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甥狗

2013-11-16 20:09李皓
海燕 2013年2期
关键词:猪心肘子村屯

我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一个道理:吃什么,补什么。

没有人刻意教给我这个道理,是妈妈每每过年都把猪心留给患心脏病的姥爷吃,我自个儿悟出来这个理儿。

1978年1月,也就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第一个寒假,我做出了人生第一个大胆的设想:独自一人去姥姥家过年。此前七八年的童年,我几乎年年都是在姥姥家过年。不为别的,只因为姥姥家人多,热闹,有意思,当然姥姥的厨艺对我也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鞍钢工作的爸爸为了省路费,常常不回来过年了。

拗不过我,妈妈把猪肘子猪心装进一个筐里,上面用一块花布蒙上,就含着眼泪打发我上路。当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步,对于我个人而言,在接下来的生命体验当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我自是欢天喜地,完全不顾及妈妈是否放心,拐着筐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家门。

姥姥家在临近的另外一个公社(现在叫乡镇),与我家隔着三四十里的山路。那时我还不会骑自行车,只有徒步行走。道路我是熟悉的,从一个村屯到另一个村屯,我都熟记在心。只是在两个公社交界处的山梁,灌木丛生,行人稀少,似乎藏着不为人知的凶险。但为了到姥姥家过年,我的凛然,我的义无反顾,早已将这些置之度外。走在无人的山间,我大声唱着无名的歌曲,给自己壮胆、打气,我有一种战争电影里孤胆英雄的感觉。我的脑门儿上有一种麻沙沙的感觉,但我的额头冒着男子汉的热气。偶尔有牧羊人走过,我不动声色地紧紧跟在那些绒山羊和绵羊的屁股后面,我闻到一股好闻的干草的味道,还有羊身上特有的膻味儿……

筐越拐越沉,我不断地更换胳膊。当两只胳膊都无法承受猪肘子猪心之重,我就停在路边歇息一会儿。这时不断会有路人打趣地问我:“小孩儿,上哪儿去啊?”我就瓮声瓮气地回答:“上俺姥家!”当人家表示要帮我拐筐的时候,我是坚辞婉拒的。虽然那时尚没有人贩子这个行当,但我有着与生俱来的警觉。从家走的时候,妈妈嘱咐我,遇到陌生人,视年龄称呼大爷大娘大叔大姑,嘴一定要甜。那一刻,我全忘了……

当我怯生生地走进姥姥家的院子,大黄狗率先认出了我,朝我直摇尾巴;然后是灶台前忙碌的姥姥喜出望外地喊道:“哎呦妈呀,这不是外甥狗吗?!”之后就开始数落:“喃妈也真放心,这么小一个孩子,走丢了可怎么办啊!”不苟言笑的姥爷则露出难得的笑容:“期末考了多少分?”我说:“双百!”姥爷点点头:“这个小熊儿,将来是块料儿。”

这时候,我不再矜持,脱掉套在棉袄外面的新衣服,迅速跑到前街后街找那些童年的玩伴儿去了。其时的乡下,新衣服是要等到过年才穿的,好鱼好肉也是要等到过年来客人才吃的。记得有一首古诗里有“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的句子,大概也有这个意思。

年三十到来之前,姥爷是最忙的:写对联。念过私塾的姥爷是屯子里为数不多会写墨笔字(毛笔字)的,我给姥爷打下手:裁红纸,按照字数多少折叠红纸。这里有着小小的数学学问,几次折叠叠出多少字,字间距又大致相当,我在8岁的时候已经掌握。我在10岁的时候不自量力地帮助姥爷写对联,因为姥爷的心脏病一犯,就没力气写了。这时候,我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但明眼人是不难看出来的。因为我的字里缺少一种东西:风骨。

等我上初中的时候,姥爷英年早逝。这时,已略知世事沧桑的我痛悔不迭:姥爷那么多精辟的对联,我只记得一句“劝告世人三件事,戒酒除烟莫赌钱”。其他的,我几乎都没有记下来,它们像姥姥家的炊烟一样,飘上屋顶,就无影无踪了。

故乡有一句谚语:外甥狗,外甥狗,吃完了就走。

如今,姥姥已年迈。又要过年了,我可否再次沿着童年的山路走到姥姥家,吃饱喝足,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就像外甥狗一样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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