我生了就让马峰他妈来看。田彩凤道,你婆婆肯定行,还那么年轻呢!马峰点了几个肉类拼盘和蔬菜,先打发走了服务员,瞥了一眼丁小钰道,我妈你甭指望,她跟一般人不一样。丁小钰道,再各色也得看孙子,那是她的义务。田彩凤拿过菜单道,喝酒吗?白的还是啤的?马峰和丁小钰连忙摆手摇头道,不喝,还是喝果汁吧!田彩凤翻看着,问他们是要果粒橙还是鲜橙多还是椰汁,一边叨咕道,白启书咋还不来?

下车后又多走了几步路,取了蛋糕白启书才跟韩盈盈往烤肉店走去。韩盈盈情绪不高,嘀咕道,啥都涨价,一个破蛋糕都要三百多。白启书道,三年才轮到我买一回,还不买个好点的,等会儿你别摆个臭脸啊!韩盈盈抻着去年的旧裙子给他看着道,我就摆,本来就没好气,你还教训我?白启书服软道,行了,姑奶奶,周末我就给你买条新的,现在别闹了,高兴一点可以吧?韩盈盈撇嘴道,你有钱是吧?白启书道,买条裙子的钱还是有的。她道,你也不嫌害臊,这话居然都说得出口,连生活的最基本需求你都满足不了我,哎,啥时候你能长点出息啊?白启书没搭理她,他知道自己若是反击,她一定有好几筐话等着他呢,说不定还会发火不去参加生日聚会。见他充耳不闻不置一词,她更来气了,停下来坐在一张长椅上干脆不走了。他只好过来劝她,拽着她说,别让人家等了,快走吧!她甩开他的胳膊道,要走你自己走,我没脸去。旁边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看着他们俩拉拉扯扯,扭头对她妈妈说,叔叔阿姨吵架啦?少妇抱歉地看了他们俩一眼,拉起小女孩往篮球场走去。你走不走?我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白启书放弃了拉扯,站在她旁边警告着。韩盈盈盯着他手上的蛋糕看了片刻,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马尾辫随之左甩右甩。白启书无奈地摇摇头,跟了上去。

炭火刚加完,韩盈盈跟在白启书后边进了包房,她笑着对田彩凤道,好久不见,你瘦了。田彩凤当真一样兴奋道,哎哎,看看,还是盈盈会说话,我最近也觉得自己一身轻松,看来真瘦了。白启书把蛋糕放在桌上道,瘦了正好吃蛋糕,补回来,你还是肥点好看。田彩凤道,嘿,你就喜欢打击人,我懒得跟你说。马峰道,白启书喜欢丰满的,看来盈盈要增肥了。韩盈盈笑着坐下来道,我增肥倒没问题,怕就怕他没能力把我喂胖,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的,用不了几天就得把他吃穷。丁小钰道,那是你口味太高,现在吃素比吃荤贵,你看看今天咱们点的都是肉。说着,她用铁夹子夹起一大块五花肉放在烤屉上,马峰拿起剪刀剪着。韩盈盈道,配合得真熟练,可见是常客。除了白启书,另外三个人并没有看出韩盈盈的强颜欢笑,他讨好地说,以后我们也常来吃。韩盈盈轻蔑地瞪了他一眼,随即端起橙汁道,来,咱们撞一个,祝李老大生日快乐。各人端起杯子,玻璃相撞的清脆声之后,火旺了起来,烤肉冒起了轻烟。

马峰和白启书在同一个公司的不同部门,做同事已有六七年了,几乎每天上班都能见到,因此并没有多少话题可以聊。倒是丁小钰问道,白作家又写了几本小说啊?白启书是个文学青年,除了上班之外的业余时间几乎全都交给了阅读和写作,发表过几篇小说,熟悉他的人便叫他作家。白启书不好意思道,刚写完一个长篇,交给杂志社了。田彩凤道,那给多少钱?丁小钰道,你就知道钱,俗不俗?刚说完,她又转脸问白启书,稿费多少?白启书刚想开口,韩盈盈道,撑死一万,写了将近一年呢,还不如马峰一个月工资多。白启书脸上挂不住,丁小钰道,盈盈你不能这么比,怎么能拿钱来衡量呢,那可是精神创造,等这本发表了送我一本签名的,白启书哪天出了名,我这本也值钱啦!韩盈盈不屑地切了一声道,出名?这辈子都甭想了,你们不知道,他写的那些东西根本没人愿意看,我让他写玄幻后宫推理的,他还不写。马峰道,我媳妇说的没错,你要把眼光放远点,你老公可是一支潜力股。韩盈盈道,什么老公啊,我可没想过要嫁给他!

田彩凤的电话响了,她接起来,没说几句便挂了,从其表情推测不出是谁打来的。丁小钰便问,谁啊?好像是个男的。田彩凤道,就我跟你说的那个相亲的北京男,想请我吃饭。丁小钰道,看来他对你有意思。田彩凤道,有屁的意思,找不到人了才想起提溜我,没诚意,其实我喜欢幽默风趣点儿的,能逗我乐的,他不是那种人。丁小钰道,你以为养宠物啊?韩盈盈问,条件怎么样?田彩凤道,有两套房。韩盈盈和丁小钰同时惊叹了一声,田彩凤又道,在良乡呢!两个女人又同时哦了一声,韩盈盈道,虽然有点儿远,但也有升值潜力。丁小钰道,就是,哪怕卖一套大的,在东四环买一套小点的,你上班也不会天天迟到了。田彩凤道,我又不稀罕他的房,我要的是人好,对我好。马峰夹了两大块肉放到田彩凤盘子里道,对,李款姐,女强人,别跟她们一般见识,快吃肉!田彩凤是做建材起家的,赚了第一桶金后便开了个公司,虽然只有她一个人忙里忙外,却比在座的每个人赚得都多。丁小钰也了解,若不是田彩凤有个生病烧钱的妹妹,别说是普通住宅楼,恐怕连别墅都早已买上了。

分吃过蛋糕,几个人一商量决定去钱柜吼几嗓子消化食儿。田彩凤是几个人中最胖的,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剩下三个瘦人坐在后座一点儿都不显得挤。韩盈盈身边放着丁小钰的包,摸上去皮子很好,她便仔细看了看,忍不住问,这包多少钱?款式质量都挺好。丁小钰道,咳,别人送的,我也不知道价格。田彩凤回头道,给我看看。她拿起来看了看道,是挺好,可惜颜色我不喜欢,不然可以跟你换着背。丁小钰不当回事道,背着玩玩,其实我喜欢鲜艳点儿的,要我自己买肯定不买这色。田彩凤道,这包不便宜呢,不打折得两三千。丁小钰道,那估计她是打折时候买的。韩盈盈好奇道,谁送你的?丁小钰道,小任,马峰的手下。田彩凤道,马经理真了不起,都有人拍马屁了。丁小钰得了便宜卖乖道,我本来不想要,马峰也不让我要,可那姐妹儿好像有点儿二,给了我两次,再不要真不合适了。韩盈盈不无羡慕道,不要白不要,我想要,还没人给呢!说着,不满地看了白启书一眼。白启书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似乎有心事,当然更有可能在构思新小说,根本没听见这三个人聊的什么。

田彩凤正唱得欢,手机亮了。一看竟是那个相亲男打来的,她拿起手机出了包房,心想这人是不是有病。相亲男叫章文勇,他用假熟的口吻道,干吗呢?出于客气,她道,唱歌呢!他道,在哪儿?我也喜欢唱歌,唱得还不错呢!她耐着性子告诉了他,没想到他说,我就在附近呢,我也过去看看吧!她不解道,你来干什么啊?他说,一起唱啊,让你欣赏一下,顺便我也听听你的美妙歌喉。她道,算了,我们就要回去了,再说我唱歌会吓死你的。他道,别啊,我很快的,告诉我包房号,我一会儿就到。无奈之下,她只得告之,挂了电话后叨咕着,什么人啊,不识相!转身进了包房,说一会儿那人要来,咱们别唱了,直接走吧!马峰道,那多不合适。田彩凤道,我不想见他,我跟他铁定没戏。韩盈盈道,那也应该等他来了再走,要不然告诉他一声。丁小钰看了看时间说,咱们走吧,你再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别来了。田彩凤道,我才不给他打,懒得跟他说话。白启书道,发个短信吧,省事。于是众人收拾一番往外走,田彩凤一边发短信一边去结账。

一行人刚出大门口便碰见了章文勇,只见他背心裤衩人字拖一副大大咧咧的打扮,笑眯眯地冲着大家(聚焦点当然是在田彩凤身上)嗨了一声道,这就回去啦?别啊,再唱个把小时,我请客。田彩凤愣了一会儿才道,明儿还要上班,他们离家又不近,还是早点回去。其他人便也都附和着田彩凤,说要回去睡觉了。章文勇摸摸板刷一样的头发道,那行吧,我送你们回去。田彩凤道,不用了,一辆车装得下。章文勇道,你们难道住一起?田彩凤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反正顺路。章文勇道,反正我也没事,你车不是坏了吗?田彩凤有些不耐烦,提高嗓门道,你听不懂中国话啊?我都说过不用了。章文勇死皮赖脸道,我这不是没事儿干吗?田彩凤瞪了他一眼道,我们不用你管,走你的吧!气氛有些尴尬,韩盈盈圆场道,要不就让他送吧,也省得小钰他们绕远。章文勇马上冲韩盈盈笑道,就是,司机和车都免费,还不用?田彩凤又瞟了他一眼,犹豫一会儿才道,好吧。于是马峰和丁小钰开车先走一步,剩下三个人随后上了章文勇的奥迪。

章文勇问田彩凤,住哪儿?田彩凤道,放第五大道那儿就行了。章文勇道,不行,我把你送小区里吧!她道,算了,你还得送他们。他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嘛,我记得你上次说过在科技馆那边,我就往那儿一拐也不费事儿。田彩凤不再做声,只能随他。章文勇又问韩盈盈,后面的美女,你们住哪儿?韩盈盈道,媒体村附近。他道,知道,这一片我挺熟的,经常来。田彩凤道,你能不能开快点儿,现在又不堵车。章文勇道,开快了容易出事儿。虽然如此说,但他还是加快了速度。快到科技馆时,田彩凤下了车。又拐了几个弯,行了七八分钟,白启书他们也下了车。韩盈盈跟章文勇热情地说了一声谢谢,又挥挥手,目送他的车消失在夜色中。白启书道,别看了,都没影儿了。她转过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径自往小区里走去。

路灯把韩盈盈的影子拉得老长,就像是长了一条长长的尾巴。白启书踩着“尾巴”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凭直觉和经验,他知道她又生气了,而且很严重,严重到要和他冷战好几天才能逐步恢复,并需要他费时费力费心地哄小孩一样呵护着。已是深夜,但由于天热,失眠纳凉的人还是不少,他们穿着睡衣和拖鞋在花园里绕来绕去,说着闲话。抬头望去是被高楼切割后的红不棱登的夜空,汽车喇叭声偶尔跃过高楼传过来,显得不那么真实。一滴湿乎乎的东西砸在了胳膊上,不知是从空调机滴下来的水还是昆虫的尿液,抑或是露水。白启书心不在焉地抹了一把,紧走几步扒住了尚未关合的单元门,随韩盈盈上了楼梯。

楼道里的灯不是声控的,必须要摁一下墙壁上闪着二极管一样红光的按钮才行。白启书快走几步超过了韩盈盈,帮她开了一楼的灯,之后又继续上楼去开二楼的,等他开到三楼时一回头才发现韩盈盈并没有跟上来,侧耳倾听也没有听见脚步声。他有些纳闷,只好走下楼梯出了楼门,四处张望一下,发现不远处的木槿树下坐着一个人,正是自己交往了三年多的女朋友。他没有马上走过去,而是先到旁边的小商店买了两根冰棍儿。韩盈盈没有接他递过来的巧乐兹,沉着脸一言不发,若不是呼吸声和起伏的腹部,真像一尊雕像。他道,咋啦?回去睡觉吧,明儿还要上班。她转过脸来,眼睛里闪着光道,白启书,我们分手吧!

已经是第三次说这样的话了,白启书记得很清楚,前两次好说歹说费心巴力才挽回这段不长不短的感情,事不过三,也许这一次真得要散伙了吧?他试着去拉她的手,她果断甩开道,别碰我,从现在开始我们已经分手了,等会儿我去楼上拿点换洗衣服就走。他明知故问道,为什么啊?她说,你心里明镜似的,你有脸问我还不想重复呢,既然都分手了,还伤你自尊干吗!他说,就因为我不会赚钱,给不了你好日子吗?他平静的语调就好像在说别人的问题。她眼里噙着泪道,白启书,你这种态度让我受不了,反正你给不了我想要的。他道,可是以前我们——她打断他道,别提以前,人活着怎么可能像你一样不思进取,谁不是把日子越过越好,谁不是在奋斗,有几个人像你这样安贫乐道?

韩盈盈说得很对,可白启书记得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并不这样,对生活和物质的要求都很低,吃个盖饭酸辣粉都觉得幸福,若是饭后再来一块甜点或几颗水果,简直甜蜜得要死了。当然了,那时候他们正值热恋,赚钱不多,世面见得也少,关键是在爱情的作用下,其他事都变得不值一提了。当热情减退,生活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感情不是人生的全部,甚至并不是不可或缺的,只有柴米油盐才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经济基础不牢靠,感情便如空中楼阁,即使有过短暂的欢愉默契,那也只是一场梦而已,迟早要烟消云散人去楼空。白启书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没想到韩盈盈会随着时间而改变,抑或是他压根便看错了人,也许在这物欲横流的繁华都市,清心寡欲本身就是一种罪过,而这样的人就像地球上那些濒危物种一样迟早会被淘汰。

白启书道,可是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一会儿还可能下雨,过了今晚再说吧!韩盈盈站起来看看天,确实有雨意,于是她有些犹豫,这个时间她能去的地方恐怕只有酒店,两三个要好的闺蜜此刻一定睡下了。白启书又道,进去吧,也就几个小时了,难道你害怕?韩盈盈脖子一梗道,我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我告诉你,你别以为睡了一觉就能改变什么,这手分定了。白启书不说话,跟在她后面往楼里走。洗过澡之后,果然电闪雷鸣起来,大雨如注,雨水趁着风势扑打在窗玻璃上,好像流满泪水的一张脸。白启书要关窗,韩盈盈制止了他道,开着吧,把伞打开挡在窗边,我想听雨声。白启书只好照做,接着关灯躺到了床上。

韩盈盈说,雨越大我越是睡得沉,你知道为什么吗?白启书道,不知道。她说,就是一种感觉,安稳,除了下雨天,能给我这种感觉的恐怕只有钱。白启书叹气,刚想说话,她抢白道,等我说完你再感慨。一个闪电划破夜空,韩盈盈道,刚开始跟你好的时候我心存幻想,总以为有一天你会开窍,总以为你会给我带来安全感,给我稳定的生活保障,到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错了——一个炸雷响起来,她停了一下继续说,我没想到世上还有你这种不爱钱的人,其实吧,文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清高,这我也能理解,如果你是个单身汉,赚多少钱都无所谓,反正没人需要你养,事实上我也不需要你养,但我受不了你对未来对生活的态度,完全就是得过且过,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从来都没计划过?白启书道,计划什么?她道,你看我猜得没错吧,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租房?你有没有想过跟我结婚?想没想过结了婚生了孩子住在哪儿?想没想过养孩子还有将来上学需要多少钱?白启书道,那些事,顺其自然呗!她道,我就知道你没想过,你心里只有你的理想,你的小说,你是个自私的不负责任的男人,你不适合成家立业,只适合谈恋爱。

白启书想了想道,我觉得两个人好就够了,之后的事水到渠成,我们老家的弟弟妹妹都赚不了多少钱,不照样活得挺好吗?她道,可你在北京!在这里活着就得拼命赚钱,赚钱对你来说好像仅仅是为了不饿死,你从没想过提高生活质量,你看看身边的人,不说别人,就说马峰吧!论资质,他比不上你,可人家过得就是比你好,你们俩一块儿进的公司吧?他都是经理了,你还是个小职员,除了那份死工资,什么外快你都捞不到,领导那儿也不吃香,我倒不是逼着你去拍马屁巴结领导,可一些场面上的事还是要做做的吧,大家都送礼,为啥就你不送呢?多了送不了,少送一点儿意思一下也行啊,就当是为了前程。白启书道,我的前程不在那儿,工作对我来说只是谋生的手段,不是我的事业,我不想在这上面花费整个人的精力。韩盈盈道,好吧,人各有志,我不跟你争,按说我们已经分手了,以后你怎么样跟我也没关系,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说说,就算是忠告,你不爱听我也要说。

白启书伸出胳膊,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用准备好了的口吻道,说吧,洗耳恭听。韩盈盈刚才说的那些话一点儿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他早已发现她那么想了,甚至连苗头刚刚冒出来时他就发现了,可他无能为力,既不能制止,又不能安抚,只能任事态发展,直到一切呼之欲出,直到今夜赤裸裸地谈论着彼此最真实的内心。韩盈盈打了一个呵欠说,有点儿困了。白启书道,那先睡吧!她道,不行,说完再睡,我怕以后没机会说了,更希望我的话对你以后的生活起点儿作用。白启书适时地嗯了一声。她道,我知道你有才,也有可能有一天功成名就,但这毕竟是个未知数,我等不及了,我今年都二十七了,没有资本再跟你这样混日子了,我倒不是恨嫁心切,只是不想当老姑娘,只是想趁着还有一点儿资本时嫁得好点儿,跟着你是一场赌注,我可不想把前途押在你身上,也许是爱得不够深吧!白启书道,我理解。韩盈盈道,所以你就不要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了,识时务吧,才能活得好一点儿,哪怕你先打好经济基础,再去追求你的理想也不迟。白启书呵呵两声,对她的忠告没有表态。她不屑道,瞧不起我是吧,随便,反正我说了,听不听是你的事,别忘了你是个男人,你有责任在身!白启书道,不早了,睡吧!

韩盈盈沉默了一会儿,听着白启书的呼吸声就知道他没睡着,便又道,你真打算一直这么下去了?他反问道,要不然怎样?她道,难道真不想赚大钱?他说,说实话,真没想过,我对钱的态度就是够花即可。她不无讥讽道,你一个人当然够花了,你买过最贵的衣服也没超过三百吧?最贵的鞋都没超过两百,我记得可清楚呢!他道,咳,穿那么好干啥,留着点还有其他用处呢!她道,照你这样甭想结婚了,除非走狗屎运碰到富婆,或者在你们乡下找个姑娘也行,可你都三十了,又没多少钱,乡下姑娘也不愿意跟你吧?据我所知她们也势利得很呢!白启书道,没人跟就打光棍呗,一个人过又不是不行。她道,你过得了你爸妈那关吗?他们早就想抱孙子了,你又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不结婚肯定不行。她说的这些他很清楚,也是正在困扰他的,父母催他结婚都有好几年了,盼孙子盼得眼睛都绿了,多亏他的妹妹比他先结婚且有了孩子给父母解闷,要不然都得把他绑起来送入洞房了。他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懒得想那些事。她道,这就是你最大的毛病,遇到问题就逃避,而不是想办法解决,这是你致命的弱点啊,真希望你可以改改,哪怕是为了你父母呢!白启书道,我要是改了就不是自己了,这是个性,当初你看上我不就是因为我与众不同吗?她道,算了吧,你这是不成熟的表现,我懒得跟你掰扯了,我要睡了。

次日两个人睡到了九点多才醒,洗漱一番后胡乱吃了点东西,韩盈盈便开始收拾。白启书帮着她收拾,问她,你去哪儿住?要不等你找到房子再说。韩盈盈道,不用了,去我表姐家住几天,你好自为之吧!白启书便不再留她,又道,中午一起吃饭吧,就算是散伙饭,我请你。她想了想道,行吧,随便吃点儿就行,你破费了也没用。白启书道,那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她道,是,我要是想跟你老死不相往来也不会跟你这么和和气气地分手,早吵架骂你了,其实我真想骂你奚落你一番,但转念一想有什么用?事已至此,何必呢?伤人又伤身,还没准儿多个仇家。白启书道,你倒看得开,你对我就一点儿留恋都没有?她道,你想听实话吗?他道,那当然。她说,也许过几天会有吧,尤其是想起你对我的好,但我相信我会找到一个比你对我还好的人。白启书有些失落道,那好,祝你美梦成真。她道,谢谢。

韩盈盈的东西不算多,收拾完毕也不过两大包,打辆车即可。散伙饭吃的是烤鱼,两个人聊得倒挺欢,就好像刚认识那阵儿似的,却又比那时候更敞亮,那时候是紧睁眼慢张口,生怕说错了什么留给对方不好的印象,现在反倒放下了包袱,有啥说啥,一点儿压力都没有了。正说着,白启书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说,田彩凤的。说罢摁了接听。田彩凤开口便问,有钱吗?借我点。白启书摸不着头脑,问道,啥事?田彩凤道,有没有吧?借不借?白启书道,你想借多少?我可没存款。田彩凤道,你有多少?白启书道,没多少。田彩凤道,有多少我就借多少,着急用,等会儿给我打卡上吧!白启书非要问个究竟,什么事啊?田彩凤道,我妹又住院了,我上个月刚付了首付,上哪儿找钱去啊,光跟你借还不够,还得去找,等会儿我把账号发给你,你赶紧转给我,救人要紧!白启书无奈地说,好吧!田彩凤以她一贯的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和不由分说的凌厉口吻在一分钟之内完成了这次借款。

韩盈盈道,跟你借钱?白启书道,她妹又住院了,急需花钱,估计又开始化疗了。她道,那病可不好治,好像自从我认识你,她妹就在治疗了吧,真是受罪。他道,嗯,其实比那还早呢,那小姑娘受了不少罪。韩盈盈道,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多亏了她有个会赚钱的姐,要不然——她戛然而止。白启书来了短信,是田彩凤的招行账号。他道,等会儿我去给她转一下。韩盈盈道,她还真会找人借钱,你个穷光蛋又能有多少存款?白启书笑笑,真没多少,也就表示一下吧,总不能让她白张嘴。她道,那走吧,她肯定着急呢!

生活就像心电图,一帆风顺就证明你挂了。

每当妹妹田彩莺病危进行抢救,田彩凤盯着监护仪上的心电图时就会想起这句曾经做过个性签名的话。还记得第一次妹妹病危时,眼看着脸色越来越白,气息越来越弱,医生们都说不行了,让他们把妹妹带回家。田彩凤没有放弃,果断把妹妹转到了北京有名的大医院进行治疗,还是这里的医生水平高,妹妹的病情很快便得到了控制,她在鬼门关绕了一圈总算又回来了。见到妹妹再度睁开眼,田彩凤兴奋得流出了眼泪,心想花再多的钱也值得,钱花完了再挣,只要妹妹能活下来,她再忙再累也无所谓。

大约半年就要进行一次化疗,往往是头发刚长出来又要因为化疗而掉光,田彩莺不得不戴着假发。每次化疗都要用掉二十来万,若是病情恶化,则费用还会成倍增加。父母的家底早在妹妹最初病发的那两年便用光了,那时候田彩凤工作三年多了,有了一点儿积蓄,但医院就像吃钱的机器,没用几天便榨干了她的体己钱。那时候她便意识到光靠挣工资根本不够,于是自己试着做起了建材生意,贷款囤货,等到价格涨上去了再卖掉。所幸这几年在圈里混得不错,认识了不少贸易商和下游用户,加之她这个人诚实守信且谈判能力比一般男人都强得多,这几年来的几单买卖竟然都没有赔过,最多的一次净利润将近百万,这让她尝到了甜头,去年便注册了公司,全力以赴经营着,形成了她赚钱、妹妹治病花钱这样一个循环过程,到头来她手里几乎剩不下几成利润,因此直到今年才付了房款,车倒是买了两三年之久,却是原来的东家给她出了一半的钱,她单干以后就把这辆车折旧买了过来作为专车。

田彩凤为了赚钱所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几乎牺牲了所有的休息时间,每天都要十点多才到家,节假日对她来说根本不存在,有时刚到家一个电话又把她招呼出去了,为了钱必须去,不然就得损失一单。若是有事找她,想给她打电话必须在睡觉时间打才能一打即通,换作其他时间,打上十来次能打通已是幸运,为此白启书曾经说过田彩凤不是在接电话就是在拨电话,不是在去工地的路上就是在工地上。这话虽然有些夸张,却从侧面反映出了田彩凤的工作强度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如此不规律的生活习惯导致了田彩凤身体上的诸多不适,主要是胃和颈椎。饮食的不规律导致了胃疼和身体的虚胖,经常开车导致了颈椎病。

上半年2月份,田彩莺刚刚做过一次化疗,按照医生的说法,病情已经初步得到控制,可以进入下一个阶段的治疗,每次化疗的间隔时间也由原来的半年延长到了八九个月。田彩凤一直为妹妹治病准备着一笔“风险资金”,医生这么一说,她便想起了觊觎已久的楼房,或许可以先挪用一下这笔资金把首付完成,那样过上一年半载就能住上属于自己的房子,再也不用租房子,不用搬家,不用和黑心的中介打交道。楼盘一年前便看好了,本来想定下来的,无奈妹妹正在治病,根本没有富余钱,只得作罢。时隔一年,她看好的楼盘早已售罄,只能订下了正在建设中的第三期,是一套两居室,首付款将近五十万,她的存款刚刚好,于是输了密码刷了卡,那么多钱一下子就成了别人的。

谁料妹妹的病突然恶化,不出一天整个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头耷脑了。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但一般不会这么迅速,从轻到重总要有个过程,没想到这次竟然如此突然,让人招架不住。看着还在昏睡中的妹妹,田彩凤说不出的心疼,虽然已经过了危险期,但尚未清醒,接下来的治疗费用还得十几万,这让她立时三刻去哪儿凑呢!细数了一下手头的几个单子,最快的款项也得半个月之后才能到账,这一块儿暂时指望不上,只能先找朋友去借,等货款到账再还。她翻出手机,把能打的电话都打了,三十多个远的近的朋友,除了白启书和丁小钰明确答应借给她以外,其他人一律含糊其词,甚至直接拒绝了她。钱到用时方恨少,患难之时见真情,看来最好的朋友也就身边的这几个,其他人到了关键时刻全都靠不住。

白启书转完账以后给田彩凤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刚刚打了四万五,问她够不够。她说,够坚持三四天吧,马峰他们还可以借给我五万,我再跟别人找找。他说,那好,你妹在哪个医院,我去看看吧!她说,不用了,看也是白看,等过了这段再说。他道,行,明白了。刚挂掉,手机又响了。一看那个号码,田彩凤没好气地骂了一句脏话,自言自语道,真是添乱。话虽这样说,她还是接起了这个来自相亲男章文勇的电话。章文勇喂了两声,田彩凤才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一声。他便道,你怎么了?听声音有点儿不对劲儿。她道,在医院呢!他大惊小怪道,出什么事儿了?我去看看你吧!她道,不用,不是我,是我妹生病住院了,我在看护。他道,噢,什么病啊?她迟疑着,不想跟一个几乎陌生的男人说家里的事。他催促道,说吧,没啥大不了的。她道,反正很严重。他道,有难处就找我,医院的人我还认识一些。她道,那倒不用,我发愁的不是这个。话刚说完,她便觉得自己多嘴了,干吗要跟他这么说。果然,他又追问道,那是什么?她便道,算了,反正你也帮不了。他道,说说嘛,虽不能说没有我办不到的事儿,但也会尽力想办法。她想了想道,我现在十分缺钱。他便问,缺多少?她随口道,十万。他那边安静了,她道,怎么样?我就知道你帮不上忙,还是我自己——他打断她道,你什么时候要?她道,越快越好。他说,就这两天吧,我找找,应该没什么问题,你先把可靠的账号发给我。她道,真的吗?他说,放心吧,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她感激道,那太谢谢你了,改天请你吃饭,顺便给你打个借条,我下个月应该就可以还给你。他道,不急,先照顾你妹吧!

挂了电话,田彩凤有些恍惚,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容易便解决了如此之大的一个难题。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人靠得住吗?他给她的第一印象便是吊儿郎当,什么话都敢说,没一句实话似的。可事到如今,也只能信他了,要不然还能到哪儿去找这么多钱呢?正想着,父母过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的是饭菜。坐下来,父亲说,饿了吧,先吃点。说着他打开塑料袋,往外拿饭盒。妹妹和父母是上午坐车过来的,从老家县城打车直接到了医院,走高速不过两个小时,还算方便及时。早晨她只吃了一个面包,中午一直忙里忙外,加上着急,根本没吃东西。现在闻到菜的香味,她倒真觉得饿了,于是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父亲说,晚上我在这儿守着,你跟你妈回去睡觉吧!田彩凤道,我回去也睡不着,不如在这儿待着。父亲道,放心睡吧,你忙一天了,回头我跟你舅你叔他们问问,再凑点钱。她道,那不用了,我借到了。母亲惊讶道,跟谁借的,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她道,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合作过。父亲有些激动道,真是个好人,给人家点儿利息吧!田彩凤道,用不着,你们就别管了,我自有分寸。说着话,她已经吃完了,站起来刚想扔出去,母亲接过来道,我去扔,你坐着吧!田彩凤道,我都坐半天了,走走好。说着,也跟母亲到外面转了转,透透气才又回到病房。

田彩莺还在沉睡中,呼吸和心跳都还很微弱。田父握着小女儿的手,盯着她苍白的脸,看也看不够似的。听见了开门声,他才转过头看了一眼妻子和田彩凤。待她们俩走近了,他道,这孩子受了不少罪,有时候我甚至想她要是去了也没准是好事。田彩凤道,不管最后怎么样,我一定尽力照顾她,小莺小时候对我多好啊,有好吃的东西都给我留着,不像小富那么不懂事。她所说的小富是她的嫡亲弟弟,今年刚考上了四川美术学院。田父道,男孩子嘛,淘气点也是正常,长大就懂事了,现在对你不也是挺好吗?田彩凤哼了一声道,就知道跟我要钱,每次他打电话来肯定就是没钱花了,买这个买那个。田母道,小钱就给他,要是要得多可别给他,惯坏了可不行。田彩凤道,离家那么远,终于自由了,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学习呢!田父道,放心吧,他是个好孩子,知道用功。

次日早晨六点多,田彩莺终于醒了过来,虽然眼神还是很无力,气息也弱得很,说话声音也非常小,但总算是让陪着她的三个家人松了一口气。她刚刚睁开眼时,家人都还没睡醒,父母在旁边的床上,大姐埋头在她旁边。愣了一会儿,她搞清楚自己并没有死,而是在医院里,于是抬头摸了摸大姐的头发。田彩凤睡得很轻,被妹妹一碰,马上抬起头揉揉眼,看见眼前的妹妹,她喜不自禁,握着她的手站起来大声说,你醒啦,醒了就好,饿吗?渴不渴?田彩莺道,你快歇会儿吧!别把爸妈吵醒了。田彩凤还是把水杯端了过来,让妹妹喝了一口,之后才坐下来,看着她道,感觉怎么样?妹妹道,浑身没劲儿,好像飘在云里,好像失重了似的。姐姐道,你失过重吗?乱说。妹妹道,没失过也能想象,反正轻飘飘软绵绵的。田彩凤拽过呼叫器时被妹妹拦住了,她说,等会儿再叫。姐姐道,不行。妹妹道,这么早医生也没来上班呢,叫来护士又没啥用,我再跟你说会儿话。田彩凤想想也是,于是没有摁按钮,郑重地对妹妹说,以后有什么事儿不许瞒着家里人,就算不想跟爸妈说,也必须要跟我说,不要自作主张,花钱什么的你不用管,我有办法。妹妹只好点头道,姐,你真好。田彩凤没答言,只摸着妹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妹妹又道,这么好怎么没有男人要呢,你抓点儿紧嫁出去吧,那我也放心了。田彩凤切了一声道,我的事你甭管,你就养精蓄锐好好配合治疗吧,只要你能健康,我一辈子不嫁人都行。妹妹道,得,这事儿可别赖在我身上,关乎你的终身幸福,担当不起,还是快给我找个姐夫吧!

姐妹俩正说得忘情,田彩凤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她拿过来看,见是招行的短信,提醒她有五万元到账,她便猜到这是丁小钰和马峰转来的,心里又舒坦了些。这时,田父也醒了,于是叫来了护士,例行检查之后,一切还算正常,只等医生上班后再决定接下来的治疗方案。但不管如何治疗,钱都要准备好,而且要很多,田彩凤已经有了习惯性的经验和心理准备。吃过早饭,她又接了几个电话,都是生意上的事,能往后推的都往后推了两天,不能推的她只能找别人帮着盯一下。虽然注册了公司,但事实上除了一个仓库和她一个人身兼数职外,再无其他人员和设备。要想继续壮大,必须扩招人员,弄得正式起来,哪怕只招一个员工,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也还没有遇到可信的人,所有的业务靠她一个人完全能应付,无非是钱货往来、人情打理。

下午,田彩凤坐地铁到4S店取了修好的车。路上接到了章文勇的电话,他告诉她已经把十万块转账了,让她有空了查查。田彩凤不免口不对心地夸他道,太厉害了,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他道,有那么夸张吗?她道,真有,虽然救的不是我本人,但也差不多。他道,既然这样,你打算怎么谢我啊?她道,请你吃饭,随便你挑,吃啥都行。他道,我对吃饭不感兴趣,要不然你以身相许吧!说完,他哈哈大笑。她脸黑了一下,只当没听见,心想这人太不正经了,以后还了钱还是少搭理为好。他见她不说话,又道,我开玩笑的,别往心里去。她呵呵笑道,没事,改天请你吃饭,我在开车呢,先挂了。他说,那好,你咋不早说呢,那我就不跟你瞎扯了。她说,没关系,拜拜!说完便挂了电话,只听到他说的一个“再”字。“这小子肯借钱给我就代表了他对我有所图吧,我又不能冷落了他,毕竟解了燃眉之急,而且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事儿还真是不好办。”田彩凤一边开车一边思考着以后若是章文勇对她提出了什么非分的要求该如何面对,但愿刚才那句只是玩笑话,一点儿真实的成分都没有才好。

又过了四五天,田彩莺的病情基本稳定,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但治疗还将持续一周,所幸已无大碍。为了表示感谢,田彩凤决定周末请那几个借钱给她的人吃一顿,于是逐一给他们打电话。不料丁小钰道,周末没空。田彩凤道,那叫马峰代表你出席。丁小钰道,他也没空,我们俩回老家。田彩凤道,下周再回呗。丁小钰道,不行,这周六是他爸的忌日。田彩凤噢了一声道,想起来了,时间过得真快,两年了吧?丁小钰道,是啊,转眼都没两年了。田彩凤道,那就改天再说吧!丁小钰道,甭安排,啥时候想吃了就找你,只要你肯请。田彩凤慷慨地说,那当然,咱俩谁跟谁。如果只有章文勇和白启书,那饭桌上会不会很尴尬,如此一想,田彩凤便打消了请客的念头。人情债嘛,以后有的是机会还,不急于一时。

田彩凤和马峰是同乡,从事的行业也比较相似,丁小钰和田彩凤以前是同事,后来田彩凤无意中把马峰介绍给了丁小钰,不料无心插柳却成就了一段姻缘。起初,丁小钰只觉得马峰这个人看起来还不错,但并没往那方面想。马峰却对她展开了攻势,那时候马峰是个没钱没权的小职员,有很多心仪的女孩,但他直觉自己掌控不了,因为她们姿态很高,似乎非富二代和有钱人不嫁。而丁小钰看起来亲切而又家常,好似邻家女孩,虽然模样没有多么让他心动,但性格非常符合他的择偶标准,于是全力追求起来。丁小钰是个单纯的人,感情方面近似一张白纸,还没闹清楚恋爱是怎么回事便稀里糊涂地跟马峰好上了。经过几年相处,倒也愉快默契,于是俩人扯了结婚证,成为了合法夫妻。

马峰的家在县城东北方十六华里左右,距离途经北京的高速很近。周六九点多,他们的福克斯已经到了高速出口,交钱之后上了乡镇公路,又往西南开了五六分钟便来到了马峰的老家——马官屯。两周年忌日办得比较潦草,无非是马峰的近亲去上坟烧些纸钱,回来再吃一顿饭即可。清明时马峰和弟弟把坟头又添高了一些,进入夏季后,坟地完全被各种野草占领了,根本分不清哪座是哪人的,幸好当初立了一块碑,拨开荒草后,终于找到了父亲的坟墓。亲戚们早在马峰来之前便来了,马峰的叔叔先放了一挂鞭炮,接着马峰点燃了纸钱和冥币。弟弟和弟媳妇以及丁小钰都拿了树枝扒拉着纸钱,以便火势更旺,更快燃尽。烟熏火燎中,马峰想起了父亲的样子,虽然两年了,却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事。

马峰的父亲开大卡车跑运输,主要是沙石料,有时也运煤炭和木材。出事儿时是个雨天,公路上很滑,父亲也有些累,速度也有点儿快,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导致了车祸的发生。和父亲所开的大卡车撞在一起的是一辆略微小点儿的双排座,两辆车的力道都很大,以至于相撞后车辆严重变形,父亲和另外那个司机当场毙命。

父亲死去的消息犹如晴天的炸雷阴雨天的一道阳光那样令马峰震慑,全然忘记了伤心,有的只是对生命无常的敬畏和无奈。那一个月里,他非常沉默,上班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可一回到家便成了哑巴,一句话也不说。这可急坏了丁小钰,真怕他从此落下心理障碍,那岂不成了行尸走肉,前程可就完了。她开导过他几次,但收效甚微,后来便不再管他,打算找个时间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给他解开心结。不过还没等她联系好诊所和医生,马峰便正常了,而且很快提出了结婚的要求。丁小钰有些担心地问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你爸尸骨未寒呢!马峰想了想道,那明年吧,你知道我这一个月在思考什么吗?丁小钰茫然地摇摇头道,不知道。马峰道,我想要是我突然死了可怎么办,还没结婚还没自己的孩子,那也太不值了,所以有些事该做就赶紧去做吧,要不然我怕以后想做都没机会。丁小钰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想的是这些问题,还怕他纠结于生死之间想不开呢,看来是她过虑了。

马峰的母亲杨果枝没有来坟地,而是在家里准备饭菜,等他们这一行人回到家就可以吃现成的。丈夫意外去世以后,杨果枝像丢了魂儿似的,不管做什么事都有些心不在焉丢三落四,比如炒菜时常常忘了放盐,给玉米苗锄草时忘了带锄头等等。左邻右舍和亲戚们都认为她受到的打击太大,刚五十出头,孩子才成家不久,日子也才好过起来,正是要含饴弄孙老姑母俩享福的时候,偏偏男人一声不响突如其来地就没了,搁在谁身上都得难受一阵子,没有憋出什么病来已是万幸。为此,大家也都理解她,甚至有些怜悯她,有人让马峰带她去医院看看,因为她的症状好像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杨果枝不去,她说,没事儿,花那个冤枉钱干啥!但老二马超还是带母亲到县医院看了一次,也许是水平有限,也许真的没什么大碍,总之没看出什么子丑寅卯来,后来这事儿便搁下了。再后来,杨果枝的状态渐渐有所恢复,毕竟再深刻的悲伤也会被时间不知不觉地抹杀,恩怨情仇这种需要耗费精力和体力的单一情绪很难被人们坚持下去,到底当下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况且人们需要的是多姿多彩的生活,而不是单调枯燥的某一种信仰。

弟弟马超比马峰小两岁,初中毕业后没有接着上高中,而是卖起了服装,开始只是追集,有了本钱后便在县城里开了小店,他老婆也跟着他一起看店,利润高的时候每个月比马峰赚得都要多,不好的时候很可能赔本。马超结婚比马峰早了三年,如今他的孩子已经能打酱油,在镇子的幼儿园上中班。杨果枝早晨八点把孙子送到幼儿园,晚上五点再把他接回来,中午饭在幼儿园吃。除了接送孙子,杨果枝还要干一些家务活、喂猪喂鸡鸭等。马峰的爷爷和奶奶身体还算硬朗,并不需要人照顾,一日三餐也都是自己做。

杨果枝有一些积蓄,当然都是丈夫赚下的,小儿子偶尔也会给她一些零花钱,马峰也给,但只有逢年过节例行公事一般。钱是够花的,但杨果枝总想做点儿事情,整天在家待着没着没落的,丈夫活着的时候她做家庭主妇那是心甘情愿而又不自知,如今成了寡妇,她的心倒有些活了,围着锅台转了三十多年,她不想再继续转下去,尤其是失去了那个值得她转的人之后。生活在她即将步入老年时突然转了弯,让她措手不及,本以为能和马峰他爸老来相伴相依相携走完一辈子,哪儿会想到这个人突然就没了呢!以前他活着的时候,两个人也不是日日相守,但她内心安定而满足,而今心里却空荡荡的,非常害怕静下来,总想找人说话,找事情做做。

祭奠活动不到半个小时便完成了,太阳的热度已经上来了,于是一行人跟马峰的父亲告了别便打道回府。回到家,饭菜已经做好,摆了三张圆桌正好坐下。马峰的表妹说,你妈呢,让你妈也过来一起吃啊!马峰道,做汤呢吧,别管她,吃吧!表妹嘿了一声玩笑道,你这不孝子,咋一点儿都不惦着你妈呢!马峰否认道,不是,我妈还有我老婶儿每次不都是最后才吃吗,你又不是不知道。表妹道,又没外人,再说凭什么让她们做饭还要最后吃呢,你真是大男子主义。马峰的奶奶道,吃你的吧,甭管她们。表妹道,姥姥,这就是你的不对,我要给两个妗子争取权益。马峰的奶奶嘴一撇道,哟,别上了几年学就成精了,跟我讲大道理,你还嫩呢!同桌的亲戚们都是马峰的长辈,他们笑道,这丫头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敢跟姥姥犟嘴了。“大学生”不跟他们理论,径自去了后厨,只见锅里的汤还没开,锅边放着一只装满了蛋液的碗。杨果枝道,这么快就吃饱了?汤还没开,等会儿。“大学生”道,妗儿,你们俩怎么不去吃饭啊?在这看着它干啥!杨果枝道,不急,等你们吃完了再说。马峰的婶子也道,你去吃吧,我们等会儿。

都吃完了,杨果枝和妯娌又收拾了残羹剩饭,一大堆油腻的碗筷泡在大盆内,看着叫人发愁。马峰的老婶儿诡笑道,让马峰媳妇来洗碗?杨果枝道,可不敢,那祖宗我使唤不起,还是我们慢慢干吧,要是你有事就去办,我一个人洗也行。妯娌道,我跟你洗第一遍吧,第二遍过水你自己弄,我一会儿得去喂猪。杨果枝道,行。妯娌道,那他们俩在家做饭吗?杨果枝道,听马峰那意思,很少做,都在外边吃,就算做也是我们家马峰做,吃完了还得洗碗。妯娌道,现在的媳妇翻身了,哪像我们,伺候老小一大家子,天天吃剩饭!杨果枝赞同道,就是,投错胎了。正说着,马峰和丁小钰从外面走了进来,妯娌俩赶紧换了话题。

丁小钰道,妈,用我洗吗?她这声妈叫得短促节制而又客气,一听就是儿媳妇在叫婆婆,而不是女儿在称呼亲妈。杨果枝道,不用,你们进屋待着吧,冰箱里有桃子和西瓜,自己弄着吃。丁小钰答应一声,拉着马峰出了大门,她打算去村外溜达溜达,家里待着闷。见儿媳妇的背影渐渐走远,杨果枝道,真会撒娇,结婚一年多了,肚子还没动静。妯娌道,你不是早当奶奶了吗,城里的女人生孩子都晚,别管他们。杨果枝道,想管也管不了,儿子也不听我的。妯娌道,马峰还是那样?杨果枝道,是啊,不爱跟我说话,对我还是有意见。妯娌道,这孩子,跟父母咋能记仇呢,要不然我让他叔叔找时间说说。杨果枝道,别,也怪我管教不当,想想也是,小时候我对他都没有过笑脸,总是骂他,我其实也是为了他好。妯娌道,老二倒比他哥懂事点儿。杨果枝道,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只不过性格比老大强,这老大性子太倔,我那时候也跟他对着干,总想把他扳过来,胳膊难不成还能扭过大腿?妯娌道,现在人家是大腿啦!杨果枝停下满是洗洁精泡沫的手,抬头看看天,叹了一口气。

用不了十分钟,就能步行出村,村外几乎都是青纱帐,再远的地方有座水泥厂,烟尘长期飘浮于空中,遮住了本来明朗的天,变得灰蒙蒙的。丁小钰道,你妈穿得还挺潮。马峰无谓地笑笑,对于“你妈”这两个字并无异议,反而比她叫作“咱妈”更觉得入耳。丁小钰又道,我看你妈是想老来俏。马峰道,你到底想说啥?她道,也没啥,就觉得你妈打扮得这么年轻,不知她怎么想的,你看她那裙子,是不是比我的还鲜艳?他道,原来是女人的嫉妒心在作祟,我当什么呢,爱穿就让她穿吧,反正现在她清闲了,工夫不用在打扮上还用哪儿!她道,凭女人的直觉,我认为没那么简单,她是不是想上班?他道,前些日子从服装厂领了一些活儿在家里干,后来就不干了。她道,我听你弟媳妇说她想去水泥厂的,还找了那个厂长,不知后来为啥没去成。他道,这还用问,水泥厂的活儿哪有适合她的?重活干不了,写写算算,她又没那文化。她道,哎哟,听你这口吻倒不像说你妈,好像在说一个跟你无关的人,怎么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他道,没啥值得同情的,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她自找的,要是她那天不逼着我爸去拉脚,就不会出事儿。她道,你看你,又来了,事已至此也不能怪她,又不能未卜先知!他道,反正她一直都这样,从小逼我好好学习,等我考出去了,她又逼我爸赚钱。她道,天生要强的人,也是为了你们好,你就别总放不下那事儿了,母子难道还有隔夜仇?他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道,仇恨倒不至于,只是觉得跟她没话说,看见她就想躲着。她道,难怪你这么不爱回家。

周日中午包饺子,吃过这顿饭,马峰和丁小钰便回京。杨果枝揪好了剂子,和好了馅儿,是马峰爱吃的茴香肉末。马超和他老婆在县里看店,并不回家吃饭,爷爷和奶奶也不过来吃,因此只有马峰、丁小钰和杨果枝三个人。丁小钰负责擀皮,包到一半,手机响了。丁小钰对马峰说,接电话。马峰说,不是我的,你的吧?两人面面相觑时,杨果枝在围裙上擦擦手,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粉红色的手机,并且走到了院里去接听。丁小钰道,哟,你妈还真是新潮,都有手机了,还是粉红的,哈哈。马峰皱着眉,没说话,等母亲进来了,便道,咱家有电话,还买手机干啥?杨果枝道,电话又不能随身带着,万一有人找我呢!丁小钰偷笑,并对马峰使了眼色。马峰道,您真逗,谁找您啊?杨果枝不乐意道,老太婆就没人找吗?我也有我的人际圈子。马峰便问,那刚才是谁找您?杨果枝道,小乐他们老师,今天让我早点去接小乐。小乐是马峰弟弟的儿子。马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杨果枝便问,你们打算啥时候要孩子?马峰看了丁小钰一眼,意思是让她回答。丁小钰道,我想再过两年,等做完这个项目再说。杨果枝道,趁着我硬朗,还能给你们带孩子,早点儿生吧!马峰心想,就算有了孩子也不用你带。丁小钰道,好,我已经在准备了。杨果枝道,城里的孩子就是娇贵,那还用啥准备,想生不就生了嘛,哪儿用得着那么麻烦,检查这个检查那个的,我看都没用。丁小钰道,咳,都那样呗,不走那程序,也不放心。杨果枝含糊其词地嗯了一声道,我还是你们结婚的时候去过你们那儿呢,等你们有孩子了我就给你们看着去,顺便也住住楼。丁小钰道,好啊!马峰白了她一眼。

吃过午饭休息了一会儿,马峰和丁小钰收拾好东西便准备回京了。杨果枝摘了一塑料袋新鲜的黄瓜和一袋熟透的李子,此外还有一兜家里的母鸡下的柴鸡蛋一并放到了后备厢里。儿子儿媳妇上车时,她很想跟着坐进去,但还是把车门撞上了,她没那个勇气,连这个要求都不敢提。最后,她挥着手望着越来越远的车,脸上一派惘然。丁小钰回头看了看越来越瘦小的婆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时马峰的手机响了,他一只手接起来时被丁小钰抢过去贴在了他的耳畔。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道,经理在哪儿啊?马峰道,我在开车。那女声道,我听说咱们要裁员,是真的吗?马峰道,没听说啊,肯定是假的。女声道,要是裁员会不会把我裁了啊?马峰道,放心,不会的,你做得挺好。女声兴奋道,真的吗?马峰道,真的,我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有事上班再说吧!女声道,好,经理小心点,拜拜!丁小钰把手机摔在杂物盒里,拉着脸道,哪个狐狸精?马峰道,看你,员工而已,她说话本来就嗲嗲的。丁小钰道,卖骚呢!马峰道,别说得那么难听,是害怕被裁员,才跟我打听消息。丁小钰阴阳怪气道,那你这个马大经理可要好好照顾人家。她故意把“好好照顾”咬得很重。马峰道,你是无理取闹,裁员又不是我说了算,该裁的就得裁。丁小钰道,还真裁啊?马峰胸有成竹道,放心吧,轮不到我。丁小钰道,为啥?马峰道,对公司来讲,我的剩余价值还没榨干净。丁小钰点点头道,你们公司还真是黑心。马峰道,都这样,很多公司都对一定工龄的老员工进行大换血,这样公司才显得有朝气,才有干劲儿,公司不想要的一是不思进取安于现状的老员工,二就是刚来不久不适合这个行业没什么潜力的新手。丁小钰点头道,专心开车吧,我要眯一会儿。

白启书和田彩凤、马峰也是同乡,此外和马峰还是同学,来这个公司上班便是马峰把他介绍来的,他比马峰晚了半年多。刚来那阵儿,公司规模还不大,他和马峰既做采编又做销售,两个人的水平旗鼓相当,就连销售额也不相上下。后来公司规模不断扩大,分工逐渐细化,白启书便去了综合研究部,不再和马峰做同一工种。做销售有一定压力,而且随着竞争对手的逐渐增加,销售愈加难做,就连本公司的同事之间抢单子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另外一方面,部门细化后,原来的老总去了上海总部,北京这边新调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总,他原来一直在国企工作,到了这边后难免会根据以往的经验对这边的工作制度销售策略等方面烧上几把火,以显示业绩。于是乎,原本还算公正公平的私企作风无形中便消失了,每个人全都搞起了政府机关那一套,送礼的送礼,拍马屁的拍马屁,拉关系的拉关系。只有白启书什么都没做,依然保持之前的工作态度,我行我素独来独往,从不搭帮结伙,也不请客吃饭,更不会给领导好处,也不会说什么奉承话。领导表面上倒也没说过什么,反正综合研究部并不受到重视,部门里的四个员工同样容易被忽视,就连办公室也是在最旮旯的地方,人际关系相对简单。远离是非之地名利场,白启书乐得如此,只每日做好分内之事按时上下班,从不迟到,从不加班,业余时间全都献给了他的小说创作。

裁员这一决定属于企业内部秘密,只有中上层管理人员知道,马峰不晓得自己手下的员工苏婷婷是从哪里听说的,所以他在电话里否认了。事实上这事儿早在一个月前他便看到了文件,领导还曾让他提供人选,苏婷婷正在名单里,这个女孩资质一般,脸蛋漂亮声音娇滴滴又有什么用呢?但不知道领导怎么想的,反正迟迟未见动作,也许在犹豫,也许不想裁了,领导的心思谁又猜得到?马峰懒得去想,只要自己这个位置做得尚稳,裁员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等到公司不想要他的时候,他觉得他早该自立门户创事业了,一辈子给别人打工发不了大财!

白启书并不是管理层,他和马峰之间也并不八卦公司的内部消息,因此当他得知自己被裁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甚至猜不出这是公司的决定还是领导看他不顺眼才找碴儿把他撵走。但不管怎么样,领导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在周三上午九点多领导的办公室里,戴着眼镜的歪嘴领导陈夕东促狭地笑着把这个消息开门见山地说给了他,那口吻就像在分配工作一样。白启书虽然不热爱自己的本职工作,但他觉得自己尽职尽责,应当比许多人称职得多,虽未曾给公司带来巨大利润,却也从未损害过公司声誉,很多别人不愿干的麻烦活他都做了,但为什么要辞掉的人会是他呢?按照领导的说法是公司销售额连续降低,利润逐月下降,要裁员降低成本,至于为何会选他却没有明说,只肯定了他的工作和成绩,说明这一决策对事不对人,之所以会落到他头上完全是因为他倒霉,而他不能反抗,只能自认倒霉接受命运的安排,就像皇上杀了你,你还要“谢主隆恩”一般。

如果说公司按照劳动法的相关规定办事,白启书也不会那么生气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会一声不吭地收拾好东西抬脚便走。可气人的是公司单方面解除劳动关系却又不想赔偿,居然让白启书自动辞职。白启书气不过,当即摔了板凳回到了工位上,可再也干不下去任何活。既然这样,那就耗着吧,看谁耗得过谁!白启书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依旧每天按时打卡上下班,领导也没再说劝他辞职的话,可到了月底一查工资,白启书傻眼了——这个月只发给了他基本的岗位工资——八百元,连饭补通讯补助都没发。看来这是要逼我走啊!白启书气愤之下去找了领导,领导早有准备似的说,我说过了,研究部的工资都降了,不只是你一个人,要是你真不想辞职的话,你就再回编辑部吧,反正你也是做编辑出身的。白启书没说话,只是用质问的目光盯着领导,领导像个无赖似的道,你这么看我也没用,你要是想去的话,就在小乔的手下,做华东那片市场,怎么样?小乔?白启书心里感叹,这小乔曾是他带过的徒弟,真是风水轮流转呢,难道真的要在徒弟手下做事吗?绝不!宁可饿死也不会的!白启书拒绝了领导的“好意”,他看透了,也想开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于是他果断写了辞职书,让领导签字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便走了。他也曾想过要维护自己的权益,去告公司,可一想到取证打官司的周折以及很可能会有的持久战,他便忍气吞声了,真没工夫和精力陪这么无耻下三滥的公司玩游戏,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吧,所以他只能恶毒地诅咒一下以泄心头之恨。

办公桌上可以送人的小玩意,白启书都给了同事,不想再拿回去。办完手续后只背了包,没跟任何人告别,也没人送他,独自走出了写字楼。走出几步想回头看看,白启书忍住了,但走出了一百多米后他还是没忍住回了头。玻璃幕墙反射着午后强烈的阳光,看上去有几分虚幻而又迷惑,恰似他的职场生涯。掐指一算,他在这里已经工作六年三个月了,而来北京已将近八个年头了。八年啊,抗战都结束了,而他依然没车没房失恋又失业,这么一想混得还真是失败。八年,为了谋生,一直做着不喜欢的工作,同时怀揣着文学梦想。时光过得真快啊,八年的职场生涯让他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所谓的成功人士也见识过不少,在他看来不过是沽名钓誉哗众取宠追名逐利的家伙,连人都算不上,这些畜生的最终目标只有赚钱这一项,他们不配享有人生。但事实是他们有,而且一个个过得风生水起光鲜亮丽,至少表面上如此,至于他们的内心到底如何,白启书没想过,也懒得想,因为他认为他们根本没有精神追求,没有信仰,所以是没有心的,活得越风光越令白启书不齿。

还在上高中的时候,白启书便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自己的人生必然也将区别于芸芸众生,那时候的白启书自命不凡,任谁都入不了眼,除了他的文选老师。他的老师曹飞鸿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经常借给他各种纯文学杂志,给白启书推荐他喜欢的作家,多是西方的,日本的也有,但国内的比较少。应当说,曹老师开阔了白启书的文学视野,让他初步领略到文学的魅力,也让白启书坚定了对文学的追求。晚自习后的操场,白启书独自望着浩瀚夜空,心想以后定要写一部伟大的作品,成为名著流传下去,成为宇宙中的一颗恒星。那时候白启书因为视野短浅未经世事而年少轻狂,如今想起那些幼稚的梦想,他总是会心一笑,并不苛责。尽管现在一切都变了,生活教会了他太多,但唯一没变也不会变的便是坚持自己的梦想。既然已经辞了职,那就先不急着找工作,脑海里一直有个小说构思,现在终于有时间把它落实到文字,那就安安静静地写字吧!

失业后,前公司唯一问候过白启书的只有马峰,安慰了他几句,并且让他重新再找。白启书也说了几句,问他以后什么打算。马峰说以后想自己干,但并不知道做什么,而且本钱也不够,所以目前只能苟安于公司。挂了电话之后,白启书笑了笑,收回思绪继续写小说。电话不来是不来,一旦来了一个就会来第二个,好像商量好了都在这个时间打来一样。刚挂了马峰的电话,白启书又接起了父亲的电话。父亲问,周末你不加班吧?白启书道,不加,什么事?父亲道,采心眼睛下面长了个红疙瘩,也不知道是啥东西,咱这边的医院看不出来,想到北京去看看。白启书噢了一声道,那来吧,我去车站接你们。采心是白启书妹妹的孩子,今年三周岁了,她在电话里喊道,大舅,大舅。白启书答应着,外甥女又道,上北京,找大舅。白启书装出开心的口吻说,来吧,大舅带你看大象看熊猫去。父亲道,行,你上班呢吧?先挂了吧!白启书不打算告诉家里他没工作没女友的事情,那样只会让家人徒增烦恼,又帮不上忙。他道,先挂了吧,我再打给你们。

周六上午,父亲和妹妹带着外甥女坐火车来到了北京。白启书提前到了车站,立在出站口,很快便发现了父亲抱着采心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妹妹。他们还在四处张望时,白启书已经穿过人群走上前,一把抓住了外甥女的胳膊,发现她的右眼下方的确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肿,并不像一般的疙瘩。之前,他在网上咨询了一下儿童医院,得知那边若是挂专家号的话要等到一个多月后,只能先挂普通号。先坐了地铁,有人见白启书的父亲抱着孩子,便主动给他让了座。下了地铁以后还要换乘一下公交,公交车上人比较多,有点儿挤。父亲和妹妹都是第二次进京,外甥女是第一次,没坐过这么挤的车,总闹着下车,妹妹便哄着她。给她让座的人也逗着她,问她几岁了,她这才不怎么闹了。好在只有四五站,很快便下车了。父亲抖抖腿,点了一根烟,对外甥女说,赶明儿你大舅买了车就没人跟咱们挤了。外甥女笑着,目光移到白启书身上说,大舅,买车。父亲和外甥女的话以及外甥女的目光,就像针扎一样让白启书羞愧而又无地自容,他连工作都没了,哪有钱买车?于是他笑笑不说话,领着外甥女往医院走去。

挂了号,又是一阵排队,因是周末,看病的人不少。幸好这里有很多小孩,外甥女似乎找到了同类,不哭不闹,不时搭讪着那些小孩,或者好奇地观察着。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进了诊室。医生看了看,又问了问,给出了答案。原来是血管瘤,十岁以下儿童的一种常见病,因血管发育异常导致,治疗方案有好几种,但鉴于采心的发病部位距离眼睛很近,只能采取注射药物的保守治疗。当下开了单子,白启书拿去交钱,父亲走出门外拦住他道,我来吧,回家你妹会给我。白启书想了想道,还是我来吧!下次再说。父亲道,你赚钱也不容易,还得留着买房呢!白启书道,这点儿钱连立锥之地都买不起。说完,他径直去交了钱。打过针,又拿了一些口服药,医生告诉他们每个月来打一次针,连续半年差不多就能痊愈。

走出医院时已是下午,白启书带他们在附近的川菜馆吃了饭。席间,白启书说,明天再回去吧,晚上也没有回去的火车,等会儿我们去动物园转转。父亲道,你那儿也没地方住吧?白启书道,在旁边找个旅馆,让她们娘俩去住,您跟我住一块。父亲道,那盈盈呢?她住哪儿去?白启书撒谎道,她出差了,下周才回来呢!妹妹道,怪不得没见她呢!韩盈盈去过白启书家两次,也见过白启书的妹妹。父亲道,行,国庆回家的话,你们一起回吧。白启书嗯了一声道,再看,没准儿她要回她家呢!父亲道,都行,你们俩处得还行吧?白启书道,还好啊。父亲道,打算啥时候把婚结了?咱们就在家里办吧,别怕麻烦。白启书道,不急呢!妹妹道,也该结了,都老大不小了,再说总这么谈着也不好。白启书佯装轻松地说,没事儿,跑不了,放心吧!父亲道,你堂哥家生了个男孩,你大伯高兴坏了,那天给我打电话,还问你的婚事呢!白启书噢了一声道,最晚后年就结!父亲喜笑颜开道,当真?白启书道,当真。父亲道,那要买房的话,钱够吗?白启书道,先结婚,房以后再说。父亲道,也行,你们俩租间一个屋的就够了,方便还便宜。父亲说的是一居室,白启书点头称是。

外甥女在动物园里玩得很欢乐,快出来时,父亲问她,北京好玩吗?她说,好玩。父亲道,等你大舅买了房,就能经常来啦,还能住这儿,好不好啊?外甥女笑道,好啊,天天看大舅。白启书笑笑,心里甚是无奈。北京的房子他怎么买得起?况且,他从来没想过买房买车,那根本不是他的人生目标,也不想成为压在身上的奋斗任务。车和房子在他看来不过是人们往自己身上强加的负担而已,想买车买房就要拼命去赚钱,为了赚钱就要去做不喜欢做的事,那等于自毁了生活赋予你的快乐。还有,既然要买车的话一定要去学车,还要自己开车,这不都是浪费时间和精力的事情吗?白启书宁愿把这些时间都用在写小说上,因为只有那才是他的梦想。可是这些想法他不能与人道,就算是父母妹妹也不能说,他们一定也无法理解,一定认为他脑子有毛病。没办法,我就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家伙,白启书扪心自叹,他早把自己想明白了。正如韩盈盈所说,他不会给别人带来幸福。

周日上午,送父亲和妹妹上了车后,白启书松了一口气。坐地铁往回走,刚到小区门口,正在想小说写到哪里时,田彩凤给他打来了电话。田彩凤道,干吗呢?我想请你吃饭,来吗?他道,有事儿呢!田彩凤道,你能有啥事?一个待业青年,快来吧,就在你家附近,你要是不来的话,那钱就不还你了,反正也没借条。白启书道,你不能这么干啊,我都失业了,还欺负人,就请我一个人吗?田彩凤道,不是,还有一个人。白启书道,谁?田彩凤道,来了就知道了,快点吧,在豆花庄,赶紧的,我们都点菜了。说完,她便挂了。白启书没有上楼,转身往美食街走去,如果他知道自己去了是当灯泡的,说什么也不会去吃这顿近在咫尺的饭。

田彩莺治疗完毕后回了老家,看着妹妹生动的脸孔、灵活的表情,田彩凤暂时放下了一颗心,重新投入到百忙之中。周六在门头沟那边的工地转了一整天,签了两份直供合同,又请合作伙伴吃了羊蝎子,回到家已是九点多。她倒头便睡,衣服没脱脸没洗牙也没刷,一觉睡了“时钟转一圈”,醒来时已是次日上午九点。洗漱完毕,从冰箱里拿了汉堡微波了一下,一边吃着一边想今天有什么事需要做。吃完了早餐,又喝了一袋牛奶后,才想起今天很空,什么事儿都没有。此时,章文勇给她打来电话,想约她一起吃饭,下午再出去玩会儿。她答应之后便后悔了,暂时还不想单独和他相处,于是给白启书打了电话。

白启书到饭店时并没看见田彩凤,便给她打电话,她说一会儿就到了,让他找个位置先等会儿。白启书并没感到意外,因为田彩凤这个人迟到是常事儿,往往她说在路上其实是还没出门,若说五分钟就到其实还要等上半小时,而每次迟到她总是有着不可抗拒的理由,让等待她的人不得不被说服,进而原谅她。离中午饭点儿还有个把钟头,大厅里只有几个服务员,说说笑笑的,并未进入工作状态。白启书挑了个位置坐下来,一边等田彩凤一边构思小说。

二十多分钟后,田彩凤出现了,张嘴便道,气死我了,找个停车位的工夫我走着都过来了。白启书道,那你也不想走,你要是喜欢徒步,也不会这么胖了。她哎哟一声道,真是太坏了,一上来就戳我痛处,上次我生日你还说我丰满点儿好看呢,可见男人没一句真话。接着喊来服务员,让她们先上一壶菊花茶,再把菜单拿来。白启书问,还有谁?她道,先看菜单,点个你喜欢的。他道,这么保密,男的女的?她不耐烦道,别问了,等会儿就知道了。他问,那个板寸男?她纠正道,他叫章文勇。他噢了一声道,你不是说他根本不睬你吗?她说,那也不能怪他,是我没正眼瞧他一眼。

俩人正说着,章文勇进来了。打了招呼后,他又点了两个菜一扎果汁。见白启书一个人,章文勇问,你女朋友怎么没来?田彩凤知道他们分手的事,正想着需不需要这时候告诉章文勇,还是帮白启书撒个谎掩盖过去时,白启书却直截了当地说了。章文勇噢了一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重新找,会遇到更好的。田彩凤也附和道,我早看着她不适合你了,只认钱的女人要不得。章文勇问,她是那样的人啊?田彩凤道,是,拜金,就跟那个非诚勿扰节目上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差不多。白启书尴尬道,没那么夸张吧?章文勇端起茶杯道,兄弟,这样的女人就别想了,分了是造化,让丫的傍大款去吧!白启书只好举起茶杯跟他碰了一下。田彩凤道,你又不了解她,别乱说。白启书道,没关系。章文勇拍拍胸脯道,凭我多年阅人无数的经验,一看一个准儿,那天不是送你们回家吗?她那时候就好像生气了,看白兄弟的眼神你知道像啥吗?田彩凤道,像啥?章文勇道,就像看街边的乞丐,知道不?田彩凤道,胡说,白启书比要饭的强多了。章文勇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内(那)女的眼神。白启书自嘲道,行了,今儿我看你们俩就是专门来拿我开涮的。章文勇道,别误会,真没那意思。田彩凤道,听你这么说,好像搞过不少对象吧?章文勇翻着眼白掰着手指笑道,还真是记不清了。

吃过饭,章文勇说,我带你们去钓鱼吧!田彩凤道,大热天的,晒死人了。他道,有伞还有树荫,现在已经是秋天了,一点儿都不闷。白启书不太想去,田彩凤却一定要拉上他,于是三个人一起来到了郊外。租了渔具,找好地方,坐下来等着鱼咬钩。白启书故意和他们俩离得远了点儿,免得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大灯泡。不管能否钓得着鱼,只享受这郊外的空气和田园风光也不错。今天他们来的地方不是专门的养鱼池,只是郊外的一处河流,至于叫什么河,他并不清楚。半小时过去了,章文勇钓上来一条手指长的鲫鱼,看了看又放回了河里。田彩凤坐不住,一会儿去看看章文勇,一会儿又去看看白启书,其间又接了几个电话。

到下午五点多时,章文勇钓到了两条筷子长的鲫鱼和一条小鲤鱼,白启书则收获了两条半斤上下的草鱼和一条肥硕的鲶鱼,而田彩凤的鱼竿差一点儿被大鱼拽走,连鱼钩都被咬掉了,却连一片鱼鳞都没钓到。章文勇道,我知道附近有个饭馆,让他们给咱们烤了,再点俩菜怎么样?另外两个人都赞成。是一处农家院,四周被各种植物包围着,向日葵开得正当时,夕阳之下更觉璀璨。第一条鱼烤好的时候,田彩凤接了一个来自四川的电话。是她弟弟打来的,上来就带着哭腔说,姐,你可要帮我啊!她心想肯定是闯祸了,便有些没好气地问,咋啦?他说,我要三万块钱。她一听就生气了,厉声道,开学时不是刚拿了五万吗?这么快就花了。弟弟支吾道,我……我跟人打架了。她道,然后呢?弟弟继续道,打的群架,学校要开除我,交三万块保证费才能上学。她气得骂道,你真有本事啊,败家子,你当你姐是开银行的啊?张口就三万块,告诉你,你爱上不上,跟我没关系,你去跟爸妈说吧,我是没钱,有钱也不给你!说完,她便挂了。气咻咻地把手机摔到桌上,抱着胳膊歪着脖子不说话。章文勇和白启书没搞清楚什么事儿,但能猜到不是好事,看了她一会儿,章文勇才道,谁又惹着你了?姑奶奶。由于逆光,他半眯着眼睛,而她只剩剪影,张牙舞爪的好似发怒的野兽一般。她道,我妈也是,生我一个孩子就行了吧,还非要再生,太不省心了。白启书道,你弟吧?她道,太不让人省心了,小时候还是个好学生,现在竟然学会打群架了,花那么多钱供着他,是让他打架去了吗?章文勇道,打架?受伤没?她没好气道,没问,打死更好。章文勇道,你也太狠心了,人家不就是跟你要三万块钱吗?不给就算了,也没必要咒亲弟弟嘛!她道,说得轻松,敢情不是花你的钱。章文勇道,没钱我借给你。她道,用不着,有钱我也不给他。白启书插嘴道,再打电话问问吧,他就你这一条门路,要不到钱,再想不开咋办?她道,他没你那么心缝儿窄。

到了医院,因为网上预约过,不用再挂号,丁小钰直接见到了医生。询问检查一番之后,结果出来了,丁小钰已经受孕二十三天了,目前状态良好。只是她有点儿贫血,医生让她适当补血,但问题不算大。接着,丁小钰在此建立了档案,带着激动与欢喜离开了医院。田彩凤盯着她的肚子道,有货了,我要当他的干妈。也许是心理作用,确诊以后,丁小钰竟然觉得肚子里不一样了,事实上还不到一个月,哪儿有那么明显呢!她摸着肚子道,以后我都不能干重活了,还能请产假,真好,你也快生一个吧!田彩凤道,你本来也不干活,这下更有理由懒了。丁小钰得意道,羡慕吧?田彩凤道,有你受罪的时候,等着吧!丁小钰道,嘿,我愿意啊我愿意。田彩凤看着她忘形的样子,几乎能感觉到好友的幸福,忍不住提醒她,马峰知道吗?丁小钰道,晚上再告诉他,现在肯定在忙。当下两个人又去吃了午饭,饭后田彩凤把好友送回家便直接去了工地,那里有一堆事等着她去解决。

丁小钰回到家感觉有些累,便躺在沙发上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这一睡就是两个小时。等她睁开眼时竟有些恍惚,分不清是早晨还是傍晚,看了看手机才知道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了。窗外有小孩玩闹的声音传来,她揉揉太阳穴站起来走到了窗边,秋阳之下,两个老人坐在台阶上聊天,不远处的花园里有三个小孩正在搬着小板凳跑来跑去,边跑边叫喊着。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憧憬着未来。手机突然响了,打扰了她享受难得的清静,因此觉得有点儿急促,便故意慢腾腾地接通,也不管是谁打来的,现在唯她才是最大最要紧,只因肚里的宝宝。

马峰问她是不是在上班,她没有否认,她想等他回来再告诉他这个消息,她想当面看他的表情。两个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之后,马峰道,你旁边有人吗?她道,怎么了?说话还方便的。马峰道,没人听见就好。她道,不会的,你说吧。心里纳闷他有什么秘密可讲。马峰便道,中午时我弟给我打电话,告诉我的,你说这事儿咋让我摊上了呢,我觉得丢死人了,连你我都不好意思开口。她道,有啥不好意思的,快说吧,你啥时候这么磨叽了。他道,那我说了你得保守秘密,也不能笑话我。她道,怎么会呢?你要是再不说我就挂了。别啊,马峰连忙道,是我妈的事,我弟说我妈跟个男的好上了,那男的离我们村不远,是个四十多岁的光棍儿。她道,是吗?你确定?他道,我弟说的,好几个人都看见他们在一起了,我觉得不像假的,你吃惊不?她道,多少有一点儿,不过上次看你妈穿得那么花哨,就应该猜到有问题。他道,是啊,可惜没多想,你说那么大岁数了,孙子都有了,她怎么能那样?她道,可能是太寂寞了吧,你爸都没两年了,家里又没别人陪她。马峰叹气道,我弟说等他确定了再跟我联系,到时候再想办法。她道,那能有啥办法?你们还想干涉她的自由。他道,那是必须的,她是我妈,我肯定要管。丁小钰道,等你回来把事情搞清楚再说吧!他说,知道了,真够添乱的,我可不想要后爸。她笑道,那也没啥不好。他气道,你还笑?幸灾乐祸啊?难道你想要个后公公?她道,跟我不沾边好吗?你快去工作吧,别想这个了,等你回来告诉你一件好事。他道,什么事儿啊?现在告诉我。她撒谎道,现在嘛,还不确定,你周四回来再说吧!他道,行。

守寡的婆婆谈恋爱了!这可真是一件新鲜事儿,料儿够猛啊!丁小钰觉得真搞笑,不禁对此有了浓厚的兴趣,想多了解一些,于是翻出了弟媳妇的手机号,给她打了过去。一起八婆婆的卦大概是妯娌之间最乐此不疲的事情了。虽说丁小钰和弟媳妇见面机会不多,聊天也少,而且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但毕竟年龄相当,而城乡差距亦是日益减少,网络的发达更是让她们对信息的接受程度相差无几,况且聊的又是她们的婆婆,因此对话愉快火爆深入而又尖锐,很多地方都触到了问题的关键和精髓。

丁小钰首先询问了那个所谓的光棍是个什么样的人,让她感到惊喜的是这人居然是弟媳妇娘家那个村的,因此弟媳妇对他很了解。弟媳妇的声音又粗又低,若是唱起歌来就像徐小凤或者蔡琴。她道,嫂子,你不知道,要是婆婆跟的是别的男人,我们也不说啥,可这个男人特别没出息,好吃懒做偷鸡摸狗偷奸耍滑,反正无赖啥样他就啥样,要不然也不会说不上媳妇,我上学那会儿,每次去小卖部买东西十次有八次都能见到他,每次都是买吃的,然后就等着占别人便宜,看人家买啥了就要点吃,别人也不好意思不给。丁小钰道,这么个烂货,婆婆到底看上他哪儿了?弟媳妇道,我猜啊,肯定是比她年轻,再说那人又常年不干活,身体养得好,又没有多少女人,肯定能满足她。丁小钰道,婆婆是那样的人吗?弟媳妇道,嫂子,你我都是已婚的女人,还不了解啊,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别看婆婆都五十了,可还来事呢!丁小钰惊讶道,你是说她还来例假?弟媳妇道,对啊,我在厕所看到过。丁小钰噢了一声道,婆婆是长得年轻,可没想到生理上也这么年轻啊!弟媳妇道,还有一点,那男人油嘴滑舌的,很会糊弄人,婆婆虽然不傻,可心眼也不多,我们真担心她被那不要脸的给骗了。丁小钰道,你们怎么发现的?弟媳妇道,我跟马超就见过一次,剩下的都是听别人说的,说得可难听了,又是河边又是庄稼地里的,真受不了了,你说欲望再大也应该忍一忍吧,都那把岁数了。丁小钰道,你们看见什么了?弟媳妇道,就看见婆婆跟那男的在一块啊,那天生意不好,我跟马超就早点回来了,就在路上看到那男的骑着电动车,婆婆坐在后面,搂着男的腰,俩人又说又笑的。丁小钰道,不会看错吧?弟媳妇道,当然不会,我们一开始也不相信,故意把车开慢了仔细看看,快到他们跟前了才加速超过了他们。丁小钰道,那婆婆肯定认出你们的车了吧?弟媳妇道,那倒不清楚,反正她回来也没提这事儿,我们也没问。丁小钰道,那就是说,你们还没跟她摊牌。弟媳妇道,没有,这不想跟你们商量一下再说嘛!本来丁小钰不想管这事儿,但听了弟媳妇这么一说,她有些耐不住了,便道,那男人要真是那样的话,真得劝劝婆婆,阻止她,不过她要一意孤行也没办法,恋爱中的人基本上听不进去别人的话。弟媳妇道,什么恋爱啊,我看就是搞破鞋,她自己不要脸也罢了,还给咱们抹黑,你和大哥在外面还好,你说往后别人该怎么看我和马超啊!就连她孙子都得受她的连累,从小就被人戳脊梁骨。丁小钰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见弟媳妇反应如此激烈,她只好劝了几句,又道,等你哥回来商量一下,到时候再跟她说,现在你们就先假装不知道吧!弟媳妇道,也只能这样,我们打算把孩子接到县里的幼儿园,不让她带了,以后我们也少回去,让她去折腾吧!晾晾她,她自己就得琢磨,慢慢咂摸出味儿来,大家都不理她,看她怎么想!丁小钰道,还是先说开了好,实在不行再冷处理。弟媳妇道,先听大哥大嫂的,行不通的话我们再采取措施,反正我们不能放任不管。丁小钰又劝了弟媳妇几句,便挂了电话。

她感觉饿了,想好好地吃一顿,她不会再嚷着减肥节食了,因为从今后她要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为此她感到无比幸福和自豪。婆婆的事儿她暂时放在了一边,不再去想。说到底跟她关系不大,她完全可以做一个旁观者,就算想管,给马峰一点意见就行了,他们母子俩不管怎么闹也是母子,而她若是管得宽了,婆婆一定会记仇的。

出门后花五块钱打了一辆黑摩的,到了霍营最繁华的闹市。以前她不来这边吃饭,就在家门口解决,可今天看了看,家门口的烤串啊麻辣烫啊成都沙县重庆小吃啦之类的都不想吃,一来觉得不卫生,二来怀了孕胃口马上变得挑剔了。她自嘲地想着,进了一家日式餐馆,点了拉面套餐和天妇罗,默默地吃着,想着一会儿吃完了再去看一场电影。快要吃完的时候,她接到了一个稀客的电话,她从没想到这个人会给她打电话。

张磊,男,1976年生于山西吕梁,1999年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同年加入上海天资海洋网络科技有限公司,任职编辑部。因其文笔出色,主动创新,表现抢眼,半年后升至主编,两个月后担任编辑部副经理,但三个月后突然离职,坊间传闻是因为遭到了正职的压制,但当事者在后来的言辞中均表示是出于自主创业才脱离原公司,并与正职一向交好,虽观点相悖,但二人依旧是好朋友。离开天资海洋后,张磊在北京创办了自己的公司,马峰和白启书是进入该公司的第一批员工,后来丁小钰也曾在此任职,后由于经营不善过度扩张导致资金断流,加之没能及时融资,不得不在成立两年后宣布破产。马峰和白启书等老员工得到一笔安慰资金后另谋出路,丁小钰和其他非元老级别员工只得到了应得的工资。而CEO兼总经理张磊远赴英伦攻读经济学博士,其间音信杳无。三年后,镀金归来,再次加入“天资海洋”担任总经理职务,出版了多本经济学论著,在各个论坛大会中发表演讲,成为业内最为知名的年轻经济学家、企业家和经理人,风光一时无两。

想来失去联系也有四五年了,虽说在网上或其他人嘴里或多或少听说过他的近况,但没有了交集的人很少会去主动联络。丁小钰并不认识这个号码,接起来以后听到对方说话也尚未想起来是谁,但感觉那口音比较耳熟。后来还是张磊自报家门,她才恍然大悟,连忙寒暄道,张总好啊,好久不见!她心想“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家伙一定是有事儿找她,不可能为了叙旧。可是,他好像真没什么重要的事,聊了十多分钟,还只是在问她和马峰以及白启书都在干吗,想找时间请他们出来吃吃饭喝喝茶聊聊近况。丁小钰便简单汇报了一下,又道,马峰出差呢,以后有时间一定找您。其实她不怎么想再招惹这个人,毕竟疏远了,而且不怎么像是能混到一起的了。张磊道,不急,没想到这么多年你都没换手机号,倒是马峰白启书都换了。丁小钰道,对啊,我懒得换,又不想买iphone4,所以还是移动的号码。张磊便问,白启书现在的号码你有吧?给我一下,我再跟他聊聊,听说他辞职了。她道,您这消息可真及时,他辞职还不到一个月呢,一会儿我发短信给您吧!他道,行,那我改日再找你们聊。她连声说好,挂掉电话后松了一口气。吃完面条,她才把白启书的号码发了过去。

张磊说要请白启书吃饭,见面再详聊,之后给了他一个地址。那地址并不像是饭馆茶馆或酒吧宾馆,倒像是写字楼,难道是他的办公室?也许是在附近的无名小饭馆吧!按道理说不应该的,张磊虽然吝啬,从不主动买单,但今时不同往日,好歹也是圈内的一名人了,就算不带现金也会有一堆卡在身才对。白启书带着疑问上路,换了两趟地铁,一个小时后终于到达目的地。果然是写字楼,到了才发现这里便是所谓的CBD,怪不得写字楼林立,而且座座既奇怪又气派。白启书是个宅男,很少到这边来,如今像是进了城一般左右环顾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到大门和电梯。

出了电梯进了玻璃门,眼前真的是一张张办公桌,还没有摆电脑,只有电话还有一根根露着水晶头的网线。正发愣时,张磊站在另外一道玻璃门旁招呼他。白启书看到张磊的第一印象就是:又胖了,肚子又大了一圈,以前三四个月大,如今得有五六个月的模样了。白启书跟他进了内间,是单独的办公室。寒暄过后,张磊道,听说你也辞职了?白启书带着疑问嗯了一声,心想他为什么用“也”。张磊又道,我准备辞职单干了。白启书道,噢,还是想创业?张磊道,对,这是我的理想,没有自己的品牌和公司我是不会满足的,第一次从天资海洋出来时的梦想一直没有变过,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有能够沿承下去的财富和文化,这才是我的抱负。白启书问,不在上海做了?张磊道,还是把根据地建在北京吧,当初那个公司不得不选择破产,现在想来的确有许多不成熟的地方,这次重新来过,不论是经验还是资金以及想法等都较之以前强了太多,就拿资金来说,一听说我要办公司,好几个朋友都想入股,不过最可靠的还是能从银行贷款,那边有关系,在中国,你就得有关系是不是?白启书连忙说,是啊,不容易。心想好像你刚从国外回来刚刚了解国情似的。

张磊又说了一些关于创建新公司的具体想法,然后问白启书,你有没有兴趣加入,不用出钱,我给你百分之五的干股,年薪嘛,十万起,走上正轨后再加,只会比这更多。白启书有点儿发蒙,这样的待遇听起来蛮诱人的,至少对他来讲如此,要知道他以前的月工资最多也没超过六千,至于股份期权想都没机会想。见他不说话,张磊道,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凭咱俩的交情,还不能坦诚相待?嫌少?白启书忙道,不是,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继续上班。张磊笑道,不上班干啥?写小说?噢,对了,你是不是发表过小说了?白启书道,是,发过两个长篇了。张磊道,我上大学时也喜欢写诗写小说,但那个不能当作主业,你看那些成名的作家不也都有副业吗?办杂志啦开旅馆啊做生意啦,总之这种事只能当成业余爱好消遣玩玩的,现在稿费标准多少?白启书道,千字一百左右。张磊拍桌子道,所以说嘛,靠这个连饭都吃不起,你不会是想以后都写小说吧,那也太幼稚了。白启书尴尬地一笑,否认道,那倒不是。他心里在怨自己干吗要否认呢,难道写小说见不得人吗?他其实明白那是因为他不喜欢在不懂文学的人面前承认自己喜欢写小说,就像不愿在不喜欢自己的人面前承认暗恋她一样,那会让他觉得窘迫。张磊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问道,你是不是担心职场上乱七八糟的关系?白启书顺坡下驴地点了点头。张磊道,那你大可放心,你来了就是管理层,况且你知道我这人,最是办实事的,眼里容不下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如果有,你告诉我,我立马办了他。白启书便笑道,这我知道,张总的正直和事业心有目共睹。张磊自豪道,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接着,他又谈了一下对未来公司的构想,最后道,我得月底才能彻底脱身,那时候再开始招人,那时候工位什么的都已经弄好了,你还有一个月的考虑时间,到时候给我答复吧,当然了,就算你没想好也没关系,就算你半年以后想通了,那我也欢迎,因为你是个人才,但在别处发挥不出来,因为我是伯乐嘛!白启书点头,又说了一些场面话,弄得好像在感激张磊的知遇之恩似的。最后,张磊也没有请他吃饭,只是把他送到了电梯口。

回来的路上,白启书回想起了在张磊手下工作的岁月,那的确是他职场生涯最美好和愉快的记忆。张磊这个老板应该是他遇见过的上司中最为人性化的一个,尽管他是个工作狂,是个变幻莫测想起一出是一出拿员工当试验品的“变态”,为此很多人都抱怨受不了,但这些不足以否定他的成就和开创精神。尽管当时所从事的行业也不是白启书喜欢的,可他那时却干得很有劲儿,很有奔头,一是因为张磊的赏识和褒奖,二是他确实在工作中发现了除金钱之外的价值,不像后来的那些工作让他觉得唯一目的只是干巴巴的工资条。刚才张磊跟他所说的创业模式,其实和以前并无太大区别,只是根据当下环境和市场需求进行了升级,尽管有人已经走在了前面,但还不够成熟和专业,且拘泥于形式,优势和增值空间都未体现出来。他相信张磊能把公司做好,把利润空间开发到最大,因此他确实有些动心。

可是,小说呢?梦想呢?都还在起步阶段,不过刚刚发表过两个长篇,且反应平平——除了能在网上搜索到只言片语的评价之外再无其他形式的反馈,这其实让他有点儿心灰意冷。有个著名的网络作家曾经说写作是非常私人化的行为,并不在乎读者怎么想,也不会去迎合读者和市场,书写完了便和作者没了关系。白启书觉得这真应了“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那句话,若这个作家是个默默无闻的文坛小卒,断然不会说出这种话,就算说了也没人注意到,就算有人注意到也会觉得他这是酸葡萄心理作祟的口是心非而已,其实心里巴不得万众瞩目一夜成名呢!成名意味着什么呢?在这个时代,成名就意味着利益的到来,就意味着能改变窘迫的生活现状,所以各种炒作事件才会层出不穷。白启书的几个读者留言其实也未曾触及他的创作本意,好比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读者的感受能与作者的初衷吻合的几率很小,若真有,那可能就要引为知己了,那可能才是白启书写作的一个目的。他觉得那个作家的境界他还做不到,是因为自己还没有达到“写什么都有人看”的地位,他在乎的东西还挺多的,有些还很世俗,比如稿费、版税和发行量。到底如何选择?这真是一个纠结的难以取舍的问题,白启书想了好几天,决定先把手头的小说写完再定,反正张磊并未催着他马上入职。

周五晚上,田彩凤给白启书打电话道,在家吗,出来夜宵。白启书灵感正旺,不想出去,便说有事。她道,你一个待业青年能有啥事?别废话,快出来,我接你去。白启书想了想自己三天没下楼了,便换了衣服出门。出了小区,田彩凤的车还没到,他只好等着。这空当,前女友韩盈盈给他打来了电话。白启书稍作犹豫才接通,之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你好。韩盈盈倒是毫不拘谨地说,你也好,干吗呢?他道,没事儿,出来吃点东西。她道,听说你辞职了?他问,你怎么知道?她说,这你别管,还打算找工作吗?还是继续你的写作事业?他道,暂时不准备找了。她道,那还能找到女朋友吗?他道,暂时不想了,你找了吗?她道,我啊,不着急呢,有两个对我有意思的,但都还不够我的标准,缓缓再说。白启书用开玩笑的口吻道,你要求真高。她道,那当然,在你手里栽一回就得吸取点教训。这话他不爱听,却也不想反驳,便沉默着不说话。她道,看来你不太想搭理我,那好吧,以后再聊,祝你小说成功。说完,她便挂了,也没等他说再见。白启书有些恼火,却也只能自己消化掉。这时,田彩凤的车来了,他钻了进去。

他们去了24小时营业的金鼎轩,以粤菜小吃为主。其时刚过九点,大厅内却门庭若市。白启书四处张望着找空桌,田彩凤一把拉过他往包间走去。进了包间,只见章文勇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几道甜品已摆上了桌。白启书报以微笑,瞟了一眼田彩凤道,也不告诉我。她道,说了你就不来了。他道,那是,总吃白食多不好意思啊!她道,过意不去的话你可以请,我不拦着的。章文勇笑道,别听彩凤乱说,我这人文的武的都不行,要想交朋友只能酒肉相待。白启书即兴道,酒肉穿肠过,情谊心中留。心想这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得够快,都到去了姓氏叫名字的地步了,也不知道是真的有所进展还是章文勇的策略。田彩凤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笑意盈盈的,只顾着吃。章文勇道,这话改得好,以后我要成了名人,传记就让白兄操刀。正说着,章文勇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道,我去接个电话,你们先吃着,不够再点。说着,他出了包厢。田彩凤的目光追着章文勇的后背道,准是哪个小姑娘打来的。白启书见章文勇出去了,便问,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全垒打?田彩凤红着脸道,什么跟什么啊?我听不懂,这跟打球有什么关系?白启书一拍脑门道,我忘了你是个网络白痴,一垒牵手,二垒接吻,三垒摸全身,全垒自然就是——你自己想吧!她道,真没想到,白启书这么流氓,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呢!白启书道,这怎么叫流氓呢,是你太单纯了。田彩凤竟然有点儿害羞地说,可是——有人喜欢我的单纯。白启书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说的是谁,看来章文勇的甜言蜜语说了不少,像她这种初涉爱河的人肯定被迷惑住了。

章文勇的电话接了得有十多分钟,搞得田彩凤都有些醋意了,待他刚进包间便质问起来。章文勇说是个发小,前几天去了趟欧洲,刚回来就跟他打电话瞎显摆,说他玩了几个外国妞。田彩凤道,那也不需要背着我们接啊!章文勇道,你不知道,我跟他说起话来太脏,怕污染了你的耳朵,影响我在你心中的形象。田彩凤哼了一声,似信非信道,你形象本来就不好,再孬点儿也不妨事。章文勇道,那也不行,我不能破罐破摔,在点东西吧,我得吃点,一会儿要跟他们去喝酒,那就甭想吃啥了。他让田彩凤点,她便点了豉汁凤爪、蟹柳烧麦和虾皇饺等。她道,我和白启书都吃饱了,要不我们先走,反正一会儿你也不跟我们走。田彩凤本打算一起去唱歌,没承想章文勇会中途有变,因此有点儿小小的失落,她这人向来不喜欢掖着藏着,因此虽然没说,可不满意全都写在了脸上。章文勇赔笑道,别啊,很快就吃了,再说你们回去也没事。田彩凤道,有事,睡觉也是事,而且是大事。白启书不说话,只看着他们俩斗嘴。心想下次田彩凤如果再找他出来,一定要问清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要不然总会把自己放在尴尬的位置,真是如坐针毡。不过这也不能怪田彩凤,每次要出来还是他自己做决定,看来是太过寂寞的原因。

走出饭店,章文勇对田彩凤说,我就不送你们了,你去送一下白启书吧!田彩凤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还真是猴急,下次别叫我们出来了。章文勇道,别生气嘛,谁知道这王八蛋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下次我们再去兜风,请你吃大餐。田彩凤毫不领情地白了他一眼道,我们不稀罕,白启书你还傻站着干吗,上车!白启书正要拉开车门,章文勇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道,我刚出门,等会儿就到。田彩凤见白启书杵在车旁发愣,便摁了一声喇叭道,上车,听见没?你想自己走回去吗?白启书拉开车门,刚刚钻进去,章文勇拉住了车门道,好好休息,下次找你们。又探进头来对白启书说,兄弟帮我劝劝她,拜托!白启书笑着说好。田彩凤也不管车门有没有关,直接发动了车子,亏得章文勇反应快,不然肯定夹了他的脖子。白启书道,你生什么气啊?你不是看不上他吗?她道,谁说我生气了?他也配!白启书便笑,心里却是有些疑惑,因为刚才章文勇接手机时,他恍惚间听到了对方是个女声。田彩凤在车里肯定没听见。他脑子里斗争了一会儿决定不跟田彩凤提及,只说,要是他真不配,你就别放在心上,反正你们俩啥都没有发生过,更没确定过关系。她道,可是,已经一垒了。白启书愕然,又道,牵牵手又不算啥,我还可以牵你的手呢,难道就要负责?她道,我才不需要男人负责呢!

国庆节前一周,白启书接到了杂志社编辑的电话,说他的小说已经过了终审,将发在十月份的刊物上。说实话,白启书还是有点儿激动的,虽说以前也发过,但毕竟那两部作品连他自己都能看出很多缺陷,而且他觉得那两部代表不了他的水平和精神追求,且还有些为市场和读者趣味而写,但这一部是他以童年视觉写的,其中掺杂了很大的自传成分,大部分素材取材于他充满复杂感情的再熟悉不过的家乡,暂不论写得好与不好,他觉得真诚是第一要素,其次才是编排故事的技术和驾驭文字的能力。总之,他对这部小说充满了感情,希望它能被发表,能受到重视,毕竟像他这种所谓的80后很少有人去关注当下的农民和农村,没人肯写农村,也不会有人写好,他自诩重任在肩要替乡亲说话一样,因为那些被追捧的有话语权的同龄作家所奉献的不过是青春期的自怨自艾、小情小调的演绎。就算他们写得再好再受欢迎,白启书始终都是嗤之以鼻的。

受到鼓励,白启书写起小说来更有劲儿了,灵感也如泉涌般,一口气竟能保质保量地写上五千字。眼看着长假临近,他不打算回家了,回的话必然要带着女朋友,而他无人可带,便打电话对父母谎称要去韩盈盈家看望未来的岳父岳母。这个谎也不必一直圆下去,只需在节后告诉父母韩盈盈的家人看不上他,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即可,但辞职写小说这件事还得继续隐瞒下去,找个适当的时机再跟他们坦白,希望得到他们的理解。

这个国庆节长假,马峰和丁小钰早就打算不回去过了,这么多年总是回老家也没什么意思。况且,农民的地越来越少,农民越来越懒,麦秋收麦子有收割机,播种有播种机;据说收玉米的机器也已经在邻村出现,虽然使用人数尚少,但相信用不了多久,必然能像其他机械一样普遍,这是有历史经验的。马峰家有五亩地玉米和两亩地高粱,都已经收割完了,因此他更有不回去的理由。但事实上,他是不想面对母亲,不想管她干的“好事儿”,真不知道他回家的话,村人会怎么看他。据弟弟打电话来说,母亲如今已经不背着人了,相当于把她和那个光棍汉的恋情公开化了,就差把他往家里带了。弟弟说,我没碰见管不了,要是我在家她往回带我非得打出去,不把他腿打瘸了不罢休。马峰劝弟弟道,别冲动,先静观其变,总有一天她会跟咱们说,到时候再采取措施也不晚,现在伤了人就被动了。弟弟便问他啥时候回来,他说,长假过后吧,找个周末我自己回去,你嫂子怀上了,你先别告诉妈。弟弟说,知道了,让嫂子注意点儿,吃好点儿。马峰道,我知道。

原本计划利用长假自驾游去草原玩,但丁小钰有了,马峰怕旅途劳累出意外,便和她商量取消草原行。丁小钰却很想去,她说,刚一个多月问题不大,我不开车,不骑马,就去草原看看,夏天都没去海边,憋死了,这会儿再不出去就得等上两三年了。他道,哪用等那么久?她说,你算算啊,怀孕八个月,生下来还要养到会跑才能出远门吧!他一想也对,便又把攻略详细地补充了一遍。她道,要不要再叫上田彩凤和白启书?他道,叫上吧,人多好玩。她便给田彩凤打电话。田彩凤长假期间可回可不回,正犹豫着没事儿干,恰好得到了丁小钰的邀请,于是欣然答应。丁小钰挂电话前道,你去跟白启书说吧。挂了电话,田彩凤便打给白启书。白启书本想好好写小说,哪里都不去,但塞罕坝他还蛮想去的,况且又不需要自己开车,于是也答应了。四个人定好十月一日出发,但前一天晚上又临时增加了一个人——章文勇。

田彩凤没开自己的车,坐了章文勇的车,两个人商量好轮流开。不管坐在哪辆车里,白启书都难以逃脱当灯泡的命运,考虑了一番还是跟田彩凤坐在了同一辆车,毕竟做他们的电灯泡做熟了,比充斥在“马丁”那对夫妻的空间内做一个彻底的入侵者要自然得多。因为是第一次去木兰围场,并未走过网上传说的双滦线和滦平线,最终选择了路桥费较多但相对保险不会迷路的京承线。一路上路况良好,没有堵车,平均开三个小时休息一次,路上休息了两次,吃了一次午饭,下午四点多终于到达景点附近提前订好的酒店。酒店设施一般,价格不一般,比北京同档次的要贵一点,谁让他们非在这个人多的时候去呢!本来订了三间,结果只剩下了两间。老板说,五个人,一个标准间一个三人间不正好吗?他们合计了一下,只好让田彩凤跟两个男的睡在一个房间了,总不能把鸳鸯拆散吧!田彩凤道,反正就两晚,对付一下吧!白启书觉得也没什么,几年前他曾在田彩凤的房间里打过地铺,什么都没发生,她在他眼里就是个男的。田彩凤也曾说过“白启书在我看来就是个女的”这样的话。安顿好休息了半个多小时,五个人吃了晚饭,烤羊腿、手把羊肉、柴鸡炖蘑菇、清炒蕨菜等。

晚上娱乐活动乏善可陈是很多著名旅游景点的通病,就算他们搞出一些篝火晚会啦、卡拉OK啦、放烟火啦之类的节目也不足以吸引这些在大城市生活惯了的游客们。他们一律猫在宾馆里,电视开着,不看也开着,然后各自拿着手机浏览网页刷微博,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网络。马峰拉开窗帘,看了一会儿夜色,又拉严实了道,晚上这地方还真冷,咱们盖两床被子吧,又没暖气。丁小钰道,我没那么娇气,饭前我妈给我打电话来着,我告诉她了。马峰道,怀孕的事?她点头,是啊,让她开心一下,真希望他们能来看看。马峰道,让你哥有时间带他们来北京。她道,估计没时间,只有等孩子大点我们三口一块回去。马峰点头。丁小钰的家在福建沿海地区的某个小渔村,父母和哥哥都是渔民,如今父母都已六十多了,身体也不好,没人照顾根本出不了远门。她又道,你说等我生了是不是得让你妈来照顾。他诧异一下,又道,再说吧,实在不行请个月嫂,我不想让她来。她不满道,月嫂照顾得再好也好不过你妈吧?就算她再老不正经,她也有权利和义务照顾儿媳妇和孙子,何况那也算不上啥事。马峰道,反正还有好几个月呢,再看,她想来就让她来,也许人家过自己的新生活,没空搭理咱们呢!丁小钰道,能不能别这个口吻,好像多讨厌她似的,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妈,单中年丧偶来说她就是个可怜人,我看你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真怀疑她是不是你亲妈。他道,咳,你不懂,别提她了,别让她影响我们的感情。说着,他伸手去摸她的胸部,想要脱她的衣服。她道,不行。他说,我想要。她说,你要禁欲一年,不信去问大夫。他道,哪有那么久?现在没关系吧?她果断推开他的手道,说不行就不行,忍着点吧!他无奈道,好吧!

白启书趴在床上看完了一部中篇小说时,章文勇和田彩凤才裹挟着一股青草味的凉气进了房间。摁开手机看了看,十点多,白启书打了一个哈欠。早晨出发前才洗的澡,这里的热水不怎么热,而且水流比较小,他便不想洗澡了,只去洗脸刷牙。田彩凤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风吹的还是跑的抑或是爱情作用。章文勇还在继续他们刚才的话题,问她,你想不想?白启书把卫生间的门锁上了,却还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猜测想干吗?没听到田彩凤说话,只有电视机里广告推销员亢奋的声音。白启书开门出去时,眼前的一幕正好是章文勇在亲田彩凤,他赶紧扭过头去。田彩凤推了章文勇一把,他坐回自己的床道,启书又不是外人。田彩凤起身道,去你的,我洗澡。说着便去包里翻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白启书道,我就是空气。章文勇的手机这时忽然响了,他看着屏幕没有接,而是摁断,正想和白启书说话,铃声再次大作,他只好皱着眉头关了手机。见白启书面露疑惑,章文勇道,现在的骚扰电话还真多。白启书道,可以装个手机卫士,把那个号码拉入黑名单,她就打不进来了。不知为什么,白启书直觉认为那个骚扰章文勇的机主是个女的。章文勇道,那改天我下一个,要是田彩凤以后骚扰我了我就把她加入黑名单。白启书道,那不管用,她会去你家后门等着。章文勇哇了一声道,那么厉害!白启书道,对啊,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一条道走到黑。其实白启书是存心这么说,意在告诫章文勇不要负了田彩凤。章文勇道,看来我危险了,不该惹火上身。白启书道,没关系,你又没得罪她。章文勇道,从外表看她看着有点儿憨憨傻傻的,慢慢接触下来我发现她是装傻,关键事情上一点儿都不含糊。说谁傻呢?田彩凤手拿吹风机到了电视旁一边插插销一边道,背地里说我坏话,你们真是吃了豹子胆。吹风机响了,她一只手抓着乱蓬蓬的头发吹着。白启书道,我睡了,你们聊吧!

次日是个响晴的天,阳光格外明亮和灼热。吃过简单的早餐,几个人钻进车里擦了防晒霜之后便驱车前往森林公园大门。买了门票,每人110元,之后便进入了景区内。先去了滦河源头之称的月亮湖,停留了半个多小时,拍了几张照片,又去了百花坡。此时早已开到荼■花事了,大部分花草只有种子和果实,花是少了许多,若是盛夏时节一定很美。离开百花坡,下一个景点是泰丰湖和七星湖,一路上除了草甸便是莽莽森林,煞是美丽,一汪汪秋水平静而又清澈,他们争相拍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到达七星湖时已过十二点,湖边有几处饭馆,多以湖鱼为招牌,他们选了一家有露天座位的,在这里解决了午饭。下午又走了几个景点,主要活动是骑马,丁小钰也骑了,但没有奔跑,害怕动了胎气。晚上回到旅馆时已经八点多了,都有些累,饭吃得就多。吃饱了便犯困,于是都早早睡去,一夜无话。

第三天上午退了房,几个人又在景区附近转了转,至此这次旅行接近了尾声。驱车前往围场县城吃了午饭,小憩后便原路返京。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田彩凤直打瞌睡。章文勇道,先睡会儿吧,过了下个服务区换你开,我也要睡觉。丁小钰也有些困,忽然手机响了,她迷迷瞪瞪地接起来道,谁?那头传来了马超的声音,嫂子,是我。丁小钰摁了免提道,你哥开车呢,有事说。马超道,还是妈的事儿,她已经跟爷爷奶奶说了,现在想听一下咱们的意见。丁小钰道,她想怎么样?马超道,想让那人住过来,爷爷奶奶都不同意,我当然也不同意。马峰忽然大声道,我也不同意,你告诉妈,她要想结婚,就嫁过去,不要倒插门,那男人跟咱们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关系,凭什么住爸的房子。马超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可是妈好像铁了心似的,也不知道那男人给她吃了啥药。马峰道,要是她真想离开这个家,必须净身出户,带男人回来算怎么回事?不仅不能带,连爸的钱也得交出来,她想跟谁就让谁去养她!马超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哥你明天能回来吗?咱们先劝劝妈,实在劝不动的话另想办法,我一个人说服不了。马峰道,我明天下午回去。说完便挂了。丁小钰道,你妈的钱你们最好还是别动,那样做也太无情了。马峰道,是她先无情的,再说了那根本不是她的钱,都是我爸赚的。丁小钰道,可她天天伺候你们爷仨儿,也是她应得的。马峰道,你干吗为她说话?因为她是你婆婆?她还是我妈呢,我太了解她了,一点儿不安分。丁小钰道,我为她说话只是站在正义的角度,就连法律上也规定配偶优先获得遗产,其次才是儿女。马峰道,放心吧,这事儿闹不到法庭上,你也不用操心,好好养胎,知道吗?丁小钰不满地哼了一声道,养儿子真没用,希望我生的是个女孩,女儿才是妈的贴心小棉袄,不像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说完,她再次闭目养神。马峰苦笑着摇摇头。

章文勇开了三个多小时后换上了田彩凤。田彩凤道,白启书快去学开车,以后再回家或者出去玩就你开。白启书道,没钱买车,有钱买也懒得开,我就喜欢坐车。章文勇一边发短信一边道,我也是,开车太累了。田彩凤道,你不是说要睡觉吗?咋又玩上了手机?章文勇低着头看着屏幕道,忽然就不困了。听着手机的短信提醒声一波一波不断袭来,田彩凤道,设成振动,影响我开车。章文勇道,你事儿还真多。白启书没理会他们的对话,认真看着小说,因此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时吓了他一跳。一看是妹妹打来的,于是接了。妹妹道,大哥,你不在北京吧?白启书道,不在,有事?妹妹道,是,爸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必须告诉你。听妹妹的语气,好像很严重的事,白启书便道,说吧!妹妹道,爸这几天一直头疼,就去镇上卫生院看了看,镇上看不出什么来,然后就去了县医院,结果医生说爸的血液有问题,还让爸住院,爸说没事,主要是他不想花钱,就没住,也不让我告诉你。白启书道,医生没说什么病吗?妹妹道,没说,但我听那意思不是什么小病,爷得的就是白血病啊,这病是不是遗传啊?大哥,你说怎么办?我都劝不动爸,他嘴上说没事,其实我知道他肯定也非常担心。白启书有些发蒙,但马上镇静下来,想让父亲到北京来检查,但他节前谎称去了韩盈盈家,若是让父亲明天来京岂不是要露馅儿。听着妹妹快要哭的声音,白启书先稳住她道,别急,我一会儿给爸打电话,你放心吧,小医院检查不出来什么,我让他到北京来查查。妹妹这才像有了主心骨一样道,是我太害怕了,哥你也别太着急,该啥时回北京啥时回吧,先把嫂子那边的事儿忙完。白启书道,知道了,我自有分寸。

挂了电话,白启书心乱如麻,一点儿底儿都没有,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田彩凤和章文勇听说了,都说让他先把父亲带到北京来查清楚再说,这才是当务之急,其他事儿先不要去想。田彩凤道,明天我先把钱还给你,要是再用钱就张口。章文勇也表示可以借钱给他,白启书竟有些感动,先谢过了他们,已无心看书,想了一会儿便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听他说要从千里之外赶到北京便连忙阻止道,不行,好不容易去一趟,才两天就回来?多陪陪你媳妇,陪你老丈人喝喝酒聊聊天,过几天回来再说,我就是感冒,没啥事儿,别听你妹瞎说。白启书道,飞机很快的,反正我已经见过他们了,您明天就来吧!父亲道,我再说一遍,用不着,你要是回北京,我以后不认你这个儿子了,当然是你的终身大事重要,我都黄土埋半截的人了,有点小病小灾算个啥?白启书道,机票我都订了,您就来吧!父亲道,退掉。白启书道,退不了,还有三个小时就起飞了。父亲道,那你让盈盈也回来,证明她没有生气,过了年你们就结婚,这样一来就算我真有个万一,也能看到你成家了,要是老天爷再可怜可怜我,兴许还能看到孙子。为了把父亲骗到北京来检查,白启书只好继续撒谎道,好吧,我马上再买一张票,您明天就来北京吧!父亲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其实真没必要啊,因为我耽误了你们休假,都怪你妹多嘴!白启书道,爸,您就来吧!父亲叹了一口气道,那好吧,明天我跟你妈一块儿去。白启书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想嘱咐父亲两句,父亲道,挂了吧,打电话不花钱啊?我又不是没去过北京。

上午十点多,白启书接到父亲和母亲后便直接去了医院检查。父母看起来是真的老了,皱纹迅速侵占着他们的脸颊,眼角也开始耷拉了,愈发显得眼小而又无神,都是一副萎靡的样子。昨天晚上到北京后,白启书便在网上和医院做了预约,这样能省不少时间。为了尽快赶到医院,他们先坐了地铁,然后又打了车,一路上,父亲一直说,没事,我的身体我清楚得很。接着又问白启书,盈盈怎么没跟你来?白启书道,昨天累住了,等会儿我让她直接来医院找咱们。母亲道,那就别了,让她好好休息,等下看完病一起过去。白启书道,我问问她吧!说着拿出手机假装发着短信,其实在翻看着以前的内容。不经意地一想,他们俩分手已经快两个月了,一会儿看完病真不知道该如何圆谎。白启书暗中赌注,如果父亲没事的话,那他就坦白分手的事,如果父亲真的有情况,那只能临时找一下韩盈盈,让她帮个忙,至少在这个遭受巨大打击的时刻让父亲心情暂时好一些。

医生首先检查了父亲的体温和舌苔等,道,没什么大碍,只是病毒性感冒,吃点药打个点滴就行了。白启书道,不过我们县里的大夫说血液方面可能有问题。医生道,那容易,我给你开个单子,先去做一下血常规检查。白启书接了单子交了费,父亲便去抽了血。结果要半小时后才出来,他们三个人便在旁边等着。其间,白启书又假装给韩盈盈发短信,然后跟父母说,等会儿检查完了咱们再回家找她。父母都很谅解,说不用未来的儿媳妇跑冤枉路。白启书盯着墙上的挂钟,他有点儿紧张,就像自己在等待命运之神的审判一样。窗口的护士不时拿出单子叫着被检查者的姓名,一直没有叫到父亲的名字。白启书看了看父亲的脸,倒显得平静而又坦然。父亲对白启书道,人的寿命都是注定的,该活多少就多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来了只能接受,儿子你说是不?面对父亲的豁达,白启书无言以对,他忽然有些恨自己了,为什么不能像大多数人那样不去追求所谓的理想,安安分分地工作结婚生子,给父母晚年想要的幸福生活呢?让父母失望本不是他本意,他也不是不孝,他只是放不下内心的梦想,而那个梦想直接决定了他的生活道路将与常人不同。

终于叫到了父亲的名字,白启书抢先一步接过了血液分析,虽说他看不太明白,但感觉没什么问题,便又去找医生。医生看了结果道,正常,就是有点儿血稠,以后少吃点大鱼大肉少吃油,也别贪咸贪甜。父亲点头道,谢谢大夫,记住了。大夫问,还需要开点儿感冒药吗?父亲想说不用了,白启书道,开点吧,要管事的。医生道,对症下药,保证管事。白启书取了药,父亲道,怎么样?我就说没事吧,那药也甭开,感冒药家里还有呢!白启书道,吃这个吧,好得快。父亲道,下午有回家的车吗?白启书给妹妹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是“虚惊一场”,父亲很健康。他道,没车,明天再回吧,先去吃饭。母亲道,盈盈呢?父亲也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白启书道,她不来了,咱们吃饭去吧!母亲道,咋啦?你们闹别扭了?白启书不说话,径直往一个川菜馆走去,父母只得跟在后面。坐下来,白启书也没看菜单,随便要了几个菜。

父亲问,到底咋了?说话!白启书低着头,犯了错误一样。母亲猜道,她家不同意你们结婚?父亲道,她不想见我们?白启书摇头,身子往后靠去,抬头看着父母道,我们分了。父亲诧异,啥时候分的?白启书道,八月份我们就分了。母亲道,好好的,为啥啊?都三年多了。父亲也追问道,说说,我们听听,怪不得一直不给我们看她,原来分了,分了就早点说,这种事儿我们又不会怪你。但凡情侣分了,父母多半都是站在自己的孩子这边,母亲道,是她有外心了吧?不想跟你好了?白启书道,是,感情破裂。父亲道,啥叫感情破裂?傻儿子,那是借口,要我说她准是看上别的人了,我儿子怎么会被甩呢?父亲用一种不敢相信不愿相信而又不得不信的口吻发出质疑,这深深地刺痛了白启书的自尊,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嘿嘿地笑了一下。母亲道,没事儿,分了再找,好姑娘有的是,妈也替你张罗着!白启书道,暂时不用呢!父亲道,你有目标了?白启书又开始撒谎道,就算是吧!母亲道,什么样的人?你们公司的吗?白启书道,不是,等确定下来再跟你们说。父亲道,也好,你可得长点志气,可不能让人瞧扁了,她不是不要你了吗?那你就更要活得好好地给她看,赚钱买楼买车,让她后悔去吧!母亲道,就是,西院的总问我:“你家启书咋还不结婚啊?在家找个对象也行啊!”我心想,我儿子的事用不着你管。他就是看你总不结婚以为你没本事呢!白启书道,他爱咋想就咋想,管他呢!父亲道,你要是混得比他强他就高看你一眼,你要是混得差了恨不得踩你一脚,现在的社会就这样,还不都是以钱看人,只要你钱多,也不管你那钱哪儿来的,就上赶着巴结你。父亲又道,我们也就是说说,你别往心里去,只要好好生活就行啦!母亲道,对,别因为我们有压力,不过该做的事抓点儿紧吧,都三十了。白启书只顾埋头吃饭,偶尔才回应两声,父母见他心情不好便不再多说,安静地吃起饭来。

吃过饭,白启书带着父母坐地铁往住处赶去,打算让父母在自己的小屋将就一晚,反正另外两个室友都回了老家,没什么不方便。当他们从四环边上的地铁口走出来时,马峰正驱车赶往老家,母亲杨果枝的事需要他去解决。丁小钰不在身边,没人陪他说话,他不免围绕着母亲前思后想。在他的记忆中,杨果枝跟其他孩子的母亲不一样,倒不能说她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是她爱的方式不像母亲,几乎从没有温柔对待过两个孩子,像个严厉的后妈一样管教着他们,动不动就对他们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完全不把他们当孩子,或者说把自己当成个孩子,跟自己的孩子认真地发火吵架怨恨。尤其是马峰青春期那几年,叛逆情绪高涨,浑身流淌着暴躁的血液,看什么都不顺眼。而杨果枝正值盛年,在面对儿子的无名之火时毫不示弱,有一次失手竟用炒菜的铲子削到了马峰的手臂。当时正是夏季,锐利的金属刺入了马峰裸露的皮肉之中,顿时出了血,为此缝了六针,至今仍能见到那道蜈蚣一样的疤痕。总之,那几年白启书也正是不懂事的年龄,既是个浑球又是头犟驴,不可能臣服于母亲的各种命令。别人的母亲在这样的孩子面前多会选择妥协忍让以及沉默,当然也有将心比心开导教育孩子的,但那样的母亲在农村几乎找不到,而杨果枝为了马峰的学业和前途,不得不跟亲儿子大动干戈,致使母子俩留下了诸多不愉快。

马峰的父亲是个老实人,相对来讲,他比杨果枝要内敛和沉默得多,也许是长期一个人在外开车造成了他的寡言少语。在这个家里,他只负责赚钱,赚了钱再交给媳妇,家里的事全交给了杨果枝,抛头露面的事都是她去张罗,家里的各项开销也都是她分配和安排,因此养成了泼辣外向而又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性格。谁知马峰上了大学后,母亲的性子竟然收敛了许多,可能是年龄大了,操劳了这么多年有些劳累,身体上的吃不消直接影响了她的行事作风,不再火急火燎咋咋呼呼地耗费体力,而是柔和地对待每个人和每件事,尽量避免冲突。有时候,马峰能觉察到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准备要跟他促膝长谈。可他竟有些不习惯,也不想跟她多说,更不看她的眼神,那种眼神在父亲死后更是寂寞无助,充满了渴望,让他觉得不舒服。自从上高中不在家住一直到现在,马峰和母亲之间的对话内容极其有限,无非是日常那几句用“是”和“不是”就能打发的内容。而婚后,他的生活自有老婆管着,母亲像是被解聘了的用人,连吃饱穿暖这类话都说得少了。马峰工作忙,即使不忙,他也很少给家里打电话,家里人有什么话也都是通过弟弟马超来传达,因此不知不觉间,他和母亲的交集变得非常之少,也许他没有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也并不在意,有无暇顾及的可能,但他更没想过要改变这种状况。

车开进自家院子的柿子树下时,马峰看了一眼手机,还不到三点。虽是农忙时节,乡村里却很安静,远远近近不时传来几声刚学会打鸣的童子鸡的练嗓声。一下车,马峰便发现除了家里的电动车外,它旁边还停着一辆从未见过的类似摩托车那样的笨重型电动车。想必是那个男人的,刚才在车上弟弟给他发过短信告诉他男人正在他们家。进了屋子才发现屋里只有弟弟一个人在,怪不得这么安静,他便问怎么回事。马超道,妈带那个男人去爷爷奶奶那头了,可能想争取老人的意见吧!马峰换了一双布鞋道,有进展没?马超道,爷爷奶奶肯定不会同意的,你是去那头还是在家等着他们回来?马峰想了想道,要不我也得去看爷爷奶奶,还买了东西给他们,一块去吧!马超道,行,走吧,等会儿我还得回店里,孩子跟媳妇都在店里呢,晚上我们可能不回来了。马峰锁了门,和弟弟一块往奶奶家走去,又问了问弟弟生意上的情况。

爷爷坐在里屋炕上,奶奶还有母亲以及那个男人坐在堂屋里。马峰把东西搁在了里屋后便又出来坐在了堂屋的凳子上,跟母亲斜对着。母亲穿着黑底白花的宽松式薄裤子,有点儿透,能隐约看到她里面穿着的藕荷色短裤,上身是一件墨绿色的纱料短袖,腰腹部的赘肉鼓鼓囊囊。她看了马峰一眼道,小钰没回来?他简短地回答,没有。她道,一个人在那儿又没意思。奶奶道,以为都跟你似的,离不开男人。母亲道,您要是再说这话,我就走了。奶奶道,随便你走,以后再也别进这个门我才乐意呢!那个男人坐在杨果枝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马峰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幸亏奶奶开了话头道,马峰,你妈要让这个男人来家里过,我们都反对,你说说你的看法吧,你是长孙,你说了算。母亲道,不办手续呢,就是偶尔过来住一晚,吃顿饭啥的。马超道,办了手续也不行。马峰道,妈你有没有站在我们的位置想过?你这样做,别人会怎么看我们?你当然可以不在乎,可是你叫我和马超怎么回这个家?你让我们管他叫什么?奶奶添油加醋道,就是,我儿子死了还不到三周年呢,你就耐不住了,他对你那么好,你这么做对得起他吗?杨果枝道,妈,您儿子的事就别提了,就因为他死了我才受罪了,丢下我一个人,叫我怎么活下去!奶奶鄙夷道,守寡的女人又不是你一个,过去一大把一大把的,还不都照样活了下去,也没见哪个改嫁过!杨果枝道,时代不同了,况且小姚对我是真心的。看来小姚便是那个男人了。奶奶道,那你们出去过,我管不着,我也不用你给我们俩送终,你和我们马家从此就没关系了。一直在屋里的爷爷忽然大声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杨果枝用求救的眼神看着马峰道,你怎么说?马峰道,我的意见一直都没变过,反正这个家里容不下一个外姓人,您要想跟他在一块,就去他家,我们当然还认你这个妈,可以为你养老送终,但这个男人我们没义务管。杨果枝的眼睛里透着失望,问儿子,还有吗?马超道,我爸的钱——杨果枝厉声打断道,那是他留给我养老的,也是我应得的,你们别打主意,我算是看透你们两个狼崽子了,眼里只有钱只有你爸只有你们自己,你们根本不管你妈的想法不管你妈的死活,把我赶出去不说,还想要我的钱!真是白日做梦!好吧,过几天我就搬走,让你们满意,行了吧?说完,她站起来便走了出去,男人反应慢了一步,站起来对在场的人赔着笑,紧随其后出了大门。

马峰道,那男的看起来很猥琐。马超道,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奶奶道,听说花心着呢,你看着吧,要不了多久就不跟她玩了,我看到时候她还有脸回来吗?马峰懊恼道,咋让我遇上这样一个妈,你看人家的父母为了儿子啥都可以做,她倒好,只为了自己着想。奶奶劝道,你也别管太多了,工作那么忙,哪儿管得了这么多,回来发表一下意见,明儿你就回北京吧!马峰道,既然都回来了,待两天再说,看我妈到底想干啥。马超道,我先回店里了,爷爷奶奶,我走了。马峰道,要是妈真走了,谁接送你儿子上幼儿园?马超道,想办法转到县城的幼儿园去。马峰起身道,我也先回那边去,但愿我妈跟那男人不在家。奶奶道,要不你就在这儿多待一会儿。马峰道,不了,我回北京之前再来看你们。奶奶道,知道了。

回到家时,男人的电动车已经不见了。马峰进了东屋,只见母亲在收拾衣服,心想还挺着急,便转身要去西屋。母亲道,站住。马峰道,有事儿?母亲道,刚才是我太冲动了,小姚刚才也劝了我,所以我不会搬出去了,他也不会来咱家了。马峰冷漠地说,随你们的便吧,反正我又不在家,他要来我也不知道。母亲道,对不起。马峰道,您没做错什么,是我们对不起您。母亲道,其实小姚这人不错——马峰道,我没兴趣听,你觉得他可靠就可靠吧,知人知面不知心,凡事还是长点心眼吧!母亲嗯了一声道,你有要洗的衣服吗?马峰道,没有。说完,他去了西屋。心想以后除了过年或者爷爷奶奶生日之类的重大节日,他再也不想回这个家,更不想看到杨果枝。

十一

长假最后一天,白启书在小区附近的报亭买到了发有他那部长篇的杂志。看着封面上写着小说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虽然摆在不起眼的位置,但依旧让他高兴万分。那种满足感是脚踏实地的,是任何其他方面的成就都无法比拟的,就算用全世界和再多的金钱来交换,他也不换。当然了,根本不存在这种交换,在大多数人眼里也许只会看到文字背后的稿费额度,那就是他们衡量这部小说的价值标准。小说对白启书来讲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无价,可在其他人眼中这个孩子总有个或高或低的价码,因为他们对它没有任何感情。

白启书摸了摸杂志,抽去了外面的塑料袋。摊主道,不买别拆。白启书很硬气地道,我买。摊主道,15块。白启书付了钱,拿起来边走边看。快到家时,手机响了。是田彩凤打来的,她道,出来玩会儿呗!他说,又跟章文勇吧?她道,就咱俩,出去兜风。他道,我小说发表了。她道,那正好,请我吃饭。他心情比较好,便道,没问题,只是不能吃太贵的。她道,稿费的百分之一总行吧!他道,那还真没多少钱,两个人是能吃饱了。她道,我到小区门口了,你出来吧!白启书接到她的电话后便没再上楼,拿着书往外走。

田彩凤翻看了几页杂志道,还挺牛,现在还不饿,先转转再说。他问,去哪儿?她想了想道,要不然我们去找章文勇吧!他意外道,你去过他家?她道,不是他家,是他的店,他爸妈出去旅游了,这几天他都在看店。他道,远吗?她道,又不让你花油钱。他便识趣地闭了嘴。章文勇家的汽车装饰店在西三环附近,开了40多分钟才拐进了那个汽车装饰城。其间,白启书道,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万一他不在,我们不是扑个空。她道,肯定在呢,先不告诉他,给他个惊喜。过了一会儿她又道,其实我从家拿来点儿咱们县的特产,准备给他。白启书道,咱们县哪有什么特产?她道,当然有,金丝小枣、核桃和大白菜。他哦了一声面露无奈道,好吧,这也算是特产。

绕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找到个停车位,赶紧占了。带上田彩凤所说的特产,两个人乘电梯上了二楼,又是一阵绕,终于走进一个看起来还蛮气派的店里。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店员迎上来问他们,需要什么?田彩凤道,我是来找章文勇的,他在吗?女店员没见过田彩凤,便问,您二位是章经理的朋友还是客户?田彩凤灵机一动道,客户。女店员道,刚才他出去了,很快就回来,要不您先等一下。两个人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女店员给他们倒了水。店墙是透明玻璃的,方便顾客从外面就能看到里面的商品。刚坐下不到一分钟,只见章文勇从玻璃墙外拐了进来,手上还牵着一个女人。他并没发现田彩凤和白启书,只顾和那个女人说笑着进了店,直到白启书和田彩凤站起来,四个人同时愣住了。章文勇牵着的女人是个再熟不过的人——白启书的前女友韩盈盈。她神采奕奕的笑容僵了一会儿马上人工展开道,是你们!章文勇语无伦次道,怎么?你们来了?没提前打电话?说着,章文勇想放开牵着的韩盈盈的手,但她却紧抓不放,挑衅地笑看着田彩凤和白启书。田彩凤满脸通红,厉声道,白启书,我们走!章文勇试图拉住田彩凤,但她使劲儿挣脱了他抓上来的手道,恶心死!白启书只好跟在她后面,情急之下,他的书和一兜特产都忘了拿。韩盈盈拿起书提醒道,你们忘东西了!田彩凤停住脚,往回走,去拿那兜特产。白启书也站住了,韩盈盈道,哟,大作家,发表了啊,真是太有才了。田彩凤高高举起布兜,将里面的特产全都倒在了章文勇的面前,大白菜被摔掉了叶子,核桃和金丝枣到处滚。她道,你慢慢吃吧!白启书从韩盈盈手里一把夺过杂志,跟着田彩凤头也不回地出了店门,又从电梯上跑了下去。

章文勇想去追,韩盈盈拉住他道,让他们走,你给我回来。他稍作迟疑,还是推开了她的手道,我得去说清楚。看着他的背影,韩盈盈道,这种事你说得清吗?恐怕只有我才信你!女店员看着刚才那一幕,有点糊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事了,小心地拣着地上的金丝枣和核桃。韩盈盈道,都扔出去。

出了大门,田彩凤骂道,太不要脸了,不是个玩意,我真是瞎了眼。白启书道,你应该当面去骂他们。她道,我现在连看都不想看到那两张脸,最好永远都别在我跟前出现!见到韩盈盈的一瞬间,白启书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了一些细节,比如在金鼎轩吃饭时章文勇接的那两个电话,怪不得当时觉得那个女声很熟,原来是自己的前女友打来的,如今她勾搭上了别人,想来她和自己分手是因为遇见了章文勇这个有“钱途”的主儿,以前之所以闹分手都没分成是因为她还没有目标。白启书想其实章文勇脚踩的另一条船如果是韩盈盈之外的任何一个陌生女人的话,田彩凤和他也许都不会生这么大的气。

由于情绪激动,田彩凤竟然忘了把车停在了什么位置,兜了两圈还没找到,幸好白启书还算镇定,分辨了方位,带着她找到了车。而此时,章文勇也发现了他们,张开两只胳膊像母鸡妈妈一样想截住田彩凤这只愤怒的老鹰。她不想说话,也懒得看他,便往旁边走,他也随着她移动。她吼道,滚开!他道,你至少听我解释一下吧!她道,不需要,你从我眼前消失,我们就当没认识过,行不?!他道,不行,我要把这事儿弄清楚。她道,别演戏了,你心里比谁都清楚。白启书也觉得章文勇多此一举,此刻她正在气头上,任何话都听不进去的。章文勇道,都是她上赶着追我的,我对她真没意思。这话明显是在撒谎了,没意思你能牵着她吗?田彩凤道,我对你们的事不感兴趣,就当我做了一场噩梦行了吧?你让我们过去,要不然我叫警察了。他道,你听我说完,你愿意走我也不拦着。她道,有屁快放。他道,我说的是真的,她跟白兄弟分手了就来勾搭我了,狗皮膏药似的缠着我。田彩凤道,继续编。他道,是真的,我发誓。她道,缠着你的人很多吧,那你就都跟她们好?他道,不是,她手里有我把柄。田彩凤冷笑两声道,你以为这是演电视剧吗?把柄?她用力撞了章文勇一下,没有防备的他不禁后退了四五步。她迈开大步走到车前,拉车门拉不开,想起还没开锁,于是又找了一下钥匙。章文勇跟上前来,还想跟她说什么,她道,我不听,赶紧消失,麻溜的。她上了车,白启书也坐了进去。章文勇也想挤进去,但车门无情地关闭了。他边拍着车窗道,开开啊,我跟你说明白。她就当没看见没听见一样,发动了车子,把他甩在了后面。

刚走出去不远,她的电话就响了,一看是他打来的,便摁断了。接着,他又打过来,她再次摁断,并让白启书帮她将这个号码加入了黑名单。她心里一阵翻江倒海,觉得自己好委屈,若不是白启书在后面,她差点儿就要哭出来了。白启书道,你应该听他解释一下。她没好气道,你说你咋交了那么一个女朋友啊?傻到家了。白启书欲言又止,她道,不过我比你还傻,被人骗得团团转。他道,兴许不是那样的,有时候眼睛看到的可能不是真相。她道,难道他说出来的才是真相?白启书道,也许他真有什么把柄落在了韩盈盈手里。她道,我不管,跟我没关系,反正本来我对这人就没兴趣,现在一了百了。他道,可你这么生气就说明其实挺在乎他。她笑道,笑话?我在乎他?我这是恨他,恨这个骗子!渣男!她的情绪还处在激动状态,前面的红灯没注意到,差一点儿闯过去,幸亏刹车踩得及时,不过坐在后座没系安全带的白启书猛地撞在了前排座椅上,哎哟了两声。他看了看外面道,我们这是往哪儿开?她道,去吃饭,气死我了,吃好吃的。每当田彩凤生气的时候就会化愤怒为食欲大吃一顿,而她又易怒,这也是她身体围度不断增加的元凶之一。

想了想,好久没吃麻辣香锅了。她便带着白启书去了拿渡。很快就点完了菜,又让服务员上酒。白启书连忙阻止道,开车呢!她皱皱眉道,酸梅汤吧,快点啊!服务员走了。她道,你请。他初茫然,后回过味来道,行。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韩盈盈打来的,分手后他并没有删除,即使删了也依旧认得,遗忘的速度还没那么快。他犹豫着要不要接,尴尬地看了她一眼。她道,去外面接。韩盈盈道,你还跟她在一块呢?章文勇让我问问她怎么样,是不是还在生气?不会出什么事儿吧?看来他蛮惦记她。白启书道,你怎么回事?那么多男人你不找,非得去找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跟田彩凤在交往。她道,拜托你不要替她说话,也不要用这种口吻,我早就不是你的女朋友了,你没有权利管我的私事,跟谁交朋友是我的私事,况且她根本就不喜欢章文勇,何必占着茅坑不拉屎,还总是玩暧昧。他道,你胡说,她对章文勇有意思,我看得出来。她道,你说有就有啊?有意思干吗只跟他拉拉手,摸摸都不让,这可是章文勇说的,说她像个木头,男人怎么会喜欢呢?难道你喜欢?白启书道,越说越没边了,又不是所有女人都像你那么开放,她这可是第一次谈恋爱,就被你给搅黄了。韩盈盈道,你别把我说得跟个罪人似的,告诉你就算我不插足,也会有别的女人,她肯定抢不过,让她好自为之吧。

转身刚想走,章文勇的电话又打了进来。白启书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接了起来。章文勇道,她怎么样?白启书道,没什么事,就是生气,估计得几天才能好。章文勇道,生气用得着那么久吗?白启书心想也不想想你做的好事,还怪人家生气,便道,她就那样,你这几天还是不要理她为好。章文勇道,行吧,其实我不是故意欺骗你们,一直都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们,没想会造成这样的局面。白启书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章文勇道,你是说她铁定不会理我了吗?啊,老大,她该我的钱还没还我呢!他在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后面一句,但白启书没听出来。白启书道,以我的经验,至少一个月内是不会理你,你慢慢想办法吧!章文勇道,行,那我先处理完跟韩盈盈的事儿再找她,这段时间就拜托你开导开导她,别让她想不开。白启书道,那倒不会。章文勇道,那就好,谢了啊!

回到饭桌前,香锅已经炒好端了上来,一阵香辣气息钻入了鼻子。再看那扎酸梅汤已被田彩凤喝下了大半。她道,快吃,再不吃我都吃光了,真好吃。她眼里闪着泪花,不知道是辣的,还是因为伤心。白启书只当没看见,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喝了两口,就开始翻找素菜吃。她一直都没问谁给他打来的电话。喝完一杯饮料,白启书忍不住道,你还欠着章文勇钱吗?她道,那有啥,还他就行了。你帮我跟他要账号,快点,现在就发短信。白启书真怪自己多嘴,不得不按照她说的给发了短信。很快,章文勇的短信来了,道:告诉她不着急,我暂时用不着。他把短信给她看,她道,念给我听。他便念了。她道,回他,朝他要账号。他依言回复。章文勇回道,真不急,告诉她别想跟我两清。他又给她念了,她道,别回了,爱咋样咋样,反正不是我不还,以后别在我跟前提起这个人!白启书连忙点头,之后又道,也别在我跟前提起那个女人。她愕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后道,对,不提,这对狗男女,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十二

长假之后的第二个周末,马峰要到南京出差。以前出差,都是他和小李小陶三个已婚男青年,若是陈夕东也去的话,就还要带上他的助理静雪娇。公司在南京地区开了一个经济论坛,参会的大概有一千多人,因此他们要过去帮忙,做一些幕后工作。而陈夕东既要拜访大客户,还有一篇发言稿需要他来演讲,因此他必须要去。可助理静雪娇的妈妈生了病,请了假回家去照顾,还要三四天才能回公司,根本赶不上大会,便要找个人来代替。

马峰没想这事儿,这是行政部的事情,跟他无关,带谁都行。但下午三点多,陈夕东把他叫到了办公室,让他推荐一个人,必须是女的。马峰道,找行政部的吧,前台不是有两人吗?调一个就行了。陈夕东道,那我还找你干吗?马峰恍然大悟道,是说推荐我们部门的?领导说,对啊!你觉得苏婷婷怎么样?马峰想这个女孩是刚来不久的,而上次裁员名单里就有她,可她安然无恙,这说明了里面一定有猫腻,不是她有后台就是领导故意护着她。他便道,挺好的,机灵懂事,大方得体,我看不错。陈夕东满意道,我觉得也不错,那就她吧,你让她准备准备,再去告诉前台多订一张机票,后天我们一起走。马峰道,好,我这就去办。说完,他转身往回走,到门口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道,陈总,这个月的优秀员工我看就定苏婷婷吧,她进步很快,销售额在新人中最多。陈总道,这么厉害啊,那就她吧!

临走前一晚,马峰亲自下了厨,给丁小钰做了一顿家常饭。她从小长在海边,吃惯了海鲜,初到北方时的确有些不适应,隔三岔五便要去海鲜馆尝尝鱼腥味。但北方的海鲜馆大多属于高档消费,几乎很少平民化的实惠小店,因此吃得并不过瘾,而且即使是大饭店也做不出她想吃的家乡味儿。后来工作了,租了可以做饭的房子,有空闲便到海鲜市场溜达,买一些爱吃的回来自己做。乃至后来,和马峰好上以后,在她的影响下,他也喜欢上了海鲜,且经过不断尝试学习,他做出来的味道几乎等同于“妈妈的味道”,这让她觉得自己真是嫁对了男人。这一次非常丰盛:酱油水鱿鱼、椒盐濑尿虾、多宝鱼、姜母鸭等,都是她爱吃的,摆了满满的一桌。为了做这顿饭,马峰请了半天假,忙了几乎一下午。

好吃!好吃!丁小钰连连称赞道,以后你都别上班了,专门给我做饭吧!他道,那也行,你再找个大款老公,我给你当厨师。她没心没肺地笑道,好啊!他说,你上下班坐地铁要小心点儿,别跟人家挤,迟到了没事,重要的是肚子。她道,你还要嘱咐几遍啊,婆婆妈妈的。他道,要不你就打车吧,省得我担心,不然出了什么事后悔都来不及。她道,哎呀,我知道了,现在从外表都看不出来我是孕妇呢,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他道,人家都说前三个月最重要,最容易发生流产,肚子真大了以后倒没什么事。她道,那好吧,我答应你,打车行了吧?他笑道,对,要听话。我不在的时候要把门窗关好,周末了也不要出去,就在家好好待着,实在腻味的话,就让田彩凤或者别人来跟你住。她道,行啦,你又不是第一次出差,有必要都重复一遍吗?他嘿嘿笑道,现在你是最重要的。她道,我真怕孩子生了以后,你就不捧着我了。他道,那当然,那我的爱就分给小家伙了,你该不会跟他争宠吧?她嘟着嘴道,那也说不定。

飞了两个小时,到达南京时还不到正午。五个人先去了提前订好的四星级酒店,一共订了三套房,苏婷婷和陈总各一间,剩下三个人住一间。马峰进了房间,小陶道,每次都不能自己睡一张床。小李便道,我跟马峰睡,你自己睡行吧?马峰道,还是让小李占一张床吧,我怕被他踹到地上去。这时,陈总推门而入道,我那大床房换了标间,马峰你过来睡吧!马峰道,好,我们正发愁怎么分配床位呢!他提上行李去了陈总房间,发现苏婷婷正在帮陈总整理东西。苏婷婷道,马经理,我帮你收拾吧?马峰连忙道,不用,我东西不多,而且你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放的,还是自己来比较顺手。苏婷婷收拾完陈总的行李,又给他泡了一壶喝惯了的碧螺春便出去了。陈总正在外面打电话,打完之后进来道,马峰你和小李他们先去会场找裴大山,他会安排你们。马峰答应了,便拿上包去找另外两个人。

今天是代表报到日,参加这次大会的客户中有二十多个都是马峰的会员,其中更有三四个打交道好几年的老朋友,对马峰的工作一直非常支持。这些人马峰自然是要见见的,好在裴大山给他安排了接客户的任务,于是整个下午他一直往返于机场和酒店之间,并且在第一时间见到了自己的客户。一直到晚上七点钟他才消停下来,并不是没有客户来了,而是换班了。他查了查报到处的记录,发现自己的二十多个会员几乎都来了,就差一个广州的汽车贸易公司代表处的陆梦还没到。这个会员是今年才加入的,当时签合同打款都非常痛快,根本不需要马峰去催,上午签的合同,下午就把汇款底单就传真过来了。因此,马峰对这位陆小姐以及这个公司的印象都不错。陆梦对经贸方面的知识并不是很懂,成为会员后经常会打电话给马峰请教专业问题,或请他帮忙找数据做图表,为此加了彼此的MSN,便于沟通。她肯定不会迟到,之前她曾说过领导和她都很看重这次会议,但领导实在抽不开身,便派她一个人过来了。马峰在酒店吃自助餐时顺便给她发了个短信,问她几时到达,届时好去接机。吃完饭,他又给老婆丁小钰打电话,聊了几分钟家常话。挂断后收到了陆梦的回信,说她的飞机晚点,估计要半小时后才起飞。他便给她回短信,让她下飞机后联系他,他去接机。她回道:好,谢谢你!

马峰回到酒店,陈总不在,估计去喝酒了,苏婷婷肯定也在陪着他。他松松领带,躺在床上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做了奇怪的梦,接着就醒了,睁开眼却记不起梦的内容,总之光怪陆离的片段一幕接一幕。看看手机,有两条短信,一条是陆梦的,一条是丁小钰的。陆梦说飞机已经起飞,大概两个小时后到达。他对了一下时间,应该是到了,于是拨了一下陆梦的手机,还提示关机,那就是说还没降落,他松了一口气。丁小钰发来的短信是:老公,晚安,少喝酒多吃菜。他看了一下时间,是半小时之前发来的,于是回道,我刚才睡着了,晚安!发完短信,他去了接待处,问了一下,正好有辆车没人用,这是公司为接机专门租来的三辆车中的一辆,于是他领了钥匙开车去了机场。

刚到机场,手机便响了,一看果然是陆梦打来的。她说,我已经出来了,在肯德基餐厅旁边。马峰下午来了好几次,因此早已熟悉了机场,他道,在那儿等着,我马上过去。接机和下飞机的人都不少,但这个地方并不是人群聚集区,因此穿着一袭白裙长发飘飘的陆梦很显眼。马峰在车里便注意到了她,尽管以前并没看过她的照片,但直觉告诉他这就是陆梦。他停了车,走下来,直奔她而去。陆梦看起来年龄并不大,见马峰走过来,还没等他开口,她便招手道,马峰,我在这里。马峰走到她面前道,你好,你怎么确定我是马峰?陆梦道,哈哈,我看过你照片,你们网站上发过。马峰想起来了,那是以前开会的部分照片,有一次他主持了一个小会议,于是被拍照发到了网上,并且在下面署了名。帮她提过行李,装进了后备厢。坐进车里,她道,去哪儿?他道,回酒店吧!她道,不急呢,你还有事吗?他道,没什么事了,因为你是我的会员我才来接你。她道,噢,那我们去新街口吃夜宵吧,你知道怎么走吗?他道,有导航。于是搜索设置了一下。根据导航提示,三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虽是商业中心,却也耐不住夜深人静,许多店铺业已打烊,行人也不多。

开车绕了一会儿,最后他们在德基广场找到一家名叫“代官山”的餐厅。他给她菜单道,随便点,我请你。她道,好啊,其实这顿饭应该我请,你帮了我那么多忙,你爱吃什么?他说,当然要我请,除了甜食,别的都还行。她道,行,就你请,等我临走再请你。她点了三个菜,他又点了两个,又要了果汁。她道,让你破费了,不过会议提成应该够了吧!他道,差不多吧!其实不够,会议提成是每拉来一个人参会给一百。她道,你比照片里显得年轻。他道,你也比我想象的要嫩,听声音挺成熟的。她道,我属兔,87年的。他道,那我比你大,83年的,老喽。她道,你结婚了是吧?他道,嗯,快当爸了都。她笑道,恭喜啊,真不错,我还没结呢!他道,没男朋友?她道,有。他道,就说嘛,这么漂亮不可能没有,追的人肯定不少。她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看上去可爱又滑稽。她道,还真没那么受欢迎,几年前还行,现在是90后的天下。他道,是啊,80后都奔三了,踏实了。她道,看你就是个踏实的人,肯定能给人安全感。他道,可别夸我,太抬举我了。她笑道,实话嘛!

饭菜做得很可口,当然可能是用餐双方的心情很好,量有点儿小,但两个人足够了。灯光是紫色的,从餐桌上方垂下来,映得人脸梦幻一般,桌子小得好像茶几,盘子挤在一处,两个人的距离也近得不太正常。他们都发现了这其实是情侣约会的地方,并不适合生意上的伙伴初次见面,因此吃过饭便没再多做停留,马上赶回了酒店。在报到处登记后,马峰帮她把行李送到了房间内才回来。陈总不在,他又困又累,想到明天还有许多事需要做,便以最快速度洗了澡。一觉睡到天亮,看看时间,还不到七点钟,于是又赖了一会儿。歪头看看旁边的床,被子都没拆,看来陈总没有回来睡,也许是喝醉了,不定睡在哪里。他洗漱一番,便去敲小陶和小李的门,打算喊他们一起下去。那两个人正在穿衣服,说了几句,他便拉开门准备先去餐厅。谁料刚探出头,便看到陈总穿着睡衣从苏婷婷的房间出来了,他赶紧缩回了脑袋,幸好陈总背对着他,要不然看见得多尴尬。他去了一趟卫生间,假装撒了尿才又出门。没去餐厅,而是回了自己房间,见陈总正在看今天的日程安排,他便道,陈总醒了?陈总道,是啊,早醒了,去健身房跑了半个多小时,见你睡得挺香。马峰道,昨天太累了,后来又喝了点酒,稀里糊涂就睡着了,您啥时候回来的醒的我都不知道。陈总道,年轻人就是睡眠好啊!这时,小李敲门喊马峰去吃早饭,陈总道,去吧,我洗个澡。

吃早餐时,恰巧碰见了陆梦,于是马峰便跟她坐在了一张桌子旁。吃过早饭再休息一会儿,大会便开始了。除了一个主会场外,还有三个分论坛同时进行,马峰这时候并无太多工作,只需配合其他会务人员发一些资料,其他时间可以听会,也可以到处转悠,但不能离会场太远,要在领导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才行。午饭时,马峰在各个桌子间寻找着自己的会员,跟他们套套近乎联络一下感情,因下午还要工作,酒喝得不多,大家都让他晚上再来好好喝一喝。晚饭时,马峰把要好的老客户们聚到了两张桌子上,说说笑笑,边吃边喝。高潮时,大家开始轮流给马峰敬酒。一轮过后,马峰少说也喝了有二十杯啤酒,也就是七八瓶的样子。他有些晕乎,但还算清醒,陆梦一直跟在他左右,悄声问他,没事吧?他笑道,再喝一轮估计就倒了。陆梦道,还要喝啊?他道,这才刚开始,不喝到吐不会放过的!马峰说得没错,主食和汤都端上来以后,又有人吆喝了,马峰不得不喝,这可都是他的衣食父母,得罪不起。喝到第八杯的时候,那暴发户嘴脸的家伙道,倒满点儿,都是沫,你看看差多少呢!马峰进入状态了,眼前晃晃悠悠的。陆梦连忙替他接下来道,我替马经理喝吧!那人便问,你是他什么人啊?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替,美女也得讲规矩。陆梦道,我是他助手,他是我师傅,初来乍到,各位见笑,我先干为敬。说完,陆梦仰起脖忍着泔水一样的味道喝完了一杯酒。接着她又喝了几杯,这些人才总算不闹了。

人一个个都回去了,趴在桌子上的马峰清醒过来,睁眼看见坐在旁边的陆梦,便道,刚才谢谢你为我挡酒,要不然还真要喝高了,年龄大了酒量也差了。她道,总这么喝也不是回事。他道,还好,一年也就两三回,不打紧,客户就喜欢闹。陆梦道,要说北方人才喜欢这么干吧,我觉得我们那边好多了。他道,分人,跟地域没太大关系,跟你喝是看得起你,这些人都这么想的,所以你不喝就是得罪他。陆梦道,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半天会议。他道,你下午就回去了?她道,是,下午和后天的主题跟我们的业务没多大关系,我还是早点儿回去,公司那边事情也挺多的,你有没有会议发言稿?电子版的就行。他道,我给你找一份,发你邮箱里吧,现在估计不全呢!她道,不着急,等你回了北京再发给我也不迟,我给老板。说完,两个人一起上楼,回了各自的房间。

马峰倒在床上,看了看手机,有丁小钰发过来的一条短信,于是回复道,睡了吗?很快她便回了短信道,没呢,刚洗过澡。陈总不在,他便给她打了过去。聊了一会儿,她道,哪天回?他道,应该是后天,反正机票订的是那天晚上,到家估计又是半夜了。她道,那早点休息吧!他说,好,你也是,亲一个!说完,对着手机“叭”地就是一口。她说,行了,快去洗洗睡吧,我看你真是喝多了。挂了电话,收到了陆梦的短信,跟他说晚安,他回道,谢谢,好梦。发送完又清空了收件箱和发件箱。洗澡时忍不住吐了一些,刷过牙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早晨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做了一个春梦,梦中的女人长得好像陆梦,但记得却不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种梦。陈总的床还是空的,估计又在苏婷婷房间里。抓抓头发,他起身去洗漱,准备迎接新的繁忙一天。

下午马峰抽空把陆梦送到了机场,等她过了安检才离开。她一直说着感谢的话,并且聊了许多工作和生活上的事。她道,我们北京也有公司,年底要是到那边开年会的话我就找你。他道,没问题,欢迎骚扰。她今天化了淡淡的妆,更显眉清目秀,不食人间烟火般,就好像他梦见的那个女人的模样。开车回来的路上他感到一点儿失落,心被偷了似的,好在次日就要回京,他还真有点儿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

十三

自从那次和章文勇掰了以后,田彩凤就再也没收到过他的信息,更没接过他的电话。在把他的号码加入黑名单一周后,她又将其拉回了白名单,可他还是没有再找过她。她当时还真是气得够呛,想着要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可还不到一个月没联系,倒有些想念他的贫嘴贫舌和吊儿郎当的德行了。难道是喜欢上他了?不应该啊!田彩凤不是没有喜欢过人,她觉得喜欢一个人应该是件很快乐很甜蜜的事,不该像现在一样伤感、无奈还有点儿恨意,却不知道是恨自己还是恨章文勇。此刻他一定跟那个韩盈盈在一起快活吧!也对,男人都喜欢韩盈盈这样的女人——放得开,有情趣,会撒娇,还会吵架,还会卖骚。可自己不行,从来都是一本正经,动不动横眉冷对,缺少温柔,缺少女人味,而且没有苗条的身材和勾魂的眼神,除了声音和外貌以外简直和男人没啥区别,怪不得没有男人喜欢,没有男人追呢!可这就是真实的自己啊,又不是没想过要改,然而本性这东西很难改的,况且这也与常年跟生意场上的男人打交道有关,怎么可能改得过来呢?唉,认命吧!田彩凤打开电视机,找到了她挺爱看的那档相亲节目,每当看到那些女人挑男人的时候,她就想,我啥时候能这么挑呢!然而,她并不羡慕那些女人,她们取悦男人不过是想得到疼爱以外的物质,是想得到生活的保障。可这些东西她不需要男人给,她自己能赚来,她想要的不过是个伴儿,在忙碌之后陪她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在每个早晨陪她一起吃早餐的那个人。如果有这样的人,她情愿不睡懒觉,每天早起准备两个人的早餐,那是多么幸福而又简单平凡的事啊——对她而言却显得那么遥不可及。咳,她自嘲地想,自己就是天生劳碌的命,为亲人不为自己而活,也许上辈子欠了妹妹和父母乃至弟弟很大的恩情吧,然后这辈子就要不遗余力地报恩。

韩盈盈当初跟白启书分手的确跟章文勇有关,但那时她并没有看上章文勇,至少没有想过要跟这个男人好,只是幡然醒悟不该再跟白启书耗下去浪费青春了,毕竟比他优秀的男人太多了,何必吊死在这一棵前途未卜毫不起眼的树毛子上呢!韩盈盈从白启书那里搬走以后便暂时住进了表姐家。表姐从网上买了一套车载音响,留的是家里的地址,上门送货时只有韩盈盈一个人在家。打开门以后,韩盈盈愣住了,门口站着的竟然是章文勇。章文勇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此时他已经得知她跟白启书分手的事了,但还是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韩盈盈便说了订货人是她表姐,而她已经恢复单身,暂住在这里。她也奇怪为什么他会送货来,他解释道,我家开的店,这会儿别人都没空,找快递又来不及,所以我直接过来了,离得不远。

她明白了,同时觉得这是上天安排的缘分,第一次遇见时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而上帝又给他们安排了第二次机会,如果再不抓住的话,她自己都觉得愧对上苍的美意。章文勇被她请进屋喝了水,聊了一会儿。表姐回来后,章文勇又帮着把音响安装好,且说什么也不收他们的钱。韩盈盈道,那就一起吃饭吧,我表姐请客。表姐道,对,你要是不吃饭,我以后再也不去你们店里买东西了。章文勇只好答应下来,三个人一起吃饭,聊了些家常话,对于章文勇的家庭状况韩盈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饭毕,章文勇开车回去了。表姐说,这小伙子不错,比你之前那个写小说的强多了。韩盈盈认可这话,便道,那你帮我追吧!表姐道,那你表姐夫一定说我是疯子,你又不是配不上他,把你的手段都使出来,我看好你噢!韩盈盈道,看你说的,好像我是个心机多深的人一样,其实我多单纯的一女孩。表姐道,三年前你这么说我信,但现在啊,打死我都不信,就你那单位,单纯的女孩能混下去吗?韩盈盈默认,她所在的单位在某个协会大院,是协会下面的附属品,类似国企,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相处和睦,事实上勾心斗角几乎每天都在上演。韩盈盈被暗箭伤过两三次后便长了心眼,加入了没有硝烟的战斗中,凭借着聪明才智撂倒了好几个或明或暗的对手。

在和章文勇的交往中,韩盈盈几乎没有使用什么手腕,不过是常规的吃饭看电影游玩等活动,她也没有刻意表现出自己有多么在乎他,只是本色出演即把章文勇搞定了。这主要得益于章文勇对她也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尽管他觉得这个女孩并没有太多个性,和许多都市白领差不多,但好在她长得好看,又乖巧听话,会撒娇会逗他开心,要比田彩凤主动得多。若说田彩凤是根木头,那韩盈盈就是一片树叶一朵花,灵动耀眼得很,当这两个人摆在他面前时,他多半儿都会被韩盈盈所吸引,这也是之所以跟田彩凤见面稀少的原因,谁让她总等着他找她呢,那还不得等韩盈盈不找他而他又想找人玩的时候才会想起田彩凤。

韩盈盈也知道章文勇在跟田彩凤接触,但她觉得他们俩是不会成的,田彩凤对章文勇总是不冷不热。而他对田彩凤也没多少意思,这在一开始她就看出来了,章文勇不过是个平凡的男人,审美标准也不会脱离大众,怎么可能看得上要身材没身材长相也不出众的事业型女强人呢?那岂不是自讨苦吃。就算他跟田彩凤约会过几次,但韩盈盈觉得并不对她构成威胁,那不过是他好奇心作祟,男人都这样的,遇见不一样的女人总想试一试,像田彩凤这样的试过以后一定会觉得索然无味甚至大倒胃口吧?总之,韩盈盈一点儿都不把田彩凤放在眼里,根本没拿她当情敌看待,一直到章文勇和田彩凤的那次草原之旅过后,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章文勇刻意隐瞒了这次活动,并撒了谎,要知道以前他跟田彩凤出去的话都不会隐瞒她,甚至主动坦白,这是他们第一次上床后商量好的口头承诺。

当时韩盈盈正在章文勇的怀里,当然是裸的。他的面部正呈现着大部分男人事后那种千篇一律的茫然若失的表情,但嘴里没有叼烟卷。她道,你以后不要跟田彩凤联系了,好吗?他说,这样突然,不好吧?毕竟我跟她又没有啥事,真要不理她,她还以为我对她有意思呢!她道,你总不能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吧?总得给我一个交代才行。他道,我不是认识她在前吗?难道你吃醋了?她道,当然会吃醋,虽然她不值得。他道,那我慢慢来吧,以前一周找一次她,现在我两周找一次,以后一个月找一次,再然后就不找了,这样显得自然。她想了想,露出善解人意的样子道,行吧,但是每次见面你都要让我知道,回来还得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他道,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我也不会跟她单独约会,每次她都叫着白启书,可烦人了,想做点啥都不方便。她道,你想做啥?他道,就那些小动作,比如这样。说着,他抚摸着她的长发,亲了下去。互咬了几口对方的舌头后,韩盈盈道,不行,你不能跟她做这些。他道,我开玩笑的,就是我想做,她还不愿意呢!她道,为什么不愿意?不喜欢你吗?他道,那倒不是,她太保守了,我想要想把她弄上床,只能等结婚才可以吧,她不像你这么——他想说随便,可话到嘴边才意识到不可以,便尴尬地停住了。她接下去道,随便是吧?告诉你,我可不随便,我这是因为喜欢你,你真把我当成那种人啦?她有些生气。他只好哄她道,是我失言啦,对不起,别生气啊,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我也没那么想,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别当真。她娇嗔地哼了一声,扎进了他怀里。

国庆长假前两天,韩盈盈去天津参加了一个大学同学的婚礼。本来不太想去,但和这个同学的关系还算不错,且她又极力邀请还要她做伴娘,加之离北京不远无法用距离问题回绝,韩盈盈只能去了,而且提前了一天到达。婚礼很无聊,新郎虽然长得一般,但家境倒还殷实,所以她有理由相信同学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临走时,同学说,你也快点吧,结婚了我一定要去捧场。她道,行,一定找你。她心想到时候一定办得风风光光压过你,你不就是想给我们大家显摆一下嘛!看来人活着必须要显摆,有人显摆才华有人显摆特长(比如达人秀啊)还有人显摆无知无耻和无畏,当然了,最多的还是显摆财富显摆履历显摆身份等等。而事实上越是显摆什么就越是缺少什么,也许相对其他人来说并不显得缺失,但内心的渴望绝对胜过任何人,因为这就是他人生的精神支柱啊,一旦倒塌,那就等于丢了半条命。韩盈盈也需要炫耀,但她觉得炫耀也有学问,有一百她只炫耀一,有一车只炫耀一杯,只可惜她现在什么都拿不出手,只能假装低调地生活着。

回到北京后,她给章文勇打电话,他不接。发短信,半天才回。到了晚上,她又给他打电话,他居然挂掉后直接关机了。这些反常表现说明有情况,于是她静下心来不急不躁地想办法,很快从他的一个朋友那里打听到他去了草原,并且不是一个人。田彩凤肯定是同行者,至于还有没有别人,她不得而知,也不太关心,她有那么一点担心,却又不那么担心,她不相信一次自驾游就能让这两个人的关系升温,她只是觉得章文勇这种行为对她而言是一种危险,所以得尽快让他们俩掰扯清楚,要不然夜长梦多,遭殃的还是自己。

章文勇从草原回来后,她也没怎么追问,但给他发出了对他的行踪了然于心的信号,却并不耍脾气,也不质问,甚至提都不提,也没有表现出不高兴,反而天天黏着他,就好像这几天的分别让她更加离不开他一样,至少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没错,她就是要欲擒故纵,就是要让他在她的宽容忍让面前觉得于心有愧,这样她手里的砝码才会越来越重,感情的天平才会倾向她这一边。待到她位置牢靠,紧紧抓住了章文勇的心之后,再来对付田彩凤岂不易如反掌。

谁知老天却帮了她一个大忙,阴差阳错安排了那么一场相遇,让所有的事情不必再遮遮掩掩。而田彩凤的巨大反应正是她喜欢的想要的也是她早已想到的,想她那种没什么恋爱经历的人一定自尊心特别强,受到的伤害也要比常人严重得多,很有可能她以后会惧怕感情不再相信男人,即使还能相信其他男人,也不会再和章文勇发生纠葛了,谁让她自己那天把话说得那么绝呢!本以为白启书看见她和章文勇在一起会质问责难她几句呢,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当然,他心里一定想象得极其丰富,像他那种写小说的人连细节都能虚构得像真的一样呢!只不过他没有说出来,即使说出来也没用,她早就跟他没有关系了,他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她不怕他,所以要狠狠地奚落他,让他看看自己离开他就能找到比他强的男人。

章文勇后来不是没有想过要找田彩凤,但许久不联系却觉得生疏了,而且前几次打电话,她都是在忙——他当然知道这是由于她把他加进了黑名单。他也知道他彻底伤了她的心,即使想解释也解释不清,这也是那天追出去以后说了那么多话却说不到点子上的原因,到底是他有错在先。另外一方面,他觉得韩盈盈也不错,虽然她和田彩凤给他的感觉完全是两回事,可也不能说谁好谁不好,也不能说他更爱哪一个,他不过是对田彩凤感到好奇而已,那样的女人以前没遇到过。也许追了半天,有一天真得到了才发现也不过如此,还不如这个一直追着他不放的韩盈盈呢!尽管她比较黏人,把他看得很严,但这不正好说明她在乎他吗!男人总会遇到各式各样的女人,适合结婚的也不可能只有一个,选择了谁其实都是一辈子。既然上天都故意拆散他和田彩凤,把韩盈盈推到他跟前,那他恭敬不如从命,只能顺应天意跟韩盈盈好了。一这么想,他就没有再坚持联系田彩凤,但并未真正放下她,只觉得愧对她,欠她还不清的人情。

十四

白启书的妹夫在县城做汽车修理工,每个月能赚两千多块;妹妹在服装厂上班,每个月也能赚个两三千,不过她干活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两年多。这样的收入在农村来说已然不错,能把生活质量维持在较高的水平上,虽然有孩子,但还没到上学年纪,花不了多少钱。小两口日子过得俭省,吃穿用度从不讲究,除了往孩子身上舍得以外,两个大人从不乱花钱。自从婚后到现在存了七万多块钱,他们便想在城里买一套楼房。两居室,90多平,首付款和其他费用加起来大概需要16万。除了自己的积蓄,再加上孩子的爷爷奶奶赞助的一万块,又从白启书的父母那儿借了一万块,还有孩子的大姑家也借给了他们两万块,算下来还差五万块。于是妹夫想到了在北京的大舅子,便怂恿老婆去跟她大哥借钱。妹妹想了一番,实在找不到别人,便给白启书打了电话。

妹妹先问,哥,你啥时候买房?白启书纳闷道,在哪儿买?妹妹道,北京啊!白启书道,不知道,没想过,凭我的工资买不起。妹妹道,那你借我点儿钱吧!白启书道,你要干什么?做生意?她道,不是,我们想在县城买楼。白启书好像被噎住了一样,几秒钟后才道,家里的大房子住得好好的,干吗要在县城买房,离得又不远。妹妹道,住楼多好啊,住得高看得远,冬天还能洗澡,好处多着呢!白启书忍不住爆粗口道,好个屁,圈笼子里一样,不接地气,没前院没后院,地震了跑都没处跑。妹妹嘁了一声道,地震百年不遇,照你这么说,咋还有那么多人买楼呢!白启书没好气道,他们有病呗,那么多钱干啥不好,非得去买楼。妹妹道,我不跟你争这个,你借不借吧?白启书道,你想借多少?妹妹道,越多越好,最少五万吧,首付还差五万,可以借的地方都借了。白启书想了想自己的存款,五万块刚刚够,借给妹妹的话,自己的存款也就一万多了,不过再有一个月,一万块稿费也该到了。于是他咬咬牙道,那就五万吧!妹妹道,不能再多点了吗?你上这么多年班,存了不止两个五万吧?白启书道,我干存不花吗?六万吧,再多我也没有了。妹妹还不知足似的道,好吧,跟妹子都不说实话,我又不要你的钱,看来真是越有钱越抠门。白启书气急道,我——差点儿把实话说出来,最后他还是咽下去了。妹妹便道,我什么我啊?下次回家时再把钱给我们就行。白启书只好说,知道了。

白启书很生气,不只是因为妹妹他们非要跟风在县城里买房,更因为他由此想到了有那么多农民发了点儿小财就把一家人全都搬到了县城或者市里,颇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架势,逢年过节开辆小汽车回来看看年迈的不愿去城市生活的父母,顺便在父老乡亲面前炫耀一番,受到几句夸赞心里便美得忘了自己姓什么。其实,白启书也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和心情,毕竟人往高处走,哪个不想越混越好呢,而且这也是一种必然趋势,就像城市化进程一样。在大部分乡下人的眼里,城市就是天堂,他们做梦都想住进城里体验灯红酒绿千奇百怪的都市生活。固然,不论教育、医疗、交通还是生活的其他方面,城市都要比乡村先进方便得多,是乡村比不了的,这便是城市的好处。可据他所知,乡亲们要搬进城里住的首要原因并不是为了享受城市的硬件设施,而是出于攀比和虚荣心。在他们的眼里,只有没出息的人才留在乡下,但凡有本事的全都进城扎了根,他们觉得在城里有房子就是扎了根,当然能弄上城市户口最好,那就彻底摆脱了农民身份,连走路的姿态都变了。白启书觉得,这股“进城风”就像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出国热”一样盲目,城市户口就好比绿卡一样金贵,拥有了它就好像有了诸多特权,好像血液都变得高贵了。而事实上,农民终究是农民,改变了外在的所有属性也无法摆脱骨子里的特质。那是几十年的乡村生活沉淀在你身体里的记号,不是住豪宅开跑车穿名牌喝红酒就能改变的。他倒不是歧视农民,他自己也是农民的儿子,他觉得农民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看不惯人们否定自身过去的那种无情决绝和迫不及待。

虽然有诸多不满,可他不能说出来,即使说出来也没人能懂,更不会有人听得进去,他只能乖乖地把钱借给妹妹。妹妹的电话是上午打来的,而父亲的电话隔天上午就来了。父亲一说,他才知道妹妹原来也跟家里借钱了,而后又得知首付款中的一半都是借来的,好在大头是她哥哥,并不会催着她还。白启书不太赞成这种方式,真要买了这楼,以后不仅要还债还要还贷,父母的年龄越来越大,大病小灾的随时都有可能,而四个老人的钱也被他们搜刮了,若真是发生了什么情况,到时候连救急的钱都拿不出。父亲倒没想这么多,他只问白启书买房着急不着急,要是着急就别借给她。白启书说,我还没打算过买房。父亲道,那你想一辈子租房?白启书也不知如何回答,他想不通什么时候房子成了一个最大的问题。他只好含混地说,也不是,我还不一定一直在北京呢!父亲道,那在哪儿?你工作就在北京,难道你还想回家来?白启书道,也不是不可以。父亲坚决地高声道,不可以,你都出去了再回来多难看啊,别人还不都说你没本事,你叫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白启书搞不懂父亲的逻辑为何这么没道理,可又不知如何反对他,便没再说话。父亲以为儿子被说服了,继续道,你要买房就先不要借给他们,他们买了房又不会让我们去住,只有自己儿子的房才住得仗义!我跟你妈早想好了,以后等你结婚买了房,我们就看孙子去,地肯定不种了,那时候也收拾不动地里的活计了,就看看孙子买买菜做做饭,等你们下班吃现成的,一家人天天在一块多好,不像现在一年也见不着你几回。白启书的心沉了再沉,好像落入了海底,重力压迫着他出不来气似的,父亲的愿望和要求一点儿都不过分,几乎每个老人都会这么想,可这样的生活要靠白启书创造出来,他觉得好为难。半晌没说话,他在想要不要跟父母说说自己心里的想法和打算。父亲见他不说话,又道,我只是说说,你别往心里去,该咋过咋过吧!

白启书再无心情写小说,又不想出去溜达,于是打开他经常去的某个社区网站,想放松一下心情。该社区包含读书、电影、旅游等吃喝玩乐各方面的信息以及评价等,白启书常去的是读书和电影社区,在这里有很多志同道合的家伙,至少从网上来看是如此。此社区曾被网友们戏称为“约炮社区”,也就是说此社区相当于一个成人聊天室或者交友网站,发生一夜情的机会很大,只是形式和载体不太一样,但目的和结果是一致的。白启书很少见网友,在这个社区里也聊了好几个不错的人,但从没想过要见他们,曾经也有一两个人提出过要见面,但都被他回绝了。白启书发了一个状态,说自己心情不好,很快就有关注他的人来回复他,跟他聊天了,问他是不是失恋了,还有人劝他凡事想开点,别钻牛角尖。他懒得回答这类话,后悔自己干吗要去发“状态”,于是干脆删除了。过了一会儿,响起叮的一声提醒声,那是该社区的站内留言提醒,有人给白启书留了言。他点开,是刚才那个关心他的网名“黑草莓”的人,这个网友性别女,年龄应该比他小,和他在网上眉来眼去过一阵子,说些半真半假的话。她问他,怎么删了?为啥心情不好?白启书随便回道,就是心情不好,什么都干不下去。“黑草莓”回复道,不然出来聊聊,喝杯咖啡,我今天正好也很空。白启书想,反正写不下去小说,那不如见见,又没有其他暗示,见面怕什么呢!于是留了手机号码,很快“黑草莓”给他发来了短信,约定下午两点在南锣鼓巷见面。之所以选在那儿,是因为“黑草莓”住在西城区,又近又熟悉。

白启书简单收拾了一下,在外面随便吃了点东西果便坐上了公交车。半个多小时后,他到了。离约定时间还有40多分钟,他只好一个人去了后海边转悠。凉风习习,垂柳的叶子都黄了,地上落了一层,风一吹便翻滚着,好像有人在卷地毯似的。这样的日子适合约会,他才想起自己和“黑草莓”都没见过对方的照片,只知道她是女的,年龄比他小只是他根据她说话的方式推测出来的,万一她比自己大很多,是个中年妇女怎么办?不过中年妇女哪有时间去玩那种社区呢?这种几率很小的,他渐渐放了心。好久没有碰女人了,自从和韩盈盈分手后就没见过其他女人,当然田彩凤和丁小钰这都不算。一心写小说的话,他可以清心寡欲,现在出来了,心也活络起来了,对一会儿的见面对象竟然有了隐隐的期待。

“黑草莓”准时到了,没想到竟然是白启书喜欢的类型,年龄和他相仿,应该不超过30岁,她的眉宇之间举止之中透出的那股自信的派头深深地吸引了白启书,无比顺从地跟着她进了咖啡馆。白启书有些后悔自己穿得太随便了,牛仔裤和衬衫都该洗了,运动鞋也不干净,再看脸上,胡子拉碴的都没刮一下,耳垂下方那颗瘊子上的两根毛也长得老长,他趁她不注意忍痛将其拔掉了。面对她的威慑力,白启书有点儿不知道该聊什么了,幸好此女擅长聊天,不停地找话题。可惜白启书对她所选的话题知之甚少,实在是无法跟她交流。比如咖啡端上来后,她品尝了一口道,味道一般,估计就是云南弄来的咖啡豆。白启书呵呵两声,不知如何回应,因他对咖啡实在了解太少。她便问,你爱喝哪类咖啡?白启书根本就没去过几次咖啡馆,实话实说道,我喝着差别不大,雀巢的,麦斯威尔的,还有越南进口的黑咖啡比较便宜。她笑道,你说的是速溶咖啡吧?没等他回答,她又道,我从来不喝速溶的,还是手磨的味道好。白启书窘迫地哦了一声,话题便就此打住了。

喝完咖啡,两个人在胡同里边走边聊。“黑草莓”知道白启书是个写小说的,便说,我也喜欢看小说,你看哪些小说?他道,那太杂了,纯文学基本上都看。她道,喜欢村上春树吗?《1Q84》不错,我正在看。白启书哦了一声,他当然知道这个作家,但自从看了《挪威的森林》外就没再关注过他和他的作品。她道,除了这本,还有《追风筝的人》、《质数的孤独》,作家嘛,国外的那些老头我喜欢,国内的太少,就安妮宝贝还可以看看。这些书,白启书都听说过,但没兴趣看,可为了不冷场,只好违心道,是啊,她的《莲花》不错。她摇头道,不行,还是新出的《春宴》写得好,你有时间可以看看,对人生大义的描写太透彻了,可能因为她去过西藏了吧?你去过没有?白启书摇头道,没有。她道,我前年去的,下个月打算去尼泊尔旅行,有兴趣的话可以同行。白启书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他肯定是去不了的,护照倒是有,主要是他没钱。她道,你这么不爱说话啊?白启书道,我慢热。她笑道,你是一个人住吗?白启书不太明白她这个问题具体所指,误以为在问他是不是单身,于是嗯了一声道,是的。她便道,我走累了,方便去你家休息一下吗?他道,可以是可以,但我好久没收拾了,挺乱的。她道,没关系,走吧!她反客为主一样,指令白启书把她带回了家。

上楼进了门后,她道,这么老的房子啊,怎么没重新装修一下?客厅怎么还隔开了?白启书道,对啊,中介不都这样利用空间吗?好能多租点钱。她道,噢,原来是你租的房子啊?我还以为你买的呢!进了白启书的房间后,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白启书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接过来,看了看房间的东西,然后站起来道,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点儿事,我先回去了。白启书已经预感到这一点,因为他自己也觉得她站在这样的房间一点儿都不搭,感觉就像公主进了贫民窟一样格格不入,顿时显得蓬荜寒酸。白启书道,我送你到地铁吧!她道,不用,我打车。说着,她迫不及待地走到了门口,就像逃命似的下了楼。听着迅速远去的脚步声,白启书说不出的沮丧和懊恼。很明显,那女的看不上他,嘴上没说什么,却以实际行动给了他极大的羞辱。白启书不想去想这件事,可片刻之后他收到了“黑草莓”发来的短信:我们生活差距太大了,不合适,你加油好好过吧!白启书气得马上删掉了这条短信以及社区内和她的所有通信,并且把她拉入了黑名单,可越是这样,自尊心受到的伤害似乎越大,他就好像被击垮的拳击手一样倒在了床上,别说喊到十,就是喊到一百他也不想起来。

最终把他喊起来的不是裁判,而是手机铃声。本以为不去接听会自动挂掉,可那个打电话的人却顽强不休,打到第三遍的时候,白启书不得不站起来去拿手机。一看竟是张磊打来的,他便接了。张磊也不问他为啥这么半天才接电话,直奔主题道,怎么样?启书,想好了吗?要不要来我的公司,协助我一同创业?白启书道,想好了。张磊道,那就说说,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放心吧!白启书道,我去你们公司上班,明天准备一下,后天我就入职。张磊高兴道,好样儿的,快来吧,你要一来我这公司就如虎添翼了,一定把那些对手打得片甲不留。白启书道,张总还是那么好斗。张磊道,那当然,创业就需要这样的精神,我会把你的斗志激发出来,虽然现在听你说话好像在垂头丧气似的。白启书道,放心吧,既然决定了我就会努力去做。张磊道,那就好,后天给你接风,快来吧!

十五

出差回来以后,苏婷婷便升职做了陈总的助理,静雪娇则被调到了行政部。静雪娇满腔怨气,没想到才请了几天假就被人乘虚而入抢了位置,这让她觉得很没面子,对苏婷婷亦是意见大大地有,但她不能表现出来,毕竟苏婷婷如今是陈总的大红人,得罪了她一定没好果子吃。静雪娇便在MSN上跟马峰聊天,打听苏婷婷出差的情况,马峰只说自己不太清楚,他不了解静雪娇,而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掺和别人的矛盾争斗,静雪娇便不再问。可是下了班去地下停车场开车的时候,发现静雪娇的车就在自己不远处,人也在车旁,正看着他。他不得不打了一声招呼。她走过来道,马经理可真是个好男人,下班就回家。马峰道,我得去接老婆。她道,如今这样的好男人可不多了,但愿一直这么好下去,别像陈夕东那样朝三暮四拈花惹草始乱终弃。在他看来,陈夕东这三个字可是敏感词,便不想接她的话,无奈她站在车一侧继续道,苏婷婷和陈总上床了吗?马峰摇头道,我不知道。她道,说吧,我保证不说出去,你就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就行,我保证以后不再问了。马峰只好不那么干脆地点点头。她道,谢谢啊!她手上勾着车钥匙,边走边晃着钥匙圈自言自语道,这个小狐狸精,看我怎么收拾她。马峰钻进车里发动起来,离开了这个他认为的是非之地。

长假之后,丁小钰日渐消瘦,那是因为她的妊娠反应很强烈,不想吃饭,就连喝一口豆浆都有呕吐感,更别说油腻荤腥。每天早晨只喝粥,晚上也喝粥,中午有时候也只是喝粥,幸好公司旁边就有个粥店,她早已把那个店里的所有粥品喝了一个遍。丁小钰跟马峰说,没想到怀孕还能让我找到减肥的方法,以后我想减肥了就只喝粥,别的都不吃。他道,现在就别想减肥的事了,等你以后带孩子自然会瘦的,那可不是一般的累。她道,你真打算让我一个人带啊?他道,那也不能请保姆吧,你看看网上的新闻,保姆虐待孩子的太多了,反正我的工资够养活你们,你就先别急着去上班了。她道,现成的免费的人你不用?他道,你说我妈?她就算了吧,人家都要嫁入姚家了,哪还顾得过来马家的孙子。她道,是你不想让她带,只要你开口,她还能拒绝?他道,对,我不想让她跟咱们住一块,到时候肯定生出许多麻烦。她道,不会的,我这个儿媳妇很懂事,只要她帮我带孩子,就算要点钱也无所谓。他道,不是钱的问题,先别打她的主意,她要是不嫁过去就可以考虑用她。

杨果枝那边的进展,丁小钰还是很想了解的,但马峰刻意不听不问,她也没办法从他那儿知道,只能抽出时间来给弟媳妇打电话。一般都是下了班,其他同事几乎都走了,马峰还堵在路上没到她公司附近时,丁小钰便拨通了弟媳妇的电话。待听到弟媳妇浑厚的一声“喂”之后,她跟她寒暄两句便直接进入主题。你看他们会结婚吗?丁小钰问。弟媳妇答,我觉得结不成,那男人太穷,没有稳定职业不说,连种地小买卖都懒得做,他拿啥娶?丁小钰道,这两天他们又见面了?弟媳妇道,对,几乎天天见。丁小钰道,你怎么知道的,你又没在老家看着他们。弟媳妇笑道,我眼线多着呢,别人不说,我儿子早就会学舌了。丁小钰道,也对,看来他们的关系还挺好,不知道吵不吵架。弟媳妇道,肯定吵,我跟你说吧,我觉得他们长不了,你知道为啥吗?丁小钰懒得猜,便道,不知道,你说吧!弟媳妇道,那男人整天花婆婆的钱,有一次他跟婆婆要钱,我看见了,真想上去扇他俩嘴巴子,让他没出息,跟女人要钱还那么硬气,就好像婆婆该他的一样。丁小钰暗暗吃惊道,怎么能这样呢?那婆婆也能忍受?弟媳妇道,反正我看婆婆没有生气的意思,就像哄小孩似的,给他钱。丁小钰道,这么下去,早晚会出事儿。弟媳妇道,你算是说对了,我也这么认为,婆婆不过是吃老本,我觉得他们俩长不了,早晚得分。丁小钰道,分了还是好的,我就怕那种人黏上婆婆,等到婆婆不给他钱了,再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弟媳妇寻思道,哎呀,还是嫂子想得远,还真有可能,他一个光棍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可咋办啊?丁小钰道,我就瞎猜的,我又不了解那个男的,不知道他会不会走极端。弟媳妇道,说得我害怕了,不行,我得把儿子弄到县里的幼儿园,我这就跟他爸说去,改天再跟嫂子聊!说完,她就挂了,丁小钰拿着只有忙音传来的话筒愣了片刻,果断挂掉,出了办公室。

上了车,马峰道,今天咋出来晚了?丁小钰道,虽然我不是马经理,可我就不兴有点儿事?他道,干吗吃枪药似的,今天想吃啥,别告诉我又喝粥。她笑道,喝汤吧!他轻轻触了一下她的脑门道,吃素吧,行吗?她道,我又吃不了多少,随便找个馆子,我点素菜就行了。后来他们去了家附近的东北菜馆,点了几个家常菜,他还要了一瓶啤酒。正吃着时,他的手机响了,拿出来看,是陆梦打来的。他接起来道,你好,什么事儿?陆梦似乎根据他含混不清的声音猜到了他正在吃饭,便问,吃饭呢?他道,是啊,跟我媳妇儿。她噢了一声,语气有所改变道,我来北京了,改天请你吃饭。他克制惊喜道,出差?她道,我调到这边了,可能要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他道,你适应得了北方吗?她道,适应不了也得想办法适应,有空再聊,你先吃饭吧。他说,好,有空再联系。挂了电话,只见丁小钰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不解道,干吗这么看我?她道,谁?聊得还真热乎。他道,一个客户,我跟你说过的,就广州的那个。她道,不记得了,女的吧?他点头,她又盯了他一会儿,他似有所悟道,哎,你这眼神啥意思啊?她道,没事,我就看看你做贼了吗?他不屑道,结果呢?她道,好像没偷东西,但是丢没丢东西只有你自己知道了。他道,没丢东西,你啥时候变成醋坛子了。她道,女人都这样。其实她心里明白他不会出轨,只是有一天在网上看到说男人在老婆怀孕时出轨的概率非常高,夸张点说老婆的孕期就等于老公的出轨期,即使她明白这些网络上的言论不过是为了博得眼球的危言耸听,可她多少还是有点儿担心,便故意试了试他,没想到他还有点儿不高兴了,只好就此打住。

丁小钰的皮肤很好,除了天生丽质外,早睡也可能是一个主要原因。一般情况下不到十点她便睡了,怀孕后就睡得更早了。而马峰是个夜猫子,婚后为了配合她,生物钟有所改变,但一般情况下还是比她晚一个多小时才上床。怀孕后,她就不再让他碰了,他索性看电视上网到很晚才睡。电视的声音放得很低,他打开笔记本,MSN自动登录,收到了离线消息。是陆梦发来的,比给他打电话的时间早了一点,看来她先在网上联系了他。见她依然在线,他便回道,还没睡?在哪儿?输入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一会儿她回道,在公司安排的宿舍,刚洗过澡,等头发干了再睡,你怎么不去陪老婆?他道,她睡了,我还不困。她道,谢谢你发给我的会议资料,老板觉得很受用。他道,不客气,你要在北京待多久?她道,看公司安排,短则几个月,长的话一两年也有可能。他道,那还真是辛苦。她道,辛苦倒不觉得,只是这边基本上没有朋友,同事也都是刚认识的,只有你算是老相识了,以后可能要多骚扰你。他道,欢迎骚扰。她回道,我打个电话就去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吧!他道,好,晚安!发过去时,她的头像已经灰了。他心想,下线倒挺快。

和马峰职位平行的还有两个人,同属于部门经理,全归陈夕东管理。三个人中,马峰所在的部门人数最多,负责的产品也最受重视,他也因此连带着备受重用,另外两个部门的人虽说职位上和马峰一样,但到了具体的薪资和奖金便比不上马峰,就连公司会议上,他们的意见也比不得马峰的有分量。但刚才的会议有点儿蹊跷,让马峰觉得不爽,好像被出卖了一般,却又只能哑巴吃黄连,受苦当教训。

事情是这样的,出差前两天,陈总抽查了几个员工的电话记录,发现电话量不够,同时也觉得工作氛围不够强烈,便找来三个经理问了情况,又让他们传达下去,每天务必保证三十个电话记录。其实电话记录作假这回事三个经理和员工之间心照不宣,只要不被陈总知道就没什么问题。从会议室出来后,马峰道,这下得严格点,不能再容忍他们有假记录了。郭悦是产品二部的经理,她长得很黑,所以五官尽管好看却也不显得美,她翻着涂了紫色唇膏的厚唇道,编辑每天工作那么多,哪有时间做电话记录啊?产品三部的经理周永健附和道,就是,还是等国庆节回来,我们找时间跟陈总提提意见,别做这些无用功了。马峰其实也觉得电话记录没做的必要,反正员工都是靠业绩说话,不努力就不会有高提成,既然努力了就需要打有用的电话,如果为了完成任务而凑数便适得其反了,于是他想了想道,也行,等我出差回来咱们再找陈总说这事儿。

没想到今天开会时,陈总点名批评了几个电话记录不合格且有伪造痕迹的员工,而这几个人都是马峰的手下,当着大家的面陈总没说什么,但会后单独找马峰谈了谈。他说,另外俩部门都没这事儿,上次我说的你没告诉他们?马峰想了想道,当时正准备出差,还有点儿别的事,我就给忘了。陈总道,以后注意点儿吧,我知道你老婆怀孕了,分了你的心,那以后生了孩子事情更多,还怎么工作?马峰连忙认错道,我以后一定注意。陈总便没再说什么,让他回去了,好像对他很不满意似的。马峰没有问另外两个人,他觉得可能是他们有意陷害他,对于这些任务都是陈总的助理去检查然后再报告给陈总,也就是说这也有可能是苏婷婷导演的一出戏,毕竟她以前在马峰部门,对部门的一些同事的工作情况很熟悉。至于真相到底如何,马峰一时之间也无头绪,再说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办法,只能以后多加注意严加防范,看来不待见他的人还不少,并且开始采取了行动。他倒不是太担心,因为他是高管中的CEO一手提拔的,有他坐镇总公司,没有人敢轻易把马峰怎么样。但他也听说最近新来了一位李姓副总裁,股东似乎也发生了变化,这也许都能影响到公司基层的人事更换,所以还是小心点为妙,只要工作不出纰漏,谅他们也不敢拿他怎样。

十六

如田彩凤之前所说,章文勇家的两套房子果然都在房山,其中只有一套是标准的社区住宅楼,他的父母在住;另外一套是他们自己盖的二层简易楼房,出租给了附近的小商贩。而章文勇目前住在西三环的一居室并不是买的,而是租的,韩盈盈搬过来以后,曾问他,为什么不买一套,住着多踏实。章文勇道,不着急,我倒要看看房价能涨到多高。韩盈盈道,越等越不合算,我看这房价掉不下来。他道,租房也没有不好,还省了取暖费物业费呢,等我家那老房子拆迁了我再考虑买房,那时候我也不在市里买。她道,那你想在哪儿买啊?他道,买别墅,要不就去乡下盖个小楼,空气还新鲜,四周都是绿树植被,你说多好。她不屑道,住不了两天就得憋出病来,我看还是住在繁华地段好,生活丰富多彩,想干吗就干吗!章文勇道,待你腻味了车水马龙的喧嚣闹市,就该想要清净了。她道,我才不会呢,我就是小市民,天天呼朋唤友吃喝玩乐才好呢!他皱皱眉道,俗啊,俗不“可爱”。她假装生气道,这么快就嫌我俗啦?他道,不是这么快,是打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俗,不过俗也有俗的好处。她道,那你得到什么好处了?他说,还没得到呢,要是得到了,我就不要你了。她狠狠地道,那我就永远不让你得到。他一把将她拉入怀中道,那可由不得你喽!

章文勇觉得女人大体可以分为三类,一类像猫,一类像狗,还有一类既像猫又像狗。像猫这一类,高高在上自命不凡傲慢得如同女王,等着男人去追去捧去呵护她们;像狗这一类呢,平易近人逆来顺受忠诚得好似仆人,把男人当成主人一样唯命是从,伺候着他们;还有一类便是两者兼而有之的,这一类中大部分是被男人追到手之前是猫,之后便服服帖帖做狗了;也有一些人追到手之前是狗,追到之后变成了猫,这类傻女人多半存在于后宫类的小说之中,她们恃宠而骄,所以一般死得又惨又冤,除非那个男人把她当成永恒的宝贝,否则不会有好下场,现实中应该不存在吧,反正章文勇没遇到过也没听说过。在他看来,韩盈盈就是一只猫,哪怕以后结了婚,她也改变不了骄横的本性,她过于强势的性格适合寻找爱做“妻管严”的男人,但很明显,那类人她又看不上,对她来说没有征服感。现在呢,她正在征服他,当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想进入他的灵魂,控制他的思想,占有他的一切。而他暗自发笑:我可没有看上去那么白痴。

完事后,他还在继续想这个问题,如果把自己的那套猫狗理论往田彩凤身上套的话,好像都不太合适。这家伙不太容易定性,有时候像猫,有时候像狗,但总的来说,她像狗更多一些。其实,很多时候,像猫像狗也是相对的,当她们所面对的男人发生了变化,她们也一定会随之改变吧!比如韩盈盈,如果是个千万富翁跟她谈恋爱,她一定变得像狗,而这不过是她的策略,她不可能一直隐藏自己的本性,始终都会显露出来。而田彩凤,她不管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男人,应该都不会改变,简单来说就是她一视同仁,不会看人下菜碟,这样的女人还是值得喜欢的,至少不用担心她图你的身外之物。当然了,现在的男女交往,纯粹图人的太稀少了,都是先图人,人过关了再图其他,其他方面也合适了才可能交往;若只是人过关那交往的可能性太少,也许只限于上床,若除了人其他方面都合适还是存在交往的可能性。不管图什么,只要对你有所图其实已经不错了,所以章文勇觉得韩盈盈还是可以交往的,况且他觉得这种像猫的女人其实一律外强中干,只要她的放肆和要求不超过他能接受的限度,那就什么都好说,若是真的让他动怒,一定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章文勇上大三时爱过一个女孩(是同级不同系的本校生),是那种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地爱,但后来她还是背叛了他,为此他受到了近乎于毁灭性的打击。爱上那个女孩的时候,他正和两个要好的发小合伙做化妆品的生意,当时三个人都有亲戚在国外留学或做生意,能低价拿到很多在国内受欢迎的进口牌子,于是他们充分利用起了资源,在大学附近的某个商场内租了专柜,还外聘了一个售货员。他们亲戚那边的进货渠道比较正规,保证是真货,加之比市场价要低上不少,因此口碑相传之下,生意越来越好。有了本钱后,他们干脆注册了公司,换了专门的门脸开了专卖店。这时候,在章文勇的强烈攻势下,那个女孩早已成了他的人,至少他认为是这样,几乎每天都在校园内出双入对。毕业后,他们依然在一起,他也以为会一直在一起,然后结婚生子,虽然也经常吵架,但吵完就好,比以前还好。他们的业务渐渐扩大,不光是进口的,很多国内名牌也做了起来,并且开了三家店,每个人负责一家。而他这一家是他和女孩在负责,他负责进货外联以及营销策略的制定等,而她主要负责财务,夫妻店开得蒸蒸日上。然而就在某一天,她突然消失不见,人间蒸发了,和她一起蒸发的还有将近百万的流动资金。起初,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以为她被人骗了,或者被绑架了,但报了警之后,通过调查显示,所有的证据都表明是她携款溜之大吉,并且不是单独一个人。章文勇见过和她一起消失不见的那个男人,但也仅仅是几面之缘而已,当时他什么端倪都没看出来,都怪自己对她太过于信任,以至于把她当成了自己。没想到那么爱着她,对她百依百顺,她却生了外心,一声不吭跟别人走了,而且带走了他的钱。

他消沉了一阵子,重振旗鼓后便对女人产生了戒心,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并且觉得凡是主动接近他的女人都有目的。事实也是如此,后来也交往过三四个,但都没有太长,不是他认为别人有问题,就是别人觉得他不太正常,于是只能以分手散场。他还记得曾有个女人发着狠地对他说,你这样不相信人,永远都找不到老婆,我祝你孤独终老长命百岁。其实又不完全是不相信她们,只是他已经没有能力全力以赴地去爱了,不光是因为年龄长了事情多了,更主要的是他没有那个心情了,他觉得恋爱这事儿虽然好玩却也挺乏味的,而结婚是比恋爱更无聊的事,所以不管家里人如何催他,他都还没有要结婚的打算。韩盈盈其实有些地方和当初的那个女孩比较像,当然不是长相,而是神态和性格的细微之处,这也是他为什么能跟她好上的原因,她不过是让他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但那不过是他的个人感受,过了这么多年,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那段往事的具体模样了,也许一切都是错觉吧,那就让他将错就错地错下去吧,看看能错出什么故事来。

章文勇的化妆品店并没有因为资金的缺失和情人的背叛而倒闭,甚至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他转而退了店面,把平台直接移到了网络上。随着网购逐渐深入到人们的生活之中,小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他租了一处商品房,找了几个人做客服和发货等工作,自己则负责进货和经营方向的决策。每天他都会去转上三四个小时,检查一下工作情况等事宜,因此他的时间比较自由。至于他跟田彩凤所说的月工资七八千不过是他相亲时的惯用套话,也借此探探这个女人对待金钱的态度。因他时间自由,每天韩盈盈上班便让他送她,下了班还要让他去接。持续了两周后,他有意见了,说懒觉睡不了,让她坐地铁,反正也不远。她道,你想我被挤怀孕啊?他道,你以前不都是坐地铁吗?也没见你怀孕。她道,你根本不是真心喜欢我,连送我上班都不想。他道,要是顺路还行,你让我绕那么一大圈,遛牲口似的。她噘着嘴,心想,那你有车不开,我找你当男朋友是为什么呢?有钱也不买房,我找你又不是为了在人家的房里过日子。事实上,她坐地铁也挺快的,虽然需要换乘一次,但和坐车所用的时间差不多,甚至路上堵车时,地铁更快一些。但她想要的是那种感觉,尤其是开车送她到门口时被同事撞见时的骄傲和自豪,省得那几个女的总是说她们的“车事”,不是撞了就是洗车没选对时候,要不就是她们的男友或老公的开车技术如何厉害。她们问起她那个男人是谁时,她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男朋友。想到这儿,她冲他道,连这点儿虚荣都满足不了我!他道,那你不能体谅一下我?是你的虚荣心重要还是我的时间重要?她气咻咻地说,好吧,你重要,你始终比我重要,行了吧?说完,她躺在床上缩成一圈,背对着他。他也懒得理她,心想同居真麻烦,还是单身好。

韩盈盈跟他冷战了两天,最后不知不觉就把气消了,面对这样无所谓的男人,若是生气只能是给自己添堵,这又何必呢!还不如想开一些,他能给多少就先用多少,他不想给的也先不要着急索取,着急也没用,强扭的瓜不甜呢!反正现在吃穿用度花的都是他的钱,自己的钱先存起来好了,不愁花不掉。他对她根本不是认真的,他心里肯定还惦记着田彩凤,否则不会不删除她的号码,就连电脑里还放着他们去草原时拍的照片。发现这些时,她觉得自己受辱了,难道她还比不上一个田彩凤?她都不屑于跟那个胖乎乎的女人比,为什么他心里就放不下呢?难道真如传说中的得不到的是最好的,死了的就永远活在心中?她懒得去追问,既然一个男人看不上你,不懂得珍惜你,那么再怎么做也是徒劳,还不如把他当成可利用的资源暂时过渡一下,等以后找到更好的归宿再跟他说拜拜。韩盈盈这么想的时候觉得自己有点儿狠,也思忖是不是太过分了,但转念一想章文勇对她的态度,她便释然了,谁让他逼她这么做呢,这就不能怪她了,是他自作孽。

韩盈盈的直接领导是个老女人——其实也不过四十多岁。女领导留着酷似播音员李修平那样的一头短发,两边的耳垂上闪着金黄色梅花形耳钉,说起话来一口东北味儿,打电话时经常跟各个比她年纪大的谢顶老男人发嗲撒娇,动辄就奶味十足地道,好久不见了啊,罗总,我是小蔡啊!刚一开始,每当她的声音在办公室响起时,韩盈盈便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后来明白了她这么做不过是逢场作戏,唯一的目的就是保住自己的位置,多拿点提成,多联系些人脉,在退休之前还能再升个级别。她的孩子在澳大利亚的某个学校上初中,每年需要不少钱,而据说她的老公做生意赔了一大笔钱,还欠了很多账,因此她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并非她天生就喜欢卖弄骚情。然而她多少是有些变态的,在她手下干活想出风头的那些姑娘们都被她挤对走了,为此员工的流动性很大,可这一块便是她说了算,没人去管这些,因此她越发猖狂。

女领导整人的手腕又多又狠毒,有一次竟然每天都到一个同事背后看人家的电脑屏幕,说人家看了与工作无关的网页,克扣工资,最后那同事不得不辞了职,为此大家背地里都叫她老巫婆。在单位里,韩盈盈一直都很低调,背地里一些女同事嚼舌根的时候,她干脆只听不说,虽然有几次领导发飙整人,也差一点儿波及到她,但好在有惊无险,她都平安度过了。这天,老巫婆又接到了一个电话,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的,反正她再次卖弄起来,说,好啊,您来北京肯定我请呗,我记得您爱吃日本料理,对不?对方不知说了什么,总之很短的,她又接着道,对对,我知道,您上次来北京我不在单位,这次一定补上。这个电话打过不久,老巫婆把韩盈盈叫到了外面,说,今天有一个饭局,事关咱们单位的发展,我一个人去恐怕应付不来,对方三个人呢,所以我想让你跟我一块去见见世面,总不能一直不出头是吧?韩盈盈有些意外,心想这老巫婆不定打的什么主意,但看起来像是真心邀请,不便推托,便道,可是我行吗?我怕搞砸了。老巫婆道,行,我不会看错人的,你比那几个稳重多了,拿得出手,别看高娜胡萍她们平时唧唧歪歪,实际上肚子里没货,遇到真佛就傻了。既然老巫婆如此抬举自己,韩盈盈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答应下来。

下班之后,她坐上了老巫婆的车,又问她一会儿要见的是什么人,需要注意哪些事项。老巫婆给她讲了几条基本礼节,只说是跟协会有关的人,又道,不用太拘谨,放开了就行,那群50后其实也都是大老粗出身,不会太讲究的。韩盈盈便不再那么忐忑了,事实上她刚进这个单位时一直期待着能遇见“上面”的人,但碍于老巫婆挡在中间,根本不给她们这些年轻女人机会,后来她也就不再奢望,只求安稳和工资该涨即涨即可。没想到,这时候老巫婆却为她打开了这扇门,但她觉得可能是老巫婆有些力不从心或者信心缺失才会想到拉一个助阵的吧。她不过是被利用的对象而已,老巫婆一定是觉得韩盈盈对她没有威胁才做出了这种选择吧?难不成她那么好心,把自己当成垫脚石为别人的前程铺路?韩盈盈觉得不太可能,总之不管怎么样,见机行事就好了。

到了饭店,见到了三个人,其中两个年龄大一些,还有一个稍微年轻些,但也有四十多岁了。一一作了介绍,但并未透露单位和职务,只说这是刘总,这是郝主任,这位是何总,何总可是年轻有为啊!那个刘总便道,小蔡啊,听你这话我可要吃醋了,明显嫌我们老了,不把我们放眼里嘛!老巫婆笑眯眯地道,哎哟,罪过,没想到半年多不见,刘总心眼变小了,那我喝酒赔个不是吧!郝主任指着韩盈盈道,你赔罪我们不接受,让这位姑娘替你来吧,我看她比你老实多了。老巫婆道,郝主任眼光锐利,叫她小韩就行。郝主任道,这么叫都把人家叫成小伙子了,芳名是什么?韩盈盈心想老巫婆的把戏没得逞,于是她说出了自己充满诱惑的名字,一下子就把蔡凤华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比了下去。刘总道,好听,晶莹的莹吗?何总道,我猜是“盈盈一握”的“盈盈”二字。郝主任也笑道,对,看这杨柳细腰,不是这两个字倒说不过去。韩盈盈偷瞄了一眼老巫婆,发现她若无其事一脸笑意,便道,你们觉得是哪个字就是哪个字,是哪个都一样。她举起一杯清酒道,我替蔡工喝一杯。干了之后又笑着看了老巫婆一眼。老巫婆也笑着,吃了一个寿司,聊了几句近况后,又说起了协会里的事。高层内部的事情韩盈盈根本不了解,因此她插不上嘴,只能当一个忠实的听众,捕捉有用的信息,不时把盘子挪到他们跟前,充当服务员的角色。

吃过饭,郝主任又带几个人去了茶馆,品茶之余继续聊天。郝主任道,以前怎么不见你把韩盈盈带出来呢,掖着藏着有啥用?老巫婆便笑,韩盈盈道,我刚来不久,况且业务也不熟悉,带出来还不够给蔡工丢脸的。刘总道,说什么丢脸不丢脸的,咱们虽然是合作关系,但更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就不必在乎那么多。何总道,就是,以后要经常出来。郝主任道,是啊,我们三个都在北京,聚的机会就多了。老巫婆道,那是,以后你们有什么事用到小韩的话,尽管找她,我没意见。郝主任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我们记一下盈盈的手机号,说着三个人拿出了手机。韩盈盈只得报上来,同时又记下了这三个人的号码。

茶喝了一个多小时,散了时已经快十点了。郝主任道,我让司机去送盈盈,我坐刘总的车。韩盈盈忙说,不用了,我自己会回去。刘总道,那可不行,要是出了差错,你们蔡工饶不了我们。何总道,你住哪儿?韩盈盈说了,何总道,也别用司机了,我差不多顺路,我去送吧!刘总道,那好,你要好好送到门口再回来。郝主任笑道,不,要送到家里,看到她没事才行。老巫婆道,那就麻烦何总了。又相互道了别,韩盈盈钻进了何总的车,看了几眼并未认出是什么车,后来便问他,他笑道,英菲尼迪。她哦了一声,颇觉陌生。她又问,何总住哪儿?他道,鼓楼。她道,那也不算是顺路。这话刚说完,便觉察出了其实是他故意为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便问,您是北京人吗?他拐了一个弯道,为什么这么问?她道,住在二环多半是老北京了吧?他笑道,我也就算个京二代,祖籍山东的,生长在北京,就像你以后有了孩子,他也是京二代。她道,那可不一定,能不能留在北京还得两说。他道,努力吧,尽量,留不下来也没关系。她便问,您孩子多大了?他道,我儿子上初二了。

何总一直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她说了谢谢,目送他的车离开才往回走。进了家门,发现章文勇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她回来只看了她一眼道,有应酬?她道,我不是给你发短信说我晚回来吗?你没看见?他道,没看手机,光看电视了。她心里有点儿悲凉,心想这个男人一点儿都不关心她,想发作,却还是忍住了,发作了能有什么用呢?反正他只是暂时的,就由他去吧,现在对他好一点儿,待他习惯了突然抽身而退(当然她会找到一个比他好得多的下家),让他哭去吧!谁让他不好好珍惜,认识不到自己的价值呢!

十七

白启书入职张磊的公司那天是被戏称为光棍节的11月11日。张磊玩笑道,这是不是预示着你一辈子都要打光棍?白启书笑道,那样正好,我来上班就是为了全心投入工作之中。张磊道,那可不行,背后有个女人才好,抓紧点吧,爱情带给工作上的可都是正能量,说不定有更好的新想法。张磊几年前结过婚,女儿半岁时便离了。前妻一直在北京,他偶尔会过去看看女儿,每个月都要支付固定的生活费。白启书道,不着急。他暂时还真是不想谈感情,有了前车之鉴,一定要先把生活质量搞得像样点儿再说,否则煮熟的鸭子又给飞了。

每到晚上,张磊带着白启书去饭馆吃饭,有时还会多一个新招来的女行政兼前台,最喜欢去的是一个铁板烧的自助餐馆,这里的服务员几乎都认识了他们。张磊盯着眼前的海鲜炒饭道,现阶段的任务便是尽快进入正轨,招人这方面还得你把把关,男女比例要招平衡了。白启书道,就不怕办公室恋情?张磊道,没有恋情的办公室不像话,又不是修道院寺庙。白启书道,如今和尚也可以结婚了。张磊得意道,所以说,咱们公司不仅不阻止这个,我还希望能成一两对儿。白启书道,以前咱们的联合时空不就成了三四对吗?张磊回忆片刻,点头道,最重要的标准还是人品和能力水平,在这些条件差不多的情况下再看相貌,女孩的话太丑的不能要。白启书点头,心想这家伙还是色性难改,前妻之所以提出离婚还不是因为那时候他跟女秘书搞在了一起。

那天早上,拉开会议室的玻璃门,白启书愣了一下。会议桌对面坐着等待面试的女孩让他眼前一亮,皮肤很白,五官长得好像韩国美女李英爱。自从对异性有了审美之后,白启书中意的女人便都是脸型圆润的,比如邓丽君、林心如、俞飞鸿等,尤其反感那些下巴尖细的锥子脸美女,真担心她们点头嗯一声就会扎破锁骨窝。他坐下来,看她的简历,名字也很有个性,叫乌云高娃,再往下看才知道她是蒙古族的,已经毕业四年,在两个公司工作过,现在是离职状态。白启书先问了问常规的东西,她一一回答,他又问,以前有过文案经验吗?她道,有过,是给一家服装店编辑网页内容,偶尔出一些促销活动的点子。他又问,乌云是什么意思?她道,那是蒙语,翻译过来就是智慧的意思。他下意识道,人如其名。她笑道,谢谢。他又问,那你老家都是大草原?她道,是啊,锡林郭勒草原,很美,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不过我十多年没回去了。他道,为什么?她道,我是跟我父亲来北京的,上初中时就来了。接着白启书又跟她讲了薪水和保险公积金之类的福利待遇,她表示比较满意。他便问她,最快什么时候能入职?她道,我想再考虑一下。白启书心里是愿意让她来的,便问她,还有别的面试?她道,没有,我家里有点儿事。他道,那好吧,这是我名片,想好了联系我。她接过名片道,白启书?他道,对。她道,真是白启书?见她表情奇怪而又夸张,他纳闷道,对啊,怎么了?她看了看他道,没什么,重名而已,我还以为是我同学呢!他道,噢,我这名字还真有重的啊,这还是头一次遇见。她笑道,那我最晚周末也会给你答复。他点头道,行,考虑好了再来。没想到第二天,乌云高娃便打来了电话,说她明天就能来办理入职手续。白启书显得有些兴奋道,好,来吧,该带的都带来,早晨别吃饭,来了公司要先去体检。她道,知道了,谢谢你,明天见。

张磊说话算话,虽然现在公司还没有进入盈利阶段,但白启书的月工资还是第一次达到了五位数。领到工资后,白启书居然有些不安,心想自己真是没出息,这点儿钱又算得了什么,看来他是太容易满足了,难怪韩盈盈要离开他。白启书想跟从前的生活彻底告别,首先想搬离原来的四环外,住到离公司近一些的京城东边,但打听了一下房价,却吓了他一跳。随着房价的不断上涨,房租价格也越来越高,他本想租一套一居室,以后父母来了也方便,可最便宜的也要二千五以上,还不过是简装,精装修的都在三千以上,若是押一付三,他一个月的工资就没了。如果租个单间,相对便宜点儿,但这跟现在没什么区别,还不定碰到什么样的室友,好歹和现在的室友已经相处融洽,习惯了对方的生活方式,所以思来想去,他决定暂时不挪窝,还是先住着吧,反正合同还没到期,等以后有了积蓄再想。

既然住的地方不能改变,白启书只好从外在包装了一下自己,买了认为不错的西装和皮鞋,发型也换了干练的圆寸,如此一收拾果然比以前精神多了。张磊听说他的英语不行,又从公司出钱帮他买了新东方的口语课程,说以后会遇到国外客户,到时候会让他翻译。既然不花自己的钱,而且老板都已把课程买了,那白启书只能去学了,每周三节课,反正占用不了太多时间,技能学到了还是自己的,何乐而不为呢!他是彻底忘记小说了,每天那么晚回家,家里的笔记本几乎就没再打开过,周末一般情况下也都安排得满满当当,难怪田彩凤揶揄道,你现在比我都忙,真是大忙人。白启书便道,可我没你钱赚得多啊!田彩凤道,你不是一直都不在乎钱吗?脑袋进水啦?他道,是啊,进水了,冲得开窍了,钱多好啊,我要努力赚钱。田彩凤道,这么想就对了,我看好你。

乌云高娃来了以后,每天白启书都会暗地里关注她,越发觉得这女孩不错,几次想请她吃个饭之类的,但又不敢贸然行事,害怕被她误会,把自己当成轻薄之徒,另外他也不想现在就陷入一场感情之中。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他想多了,她对他确实没有一点儿别的意思,甚至连眼神都纯洁得没有任何内容,白启书还以为是她不好意思是害羞的表现,但实际上是她早已心有所属名花有主。有一次下班后,白启书提前出去买饭,回来时看到了她的男朋友来接她,并且是开车来的,虽说不是多么好的车,可也比他这个还在坐地铁回家的人强吧!于是,刚刚萌芽的情愫便被自己硬生生地掐断了,他告诫自己还是等混出个人样来再想感情恋爱结婚这些事情吧,否则现在想也是空想而已,假如给不了你喜欢的人安全感和好生活,还不如假装不喜欢她。

感情生活空白的白启书并不缺女人,忙碌之中他在网上结识了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女人,名叫紫荷,当然是网名。就他们的关系来说,没必要知道彼此的真名。那天晚上见过面之后,白启书直接上了她的车去了她家,做了爱做的事。那是白启书压抑许久之后的第一次释放,因此做得格外卖力,加之两人互有好感,而她家的环境实在太适合调情,于是两个人兴致很高,吃过早餐分手的时候还都有些意犹未尽,并约好下次再见。从那以后,当白启书欲望来了就想找她,但想十次也不过找一次,他不想对她形成依赖,因为他知道他们不可能有什么发展,他们的关系在见面之后便决定了,即使再交往下去,也不会发生质变。那个紫荷的具体情况他也不得而知,虽然对其充满了好奇,可他不敢问,反正她肯定不会跟他结婚,那又何必认真,顺其自然就好了,还不会给彼此添麻烦,不会有什么压力。

对新进员工要进行一些业务方面的基础培训,这个任务张磊交给了白启书。每次培训之前,张磊都要推销一下白启书,把他吹得貌似很牛逼,最后还不忘告诉大家他依旧单身,搞得就像某个相亲节目的开场一样。老板这招的确糊弄了一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有事没事都要靠近白启书,没话找话地跟他聊天,但白启书对她们没什么兴趣,便也没什么热情,加之后来大家也慢慢搞清了白启书的背景,根本不像张磊说得那么邪乎,除了工资比一般员工高之外,没房没车没北京户口,根本不值得去巴结,于是就再也没人对他献殷勤,除了乌云高娃。这个女孩一直很用功,每次跟白启书请教的问题也看得出来是只有认真工作才可能发现的问题,除了一小部分专业知识外,更多的是和客户沟通时遇到的障碍。这方面,说起来容易实战起来比较难,好在白启书有经验,给她举了一些例子。她心悦诚服地点头,后来又跟他反馈了实际结果,还说有个客户过几天要来北京,想见面,而且想要见见白启书。白启书道,你的客户你去见就行了,干吗还要见我?她道,我一直跟他说过你,人家觉得你很厉害,想当面会会你。他只好说,那行吧!

见客户是晚上下班后,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独自开车来到了白启书的公司附近。饭店亦是就近选的,当白启书和乌云高娃出来时,那客户已经到了楼下,接他们上了车。客户开的宝马,明显比田彩凤那款3系的要好,他一开口说话,白启书就听出来了是家乡那边的暴发户,因他一向瞧不上暴发户,便说着普通话,根本未提及自己的籍贯。出乎他意料之外,乌云高娃在跟客户介绍他时竟说白启书是她的男友,同时又跟他使了个眼色。白启书虽有疑问,也暂时压着,假装她的男友。到了饭店,客户道,我请乌云,你们谁也别抢,又问他们喜欢吃什么。他们说随便。那人便指着菜单看也不看对服务员道,这个这个这个,接着他翻了两页,又说,这个这个这个。乌云高娃和白启书见他这架势,连忙道,够吃了,别点那么多。客户道,都尝尝,我没来过这家饭店。说着,他又“这个这个这个”了几次,服务员也看不下去了道,够了。客户道,真够了?服务员说,肯定够了。他还想要酒,乌云道,您开车,还是别喝吧!他道,没事,意思一下,喝多了有人来给我开车的。于是又要了三瓶啤酒。

开始聊天时白启书才发现乌云欺骗了他,客户对公司的业务并无太大兴趣,只聊着自己的私事和乌云高娃的私事,毫不掩饰他的财富和享乐人生。谈及他的家庭和儿子,几句交代之后,又道,其实我有三个家,老家一个,天津一个,北京一个,这次来就是看北京的媳妇。白启书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乌云也只是笑笑。客户自己说得倒起劲儿,还拿出手机给他们看了好几张照片。当白启书看到那些照片后,犹如当头一棒,心里为之一震,随即愣住了。客人以为他被女人的美貌震慑了,嘻嘻笑道,你注意点儿啊,女朋友在跟前还这么眼馋。乌云道,没事,他有贼心没贼胆儿。客户便笑,继续说着他的女人:这位,听话着呢,别的都好,就是文化低点,才初中毕业,我还是喜欢你们这种有文化的人,聊天都不一样的感觉。白启书瞬间没了兴致,不再发言,也懒得再看这客户一眼。乌云发现了他的情绪,帮忙掩饰着,继续跟客户聊道,那您老婆知道吗?他道,知道,她不生气,她凭啥生气啊,我一直养着她,离开我她一分钱都没有,活不下去。乌云在桌下捅了一下白启书,他只好违心地恭维着,您真有本事。客户道,女人都这样,给她钱花就老实了。

终于吃完饭,客户道,我送你们回去吧!白启书忙道,不用了,我们还有事儿。乌云高娃也道,谢谢您的款待,还是快回去吧,我们很近的。客户道,那行,你们去吧,有空再找你们。说完,他发动车子开走了。两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乌云夸张地拍拍胸脯道,终于走了,以后可不要找我了。白启书已经看出来她叫他跟她一起来见客户的用意,便也没再问她,只说,这样的人少搭理为好,保持距离就行了。她道,明白,反正他现在以为我有男朋友了,不会再勾搭我了。他道,为啥不叫你男朋友来?干吗叫我冒充?她眨眨眼道,谁说我有男朋友啦?他略感意外道,难道没有?她道,没有啊!他道,骗人,我看见过他来公司接你,开着一辆有点儿旧的车,好像二手的。她想了想,笑道,咳,那是我哥!

等乌云上了公交车,白启书赶紧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给紫荷打电话。等了半天,才有人接道,干吗?她有些气冲冲的,好像在怪他电话打得不是时候。白启书不顾忌她的情绪,直奔主题道,我,今天能见面吗?紫荷听出了是他,稍微缓和口吻道,不好意思,今天不行,我一会儿有事。白启书道,是不是见别的男人?紫荷道,那你管不着。白启书气道,我也不想管,我就想确认一下,告诉你以后别再找我了。紫荷道,不找就不找,以为谁稀罕你呢!说完,她便挂了。白启书既愤怒又懊恼,想起刚才客户手机里的紫荷照片,感觉就像是踩了狗屎一样窝囊。一想起紫荷被那样的暴发户上过,自己竟然跟一个二奶发生了关系,他便郁闷得不行,这种事又不能和别人说,祈求得到安慰,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再慢慢消化。因此他只想马上翻页,尽快忘记这件事和这个女人。为此,他着实伤神了几日。

十八

陆梦请马峰吃饭那天,丁小钰一下班就被田彩凤接走了。她跟马峰说,我借你家小钰一晚上,回头给你租金。马峰便知道是她寂寞了想要人陪,可又找不到其他人,于是道,现在租金要翻番了,是俩人陪着你呢!田彩凤道,没关系,反正我是这孩子的干妈,给多少钱我都心甘情愿。马峰道,行,你别让她吃辣吃冷的,早晨送她去公司,要不然我去接她也行。她道,算了吧,你还是别折腾了,我偶尔一天不睡懒觉还成。陆梦已经请了马峰好几次了,但马峰都没去,实在是不想抛下丁小钰去赴约,而今天正好有时间,于是在MSN上跟陆梦说了,陆梦道,真是难得,你下了班就去三里屯那边吧,我在那儿订了位置。

下班之前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差不多半小时就停了。路面正好湿了,却没有积水,一股秋风从车窗吹进来,马峰打了一个激灵,心想,冬天就要到了。陆梦的公司就在朝外,下班又比马峰早,因此她很快就到了那家名叫“草本工坊”的茶餐厅,这里甜品比较多,她喜欢吃。马峰一刻钟后才到,等她下楼来找他才把他领进去。他道,我很少来这块儿,要是你不接我,我还真得迷路。她道,知道你不常来这种地方,但离我近,你将就一下吧!他道,舍命陪君子。她笑道,哪有那么夸张。说着,把菜单递给他,让他点菜。他道,你点吧,我什么都吃。她道,那也行。她叫来了服务生,也不看菜单,熟练地说,芒果班戟、菠萝古老肉、碗仔翅、干炒牛河、梅菜排骨煲——够了吧?他道。她想了想道,先点这么多,不够吃再点,再来两杯奶茶,你不喝酒吧?他道,不喝。服务生走了,她道,这儿的菜量很少,看着多,等下吃不饱可别怪我。

天气转凉了,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开衫卫衣,雪白的脖子上悬着一根闪亮的细链,随着她的动作而晃荡着。他把目光放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问她,觉得北京怎么样?她道,还行吧,不过还没来得及去转呢,再说天冷了,估计也不好玩。他道,你想去哪儿,等会儿我开车带你转转。她吸了一口奶茶道,大晚上的,能去哪儿?他说,看夜景呗,去天安门。她开心道,好啊,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还没去过呢。他说,很多地方都是晚上比白天好看,等会儿好好转转,我也好久没转了,觉得那些风景就在家门口似的,总也想不起来去。她道,人都这样,近在身边的就不懂得欣赏,我一离开广州,才开始怀念北京街建设六马路之类的那些不起眼的地方,才觉得它们有味道,很想再逛逛。马峰深有同感地道,要真是把你放在那儿了,你又没兴趣逛了。她道,对啊,就像一个人似的,离开了想,到一起了就没感觉。他道,恋人时间长了不就这样吗?她点头道,原来有一次我问我男朋友什么时候娶我,他说,等互相没感觉了还不想分开的时候就结婚。他笑道,你男友还挺有个性。

吃过饭,马峰沿着工人体育场北路一直向西,先后过东四十条张自忠路到地安门东大街,接着向北一拐到了后海。他说,这地方也有很多酒吧,比三里屯的安静多了,我喜欢这边的,可以去烟袋斜街走走再找个酒吧喝杯酒。陆梦道,好啊!下了车,站在银锭桥上,她摆了个造型道,给我照张相,说着把手机递了过去。看着手机里的佳人,马峰手一抖,照片糊了,只得重新再来一张。他们在烟袋斜街转了转,买了老酸奶和章鱼小丸子,然后又在酒吧街转了转,但没进酒吧。上了车,她兴致很高地问,现在去哪儿?他故意道,哪儿也不去,送你回家吧!她道,不行,我还没玩够呢!她的语气有些撒娇的味道在里面了。他便道,骗你呢,说好的天安门还没去呢!当下发动车子,过北海公园、景山公园门口、故宫后门、角楼,最后到了天安门广场。此刻已经接近十点钟,长安街上灯火闪烁,人却非常少,广场上倒有些人,除了游客还有放风筝的老大爷。她像个孩子似的在广场中间伸开双臂抬头望着天转圈道,真大啊,我以前就没见过这么宽敞的地方。马峰心想,真该带你去华北平原去看看,那才叫一眼望不到边呢,这算什么啊!她转得有些晕,马峰怕她摔倒,及时扶住了喝醉了酒一样的她。她朝他一笑,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触到了她柔软的身体,不禁心动了一下。

田彩凤和丁小钰在莜面村吃的晚饭,这个地方比较偏,藏在一片树林里。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饭店里灯火通明,看上去好像一处农家院,而且一进门便是一口巨大的锅灶,蒸气袅袅,更像是平民百姓之家了。丁小钰道,你还真是能踅摸,这地方都能找到,敬业的吃货啊!田彩凤道,这儿的鱼和蘑菇炖鸡最好吃,等会儿一定要尝尝。丁小钰道,那我就点你说的那俩菜吧,剩下的你点。田彩凤道,行。进了包间后,丁小钰问,那个章文勇就没再联系过你了?田彩凤道,别跟我提他。丁小钰道,怎么?不会气还没消吧?田彩凤假装不屑道,消不了,真后悔当时没骂他,以后也都没机会骂了。丁小钰一针见血道,真要有那机会,你还舍得骂?田彩凤道,骂死他!丁小钰道,你跟我还不说实话,憋死你。田彩凤叹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日子总时不时想起他。丁小钰道,那就说明你喜欢他,你别不承认啦!田彩凤道,可是他跟别人好呢,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丁小钰道,既然他都不找你了,说明他不在乎你,咽不下去也得咽,可不能自降了身价。田彩凤道,那倒不会,我才不会主动找他呢!丁小钰道,那就把他彻底忘掉。田彩凤道,不知道怎么忘。丁小钰道,再找一个人,这是最有效的良药。田彩凤道,这个碰了好几年才碰到,怎么可能那么快又出现合适的?丁小钰道,那倒也是,找人介绍吧,他不也是别人介绍的吗?田彩凤道,不想了,离了谁都能活。丁小钰道,可是过得没滋没味啊,寂寞得你非要找我,怎么不找白启书,好久没见他了。田彩凤道,人家忙着呢,去上海出差了。丁小钰道,这次张磊搞得还挺大,怕是真要发财了。田彩凤道,那你跳槽呗,反正他不敢不要你。丁小钰道,等我生完孩子再说。

饭菜的确很好吃,那鱼炖得很烂,鱼刺都能吃下去。吃饱以后,两个人又在北辰购物中心逛了逛,其实没有东西可买,只是随便逛逛,不外乎看看衣服。回家后,洗澡喝酸奶,看了一会儿电视两个人便上了床准备睡觉。丁小钰拿出手机刷了一下微博,田彩凤道,干吗呢?丁小钰道,睡不着。田彩凤道,我也是,太早了,你说马峰现在干吗呢?丁小钰道,看着电视上着网呗,我在家都睡得晚,我不在家就更由他了。田彩凤道,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丁小钰道,快别了,没意思。田彩凤道,不行,我得问问,万一他做坏事呢!说着,她拿自己的手机拨通了马峰的号码。

在天安门广场逗留一会儿,马峰把陆梦送回了住处。车停在马路边,一片银杏树的叶子落在了挡风玻璃上。陆梦道,真美,你不上去坐坐吗?他道,太晚了,不去了吧!她迟疑道,好,那有时间再找你。说完,两个人不约而同转了头,都想说话,却都欲言又止。此时车窗内的灯光是橙色的,温暖地打在两个人的脸上,故意制造着暧昧的氛围。她那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好像蝴蝶的翅膀,叫人忍不住想摸一下。她闭上了眼睛,他向她靠近,嘴巴正要探过去的时候,手机响了。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他心里骂了一句,拿过手机,见是田彩凤便赶紧接了。田彩凤道,干吗呢?马峰道,看电视上网,你们还没睡啊?她道,看电视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啊?他道,声音放得小,她呢?她道,你老婆一切都好,正要睡觉了,我们没别的事,就是跟你说一声晚安,你要跟她讲话吗?丁小钰接过了手机,又跟他说了几句废话才收线。陆梦一直识趣地没出声,连呼吸都故意压低了,直到他挂掉电话才笑道,你老婆查岗呢?他说,没事儿。气氛被打破了。她下了车,他也跟着下来。她说,你先走吧,我再上去。他说,我要看你上楼再走。她道,没关系,就这几步路。他走上前抓住了她的手,顺势抱住了她。少顷,她轻轻挣开他的怀抱道,好了,我先走。说完,她往单元门走去,再也没回头。直到看不见她了,马峰才开车走人,回到家中坐在沙发上依然感觉仿佛在梦中。

每至元旦前夕,公司都会公布下一个年度的人事调动,一般情况下,高层管理人员很少会变动,而中下层的变化比较频繁。相对来说,马峰比较稳定和幸运,他是从小组长直接升到了部门经理,当初那个黄姓CEO很看重他,觉得这人可用,既不那么正直呆板,又不会过分对上司阿谀奉承,最重要的是领导能力和技术才能兼而有之,公司就需要这样的人才。CEO拥有一部分股份,但所占份额较少,他并非原始股东,也不是公司的创始员工,据说是从另外一家公司花了高价挖过来的。挖他的人正是现在的董事长,也就是说,他其实也只是个打工的。之前,和他平起平坐的领导只有两个,而那两个基本不管事儿,只是开会时表个态,发表一下不痛不痒的意见,实权几乎都掌握在他手里。而前段时间新来的李姓副总裁却使得权力架构有了改变,据说他是董事长以前的一个学生,毕业于清华大学,后又出国深造,在外企工作过,来这里只为还董事长多年前的一个人情,并不求薪水待遇有多高。陈夕东知道此事后便上赶着巴结起了这个新来的副总裁,因之前的CEO对陈夕东并不是太满意,觉得这个人心胸狭隘,目光短浅,总喜欢把国企那一套搬到公司中,弄一些陈旧的甚至倒退的制度。CEO也曾跟董事长提及此事,但董事长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况且陈夕东是他的好友推荐给他的,他不能得罪人。另外一方面,董事长觉得CEO权倾公司内外,也许是时候削一削他的权力了,这才请来他的亲信李副总裁分管CEO之前的大部分工作,无形中削减了他的权力。人事调动的通知早已挂在了公司内网上,表面上看来,CEO的位置并没有发生变化,只说鉴于公司业务日益庞大,需有识之士加盟,故增加了一位副总裁分担CEO的部分事务。

马峰倒是没有感受到公司氛围有什么不对,毕竟不在总公司,后来有一天他听上海那边的人说CEO在开董事会时气得摔了椅子。虽然只是传言,但这种事也只能通过传言的面目示人,除了当事人有谁会站出来澄清呢!预感到会有事情发生,但马峰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元旦过后,黄姓CEO便辞职了。离职消息在内网上发出后两天,CEO在网上找马峰聊天。大意就是让他好好干,不要听信传闻,也不要瞎想,以免影响工作。马峰一副虚心接受的样子,便问CEO打算去哪儿,他知道问他离职原因一定不会得到真相,倒不如说点儿别的。CEO说,还没想好,天大地大,哪儿去不成呢?马峰又关心起了CEO的利益,问他,股份给你了吗?他道,卖给那个新来的副总裁了。马峰道,噢,怎么不等上市呢!CEO道,照这样发展下去,不倒闭破产已经不错了,上市简直是白日做梦。马峰从这话里捕捉到了信息,也没再深问。CEO嘱咐他道,明哲保身,给自己留条后路,别太执着和实诚喽!马峰道,多谢您,我会注意的。两个人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CEO便下线了,剩下马峰胡思乱想。

下班前,静雪娇又在网上找到了马峰,说,上次那件事你被陷害了,老陈是故意的。马峰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只道,不可能,怪我疏忽。她道,切,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人家是看你不顺眼了,都开始攻击你了。马峰道,呵呵,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做好分内事,不管其他。她道,你想得也太天真了,陈夕东跟副总裁走得很近,差不多每天都在通话。他道,领导们交流很正常。她道,还有那个苏婷婷,你觉得她当了助理就能满足吗?马峰道,那她还想干什么?她道,怎么着也得是个经理吧,怎么样?有没有危机感?马峰决定不上她的钩,不动声色道,跟我没关系,就算有人想坐我这个位置,那我让贤好了,当普通员工更轻松。她道,哼,看来你还真是小心,我倒要看你能忍到啥时候,要是哪天想反抗了跟我说,我有陈夕东的重大把柄。他没当真,但也着实被吓了一跳,只道,好的,静观其变吧!事实上,最后这个成语说明他愿意相信她,有结成同盟的可能,但现在还不是时候。马峰感觉疲惫,没想到一个公司内竟有如此多的破事,难道努力工作凭实力上位不惹闲事儿不走歪门邪道那么难吗?但回头一想,确实挺难的,这可能是中国才有的职场特色吧!

十九

老巫婆蔡凤华只带韩盈盈陪了一次客就再也没带她出去过,甚至都很少再跟她说话。每次再有陪客机会,她都带手下的一个男孩去了,看来女人之间很容易就成为敌人。韩盈盈知道那天她尽管表现得低调再低调,但还是抢了领导的风头,老巫婆怎么受得了呢?也许她正在想办法把我挤对走吧?韩盈盈这么想的时候,心里是有些悲壮,但更多的则是一股看透世事后的苍凉,同时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现在早没了铁饭碗,到哪儿不是混呢,兴许比这混得更好。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若是老巫婆真逼她走,她一定跟她撕破脸皮让她难堪,宁可经济上受点儿损失也要给她点儿厉害尝尝,让她知道不是想欺负谁就能欺负谁,凡事都得付出代价。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那天晚上送她回来的被老巫婆称为“年轻有为”的何总居然给她打了电话。他问她有没有时间来他的公司一趟,有些问题需要请教。其时已经快要下班了,她当然说有,于是跟老巫婆说了一声家里有事需要早走一会儿,自然没有告诉她是何总找她。老巫婆哦了一声,眼皮都没抬一下道,去吧!

按照他说的地址,坐了地铁到东直门后又走了五六分钟,她便找到了他的公司。前台的牌子上写着“异地生活网”,她知道这家网站,主要业务是提供酒店机票预订等服务以及旅游信息、旅行攻略的深度搜索,在业内还算小有名气。她跟前台说了一声后,那小姑娘把她直接领到了何总的办公室。何总正在打电话,她便在旁边等着,想听听他说的什么,可惜听不懂,他嘴里冒出的竟然是粤语。这家伙居然会说粤语,而且说得蛮好,就像TVB的电视剧演员似的。这个电话时间还挺长,其间他几次对她露出笑脸,那意思是让她少安毋躁,而前台小姑娘还帮她冲了一杯咖啡过来。喝了两口,环顾了一下办公室,顿觉这人是个有品位的家伙,办公桌上摆着一张全家福照片,是他和他儿子,那女人一定是他老婆。电话终于结束了,他连忙道,不好意思,这人是个话痨,怠慢你了。韩盈盈忙道,没事儿。他又道,怎么样?我的办公室装修风格。她由衷赞叹道,真好。他道,走,我带你参观一下。说着,他打开了门。她跟在他后面,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肯定不是毒药。

已过下班时间,员工走得差不多了。工位都空着,粗略看过去得有五六十个人,她想这规模已经不算小了,而且这大厦无疑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能在这儿办公也说明公司很有实力。看了一圈,听他粗略介绍几句,又打开他们的网站看了看,她道,我以前用过您公司的网站,可这跟我们公司的业务一点儿都不沾边,您怎么会——他打断她道,饿了,一起吃饭吧,慢慢聊。她又跟他去了旁边的一家东南亚风格的餐馆,点了一些菜。他道,来了这么半天,你大概明白我为啥叫你来了吧?望着他含着一丝鼓励和期盼的眼神,她道,莫非是让我跳槽?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道,真聪明!上次去喝酒其实是被郝主任跟刘总拉去的,我本不想去,但那俩人是多年的朋友,不好驳面儿,就去了,没想到还真有不小的收获,怎么样?愿意来我们公司吗?她道,我可没经验,为什么要让我来啊?他道,就是想让你来,没经验没关系,这工作又不难,只要努力就会做得好,我是觉得你在那边太屈才了。她道,为什么这么说?您又不了解。他道,当然了解,而且你那个女领导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在她手下恐怕永无出头之日,还是来这儿吧,你可以考虑一下再答复我。她嗯了一声道,我记得这个网站总部在上海吧?他道,对,我负责北京这边,找招一个人进来当然没问题。她感激道,那我想想,说实话我还真是很想来,只看办公环境就有天壤之别。他道,放心吧,待遇肯定也比那边强,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尽管提,我会做到让你满意为止。其实韩盈盈没什么可挑剔的,显然比之前好了太多,她唯一顾虑的地方在于他的目的,难道他仅仅出于爱才?这不太可能,他遇到过的良将肯定不少,为何偏偏选中她?他给出的理由也能让人信服,但还不够充分,只是若是想深度挖掘的话,一定要先答应他,上了他的套才能知晓。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想泡她,可他是个儿子都已经上了初中的已婚男人,被他泡注定只能是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不会有什么结果,她虽然爱财,想过好生活,可还真没想过要做“小三”。这才是她最难抉择的地方,若是跳槽到这边其实就代表已经默许了他接下来的行动。她对此还是比较好奇的,尽管已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她还是想亲自验证一下,哪怕是“好奇害死猫”,她也认了。于是一顿饭结束后,她已经答应了他,过几天就跟老巫婆提出离职。

老巫婆好像早就容不下她了一样,听她说要辞职,高兴得好像中了大奖,立马答应下来,但还不忘行使最后的权力道,务必把工作交接好了再走,不能一着急啥都忘了。那副颐指气使的嘴脸让她有冲上去扇两下的冲动,但她忍住了,这么做也太不理智了,而且并不是时候。老巫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找好下家了?韩盈盈摇头道,还没。老巫婆道,那是要结婚?韩盈盈道,还没人想娶我,我就是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老巫婆哦了一声道,明白。韩盈盈心想你明白个鸟。又过了几天,韩盈盈办完了手续,临走前将一个包装严实的箱子放在了传达室,那上面写了老巫婆的地址。传达室的老头收发信件总是不及时,所以老巫婆过两天才可能收到这个箱子,当然也会联想到是她送的,不过没关系,她就是要让她知道。韩盈盈是要羞辱她一番,那箱子里放的是一款女用自慰棒,而且是大号的。她在成人用品店挑选的时候简直不敢抬头看店主,匆匆忙忙就包了起来。想象着老巫婆在办公室打开那个盒子,看到那个粉红色棍状物时的崩溃,韩盈盈不知不觉笑出了声。

辞职后,她并没有马上去入职,而是想放松两天再说。章文勇得知她要跳槽后并没有任何情绪,只简单询问了一下。她故意刺激他道,放心吧,我找好下家了,不用你养。他道,养你也没问题,现在你消费的一切不都是我提供的吗?他说的倒也是事实,但这话听着还是别扭。她便道,那是你应该的。章文勇不甘示弱道,那是我懒得跟你计较。两个人都有相同的感受,如今他们的关系对彼此来说就好比鸡肋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唯一让他们有联系的就只有上床,而这项运动发生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每次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也许直到有一天连这一点儿牵绊都没有了,便是他们走到尽头的时刻。可他为什么不提出分手呢?韩盈盈不是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没想到令她满意的答案,也许惰性使然,他想等她主动提出?也许他正在考虑以哪种方式分手?管他呢,反正真要到了必须时刻,她一定跟他主动点儿,毫不留情地放弃他,谁让他从没想过要珍惜她呢!

章文勇自认为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但他无所谓不在乎,不过是让她帮自己花点儿钱,随便花吧,倒要看看她玩什么花样。她不提分手不就是想占他一阵便宜嘛,那又怎么样,占吧,吃亏是福呢!他不跟她提出分手是因为没有抓住她的把柄,他怕她耍赖不跟他分,那样又要僵持一阵,反而慢了。倒不如守株待兔,等被他抓个正着,跟她分个干净而彻底,再无瓜葛。他现在觉得这个女人对自己并没有完全放手,若是那样她就会提出分手了,她在骑驴找马,那他就等着她找到马再说,不然她舍不得他这头驴,他可不想再跟她纠缠不休了。至于上床这回事完全是互惠互利的,难道干了人家你就占了便宜吗?那你还出力了呢,对方还爽了呢,所以说只有他想了才会找她,而她越是不想他就越高兴,强迫她做不愿做的事不就是一种变相的惩罚吗?事实上,他有些等不及了,跟田彩凤好久没见了,他想她了。他想等他彻底把这事儿搞定后再重新去追田彩凤,这空当他又当心别人对田彩凤下手,只得偶尔跟白启书打听一下,可这个家伙似乎成了工作狂,对他的问题心不在焉,只说,想就去追,别等到以后后悔。等他问到是不是有人追田彩凤的时候,白启书又道,好多人在追呢,你抓紧吧!很显然,他不是在撒谎,说的就是醉话,田彩凤这种人还是很少有人会追吧。不过章文勇心里还是有些打鼓,他打算改天自己去打探一下。

田彩莺来北京找田彩凤玩的时候带了一个小伙子,她说是她男朋友。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没长开的样子,皮肤很白,嘴角一圈绒毛,倒并不认生,张口就管田彩凤叫姐。田彩凤看着就喜欢,眼前的两个人站一块真是青春无敌风华正茂,心想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哪儿知道谈恋爱啊!内心经过一场撩拨而又不了了之后,田彩凤已彻底放下了章文勇,也不再去想感情这回事。和丁小钰说过心里话之后,一切她都看开了,也许是缘分未到,也许是注定一辈子单身,这种事强求不得。每个人的生活都不一样,又没有规定所有人必须结婚生孩子,她觉得人既然生来就是一个人,那么就能一个人走下去,没有人做伴,没有人扶持,一切都是自己来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反正不管怎么样都要对自己好,不能再任性生气了。感情其实也是一种负担,她要试着不再去想,要找回以前的云淡风轻,重新潇洒起来。

她带着妹妹和那个小伙子去了欢乐谷,排了老长时间的队,但还是玩了很多项目,直到晚上七点多才出来。妹妹说要吃必胜客,于是往家那边开去,那里有两家店都还不错。田彩凤的手机响了,田彩莺帮她接通道,哪位?章文勇听出来不是田彩凤的声音,便道,你是妹妹吧,我找你姐田彩凤。田彩莺道,她在开车,你等会儿。说完,妹妹把耳机插好,塞进了姐姐的耳朵里。田彩凤一听是章文勇的声音,她道,我跟你无话可说,挂了!她不方便挂,厉声对妹妹道,立马挂掉。田彩莺不知姐姐为什么这么生气,只能按她所说直接摁断,也不管章文勇在那边说着什么。田彩凤道,一会儿这人再打来直接挂,别跟他废话。章文勇倒是没有再打来,而是发了一条短信。田彩凤从来都不会看短信,她觉得还是说话方便,但妹妹看了短信,道,姐,那人发来短信,他说——田彩凤打断道,删掉。妹妹道,你该人家钱就还上吧,干吗不接电话。田彩凤愣了一下,妹妹继续道,他问你啥时候还钱。田彩凤心一沉,原来是要钱,刚才自己的表现过于失态了,岂不是说明自己还在生气,在自作多情。她对妹妹说,你告诉他,我周二跟他联系,一定还给他钱,还有利息。妹妹依言发了短信,又问,姐,该他多少钱?你够吗?田彩凤道,够,才十万,这人有毛病!

周二上午,田彩凤给章文勇打了电话,让他把银行账号发过来。这次她说得平心静气,就像和一个老朋友在聊天。章文勇道,还是见面给吧,我正好用现金。田彩凤不想跟他见面,但懒得再跟他纠缠,毕竟是自己欠钱,便答应下来,约了具体时间和地点。中午田彩凤取了现金,除了那十万,又多取了一千,算做利息。自己说过要给他利息,就一定做到,至于要不要嫌多嫌少那是他的事儿,反正她会给他,也只会给他这么多。

章文勇本不想要钱的,但他实在找不出什么借口让她出来,他知道用其他方式,她肯定不会见他。真没想到她气性那么大,一听到是他的声音就变成了河东狮吼,真让人受不了,难道这么久了她还在生他的气?要钱不过是个幌子,真实目的自然是劝劝她,缓和一下关系,以便日后还能再联系,但他实在是没有什么信心,只能豁出去试试看了。

田彩凤到的时候,章文勇已经坐进了咖啡馆,之所以选在这儿,他是觉得在安静的环境下她应该不会那么容易生气,就算生气了也不会大声闹起来,但接下来的事实证明他完全想错了。为了装那么多人民币,她拿了一个黑色的皮包。走到跟前,也不坐下,将包放到桌上道,数数,都在这儿。他笑道,坐下啊!她板着脸道,不了,数完了写张收条。他只好拿过包,边数边道,你好像瘦了,还白了,最近很少出去吗?她没闲情跟他唠嗑,只嗯了一声。为了拖延时间想话题,他故意数得很慢。她不满道,一张张数吗?一捆一万,统共十捆,银行的封条还没拆呢,我还骗你不成?说着,她又撂下信封道,这是利息,一千块。他笑道,你这不是见外了,我干吗要你利息,我又不缺钱,就算缺钱也不能赚你的钱是不?说着,他就把信封推到了她这边。她看了一眼道,快写收条,我还有事情呢!他道,别急,喝杯咖啡,我们聊聊,这么久没见了。她说,没空,看来你不想写收条,那就算了,反正我还给你了,以后咱们两不相欠。说罢,她转身就走。他赶紧起身追过去截住她道,再待会儿嘛,你看我咖啡还没喝完呢!她本想高声语,却又恐惊其他人,便道,我真有事儿呢,而且我跟你也没啥好说!她绕开他往门外走去,他紧跟着她,挡住门口,脸上布满了无赖的笑容。她无比冷静地道,好狗不挡道。他道,你就听我说几句话!她道,你这么做没啥意义,赶紧拿你的钱走人。他继续央求道,给我一分钟。她想了想道,出去说,我到外面等。他信以为真,回去拿钱,待他出来时,她已发动了车子。他赶紧追上去,挡住车头。一个急刹车,她打开窗户骂道,滚开,王八蛋,我告你,你要不挪开,我就撞上去,我说到做到。说完,她踩了油门,汽车冲了过来,他马上闪身躲开,再晚一点,还真有可能把他撞出去。他心想,这女人也太无情了吧,连句话都不肯听我说。回到咖啡馆,喝完那杯咖啡压了惊后他重拾信心,决定不管怎么样,还是要纠缠她,生活里有点儿困难才显得有趣有意义。

二十

元旦过后,张磊的公司基本步入正轨,人员也已配齐,和白启书同为管理层的人还有其他两位,也都是以前和张磊打过交道的,除此之外还有20多个员工。说起来,白启书所要做的内容是他多年前便从事过的,只是目前不仅要自己做,更要带领好一个团队。本来他以为轻车熟路,一切都会比较容易上手,但真正做了两周后才明白自己想得过于简单了。市场早已不是多年前他熟悉的模样了,虽说还是一样的买卖,商家倒腾的也还是那些货,干的还是那些事,但事实上随着这几年电子商务的迅速发展和普及,人心也跟着变了,销售越来越不好做了。首先以前竞争对手很少,全国加起来不过三四家,遇到一个有意向的单子基本上就不会丢,至少不用担心被别人抢走;而现在同类的网站和公司几乎每个省会城市都存在,虽说大部分都是小打小闹,威胁不大,但最为致命的是抢占了本地市场,这样其他地区的公司就很难再进入,所以很多大公司都在各地设了分部,而张磊的公司尚在起步阶段,还不具备这个能力。其次,拉拢客户服务客户的各种手段几乎穷尽,以前给客户发发及时行情的短信,抽空打打电话预测一下市场走势,客户们便觉得很知足;现在短信的内容较之以前丰富太多,从微观市场到宏观大势,几乎没有不涉及到的,数量也比以前可观得多,很多公司为此使用人海战术,都配有专门人员服务,以讲究时效性赢得客户欢心,在这一方面,张磊的公司也不能与其他网站相抗衡,毕竟人数有限,只能拣重要的信息发。再有,水涨船高,随着竞争对手的增加,服务的不断完善,客户的选择多了,要求也越来越高,签单周期也比以前长了许多,以前很可能两天就能搞定一个单子,撑死一两周也可以确定,而现在客户们故意拖着,相互比较着,你若是跟他着急,就等于把单子拱手让给了竞争对手,只能小心翼翼伺候着,直到挑剔的客户满意为止。

如果说上述所列几乎是每家网站和公司或多或少都会面临和存在的问题,那么张磊的公司与其他网站比较起来还有它本身特有的弱势和短期内不能克服的困难。尽管张磊在业内有一定的名声,但这个时代徒有其名者众多,除了真正接触过认识他的人以外,谁还会买他的账?况且即使知道他的名气,也并不等于就认可了他的网站服务,并不是每一个马云的拥趸者都在用淘宝,反过来,也不能说所有用淘宝的人都知道马云这个人。总之,就算老板有名气,新公司的发展也不可能一步登天,还是要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前进,首批员工自然要比公司成长之后再进来的员工要付出更多的艰辛和努力。首先,事无巨细,从大决策到小安排,白启书都必须过脑,虽然他最终说了不算,但一定要提出属于自己的意见,几乎每天大会小会不断,有时早晨一进公司就被叫进了会议室,等到出来时,买好的早餐还在桌上,却已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张磊是出了名的开会狂,只要他的脑袋稍微有个新的想法和思路,就要叫人来跟他分享一下,商量商量是否可行。大部分想法在现阶段只能说异想天开痴人说梦,但他依旧乐此不疲地叫来几个人认真地研究,就好像会议开完了就能马上实施一样。白启书即便对此有什么意见,也不想说,他明白就算说出来,张磊也不会听,而且现在拿人家的钱替人家做事,听听人家憧憬未来浮想联翩也未尝不可。

二十多个人要覆盖全国市场不太可能,经过一系列的开会探讨,最后确定了几个主要的省会城市和直辖市,其他城市待到以后人员渐渐配齐时再逐步增加。白启书这一组分到了北方市场,他本人只负责京津唐这片区域,而北京自然成为重中之重。张磊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既然身在北京,就一定先把这片市场拿下来,白启书,两个月的时间够不够?白启书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嗯了一声,张磊又道,两个月拿下北京市场,让客户了解我们网站,对我们产生兴趣,认不认可先放一边,先把影响力打出来,你有信心吗?当着所有员工的面,白启书没办法妥协,虽然他心里知道这事儿很难,但还是装作信心百倍的样子大声道,有信心,一定拿下来。张磊道,这就好,你一定要起到表率作用,到时跟大家分享经验。接下来,他又把以上海和广州为首的东南两块市场以同样的方式交给了另外两个负责人,有如立下了军令状。

要想让客户了解和记住,除了跑市场,没有其他捷径,这是圈内的共识和经验之谈。白启书只好费尽心思制订了计划,同时又叫上组员乌云以及另外一个人,三个人分头去市场转悠。每周一三五下午是跑市场的时间,上午可以打电话先进行联络,下午再找固定的客户拜访。多年前,白启书做销售时曾有过短暂的拜访经验,同时又有些不堪回首,那次是去上海,尽管之前已经跟客户聊了一段时间,但等见了面依旧不咸不淡,找不到话题聊,毕竟那时候他知之甚少,而客户们都很忙,哪里有时间听他说些不痛不痒的问题,于是十几分钟后就表露出了逐客的意思,白启书脸皮又薄,只好识趣地告辞。自此后,他便不想再跑市场,甚至对销售也犯怵起来,这也是他最后去做市场研究的最主要原因,因为他自觉不适合推销工作。

如今,不管适不适合,他都要迎难而上,只能硬着头皮带着几大袋宣传资料来到了市场上。市场不小,主要有六条街,三个人每人负责两条。乌云和那个新人都没跑过市场,跟白启书请教了一番,尽管他说得头头是道,可临到自己身上还是有些紧张。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进了第一家。这间屋子里人少,只有一个看起来像是销售员的小伙子趴在桌上,专注地看着电脑,见白启书进来,只抬了一下眼皮,没再说什么。白启书问了好,之后又做了自我介绍,说了几句网站的概况。小伙子这才又看了他一眼,哦了一声道,这网站也忒多了,没听说过你们家。白启书便适时地将材料递给了他,小伙子翻了翻道,有时间我再上去看看,收费的吧?白启书道,不收,现在都免费。小伙子笑道,那以后还是要收费。白启书道,那当然,不然我们从哪儿赢利?小伙子道,现在有挺多网站都不收费,你们也应该学学。白启书道,他们的信息都是抄的,我们都是第一手,原创的,很及时。小伙子不屑地笑道,我看都差不多。白启书觉得遇到了油盐不进的家伙,懒得再跟他废话,便匆匆告辞出来,去了第二家。

戴眼镜的男子还没等白启书介绍完就道,不需要,我们不需要,出去吧,正忙着呢!白启书有些尴尬,但还想努力试试道,我们不收费,就占十分钟。那男子站起来道,不行,一分钟都没空,快走。白启书看了男人的脸一下,冷漠之中藏着愠怒,他只好转身走了出来,胸口像是被雪球砸中了一样又疼又冷,不过随即自我安慰道,算了,下次换了人再说。抬头看了一眼这家的名字,继续去往下一家。这一家的女老板不错,还给他倒了一杯水,跟他聊了几句,可见她对网站很了解,大大小小的都说了一些,又谈到了国家宏观调控和经济走向,白启书对此了解得不多,起先还能接上一两句,到后来却只有招架之功而毫无还手之力了,只能听着女老板一个人演讲,不时点头称赞。女人讲了大概十多分钟,可能累了,也可能觉得没遇到对手,便不再说,而是委婉地下了逐客令。他只好告辞,并说好下次再来请教。本来白启书还觉得自己懂得不少,可跟人家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除了那点儿理论知识,一点儿真东西都拿不出来,可见自身道行还是太浅了,跟这样的生意人交流起来有些吃力,也许是自己谈话技巧不好,不能掌握话语权,但不管怎么说,问题出在自己身上,看来以后真得加强专业知识的学习了。接下来,白启书又转了二十多家,直到市场的下班时间已到,商家也都锁了门,他才跟另外两个同事会合,走出了市场。

路上,他们一起交流经验,大家遇到的情况都差不多,但另外两个因为是女性,并没遭遇被拒之门外或被轰出来,那些中年男人都愿意跟年轻女性聊聊天,即使不说重点也无妨。乌云的脸上并未看出疲惫,除了兴奋还有一些惊喜,她道,我遇到个老乡,跟我谈得很热乎,还想留我吃饭,我觉得是第一次,不太好,就拒绝了,以后再说吧!白启书道,看来你还挺适合这活儿。她道,是吧,我也觉得,这比坐办公室强多了,以后我就多出来吧!白启书道,行,那你可得注意点儿,那些老男人都不是省油灯。乌云道,经理放心,我也不是吃素的,再说我觉得还是正派人士多一些,哪那么多歪心眼的就给我碰到啦!见她如此乐观,白启书也就不再多话,心想销售水深得很,你等着瞧吧!才这么想,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了,就好像自己把别人抛弃了似的,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建议,便另问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乌云和那个同事住得都比白启书还靠北靠西,因此三个人一路同行,等到后半段路程时,公车上已没有几个人,他们三个坐在后排。那个同事已经睡了一觉醒来,乌云一直很亢奋,还有五六站他就要下车了,乌云和那个同事则差不多要坐到终点。正值三九天,天已黑了,玻璃窗上蒙着一层雾气,公交车只在到站时亮一下灯,之后便节能减排。那个同事道,白经理你怎么不买车啊?天天挤地铁坐公交多烦人。白启书道,摇不上号。他心想即使没有限制,他还是一样没钱买,这么说不过是借口,他真烦自己为什么要如此虚伪。好在同事并不追究,只道,是啊,我们也是,我老公都摇了一年了还没摇上,他说要是再摇不上干脆回老家好了。乌云道,回老家也不错,没那么多限制,买房还便宜。同事道,就是,我们那空气还好,挨着大海,海鲜便宜死了,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没有北京热闹,现在这个点儿,街上都没有什么人了。乌云道,那又怎样,搁我就喜欢安静,谁让我生在北京呢,你们腻味了还可以回家,我哪儿也去不了。白启书道,你是占了便宜还卖乖,多少人羡慕你啊!同事道,就是,你就知足吧,像我们真要回老家还得重新找工作,要回就得早回,不然年龄大了连工作都不好找。乌云道,可以做生意,总不能一辈子打工吧!同事发愁道,是啊,那也得有门路,天天上班上傻了,俩眼一抹黑,啥都不会思考了。乌云道,孬好你有老公了,就算没了工作也有人养你,我要不上班就没饭吃没钱买衣服。同事道,那你抓紧点儿,快找个!乌云道,要那么容易,早找到了,你给我介绍吧!同事指着白启书道,还用得着介绍,这不现成的吗?乌云道,算了,白经理可看不上我。白启书尴尬地笑着,没说话。同事还想追问,这时白启书到站了,他只好起身道了再见。

下了车,只觉得很冷。白启书缩成一团快走几步进了小区附近常去的一家小吃店。老板娘认出了白启书,抹着桌子道,挺长时间没来了,还是炒饼?白启书点头,挑了靠墙的位置坐下来。这个位置曾经差不多是他和韩盈盈的专属座位,那会儿俩人刚好上没多久,懒得吃饭了就在这解决,一来二去,老板娘和厨师都认识了他们。老板娘道,咋一个人来啦?女朋友呢?白启书撒谎道,加班呢!老板娘道,真不容易。说话的工夫,炒饼端了上来了,上面盖着一个煎蛋。白启书一口一口吃着,心里泛起了涟漪,回忆的海水漫上了心的滩涂。他怀念两个人的日子了,一个人终于还是抵不过寂寞的侵袭,连吃个饭都没有什么胃口。剩了少半盘子炒饼,他付了钱出了门。回到家,烧上一壶热水,打开了电脑。盯着屏幕看了半天不知道该干什么,小说已经搁置很久,思路早就断了;想找个人聊聊天,却又想不起能够找谁,只好打开了一个电影网站,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片。

二十一

腊八过后,北京下了一场像样的大雪,鹅毛似的洋洋洒洒,从中午一直到快下班时才停。一旦遇上大雨大雪,北京的交通便近乎瘫痪,好在公司提前一小时下了班,但其他公司也都提前了,因此路上还是非常堵。马峰给丁小钰打电话,让她多等一会儿,实在太堵。丁小钰道,要不然我坐地铁吧,你看哪条路可走就从哪儿走。他道,不行,你那肚子都那么大了,路上又滑,可不能出什么意外。想想也是,她便道,那好,我等着,你慢慢来。他道,饿了的话叫个外卖,别出去吃。

她正想着要不要吃点什么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弟媳妇打来的。接通后,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弟媳妇便道,不好啦,嫂子,出大事了,你真是料事如神!丁小钰一头雾水道,听得我稀里糊涂,到底出了啥事?弟媳妇道,婆婆失踪了,离家出走了。丁小钰吃惊道,怎么会?弟媳妇道,我也不知道为啥,昨天晚上出去后就没再回来。丁小钰急道,没在那个光棍家吗?弟媳妇道,没在,我们找过了,他还来咱们家找了呢,再说她才不会去那儿呢,她躲他还来不及呢。丁小钰道,为什么躲他?上次你不是说俩人还挺好呢吗?弟媳妇道,他们吵架了,而且吵得很厉害,那男的真不要脸,把婆婆锁在抽屉里的三千多块钱都拿走了,不知道干什么花了,都花光了,婆婆就跟他吵架,吵完就不理他了,他还总来家里,两个人拉拉扯扯的,那时候我和马超都在家,实在看不过去,就把那男的轰走了。不过我们不在家的时候,他肯定又来家里纠缠婆婆了,后来我听奶奶说婆婆要跟这个男人玩完,那男的不同意,非得赖着婆婆,说死也要死在一起。丁小钰适时插话道,那男的也太没出息了。弟媳妇道,这也怪婆婆引狼入室,请神容易送神难啊,想甩可不好甩了。丁小钰道,婆婆肯定也烦死了,拿他没办法,实在不行报警呗!弟媳妇道,这种事报警也没用,他又没动粗,属于两口子吵架,警察才不管呢。丁小钰道,那咋办?弟媳妇道,不知道,反正婆婆不见了,我估计是为了躲那个男人吧。丁小钰道,那她能去哪儿呢?回娘家?亲戚家?弟媳妇道,回娘家不太可能,马超的姥姥姥爷早就没了,婆婆娘家只有一个哥哥,还是叔伯的,她不太可能去那儿,至于亲戚家,马超的两个姑姑家我们都打电话问过了,没有。丁小钰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婆婆能去哪儿,有些着急,真怕她出什么事,虽说是个中年妇女,不像小孩那样会被人贩子拐卖,但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农村妇女失踪了可不好找啊!她又问,家里东西少了吗?她都带走什么了?弟媳妇道,马超当时查看了一遍,发现少了些衣服,存折也没了。丁小钰哦了一声,心想带着钱还好些,不过也更加不安全,万一遇到坏人谋财害命可怎么办?她还想问什么的时候,马峰进了办公室,她便道,你大哥来找我了,先挂了,有情况及时联系。弟媳妇道,知道了,你们别太担心了,应该没事儿。

丁小钰刚想开口,马峰皱着眉道,马超告诉我了。她道,你说她能去哪儿?咱们要不要报警或者发布寻人启事?马峰道,再等等吧,她是生气走了,有预谋的,应该没什么大事,而且手机一直关机,肯定是不想让咱们找到她。她道,有事儿解决事,走也不是办法,那个男人也太不是玩意了。马峰道,她出走不光是因为那个男人。她道,那是为什么?马峰道,前天晚上马超和奶奶都唠叨了她几句,说了几句重话,好像是让她走,别连累家里人。她道,噢,弟媳妇没敢跟我说这话,准是怕我怪他们,确实不该那么说。马峰道,那只是气话,我要是在家,我也会那么说,都是她自作自受。她道,你说话还真够狠,那是你妈,再不对也不能怪她,得想办法找她才行啊!他道,我们有啥办法,离这么远,能想到的地方都问过了,只能等等看,实在不行再采取措施。她道,你说这大雪天的,她能去哪儿啊?又住哪儿啊?他道,只有北京下雪了,咱家没下,走吧。丁小钰跟他出了门,一路上还是为婆婆担着心,想起婆婆带着手机,于是给弟媳妇发短信要来了婆婆的手机号。拨了一下,果然是关机。她又给婆婆发了短信,却不知道婆婆会不会看短信,会不会发短信。

次日太阳一出,部分朝阳地方的雪开始融化,马路上撒了融雪剂,到处都是污水脏雪。丁小钰心里也有事,干活儿都有点心不在焉,好在领导并不在办公室监督着。抽空便拨一下婆婆的手机号,但一直关机,弟媳妇那边也没传来消息。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她又惊又喜,竟然是昨天刚存下的婆婆的号码。她赶紧接了,不过一瞬间她还有点儿害怕,想象着万一是劫匪打来要赎金的电话怎么办?但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马上让她打消了这种顾虑,是婆婆杨果枝的声音。她道,小钰啊,在上班?丁小钰道,您在哪儿呢?家里人找您都要急疯了。她一边说一边去了楼道。婆婆道,我来北京找你们来了。丁小钰啊了一声,又问,您在哪儿呢,我叫马峰去接您。婆婆道,不要告诉马峰,你来接我吧。丁小钰知道婆婆犯怵马峰,便道,好,您先说您在哪儿?婆婆道,我也不知道。丁小钰道,您怎么过来的?婆婆道,我昨天坐火车来的,然后就一路瞎走。丁小钰道,昨晚睡哪儿了?婆婆道,一个小旅馆,地下室的。丁小钰稍微放了心,倒没有露宿街头,她说,您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大厦、标志性的建筑物。婆婆说,我看看啊!等了一会儿,婆婆道,还真有一个,华侨大厦。丁小钰松了一口气,心里有数了,应该在东四附近,便道,您别走动了,就在那儿等着我去接您,明白吗?婆婆道,知道了,你可先别告诉马峰。丁小钰道,明白了,您等着吧!若不是婆婆的最后一句叮嘱,丁小钰是想先通知马峰,然后叫他一起去接婆婆,但挂掉电话后她改变了主意,打算先把婆婆找到再通知其他人。

当即跟领导请了假,谎称不舒服。打了车,这时候路况很好,而且东四距离公司所在地安贞桥又不算远,没用上二十分钟便到了目的地。本想叫出租车在大厦附近转悠,但丁小钰给婆婆打手机,却提示关机,心想一定是没电了,看来只能自己下去找,于是拖着怀孕的身子下了车。她几乎把大厦绕了一圈,没发现婆婆,正站在大厦门口着急时发现对面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两只手揣在袖口里,围着花围巾,肩上斜挎着一个黑色的廉价皮包(其实是革制品),那不正是婆婆吗?丁小钰连忙冲着马路对面挥手且大喊大叫,但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她的喊叫基本被淹没了,而挥舞的双臂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也没能引起婆婆的注意。她只好绕到路口走到对面,一直走到婆婆身边,喊了她一声妈。杨果枝这才看到儿媳妇,答应了一声,眼眶里热热的,再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儿媳妇,发现了不对劲,便问,你有了?几个月了?丁小钰道,快四个月了。婆婆道,哎呀,咋没告诉我呢,我都不知道,也怪我根本没关心你们,早知道你有了就该让马峰来接我,你说你腆着个肚子来找我,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么办啊?我可是马家的罪人啦!丁小钰连忙宽慰她道,这不是好好的吗?您吃饭了吗?婆婆道,买过面包吃了。丁小钰道,那可不行,大冷天的,我也饿了,咱们吃点东西。说着,她拽起了婆婆的手。婆婆反过来扶着她道,小心点,这么滑的路,想起来就后怕。婆婆的手又凉又粗糙,这让丁小钰想起母亲的手也是这么粗糙,小时候哪里痒了,就让母亲的手背蹭几下解痒,当成痒痒挠来用。

附近有几个饭馆,丁小钰带着婆婆随便进了一家。婆婆道,这很贵吧?丁小钰道,还行,想吃什么菜?婆婆道,吃啥都行,你看着点吧,别点多了。丁小钰点了三个家常菜,又要了一份玉米羹。她说,我要不要告诉马峰,让他下了班就过来,还是……婆婆为难道,我不想去打扰你们,马峰估计也不欢迎我。丁小钰道,这叫什么话,您去儿子那儿住是天经地义的,他怎么会不欢迎呢?婆婆道,我给他丢脸了,还不听他们的话,老二教训了我一顿,老大当初也劝我了,可我没听。丁小钰道,不打紧,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谁还不兴犯错。婆婆摇头道,不一样啊。丁小钰道,放心吧,有我呢!说着,她便给马峰拨了电话,让他下了班到附近来。马峰道,我去那儿做什么?她道,来了就知道了,我在这儿呢!马峰狐疑,却也不再追问。丁小钰道,等他来了,啥也别说,等回家了再说,咱们先吃东西。

马峰不明白丁小钰怎么会跑到东四那边,回家也不该朝城里走啊,但老婆的命令只能不问因果绝对服从。当他到来的时候,丁小钰和婆婆早已吃完了饭,并且给他打包了一份熘肝尖和米饭当作晚餐。婆婆说,原来马峰爱吃这个啊,我记得他以前不喜欢吃内脏。丁小钰笑道,这东西少吃为好,胆固醇很高。马峰打完电话,丁小钰和婆婆便走出了饭店。当他看到老婆和老妈一起朝他走来时,心中充满了无数疑问,但他一句话没说,脸却阴沉下来。杨果枝有些讪讪的,想跟儿子说话,却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丁小钰也没做过多解释,只说,妈来找咱们了。马峰礼节性应付性地叫了一声妈后便道,上车吧,外面冷。大庭广众之下,他什么都不想说。关上了车门,沉默着开出了四环后,车才渐渐少了,马峰似乎松了一口气。杨果枝有点儿局促地坐在车里,盯着儿子的后脑勺,一抬头才发现后视镜里可以看到儿子的正面,于是紧盯着镜子观察着儿子的脸色。

马峰说话了,一开口就很不客气:您来找我们干啥?杨果枝还没开口,丁小钰道,你怎么说话呢?难道不能来吗?好久没见着了,怪想的。杨果枝不敢保证儿媳妇这话有几分真在里面,但即使半真半假也比儿子强,马峰就算不说话,她也从他脸上看出了不欢迎。杨果枝道,我待两天就走。丁小钰道,不行,多待几天,一直待着吧,给我们买菜做饭,省得那个男人找您,您看我这身形,以后很多活都不能干了。儿媳妇想得倒挺实际,杨果枝并不生气,她为儿子媳妇干点活也是应该的,谁让她以前一直对他们有所亏欠呢。马峰转移话题道,告诉马超了吗?丁小钰道,还没。杨果枝道,跟他们说一声吧,说我过几天就回去,别让他们着急。马峰哼了一声,心想现在知道给家人添麻烦了,早干啥去了?又不是小孩儿,做事情还那么欠考虑,一点儿都不计后果。丁小钰拨了电话。讲完以后,她道,没几天就要过年了,等过年时一起回去吧。杨果枝道,再看,我在这儿给你们添麻烦。丁小钰道,怎么可能,给我们帮忙还来不及呢。

到了家,丁小钰让马峰吃饭。马峰说,我不饿,出去溜达会儿。丁小钰火大道,你去哪儿?你想躲谁?马峰道,我去静一静,别管我。说着,他拿上包就想走。杨果枝有点儿气不过了,她站起来道,你别走,我走行了吧?我再怎么对不住你们,我也是你妈啊!马峰道,您是我妈没错,但您想想除了做妈的权利都使给了我们以外,您尽过做妈的义务没有?我心情不好,不想在家睡了。说完,他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杨果枝气得泪花直打转,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丁小钰道,别管他,明天就回来了,这破脾气也不知随谁。杨果枝便道,随他爹,有啥事不敢面对,只想着躲,我知道他是躲着我,真不该给你打电话。丁小钰道,您别往心里去,他再怎么着也是您儿子,还能不认妈!杨果枝接过儿媳妇的水喝了一口道,我这个妈当得不称职,小时候非打即骂,倒是他爸性格好,经常带他们玩。丁小钰道,那也没办法,肯定那时候他们特淘气。杨果枝道,男孩嘛总是闯祸,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又是个火暴脾气,结果伤了俩儿子。丁小钰安慰她道,其实他们都挺惦着您的,只不过以前没有培养出那个默契,他和马超都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能通过我们媳妇来做。杨果枝道,是啊,儿子不怎么样,两个儿媳妇对我倒是都挺好,可惜我没能生个闺女,要不现在也有个说体己话的人了。丁小钰道,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好了,难道还拿我当外人?杨果枝摸摸丁小钰的肚子道,真好,你也该当妈了。说完,她拉开皮包拉链,拿出一沓人民币道,这是我从家出来那天从信用社取出来的,两万多块钱,放你这儿吧!丁小钰道,还是您拿着吧。杨果枝道,我能花多少钱啊,还是你们用处大。丁小钰接过钱想了想道,等周末了我帮您存卡里,留几百零花。杨果枝道,行,马峰真不回来了?丁小钰道,要去只能去同事那儿,他才舍不得开房呢!

丁小钰想错了,马峰此时正在酒吧,陪着他喝酒的是陆梦。从家里出来后,马峰更觉得憋气,开着车乱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陆梦的楼下,没想到只来过一次便记住了,于是他打电话给陆梦,约她出来坐坐。陆梦穿着睡衣都准备洗澡睡觉了,但听他声音感觉他情绪不好,便让他等一下。收拾一番后,她下楼进了他的车。问他,怎么了?跟你老婆闹别扭了?他没回答,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亲起来。陆梦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既吃惊又欢喜,慢慢地也配合着他吻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陪我喝一杯去。她道,行是行,但你得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他便说,我妈来了,我讨厌她。陆梦不解,却觉得这一定说来话长,便不再问下去,同他找个酒吧喝了两杯“玛格丽特”。烈酒下肚,马峰近期一直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话开始多起来,说东道西,不管是公司的事还是家里的事都没头没尾地讲了出来。陆梦听得五迷三道,具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直觉他是压力过大,想释放一下。出来时,马峰有些神志不清,是不能开车了。陆梦倒还清醒,想开车送他回家,却又不知道他住哪儿,而且这么晚了总不能被他老婆看到才妙,最后只得就近开了一间房,把他送上了房间。后来的事便水到渠成了,有了之前的吻戏,接下来肯定是床戏。

马峰的手机设了闹铃,但闹铃响了以后再回家接丁小钰上班肯定来不及,两个人肯定都迟到。他赶紧给丁小钰打了电话,让她打车去上班,今天睡过头了,来不及接她。丁小钰道,你去哪儿睡了?马峰只好撒谎道,白启书那,又喝了两杯酒,起来晚了。丁小钰道,没出息,我已经在出租车上了,哼!马峰只好赔不是道,对不起,老婆,我错了。丁小钰道,你没错,有本事你就别回家,反正我让你妈住下来了,看你怎么办?说完,她便挂了。陆梦收拾得差不多了,对他说,不会露馅儿吧?马峰有些不好意思,不敢看她,只道没事。昨夜的一切似乎都有些记不清了,但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加之刚才谎话张口就来,让他自己感觉很是羞愧。陆梦道,那你还不给那个什么书打个电话,万一你老婆要是问那个人呢!他道,对,我这就打。一起下楼,陆梦办理退房,马峰便给白启书打了电话,叮嘱了他一番。

二十二

春节时,韩盈盈回了老家,并未跟章文勇在北京过。跟他过一定是索然无味的,一直以来他都没想过要把她介绍给家里人,老实说,她有点难以忍受这种日子了,真想跟他提出分手,只是她还没有找到别的男人。在去何总的公司上班以后,像对待其他员工一样,他对韩盈盈并未流露出其他方面的想法或者哪怕一点儿暗示。本来她对何总是没有想法的,顶多也就是希望工资能高点,在公司的地位能好点,可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何总已经离异了。单身多金,虽说有个孩子,但已经上初中了,应该不会影响到他的感情生活,于是她有些想入非非了。但她不想先发制人,一定要沉住气,不能让他看轻了自己,那等于自毁前程,一定要先摸清他对自己到底有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韩盈盈打算先从侧面了解一下他的身世背景,这除了同事偶尔提及的一些八卦外,再也想不到其他途径,网上搜索也不管事,他又不是什么名人。这时她忽然想到了他的办公室,布置得比较私人化的办公室应该有些蛛丝马迹吧,既然是按照他的想法设计装修,那一定能透露一些他的秘密。想到此,她便留了意。专门拣他不在的时候去送文件,然后顺手翻翻资料或者抽屉里的文件,但除了一份他的简历外,没有发现更有价值的东西。简历上记载着他的资料,她简单看了一下,是个“海归”,获得过的荣誉很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看来他喜欢认真工作的人,那她就表现给他看看,让他注意到自己。还有一次,她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双皮手套,心想他开车上下班,就算天气冷也用不着皮手套,难道他健身?看他身材却又不像热爱运动的人,而且这双皮手套几天后便不见了,也就是说他拿走了或者丢掉了,应该是不经意落在办公室的,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公司里有关他的八卦并不多,尽管他是单身,在这个公司已经工作了三四年,却没有一件桃色新闻传出,可见在男女关系方面,他是个保守主义者,抑或是个聪明人,不想吃窝边草。若是后者,那就没戏了;若是前者,还有进攻的可能性。韩盈盈就像后宫之中想尽办法争宠的妃子一样绞尽脑汁想要投其所好让何俊注意到她看上她,但他就像个石头人般无懈可击。据说儿子刚出生不久,他便离婚了,一直没有再娶。以前怀抱着和韩盈盈同样想法的女人不在少数,不管是以穿着打扮还是嘘寒问暖等方式对他进攻,他都不为所动,甚至连一个女秘书女助手都不安排。私下里大家都说他性取向是不是有问题,但有人否定了这种猜测,说曾见过何俊出入高档会所,那里都是提供色情服务的地方。有人反驳道,又没照片和视频证明,不具说服力。不管怎么样,他似乎就是这般“洁身自好”,让这些女人一边眼馋一边恨得说他坏话造他谣——谁让放在跟前的肥肉就是吃不到呢!

韩盈盈是喜欢挑战的,她才不信他是铜墙铁壁呢,她倒要试试看。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还没有出手时,何俊先对她抛出了橄榄枝,这几乎打乱了她以前设计好的侵入方案。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周一早晨例会上,在讲完了业务上的内容以后,他突然宣布了一个任职决定,那就是把韩盈盈调到了身边,做他的私人助理。事先他并没有跟韩盈盈商量这事,而且他说这个决定已经被总公司通过了,所以任何人都不需要议论和质疑。韩盈盈当时一惊,接着又一喜,很是激动,但她表现得很是淡定,因此那几个和她走得近的同事都以为她早就得知了任命却没有透露给大家,便充满敌意地看着她。事后还是有一些谣言传了出来,说韩盈盈隐藏得太深,心机太重,当面锣背后鼓一类的。她没当回事,反正说说而已。可有一天何总问她,你听到那些谣言了吗?她道,听说了一些,不去管它就行了。他道,你知道都有谁在说吗?她说了两个人的名字,谁知很快这两个人就被解雇了,此后便再也没有谣言传出。

看来他在保护她,以一种大男子主义的行为,虽然做得有些过分,却能让她感到温暖。那天,她陪着他加班,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才干完活。他说,一起吃饭吧,你男友不介意吧?她假装尴尬道,我跟他分手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在心里决定跟章文勇提出分手。他道,噢,对不起。她说,没事儿,早过去了。他道,那走,庆祝新生活开始,吃顿大餐。大餐吃的是海鲜,在某个商务会馆。包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精致的菜品、餐具和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觉得一切好像在做梦。他问起了一些她的家事,她一一作答。她虽然对他好奇,却也不好问他以前的事,只好旁敲侧击道,我看您整天加班,周末也忙,有时间陪您儿子吗?他道,他有人陪,没跟我住一起。她哦了一声,没说什么,但眼神里装满了疑问。他又道,你可能听说了,我离婚了,儿子跟他妈在一起,我就有空才去看看他,平时给钱就行了。她没有故作惊讶,毕竟他离婚几乎全公司都知道,若是假装不知道反而显得虚伪了,便点点头道,还是多陪陪他好,童年不能缺了父爱。他道,你说得是,但他妈不太愿意让我见,都这么多年了,还总是捂着,好像我会伤害到他似的。她也不了解具体情况,不好瞎评论,只能帮着他想办法道,可以直接去学校,避开他妈妈。他道,也可以,下次我要去看他的话,你跟着我吧,顺便帮我想想给他买些什么东西,现在的小孩我都不了解。她道,行,他妈是不是再婚了?他惊讶道,你怎么知道?她见他反应之大,便道,我瞎猜的。他说,孩子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儿子三岁时她结的婚,那男人看上去还行,听儿子说对他们母子挺好的。她道,那就好。他说,当时我想要抚养儿子的,不过那时候事业还没搞起来,一穷二白的,再说孩子又太小,还是女人带着合适,就让给她了。她道,何总反正还年轻,还可以再要。他笑道,老喽,暂时没想过要孩子,以后有个人陪着到老就不错了。她道,一定会有。他突然站起来,走到她跟前,将其逼退到墙角,亲吻了她。他的吻带着一股霸道,并且将她的手摁在墙壁上,好像猛兽在征服异性。亲了一会儿,他回到了座位上,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吃过饭,出了门,他把她送到楼下便回去了。一路上话很少,她不知道他的情绪为何突然之间一落千丈,本来还以为她今晚会去他家呢,心想发展得也太快了,没承想他连提都没提,直接把她送回了家。停车时,她说了拜拜,从他的表情推测出他不会亲吻她,于是果断下了车。谁知,刚走了几步,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细看竟是章文勇。他道,干吗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换了工作后可忙了。他道,忙着跟男人约会吧?她猜到他看见了刚才那一幕,便道,只是送我回家而已,你别瞎想。他道,我瞎想?我都忍你够久了,你做的那些事我也不想一一细说,分手吧!她道,我不同意。他道,这不是你同不同意的事,我是在通知你,分手,明天你就搬走,我是一分钟都不想见到你了,太恶心了。她道,为什么?就算要分手,也没必要这么说吧?他道,我就这么说怎么了?你一直在利用我,还以为我真不知道?我不过是想看看你打算玩我到啥时候,看看你有什么目的,结果发现你的目的就是拿我当猴耍。她道,原来你在监视我,真够卑鄙的。他冷笑道,彼此彼此,你的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今晚就再让你住一宿,也不枉好过一场。她哼了一声,没说话,径自往前走去。他笑眯眯地跟在后面,给田彩凤发了一个短信。自从那次“还钱事件”之后,每天他都要给田彩凤发一条短信,内容很简单——我错了,晚安!他打算以诚意打动她,期望她能回头,能原谅他。

果然,她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放在两个米老鼠图案的编织袋里,当初她搬过来时用的也是这两个袋子。细细想一下,她已经住了四个多月,几乎习惯了这里,可马上就被赶出来了。她对刚进门的他道,你还真是无情,明天就走,我房子都没找呢,你让我露宿街头吗?他嘿嘿笑道,让那个送你回来的男人接你去他家呗!她道,混蛋。说着,她扑上去挥舞着拳头去打他。他赶紧躲开道,你可别撒泼,大半夜的,小心我把你赶出去。她气道,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他点点头道,说得没错,实在是讨厌太久了,快点儿消失吧!她不再理他,躺到了沙发上,也不脱鞋,蜷起来打算睡觉。他没再理她,脱鞋上了床,把一个被子扔给了她。过了一会儿,他道,那男人是不是比我有钱?她故意骄傲地说,那当然。他道,岁数也够大的,几婚啊?她道,我的事你管不着,睡觉吧!其实她睡不着,她不想去表姐家住,怕她问东问西,看来只能自己先租个房子了。以后再睡觉,身边就少了个人,尽管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一旦真的少了竟有些留恋。可她明白他今晚所说所做的都是发自内心,他的确厌恶她忍耐她很久了,是自己一直贪恋类似“窗外大雨”的安稳才一直没有走,乃至发展到他把她赶走的局面。便宜占不了了,以后只能想办法靠上何俊这棵大树了,可他今天的行为真的很古怪,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样的男人还真是不好把握。

人要是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田彩凤很信这句话,因为以前遇到过让她发出类似感慨的事儿,而今天去找车时她就更加笃信了这句话。昨晚回来晚了,家门口找不到停车位,不得不停在了将近一里多远的马路边。背着包穿着平底鞋的她走得很快,已经看见车了,还有二十来米的距离,于是她不由得加快了速度。怎料突然踩到一块突出地面的树根上,脚下一打颤,栽倒在地,而脚脖子咯吱响了一声,一阵钻心地疼直击大脑。她哎哟一声,包也甩了出去,急忙拽过来,那里面又是钱包又是手机。想摸摸脚脖子,可是轻轻一碰就疼,想站起来更是不可能。如果她想上车的话只能让别人背或者爬着过去,爬的时候,被崴的左脚还要悬空才行。来来往往的路人都是陌生人,且正是上班时间,行色匆匆,根本没时间看她。当然了,就算上了车也没用,这只脚什么都踩不了。她想起了白启书,于是给他打电话,让他来接她,送她去医院。白启书说,你打辆车呗。她道,我坐在地上招手,人家也看不到啊!我都要疼死了,你赶紧过来,请假扣的钱我给你补上行了吧?白启书只好答应了她。

白启书没有过去,而是给章文勇打了电话。在这之前,章文勇偶尔便和白启书联系一下,目的当然是为了田彩凤,他想让白启书充当和事佬。白启书一方面工作忙,另外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没这个能力,便答应他寻找机会。而今天正是个绝妙的机会,于是果断给他打了电话。章文勇一听也有些乐不可支,马上要了准确地址,又问,要是我找不到她,她还不接我电话怎么办?白启书道,我打给她,问清了再告诉你,麻烦是麻烦点,不过肯定能找到她。章文勇道,聪明,我马上出发。

半个多小时后,章文勇到了附近,他先给田彩凤打电话,如他所料,果然不接。只好按照刚才所说的先给白启书打了手机,白启书没有挂手机,而是用座机给田彩凤打了电话,就这样左边肩头夹着话筒,右边脸上贴着手机,章文勇便听到了白启书和田彩凤的对话,按图索骥般发现了她。章文勇说,看到了。挂了手机。白启书也挂了田彩凤的电话。章文勇走到近前,田彩凤坐在地上也没抬头看,以为是白启书来了呢,便道,真磨蹭,快扶我起来。章文勇蹲下时,她才发现是他,马上变了脸道,你咋来了?章文勇道,白启书没时间。她道,叛徒。章文勇道,我扶你。说着就要去抓她的胳膊。她往后退着身体道,不用你管。他见她像个螳螂一样胡乱挥舞着便不由得笑道,你现在不用也得用了。说着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搀了起来,怎奈她的左脚受伤,右脚搁在地上半天也麻木了,因此没站住又要倒下去,他干脆将她放在了背上。她道,不用你背,我自己爬过去。他道,你老实会儿吧,扶着我肩膀,不然你折过去再把腰闪了可就残废了。如此这般境况,她也只好扶住他的肩膀。把她放进车后,他道,累死我了,真是太沉了,赶紧减肥!她发狠道,白启书这个混蛋,干吗找个仇人来。章文勇笑着发动了车子道,现在你就乖乖的吧,既然是仇人,我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现在又反抗不了!她疼得不行,懒得再跟他说话,只求快点进医院。

去了距离最近的中日医院,医生看了看,让他们先去拍了片子。从车下来到诊室,再从诊室到拍片子的地方,章文勇一直背着她。等候拍片时,他直喘气,她道,你这体力不行,短练。他道,是你太重了,最少也得一百三吧!她道,你去找个轮椅。过了一会儿,他推着轮椅来了,又把她扶了进去。拍过片子等上半个小时才拿到结果,又去给医生看。医生道,韧带差点儿就要拉伤了,打个石膏静养一个月吧!她一听就着急了,赶紧道,不行啊,我还好多事情得去做呢,打了石膏哪儿也去不成了。医生不当回事道,那我不管,反正你要是不治,肯定终生残废。章文勇道,赶紧打石膏,别的事再想办法。田彩凤无奈,只等另外一个医生过来,扳起她的腿,也不管她疼得叫唤,只顾揉搓着她的脚脖子,然后又缠了纱布,固定了石膏。她便问,我能回去了?医生又给她开了一些药,叮嘱了注意事项,比如不能沾水不能运动,只能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她夸张道,半个月不洗澡啊?那还不臭死了。章文勇道,天又不热。取了药之后,他又把她推到了医院门口,再把车开过来,将其弄上车送到了家里。直到上了楼,她才说了一句,谢谢你啊!他笑道,甭跟我客气,你打算怎么办?不是有很多事要办吗?她道,吃饭上厕所之类的我可以让我妹妹来照顾我,可是她不会开车,工作上的事只能先放放。他道,你要是放心的话可以雇我当司机,不过价钱有点贵。她并不想用他,但回来的路上她已经想过好几遍,还真就找不出来一个合适的人选。便道,多少钱?他道,等你脚好了,自己能开车了,我再开价。她想了想,要是不工作,耽误的钱估计会更多,还不如花点钱雇他,便道,那你先帮我去买点饭吧。说着,把钱包扔给了他。他没有接钱包,道,我先记账吧,到时候一起算。她说,那也行。

一定得把握住这次机会,好好表现。去饭店的路上,章文勇暗下决心。她现在并没有排斥他,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需要他,也许她的脚好了以后就会翻脸。刚才和她谈钱的时候,她居然没有意识到他在开玩笑,还以为真会跟她收费,这女人真是生意场上混久了,处处想着钱,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田彩凤了解白启书的好心,他是有意撮合,然而她觉得自己对章文勇已经没有感觉了,哪怕刚才一些不得已的亲密举动也只是让她感到陌生,就好像刚刚认识这个人一样。她当然知道他不会要她的钱,但他既然那么说了,那她不妨顺水推舟,等这件事完了也好清算,凡事涉及到钱就好办多了。当即,她又给妹妹打了电话,让她马上来北京伺候姐姐。

从田彩凤家里出来后,章文勇想找个人说说话,他想到了白启书,于是给他打了电话。白启书刚下班,心中已猜到章文勇约他出来一定是想聊聊田彩凤的事,便应允了。缺少田彩凤的饭局,看起来多少有些无趣,两个男人好像都没什么兴致般各想各的各吃各的,就连这次选的餐馆点的菜都是个人一份套餐,少了多双筷子同夹一盘菜的热闹。还是章文勇先开口了,他说,你那位跟我又吹了,人家又拣高枝儿去了,不过是我先提出的分手,她有点儿措手不及。白启书苦笑道,就为了大男人的面子?章文勇道,谁叫她那么放肆,明摆着是利用我,到时候卸磨杀驴,那我只能先罢工。白启书道,她就那样的人,身在这山望着那山高。章文勇停下来,靠在椅背上道,我算是总结出来了,漂亮的女人全都靠不住,都他妈不专一,见一个就想勾搭一个,让她背后的男人没有安全感,说不定结了婚还有可能给老爷们儿戴绿帽子。白启书道,还不都一样,男人也都花心,难道你不是?章文勇道,以前我确实有那么一点儿,不过现在好多了,我只想跟一个人好。白启书细忖他的话,便道,田彩凤何德何能,能让浪子回头啊?章文勇道,你田彩凤会不会是一个好老婆?白启书忧虑道,她整天那么忙,会顾家吗?章文勇道,假如不用她去赚钱呢?白启书道,那应该是的,她这人其实不错,虽然有些小缺点,但谁还没几个缺点啊!章文勇道,对啊,我觉得她肯定是贤妻良母那一类的,你看她对她妹妹多好,很有家庭责任感,我现在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白启书道,那你可得琢磨好了,别到那时候反悔。章文勇道,不会,现在的问题是人家不理我,你快给我出出招。白启书道,不要急于求成,慢慢来,她这人我了解,心软得很。章文勇道,你觉得她对我还有没有那种想法?白启书道,肯定有,你就大胆地去追,把她弄到手还不是小菜一碟,不过你可不能只是玩玩。章文勇道,兄弟,你放心,我对她是认真的,以前我可没对其他女人这么低三下四过。

二十三

春节前,公司里搞了一个小型年会。不外乎吃喝玩乐,重点在于张磊于年会开始之前的那段讲话,肯定了员工们的劳动之后,又推出了一项激励政策,说白了就是有了销售任务,完成了奖金伺候,完不成就要扣工资,年后便开始实施。白启书明显感到了压力,尽管张磊没有公布这一个月来的零星业绩,但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好,起码没有那个华东组的徐凯做得好,尽管都是第一次,他和他手下的组员却都有进账,即使很少也比白启书他们交白卷要强得多。当然了,做销售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是靠积累和技巧的,他不应该这么快就妄自菲薄,还是要打起精神准备来年努力干一番,弄出点儿成绩来,不然不只自己和组员脸上无光,就连张磊也不好办事,谁让他总是吹嘘白启书呢!

除了工作上的事,女朋友的事也让他着急。给家里打电话时,父母又问他有没有着落,要是没有的话,就在家里先说一个,先谈着,合适了再考虑买房结婚的事。白启书推道,不着急呢,我再看看。他心里想的是乌云,自从上次同事开完那个玩笑后,他心里就惦记上了,一直想找机会试试乌云有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她对他是比一般的同事要亲近,但很少涉及私人方面的问题,和他聊天也不过是工作上的事,你可以把她看成一个积极上进的员工。可有时候,她的眼神和动作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在白启书看来总藏着一层意思,可他又猜不透,苦于一直没有机会点破。年会时,她给他敬酒,让他以后多多照顾,白启书喝了,并且诚挚地答应了。年会是下午才开始的,晚上八点多结束,白启书想着如果能和她一起回去,路上也许可以试探一下。酒喝得差不多了,有人脸红了,有人眼晕了,有人没啥事。白启书跟一帮人出了门,他稍微有点儿晕,步伐没受影响,还是坚定的。仔细看了一下,发现乌云并没在人群中。去哪儿了呢?白启书回头张望了一下,没发现,只好继续往前走,心想她也许早出来了一步。待一群人出了走出大厦门口,来到广场时,白启书这才发现乌云。她正和一个女同事站在灯柱前,好像在等着什么,脸上是一片温馨的黄色。白启书正欲走上前,邀她一起走时,一辆车开了过来。她跟那个女同事一边上车,一边跟大家说拜拜,车前窗徐徐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男人也对大家说了拜拜。那男人正是华东组的徐凯,据说他是张磊留学期间结识的,自从他来了以后,出了不少风头,使得白启书“星光黯淡”不少。他确实有点儿本事,视野比白启书开阔,销售水平也更高一筹,这一点儿白启书自叹不如。蓝色宝来留下一阵青烟消失在夜色中,白启书孤零零地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行至马路边,他忽然伸手截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疯了,这是跟谁置气呢?犯得着吗?如果自己有辆车就好了,最后这么一想,他的心情便渐渐平静下来。

所谓过年就是一帮亲戚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谈谈笑笑,过得好的不苟言笑,过得一般的喜笑颜开,过得不好的强颜欢笑。白启书现在他最害怕见到七大姑八大姨,不管是哪个,就连比他小辈儿的也都问他搞没搞对象,除此之外,还有人会问他何时买房置业,这都是他不想面对也不想回答的问题。白启书有个住在县城的表姐,是出了名的抠门,往年春节从不回来看她舅舅(白启书的爸爸),不知今年抽了什么风,大年初二就跟她的两个兄弟们一起来了,还带了许多东西。也许她今年养鹅赶上了好形势赚了大钱,所以才会出手这么阔绰吧,白启书的父母暗里交流着意见。算起来也有三年多没见表姐了,表姐却是一见如故的架势,夸了白启书一番后便开始问“正事儿”。她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问白启书为什么不把女朋友带回来,非要他给出答案。白启书只好如实回答,说他现在还没有,原来的才分了。表姐又问,为啥分的?白启书只说不合适,表姐道,我看没那么简单,你看看你穿的,哪像个精英,再者,我听三舅说你还租房子住呢,就这条件肯定留不住女朋友,现在的女人都现实着呢,要不你在县城买房吧,正有个好主儿介绍给你,你看行不?白启书心里极不乐意,知道表姐之前的夸都是假的,她心里瞧不起他,给他介绍的人怎么可能好?就算好他也不想见,不想承她的情,可他又不好意思说不愿意,只道,还是在北京找合适。表姐道,那也得能找到才行,你都三十了,再不找就晚了,这大事儿不能耽误了,舅你说是不?白启书的父亲忙道,你姐说得对,你就让我们省点心,在县城买房也不是不可行,有空就见见人家。表姐笑道,这人不错,二十八了,比白启书小,在民政局上班,吃公家饭的。母亲道,长得怎么样?表姐道,一般人吧,说实话,也别不爱听,白启书又不拔尖,干吗那么挑,只要性格好,容易相处就行了呗!父亲道,那啥时候能见见?启书初六就得回北京。表姐道,等我回去问问,安排一下。母亲道,你费点心。表姐叹道,我是真为表弟着急,结婚晚了没啥好的,你们肯定早就想抱孙子了。白启书的父母连声道,那是,急死了都。白启书默默吃着菜,心想应付一下就应付一下吧,反正自己不会在县城买房,更不会在县城找媳妇,他气愤地想:我又不是找不到人。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乌云,她坐上了徐凯的车,笑意盈盈的。

初五下午接到了表姐的电话,通知白启书初六上午来相亲。白启书初六下午的火车去北京,上午反正也没什么事,去一趟也无妨。早晨吃过饭,父母和白启书一起打了车去了县城,先去了表姐的父母家拜年,然后又去了表姐家等着那个女孩。过了半个多小时,女孩儿来了,确实不够惊艳,平常人一个,相互见了,又聊了几句。表姐道,要不你们俩出去转转,反正今儿也不冷,往北走就是核桃园,现在啥也没有,晒晒太阳吧。两个人便出了门,来到了表姐的核桃园。阳光有些刺眼,女孩问白启书,你做啥工作?她的乡音让他觉得不舒服,听了这么多年普通话,连他自己都不会说家乡话了,如今听到觉得很土。他简单描述了一下,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说,我的活儿简单,就是帮领导检查文件演讲稿啥的有没有错别字,有就改正过来,然后再润润色就行了。他道,那还真是清闲。她道,你搞过几个对象?白启书说,两个,又反问,你呢?她说,相过好多了,谈过俩,都不合适。他哦了一声,心想,你还挺挑的嘛!她像猜中了他的心思一样道,不是我挑剔,是他们都不合适,我喜欢文质彬彬的,咱们这儿的都像流氓地痞,没啥文化。他道,还是有好的,可能是你没遇到。她道,也不是,好的有文化的都出去了,谁留在这个破县城,你说是不是?他道,也对。两个人又聊了聊,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她说,有机会了我去北京找你玩吧!白启书只能说好,虽说她很普通,却还不至于不舒服,不至于讨厌,还是能接受的,所以没有回绝。

下午,白启书在火车站等车时碰到了很久以前的同事李少强。李少强在北京混得不怎么样,所以几年前便离开北京回到老家发展了,据他走的时候说是要开一个洗车店。当时白启书觉得回家就相当于历史的倒退,何谈发展,他的信条就是不管多么落魄也不离开北京。几年不见,印象里那个黑小子如今已经变得又白又胖微微发福,但五官轮廓没有太大变化,还能寻出昔日的模样。他开着一辆二手车,车里坐着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白启书看了几秒钟才认出来,然后想起了他的名字,这时候李少强已经从车里出来并且递给了白启书一根烟。白启书摆手说不会,他道,怎么可能?少骗我,点上。李少强那胖乎乎犹如肉虫子一样的手指摁着了打火机,伸到了白启书跟前。白启书以前的确不抽烟的,但市场去得多了,有时客户非让他抽烟,他也只好陪着抽几口,渐渐地也不那么讨厌烟味了。此时,盛情难却,他只得把嘴巴凑过去,吸了一口。李少强道,白哥,嫂子呢?白启书道,没跟来。李少强道,还没结婚啊?该结了,你看我孩子都这么大了。车里的男孩钻了出来,牵着李少强的手叫爸爸,又管白启书叫了一声叔叔。接着,李少强又问了一些白启书在北京的情况,之后道,不行就回来吧,在家也挺好的,你看我房子车老婆都有了,过年时我们去了上海,年年在家过也没意思,你说是不是?白启书便道,是啊,你混得挺好。李少强谦虚道,还凑合。他从车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了白启书道,你有车了可以去我店里洗,免费。白启书接过来,看了看,装进了兜里。

晚点的火车爬进了火车站,白启书挤了上去,在车门附近找到了立足之地。还是上学时,似乎是哲学课上学到的,说的是人生有“五大需要”,第一层次的需要是温饱等自然欲望,接着依次是对安全、爱和受教育的需要,最后是实现自我价值的需要。这些需要就像金字塔一样,只有满足了第一层需要才有可能向上一层进军。如此看来,白启书还在第一层挣扎,还在为了房子和车努力奋斗着,这些东西已经成为了生活中的必需品,起码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在他们眼里没房没车的人生应该是生不如死的。如果第一层物质需要他都不能实现的话,那是不是说之后向上的需求都可望而不可即呢?就好像人们常说的那种,他输在了起跑线上,一辈子都别想追上别人过更高层次的生活,只能越来越慢,活在别人的阴影里,活在最下层呢?意识到这一点儿,白启书差点儿倒吸一口气,他有些慌乱担心和后怕。还有十年的时间,过了四十岁,按照普世价值观,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咸鱼翻身的机会几乎没有了,兔子的尾巴秋后的蚂蚱……想起这些歇后语,白启书脊背发凉。如果只是一个人,怎么过都行,还有父母呢!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还得想想越来越老的他们,就算是为了让他们有一个美好的晚年,他也应该面对现实,亡羊补牢奋起直追,从房子到车再到结婚生娃,一直到实现自我价值,过他最想要的那种有尊严有信仰有精神品质的生活。

无奈刚到北京,生活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但反过来说也是一种激励,让他更加坚定了买房的决心。白启书现在租住的房子是八十年代某个过气歌星的前夫所属,每个月会有人把房租收上来汇到房东的账上。按理来说,他在郊区住着别墅,这房子是用不到了,谁想到这时候他却突然要把房子收回了,并且很着急,只给了白启书这些租客一周的时间,多交的房租自然会退给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另寻住处,反正早晚都要搬。一般来说人们尽量选择在春节前租房,节后找房子的人多,价格高,房源相应也少。他打算搬到公司附近,在网上搜寻了一阵,几乎都是中介。他不想跟中介打交道,那些人除了赚明面上的差价外,总会暗地里使些手段,尤其是一帮东北痞子样的家伙。请了一天假,不断打电话咨询,看了七八处,他最终选了一个次卧,一千六百元每月。房子是一对情侣从中介手里租来的两居室,为了找人负担房租,便把次卧租了出去。谈得还可以,所谓的二房东看着也不错,于是白启书和他签了合同,交了定金。位置也不错,离公司大概七八里地左右,有公交车和地铁直达。周末,白启书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没有什么大件,因此只找了一辆金杯就都搬了过去。收拾好屋子后,白启书躺在床上细想,来北京这么多年,已经换了好几个地方,刚来的时候住在通州,接着搬到了上地,再又住到了知春路,然后是安贞桥,再就是媒体村,现在又到了石佛营。每次搬家时,伙伴们都说一定要买房,嫌搬家麻烦,那时候他还没什么感觉,觉得可以跟着公司走,住在附近也不错,可是现在他也厌倦了搬来搬去,也想安定下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哪怕只是个一居室呢!

二十四

杨果枝在儿子家住了十多天便赶上了春节放假,于是和马峰丁小钰一起回了老家。丁小钰安慰她道,放心吧,那男人不敢来找上门的,这么多人在家,不把他打出去也会叫警察来帮忙。杨果枝一直为这事儿愧疚,目前依然是她的心结,害怕被提及,但又明白躲也没办法。这几天里,马峰和她说过的话有限,几乎没主动过,全是她在问,他在答,回答也几乎不是“嗯”就是“没有”这一类简短至极的,好像多说一个字就会死似的。好在儿媳妇对她很好,不像儿子这么冷漠如冰,有时她就想这俩人为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难道是他们提前安排好的,可看着又不像,而且他们也犯不着这么安排。儿媳妇对她不好她也不会计较,毕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凭什么要求人家对你好呢,难道就因为辈分比人家大。可是儿子对自己这个态度真是让她难以接受,若不是看在儿媳妇怀孕的分上,她肯定早跟儿子发火了,依年轻时的脾气真想揪着他的耳朵让他认错。可现在有这心有这胆量也做不来这事儿,儿大不由娘,翅膀早硬了,人飞得不远,心却早离开她了。当然,一个巴掌拍不响,也许这都是当年种下的恶果,作为一个远近闻名的暴戾母亲,如今终于自食其果。所以春节过后她不想再去北京了,尽管儿媳妇曾经邀请,她也不想再去给谁添堵。

春节一过,儿子儿媳们都各忙各的去了,孙子上幼儿园得过了元宵节,但小儿子却把他带到了县城里,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老两口子暂时用不着她伺候,她又没事可干了。那个男人后来又找过她,但都被孩子们给撵走了,连她的面都没见到。那的确不是一个好男人,可是他能给她解闷,能陪着她说笑,没想到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害怕孤单,真是不要脸啊,你以为你还十八岁吗?是个老太婆啦,认命吧!早晨梳头的时候,又掉了一撮头发,白头发的数量也有超过黑发之势。不承认不行,老了就是老了,虽说腿脚还灵便,可明显觉得精神不如从前了。无所事事,她有些想孙子了,于是炸了点儿孙子爱吃的排叉,骑上电动车去了县城。到小儿子的服装店时快五点了,儿媳妇刚把孙子接回来,娘俩正坐在门口的矮凳子上玩着。孙子见了她,叫着奶奶,跑了过来。儿媳妇刚才还带着笑的脸立马拉下来,拖长声音责怪儿子道,慢点儿,栽倒了。您来了啊!儿媳妇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正眼儿都没瞧她。杨果枝懒得跟她计较,只把排叉拿出来给孙子吃,然后又进了店里找儿子。马超正在忽悠一个买衣服的,她便坐在门前等着,直到顾客买了衣服走人才上前。马超道,您这个点儿来干啥?等会儿就黑天了,我们还送您回去不成?杨果枝道,不用送,电动车有灯,又不远。儿子道,我不是不放心吗,那一起吃饭吧,吃了再回。杨果枝道,我是想孙子了,不吃饭,等会儿就走。儿媳妇正在抢孙子手里的排叉道,油炸的不健康,别吃了,你奶奶也是,总给你吃这个。杨果枝道,马峰马超小时候吃过不少呢,也没见咋样。儿媳妇道,时代不一样了,您总不能把孙子养成胖子吧,那岂不是害了他。杨果枝气道,以后我不会害他了,都给我,我拿回去。说着,她抢过了那袋子排叉,装进了电动车的筐子里,又开了锁。孙子抱住她的腿道,奶奶别走,陪我去买彩笔。马超也道,再待会儿吧。儿媳妇抱过孙子道,妈陪你去买。杨果枝对孙子说,改天奶奶再来看你。说完,她蹬上车子走了。

她有点儿生气,不过这也是她提前预料到的,小儿子和儿媳妇一直都不待见她,她早就料到今天来了不会有好脸,不过她是冲着孙子去的,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呢!然而,以后她就得靠着儿子们了,小儿子看样是不太容易依靠,只能去找大儿子马峰,尽管他对她的态度也没那么友好,但至少丁小钰理解她,对她好。现在她怀孕了,正需要人照顾,为什么我还要待在家里呢?还是去北京吧,即使被儿子数落一顿,忍着就好了,大不了跟他们认个错。可是回到家,她又打了退堂鼓,不敢直面问题了,前思后想之后决定是要去北京,但先不找儿子。自己到那边随便找个管吃管住的工作,只要离马峰家近就行,这样有时间就可以去他家转悠,没准还能看到儿子和儿媳妇,等到儿媳妇快生了她再出现,以解他们的燃眉之急,相信那时候就算马峰有意见也说不出来。

如今通讯发达交通也发达,村里人四处闯荡的太多了,杨果枝首先想到了“二狗子”。二狗子是村支书的儿子,他有两三座打井机,专门在京津周边承包打井的活,村里有好几个人都是跟他混饭吃的。如果借机跟他去了北京就行了,就说去干活了。于是她去找了二狗子,把想法跟他说了,他不答应,说,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到时候你儿子找不到妈了还不都赖我身上。他的顾虑也在情理之中,她只能失望而回。没想到过了两日,二狗子又找到了她,说北京有个亲戚开饭馆呢,想找个洗碗工,问她愿不愿去。她便问了具体在哪儿,离马峰家近不近。二狗子说,我替你问问,马峰在哪儿?她说,霍营。他当即打了电话,得知在立水桥,电话那头的人道,不远,坐一站地铁就到了。她听见了,心里还是挺乐的,那真是没多远,于是说定了见面时间。她又嘱咐二狗子,和她婆婆小儿子别说漏了嘴,不要说她在北京,就说去唐山了。二狗子虽然纳闷,但还是满口答应下来。

饭馆所在的地方离13号线地铁站不远,下了地铁往西北方向走上一里多地就是了。饭馆不大,主营羊蝎子,夏天也会卖烧烤。因为很少有炒菜,盘子碗油腻少,还算好洗。每天接近中午才开工,晚上十一点多就能睡觉了,每个月休息两天,管吃管住,工资八百块钱,依生意好坏还有一百至三百元不等的奖金。杨果枝挺知足的,也不觉得累,空闲的时候总想找机会去霍营看看,但一直都没有付诸实践。她有些害怕,而且不知道怎么乘坐地铁。和她一块干活的服务员小丽那天上午正好要去霍营那边找男朋友,杨果枝便跟她一起乘地铁到了霍营。小丽道,你自己去找吧,记得在地铁口会合,找不到路了给我打电话。杨果枝想凭借记忆寻找,可是每个地方似乎都陌生而又熟悉,连每个小区的名字都差不多,相同的小区还分成一、二、三、四区,搞得她头大,走了一个多小时又走回了原来的地方,没能找到马峰所在的小区,也许走过了但是没有认出来,因为她觉得这里的楼都长得差不多。

第一次出访以失败告终,于是她给丁小钰打电话,问她,你们小区叫什么名字?丁小钰道,您要来啊,不是在唐山吗?杨果枝道,在唐山,我不去,我在电视上看到个消息,说北京有个地方失火了,是不是你们那儿?丁小钰笑道,不是我们这儿,您放心吧!杨果枝不甘心,又问,你们那是叫龙腾苑吗?丁小钰道,不是,是龙锦东区。杨果枝暗自高兴,心里默念了两遍,又道,没事就好,我要干活了,你忙吧!得到了准确的名字,杨果枝又问了一下小丽,才知道自己应该再多坐一站地铁,然后下了车便是那个小区。于是抽空她又去了一趟,这次终于找到了熟悉的感觉,虽说具体儿子他们住在哪座楼不清楚,但大范围界定了即可,又不是狙击手,非要锁定人脑壳。找到地方以后,她便有事可做了,一有空就来转转。但一般情况下,她都是上午有空,而这时那两口子都去上班了,她注定看不到人,除非赶上周末,可周末上午,那两口子肯定又在家里睡懒觉,还是难以碰到。然而来得多了,总是有收获的,看不到人可以看到车,她居然找到了马峰的车。那天她很高兴,若不是一会儿要上班,她真想一直在旁边等着,直到马峰他们开车出去,这样就能看到人了。但她还有工作要做,只能稍作停留便往回走。走到小区门口时,那个保安冲她友好地笑了笑,大概把她当成了业主,谁让她三天两头进进出出,人家已经记住她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杨果枝领了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正好也是她休息的日子,还赶上了周末,于是她拿上自己的包和钱就奔地铁站去了。这一次,她看到了儿媳妇丁小钰。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粗略一算已经快六个月了,还有两个月就该生了,怎么可能不显山露水呢!奇怪的是只有丁小钰一个人,提着购物袋,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走,看样子像是去超市。小区正门口有个比较大的超市,但离丁小钰住的那栋楼得有大约一里地。杨果枝悄悄地跟在后面,提着一颗心,真怕儿媳妇稍有不慎一脚踩空摔个跟头。不过看起来她很灵敏,并不显得笨重,而且速度缓慢,走得稳健。她进了超市,杨果枝在外面等着,不过想起超市人多地光还有电梯,于是她放心不下,也进了超市,看着儿媳妇买东西。丁小钰买的基本上都是吃的,有速冻食品,有零食,肉类居多。杨果枝心想,是该多吃点,补充营养,但是速冻食品不是不好么,要是自己在她家,肯定给她做几顿像样的饭菜,孕妇可不能对付。又想,马峰难道又出差了?也不知道提前给她买好这些东西,还让她出来跑,真是个粗心的男人。转了半个多小时,排队结账又等了十多分钟,丁小钰终于拎着满满一袋子东西出来了。看她略显吃力的样子,杨果枝真想上去帮她一把,可是如果突然出现的话说不定还会把儿媳妇吓坏了,那可得不偿失,还是安静点儿好。

小区里的狗不少,品种也很多,大部分有主人牵着,也有不牵着的,也有没主人的。那只杂毛的柴狗个子不小,腿很长,跑起来也快。丁小钰快走到家门口时,它忽然从栅栏门那边蹿了出来,并且朝着她奋力跑去,她注意到时它已经快近身了,她以为它是朝自己来的,于是害怕地叫了一声,脚下一滑,重心偏移,身子歪斜了。幸好身边有棵银杏树,她慌忙抓住了才没让自己倒下去。说时迟,那时快,一直跟在儿媳妇后面的杨果枝赶紧飞奔过去,在丁小钰抓住树干之时,杨果枝也抓住了儿媳妇的手臂,然后将她扶了起来。再看那只狗,叼起地上的一根鸡骨头,自顾自走了。丁小钰以为是好心人扶起了她,刚想说谢谢,一回头愣住了。她眨眨眼,张大嘴巴道,您?杨果枝有些不好意思,说,是我,小钰,没吓着吧?丁小钰感到吃惊和意外,来不及回答婆婆的问题。杨果枝便道,先检查一下有事没事,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丁小钰道,没事,反正下午我正要去医院例行检查。婆婆道,那就好,马峰呢?怎么叫你一个人出来?丁小钰道,出差了,咱别站在这儿说话,跟我回家。婆婆听说马峰不在家,便抢过丁小钰的购物袋,跟在儿媳妇身旁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断断续续讲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又说,千万别告诉马峰。等她说完了,两个人也到家了。丁小钰坐在沙发上,说,您真了不起,一个人居然能找到这儿,还暗中观察我们,我看您别刷盘子洗碗了,可以去做侦探。婆婆道,女特务我可不干。丁小钰道,可您现在就像个地下党。

杨果枝去买了菜和肉,做了一顿风味十足的农家饭,娘俩吃得很欢。晚上一起看电视、聊天,说起马峰小时候的事。杨果枝盘腿坐床上道,家里家外的活计还多,也不知道为啥那时候的活那么多,钱还不好赚,他们俩还总是气我,有一次马峰逃课杵台球,老师直接告诉我了,我正给牲口割草呢,拿着镰刀就去了小卖部,他们家有两张台球案子,到那儿一看,他正杵呢,我举起镰刀就奔过去了,他吓得直叫,就往当街跑,我就在后面追,追了得有一里多地,我跑不动了,回家了。丁小钰哈哈大笑道,那后来呢,后来他怎么回家的?杨果枝道,很晚才回来,我把他堵在门口,拧他的耳朵警告他以后再这样,就再也不用回家。那时候他还小,没成事儿呢,瞪着眼睛看我,我知道他心里不服,那他嘴上也得服气,不像现在,不吃我的不穿我的,就不听我话了,仔细想想,我也是为了他好,就是方式太残暴了,简直是个暴君。丁小钰道,其实这也没啥,儿子跟妈还能记仇啊,况且您都是为了他好,只要多处处,把话说开了就没事了,依我的意思,您也别去那饭店了,就住这儿,还有俩月我就要生了,我这第一次可紧张了。杨果枝道,你还想生二胎?丁小钰道,目前不想,再看吧,我觉得还是俩好,是个伴儿。婆婆道,可别是俩儿子。接着又道,我不住这儿,我一来他就没好气,不能因为我影响你们的日子。丁小钰道,管他呢,让他生去。婆婆道,还是缓缓再说,等你要生了我肯定来。杨果枝在这儿住了一晚,便回到小饭馆继续刷盘子洗碗的工作。有时间了她还是会往霍营这边跑,有时候联系丁小钰,更多的时候还是不打扰她,而是躲在附近观察他们,她几乎渐渐喜欢上了以这种方式造访儿子的生活。

自从这次出差回来后,马峰在公司的日子便过得很不爽,那是因为新上任的副总裁在北京分部这边安插了一个新人和职位,名曰“总管”。总管的权力仅次于陈夕东,直接监管马峰和另外两个部门经理的工作,三个部门经理有什么问题必须先通过总管,不能越级反映。表面上看,似乎陈夕东被架空,他的权力被剥夺,但事实并非如此,早有传闻说他要提升为高管,也就是CEO或副总裁级别。对于陈夕东的升迁,马峰并没有过多关注,眼前最主要的问题是新来的这个总管着实让人头疼。也不知道副总裁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一个年过三十结婚五年尚未生育的女子,估计靠的是裙带关系,因为她不仅态度有问题,工作能力和专业水平几乎可以说没有,还不如最差的员工懂得多。每天她都要将一张大饼子脸用力拉长,迈着小短腿昂头挺胸地走进办公室,然后开始颐指气使地布置当天的工作,那表情叫人看着都痛苦,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告诉大家她正处于痛经期。

新官上任三把火,总管每天都要烧上几把,她挑出了团队的诸多毛病,大部分都属于她看不顺眼强加进来的,接着制定了一系列新制度,在马峰看来都是极其不合理的。有次会议上,他实在忍不住了,便反驳了一下她新出的规定。她便不留情面地批评了马峰,说他墨守成规不思进取,不懂得勇于创新,那语气就像“文革”时期的女干部在反资修批老九。马峰在心里恨透了这个家伙,几乎每每看到她的脸就有辞职的冲动。静雪娇在MSN上对马峰说,以后陈夕东当了总裁,撤掉你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你要想想清楚啊!马峰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若真是那样,他也无计可施,只能像白启书一样辞职。他跟静雪娇说出了心里的想法。静雪娇道,难道你就甘心任人宰割,不想反抗一下吗?马峰道,反抗也没用,人家都是领导,我们就算向上反映也没人愿意听,反而授人以柄。静雪娇道,那我们一起想办法呗。马峰无奈道,能有什么办法?她道,网上说不方便,回头找个时间当面细聊。马峰问,能事先透露一点吗?不然心里没底。她道,有关陈夕东贪污和收回扣的证据。马峰知道陈夕东收回扣,但贪污这事情倒不清楚,便问,确凿?她道,那当然,我毕竟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助理,幸亏留了一个心眼,不过我不知道该如何利用这些材料,所以打算跟你商量商量。马峰思考了一下,决定先跟她谈谈,于是约好了时间地点。公司的一些领导确实不干净,他对此有所耳闻,但这与他个人利益无关,所以一直假装不知道,不想多管闲事,可如今看来不反击是不行了。

二十五

田彩凤接到一个电话,必须亲自去门头沟工地一趟,不得已之下给章文勇打了电话。章文勇说他半小时后便赶来。田彩凤挂了电话跟妹妹说,小莺,你也跟着去。妹妹道,让我当电灯泡?田彩凤道,电个脑袋,我要是去厕所,总不能让他扶着吧?妹妹道,那怕啥,迟早是两口子。田彩凤气得瞪眼睛道,老实点,别没轻没重地瞎说。妹妹道,我看你认识的所有男人里只有他对你最好。田彩凤道,小小的人,你懂个屁。妹妹道,别忘了我在恋爱呢,他不就是被坏女人勾引过一次嘛,而且那时候你们还没确定恋爱关系还没结婚没山盟海誓过怎么就不行了?可笑!田彩凤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妹妹,心想恋爱的人果然不一样,说出话来都一套一套的。她瞪了妹妹足有一分钟才道,收拾好东西,把上次那沓发票给我装包里,别给我整长篇大论,好像你有多成熟似的。妹妹道,我是比你小,可是在恋爱这回事上我是你姐,你就听我的,要换作我是他,早不理你了。田彩凤嘿了一声道,哎哟,你还越说越来劲,我现在动不了,等我腿好了再教训你。妹妹学着那个庸俗的小品台词道,彩凤啊,你可长点心吧!说完,她笑着去收拾东西。

章文勇带了一副拐给田彩凤,她试了试,虽然生疏,却有点用处。出门时,章文勇和田彩莺都没有扶她,只让她自己架着拐,两个人在旁边走着。田彩凤道,开我的车吧,回来时顺便洗洗。章文勇道,加油了吗?田彩凤道,那天刚加过。路况还不错,章文勇想跟田彩凤说些话,但她总是不理不睬,于是他转移目标,和田彩莺聊了几句。问了问她现在做什么,又问她是不是恋爱了。田彩莺道,你怎么知道我恋爱?章文勇道,看你的笑脸就知道,不像某些人总是摆臭脸。田彩莺笑道,大哥,你那个女朋友呢?他知道她问的是韩盈盈,但还是假装没反应过来,问道,哪个?田彩莺道,就是让某人吃醋那个。他笑道,你说她啊,她不是我女朋友。田彩凤鄙视道,都住一块了还不算女朋友?他不接她的茬儿,继续说,我跟她分了,那种人不适合我。田彩莺道,分了好,那大哥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可以给你介绍。章文勇笑道,你介绍?都是90后吧,我可不喜欢吃嫩草。田彩凤道,原来你喜欢老的。章文勇道,跟我差不多的,有点儿笨的,一个心眼的人比较好,太聪明的我驾驭不了,懒得跟她玩心计。田彩莺道,我记住了,我帮你留心着,遇到合适的介绍给你。章文勇道,谢谢。田彩莺对闭目假寐的田彩凤道,姐,你听见了没,你要有同学没结婚也介绍给章大哥吧。田彩凤道,你真是多管闲事。

前几天一直在刮沙尘暴,今天却是难得的好天,蓝天如洗,清风阵阵,路边花红柳绿春意盎然。章文勇打开了CD道,听听大龄剩女的心声吧!一路听来,发现田彩凤的口味还挺杂,除了最炫民族风爱情买卖之流,还有刘若英这种小清新小文艺,还有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这一类的民歌,也有所谓的怀旧金曲,不过都是中文歌。他便道,田彩凤,你会英语吗?田彩凤冷冷地说,不会。车行至阜石路,速度突然慢下来,接着完全走不动了,前面排了一长串汽车。章文勇道,前面可能在施工,要不就是出了事故。田彩凤道,等会儿吧,反正不着急,那边的货还没到。打开车窗,明媚的阳光晒得人脸发烫,田彩莺见外面是一片山脚,便开门道,我们下去走走吧!章文勇随声附和,把田彩凤扶了出来。眼前果然一派春光,章文勇道,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妙峰山。田彩凤道,废话,你往上看看。另外两个人便往山上看,只见石壁上刻有三个红色楷体大字——妙峰山。章文勇便道,你真该多出来活动活动,爬爬山之类的,适当控制一下体重。田彩凤道,我哪儿有时间?他说,工作太忙了也不行,以后还是招两个人帮你打理吧。田彩凤道,也是,以后小事就交给别人,我只管拿主意就行。他道,这才叫想开了,要那么多钱没用,还是身体重要。她道,这还用你说!他道,你这人啊,就是刀子嘴。她道,豆腐心。他道,有时候也是刀子心。她道,对某些人某些事就该这样。他说,韩盈盈跟有钱的主儿好上了。她取笑道,比你还有钱?他道,我还没你有钱好吧?我要不在北京的话,肯定混不过你,你才真正白手起家女强人。她道,我可不想听你恶心人。他哈哈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她道,送给你的。她没接,只问,啥?田彩莺在一边道,是戒指吧!见那红色的缎面盒子,应该是首饰,妹妹一提醒,田彩凤刚刚缓和的脸又板起来道,我不要。他道,拿着吧!她说,你有病啊?我干吗要这东西。他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表明心迹。妹妹道,拿着吧!田彩凤道,一边玩去。她拿过戒指盒塞进了章文勇的上衣兜中道,对不起,我没理由要这个。他略感失落,随即又笑了。

等了半个多小时,长长的车龙终于动了,十几分钟后到了工地。田彩凤给货车司机打电话,得知遇上交通管制,车堵在了路上,什么时候放行还不知道,只有等。已到中午时分,饥肠辘辘的章文勇提议先去吃饭。可这地方偏僻得很,他们开出了很远才发现一些小饭馆,都是平房。挑了一个看上去稍微干净点的进去了,点了几个菜,价格倒是很便宜。章文勇道,估计都是地沟油。田彩凤道,我肠胃没那么娇气。菜的味道怪怪的,他们剩了一大半,出来后又在小商店买了水和零食。货车一直没到,三个人在车里睡了一觉。醒来后,田彩凤又打了电话询问,得知刚刚放行。章文勇道,你是不是经常遇上这种事?田彩凤点头道,有时等到半夜才回家。他道,真是不容易。她道,赚钱哪有容易的。他道,女人像你这么厉害而辛苦的可不多,还是嫁个有钱人靠谱。见他又把话题引到了这上面,她便道,那你给我找个愿意养我的吧,钱管够,不干活,天天逛商场。他道,这容易,只要那人真心喜欢你。她道,那怎么这么多年我都没碰到呢,是不是我长得不好看?他道,你长得挺好看的,我不知道其他男人怎么想,反正我要是喜欢一个人,就不让她辛辛苦苦地上班,就让她在家吃饭睡觉。她没吱声。

田彩凤当然明白他的心意,知晓他的用心良苦,洞悉他的弦外之音,了解他的旁敲侧击,然而她不想就这样轻率地回应他,并不是因为曾经的插曲和过节儿。有时,她会假设韩盈盈没有半途插入的话,她和章文勇能走到哪一步,是不是就能谈婚论嫁了?她觉得不会,虽说她渴望有个伴侣,虽说她年龄这么大了,然而这并不代表她饥不择食,随便一个男人都行,恰恰相反,在这件事上她有雷打不动的原则,如果没能出现合适的选择,那么宁缺毋滥。她要慎重考虑,假如选定了那就一辈子都不更改了,她渴望从一而终的天长地久,就像众多父辈那样相依相携地活到老,因此她一定要好好考虑。暂时不作回应,只当是考验吧,就看他经不经得起了,若是他放弃了,她也不会感到可惜。

韩盈盈从章文勇那里搬出来后先在闺蜜家住了几天,之后又租了套一居室。何俊对她依旧是忽冷忽热,肢体接触上除了抚摸和接吻外便再无进展,他也从没邀请她去他家,即使很多次她坐过他的车。她不明白他在顾虑什么,难道是对她存有戒心?可他不像小肚鸡肠的男人,对很多事都睁只眼闭只眼,怎么可能这么久还对一个女人的心猜疑不定呢!不过这也可能说明他对待感情很认真,或者是个很重情义的男人,如果是这样那她倒放心了。可是,在发泄他的欲望方面,他竟然一点儿原则都不讲,他宁可花钱去找女人,也不跟她,这让韩盈盈有些不解和不甘。她曾好几次看到他进出声色场所的发票,那样的花费绝对不是简单的常规消费,一定享受了特殊服务。他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呢?韩盈盈扪心自问,得不到答案,然而即使对她没有身体上的欲望,她也无所谓,只要他想把她当成照顾他后半辈子的人即可。

韩盈盈决定主动一些,并且使用一些小伎俩,直接点儿说就是勾引他。既然他不约她,那她约他总行吧,即使一次约不上,再约第二次第三次总可以吧?她没有使用那些陈旧的约会借口,而是撒谎编了一个小故事,把自己弄成了伤心人,亟待他的安慰。她事先酝酿了一下情绪,让自己试着哭了起来,然后一边哭一边拨通了他的电话。待他接通后,听到的便是她嘤嘤的低泣,好像听声音就能想象出电话那头她梨花带雨的销魂模样。他道,怎么了?别哭,发生什么事儿了跟我说。她便抽泣道,小米被车撞死了。他一听死了人,便急了,忙问,小米是谁?她道,不是人,是我养了四年多的哈士奇,今天早晨出去遛它,一不小心跑到街上就被撞死了。他道,司机呢?怎么说的?她道,狗死不能复生,说再多也无用,只是很伤心,你不忙的话能陪陪我吗?我感觉好难受,觉得特别孤独,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原来还有小米陪我。他打趣道,别哭了,我这就去找你,带你散散心,就当我是你的小狗。她破涕为笑道,好,我等你。

他很快就来了,而她稍微打扮了一下,幸好眼睛有些红肿,这样有助于她的谎言不被识破。她走到车旁时,他下来了,问她,狗呢?她道,中午我就把它埋了,就埋在小区后面的野地里了,每次回家都能从那路过,都可以看到它。他摸摸她的脸庞道,好了,别再伤心了,看看,眼睛都哭红了,不是美女喽!她莞尔一笑,揪着他的衣襟,做小女生状。他顺势把她拥进怀里抱了一会儿,然后给她打开车门,让她先上去了。望着挡风玻璃上的斑驳阳光,她有一种得逞之后的快感。

上了车后,他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玩玩。她知道问了他也不会说,只朝他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他又道,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一直没能带你出来散心,是我疏忽了,其实我也有点累,正好去放松放松,本来打算找几个朋友一起的,但现在我改主意了,就咱俩。她道,谢谢老板。他道,这你可见外了,还叫老板,又不是在公司。她心想:“我倒是想叫老公呢,可你愿意吗?”他又问,你打过高尔夫吗?她道,这种高级玩意,没玩过。他笑道,那骑过马吧?她说,骑过,不太会,差点儿摔下来。他道,等会儿我教你,那儿的马都很听话。一直往城东开去,大概四十多分钟后,到了月亮河温泉假日酒店。进入其中,他先开车带她把整个度假村绕了一遍,看到了球场马场和湿地,虽然面积都不是很大,但做得还算标准精致。接着,又把她带到了房间。

稍作休息,两个人来到了球场。他怀抱着她,握着她的双手教她挥杆的动作,一遍又一遍。为了能握紧她的手,他们把手套摘了,一直打到手心出汗,她终于学会了皮毛,自己试着打了几杆。打过球去骑马时已是“夕阳无限好”,望着他策马驰骋的剪影,她忽然觉得爱上了这个男人。绕着马场转了几圈后,他们在包间用了晚餐,菜都是她点的。吃过饭又在夜色中泡起了温泉。热水烫烫还真是舒服,她差点儿睡着了。泡温泉的人不多,而且后来他选了鸳鸯浴,得以在水中做些手脚,为即将到来的重头戏提前热身。

回到房间已经十点多了,刚才泡温泉时已经洗过澡,便没再洗澡,而是躺在了床上抱了一会儿。他的络腮胡子很重,好像才刮过不久,糙硬的胡楂在她脸上和脖子上蹭来蹭去,搞得她有一些轻微的疼和痒。他的吻也很粗暴,一点儿都不温柔,甚至咬了她。她疼得叫出了声,而他却像没听见一样,投入地在她身上耕耘着。前戏差不多的时候,他起身从包里拿出了一双皮手套,这手套看着眼熟,她想起来了,就是在他办公室抽屉里见过的。他干吗戴手套?正在她不解时,他戴着手套的手正在除去她身上仅剩的两件衣衫,还轻轻地耳语道,怎么样?她不明所以,便问,什么?他道,喜欢手套碰触你的感觉吗?她怕他扫兴,只好肯定地嗯了一声。这时她已经一丝不挂了,他用她的内衣蒙住了她的眼睛,接着开始了男女之间的游戏。她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些爱好,是不是变态呢?想到这个词,她便兴致全无了,可他却在兴头上,只好假装兴奋地迎合着他,甚至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叫出了以前从不会发出的声音,这让她感到耻辱。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他终于释放了他的欲望,把浴巾往她身上一堆便去了卫生间。听着卫生间传来的哗哗水声,她的眼角流下了两行泪,一种被强暴的感觉传遍了全身。

二十六

春节时和白启书在老家相亲的那个女的叫刘芳,名字和她的人一样普通,让人难以记住。因此当白启书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刘芳打过来的电话时,他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是哪个姑娘,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那张平庸的脸庞。正是要吃午饭的时候,白启书接起电话出了办公室。自从节后,俩人偶尔发发短信,内容不过是家常闲话,没触及到任何事情的本质。他问了一声好,说了几句闲话后,她问,你周末有事儿吗?他道,没有,你要来?她说,嗯,想去玩玩,你要忙的话我就不去了。他尽力热情地说,不忙,来吧,我带你转转。也许是心理作用,他觉得她再说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了柔情似的,仿佛是被宠爱了般道,中,我坐火车去,上车了告诉你。她的家乡话又出来了,听在他耳朵里就像喝了一口水后才发现饮水机里淹了蟑螂一样不舒服。又简短说了几句便挂了,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不欢迎她,只能做出邀请的阵势,而她好像真的被哄骗了,语气明显越来越兴奋。

下午,白启书被张磊叫到了办公室。张磊道,你们组的拜访总结和计划都没做吧?白启书道,没有。心想张磊也没交代这回事啊!张磊丢给他一份文档道,这是华东和华南组的,就差你们北方组。白启书翻了一下,大略看了几页,心里直打鼓,这两个家伙倒是积极。他便道,我这就去总结。张磊道,以后也主动些,管理这方面你比较薄弱,没什么经验,跟徐凯多学着点儿。望着张磊的眼睛里透露出的不满意,白启书心里不是滋味,好像辜负了他的培养和信任,马上表示以后会多加注意。刚走到门口,张磊叫住他说,他们的你拿去参考,顺便比较一下,知道哪里不足。白启书回身拿了那份文档,心情灰暗地出了办公室。看来张磊已经对我的能力有所质疑了,白启书一边想着一边坐下来仔细地看起了另外两组的文档。看过一遍,白启书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工作太不上心了,起码比不过那两位。他们的总结和计划做得很不错,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领导看到肯定会欢心,即使最后用销售额说话,这份文档也会给领导留下印象分。白启书认真回想了一下上个月的拜访情况,又跟组员们开了一个小会议,研讨了一番之后才下笔。

周六上午,白启书到火车站接了刘芳,因接近中午,便先去吃了午饭。昨天父母才给他打过电话,让他照顾得周到点,别怕花钱,该花就花,钱不够他们还可以支援。于是吃了烤鸭,当然也不是全聚德,而是“天外天”。她吃得很满意,面皮卷了一张又一张,倒有多半只都被她吃了,剩下的她还想打包。白启书说,凉了就不好吃了。她说,咱们家那边也有,不过不如人家的好吃。吃过饭,他带着她去天安门王府井西单转了一圈,买了些小玩意。回去路上他说,等会儿先找旅馆。她说,我不想住店,你那儿没地方吗?他道,我自己一个房间。她说,那就中了,我睡沙发就行,住店又让你花钱多不好。白启书没想到她会这么想,只好道,我睡沙发你睡床。她道,怎么着都行,反正对付一晚上。回到家又吃了晚饭,本来他想带她去个像样的饭馆,她却看到了吉野家的招牌,说吃那个就可以。

吃过饭,又去超市转了转,买了点零食,她便跟着他回了出租房。刚一进屋,她便躺到床上,嚷着腿疼。休息一会儿,坐起来看了看房子道,也不算小,一个人住够了,俩人住可能有点儿挤。白启书洗了苹果拿进来附和道,俩人住小了。然后让她吃苹果,忽然觉出她说的这句话是不是有什么暗示,俩人住的意思是说她以后要来和他住在一起吗?她接过苹果,跟他要了一把水果刀道,我喜欢削皮吃,等会儿我也给你削。很快她便削好了一个,又削了一个给白启书,然后大口地吃起来,连声说,好吃,我咋感觉这儿的东西都比家里好呢!白启书呵呵笑道,那是错觉。白启书房间里没有电视机,她说,这几天我追那个电视剧呢,可惜看不了。白启书道,在网上也可以看。说着,他问了名字,是近期热门的宫斗剧,便在网上给她找到了,她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不时感叹着剧中的人物命运。白启书没看过,也没啥兴趣,但她非要他跟她一起看,便只好耐着性子陪她看了一会儿,觉得台词和人物关系都欠扁,可她却觉得好看。一集之后,她道,你说这个甜妃咋那坏啊,连亲妹妹都利用,利用完了还害人家,真不是个东西。白启书想跟她解释那不过是剧本的安排,但又怕她难以理解,因为很显然她进入了剧情不想出来,便道,不坏就会被别人害,她也是迫不得已。她哼了一声道,你还给她找借口,就因为她好看吧?男人都这样。看她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他哑然失笑道,别当真,都是假的。

一连看了三集,十一点多了,她才说,困了。他给她准备好了浴巾,让她去洗澡。趁她洗澡的空当,他把床收拾了一番,换了新洗的床单,之后又找到了新牙刷和杯子。她洗过澡便在卫生间里换了睡衣出来,刷牙。他也去洗了澡,出来时也穿着睡衣。她说,弄得还挺仔细,这床够大,你不睡床?他不知道她到底啥意思,有些窘迫道,我睡沙发,沙发也挺舒服的。她道,中,随便你。关了灯,他躺到了沙发上。在确定关系之前,他还不想和她发生什么,省得以后万一有什么事麻烦。再说,她并不是那种让他把持不住的人,因此他并不怎么想,完全能当一次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白启书听得床上的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可也不便多问,只说,择席吗?刘芳道,有点儿。过了一会儿,只听一声重响,接着她哎哟了一声道,撞了。白启书开了灯,原来她的脚撞在了衣架上,查看一番,只是红了点,并没多大事。她说,我睡不着,你陪我聊天吧!没办法,他只好依她,坐在床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往前凑凑,盯着他的眼睛道,我就那么吓人?她的眼白很多,白启书愣着,只觉得她的手伸进了睡衣里。

周日,他又陪她去颐和园转了转,下午三点多送她上了火车,并说好下周他回老家找她。送走她,白启书松了一口气。在小区报亭,他停了一下,翻了翻文学杂志,挑了一本。回到家躺在床上看小说,却看不下去,心里总是想着事儿,好像有什么没做似的,但却又想不起来。五点多时,刘芳给他打来了电话,跟他道谢,让他赶紧去吃饭。挂了电话,他又给家里打,汇报了一下周末的接待情况,父母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母亲说,看那意思人家对你挺上心?白启书还没回答,只听父亲在那边说,她当然上心了,咱们启书比她强。白启书为了不让父亲有心理上的优势,故意道,没有的事儿,只是没有摆架子。父亲道,她没啥资本拿架子。母亲道,行啦,你再说你儿子该看不上了。白启书道,你们不用操心,我心里有数。母亲道,我们不掺和,你自己把握分寸吧,到时候有什么需要就跟我们说,家里一定帮你。白启书明白母亲的潜台词,但没说破,他想尽快结束这个电话。

每月五号是发工资的日子,这个月白启书的工资被扣了两千,因为他们组没有完成任务,他要跟着吃挂落,另外他自己的销售额也没达到要求,也被扣了一些。以前白启书做销售时有一部分客户名单,跟他关系好的有几家,他试着去联系了,看看有没有能够意向成为会员的,或者有其他方面的合作那就更好。然而时过境迁,人走茶凉,隔着这么多年,中间又没保持联系,已经没有几个人能记得他。这些客户中,有个杭州的老总比较信任他,他们曾见过两次,一起吃过饭喝过酒。这次重新联系后,沈老板是唯独听他一开口就叫出他名字的人,聊起天来也很快便找到了当年的感觉。白启书伺机从侧面打听了一下他的生意状况,以窥探他短期内会不会有需求,可惜的是他不久前才和其他公司合作过,并且是很大的一次合作,做了广告,入了会员,还贷了一笔款。如果再早几个月——可那时白启书还没上班,这个假设不成立,他便没再多想,依然不露声色地跟沈老板聊了许久,心想只能等来年再说了,只当交个朋友吧!

两个多月中,在北京跑了几个较大商家较为集中的市场,有意向的并不多,但哪怕只有一丝希望,白启书也不能放弃,说不定哪天就突然签了单呢!如果这个月白启书再完不成任务,那他的工资扣幅就要增加,也就是说上个月扣了两千,这个月再完不成任务就扣三千,下个月如果还完不成就扣四千,同时取消年终奖。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想的就是销售,就是签单,有时白启书做梦都签合同,美到不行,结果一睁眼发现不过是个梦,空欢喜一场。

乌云倒是个做销售的料儿,每天电话不断。尽管她专业知识欠缺,客户有不懂的问题需要解答时还要请教白启书,但其他方面应付自如,把一些客户胃口吊得十足,隔三岔五就给她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去市场。自从跑市场以来,她签了五笔单子,虽说几乎每个单子在价钱上都打了折扣,但也比卖不出去强得多。而白启书这边短期内仅有三四个值得跟踪和开发,其他的又是那种需要长期应对的客户,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成单。

这天下午,又去市场,白启书带了三份盖章的合同,他想也许能用到,尤其是一个姓孙的老板。跑了几家后,他直接去了孙老板家,跟他聊了些网站的使用问题,他比较满意,于是便问他今天要不要签一下合同。孙老板诧异道,我跟你们已经签过了,我是你们的会员啊!轮到白启书诧异了,同时心里一沉道,是吗?和谁签的?他心想只有自己一直和孙老板单线联系的,莫不是客户记错了。老板道,是个女孩来跟我签的,给我打了八折。说着,孙老板拿出了合同,白启书一看上面的名字,心里凉了半截——乌云签的。孙老板之所以一直没有跟白启书签合同,是想让他在价钱上便宜一些,其实这么个大老板倒不是嫌贵,不过是讨价还价习惯了,而白启书不想打折,答应送给他增值服务,他相信再僵持几天就能成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让乌云捡了便宜。这女孩怎么这样?白启书悻悻的,但又不好意思在客户面前表现,只道,她可能忘记跟我说了,您以后有什么需要再找我们。

告辞出来以后,白启书摸了摸脑门,骂了一句脏话。以前他也被人抢过单子,可被一个新人——且为手底下的员工,这还是头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撬走了,这种行为和偷盗又有什么区别?不行,这事儿一定得讨个说法,不能就这么过去,那她就会更加瞧不上我,还以为我怕她呢!白启书愤愤不平地想着,怒火中烧,烧到下午回家时已经快灭了。前思后想,他越发觉得这事儿不太好办,不管怎么弄都会伤害人,不管伤害谁都不好,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以后还要一个办公室相处,搞僵了可不好。但他又觉得这事儿得让她知道,不能哑巴吃黄连,至于让不让张磊知道呢,他犹豫不决。往大了说,公司里应该杜绝这种事,以前也说过跟客户都是单线联系,不能插手其他同事的;往小了说,这可能是乌云在销售重压之下不得已而为之,一时冲昏了头,不至于上纲上线。到底怎么办呢?最后他决定先跟乌云沟通,了解事情的真相后再采取措施。

听白启书说完后,乌云面不改色道,对不起啊,经理,我不知道这个客户是您的,我也跟他们有联系,不信的话您可以查记录。白启书自然不可能去查记录,他表现得很是宽宏大量道,没关系,只要咱们组签了就行。乌云道,您这个月的任务要是完不成的话,就算给您好啦,反正我的差不多够了。白启书道,不用,我还有几个有意向的,再跟踪看看。面对着乌云时,白启书想起一句歌词——“你的眼睛背叛了你的心”。乌云是一个没有经验的撒谎者,她掩饰得不够好,白启书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一切。不过,他不想再跟她计较,那样显得自己太鸡婆,他相信以后她不敢再故技重施。尽管后来白启书签了两个合同,但他这个月依旧没能完成任务,工资比上个月还要少一部分。

二十七

马峰和静雪娇见了一次面,就陈夕东利用职务之便收回扣以及利用合同差价套取公司资金这件事进行了详谈,但结果令他比较失望。她所谓的证据其实只是她整理出来的一面之词,即使陈夕东真的做过这些事,但若是他不承认,或者没有合作方的指认,根本无济于事,甚至会有人认为这是静雪娇捏造出来的假证据诬陷好人。跟陈夕东合作的那些工厂或者公司的负责人一定也不干净,要他们站出来说话不太可能,反正凭他和静雪娇的力量做这件事非常困难,即使知道了与陈夕东合作的是哪些人,他们也不可能劝服人家去指认陈夕东,更何况自身还要受连累。静雪娇道,这么多呢,你仔细看看,有没有你认识的,熟悉的更好。马峰粗略翻了翻,并不抱希望,因为他们的客户分配科学而又严谨,很少会“撞单”,既然这些客户是陈夕东在负责,那么马峰就不可能有机会接触。果然,全是他不太熟悉的那个领域和地区,猜测可能是陈夕东的老客户,估计在陈夕东来铁导科技之前就已经有过合作。静雪娇听马峰如此一分析,她也有些心灰了,问他,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把公司搞垮,欺负别人吧?他道,放心吧,公司垮不了,他没得到多少钱。她道,我算过,是不多,还不到一百万,估计都用来养情人,给苏婷婷花了。他道,我们斗不过他们,实在没办法就得走,你还是先找好后路吧!她道,工作倒是好找,我是不甘心就这么走掉,怎么着也得给他们点儿厉害尝尝。他道,那我们就冒险举报一下,管他有没有用呢。她道,匿名吧?他想了想道,嗯,寄给董事会就行了。她道,行,那就赌一把。

工作的事情搞得马峰心情很差,但又不敢跟丁小钰说,怕她担心,影响情绪和身体。可憋在心里确实不好受,总想找个人说出来,哪怕她只是听听,不给什么安慰都可以,陆梦自然是最佳人选。自从上次做了不轨之事,两个人偶尔联系着,但彼此好像都清楚有下一次,并且期待着下一次。现在的马峰没有时间找她,除了上班和出差,其他时候几乎都和丁小钰在一起,尽管有时候他并不太想陪着她,但光是有这种想法就令自己感到羞耻,当然更不会表现出来。某天中午陆梦来找他,跟他一起吃的午饭,聊了一会儿,她又回去上班了。临走时,他吻了她,并承诺有时间再找她。陆梦一笑道,等你电话。看她离去,马峰感到一阵失落,就跟当初在南京开会时把她送走的那个夜晚的心情差不多,好像是热恋中的人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暂时分开。这种儿女情长的小情绪很久没有过了,令马峰心疼不已,也正贴合了当前他内心深处孤军奋战无人理解的悲伤,于是两处共鸣,更让他觉得委屈,好像一瞬间成了全世界最伤心最倒霉的那个人。沉沦有时会让人觉得很爽,伤心到底也很舒服,马峰不管不顾地放纵着情绪,让自己处于喝醉的状态。

丁小钰有空便和婆婆杨果枝联系,但婆婆假期少,见面机会极其有限。丁小钰便盼着婆婆放假马峰出差,这样婆婆就能过来跟她一起待着,只是这种巧合太少,截至目前尚未遇到。马峰出差倒是经常,下周又要出去三天,不过这次只是去天津,不远,开车去。得知了马峰出差的具体日期,丁小钰便给婆婆打电话,问她能不能请两天假,晚上过来陪她。婆婆说,我试试吧!到了马峰出差那天,丁小钰便给婆婆打电话,问她假请得如何。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丁小钰喜出望外,遂跟婆婆约好了时间。下了班,丁小钰打车到立水桥地铁站附近,刚想给婆婆打电话,却见她走了过来,于是招呼她上车,两个人一起回了家。婆婆给她买了一斤草莓,说,怀孕的人爱吃又酸又甜的,我那会儿就想吃水果,可是大冬天买不到,就只能吃罐头。丁小钰道,酸儿辣女,有时候我也想吃辣的,您猜这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婆婆道,男女都一样,我希望是男孩。丁小钰便道,重男轻女。婆婆道,不是,你别看我老,我可没那么封建,我是为这孩子着想,在世上一个女人总归比男人活得辛苦,为了让他少受苦。丁小钰没想到婆婆竟有这种程度的理解,想来是她多半辈子的生活感悟吧!便有些唏嘘,又道,不管男孩女孩,我都要好好教育他,让他快乐。婆婆道,对喽,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快乐,其他都是假的,我就是醒悟得太晚了。丁小钰便道,您要是太累就别干那活了,反正早晚都得辞掉伺候我月子,早几天也无妨。婆婆道,不累,有事儿干才不无聊。

周五晚上,马峰给丁小钰打电话,说他周六下午才能回,应该正好赶上吃晚饭。丁小钰便跟婆婆说了,杨果枝道,那我周六上午就走吧,再请假老板该不要我了。丁小钰道,吃过午饭呗。婆婆道,不行,中午就有客人来,也有活计干了。丁小钰便没再阻拦,却有些不舍,她觉得如果婆婆一直住在这多好,这才像一家人。她已经打定主意,等马峰回来就跟他说,让他把婆婆接过来,只有一起住,母子俩的感情才有机会修复。

事实上,马峰撒了谎,给丁小钰打电话的时候,他就在北京,正在陆梦的宿舍楼下。等他打完电话,陆梦正好下得楼来,拉开了他的车门。她没有坐进来,而是说,出来,我们轧马路吧!他道,在这儿?她道,难道你怕遇见熟人?他道,不会。快五一了,空气里飘满了丁香花的香味,没有风,那些杨柳絮一团团堆在角落,好像棉花糖。她说,我喷了香水,你闻得出来吗?说着,把她的手腕凑到了他的鼻子跟前。他轻轻嗅了两下道,不知道是什么花香。她道,好多种混在一起呢,当然闻不出来。说完,他抓起了她的手,他也牵了起来,大大方方地走着,就像是一对情侣。她道,你胆子蛮大嘛!他笑道,是你魅力大,我受不住诱惑。她道,你老婆漂亮还是我漂亮?他愣了片刻才道,你,她是那种贤惠的邻家女孩。她道,那我呢?他说,你是梦中和心里的女神。她做呕吐状道,你还真是不老实,真没看出你嘴巴这么甜。他道,看当然看不出来,需要亲自品尝。她凑过来道,那我尝尝。他左手搂着她的腰,右手揽着脖子,两个人亲了起来。

吃过饭又看了一场午夜电影便开了房间“睡觉”。周六早晨九点多,他先醒了,认真端详着她的容颜,心想的却是丁小钰,晚上就要回去了。怪不得人家有钱了都要娶二三房,这也是根据实际情况需要才做的,跟男人的花心固然有关,但一夫一妻其实不过是理想和制度双重作用的结果。虽说很多小说中把一夫多妻描写得不堪,但据他所知,以前村里那些地主的大小老婆全都相处融洽,亲人一般。一个老婆一个情人,如果能一直这样多好啊,他不想做出任何改变,也不想抉择,可世事不可能一成不变,就算他无动于衷,命运也会捉弄一番。

任何一个第三者都不可能不对原配感兴趣,不管是出于嫉妒愤恨不屑乃至同情,她们都想看看在她之前占有这个男人的女人是什么样。在她们自以为征服了男人后,就想看看那个被她们打败的女人;如果她们没有打败这个女人,也想一睹她的容颜,看看自己输在了什么样的女人手里,好为受伤的心灵寻找慰藉,发现比自己漂亮便心服口服,若是觉得不如自己便嗤之以鼻,顺带骂一句男人懦弱没眼光。陆梦倒不想做什么,也不是出于什么目的,可以认为她把丁小钰当成了马峰的附属品,不过是想进一步了解马峰,才想看看他的家,甚至看看丁小钰。但马峰不同意,而且他觉得没这个可能,所以拒绝透露有关丁小钰的一切。陆梦无奈,只好道,那我们去你家周围转转,不进家门。马峰道,那也不行,万一碰上呢!她道,她怀孕了不会出来的,再说她又不认识我。马峰道,可她认识车,认识我。她道,就在附近,不要靠太近不用进小区。马峰没说话,最后他终究磨不过她,还是同意了。

早晨,杨果枝煮了鸡蛋和小米粥。和儿媳妇吃过饭,她便想回饭店。丁小钰还想让婆婆再待一会儿,便说,等下您再出去给我买点水果和零食,我看着电视就想吃东西。说着,塞给婆婆一百块钱。婆婆说什么也不接,只道,我有钱,这孩子,我去买。又详细问了问她吃什么,杨果枝便出了门,去了最近的超市,也就是上次她跟踪丁小钰购物的那个超市。按照儿媳妇所说的,杨果枝挑好了,没想到上午超市就很多人排队,结账时不得不等了一会儿。出来后,她又去了水果摊,称了两斤草莓、一个菠萝和三个香瓜。付了钱,等着小贩给她削菠萝皮。今天是个阴天,天灰蒙蒙的,看起来要下雨似的。她不由得抬头看看天,又看了看远处的天空,眼神回转时却发现了熟悉的车。再定睛细看时,确定无疑,那就是儿子马峰的车,她记得车牌号后三位。难道说马峰提前回来了?那我这水果零食可要怎么送回去?她有点儿着急。菠萝削好了。她接过来,发现那辆车竟然没再往前开,而是停了。难道说我记错了?她有些愣神,拎着东西朝那辆车小步子走了过去。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观察着。既然车停了,肯定会有人下来吧,看看人就一切都明白了。这么想着,杨果枝躲在了一棵树后。

车门开了,出来的是个女的,长得还挺好看,不过杨果枝不认识,她正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时,左侧车门打开,出来的人居然是儿子马峰。马峰和那个女子在说话,听不清说的什么,后面的门脸正在装修,电锯声太大。不过那女子走到了马峰身边,扬起胳膊指东指西,接着又搂住了马峰的腰,马峰却像做贼一样在她额头上快速亲了一口。看到这一幕,杨果枝觉得脑袋要爆炸了,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敢背着小钰搞外遇。杨果枝气得浑身冒火,很想跑过去扇他两个耳光,但她忍住了,真要那么做的话,后果也许不堪设想,这事儿绝对不能让儿媳妇知道,而且她要搞搞清楚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她心里,儿子即使再坏,也应该是个好男人,他和小钰的感情不是非常好吗?又怎么出这事儿?他是玩玩而已,还是认真的呢?太多的疑问从她脑子里冒出,总是不能草率行事,于是她拿出随身携带的手机把眼前的一幕拍了下来。虽说她这个山寨手机不过三四百块钱,功能却很齐全,如何拍照还是那个叫小姚的光棍汉教她的,后来她拍来拍去,玩得也很熟练,没想到这时候还能用上,于是她不禁多角度拍了几张,留作证据,到时候质问马峰,不怕他不认账。等她拍完了,马峰的车也开走了。她快跑几步,发现儿子的车没有往家开,而是上了小区外面的公路,往远处走了。这家伙竟然学会骗人了,还说是出差,原来是约会别的女人了,可怜儿媳妇还在家一无所知地快乐地等他回去。杨果枝一路往家走一边想办法,最后她决定暂时放弃工作,就住在儿子家,反正儿媳妇还有一个多月就该生了,她一定要在丁小钰生产之前搞清楚马峰和那个女人的关系,要把他拉回来。

听婆婆说要住过来,并且不再上班,丁小钰虽对婆婆改变决定的迅速感到突然,但依旧十分高兴,忙跟着婆婆把次卧收拾了一番,又把干净的床单和枕套都拿了出来。杨果枝问,马峰几点回来?丁小钰道,我问问他。说着,她直接给马峰拨了电话,杨果枝想阻止已来不及。得到的结果依旧是晚饭前回来,丁小钰道,行,回家来吃饭吧!他道,累的话就别做了,还在在外面吃吧!她朝着婆婆挤挤眼道,没关系,我慢慢做,反正也没事。挂了电话,杨果枝道,想吃啥,我给你们做。丁小钰道,您不跟饭店说一声吗?婆婆道,下午我去一趟。之后又道,不用跟马峰说我工作的事,就说我下午才到你这儿的。丁小钰很理解似的道,行。吃午饭的时候,杨果枝问儿媳妇,马峰对你好吗?丁小钰不明白道,为什么这么问?杨果枝道,我就是觉得他总出差,剩你一个人在家,连你怀孕了都不在身边。丁小钰道,没事,我都习惯了,平心而论,他是个好男人。听这话,杨果枝稍微放心了,看来儿媳妇并没发现什么苗头,也没有什么不满意,这就好啊!她便道,那就好,马峰他爸以前也总是不在家,一出车就是四五天,加上他嘴巴不甜,不会表达感情,我总以为他不怎么喜欢我呢,不过后来时间长了我发现是我错怪他了,其实他心里一直有我,哎,真是日久见人心!丁小钰不明白婆婆为什么如此感伤,猜测她可能是想到了死去的丈夫,于是只好安慰了她几句。

二十八

五一假期后又恢复了两三天,田彩凤的脚终于彻底痊愈,恢复了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对于她来说,这是个好事儿,但对章文勇来说,相当于失去了亲近她的机会。她说要算账给他钱,他说不要。她说,想要了就跟我说。他道,我想要别的,等价交换就行。她道,你说吧,要啥?他道,有时间的话就陪我吃饭,或者陪我玩,你就当我也是个瘸子。她道,那可不行,我没那么多时间。他道,有时间就陪,没时间再说,每周至少陪两次,连陪一个月就算完成任务。她道,那么多次啊?他说,你瘸的时候我差不多每天都来,而且随叫随到,让你陪几天都不行啊?她懒得跟他争,便道,行,有时间我就请你吃饭。虽然她答应了他,他们的关系似乎回到了韩盈盈插入之前的状态,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如此,但他明白,她的脚伤恢复了,而心伤还没愈合,那就耐心缠着她,假以时日,总有水滴石穿的一天吧!

伤好以后,田彩凤又开始了忙碌的工作,其间章文勇约了她几次,都因为没时间要不就是太累而拒绝了。直到周六下午三点多,他又给她打电话,而她刚刚睡醒,正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于是答应了他。田彩凤懒得开车,章文勇便自己开车过来找她,实在没地方去,就近选了东坡酒楼。正在点菜,田彩凤的电话响了,是家里人打来的,她接通。暂停点菜,章文勇见她脸色变得阴沉,从她说的话里猜测应该是田彩莺旧病复发。挂了电话后,她道,点菜吧,吃完了我就得去医院。他道,你要着急的话就不吃了。她道,你不饿我还饿呢!他道,一会儿我陪你去吧!她道,你闲得没事干吗?他想了想道,确实没有,因为今天我是特意留出来要你履行义务兑现诺言的,没想到又成了我陪你。田彩凤道,那随便你,医院又不是好地方,要不是我妹,我才懒得去呢!他道,你不要太伤心了,会治好的。她道,医生都没把握,你不用安慰我,这就是命啊!他道,你也别那么消极,医学那么发达,总归有办法的。她道,因为她太年轻了,新陈代谢很快,细胞生长繁殖得也快。她依然不想在别人面前提起“癌”这个字,就好像由自己嘴里说出来,田彩莺就更加治愈无望似的。

田彩凤先去了医院,章文勇跟在她后面。找到主治医师,田彩凤说明了情况。医生道,你妹妹四月初的时候自己来检查过,就她一个人来的,我问她家里人为啥没来,她说你们都忙。田彩凤不知道这事儿,她估计家里人肯定也不知道,定是田彩莺自作主张瞒着家人来检查的,便问,那结果怎么样?医生道,不容乐观,那时候已经在扩散了,听你刚才说的,应该是加重了,她撑不下去才瞒不住了。田彩凤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腿软,身体有些颤抖,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问医生,那怎么办?医生道,等患者来了我们再检查一下,但我提前跟你说,怕是凶多吉少,我觉得连手术也没必要再做了,她受的罪已经够多了。田彩凤脑子里一片空白,牙齿都有些打颤,仿佛天冷似的。眼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章文勇看着她,医生也看着她,她这才忍住泪水,接过章文勇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医生说,先例行检查吧!

田彩莺的状态果然很不好,头低低地垂着,毫无精神,睁眼看人都显得很费力。医生们忙乎了一阵,之后把田彩凤和她父亲叫到了诊室,告知了结果,并开了病危通知单。父亲和田彩凤相对无语,各自强忍泪水,没有哭出来。良久,田彩凤才问医生,最长撑多久?医生道,一个多月吧!医生又道,我们给她用了药,等会儿你们也拿一些回去,手术和住院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还是回家歇着吧。田彩凤和父亲没说话,把单子收好,又去了病房。见章文勇还在,田彩凤道,你先回去吧!他道,我没什么事,待会儿。她没再说什么。又等了一个多小时,田彩莺醒了过来,看了看周围的人。田父道,医生给你检查过了,用了药,明天就能回去养着了,问题不大。田彩凤也道,是啊,慢慢好转了,医生说不用手术了。田彩莺嗯了一声,又道,我现在就想回去,去姐姐家待着,不想待在这儿。田父看了看大女儿,田彩凤道,行,爸你去领药吧,我们把她弄出去。田父去拿药了,章文勇道,我背着妹妹吧!说着,他走到床边弯下了腰。田彩凤和母亲把田彩莺扶起来放到了章文勇后背上。

田彩凤的父母便暂时住在了北京,守着田彩莺。妹妹在家里,田彩凤不忍心出去上班,她情愿一分一秒都不离开妹妹,一直守着她,直到她升上天堂。可是,生意实在太忙,而且父母和妹妹都劝她去工作,反正晚上要回来的,于是她也只好白天出去,晚上早早归来。田彩莺的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有说有笑,还能自己来回走动,有时还要出去散散步;不好的时候就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闭着眼睛不说话。那天,田彩凤回来时买了妹妹爱吃的蛋糕,她吃了一口就不想吃了,说不想甜的吃,想吃麻辣烫,让父母去买。田彩凤说,我去买吧,我也想吃。田彩莺道,让爸妈去吧,顺便去转转,他们俩两天没出去了。见妹妹的表情,田彩凤看出来她有话要和自己说,于是走到沙发前,握住了妹妹的手。她的手真白,一丝血色都没有。妹妹见父母出去,门关了,便道,姐,你告诉我实话,我还能活几天?田彩凤傻笑道,妹,别瞎想。田彩莺道,别骗我了,我都知道,四月初我自己来查过,那时候我就知道结果了,你告诉我吧,我有心理准备,不害怕。田彩凤眼里闪着泪花,咬着嘴唇忍住了,抚摸着妹妹的额头和脸颊,还有她刚刚长了一些的头发道,一个多月。田彩莺舒了一口长气,轻松地说,嗯,比我想象的长点儿。田彩凤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看着电视,那里面正在演一个古装片。田彩莺看着电视道,姐,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总是让着我,不管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你都让着我,让我先挑,我挑剩下的才是你的,但是有一样,就是看电视,你从来都跟我争,我拨过去,你就拨过来,那时候还没有遥控器,咱们家电视最先坏的总是按钮,旁边的字都给磨没了。田彩凤道,记得,你爱看动画片,我想看电视剧,你想看少儿频道,我想看点歌台。妹妹道,是啊,你真是个好姐姐,可惜我一直没懂事过,我跟弟弟总是给你添麻烦,我知道要是没有你这个姐姐,也许我早就死了,遇上你我白捡了这几年的日子。田彩凤道,胡说,是老天爷看你善良可爱,不想让你走。妹妹道,你还当我是小孩啊?那么好骗?说实话,以前我还想过自杀呢,尤其是看到你辛辛苦苦地赚钱,为了我的手术费,你连健康连正常生活都不要了。我想我要是死了,你和爸妈都解脱了,我自己呢,是第一个解脱的。田彩凤道,这孩子,胡说八道,快别瞎想了,好好活着吧,多好啊,这么多人疼你喜欢你。妹妹道,我没胡说,你看看你的日子,你比很多人能赚钱吧?按理说应该过得不错,可是还在租房,还没有男朋友,甚至恋爱都没谈过,你把时间都用去赚钱了,要不是我,也许你早就结婚生孩子了,都有小孩叫我姨了。田彩凤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后悔,不结婚不生孩子都行,只要你活着,看你结婚生小孩,有人管我叫姨,我也满足了。田彩莺深深地一笑,看破红尘似的说,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些事只能你来做了,爸妈都老了,弟弟还得几年,你要尽快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定下来。田彩凤道,你好好歇着吧,啥事儿都要管,真够你操心的。田彩莺道,以前都是你照顾我,为我操心,现在我也得为你操操心,管管事儿,要不然以后想管都没机会了。田彩凤道,别说这么多话了,多累啊!休息吧!说着,拉着妹妹去了床上。田彩莺确实有些累了,脸蛋有些泛红,好像太过激动或者剧烈咳嗽过似的。

章文勇抽空也会来田彩凤家看看,坐上一个多小时便回去,每次都没空手,水果鲜花都带来过,好让田彩莺的心情变好一些。那个周末,田彩凤从外面回到家,正赶上章文勇也在,她便道,你怎么又来了?田父道,小凤,你咋说话呢?章文勇道,没事我习惯了,我是来看小莺的,又不是看你。田彩莺正在里屋床上,手拿一枝香水百合轻嗅着。田彩凤抢过来道,好好歇着,别过敏了。田彩莺道,这是章大哥送我的,是不是他都没给你送过花?田彩凤想了想,确实没收到过,便道,我不稀罕。田彩莺道,你把章大哥叫进来,我有话对你们俩说。田彩凤道,跟他有啥好说的。但她还是依言把他叫了进来。田彩莺道,大哥,把门关上。章文勇关了门。田彩莺道,章大哥,你喜欢我姐吗?章文勇毫不羞涩地道,喜欢啊!田彩莺道,那你愿意保护她吗?他道,那当然,不过也得她愿意。田彩凤道,疯了吧你,搞什么啊?妹妹道,姐,你坐过来,我跟你说。田彩凤坐到妹妹身旁,田彩莺摸着姐姐的手道,我就是放心不下你,虽然你是我大姐,可是你除了赚钱就没别的心眼了,好像所有智商都用在做生意上了,既然章大哥喜欢你,你就接受他吧,这样我死也能瞑目了。田彩凤堵住妹妹的嘴道,别瞎说。田彩莺拿过姐姐的手,说,大姐,你就不要再欺骗自己的感觉了,我知道你也喜欢章大哥,只不过不敢说,今天我就替你说了,你不要总想着过去的事,男人犯点错误也是正常的。田彩凤觉得这不像妹妹会说的话,便道,这是他教你说的吧?妹妹道,怎么可能?我看过那么多小说和电视,还恋爱过,当然比你懂得多,想看到你们俩举行婚礼,我怕是不太可能,但我想要你们俩当着我的面发誓在一起。田彩凤道,太幼稚了。田彩莺道,章大哥,你快行动吧!章文勇于是又拿出了上次没能送成功的戒指递到了田彩凤的面前。田彩凤不接,田彩莺道,姐,我也不是逼你,但我希望你勇敢点儿,面对内心的真实想法去选择,拿了戒指并不代表你们要结婚,只是会去认真地交往,要是你们马上结婚,我还真有点儿接受不了,还以为你们在为我冲喜呢!田彩凤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再多想,先接下了那枚戒指。妹妹欣慰地笑道,真好,我要为你们撒花感动了。田彩凤道,好好歇着吧!

事后,田彩凤对章文勇说,这是你导演的吧?章文勇道,怎么可能?我再坏也不会利用一个病人吧,何况我根本就不坏。田彩凤想了想,他说得也在理,便道,戒指我收下了是为了我妹妹,不让她再整天瞎操心,让她安心养病,你可别以为就能怎么样。章文勇故意问她,什么怎么样?我不明白。她道,不明白更好,反正别以为我对你有啥想法。章文勇笑道,你这不是此地无银吗?我对你的想法全世界都知道,只有你假装不知道。她叹口气道,没心情跟你开玩笑。他道,你也别太伤心了,看开些,好好待她。她点头道,总算说了一句人话。

在北京这边待了两周多,田彩莺和家人商量一下,打算回老家待着。家人也没异议,这个时候就一切都随她,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田彩凤隔两天就回去看看妹妹,在家待上两天再回来处理生意上的事。章文勇依旧缠着她,但知道她心里有事,并没有再跟她贫嘴,怕惹她本来就不好的心情更加不好。赶上周末,他道,我跟你一起回去看看吧,我想去你家。她道,跟着吧,我妹也正想见你,我看她这几天精神倒好了,可能是有人陪着她吧!章文勇问,谁陪着?她道,之前跟她好的那个小男友,几乎每天都来看她,陪她说话,陪她玩。他道,看来爱情的力量就是伟大啊!她不屑道,什么爱情啊?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他道,你能不能别这样,爱情根本就是性成熟的产物,不需要理智,只要发育成熟了就有可能发生。她道,你可别赤裸裸地跟我说这种文绉绉的话,我听不懂。他道,是你不愿懂吧!她道,是啊,我发育得晚,不懂行了吧!他笑着看她,眼角的皱纹似乎又深了许多,便劝她要注意休息。她道,没空休息,我倒希望能把我累瘦点儿。他道,憔悴了不少,瘦倒是没看出来。她道,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既然早晚都得死,还不如不出生呢!他道,你可不能这么想,人活着就是要追求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那样死了也没什么遗憾。她哼了一声道,我觉着没啥意义,命长命短或穷或富到头来都是一个死,真没劲。

二十九

白启书和刘芳不咸不淡地交往了将近三个月,每周都能见一次面,更多的时候是她来北京找他,吃饭遛弯谈心。相处下来,白启书发现这个女人的可取之处还是蛮多的,并不像她的外在那么平淡无奇,所谓内秀也。首先她性格很好,不任性不撒娇不动辄生气让人莫名其妙,少了城市女孩的公主病和小姐脾气,容易相处;其次她对物质要求不高,当然这可能是她眼界还没那么开阔,以后也许会有所提高,但还不至于超出白启书的能力;再有,她心眼好,成熟体贴,懂得照顾人,以前白启书交往过的女人都要他捧着供着,当主人一样伺候着,而刘芳从没这些要求,她总能设身处地为白启书着想,不让他为难,实在难得。丑妻近地家中宝,成功男人的背后总有个默默奉献的女人,白启书认为刘芳就是这样的人,他要成功的话,需要一个这样的女人在背后支持他,一切烦琐之事一肩挑,让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为了事业和金钱拼搏。

工作上依然不太顺利,起色甚微。张磊没有太逼他,可还不如说说他,那样白启书还可能好受些,如今仿佛欠着人情一般。所幸工资逐月递减,这也相当于在经济上实施了惩罚,对此白启书毫无怨言,本来就是这样——多劳多得,没有贡献总不能白拿白吃。张磊在筹备一本关于经济学方面的新书,已经列好了提纲,有些地方他交给了白启书,让他按照提纲试着写写,等写好了张磊再修改润色。放在平日里,白启书不太想干这活儿,很明显这是摊不着什么好处的,先不论能不能成为畅销书,至少作者只能署名张磊,当然了,白启书一点儿都不看重这个名分,又不是他爱的小说,所以他并不计较,再者,目前销售没做好,也只能忍气吞声了,至少还有点用武之地,不会被张磊扫地出门。

五一放假前,刘芳给白启书打来了电话,问他哪天回家,得到回答后又道,上次不是来过我家吗,这次再来一下,我爸妈找你有事。白启书口头答应着,心想莫不是谈结婚的事。他便问,你知道是什么事吧?她道,无可奉告,我真不知道。本来白启书想在北京买些东西带给未来的岳父岳母,但刘芳说等他回来一起在县城买,她帮忙参考着,会买得更实惠。买了拿着坐车倒是不方便,白启书这么一想就听了她的话,因此一下火车就上了一辆三轮车直奔县城最大的商场,刘芳正在那里等他。节假日里,商场正在搞活动,因此人头攒动,赶大集一样。逛了一会儿,买了烟酒和一些营养品以及水果,两个人便突出重围,往刘芳家赶去。刘芳家住在县城以东,不是楼房,也不是平房,而是早年盖的大瓦房,布局要比白启书家的合理得多,也像楼房内部一样分成了客厅、卧室、厨房等。刘芳的父亲退休前是中学老师,主要教物理和化学,母亲也在学校工作,但不是教师,分管后勤。退休后,两个人在县城里开了一个文具店,同时也卖一些盗版书。

刘父已然谢顶,喝了两盅白酒后,脑门和头顶都变得亮铮铮的。他开门见山道,今儿叫你来,不为别的,就想谈谈将来你是怎么打算的,我们就这一个闺女,倒也不求嫁给多阔气多能划拉钱的主儿,只要人品好,对她好,生活水平嘛,一般就行了,结了婚俩人再努力。白启书点点头,继续听老头往下说道,你的情况,我听丫头跟我说起过,眼前来看呢,在北京买房是不太可能,也不现实,我闺女在这边工作,也不好离开这儿去北京找事儿,我们老了,也希望身边有个人,幸好离北京不远,你们一周见一次面也还行,这是谈恋爱,年纪都不小了,觉得可以就该想想往后的事儿了。我给你的意见是在县城买一套房子,县城的房价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高,起码弄个首付没啥问题,以后的月供呢,你们俩人一起承担都行,毕竟是你们俩人住,结了婚就是一家人了,还分啥你我,对不对?你看怎么样?这个想法可行吗?白启书之前早就想过了,以前刘芳跟他聊天时捎带着也表示过这个意思,因此他并不感到意外,稍作思索便道,可行,我们家里也这么想的。刘父呵呵笑道,老人想的都差不多,等你回去再跟你爸妈把这意思提提,可以的话我们见面聊聊,看这事儿具体怎么办,什么时候办,你们也老大不小了,不为别的,就说以后生孩子吧,她年龄太大了不好,我们还指望早点抱抱外孙子呢!白启书笑笑,心里却已在盘算着首付需要多少钱。

跟家里商量了一下,父母也都觉得只能这么办。父亲说,等以后有钱了再在北京买一套,把家里这套卖掉。母亲道,我看在县城就挺好,刘芳她爸妈就一个闺女,将来肯定是靠你们,这点儿我不喜欢,压力大,他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父亲道,那怕啥,无非是养老送终,他们俩都有退休工资,用不着孩子的钱,他只有这一个闺女,积蓄还能给别人?买楼的话肯定得让他们出点儿,就算出不了一半,也得出个三分之一。白启书道,我觉得用不着他们。父亲反问,你的钱够了?白启书道,不够,再去借点儿。父亲道,肯定得让他们出点儿,房产证上到时候难道你写自己一个人的名字?白启书道,我是这么打算的。父亲露出老谋深算的表情,吐出一个烟圈道,傻小子,你这么办,真是吃力不讨好,你要写你自己的名字,刘芳会怎么想?她爸妈会怎么想?还以为你防备着他们,对她不是真心呢!母亲道,对哦,还是写两个人的名字合适,这样还有理由让他们分担一部分。白启书道,我可不想用他们的钱。父亲道,不用白不用,她爸妈都是工人,再不济也比我们土里刨食的强,指着我们帮不了你多少,你越是用他们的钱,他们越是依赖你,你就是不用,将来还不是得靠你,他们的一切还不都得给他闺女,难道捐出去?所以说必须要用。母亲看着儿子的脸色道,放心,你开不了口,我们会提的,这事儿包在我们身上,你负责搞定刘芳就行了。父亲道,对,我们没啥不好意思的,这事儿就得提前说清楚,免得到时候有什么纠纷。既然父母都这么说了,白启书也没再多想,反正如果有人负担一部分未尝不是好事。

白启书有一个表哥住在县城,是给他介绍对象的那个表姐的弟弟。表哥虽然不是做房地产的,但他有这方面的熟人,于是白启书跟表哥见了一面,托他帮忙找着合适的楼盘,有戏的话白启书和刘芳再抽空来看看。表哥满口答应,并问他,咋不在北京买呢?那多好啊,咱这儿的楼没啥升值空间。白启书道,北京的太贵了,而且刘芳想留在县城。表哥见他不想多谈似的,便道,也不错,哪天我帮你溜达一下,统共就七八个楼盘,一天就完事了。白启书便又谢了一次表哥。表哥在政府部门混饭吃,每天悠闲自得,因此办起事来效率挺高。没过几天,白启书就接到了电话,表哥让他有时间的话就回来看看,说是给他物色好了三个,让他自己选择。白启书给表哥带了两只烤鸭,又给刘芳打了电话,约好时间一起去选择。刘芳说,咱俩去看正好,明天你爸妈也来城里,和我爸妈见面。白启书暗想肯定是谈判来了。

表哥收到烤鸭很高兴,嘴里说着何必,说他太客气,但还是收下了。白启书和刘芳坐上表哥的车到第一个楼盘看了看,这个小区在县城北边,比较繁华,建得比较早,如今已是第三期了,每平方米均价五千。表哥帮忙分析了一下,地理位置不错,交通购物之类都方便,旁边就有幼儿园。表哥问白启书想买多大的,白启书说两居室就可以吧!刘芳道,不行,太落伍了,还是三居室吧,其实我想要个跃层的,一步到位,省得以后换还麻烦。表哥道,跃层的不必了,县城里那样的还不多,建得也不够好,三居室倒是不错。白启书道,三居室一般多大?刘芳说,120平吧,我同事就在这小区买的,我去过,挺不错的。表哥分析道,以后不可能只是你们两口子住,生了孩子得让老人来照顾,两居室肯定不够。白启书便道,那就看看三居室的吧!和表哥认识的人见了面,谈了谈,第三期要明年年底月份才能入住,首付百分之三,三居室将近120平。白启书算了算,少说要二十万,心里没底,自己和父母有多少钱,他很清楚,即使能借到,他也只能跟田彩凤借几万,能凑出十多万已经不错了。刘芳觉得等的时间太长,于是一商量,他们又去了火车站附近的新楼盘,这里价格稍微便宜点儿,但户型不太好,而且挨着马路边,噪音污染严重。于是果断放弃,又去了县城南边的楼盘,这个社区很安静,不太繁华,价格相对也算便宜,户型也不错,而且明年五月份就能交房。粗算了一下,即使首付用不了二十万,也得十七八万。白启书对这个还比较中意,但也拿不定主意,想着回去和家里人再商量商量。这时,他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父亲问他,干吗呢?白启书说,看房呢!父亲道,别看了!马上回家!跟她分手!白启书有点儿发蒙,父亲是个火暴脾气的人,想来一定是和刘芳她爸谈崩了,这才打过电话来。白启书和父亲正好相反,是个慢性子,因此先稳住了父亲道,行,在哪儿?父亲道,一会儿到大厦见面吧,咱们再找,我就不信还找不到了。背景声音里似乎是母亲想说话,但父亲没给她机会,直接挂断了。白启书愣了几秒,看着刘芳,不知如何开口。这时,刘芳也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几乎是一样的话,也让她赶紧回家。白启书道,我们回去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刘芳道,行,那再联系。表哥只好把白启书带到了大厦附近,刘芳中途下了车,先回了家。

见到父母,表哥问,怎么回事?父亲大概不想在外人面前说这事儿,有些遮遮掩掩避重就轻,支吾几句也没说清。表哥大概意识到了,便说车队还有事,要先回去一趟。送走表哥,白启书的父亲才道,刘芳回去了?白启书道,嗯,怎么搞的?父亲道,回去更好,儿子你不是非她不娶吧?白启书苦笑道,怎么可能?她又不是天仙。父亲道,那就好,那趁早断了吧,她爸不是什么好东西。白启书问,我觉得这事儿成功率也挺低的,是咱们娶媳妇,按理说不该让他们掏钱。父亲道,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母亲道,孩子就是客观说个理儿。父亲道,这又不是从前娶媳妇那么简单,买套房子多少钱?又不是电器,怎么能让一个人买呢?我看电视里人家买房都是两口子一块买。白启书想探究问题的实质,便问,他直接就回绝你们了?母亲道,他没说不给,但说借给你,让你打欠条。父亲依然不服道,啥玩意?还借?我要是借钱,用得着跟你借吗?父亲正在气头上,白启书只能依着他,他说什么就顺着他说,让他消消气。母亲道,房子要多少钱?白启书说,首付得二十来万。母亲算了算,又道,不如,咱们自己买吧,借点钱。父亲瞪着眼道,去哪儿借?都是穷亲戚,咱俩又没本事,不然也不至于儿子这么大了还说不上人。白启书道,那不关你们的事,是我不想那么早结婚。父亲道,得了吧,要我是个富翁,在北京给你买套房子,早有女人上赶着来了。白启书没再说啥,想起了韩盈盈和乌云高娃。父亲去找出租车了,打算回家。母亲道,回头你再跟刘芳联系联系,你爸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白启书打断母亲道,我明白,放心吧,不可能说断就断的,总会有个解决办法。母亲点点头,春风吹得她鬓角的白发乱舞了几下,直舞得白启书心里发酸。

当天晚上,白启书便收到了刘芳的短信,让他劝劝他爸,别气坏了身体。白启书让她放心,没什么事儿。刘芳又说了自己父亲的不是,又让白启书别担心,说这事儿她会弄妥。白启书心里还没有任何头绪,只让她先不要管了,放一放再说。刘芳便问他哪天回北京,临走前能不能见一见。白启书说后天,接着便约好了时间和地点。

在县城火车站,白启书见到了刘芳。看上去倒没什么心事,好像那件事并没影响到她的情绪,依旧云淡风轻,什么事儿都没装似的。她问他,我们还要结婚吗?他看着她说,要,房子也要买。她笑道,我爸呢,他可能是心里不好受,觉得女儿嫁给了别人,还要搭出去那么多钱,人家嫁女儿都是收彩礼嘛!白启书没说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刘芳又道,这几天我会再做做他的工作,相信他一定能想通,你别有压力。白启书道,我在就习惯压力了,不怕的,就算是借,也行,以后我会还上的。刘芳道,快别这么说,我听着别扭,他就我这一个女儿,不会跟我过不去的,他要那么多钱也没用,他不是那种抠门的不通情理的人,只是一时想不通。白启书道,我明白,你也别想太多了,顺其自然吧!她笑笑,趴在了他肩膀上。

三十

在自家小区楼下,当马峰看到母亲手机上自己和陆梦的照片时,他大吃一惊羞愤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马上抢过手机,删除了照片。杨果枝平静地说,不删也没事,我就是怕你不认账,我肯定不会告诉小钰。马峰不知道说什么好,删完之后把手机直接塞进母亲手里,怒视道,您干吗跟踪我?杨果枝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是恰巧遇见了。他本想质问母亲,无奈自己有错在先,终于败下阵来,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转移话题道,您啥时候跑北京来了?杨果枝道,你先把这事儿给我讲清楚。他道,玩玩而已。她极不满意儿子的态度,道,你可别骗我,当我啥都不知道。他讨厌母亲得理不饶人的嚣张,故意道,您什么都知道,您跟得上时代,要不然您也不会玩火烧身。杨果枝气道,你这个王八犊子,我怎么就玩火烧身啦?他不屑道,还用我说?事情过去也没多久,就算您年纪大了健忘,也不至于就不记得那个小姚了吧?她气得浑身哆嗦,大声道,有你这样跟亲妈说话的?现在是你犯错误在先,倒来羞辱我!马峰道,身正不怕影子歪,谁让您走错一步呢?杨果枝气得不行,本来她想好好地跟他讲道理,把事儿说开了,让他跟那女人断了,她就当没看见,可是他却不识好歹。于是她道,你等着,我告诉小钰去,让她跟你离婚。他道,我们离婚,您有什么好?再或者,您是不是就盼着我们不好啊,看我们幸福您就难受,早想着把我们拆散,然后您就高兴了是吧?杨果枝忍不住了,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自己的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于是果断扇了他一耳光。这个耳光扇得很结实,很响亮,因此她的手也疼了,半圆没有划完,手从他脸上离开后,她就后悔了,停在半空,愣怔着,去摸他的脸说,妈不是故意——打吧!他把脸凑过来道,随便打,小时候还没打够,现在接着打啊!此话一出,杨果枝便落下了眼泪道,你怎么还记仇啊?妈不是为了你好吗?他哼了一声道,我就是记仇,你不是一般的妈,我也不是一般的儿子,我记你一辈子。杨果枝被他气得发晕,只觉得眼冒金花,头晕不止,接着便倒了。

幸亏小区旁有卫生院,马峰把母亲带到时,她已经呈现半清醒状态。医生给她量了血压,采取了一些急救措施,她睁开了眼。这时,得到消息的丁小钰也赶来了。马峰和杨果枝出去的时候,她便觉得母子俩会吵架,可没想到居然会吵得这么激烈。医生说,病人血压本来就有点高,不能过于激动,兴奋或者生气都不行,她自己要注意点儿,你们家人也要想着,别刺激到她,饮食上也得注意。马峰谢过医生,又问,现在能回去吗?医生道,再观察二十分钟,没事的话就回去吧!丁小钰道,就你,又气妈,你就不能省点心吗?马峰怕母亲说出他和陆梦的事,便低头认错道,对不起。丁小钰道,跟我说有啥用,去跟妈说。杨果枝道,母子俩不用那虚俗礼套的,以后你让我住这儿就行了。马峰心想母亲是要监视着他,便道,我没说过不让您住。丁小钰道,我下周就开始休假。他道,早点休假吧,省得每天我都不放心。杨果枝道,咱们回去吧,我没事了。马峰说,你们先出去,我去拿点降压药。

其实,今天马峰心情很不好,心里正憋着一股火没处发,偏偏母亲又跟他找茬儿,于是火药味十足,杨果枝撞上了儿子的枪口。静雪娇把揭发陈夕东拿回扣的相关资料匿名邮寄以后,一直没有任何音信,犹如石沉大海一般。另外一方面,高管层却对北京这边采取了整改措施,从下个月起部门经理的职位要通过竞选角逐,宣传出来的几个候选人中居然没有马峰,而另外两个经理却名列其中,这让马峰很是恼怒,但也无计可施。很明显,他被人穿小鞋了,名义上是竞选,实际上就是要把他撤掉,却还要做得滴水不漏。他猜测是新来的这个总管的主意,可他又没有这么大的权力,除非他的后台也就是李副总裁才有可能,而马峰根本没有见过这个李副总裁,更不要提得罪他,所以说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陈夕东在作怪,也许他已经知道有人匿名举报他,他很有可能怀疑到马峰头上,谁让他最近和景静雪娇走得比较近呢,而身边的某些人也许就是眼线。马峰觉得在这样的公司待不下去了,可是丁小钰正在怀孕,钱倒是够用,休息一两个月不上班也没关系,他怕的是影响到丁小钰的心情,从而影响胎儿,所以一整天都在想要不要辞职,什么时候辞职。而静雪娇也已经被逼到非辞职不可的地步,陈夕东一定猜得到谁了解他的过去,除了助理不会有别人,静雪娇首当其冲被打击报复,领导们直接用了劝退的方法,就像当年逼走白启书差不多。静雪娇跟马峰在网上说,我是不会甘心的,办好手续我就使出最后一招,一定给他点颜色看看,那个狐狸精也别想好过。马峰不想再计较这些,懒得再玩下去,也不知道她说的最后一招是什么。就是在满腹心事的情况下,杨果枝又给他当头棒喝,因此他才会与其不计后果地针尖对麦芒,多么过分的话也说得出来。

在儿子家住下来以后,杨果枝勤快得就像一个仆人,每天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马峰也没有再排斥她,但和她说话还是比较少,她觉得儿子服软是因为她手里握着他的把柄,有朝一日一定还得把这事儿说清楚。有时候马峰回来晚了,她便疑心他是不是出去跟那个女人约会,不过她没有再贸然问他,丁小钰的预产期越来越近,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睡得早,醒得也早,五点多就起来了,给他们熬粥煮鸡蛋,再做一点小菜,等马峰起床收拾好正好可以吃早饭。这天马峰吃过早饭并未像往常一样背起包就走,而是坐在椅子上发呆,好像在想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他又打开电视机,换起了台。杨果枝纳闷,今儿也不是周末,怎么不去上班,于是试探着问了他一句。马峰道,我辞职了。她便问,为啥啊?干得好好的,都干那么多年了,说辞就辞啦,也不跟家里商量商量。马峰不耐烦道,说了您也不懂。她道,小钰知道吗?他道,昨晚我跟她说了。她问,她咋说?这时,丁小钰穿着睡衣出来了,道,辞了再找,等我生了孩子以后再找,反正又不是找不到,干吗在那儿受罪。杨果枝不可思议道,受罪啊?丁小钰道,可不咋地,好几个人联合起来排挤他,破公司破领导,趁早离开他们,让他们自己折腾去。杨果枝同仇敌忾般道,要这样的公司,那是别给他们干了,赚多少钱也没用,不开心对肝脏不好,可不能生气。丁小钰笑道,您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杨果枝道,小区菜市场那个看病的先生说的。马峰道,您别听他胡说,他就是想让您买药花钱,其实治不了什么病。丁小钰也道,对,以后离那些人远点。杨果枝道,看你们说的,好像人家十恶不赦似的。马峰道,小心点为好。正说着,马峰的手机响了,他拿过来,居然是静雪娇打来的,于是接了。

静雪娇道,听说你也辞职了?马峰道,对,刚辞职没几天,你找到工作了?她道,找到了,你呢?他道,我不着急,等我老婆生了再说。她道,那提前祝贺你,另外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保证你听了很振奋。他道,什么消息?她道,陈夕东不能再上班了,他得了脑溢血。他感到有点儿突然,便问,怎么回事?她道,活该他倒霉,还记得我说过用最后一招吗?他道,记得你说过,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她道,我把他跟苏婷婷乱搞的事说给他老婆听了,当然还诋毁了几句苏婷婷,他老婆就受不了了,结果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北京找陈夕东,直接把他和苏婷婷堵在床上了,不知道有没有吵架,反正陈夕东一着急就发病了,可能就你辞职那天他不是没去上班吗,后来也没有再去,住了几天院,现在还嘴歪眼斜,不能走路,轮椅上待着呢!马峰道,你怎么知道?静雪娇道,我跟几个前同事去看他了,我就是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叫他作威作福,不识好歹。马峰听完她幸灾乐祸的叙述后,心想这恐怕也算是罪有应得,只是惩罚未免太严厉了些,便道,还真是意外。她道,自作自受!好了,不跟你聊了,就是让你高兴一下,解解气。他道,谢谢你,我挺高兴的。

挂了电话,马峰把事情讲给了丁小钰和杨果枝。杨果枝道,男人有几个钱就不老实,看看这就是报应啊,婚外情搞不得。丁小钰道,心术不正,终究还是害了自己。杨果枝对马峰说,你可不要瞎搞,以后有钱了也不要学坏。马峰还没反驳,丁小钰便道,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马峰道,有那个胆我也没那个心啊,这么好的媳妇在家养着,我眼里还能有别人?杨果枝道,说得好听不如做得好。丁小钰道,做得也不错,以后再努力努力。马峰知道母亲想借机警告他,怕她说得露骨,便连连说着保证发誓的话。杨果枝不好再问,想必儿子已经解决了那件事,她心里稍感安慰,打算以后再提一下也无妨。虽说和儿子吵了一架,说了一些让对方寒心的话,但这次儿子好像没记仇,跟她的关系反而有了改善,看来要想征服一个人必须先要抓住他的把柄。她相信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儿子会跟她冰释前嫌,

预产期前三天,丁小钰生了。那天晚上,她刚洗过澡,往床上一坐,还没躺下来便觉得下身异样,好像来事儿了的感觉,但她知道绝对不是来例假。掀开睡裙一看,她明白了——羊水破了。她大喊一声,马峰赶紧以光速跑过来,婆婆也及时赶过来查看。杨果枝道,去医院吧,快生了,别着急,来得及。两个人架着丁小钰出门下楼上了车。到医院后,肚子反倒不疼了,坠胀感也有所消减。杨果枝说,就这样,等吧,我生他们俩的时候也不是肚子一疼,立时三刻就出来了,熬了好几个钟头才生出来。马峰道,要不咱们剖吧?丁小钰道,再看看,人家说顺产的孩子抵抗力强,而且我也不想住好几天院。又等了几个小时,直到凌晨三点多,丁小钰又有了反应,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小家伙终于诞生,是个男孩。刚过八点钟,躺在床上的丁小钰跟马峰说,快发短信,告诉他们说我生了。马峰傻呵呵地笑着,找到丁小钰的手机,编辑内容道:我生了个男孩,七斤二两重!编辑完后按了群发。接着又用自己的手机也群发了一遍。丁小钰的手机一响,他才发现自己把短信编辑错了,应该是“我老婆生了个男孩”,结果惯性让他依旧编辑成“我生了个男孩”。不过大家都懂他的意思,也有发短信来调侃他的,说他真疼老婆,连生孩子都替老婆干了。丁小钰拿过自己的手机翻看着别人的回信,突然变得有些难过。马峰便问,怎么了?她说,你看。他接过手机,上面是田彩凤发来的短信:我妹凌晨过世了。马峰叹气道,也算是解脱吧!杨果枝对田彩凤的事情并不陌生,得知噩耗后也叹息道,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可怜见的,还没结婚生孩子。丁小钰给田彩凤回了一条短信表示慰问,没有给她打电话,想着以后等她不那么伤心了,再安慰她。

对于没有任何育儿经验的马峰和丁晓钰来说,如果没有杨果枝在的话,他们还真是一头雾水,连给儿子喂奶都成问题。儿子刚出生那几天居然不会嘬奶头,任丁晓钰的乳房胀得难受,他的舌头就是不会裹,只会做做样子似的嗍着。杨果枝准备了一个奶瓶,让丁晓钰把奶挤出来装进瓶里,之后再用奶嘴给婴儿喂奶,奇怪的是他居然会嘬奶嘴,咕咚咕咚一口一口欢快地吞咽起来。大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丁小钰道,还是妈有办法,要是让我们养,还得饿死。杨果枝道,那倒不至于,我看这孩子眼睛长得像马峰,单眼皮小眼睛。丁晓钰道,好看,继承了我俩的优点,长大后肯定是个帅哥。杨果枝道,变化可大了,现在看不出来啥,马峰小时候不好看,长得缩头缩脑的,我跟他爸都担心长大了也那样,连对象都找不到,你看现在不是挺好的。丁晓钰看了一眼马峰道,我儿子肯定青出于蓝胜于蓝,越来越帅。

凌晨两点多,马峰正在做梦,迷迷糊糊间便醒了。睁开眼只见屋里的灯亮着,丁晓钰却不在身旁,他起身来到客厅,她正抱着婴儿摇晃,哄他入睡。但儿子似乎不困,似乎很不耐烦,两只小胳膊往外伸着,使劲儿挣扎,好像要挣脱她的怀抱。这时,杨果枝把热好的奶拿了来,堵上了婴儿的嘴,吃上奶他才慢慢安静下来。杨果枝说,你去睡觉吧,明天不是还有面试吗?马峰道,面试得十点呢,不用早起。杨果枝道,那也用不着你,我们俩就够了。马峰只好回到了房间。第二天,马峰和丁晓钰独处时,丁晓钰说,看你妈,还是心疼儿子,就不让我去睡觉。马峰道,这你也争?丁晓钰道,才不是呢,现在有了孩子才知道做母亲的多不容易,不管孩子多大了都想着,那才真是无私。马峰道,你想说啥?丁晓钰道,没,我看你和妈的关系好多了。马峰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矛盾。丁晓钰道,那什么算是大矛盾。他道,现在我就想着找个工资高一点的工作,养着你们这些张嘴物。还有半句话他没说,他觉得这是他目前最幸福的事——为了美好的家庭生活而努力。

尾声

田彩莺走得并不算太痛苦,前几天便开始米水不进,偶尔还会睁眼看看人,说几句话,到后来眼不睁话也不说,只剩下了一口气,身体渐渐萎缩,就像一枝水灵灵的花朵在太阳下晒得越来越蔫,就像一棵脱了水的蔬菜变得干干巴巴,只剩下了皮骨。尽管如此,她的神情一直比较安详,别人去摸她,跟她说话,她都知道,用力地喘着气,表示着她的回应。田彩凤和家人一直守在她旁边,弟弟也跟学校请了假,回来送妹妹最后一程。刚从北京回家那几天,田彩凤还去寺庙烧了香,并且请了一个所谓的大师给田彩莺算命,大师说她只要挺过五月份,必是长命之人。田彩凤便时时祈祷妹妹能挺过这个月,章文勇虽知这是假话,却不忍心点破,只做了她的倾听者,不管她说啥,他都顺着她的意思。他几乎成了这里的常客,每隔几天就来一次看看,最后几天干脆住了下来。田彩凤的父母其实已拿他当女婿看了,只不过小女儿病危之际,他们没心情也没精力顾及到这个问题。田彩凤虽没什么特殊表示,却也尽了地主之谊,连心里话也跟他说了。

田彩莺是凌晨一点多咽气的,之前家人看出她的病情比之前更加厉害,已有油尽灯枯之势,便寸步不离地守着。这时田彩凤抹着眼泪出了门,章文勇跟着她出来,往镇外的街道走去。这里是田彩凤的老家,因想着过些年这里一定会被开发商盖楼,便没有卖掉。每当春节时,一家人会回来过,房子是几年前翻盖过的,又高又敞亮。沿着街道往西走去,店铺越来越少,很多店铺也都已打烊,行人几乎没有。前方有一处池塘,她停下脚步,他跟上来,池塘里有刚刚钻出淤泥的莲叶,像一顶顶大小不一的黑色帽子。他不禁道,莲叶何田田。她挖苦道,还会作诗?他道,看到荷叶就想起来了,胡诌。她仰望星空,星星闪烁,道,明天是个晴天,不知小莺还能看见不?他道,生死有命,别总想了,都是定数。她道,记得小时候我们俩看手相,她的生命线比我长得多。他无奈道,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你。她道,你说的我都懂,可不伤心是不可能的。他道,想哭就哭吧!说着,他凑到她旁边,摸着她的肩膀。她没有顺势转过来,依然望着天空,不想让眼泪流出,但泪水还是溢出了眼眶。她说,我还以为拼命赚钱就能让她活下来呢!他道,你已经尽力了,医生都没办法,只能怪她自己福薄。她叹道,这么想可能好过点儿,回去吧!

办完妹妹的后事,田彩凤和章文勇一起回了北京,投入到了繁忙的生意中。某天,他约她出来吃饭,就在眉州小吃,点了好多菜,盘盘碗碗放了一桌。吃至一半,他道,心情好点没?她说,好多了,有个东西还给你。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了那枚戒指,当然是装在盒子里的。他一愣道,是你的了,干吗要给我?她道,那时是为了哄我妹妹高兴,你还当真啊?他道,你这不等于出尔反尔骗你妹妹吗?我看她在天堂也不会开心的。她沉着脸道,那我不管,你拿回去吧!说着,她将戒指盒放在了桌上。他拿起盒子,将戒指拿出来,看了一会儿,灵机一动,突然离开座位朝她单膝跪下,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大声道,嫁给我吧!虽然饭馆里嘈杂不堪,可他的声音和举动还是引起了众多食客的关注,有的叫好,有的在笑,也有人说,答应他吧!田彩凤满脸通红,犹如芒刺在背,心想这个人真是疯了,她最不习惯当众出丑了,为了平息那些人的各种反应,她接过了戒指。不料他直接将其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并且小声道,戴上就不能摘的。她瞪了他一眼,看客们有的鼓起了掌。吃过饭,他问她明天有什么安排。她说要去马峰家看小孩儿,顺便叫着白启书。

接到田彩凤的电话时,白启书正和刘芳在朝阳公园溜达,他们想着以后拍婚纱照要在这里选景,所以提前来踩点。之前他已得知田彩莺去世的消息,因此道,家里事儿办好了?田彩凤知道他所指,道,回来好几天了。他又道,我就不说什么了,这个时候有章文勇陪你已经足够。她道,你咋知道?他道,就你们的关系还能逃过我这个昔日的大灯泡啊?一照就把你们照出来了。她笑道,胡扯,明天我去看马峰的儿子,你也一起吧?他道,好啊。她道,那我走的时候去接你。他道,不用了,还得绕好大一个弯。她道,给我车费就行。见她还能开玩笑,他便放了心,想:何以解忧唯有爱情。挂了电话才想起没让田彩凤帮他准备红包,也没跟她商量包多少钱,不过这事儿明天见面再说还来得及。

刘芳最终还是说服了她的父亲,之后亲家们又见了一回面,但白启书没在场,只是后来父母打来电话给他转述了,说刘父也不知吃了什么药,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本以为这门亲事没有希望了,看来还是做闺女的办法多。白启书后来问过刘芳,她说她以断绝父女关系来要挟父亲,逼他妥协了。

俩人走得有些热了渴了,白启书便让她在树荫下等他,他去买水。走了得有二百多米,终于看到一个售货点。买了两瓶水,白启书往回走。路过一大片草地时,发现有好几对在拍婚纱照,新娘们穿的礼服还是以白色居多,也有粉色和蓝色紫色的。不经意间,好像发现了一个熟人。他走近一点儿,绕到这个新娘子的正面,果然没有看错——是韩盈盈。她穿着大红色的抹胸长摆礼服,跟她站在一起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年龄比较大,穿着一套黑西装。白启书怕她认出来,那样打不打招呼都很是尴尬,连忙绕到了他们后面,一边走一边看着他们的背影。韩盈盈的礼服露出了她将近二分之一的背部,白启书隐约觉得她的背上似乎有一道青色的伤痕,不过他不能确定,也许是眼花了呢!这么想着,越走越远,找到了刘芳。两个人喝了些水,又休息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出去吧!他怕再转下去会碰见韩盈盈。她说,中,我腿有些疼了。他说,晚上我给你按摩。

晚上,白启书打开电脑,看到有邮件提醒,于是点开,其中有好几封是垃圾邮件,有一封看起来比较陌生。当他点开以后,感到十足的意外,没想到居然来自他高中时期的文选老师曹飞鸿。

白启书:

我是曹老师,你还记得吗?我在杂志上看到了你发的中篇小说,真为你感到高兴和骄傲,多年来的生活阅历和练笔丰富了你的写作,和你上学时的习作相比,水平提高了太多,相信是你的勤奋所致。

你高三那年我离开学校后,到了广东的某所私立高中任教,不过是糊口罢了。后来全家来到北京,开了个厂子,只是为了房子和车这些世俗的事疲于奔命而已,闲下时依然葆有阅读的习惯,享受那一刻的精神纯净。文学在这个商业社会里,已成为为数不多的一片净土,坚守住它需要情商智商逆商都要高于常人,可喜可贺你做到了,希望你继续深造,不断追求,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了移民机会,为了躲避空气的污浊和社会制度的不公,同时更为了女儿有个良好的教育,我们举家到了加国。后来在网上搜索你的资料,居然发现了更多的文字和你的邮箱,关于那些描写家乡的散文顿时让我乡愁倍增。现在我努力提高着自己的英语水平,有机会回到北京一定要联系你,和你好好地聊聊文学,聊聊人生,喝上几杯,一醉方休。

祝好,曹老师

2011年5月1日

曹老师的邮件是一周前发的,白启书赶紧给曹老师回了一封邮件表明心迹,说了说现在的情况。自从到张磊的公司上班以后,尽管一直为了销售花费精力,但事实上他一直没有忘记过写小说这回事。很多瞬间,他脑子里就会蹦出一个模糊的题材来,遇到好玩的人和事也总想着有朝一日把他们写到小说里。可一天下来只有晚上的两三个小时能够归自己支配,看来以后只能利用这点时间了,哪怕只写一百个字呢,那也是写了。关于跑步有句话叫不怕慢就怕站,看来他也不能彻底就停了,还是要坚持下去。

次日,白启书送走了刘芳之后给田彩凤打了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去马峰家看孩子。田彩凤说,我马上接你,等着吧!挂掉电话,白启书的电话又响了。他接起来,是杭州的沈老板打来的,寒暄几句后,沈老板问,你们能做贷款?白启书道,当然能。沈老板道,靠谱吗?白启书说,靠啊,我们跟好几家银行都有合作,和中投也有合作。沈老板道,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单子,是我一个老朋友,他最近想扩大生意,看你们能不能帮他贷款。白启书压抑着内心的喜悦道,没问题,您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吧,我上班了和他联系。沈老板道,等会儿发短信给你,先挂了。挂掉电话一会儿,他便收到了短信,心里那叫一个乐,如果这个单子成了的话,比做两年的会员收入都要高啊,那他就打了一场翻身仗啦!像他们这样的大老板,贷款就不可能少的,一定得在千万以上,看来终于否极泰来了。

丁晓钰家的卧室充满了和婴儿相关的气味,奶水味儿,尿臊味,可能还有婴儿的大便味。她怀抱着婴儿,头上缠着一块布,很像坐月子的人。田彩凤和白启书给了红包,丁晓钰高兴地收下道,你们也赶紧的,好还给你们。杨果枝让他们坐在客厅里,拿出各种零食,却不见马峰,于是田彩凤便问。杨果枝道,出去订餐了。白启书道,我们不吃饭,看看就行了。杨果枝道,吃吧吃吧,反正大周末的也没啥别的事,你们不都有朋友吗,怎么没跟来。俩人都笑着找了理由。过了一会儿,马峰回来了说,十二点准时送到,一会儿我们自己焖点米饭就行。田彩凤道,你就自己做主了,也不问问我们想吃啥。马峰道,点的都是便宜菜,不敢征求你的意见,您老胃口太高。

虽说点的都是家常菜,但有鱼有肉还有鸡,也有凉菜,大部分都是家乡风味的,吃起来不错。马峰和杨果枝坐在丁晓钰的两边,他不时给丁晓钰夹菜,还用筷子蘸了菜汤抹婴儿的嘴唇。婴儿卷卷舌头,似乎感觉味道不错,这个表情逗得大家直笑。尤其是马峰一家人几乎笑得合不拢嘴,还点评着。见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白启书竟然有一些羡慕,他甚至想到几年后有了孩子,父母也会享受到含饴弄孙的快乐,这是最普通最真实的生活。

2012年 立秋

北京 安慧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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