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夏天 (组诗)

2013-11-16 23:44
诗林 2013年2期

桑 克

杨 树

如何阐明一棵杨树的生平?

如何为它书写丰厚的日记?

临街看到的变化过于细微,

以致杨树丧失记录的激情。

从衣饰的色彩到云朵之形,

甚至从生至死的超级循环,

气息的微妙,要求更多的

单词句子的对应。

而回到自身又是多么辽阔:

枝干的存在与叶片的虚无;

脉络之溪具有与众不同的

容貌,流向,声音,速度。

彼此联络借助于小小麻雀,

借助于风,而秘密的电台

来自感应,而且从不需要

巴士多余的印证。

2011.1.9.12:15

头 发——为杨铭而作

你的白头发又多了,

我心酸,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或许应该开解自己:

这是自然规律,并不是自己的责任,

如同秋天的后半部分,

主要的旋律是凄凉的天色。

我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我知道的,你知道的。

黑头发之中的白头发,白头发之中的

黑头发,如同往昔的散落的回忆。

我知道它们是可以计算的,但是没有

计算的心情。

此刻我能做的,就是

为你写一首诗,写一个

微不足道的小礼物,

微不足道的不够甜的小糖果。

微不足道,无足轻重,

仿佛一根不起眼儿的正在变灰的黑头发。

我可以戏谑地说起这些,

可以换一种更为轻松的语调。

仿佛这么说,灾难就会变得轻一些,

头发就会变得黑一些,

仿佛染色剂,或者焗油膏,

仿佛我们共同的立场与嗜好,

民主与看电影,一起流泪,

为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男男女女,

为一根长在别人脑袋上的白头发,

或者一块头发之间的荒地……

我睡不着,因为咳嗽与不安,

因为敏感的权利,因为正从

黑暗之中挣扎着醒来的白光,

因为你,因为象征着你的人生的白头发。

它们配得上更大的诗篇,更多的

轻轻吟诵的夜曲。

而我知道我没有这个本事,

我只有更大的睡不着,更多的

不安,更小的馈赠。

或者为了适应与显现,

而长出更多的白头发,照着这个

漆黑的冬夜。

2011.1.15.7:05

回忆从哈尔滨到兴凯的冬日旅行

冬天切忌旅行,

因为孤独加倍。

哈气融开了玻璃,

望见如豆的灯光。

孤月下面寂静的泰加林,

如蔫头耷脑的染霜豆秧。

一片黑影从车身掠过,

什么鸟?过路的云……

人影拓印着路基,

经验着冷不防……

2011.2.19.0:31

海边早餐

风凉,裹了毯子。

热咖啡,脆吐司。

海浪的呼吸太快。

石棉瓦的笑脸来得太快!

冰块还有一些,

正在消融的边缘,

仿佛巧克力,

而且越来越多。

藤椅,金属餐具,

白色的玻璃杯子,

小声交谈犹如絮语,

全是不可及的星辰。

跨过电视,跨过

火车上看见的一切。

短裙,白腿,

柳枝泛青的表皮。

旅程表就在桌上,

肮脏的乡村多么带劲儿!

石头看起来粗野,

其实比谁都精致。

时间没停,

只是隔出一个单间,

也可以把综合的腥味儿,

看做是新鲜。

2011.4.13.10:3

5

下夜班

夜路适于沉思,

更适于变魔术:

从一个编辑

变成一个独立的人,

噗地一声从一大股

虚无的白烟中。

想着关键:

合页是关,钢栓是键。

关于门的知识

还有更多,如果不想

将它们引申,如性,

如关键的关键。

越来越无知。

只知结缡于东山之上,

而不知缡还是

鞋头的丝饰。

只知组织的罪名,

而不知宽带之义,

不知自身

并非此刻唯一的活物。

你蓦地转身——

什么都没有。

路灯照着斑驳的树影,

风手撩拨着硬发。

你回转身来,

继续行路,

而心里犹如明镜:

此时此刻,一个鬼魂,

紧贴在你的身后,

冷着血眼儿。

2011.6.21.16:09

昨天的夏天

去波斯特看望朋友,

经过吉别洛·索科大楼,

对面的博物馆吓我一跳:

脑门披着红色盖头,

黄色的刀,黄色的锤。

咬文嚼字的学者写着

书法:不伦不类,

讲究转腕的速度。

阳光的铁流烫着表皮,

吱吱啦啦,好像炸着丸子。

我是否像妇人一般,

从背包里取出阳伞?

犹豫了一会儿,

伸手横在眉前。

熬进办公平台,

热风吹拂着面包上的黄油,

咖啡沫正在归隐。

业余演员脸上的油彩,

因为停水而存留,

看上去夸张而又鬼魅。

2011.6.29.11:46

耿耿于怀

我不在你的视野里。

对煤油灯来说,蜡烛是奢侈品。

对乡村的回忆来说,

就是避免谈论城市的种种。

流言什么的,见多了。

漫不经心的自夸说明更多的问题。

钥匙卡在钥匙孔里,

而天空留不住一架波音747。

真正的坟墓是大地,是更高的天空。

群星就是一群石头,漂浮着

更多的被抛弃的孩子,

沉默着,旋转着,更多的旁观者。

而我曾经迫切地想要成为

一团斯坦尼斯拉夫式的火焰,

忘了面具之下的究竟是谁,

忘了这是梦境而不是现实。

闻得见铁锈的腥气

(和鱼腥有着不小的差异),

敏感于文字与眼神,耿耿于怀正对着

更大的更深的漠视。

我不在你的爱里。

煤油灯的煤烟在棚顶的报纸上画出

未来的眼晕,而蜡烛则在稿纸的顶端,

遗留短促的衔接的阴影。

2010.9.10.8:17

乡村的正面

只顾浏览乡村的风景,

忘记它是有味儿的——

猪和牛的排泄物就不说了,

你怎么受得了毛皮的味道?

还有攻击者的吸管,

露天厕所的艺术……

天上的繁星果真能够

吸引你全部的注意力?

更深的黑暗使灯光

仿佛真正的穷人;

更红的月亮使旷野

更加阴森。

风与杨枝营造出

一个鬼魅的世界,

同时唤醒相关的历史知识。

私人记忆活灵活现。

不管是鼾声还是呓语,

都通过一架隐形的喇叭放大。

比音乐厅的效果更惊人,

而且清晰,各有各的层次。

若是冬天,就只能

听见自己的呼吸,就只能

存在自己外壳的周围。

心跳声干扰着乌鸦的声乐练习。

镇静源自了解,

恐惧来于无知。

更深的恐惧仍旧是了解的果实,

多么厉害的乡村,

在寂静之上还是之下?

热气腾腾的卡车穿过

黑白分明的针叶林。

白的不是骨头,是雪……

2010.10.23.12:15

热 烈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趴在木凳上写诗,或者

读一本旧书,比如1980年版的

《金蔷薇》。我想念那些

春天开过的花儿,夏天开过的

花儿,而且不是因为它们

和消逝的记忆相似,不是因为

他们的生命是多么的短暂。

谁的生命不是短暂的呢,如果与

永恒的天与地比较。

我只是单纯地想念她们而已,

就像想念我曾经用过的一根麻杆铅笔。

——怎么觉得这里还是散发着

回忆的气味呢?仿佛夜色的气味。

你已经注意到了,人称换了三次,性别也

换过了,但是流淌在你心底的激动

却没有变过,像此时此刻日光灯管的声音,

开始是听不清的,然后听清了。

声音由细小而壮大,到最后仿佛

一个交响乐团,丰富,细腻,甚至热闹。

从暮秋向初冬过渡,从午夜向清晨

慢慢靠拢,微细的喜悦通知每一根

神经了吧?连最遥远的边疆也知会到了吧?

在一个木制的喇叭匣子里,听见两个说话的人,

甚至听见一匹马的咴咴声……

2010.11.7.1:57

圣母安息教堂

如果我是一个旅行者,

我会把圣母安息教堂写到日记本里,

写它的外观,它的颜色,它的孤寂,

笼罩的巨型的葡萄藤……

问题是我就住在它的附近,每天

走过来,走过去,看见它就与没有看见

一样。你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熟视无睹这个中文词汇包裹的冷漠,

包裹的残忍,你又怎会明白?

仿佛某些亲人或者某些旧书,

在这里,只有生病了或者不见了,

才能使你意识到:他们曾经活过。

或者某些器官,鼻子,耳朵或者更大的

肺叶。更大的圣母安息教堂。

你写别的东西的时候,偶尔会

写到它,或许这样是更合适的:

暴风雨或者暴风雪袭来的时候,

我刚刚走到圣母安息教堂附近……

就这么一笔带过吧,许多事情都是

这样保存的,尤其是关于这个时代

或者全部历史的奥秘……

2010.11.7.2:17

忙碌的农民把秋天抬得很高

为了充分地生活

我们在内心保留了理想

乡村的旋律,散漫、稀疏的音符像最小的花朵

阳光照射在空地上

摇摇欲坠的,除了苹果

还有风中的树叶

天气预报说晚上有中雨

我抬头看,除了女人

和我们的孩子,还有几朵云囤积在村后的山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