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岱宗
新学期,唐见纯到东北一所重点高校工作。
十一月来了,她告诉我冬天来了,东北下了第一场大雪。唐见纯拍了照片,通过手机发送给我。我赞叹北方雪景的壮丽和多情。
她说,到了傍晚四点半,天就黑了,学生们在暖气充足的图书馆里自习,上食堂吃晚饭的校园小径的两旁,积雪反射出亮晶晶的白光,学生们红扑扑的笑靥与路灯交相辉映,整个校园笼罩在静谧的遐想中,似乎所有的声响都变成低语,所有的喧闹都被厚厚的积雪过滤而沉寂下来。而这个时间里,在南方福建的我,穿件长袖尚可逍遥。
唐见纯发来短信说:“老钱,真想念跟你在一起的日子。”“老钱,福州现在还很暖和吧,我这儿已经零下十一度了。你,还好好吗?”我给她回了长长的短信,忧伤而美好的记忆随之奔袭而来。
记得与唐见纯见面是在一个学术座谈会上,她在会上的发言是关于戏仿在中国当代流行文化中的作用,我就问了她几个周星驰电影中的戏仿与恶搞的问题。座谈会休息期间的茶叙时段,唐见纯对我说:“刚刚知道您就是传播学系的钱题老师,我听好几位学生说你课上得特别好,您上的课是不是电影美学?听说您小说解读的课程也很受欢迎的,我没有说错吧?”她第一次对我笑的模样,我至今印象深刻,她的肤色很好,白净,身段偏瘦,接近“隐秀”之美学风格的古典瘦。她笑起来,是那种略带忧郁气质的甜美的微笑,这微笑中藏着一丝腼腆,又透着几分欣喜,是那种笑起来略有点神经质却又透着一种甜蜜的微笑。她的神情似乎有一种急遽变幻的本领,顷刻间,会从极宁静的神情中喷发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激情,她那闪烁的眼神,是一种可以望见的透彻,而在这种清澈中却又挣扎着某种不可名状的痛苦。不过,这种痛苦是被掩盖住了的底色。在面上,她的表情始终是茫然的微笑,唇间不时掠过一丝略带嘲讽意味的波纹。
她自我介绍说她是文学院在站的博士后,硕士毕业于复旦大学,博士是在华东师范大学获得的,因为不喜欢老呆在上海,就跑到福建来,当然,还因为爸爸是福建人。唐见纯出生于上海,从小就听爸爸说福建家乡的人和事,听着听着,她就来了。
后来,我与唐见纯散步,唐见纯对我说起她的家世,说她小时候在上海上小学,爸爸每天都会去接她,爸爸在一家研究所工作,步行到她的小学只要十分钟,放学后常常带她去吃碗小馄饨,唐见纯形容起馄饨香味的时候,啧啧啧的馋模样,让人觉得她根本就不像一位二十八岁的女人,倒有一股子二十二岁年轻的女人活泼神情。她说着话,不时会咯咯咯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开心的时候就无牵无挂的笑,这种笑声先是在喉咙里呵呵呵酝酿两声,然后笑声马上上扬,带着清脆的爆破,在她和我的上空形成一种欢乐的旋流。
我们在新校区的偌大的操场散步,见到“每天锻炼一小时,健康工作五十年”的巨大条幅,她竟也能笑个不停。问她缘故,唐见纯笑痛了,弯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说,这多好玩呀,每天锻炼的时候,都在想着健康工作五十年的事儿,多累呀,有劲也变得没劲了,运动不是应该感觉到在享受才要运动吗?”我笑着问她喜欢什么运动,她答道:“户外运动吗?我喜欢游泳,还有就是跳远,我是我们女子中学的跳远亚军。”我问女子中学是怎么一回事?她告诉我她就读的上海第三女子中学是所名校,在上海的江苏路上,宋氏三姐妹就是在那儿上学的。唐见纯说了许多她上中学时候的逸事,谁跟她是闺蜜,她的闺蜜后来又怎么成为她最要好的一位校外男生的女朋友,我问:“那不是三角恋爱吗?”她听了,乜斜了我一眼,说:“那是你们这个年龄的说法,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都觉得这样才有趣呢?”我听了闷闷不乐,唐见纯挽住我的胳膊,笑而不语。这是她散步的时候第一次挽住我的胳膊,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她依然谈笑风生道:“好啦,好啦,不就是说你老了一点吗?我又不是故意。”我被她这么一说,沮丧一扫而光。她则一边挽着手走,一边踮起脚尖,在操场上跳着她自编的散步舞。
俩人在晚上九点的田径场上曲曲折折地迂回走着,田径场内空空荡荡。在田径场的上空,偶尔会传上去唐见纯那响亮的笑声,飘渺而热情,似乎可以随着风带入天空,被那淡蓝色的云彩吸附,融化。
我和她散步,有时是在下午上课后,她邀请我到博士后公寓附近的面馆吃牛肉面,散步后再坐上晚班校车回福州,有时是我请她到学生街上灯光明亮的食铺里点上几个菜,用餐后在校园里长谈。我们两个人都是健谈家,几乎所有的话题,我们都能找到共同点,我们为此激动不已。奇妙的是,我们喜欢的作家也都那么类似,我们谈起帕慕克,说起帕慕克书中所描述的伊斯坦布尔这个城市,以及遍布这个城市各个角落的“呼愁”,我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复述着,议论着,彷佛我们一起走在伊斯坦布尔的街道上,漫步在凯末儿和芙颂曾经走过的大街小巷。我们甚至都开玩笑说,一定要一块儿到伊斯坦布尔观光。我们说着,想象着,认为那将是我们之间能做的最有趣的事情。
我在新校区每周有四节课,上满一个上午。那是为一年级大学生上的解读文学作品的基础课程。唐见纯第一次来听课,与一年级大学生一块儿听我解读短篇小说,就令我惊讶。她听课的表情是那样丰富,好像随着我的讲解的转进,一幅幅画面在她的眼前滑过,而我也随着她的表情变化,沉浸在小说中人物所传达出来的感情波折与时代氛围中。不知觉间,新学期从溽热的夏天转入寒冷的冬天。2008年入冬后的天气是那样冷,南方的大教室里虽然挤满了人,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会冒出一股子冷飕飕的空气来。唐见纯裹着一件橘红色的羽绒服,坐教室的最后一排听课,教室的后排的一扇门总是关不紧,我估计她是冷了,脸总是通红通红的。唐见纯有了个小动作,就是吹口气,让额头上的发丝簌簌地飞动起来,她呵出来的气已见出白雾,可见她周围的空气真是冰凉的,可她依然握着笔飞快地记录我的讲课内容。我向她索取笔记,她无论如何不答应。我纳闷,她笑道:“你这个人就是着急,我会给你看的。”我的四节课,一二两节的内容与三四节的相同,只是换了另一个大班来上课。我原来以为唐见纯听了一二两节课后就会走,不料她却次次听满四节课。我不解,问她。她笑道:“其实,你给后面一个大班上课的内容,常常发挥得更好,上过第一大班的课后,你的思路更活跃,也更明了了。还有呢,你上课时常常冒出一些非常有意思的话,每一节课都有,自然是不能漏过。”她低头记笔记那种若有所思的模样,让我想象她独自在博士后公寓的房间里读书的时候一定常常喃喃细语,沉浸在若有所悟状态的娟秀女人总是散发着盈盈暗香。我说,你都是博士后,做的是高端的研究工作,是不是特怀旧,觉得大一学生的功课好玩,才来听课。她轻声却无可置疑答道:“我听的跟他们听的不一样。”她抬起头,黑晶晶的眼珠子不是太大,刺眼的明亮让四周黯然失色。
后来,我对唐见纯博士说:真是羞愧,我在网上搜过你,有眼不识泰山,我还不知道你年纪不大,已经是张爱玲研究专家了,你研究海派文学的论著和论文被大量引用,这说明你的学术研究已经有影响了。你还出过研究张爱玲的书,对我怎么连提到不提。唐见纯博士竟然像做了错事似的,面色绯红,低声道:“那是不成熟的小书,用博士论文出了本书,我担心你看了会笑话我的。”她说话的态度,活脱脱那种“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的模样,我不忍她如此低调,连忙圆场:“那我的书也是经不起挑剔的。”唐见纯博士答道:“你写的书我读了,我觉得挺好的。”我们后来都提起彼此在网络上见到的对方信息,她问我为什么会到中学去开讲座,讲座的内容是什么。我也问她在职读博期间给本科生都上过什么课程,我说网上有学生评价说“听唐老师讲课是一种恬静的享受”,她到底怎么给学生上课的呢?会受到如此欢迎的老师不简单呀。我说:“你课上得这么好,听了我的课,那不觉体无完肤吗?”唐见纯博士笑道:“我说了,我听的跟别人听的不一样。你上得很好,我听了真收获不少,别鼓励我再夸你了。”我问她是不是拍过教学视频,能不能看看。唐博士说教学视频没有,别的视频倒有不少。我好奇,问她都有什么样的视频,她的长发被一阵风扬起,在空旷的操场低声对我说:“你要喜欢看,下次到我宿舍看吧。我都放在电脑里。”我的心猛一收缩,这是她第一次邀请我到她的宿舍做客,我似乎有意回避这种邀请所蕴含的不平常的意味,故作轻松道:“那我一定好好观赏。”
事实上,那个星期四中午我的确欣赏到了美不胜收的视频。
点击手提电脑上的视频,第一个节目是唐见纯在高中时代的精彩表演。她说那是女中要跳交谊舞,邀请了上海市八中的男生来“联谊”。那是她上高二那年最喜悦的日子。视频中,高二女生唐见纯一派天真浪漫:那是初夏的上午九点,随着《青年友谊圆舞曲》的乐声响起,高二女生唐见纯以优雅的步态,站在队列的第一位,在一列男生的邀请和陪同下,走进青春广场的中心。梳着齐耳短发的她在跳集体舞的每一时刻,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种笑容是那么具有传染性,以至于交换舞伴的时分,每一位与她对舞的男生都情不自禁地跟着她微笑,她时而抿嘴而笑,时而轻轻地翕动嘴唇,好像要吸一口气,才能将每一次旋转或每一步移位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美来。所有的男生,遇上与她对舞,都变得不像是在舞蹈,而是做一趟好玩有趣的舞蹈游戏。是的,她的脸上的那种笑容是那么灿烂,顽皮而坦诚。是呀,只有顽童心态的女生才会对世界无比热爱,只有全身心开放的女孩子才可能跳出的这样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不容置疑属于她,这种发自内心的优越感,让她的眼睛和嘴唇不断流溢出的喜不胜收却又矜持含蓄的微笑——那是因为意识到自我的生命力极度旺盛而骄傲的表情,那是她让蓝格子的裙裾舞动出轻盈的青春旋律而情不自禁得意起来的欢颜。
我看呆了,我说:“真没想到高中时代的你这么漂亮。”唐博士笑着抢白了一句:“那我现在就不漂亮了?”我只是觉得我和她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足以从容回答这种反问句的程度,木讷的笑笑,顾左右而言他:“你们大城市里的学生活动就是做得像样。”
看着,说着,我们的话题就往时间的逆向走,我们逃遁到各自最安全最纯真的时间里说着自己,我们不顾我们之间时间的差异——两个敏感的人穿过时间的格栅,在黑暗的时间隧道里摸索着,试图抓住对方的手,他们使用最日常最含蓄的言语,仿佛梦幻般的呢喃,在小而温暖的博士后居室里,相互间的身体距离约十厘米,各自含笑,欣赏唐见纯博士的各个“历史时期”视频:小学生六年级的唐见纯着海军服,蓝色的披肩和袖口上有三道白线,极帅气地站立在操场上的最前排,她手执指挥棒,完成各项“开棒”指令,带领鼓号队在操场上接受检阅。辅导员向前问话,发出指令,唐见纯猛一抬手,干净利落地行了一个标准队礼,辅导员回礼,队伍开始行进。我们不约而同地对仪式队指挥唐见纯那个满脸稚气却无比庄重的行礼动作发出笑声。
那是新校区的一个寂寥午后,可是,在博士后公寓的一个房间,却涌动着回忆的滚滚热潮。两杯卡布奇诺速溶咖啡与其说是饮品,不如说氛围的点缀。我们不愿被日常生活窒息,紧紧地抓住冬天午后的几缕阳光:设定一个极普通的封闭空间为我们的精神避难所,咖啡的香气引领着我们的思绪,以无伤大雅的方式走私着各自的感情。我说没有什么视频可供她欣赏,于是,我调动言语回忆,我说起青春期时间里的种种鲁莽往事,说起我青春期看过的几部印象最深的电影:一部今天看来是骨灰级老片的《桥》改变了我的文艺观,我至今还记得《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游击队员的接头暗号“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于是我们几乎不假思索地约定:假定我们由于某种原因在今后的一个时间里联系不上或联系上要识别真假,那么,就启用这个接头暗号。事实上,第二天她发短信给我的时候,就先来一则“空气在颤抖”,我马上回复“仿佛天空在燃烧”。我还提到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一九八六那个空气中带有清凉甜味的暑期傍晚,我和几位同学到礼堂观看黑白电影《罗马假日》后激动得死去活来的爱情憧憬,她的眼睛里跳跃出能融化一切的热情,用小姑娘般的尖嗓音欢呼道:“我也是,我也是,我最喜欢这部电影啦。”我说:“这是至今看到的一部最纯粹的爱情电影。”第二天她告诉我,那天夜里她又将这部老电影重温了一遍,她说,再看一遍这部电影,还是感觉到派克和赫本是电影史上最完美的爱情搭档。
我们这种热烈的友谊,确切地说,是我们这种介于友谊与爱情之间的情感,推进得如此迅速,大大出乎我们两个的意料。我们会突然对对方说:“哎呀,我也不知道我们俩怎么就凑到一块儿了。”这样的话,我们往往一出口,马上戛然而止,因为只要一说下去,某种情感闸门极可能会瞬间开启,那已经越蓄越高的情感洪水将以排山倒海之势倾泻而下。我们都小心翼翼,避免按下开启闸门的电钮,因为我们都意识到这个电钮按下的刹那,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痛快淋漓的快乐以及怎样的锥心刺骨的痛苦。
我们回避,但不等于束手无策。我们都是善于迂回的人,通过各种巧妙的方式抵达对方的内心。我们一起接到邀请,到重庆出席一个学术会议。定好了早八点飞往重庆的航班,因此,赶上早六点的机场班车到长乐机场才最妥当。清晨,福州的街道寥落冷清,我却因为某种有理由的担心惴惴不安:要知道唐见纯博士是最善于迟到的人,每次我在新校区上课,她来听我的课,总是迟到五分钟以上——她上气不接下气,涨红了脸,在教室外走上几步,喘息好了,才静悄悄地在教室后排坐下。果然,我候在最迟也要坐上这一班的机场的巴士的边上,手里捏着两张车票,听着汽车发动机突突地响着,却寻不到她的踪影。不停地打她的电话,总算通了,她说她刚刚在新校区打上的士,我说那只好请的士司机直接送她上机场了。然而,我坐的班车还是比她先到了长乐机场。站在“国内出发”门厅前,迎着海边吹来的风,我终于候来唐博士的座驾:看她推开车门,探出头,进入我的眼睛的第一幅画面是她那种生怕被人怪罪的又无辜又可怜的表情。我当然不能说她什么,于是马上取了的士后备箱上她的皮箱,拉起拉杆,与她并肩去换登机票。
行李托运后,我看看表,说:“我们还有时间用早餐。”她显然没有睡好,轻轻嗓子,用略有点沙哑的声音说:“好吧。”我们到机场内的快餐店买粥和油条。取了食品,我摸摸口袋,怎么回事儿,所有的口袋都摸遍了,我的钱包不见了。我大惊失色,对唐博士说:“我的钱包丢了。”唐博士也喊出声:“怎么办?”接着她大乐,说钱包你正握在手上呢。我一看,果然。我们大笑。唐博士这下可有说辞了:“说我糊涂,你看你,谁呀谁。”我们一边用小勺子用这皮蛋粥,一边为刚才那一幕乐个不停。早晨的机场,比超市还繁忙,可我们活在两个人的快乐里。
那是一次令人振奋的旅程,我们发现跑到外地开会的两个人如顽童一般无拘无束。会议的头一个下午,我们约好了逃会,一起到沙坪坝公园西南角的红卫兵墓园参观。墓园外立着碑,上书“红卫兵墓园·市级文物单位”,我们都没有料到参观完墓园后,两个人同时跌入了沮丧的心境中。
我们辗转到市中心解放碑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小口喝着口味不纯的咖啡,两个人眼睛盯着玻璃窗外面的摩肩接踵的行人,她用低沉的声音先开了口:“你会把我忘了,等我离开你们学校后。”我也用低沉的腔调回答:“是担心自己先忘了我才这么提醒我的吧。”她愁容满面,用一种痛苦的微笑朝我看了一眼:“时间总会过滤一切的,过两年我们互相忘记了,至少不太互相想着,也是正常的。”我用低声回答:“时间会过滤一切,时间也会考验一切。”她不接我的话,也不反对我的说法,我们只是觉得两个人的沉默比交谈更能感觉到对方的担忧。这种担忧却包含着无限心意。
我们走路回宾馆。漫步在异乡的路上,她挽着我的手臂,感觉到格外的自由。阴沉沉的天空似乎在提示着某种不安,但我们究竟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放松的空间。她抬头望了望,对我笑笑,又羞涩地低头走路,我只觉得她的手将我的胳膊挽得更紧了。我们几乎是用耳语在对话。她说了她童年其实很孤独,没有兄弟姐妹,只能自己跟自己玩。有一次,爸爸妈妈吵架吵得凶,摔了东西,十一岁的她不顾一切冲出家门,坐上电梯,到第二十六楼。再上一个楼梯,推开天台的门,一个人走在高处的露台上,觉得整个大上海只有她是最孤独的。她流泪了,风吹拂她的脸庞,泪水自顾自地流着,干了之后只感觉脸颊的痛。“我抬着头,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上海的天空那么澄净,好像连云彩都躲起来,不愿意理睬我,不愿意让我对她说上一句话。那时候你在哪里呀?你在哪里呀?要是知道你,我一定去找你。”她再次搂紧我的胳膊,我隔着发丝,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们沉默了许久。为了缓和气氛,我叹了口气,说:“真想那时候就认识你,你知道吗,你十一岁那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正与第一个女朋友谈恋爱来着。”她大笑,猛烈地捶打我的手臂,骂道:“大坏蛋你。”我们都大笑起来,街上的人回头瞧我们,我们依然得意。这是一个与我们俩全不相关的城市,在这儿的街道上,我们可以开怀大笑。
然而会议的后半段,唐见纯的做派却让我对她“大开眼界”。
要知道,这种全国性的学术会议,总是会遇见熟人的。但我没有料到唐见纯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会如此集中地聚在这个会议上。一位瘦高个是唐见纯的大师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油腔滑调的上海男,见到唐见纯的头一句就是:“唐,你瘦了,不像以前那么丰满,要知道,唐,丰腴是适合你的。”这种怪腔怪调的语句不中不洋、不伦不类,可是“唐”竟然没有丝毫排斥,甚至微笑着仰起半边脸,做出经典的张爱玲表情,欣然接受上海男的调情。可以想象,如果我不在场,她完全可能挽着上海男逛马路去。
到了晚上,主办方盛大宴请,他们几位师兄师弟更是起劲地招呼“唐”。“唐”半推半就,袅袅娜娜地从我身边撤走,到了另一桌叙旧去了。我的心思已全不在酒宴上。背对着他们,我依然那么清晰地“收听”到“唐”的每一句话。比如“想我就打电话给我呀,你呀,就是个银样蜡枪头。”一阵浪笑。再如“你这人,口惠而实不至,听你说了多少遍了,什么时候给我呀,什么时候给我呀。”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笑。甚至还能听到“唐”对师妹无比热情的对话:“你这件V领真好看,哪儿买的,噢,就是我们逛过的那家店,淮海路的那家是吗?”好像“唐”一见到上海朋友,我就成了空气。
我一个人回房间休息,躺在床上生闷气,短信响起:“老钱,陪我去散散步,你躲起来了吗?”我前一刻还恨她,咬牙切齿,一收到短信,几乎鱼跃下床。下了电梯,出了大堂,发现她已走到宾馆外面,像位游手好闲的中学生,看着街道上的商店橱窗。
我悄悄地从她背后接近她,猛地拽一下她的手提包,她大惊失色,刚要大叫,发现我,转怒为嗔,骂道:“贼,坏人。”
“贼与交际花,刚好配对。”我冷冷地说。
“我就知道你会吃醋,别,我在上海的‘男朋友’多得很,要吃醋老钱你的牙会全酸掉。寒假回去,我可是每天晚上都有应酬的,中学同学,大学同学,硕士同学,博士同学,各类闺蜜,种种蓝颜知己,可忙呢。那么,老钱,你是不是都要把这些醋吃下去,牙不掉,胃也会被腐蚀的,是不是?”我简直认不得这个唐见纯。我用无比鄙视的表情盯着唐博士看,她却依旧嬉皮笑脸。
她上来挽住我,我们步行,拐进附近的一个小道,沿着重庆的倾坡走。我正色道:“你醉了,不像张爱玲,像陈白露。”
“真的吗,像陈白露,真不容易呀。谢谢。”我知道她故意装傻,将“谢谢”两个字说得郑重其事。我不理她,她却紧紧地拽住我的胳膊,好像生怕我会长翅膀飞远。
我不说话。她依然高兴。好像我生气是她最巴不得的一件美事。
“好啦,好啦,别生气了,”她又以惯用的歪脑袋的方式看看你,她的模样打动了我。我其实已经消气了,嘴巴却还不服,但一时也找不到审她的理由。只是唉声叹气地走着。
她扑哧笑了,说:“你这个年龄的男人是不是都爱叹气,显得特别深沉,忧国忧民,不得了,你在建构‘长太息以掩涕兮’悲情诗人之抒情主人公形象。我好崇拜你呀,钱题老师,等下一定帮我签字好吗?”
被她这么一逗,我也“扑哧”一声笑了,问她:“你在华东师大、复旦学习期间,是不是整天跟那些同学逗着玩?”
“报告钱题老师,当然要经常开玩笑,不然读书多苦,写论文多累呀,你说呢,钱老师?”唐见纯用很轻松的语调说着她的生活,但我对她的喝酒原因有另外一种理解:她一定有某种不愉快的隐痛,需要借酒浇愁,或者说,在饮酒的氛围中,她能最大限度地忘却不愉快。
事实上,重庆会议我所见识到的唐见纯,仅仅是我认识唐见纯的一个面,寒假过后,唐见纯某种令我匪夷所思的秘密更让我陷入极度痛苦之中。
记得那是一个周五下午,假期结束后不久,早春二月,我临时有事,被通知到新校区图书馆的学术报告厅参加一个会议。会议时间不长,会后大家都三三两两散了。有位同事还问是不是一起回福州。我找了个借口,说还有事要到办公室走一趟,便直奔博士后宿舍。我想给唐见纯一个惊喜。当我接近博士后公寓的时候,一种不安就向我袭来,往日草木葱茏的花园式公寓似乎在向我发出低声的警告,早春的风带着一种尖锐的欢快,让我一下忧郁起来。但习惯依然让我按下电梯的中的“7”这个字。电梯门平稳闭上的时候,我却在这个瞬间封闭的空间里陡然生出被彻底孤立的莫名紧张焦虑。我走过长长的楼道,寂静而冷漠的楼道。我站立在706房前,敲了敲房门,没有人应答,可是,在前一刻无疑有两个人在交谈,其中一位的声音是男性。我疑惑了,不知道这个时候出现在706房前是否合适,但还是再次轻轻地敲了敲房门。无人应答,大概,房间里的人认为任何人这个时候打扰他们都是不应该的,或者说,无论何种事情,这个时候敲这个房间的门,里头的人都认为他们有理由不予理睬。
我沮丧地退回,不想自讨无趣。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了电梯,也不明白是如何走出公寓,游魂一般在校园里走动。走过昔日的我与她经常散步的校园小径,我发现这样的小路是那样败落那样的丑陋,而那不远处的田径场的条幅字体是那样狰狞且散发出一种邪恶的味道,整个田径场更是愚蠢且肤浅的所在,甚至大气中也充满了一种不清不楚的毒素。一种有害物质充斥的末日气息似乎正在环绕着我,挥之不去。
我不知道如何打发接下来的时间。
第二天,我等待她的短信,她每天都会发短信来,如果没有她的信息,那么表明周五下午她的确与一位男性在她房间里密谈。而且这种关系还在持续。
但到了第三天上午,还是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忍不住,发给她短信:“都好吗?怎么了你?”她过了许久才回信:“我很好,勿念。”
这种电报体的短信看上去是如此刺眼,我几次想马上删除这则短信,克制住了。哪怕是如此简短的五个字,依然很值得我分析研究。她还是担心我担心她,既然她知道并且重视我的忧虑,那么,她无疑还把我当成朋友,甚至可能是好朋友。我突然又觉得这则短信是那么有人情味,是那么值得珍藏,是那么能反映我和她之间的默契和信任,我为刚才删除短信的想法而痛斥自己。不过,自尊令我不再向她发出问询的短信,我不想让她烦我,我不愿意让她觉得她对我是多么重要,我更不愿意让她觉得我对她的私人生活会发生什么兴趣。是的,我不感兴趣,她和我并没有建立恋爱关系,她不是我的恋人,我可能不过是她的所谓蓝颜知己而已吧,她需要解闷的时候来寻我聊天散步,她要挽挽手臂的时候我们按照西方人士的朋友礼仪携手散步,那是怎么说都说得通的得体的浪漫。
我知道她不会突然失踪的,她总还会与我说话,说不定她还会继续与我散步,很可能她还会一五一十向我澄清一切,向我做出最合理最具有说服力甚至有可能包含着某种风趣性的解释。是的,我将以最认真的态度听取她最详尽的说明,从她嘴里说出的来龙去脉是那么合理,那么美妙,我的愁云将一扫而光,我们会为此开个只有我们参加的小小庆祝会。
我知道我已经陷入不可救药的痛苦泥沼中,是的,我不敢承认我会为她痛苦不堪,但这样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是的,我清楚地知道正在发生。我要想办法救自己,可我又明确地知道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根本救不了自己。正当我陷入万分绝望之际,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划过夜幕,在我的前方照亮了那黑暗笼罩下的原野。是的,马上发短信,看她如何回,我发过去“空气在颤抖”。我不时看手机,数着数,一秒一秒过去,一分钟一分钟过去,还好,还好,回话了,回话了,手机屏幕出现了提示,有一则短信,一定是她来的,我只要轻轻地用手指按下去,回答的内容就会显示出来。我数了三下,按下,显示,“仿佛天空在燃烧”,是的,完全对上了,七个字,价值连城的七个字。我发疯地吻着手机,就是这七字,太重要的七个字,极其重要的七个字。她依然记得约定,她记得约定,就意味着她完全承认我们所有交往的意义。是的,她承认,她愿意继续我们的交往,我还是她要好的朋友,她还会告诉我她的童年的不愉快,她还会倾诉她的苦恼和她的得意,她还有可能挽着我的手臂散步——就凭这约定好的七个字。我颤抖着反复阅读这七个字,就好像接受某种神奇的启示,就像接受最美妙的恩典。
我无法在任何封闭的空间里再呆下去了。我走到大街上,随意搭乘上一辆公交车,愿意将我载到那儿就载到那儿吧。我的手拉吊环,周围拥挤着各种乘客,我身体被人推挤着,但我的手始终握着手机,不时点开那则短信息,再看,再读,再分析。我知道自己已经陷入某种考据癖式的疯狂状态之中,但我愿意。这时候,我需要人群,人群的拥挤会让我更明白此时此刻自我感觉是真实的,是可靠的。可就在这时候,有人叫“钱题老师,您好。”我回头一看,是一位年轻的女性,我对她笑了笑,估计她是我教过的一位学生,她先是问我:“老师,您怎么了?”我笑地反问她一句:“我怎么了?”她用关切的表情说:“老师,你看上去心事重重。”我马上宕开话题,装笑道:“老师的心事总是被同学见穿。”她也笑了。她告诉我她去年毕业的,叫陈一娜,现在一所重点中学的分校教书。她和我聊着,我只能听到她一句话中下半句话,我仅仅用半个脑子在与她说话,我相信她一定感觉到这位以前还算聪明的老师今天说话怎么变得如此笨拙,只能用一种几乎半痴呆的方式理解她的话,再用答非所问的语言回应她的问话。可是一直到下车,我依然只能断断续续地知道她说了些她教书之后的一些有趣和没趣的事儿,我为自己无法理解别人的话而苦恼。我很清楚知道这种苦恼的根源,但我不愿意去改变它,只能死死抱住那则化用了异国游击队的接头暗号的短信,琢磨着其中的无边含义。我想象着她发出短信时候的心态和神态,我不愿意去多想,只能望着车窗外行人,我羡慕他们无忧无虑,又为自己的痛苦能联系着她而倍觉骄傲。
公交车终于停了,这个车子的终点站竟然是在郊县一个小镇,我从未到过的一个临江小镇。
下车后,我才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小镇的一个嘈杂的集市里,地上满是果皮和鱼鳞,空气中散发着腥味,这大概就是日常生活的气味吧,可我已经与这种生活隔离了,不,没有隔离,只是我的心态对于这样的生活已经拥有某种抵抗能力,因为我在过着另外一种生活,一种灵魂出窍的生活。
我不想在此地逗留,就坐上同一路车子返回。车子在行进着,渐渐往城市靠近,我下意识地又掏出手机,打开,竟有三个未接电话,我轻点屏幕,惊呆了,竟然是唐见纯打给我的,我马上回拨。她说她正在火车站附近,在两岸咖啡里坐着。
瞬时改天换地,好像一个新的帷幕在我的生活中拉开了,好像空气被重新清洗过了,好像所有的人物和景象都因为这三个未接电话而发生根本改变,从呆滞的道具变化为有生命的活物。
“你在哪儿呢?”她的声音沙哑。
我无法告诉她确切的位置,我只是说我马上赶到她那儿。
“好呀。你来吧。”她的回答形成一个飓风的旋流,让我像一块小小的碎片,被旋流吸引着,飞奔到火车站的两岸咖啡。
我马上下了公交车,叫上一部的士,请司机向火车站开去。
走上两岸咖啡的二楼,在扶梯,我先是见到她的背影,她的大波浪的长发披在肩头。她似乎有些痛苦地歪着头,手放在大衣口袋里,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我不想马上就惊动她,慢慢地朝她走去,我只想对着她的背影多看一会儿,想看看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身体的姿态会发生怎样轻微的改变,想看看她侧着脸望玻璃窗外景象的时候,她的神色会发生怎么样的轻微的改变。然而,她似乎一下就觉察到我在靠近她。她的肩头没有动,微微地朝我侧过脸,抬头,用若有若无的微笑表情招呼了我一下,好像是在说:“来了。”
我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落座,她沉默,侧脸看着火车站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也跟她一样,一起望着落地玻璃窗外的景象。窗外的人都在忙碌着,忙碌得很起劲,生龙活虎景象中处处着上疲惫的杂色。车站内外的人们都在为生计奔波着,步履匆忙,表情严肃,神色紧张,好像进出火车站是一件无法轻松的大事。一列列排队等待的人群在缓缓蠕动,着制服的人员指手画脚维持着秩序。
人群中的人默默承受着该承受的一切,就为了各自心中的希望。
封闭的玻璃窗让我们与嘈杂的外界隔离了,从二楼看楼下的人们的活动,彷佛是在观看一幕幕哑剧。有位穿着红色羽绒服的中年男人正在打电话,他在楼下不停地来回走动,手舞足蹈,不断甩动手臂,有时还将激动地跺脚,有一刻他仰天长啸般地说出一连串激动的话语,不一会儿他又静默地听着对方的话,不停地摇头。红色男时而焦躁,时而愤怒,时而木讷,时而无奈,在人群中没有人注意他,而楼上的两个闲人却同时盯上了他。我们俩相视一笑,为了两个人同时注意到这么一个人而重新恢复了我们的默契,红色男的表演成为我们两人沉默的谈资。唐见纯笑了,我也笑了。我们知道对方笑的是什么,我都明白我们这样的会见意味着我们在消除彼此的疑虑,我们都不想让对方多说什么,但又希望对方坦诚。于是我们一起选择了观看生活的活剧,这街头小景让我们的心灵之手又挽在一起。我们都懂了对方,我们免去了解释。
我们点了餐,那个人还在打电话,活动半径依然在我们可视范围内,唐见纯喝了口柠檬水,说:“他那么着急着说话,急切地表达,都是为了说服人。他生活得真起劲。我真有点羡慕他了。”我说:“他可能在讨债,或者被人讨债。应该是他羡慕我们。”唐见纯变换了一下坐姿,将脸朝向室内,捋了捋头发,惨淡地一笑:“不都是互相欠着吗?讨来讨去的,好像这个世界整天都在吵闹着,你要我这个,我要你那个,谁都欠着债。真不好玩,不想玩了。太没意思了。”我淡然道:“这个世界欠你的可能更多些,你比这个世界好。”她好像不需要我这样的恭维,对着前方的空气挥一挥手,道:“可能你比我更好。”我说:“只有你好了,我才能更好。”她不想接这句话,对我说:“你不是说鼓岭上有福州最美最拉风的公路吗?我现在就想去,你有空陪陪我吗?”
我当然同意,说:“好呀,好像你的事情也处理好了,是吗?该轻松轻松了。客人送走了?”
“嗯,走了。”她走出两岸咖啡的时候,感觉她只是在内心里叹了口气说这句,外表却保持她一贯的优雅。
我马上接上一句:“我们是打的去,还是坐公共汽车去。”
“当然坐公共汽车去,又没有急事。”她扣上大衣衣扣,淡然笑笑。
于是,在公共汽车的站台上找汽车的过程我们也觉得情趣盎然,我们心照不宣地竭力恢复我们之前交往的气氛。虽然刻意,却不显得突兀。毕竟彼此有了许多了解,也愿意更多了解。
后来,我与唐见纯有近三个月时间里未接触,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可能是太忙了吧,她在埋首写她那几十万的博士后出站报告,我也在教书写论文,还准备出一部新书。不过,也可能是我们两个人都回避着什么,回避着我们不愿意去面对的种种关系。她有次来短信,说是一位老朋友从上海来,约我一同吃饭,我刚好在武夷山开会,只能表示遗憾。还有一次,我到新校区上课,思虑了很久,短信予她,约她散步,她说她已经回上海近一个月了,目前在家,她问我可需要从上海给捎点什么,我回答:“不是都网购时代了,还要捎东西吗?”她回答:“那是,可我会给你捎件礼物的,因为我的礼物是我随手带着,不靠物流。”我在等待着她从上海回到福州的消息,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音讯,两个星期过去,依然未有声音,我熬着,几次短信都写好了,在发出的那刻住手了,放入手机中的草稿箱。
终于,在第四个星期的周二中午,我给她发短信:“到福州了吗?”她马上回短信:“都回来好几天,等您的短信呢。”我喟然,回信:“见你,明天下午,好吗?”回信:“期待。”
她约我在操场上见面,手里拿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包装袋子装着一个小盒子,她看上去似乎比以前更活跃了些,用跳格子游戏步伐在操场上来回雀跃,好像上海之行给她带来了不少活力。她弓腰提臀,往前跳一步,背着手,猛一回头,用少女才有的娇媚道:“嗨,老钱,猜猜,给你带了什么礼物。”我笑着摇摇头。她用发嗲的声音说:“你当然猜不出来,因为你这个人是个书呆子,榆木脑袋,不开窍的人,干脆点说吧,是个大傻瓜。我给大傻瓜带礼物他当然是猜不出来的。”
她迈着小碎步,好像是一只美丽的小母兽啪地站在我面前,将礼物放在我的手上:“你自己打开吧。看了后,我会解释的,你不就一直等我的解释吗?今天我好好为你解释解释。”
我轻轻地撕开包装纸,是一条领带,她上来将领带套在我的衬衫上,极娴熟地替我打好了领带,有板有眼地说:“从来没有看过你打领带的样子,我只不过想看看你打领带是什么样子,才给你买的,别多想呀,过度诠释是你们搞理论的人的最常犯的毛病,我说了,领带就是领带,没有别的含义,老钱你要非常明白这点。不许多想。这条领带真配你,你肤色好,带这种红点点的领带更精神了。”
她的礼物好像是圣诞老人的背袋,里头好像还装着其它东西,我探手进去,啊,从包装袋子里我又淘出一个纸质硬物,一看,竟然是一本黑色封面的相册。翻开,相册里是十二张或黑白或彩色的照片。看着这些照片,我惊呆了。第一张照片,是小学生的唐见纯与钱题同学同桌,两人戴着红领巾,一起举手发言。第二张是中学生唐见纯与中学生钱题一起打乒乓球,两个人的招式都那么专业,仿佛我们真在学校的乒乓球比赛中被抓拍过,再一张,我们共同站在体育馆的领奖台上,唐见纯捧着一个冠军杯,我只能屈居亚军,冠军与亚军亲切握手。我惊叫:“这的确是我小学和中学的照片,可我没有收藏这些照片呀,这些照片我自己都没有,你哪里弄来的?”她笑得很诡秘,道:“你就读的小学和中学,离福州不远,我在回上海前,一一拜访了你的两个母校。别忘了,我有记者证,读博以前我当了一年记者,我说我要采访钱题教授在母校时候的事迹,了解了解他以前学习是怎么用功的,顺便拷贝走照片,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我继续翻看照片,青年的我和青年的唐见纯的各种合影。我们或倚靠榕树晨读,或两人低首讨论着什么,最后一张是我们情投意合的亲密合影。
“小意思啦,电脑合成技术,只要有你和我各个时期的小照,很容易做到的,我有个朋友就是这个方面的高手。对不起,侵犯了你的肖像权,你不会介意吧?”我准备拥抱她,她只让我抱了抱了,就轻轻地将我推开:“不是说了,搞理论的你,最喜欢一件小事上上下下解释个没完,求你不要过度诠释。我只是愿意想象你是同学,你是朋友,你是情人,你是爱人。可是,我们毕竟不是呀,对不对?所以照片归照片,我们归我们,我们不可能模仿照片,照片只是照片,是我的想象,我愿意的想象,你说呢?我是说你愿意这样想象吗?”她依然是那么冷静甚至带点冷酷地笑着看着我。
我哽咽了,我转过身,背对着她。她轻轻从后面抱住我,在我的肩头上呵了口气,说:“老钱,只是想象,想象,对吗?对吗?你这样的大傻瓜是不会想象的。不要过度诠释,我说了,仅仅是照片,仅仅是照片而已。你不介意的话,这是给你的礼物。你愿意收下吗?”
我返回身,拥抱她,连声说:“我愿意,我愿意,谢谢,谢谢,我是有点傻,但暂时还没有痴呆……”
我感觉到操场在围绕着我们旋转,不,整个城市在围绕着我们旋转。
我们就站在这个星球的中心,所有的风都为我们舞动最新的旋律,所有的光线都成为我们舞台的聚光灯。
我对她轻轻说:“谢谢你,见纯。”
然而,唐见纯似乎有一种本领,能够在瞬间“跳”出某种激情情景。
她像一条鲤鱼,“吧啦”地跃出两步,双脚并拢,倾斜着上身,笑着道:“老钱,不许过度诠释,不要乱激动,我这个人很奇怪的,小时候玩伴们都叫我怪怪妞。所以,老钱你就别把照片的事儿看得太严重啦。照片只是照片,是不是?我们去旅游不也合影了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对不对?”
我只能以沉默的笑意回应她的话,此时此刻,任何感激的表达都是那么苍白,那么可笑。我只是凭直觉明白,要理解唐见纯的内心,不是我目前的心力能够达到的。当女人的爱超越男人的理解力之时,男人通常都显得愚蠢。
她尖刻地交代了一句:“照片可放好,您太太要见了,还以为花妖狐魅钻出来找你合影呢?”
我一惊,答非所问,胡乱回答道“哪里哪里?”
她见我尴尬,笑着宽容了,道:“好啦,好啦,老钱,我送你这么好的礼物,你该请我吃饭啦,我记得你上次说闽清酸菜炒粉干很好吃,对了,你还说酸菜炖鱼头非常香,很好吃的,我这个人很贪吃的,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吃呢?你不能把一个人的胃口吊起来,就撒手不管了吧。你不是那种拍拍屁股走人的人吧?”看着比我小十几岁的小唐那种嘟起嘴巴的模样,联想她在学术会议上侃侃而谈之时的学术表情,我忍俊不禁道:“我当然说话算数的,我们还约定去KTV唱歌不是,你不是说你最会唱歌啦,我们还要去登山,一块儿参观昙石山博物馆,我不是跟你说了,很值得一看的。”
“好呀好呀,我就把人交给你安排,”她兴奋地上来拉住我的胳膊,“真是个好老钱。”
到了秋日,我们约好去距离城市二十公里的闽侯昙石山博物馆参观。唐见纯和我进了自动开合的展厅玻璃门,问了两声“有人吗?”在这里上班的工作人员大概是去吃午饭去了,偌大的遗址博物馆里竟然无人值守,亦无其他的参观者,我们套上塑料鞋套,进到遗址现场。走在木地板铺就的楼道,隔着扶栏,看十米之下的考古挖掘出来的墓葬、灰坑、壕沟和陶窑,以及先民的遗骸、石器、陶器和贝器。我和她久久凝视着一位先民的墓葬,墓葬当中是先民的遗骸——距今四千或五千年前的一位男人的周身骨骼。
唐见纯用一种感伤的语调说:“我们要是死了,过了四千年、五千年,可能我们这个人就好像没有活过,名字都没有人记得了,就剩下两个字‘先民’,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永恒的东西呢?”“他真幸运,被考古出来,我们连这种幸运都没有,就都化为烟化成灰了。”我自嘲地笑笑。
凝视着脚下的遗址中的骨骸和种种物件,唐见纯的眼睛已经完全湿润了,她流泪了,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连声说着“不不不不”的时候,我们一下拥抱在一起,吻着。
我们正忘情地吻着,唐见纯轻轻地推开我。
她一下背对着我,竟然像个孩子似用袖口擦去眼泪,对我说:“对不起,老钱,我又乱激动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轻轻地摇头,像要竭力地否认着什么,又用手捋了捋发丝。突然,她的眼睛的红血丝还那么扎眼,就笑了起来,对我说:“喂,老钱,刚才我们是不是让摄像头拍下来啦,你看,四周全是探头。我们要是被人录像,放在网络上,那才好玩呢,你说呢,我们的接吻镜头要是点击量很大,你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我才被她带入混杂着她眼泪咸味之吻中,突然又提醒我注意探头,还要我关心点击量,一下反应不过来。我望着她的眼睛,傻笑着,不答,也无法回答。我似乎理解了她的急遽的情感变化,但我又一时间无法适应这种戏剧性的做法。只是觉得她做的都有道理,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她情绪化,但她的每一步的情绪变化一定都潜藏着她的真切想法。
我们沉默着,她挽着我的手走出遗址厅,外面刺眼的阳光照射着我们。我们俩在遗址公园散步,葱茏的草木,让我们的呼吸一下更顺畅了。当我们走进附近的一座寺庙的时候,一副对联吸引了我们:“以亿万年作昼亿万年作夜,以一瞬间为生一瞬间为死。”文字产生的震撼力又让我们俩久久地沉思着。“我们都挣扎在永恒与瞬间之间,永恒和瞬间都让我们充满了意义,也可以让我们毫无意义。那么,我们活着要什么?老钱你说说吧。”此时的唐见纯,她的神采是那么高远,她的眉眼好像在收揽着宇宙深处的一种神秘的情感,吐纳着天人合一的超然情怀,可是,几秒钟时间不到,唐见纯就收起缥缈的表情,幻出一种略带幽怨的情感:“老钱,你比我年龄大多了,你会比我先死的。你要死了,我去哪儿找你聊天散步呢?你一定要好好,你去游泳,你去慢跑,去打乒乓球好吗?我陪你打球,你知道吗,我是乒乓球选手呀,初二的时候还得过双打季军呢?怎么了,你不相信是不是?不相信我们就找个地方过招过招。你说话呀。”我轻轻地将她的肩膀揽在胸前,被她的诚恳完全打动了,但我知道我的任何热烈的表达都是要以能够兑现的承诺为前提,否则就陷入虚伪和欺骗之中。至少,我不愿意让她对我留下任何不良好的猜想,如果原先我在她心目中尚有许多美好的记忆,现在,我不忍去破坏。不过,也许她会将这种“不忍”视为一种怯懦和自私。表达或不表达,对于我都是不可饶恕的,因为我仿佛是原罪在身的男人,任何话语,哪怕是“我爱你”这三个字,如果对她说了,都带着某种残忍和不公平。
我叹了口气,将心境迅速转换到可以应对她建议的精神层面,歉疚地笑笑,说道:“好呀,锻炼身体,多好呀。明天傍晚我们就到球馆比赛,说好了,你收我为徒,不能收学费的。”“谁说不收了,看在老朋友面上,可以打点折,不收学费你是学不好的。是不是,老钱同学?”
我们又恢复了有说有笑的模样,但两个人都时隐时现地感觉到这玩笑背后的某种不痛快,我们努力地在运动和交谈中忘却这不痛快。我们挥动球拍的时候,真的感觉到我们像两位默契的师徒,我们挽手参观美术馆的时候,又为两个人对同一幅画极相似的感觉而欣喜不已,我们一起用餐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我吃饭的样子也是那么好玩。
当唐见纯与东北一所重点大学签订了就业合同后,我们都明白她离开这个城市的那种担忧很快就会兑现成现实。
我们极力地安慰对方,告诉彼此这种分别只是为了下次重逢做一次长长的铺垫。但我们又担心这长长的铺垫会让彼此冷淡下去,会因为失去共同经验而找不到话题,于是,我们拼命地制造题目,我们说将来我们可以在电话里说说亨利·詹姆斯,我们都认为至少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可以按照各个专题用电子邮件讨论《追忆似水年华》,我们言之凿凿以为福楼拜值得我们一再品味。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单单《白痴》和《战争与和平》就够我们说上半个月。噢,对了,我们在谈话中不是说了许多彼此欣赏的电影,比如《日瓦戈医生》(我推荐的)或《蒂凡尼的早餐》(她推荐的)就可以让我们在分别的日子里去好好地欣赏,再回头说说各自的感受。我们甚至觉得分开的日子可能会有更美好的交流出现,甚至现在就有理由为此激动起来。
然而她还是在未通知我的情形下走了。
我怪她没有让我送她。
她说她不愿意见到我送她,这样她对于我的记忆还停留在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间里。
她终于到东北去。也许她是想逃避什么,也许她真的相信远方可以找到更富诗意的生活,她一直跟我说,她愿意到远一点的地方多停留一段时间,不想老呆自己熟悉的地方。
她用纸质信笺来信,详细介绍了她到了东北后遇见的人事。她对人的描摹是那么传神,让我觉得如果让她来写我和她的故事一定比我写的别开生面。因为她,我熟悉了她的教研室里的种种人和种种事,甚至感觉与她笔下的人物交上了朋友。我知道了东北人说“咱家”“咱妈”“咱爸”是什么意思,还耳闻东北街头一种“嘎”游戏。我随着她的文字跟她穿越朝鲜族人群的居住区域,因为她的书写进了二人转的演出现场,游览白山黑水。
唐见纯的电子邮件是那么生动具象,而她来的短信,则成为我工作中美妙的伴奏。
我会在课间休息铃声响起的一分钟后收到她的短信,说:“我不是情人,我是一个多情的人。”再来一则:“没有坐在后排的那个听课者,你的课是否更精彩?”
她说:“我喜欢咄咄逼人的思想奢华,无法忍受精神贫瘠的人。”再来一则:“老钱,今天你给学生上的是什么内容,我猜,该讲《伊芙琳》了吧。我喜欢这篇。”
她在东北,宛如她在我的课堂。
我常常望着课堂上唐见纯博士最常坐着的那个位置,想象着她在东北此刻在做着什么,思考着什么,想象着什么。
她来信:“什么时候来我这儿听听课,来点学术交流,好吗,钱老师?”
我回复:“一定找机会到贵校交流,向唐博士取经,祝唐博士粉丝多多。”
隔着三千里的空间,我们享用着文字承载的思想盛宴,无限逼近对方内心的各个角落,却不能不遗憾这种逼近过程中的缝隙总是存在着。接近着,却无法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