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一九七二(二)

2013-11-16 20:27:54董学仁
西湖 2013年3期
关键词:赛珍珠

董学仁

熬炼我们,如熬炼橡胶一样

这几天,我妈头发上的汽油味没了,这让我有点不习惯。我妈在橡胶厂干满了十五年,每天带着汽油味回家,像我爹带着烟味回家一样。我就像那嗅觉灵敏的狗,闭上眼睛也知道,是谁走进了家门。

我妈退休了,头发上的汽油味就没了。

1956年,国家下令走集体化道路,报纸上有个好听的名字:敲锣打鼓进入社会主义。街上的锣鼓响了一个星期,我爹的修鞋铺和附近的修鞋铺都不见了。十多个修鞋匠要自谋生路,就凑在一起,再加上他们的家属,二三十人,建了橡胶厂。项目是国家替他们选的。那时橡胶传送带紧缺,也因这些修鞋匠是接触橡胶传送带最多的人:修鞋时,他们把它一层层剖开,剪成具体的形状,钉在人们的鞋底,接着用一把锋利的刀,修削整齐。

我爹是橡胶厂的第一任厂长,我妈属橡胶厂的第一批工人。虽然工厂是他们建的,厂房用了战争年代留下的水泥碉堡,家里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都搬到了工厂,但他们盈利的钱要交给国家,他们的劳动报酬要国家决定。我妈刚上班时工资38元,退休时工资38元,一分钱也没有涨过。后来我才知道,中国的工资叫生存工资,仅仅维持人的最简单生存。还有,那种工资制度,是自从我妈上班的1956年开始实施的,实施以后的二十多年里,就没有涨过工资。

放学回家,我看见我妈正在数钱,数她退休后第一个月领回的工资。

28元5角。

两张10元,一张5元,一张2元,一张1元。

还有一张,5角。

我拿出一张纸,帮着算了一下,退休前38元,退休后28元5角,退休后的工资是退休前工资的百分之七十五。我妈点头说,那就对了,厂子里的人说的,也是百分之七十五。

没看出我妈脸上的表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从那一天以后,她经常拿自己与街坊邻居相比,张大娘、刘大婶、徐姨她们,都没有退休金。她们当初嫌太累,嫌钱少,干了几年就不干了,就没有退休金。徐姨的命不好,七八年前丈夫得病死了,她没有工作,孩子在上学,生活就塌下来了。国家发给她的补助标准,是每个月每口人8元钱,一直发到她大儿子进了工厂。

从那一天以后,我妈常说的一句话是,人要知足,不要忘本。比起那些人,我的退休工资不算少了。

和工资一样不见涨的,是粮食和蔬菜、鱼肉蛋的价格。

每月用来买粮食的钱不多,因为粮食定量供应,不许多买。一个成年人定量二十八斤,其中大米和小麦粉算作细粮,四斤左右,每斤1角8分钱;剩下的是粗粮,高粱米和玉米面,每斤不到1角钱。豆油也限量供应,每月只能买三两豆油,还不到3角钱。加在一起,成年人每个月买粮买油的钱,大约3元5角。

用来买蔬菜的钱也不多。平时能买到的,只有白菜、萝卜、土豆、茄子这四种,价格低的不到2分钱一斤,高的6分钱一斤。蔬菜也限量供应,生长蔬菜的半年里,每人每日有时一斤,有时两斤;只有深秋时可以买几百斤白菜或萝卜,从冬季吃过大半个春季。这样平均起来,每人每月买蔬菜的钱,还不到2元钱。

光吃这些不够,还要有鱼肉蛋呢,它们会很贵吧?

它们用的钱也不多。肉和鸡蛋,都在8角钱左右一斤,鱼的价格不到它们的一半,也够便宜的。但是,那些高营养的东西,平时想买是买不到的,要在逢年过节时限量供应,叫做节假日限量供应。每年国庆节、元旦、春节的时候,才供应那么几次。还有一种不定期限量供应,在节假日之外,每年还会加上一次或两次。每次供应大体相同,每个居民鲜肉或冻肉半斤、鱼一斤、鸡蛋半斤。这样一算,每个居民,六元钱就够全年购买鱼肉蛋了,平均每个月,才5角钱左右。

以上说的,只是我家所在的辽宁省的情况。据说南方各省鱼肉蛋的供应与辽宁省差不多,但豆油比辽宁供应得多,每月供应四两或五两。这一点让辽宁人羡慕不已,就给一个姓陈的人起了个绰号,叫“陈三两”,因为他主管辽宁省多年,总是每人每月三两豆油,从未有过改变。

那时候物价低,加上限量供应,所以每人每月吃的粮油、蔬菜、鱼肉蛋,平均起来,最多只要6元钱。再多的钱花不出去,国营商店之外,就没有什么农贸市场了,那些“资本主义”的东西,早已被取缔。

除了首都北京有特殊供应,其余各省都没有例外。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来中国访问,去上海时让他参观了国营商店。那一天的柜台上,各种蔬菜和鱼肉蛋摆得很满,显得我们国家的市场特别繁荣。走进商店买货的都是经过安排的共产党员和机关干部,他们面带笑容地买回了蔬菜和鱼肉蛋,但是按照规定,那些蔬菜可以留下来自己享用,鱼肉蛋不能留下,要在外宾走后,乖乖地送回国营商店。

钱是什么?我学过的教材告诉我,钱是一种货币符号。

从常识出发,我只是觉得这种说法可疑,却从来没有时间去仔细考虑一下,它为什么可疑。

说到中国的物价高低,就得知道人民币与外币兑换的比值。1972年的数据我不知道,只看到了1975年的汇率:33元人民币,可以兑换30美元,或者100港币。这样看来,人民币还是挺值钱的。

但我觉得这个数据更加可疑,可能只是个名义上的汇率,并没有实际意义。

像古巴那个国家,外贸上从来没有使用比索与美元结算过,但在美国旅游者需要兑换比索时,古巴单方面规定了1古巴比索兑换1美元。中国的1970年代闭关锁国,又有多少与现今古巴的相似之处呢?没有在贸易中结算,你怎样说都可以。到了打开国门、大量进口的1990年代,200元人民币也换不了30美元,100元人民币也换不了100港币。这时候在外贸结算中体现的,可能是货币价值的真正含义。

这些都超出了我的常识范围,容易说错。

其实我只是想说,我们当时的人民币不那么值钱,显得我们的物价更低廉。

比如那时交房租的钱真的很少,少到可以忽略。大跃进失败以后的十几年里,基本上没有盖过住宅。到1970年代,人均建筑面积不会超过3平方米,常常是一家老少三代六七口人挤在一间屋子里。那时的房租是每平方米1角钱,全家人也交不到2元钱。

还有精神生活,花钱更少。

1972年的中国大陆城市,唯一的精神生活,是一年里能看五次电影,1角5分钱看一次,总共7角5分钱就够了。为什么只能看五次?因为电影制片厂都被之前的革命运动捣毁,电影创作人员仍然在关押之中,没有生产故事片的能力。拍摄电影可能还要沿用前一年的办法,用电视摄像机拍摄舞台上的革命样板戏,再把磁带转成胶片。于是,中国大陆在1972年只生产了五部电影, 全是革命样板戏:《白毛女》、《海港》、《龙江颂》、《红色娘子军》、《奇袭白虎团》。

那五部电影我都看了,只有两次买票,花了3角钱。另外三部电影,是电影放映队当作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政治任务,到我们学校操场上露天放映的,不用买票。

后来我想了又想,那些年的物价为什么不涨呢?

想了很久才明白,原来在那个年代,国家像一个大公司,统管一切。工厂、商店、银行都是它的,所有的劳动力也都是它的,替它生产、创造价值。这样一来,它根本用不着增长物价,就能得到它想得到的钱,要多少,有多少。

这是个关系到公有制国家经济的核心问题,意义重大,但是在政治经济学教材里,从来不曾说过。

回想过去的年代,对于我来说,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有时候,我会忽然想到《圣经》中的一句话:“神啊,你曾试验我们,熬炼我们,如熬炼银子一样。”

在1972年之前,我只是到橡胶厂看过熬炼橡胶,看过工人在高温和毒烟中熬炼橡胶。要是让我来形容我们被熬炼的生活,我不会想到银子,只会想到橡胶,只能这样比喻:你曾试验我们,熬炼我们,如熬炼橡胶一样。

怎样活好剩下的日子

刚过中午就接到朋友的电话。“下班以后出去喝酒。”他简单地说。我推辞了,下班以后还要写稿子。朋友的笑声传过来:“还写呀?呵呵呵,末日到了,还写它呀?”趁他看不见我,我的耳朵赶紧远离电话。朋友的嗓门太大,夸张地说,震坏了我的两个手机。

两千五百多年前,有个声音洪亮的人,是一个小国国王的门客。门客就是进了门不走的客人。小国国王有几百个门客,各有所长。比如要过宽阔的黄河,渡船停在对岸,你这边三十个人呼喊也听不见,他一个人呼喊就听见了如果后面有敌兵追赶,那一嗓子喊来对岸的船,就拯救了自己的性命。于是他的门客里有各种奇人,有眼力好的、听力好的、嗅觉好的、会煎中药的、会做鬼脸的、会偷东西的,等等。

在我们的生活里,朋友是用来互补的,想你想不到的事情,做你做不到的事情。

两年前被朋友拉去看了一场电影,《2012》那部场面宏大、惊心动魄的灾难片,朋友先看了一遍,觉得好,又拉着我看了一遍。电影院里难得有满场的上座率。是啊,谁不关心世界末日怎样来临,又会怎样得到拯救呢?

我喜欢那部电影,也喜欢在末日到来时得到拯救。这样一来就喜欢上了三维技术,在那部电影里三维技术的力量,比我们人类的力量强大多了。但是在我看过的灾难片里,留下感受更深的还是早期灾难片,其中看似不能生存下来的人群,忽然间爆发出拯救自己的智慧和能力,爆发出相互救援的高尚和牺牲,那是人类生活这部交响乐曲最令人震撼的华彩部分深刻地感动着我们。

我的记忆里,中国人不拍灾难片。即使有一大堆想拍电影的导演为找不到好题材整天发愁,也不去拍灾难片。我没问过他们是什么原因,是他们不会编故事,还是受电影审查的影响只能表现这个国家的稳定安全,还是中国人缺少拯救和相互救援的精神,无法形成灾难片的主体?总之,在一个灾难特别多的国家,没有灾难片,是一件不易理解的、相当无聊的事情。

我记忆里的1972年,世界上的灾难片第一次获得巨大成功。

那部获得奥斯卡奖九项提名、最终两项获奖的《海神号遇险记》,来自一位作家在1937年的海上经历,一位制片人在1969年的视觉想象一位导演在1972年的艰苦工作。

那是没有计算机制作特技的年代,需要人工完成前所未有的高难特技、不可思议的视觉效果。在拍摄水中救小男孩的一场戏时,滑道和水槽的设计出了点问题,包括导演在内的所有工作人员全部被水淹没了。影片中有整艘大船翻转过来的一分半钟的精彩镜头,利用的是玛丽皇后号邮轮实景,谁也想不出他们是怎样拍摄的。

那艘邮轮是在地震引发的超级大浪中突然翻转的。乘客和水手没有准备,没有逃生的机会,被囚禁在钢铁牢笼中,等待就等于死亡。只有九个人愿意由斯科特牧师带领,在接连爆炸引发的大火和持续上涨的海水中,前往原先属于船底的引擎室,寻找获救的机会。

爆炸还在继续,死亡也在继续,获救只是理论上存在,绝望却在不断地增加。这段惊天动地的险恶旅程终于结束了,十个逃生者中剩下的六人来到预定位置,听到了船体外面响起的敲击声。

营救人员用氧焊切开了钢板。作为船上唯一一批获救的人,他们攀上了回家的直升飞机。

灾难片的意义可能在于,观众胆战心惊地看了两个小时,走出影院会忽然觉得,原来自己的现实生活要比电影美好,于是增添了面对生活的信心。《海神号遇难记》上映之后,灾难片变成百试百灵的票房妙药,在1970年代初期引领了灾难片热潮。

1972年,灾难片开始走红的那个年份,灾难确实挺多。

其中一种类型是人为的灾难。

一架民航机从泰国飞往香港,飞到越南上空时突然坠毁,无人幸存。那时越南战争还没有结束,起初大家以为客机被炮火击中,后来一查不对,是货仓里预先放了炸弹。炸弹谁放的却没查出来,航空公司只好公布是乘客想得到保险费,炸了自己乘坐的飞机。这事情开了一个坏风气,以后亚洲的民航机失事,调查没有结果或调查结果不适合公布的,航空公司都可能会用乘客的保险费作借口。

有个惨案发生在慕尼黑奥运会上,把奥运会祥和快乐的气氛全都给葬送了。叫作“黑九月”的恐怖组织,悄悄进入以色列运动员驻地,杀死了两名运动员,绑架了九名运动员。德国警方在营救人质时,显然决策失误:一个多小时的激烈枪战之后,五名歹徒被击毙,而九名以色列运动员全部被恐怖分子杀害。

还有一个恐怖组织叫“日本赤军”,是按照世界革命的观念建立起来的。他们以国际主义的姿态参与世界各民族的解放运动,第一个行动便是袭击以色列最大的机场。三名化装成游客的恐怖分子使用了突击步枪和手榴弹,造成二十六人死亡,八十多人受伤。

另一种类型是自然界的灾难。

有架民航机飞越安第斯山脉,在恶劣天气中坠毁。到坠毁的第十天,救援队一直没有发现遇难者和飞机残骸,宣布放弃搜救行动。其实冰天雪地中还有二十九个空难幸存者,他们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差不多彻底绝望了。所有能吃的都已吃光,他们只有吃死者的肉才能生存。坚持了一个多月以后,有两个人选择了“自杀式”突围。他们向一个方向走了十天,获救后带着救援队再回来救人。那一次空难的生还者剩下了十六人。

一场暴雨袭击了香港,共酿成一百五十人死亡,九十三人受伤,成为香港有史以来死亡人数最多的水灾。那天中午刚过,一处巨大的山泥,像一大片地毯滑下,冲向香港政府为无家可归人士搭建的临时木屋区。一些木屋被埋,一些木屋被推走,一些木屋发生火灾,还有一辆装载危险品的货车在燃烧后爆炸。到了晚间,一处更大的山体滑坡,像恐怖大王一样到来。转眼之间,一座两层楼房和一座六层楼房被摧毁,一座十二层大厦被拦腰折断,还有一座大厦顶部的四层被削去。那时候呈现出来的,更像是大制作的灾难片中,世界末日来临的场景。

我好像读到过这样的描述:“末日”对于人类的影响,五千年前就出现了,那时候就有了对人类末日的预言。而2012年世界末日到来的传言,就在我的视线之内,影响着人们的生存。

有位生活在中国的女士,相信末日会在玛雅人预测的那一天准时到来,为此她做好了准备。她借来一些钱,加上自己的积蓄,凑够了二百万人民币,在末日来临前捐献给失学儿童。在我看来,这些钱像是她用来临时买一张“末日船票”的费用。如果这些钱是爱心,就不会在世界末日的前几天捐给儿童——世界末日来了,谁都会死去,把钱捐给同样会在世界末日死去的别人,又有什么意义?

大约二十年前,我采访过一个集体自杀事件。一百多位乡民,受某种宗教的末日论影响,准备在末日来临时跳崖,然后升天。他们做的准备,便是把自己辛苦做工积攒的一点钱财,全都送给那个教会组织。只因为教会告诉他们说,有钱财的人不能升天。

我欣赏的是英国一位科幻作家的方式。他担忧末日来临,提前十四年离开英国都市,到斯洛伐克的偏远乡下居住,认为这会提升他生存的概率。在那里,他掌握了钻木取火技术,练习用弓箭射猎,逐渐学会野外生存。后来他遇到了现在的妻子,一起生养了三个孩子。全家一起打猎、准备食物,过着轻松惬意的生活。

即使没有世界末日来临,他剩下的日子无穷无尽,这样生活也很快乐。

一群猪恶毒透顶

有一年夏天,我从辽宁赶往北京,到中国美术馆拍摄一个画展。收工回旅店的路上,我经过北京最大的广场,正赶上广场修整了一年多重新开放。那个曾是世界革命中心的著名广场,发生了怎样的改变?那个下午到晚间,我用摄像机里剩余不多的电,拍到了十三分钟素材,返回辽宁后,立即剪成一个八分多钟的纪录片,在电视台播出。

这件事使我兴奋。一般来说,要准备五到十倍的素材,才能剪成一部电视纪录片,我才用了一点五倍,几乎没有多余的镜头,很厉害了。可是只骄傲了几天,我就不骄傲了,因为想起了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他最高出片率的纪录是,一部纪录片拍了三万多英尺素材,剪片时使用了一万多英尺,影片时间长度达三个半小时。并且,他那部片子,在世界上有相当大的影响。而我那片子只在我供职的电视台播出,没有多大反响。并且,我是台里节目部门的头儿,播什么片子由我审定。自己拍的片子,自己掌握标准,即使编得好,在国内一流,也达不到国际水准。这样一想,自己就先泄了气。

我在广场上拍的最佳镜头,是国旗徐徐降落的画面。一位便衣警察到我身边,察看了我的记者证,然后客气地请我走开。我当然知道降旗的场面是不能放在电视片里的。没有人宣布不准播放降旗画面的决定,但几乎所有在新闻单位工作的人,都养成了替执政党考虑问题的习惯,自己是自己的审查官。比如我的那部纪录片,既要注重环境与历史,又要注重景物与人物,还要有一个能在电视台播出的积极向上的主题。

那段国旗徐徐降落的长镜头,虽然好看被剪去了。我很谨慎,不想丢掉那份养家糊口的工作。

1972年,安东尼奥尼拍的那部三个半小时的纪录电影,也是从北京的最大广场开始的。

相比之下,他的拍摄理念可比我强多了他把全部注意力投放在人物上面,一是尽可能让镜头完整;二是尽可能盯住人的面部,拍摄出饶有兴致的特写。

他的理念是:把中国人——而不是他们的建设和他们的风景——作为影片的主角。

他第一次进入中国,好像来到了火星。大概从二战以后,中国忽然封闭起来,与世界隔绝。这位意大利导演对中国的认识,基本上来自他的祖先马可波罗和一些童话的片断:有条黄河,有很多盐,房子和路都是用盐制造的,一片雪白的沙漠,还有其他沙漠,动物形状的山峰,穿着童话般服装的农民。

他被邀请进入中国的那一年,美国女作家赛珍珠,也提出了前来采访的请求。赛珍珠出生几个月后随父母来到中国,在这个东方民族的传统文化养育下,渐渐长大。她将自己把对中国人和中国社会几十年的观察和感受写进了一部部小说,获得了193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1972年她来中国的请求被拒绝了,没有人知道或记得她被拒绝的理由,但是很明显,北京的革命政权捣毁了所有旧文化,不需要对旧文化有着深刻了解和深厚感情的外国作家。

作家总是不那么让人放心。而安东尼奥尼不同,他是电影导演,来中国拍纪录片,他只能按照事先被安排好的路线,看到让他看到的中国。还有,他的另一个身份也让人放心。他是意大利共产党员,新现实主义或新写实主义的导演和剧作家,站在左翼立场,关注和支持过意大利的学生运动,对西方社会的人际关系表示过不满。

来北京的几个月前,安东尼奥尼在寄往北京的拍摄意向书中写道:“我计划关注人的关系和举止,把人、家庭和群体生活作为记录的目标。我意识到我的纪录片将仅仅是一种眼光,一个身体上和文化上都来自遥远国度的人的眼光。”

这一没有敌意的拍摄意向,不会引起北京的反感。他们没有意识到,让安东尼奥尼来拍片,可能是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你精心安排好的路线和场面,只能骗过外国记者,骗不过他这样的电影大师。

1972年,意大利刚与中国建交,还没有通航的飞机。香港是进入中国大陆的门户。安东尼奥尼从香港前往广州,开始了他的中国之旅。他的摄影师想拍广州,被他拦住了:拍纪录片不能匆匆忙忙,要等到有了理解,有了感觉,才能开始。

他计划在中国拍摄六个月,到了北京之后才知道,不会给他那么长时间。他和官员们讨论了整整三天,最终他只能妥协,放弃从意大利带来的计划,在二十二天之内匆匆赶拍,并且按照安排的路线,只能在四个城市和一个县城拍摄。

纪录片里的时间,是纪录片的重要因素;纪录片外的时间,看起来同样重要。往前推三十年,有1942年的苏联;往后推三十年呢,有2002年的朝鲜;他们那种国家,可能不会像1972年的中国那么宽厚,给你二十二天时间。

以下的事情都很顺利。为了让安东尼奥尼情绪更好,官方还动用了中国总理的专车,载着他和摄影师在北京拍摄。那时候是贫困年月,总理的车算不上豪华,但保养得较好,不会在路上抛锚。

北京的长城故宫,上海的黄浦江畔,苏州的园林风光,南京的长江大桥,都有接待外国记者的经验,一路顺畅。只有河南林县,安排上略显匆忙。安东尼奥尼前一天看好的临街房屋很有味道,第二天它却被涂刷成白色,让他忽然间没了拍摄兴致。

不过也有意外惊喜。在林县,他看见走过去的几个人民公社社员神情怪异,立即跟了上去,结果他来到一个自发的集贸市场,人们带着自产的粮食、家禽和自制的食品,在那里做起了买卖。按照当时政策,那是非法交易,好在陪同并监督摄制组的官员也还大度,没有抢下他的摄影机,也没有夺走他的胶片。

影片像安东尼奥尼预料的那样,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电影界一位重要人物认为,《中国》是“真正描绘中国城乡诗篇”的纪录片。在电影放映前,美国刚刚同中国建交,就重金购买了《中国》,总统尼克松连续看了两遍。台湾也买了这部跨越意识形态的影片,公开放映,不过他们从中看到了大陆经济的贫困、人群的麻木;在台湾小学生的作文里,可以看到比较复杂的情感反应。苏联人看了以后,觉得非常熟悉,好像看到了他们在斯大林活着时的生活状态,觉得他们在经济和政治上的改变是正确的选择。

中国没有公映《中国》,但是在北京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成员聚在一处看了电影。他们感到震惊,不是因为国家的贫穷和麻木状态,而是因为这样的状态通过电影让全世界都看到了,中国这恰恰是几十年里一直对外遮蔽的东西。

安东尼奥尼,在影片中跨越了意识形态的局限。具体说来,也就是间离了他的意大利共产党员身份,以一个普通导演的身份对待他拍摄的素材。

他在电影里说:“这里的人们不焦虑,不着急。”

当时在他的故乡意大利,整个西方社会的现代性已经产生了危机,速度感控制了一切。当贫困的中国以人与人之间的朴素面貌展示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确实非常震撼:“这种贫困造就了尊严生存的可能,它恢复了一种平静的、比我们更具人性的人的本身,有时它接近我们所向往的宁静,与自然界和谐相处,人与人之间的亲情,顽强的创造力。”

这位自以为深刻的电影大师,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以赞叹心态拍成的电影,竟会引起中国官方的激烈反应。《人民日报》发了一篇评论员文章,题为《恶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在中国开始了一场把外国导演当成国家敌人来猛烈批判的政治运动。

那场运动声势之大,持续之久,火力之猛,实在令人吃惊。

时隔多年,我还清晰地记得两件有趣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小学生的课间游戏里,有一首儿歌《气死安东尼奥尼》:“红小兵,志气高,要把社会主义建设好。学马列,批林彪,从小革命劲头高。红领巾,胸前飘,听党指示跟党跑。气死安东尼奥尼,五洲四海红旗飘。”这首不是儿歌的儿歌,用的是成年人的话语,显然是不会写儿歌的狗屁文人写的,帮助官方把这场批判运动推广普及到儿童那里。

第二件事,是听革命样板戏时摇头的猪。中国百姓没有机会看到这部电影,却从报纸的批判文章里记住了这部电影的一个画面:当响起《龙江颂》中江水英唱“抬起头,挺胸膛”时,画面上出现的竟是猪摇头的动作。官方媒体批判说,安东尼奥尼蓄意污蔑我们的革命样板戏,攻击我们的文艺革命,真是恶毒透顶!

实际上,他拍摄养猪场时,正赶上大喇叭里播放革命样板戏,他和摄影师都不懂中文唱词内容,没有觉得不好,也没有想到会出现恶毒透顶的问题。

其实那恶毒透顶的是猪,它们听革命样板戏的时候,决不应该摇头。

你在中国待过四十年吗

我刚读到的一篇文章,说1972年赛珍珠申请来中国做两件事情,一是她的父母兄弟都埋葬在中国,她想给她的亲人扫墓;二是再写一部关于中国的长篇小说,她想搜集些素材。

赛珍珠的父母是美国传教士,他们在中国住的时间不短了,有四十年左右,一直到去世。他们先后生了四个儿子,又先后丧失了四个儿子。这几个小孩都死于中国南方的流行病。

类似的情况,我从东印度公司的征服史中大约知道一点儿。英国人占领印度,遇到的最强敌人是热带疾病。当地人在那里生活,与病毒病菌病原子什么的相安无事,可是外国人不行;他们还把瘟疫带回了欧洲,其酷烈程度让他们在亚洲的胜利黯然失色。

美国传教士夫妇太敬业了,总要去环境不好的地方传播基督福音。山高林密,瘴气环绕他们的一个个儿子生下来,成了最年轻的殉道者。

这样想来,如果他们不是去美国生下女儿,仍然坚持让女儿出生在中国,女儿也很难平安活下来吧。他们看着比珍珠还要宝贵的女儿,为她起了个好听的中文名字:赛珍珠。关于这个名字,另有一种说法,其实更有根据:她跟从父亲的中文姓氏为赛,而珍珠的名字来源于《圣经·箴言》中的一句“她的价值远胜过珍珠”

就这样,赛珍珠1892年出生在美国弗吉尼亚州,出生三四个月后就被父母带回了中国如果按出生地点确定国籍,她应该是美国人按生命孕育地点确定国籍,她应该是中国人在1900年,大清朝时代的中国人多数还不知道什么叫国籍呢,他们一家就加入了大清朝的国籍。

确认这一点非常重要。1938年赛珍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她是具有中国与美国双重国籍的作家,算起来是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第三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籍作家。

我想啊想,想不出把她仅仅当成美国作家的理由。那时候她四十八岁,在中国生活了四十年,而在美国生活的几段时间加在一起,不过八年而已。按这样的比例算,她是六分之五的中国作家,六分之一的美国作家。要是严肃严格地从写作情况来确定双国籍作家的国籍她的第一母语是汉语,小说用中文构思写成然后再写成英文。并且,那时她写的小说,描述的全部是中国社会的内容,这样说来,她更接近一个中国作家。

当今中国不承认双重国籍,并不能改变赛珍珠是中国作家的身份,也不能改变民国、大清以及历朝历代的事情。当年孙中山担任民国临时大总统时,具有美国国籍,你能不承认他是中国人?

她获得诺奖的主要作品,是《大地》。

《大地》三部曲,七十多万字,写中国一个农民家庭的经历,小说跨越老少三代人,长达半个多世纪。他们经历了丰年、荒年、战乱的生活,他们变换着百姓、官员、土匪的身份。这,几乎包括了中国几千年农耕社会的大部分内容。

正如诺奖委员会的授奖辞说的:她用一个男人作她作品中的主人公……创造出来的材料与田野里的黄褐色泥土一般无二。他把他的一点一滴的精力都给予了这黄褐色泥土。他和大地属于同一个起源,随着死亡的来临二者将合二为一,那时他将会得到安宁。

这说的是以占有土地为终极梦想的王龙。这部长篇小说对他儿子王虎的描写也同样出色。拿王虎上山为匪这段来说,小说讲述了王虎如何抢夺一个烈性女子、如何将她制服、如何娶了她做压寨夫人、如何度过新婚之夜等等,一环紧扣一环,趣味横生。

这里面不难看出赛珍珠对中国传统小说手法的熟悉程度。她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的致谢词,便是以《中国小说》为题的。她说:中国的古典小说与 “世界任何国家的小说一样,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一个真正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应该知道《红楼梦》、《三国演义》这样的经典之作”。赛珍珠最早将《水浒传》翻译为英文,书名叫《四海之内皆兄弟》,至今仍然是最好的英译本。

写作《大地》时的1929年,赛珍珠三十七岁,在中国生活了三十三年,余下四年是在美国大学里攻读英国文学,此后再回中国在大学里讲授英国文学。她的两个功底都很深厚,一个是中国的古典小说,一个是世界的古典小说。

而那一年,后来被认为写得最好的中国小说家老舍,正在英国拼命阅读狄更斯和康拉德的小说,来提高英语能力。他于是知道了欧洲小说的结构方式和人物安排,照猫画虎开始创作,把作品寄回国内发表。

回首1920年代和1930年代的中国小说,除赛珍珠外并无太好的成绩。白话文创作才十余年光景,在散文和诗歌那边,容易出些成果。而在长篇巨制的小说那边,新文化运动割裂了中国旧文学的传统,对世界小说的认识还在盲人摸象阶段。看来,需要更多的年头才行。

其实在攻读英国文学、获得学士和硕士学位之前,从她那喜爱文学的母亲那里,赛珍珠已经得到了世界文学的良好修养,其中当然包括世界文学重要源头的《圣经》的影响。对于世界上的许多优秀作家,宗教文学的影响给了他们胸襟、视野、理想,以及丰富的写作资源。

此外,她的私塾教师是孔子的后人,教给她的,是中国“儒、释、道”合一的宗教、伦理、道德、哲学,以及东方民族的世俗文化。这些又是历朝历代中国优秀作家的思想来源。

这样就容易理解赛珍珠了。

她在《大地》中,真实描绘了中国传统文化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逐渐走向衰落,中国人在淡漠了传统价值体系和伦理道德之后精神萎靡、陷入迷惘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人的精神境界和人格不断堕落,最后陷于悲惨境地。而这个主题,在赛珍珠写《大地》后就中断了,到六十多年后陈忠实的小说《白鹿原》中,又比较深入地表现出来。

二十世纪大多数的中国作家,喜欢日子平安,愿意活得坦然,于是逆来顺受,不批评时政,不反抗强权。这也是中国优秀作家产量太低的原因之一。

在这一点上,赛珍珠不像中国作家。她一再批评压制民主、限制自由的民国政府,甚至批评民国政府的最高领袖蒋介石不适合当国家领导人。批判政府的结果是,政府对她相当恼火,拒绝派人参加她获得诺奖的颁奖典礼。

这件事让赛珍珠伤透了心。她在那次颁奖典礼上的演说,虽然标题是《我的两个祖国》,但已经把自己算在美国作家群体里了,留给中国的只是对这个民族的赞誉。

她那时正在美国居住,为中国抗日战争募集了几百万美金的援助,期望着把侵略者赶出中国。她还期望再来中国,可是,抗日战争的胜利来得太慢太慢,此后两党内战竟然比抗战还激烈,这让她一直留在美国。后来,失去大陆的民国政府邀请她去那个海岛,但她对中国的情感,不在民国政府那里,也不在那一片海岛上,为什么要去呢?几次邀请都被她拒绝。

再一次伤心,是在1972年,她八十岁时。这一辈子最后一次伤心,她伤心了半年多就去世了。

那一年,被中国新政权关紧的国门轰然打开,美国总统尼克松也成了北京的贵宾。赛珍珠以为有回中国的希望了,她托人转交了前往中国的申请信,又对媒体发布了即将访华的消息。

那一年五月,她收到中国回信:“亲爱的赛珍珠女士,来信收悉。考虑到长期以来您在著作里采取歪曲、攻击、谩骂新中国及其领导人的态度的事实,我被授权告诉您我们无法答应您访问中国的请求。”

她怎样歪曲、攻击、谩骂新中国及其领导人了呢?那封回信没有说明。但在我先前读过的文章里,有她对文化大革命的一段议论。依照我从那个时代生活过来的经验,那样的议论,在当时新中国及其领导人眼里,就是歪曲、攻击和谩骂。

“红卫兵文革的悲剧是——现在还是,将来也永远是——无知的统治者们命令年轻的中国人——一代人一代人地去毁灭他们自己所承袭的宏伟的积淀。中国值得夸耀的,是他们自己几千年历史所形成的他们自己的文明。眼下最最严重的罪孽,是拒绝、甚至摧毁过去。因为不仅今天这一代人,而且未来一代人都被剥夺了。然而这种现象已经发生了。全世界都看到了,全世界都感到可怕!”

看得出来,赛珍珠说这些话时,心里充满了她觉得神圣、崇高、尊严的宗教感,还有她在中国生活四十年之后,对它深而又深的悲悯之情。

猜你喜欢
赛珍珠
赛珍珠与徐志摩的“生死缠绵”
阅读时代(2022年2期)2022-02-23 13:38:33
赛珍珠纪念馆品牌形象设计研究
大众文艺(2021年5期)2021-04-12 09:31:22
赛珍珠:我在镇江有个家
华人时刊(2020年17期)2020-12-14 08:13:00
风车山麓
金山(2020年7期)2020-08-06 14:25:55
赛珍珠受到钱钟书斥责原因探析
《春晖大地》:这是一部独特而有文化与艺术意义的书
镇江高等专科学校赛珍珠研究所简介
赛珍珠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我校召开
21世纪中国赛珍珠研究述评
一颗仰望神州的明珠——赛珍珠和她的中国情怀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