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爱姐

□刘云

《十爱姐》是一首南方民歌。凡有水湾、青青的山坡、人聚成村落的地方，大约都能听到这歌。虽是南方民歌，地方不同，版本也是有区别的。我听到过的，是在巴山地区。秦岭、巴山夹一条汉江，三万多平方公里的地域，凡唱《十爱姐》，版本也是不一样的。秦岭地区的属高腔，是吼出来的，沾着点洋洋得意，不与姐商量，便硬是要爱的。巴山地区，软和了许多，像是一个媒婆子的腔调，透着一家有女百家求了。汉江边上的，唱起来浪浪的，大约沾了水性了，竟有调戏的意味哩。

巴山地方的唱，是一对穷人家的男娃女娃，收工了，庄稼长成了，囤子里满了，圈里的猪肥了，在哼哼着想往生了，这样的歌便唱开了。大约是秋后了，是冬日了，地歇了，人闲了，心有情意了，男娃娃女娃娃，打村头一见面，竟是低了一回眉眼，脸面有些烧意了。秋下冬日是乡下的爱情季。一年的四个季节，爱情要让位于劳作，地里有得收了，心才想一丘好土，有墒情的土，爱的土。春夏秋，庄稼不歇，地不歇，下雪了，天高了，云淡了，劳作的男女，心也如秋水、冬凌，变得清澈了。

十爱姐，在乡下是真正爱了十回的。十个爱的理由，明明白白，不遮掩，不艰涩，不装模作样，不指东打西。就如饿了，要啃一口包谷面饼子，做活干渴了，要喝一壶老叶子茶，或者心烦着了，舀一海碗包谷酒，竟牛饮之了。肚子胀了，放它娘的一个响屁；爬完一山竟又是一面山顶着门面，对着群山便长嚎一声；一宿睡得浓香，大清早的一泡热尿直透彻得一身打战；干梆梆的劈柴，燃腾起大火焰，烧得胸情无了大志，直泛起一片红堂堂的花斑；或者是夏日晚间河湾的水响，一个光光的身子，溅起一片月光。是五黄六月的菜苔儿香。是婆娘不小心就在地头产下的小崽子。是一柄旱烟袋，吧不完的日月，日月下硬底的布鞋，布鞋底磕落的烟灰；灶火膛里眠不灭的火种，火种旁等待的干柴。这就是《十爱姐》，它产自乡下，像随便的一茬庄稼，粮食和菜蔬。

不止一次地听过《十爱姐》。在那些清凉的乡下的少年时光里。听一个半桩子汉子唱，唱得青涩，像一个粉皮的黄瓜。听一个老光棍唱，唱得平淡，无盐无醋，与己无关。听一个老艺人唱，唱得暧昧，风骚，老眼里闪出亮光。听一个寡妇唱，唱得山火一般刹那间烟气腾越，继而火光映天，半生的凄惶一扫而光。夏日里，听一群歇下身子、聚在村口老皂角树下瞎吼叫的壮劳力们唱过，直唱得鸡飞狗跳，田蛙噤声。我自己也曾唱过，无人听时，一个人唱，唱出了一脸的泪水，喉咙发硬。我把自己唱成乡下一根未老将老的苦瓜了。

各地的《十爱姐》，腔调不同，内容却大致相似。十种爱法，一般的心思。十种爱法，却是只有一个理由的。就是爱。硬起爱；哄起爱；缠起爱；偷起爱；恨起爱；喜起爱；酸起爱；嘲起爱；顺起爱；将起爱。好似火塘的火。好似酸坛子里的辣子水。好似新起的蜂糖。好似小姑子嘟嘟着的嘴。好似一地的庄稼在秋日里爆荚待收。它们水一般地流过来了，风一般地吹将过来了，多少的耳朵像夏天的树叶儿一般地听着了。

一爱姐的好头面，头面光光似神仙。一把青丝的小姐儿，在大清早对着窗户纸透出的亮光，梳弄她的一头好青丝。大约早起的有心的汉子是瞅着窗户纸上的身影儿的。奇怪他只见着了一头的青丝，旁的竟是不见的。乡下风吹日晒，一身的劳作命，却也修积得一身健康。好头面，是健康的旗幡儿。在乡下，有机会在大夏日的午后，在清水照人的河湾子里，一群乡下的女子比赛着在河水里梳理头发。见水就发亮的头发，直映得人眼发酸。清水洗着，皂角水洗着，发着植物的清香，再硬的心肠也是要发软的罢。我见过好些显摆的女子，把半干的头发披在背上、肩上，涌在胸前，见个可心的人儿走过来，便夸张地把长发迎风撒起。近了，撒了你一脸的水珠儿了；远些，甩些皂角香过来。就是个洋气的干部，也禁住心跳半天，想这女子与我是有意的了。许多年前，乡下干部最难过的是女儿关，有意无意的，竟犯出大错了。

二爱姐的好脖项，瞭见脖项心慌慌。乡下的审美，无文字记载，全是风习。老派的人儿，相人作媒，心下有一个标准。好女子美在脖项，不是丝瓜脖，是葫芦脖。细长的脖项，顶着个大脑壳，不承受，丝瓜脖是吊颈脖，命短。讲究光鲜而圆短，领子扎住，只露出一指宽的白净。葫芦脖，有承受，是寿相。这样的脖项，不是直驻着脑壳的，是一段弧，两条对向凹着的半月儿，结实，透着过日子的安分。大夏日的，火红大太阳的，菜蔬长疯了，竟是吃用不及的了，勤快的女人们便纷纷地晒干菜。你看到一个女子，一手扶一盘浪筛顶在头上，一手扶着另一盘浪筛抵在腰间，浪筛里摊晾着半干的瓜蔬。或洗得净净，或切得齐整，或丝或片或段，款款地走向太阳地的场院，款款地将两盘浪筛奇巧地放置在柴火堆上了，不泼不洒。那样的女子，你细瞅，必是葫芦脖项。这样的女子，做起活来有板有眼，家境必是上好的了。

三爱姐的好脯膛，娶上屋来好生养。自缠小脚的时代过去之后，在乡下，一价儿是天足；还有一种说法，叫做天乳。乡下的女子打小便不结束，如野地里野生野长的花儿草儿，也如菜园子里的架豆，想长多繁长多繁，直长得一山的老林子，一地的好庄稼，一圈的好肥猪儿，一院子的好鸡鸭。过门的好媳妇，能生养吗，看胸脯就成。好媳妇的胸脯，是五六月间的洋芋地，地皮炸裂口，土隆起了，那洋芋就是在生成着新芋了，结了一包的雪白的、紫红的、金黄的籽实了。乡下老成人家的媳妇，新过门的，进洞房一晚，便脱了女儿的娇贵。是把生米，一晚便焐成了熟饭了，是个正经过生活的女人了。不兴翻酸做态，不兴找郎中把脉，直是一瞅媳妇的脯子，便知洋芋膨窝了，谷子怀胞了，豆荚儿结籽了，园子里的小黄瓜顶着花了。乡下小媳妇的脯子鼓起了，风吹着似的见涨了，便知已然是生养了。乡下人老实地说：大奶子的女儿，是乡下的好槽口，能养出结实的后生仔。

四爱姐的好腰身，半屋柱头半屋囤。过得好日月的乡下的女人，立在灶头，是黑矗矗的烟筒，有女人在屋，饭菜的香味就不断。水缸里有水，盐罐儿里有盐。灶头上熏制有腊肉，鸡儿把屎拉在后檐沟，大黄猫见天捉老鼠吃，才断奶的娃儿天晴下雨糊成个泥巴脸儿。好客的女人，身子懒懒地倚在大门的橡木框上，她招呼客人进门时，已然盘算好了茶饭，几个碟子几个碗，一盆油汤一锅面，锡壶里烫酒，热锅子里煎蛋。她扭着圆圆的腰身，从灶屋，到堂屋，大声地吆猫撵狗，是张致给客人看哩，更是显摆给自己男人看哩。乡下人说，男人是个筢筢，女人是个匣匣，好女人干脆就是农家里装满粮食的囤子了。每天，直要粮食有响动，出门的男人下力便有了狠劲儿。好腰身的女儿，兴起园子，菜架不散，垄头不塌，挑得水肥到园子去，不泼不洒。好腰身的女儿，风致地走过村路，田陌，她的腰身儿是闪悠着的，她在张致给村子看，给园子看，给庄稼看，也给自己的影子看了。

五爱姐的好腿面，给个牯牛也不换。勤快的女人，腿面永是绷得直直。她在园子做活时，腿面是一把锨的柄，有用不完的力气。她在河湾里洗涮时，腿面是一只搓衣板，是锤石，把皂角儿揉搓得白沫暄天。她拾掇娃儿，要有四季的光鲜，天晴了下雨了刮风了，她便是娃儿身后的一堵老墙。春夜燥人，乡下的月光从窗棂纸透出，照见姐儿大白腿面，是箩面的青檀树楞架儿，是系着牛绳的柳树桩。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的男人，把自己架在姐儿的大白腿上歇个架吗，那便是两根牛粗的辕，房的梁，自家竟变成一卷包袱，一捆柴火，一蒲包的新粮食了。乡下好看的女子，腿面直直地鼓着，有弹性，有劲道，是像似了牛一般的乡下的念想的。乡下老人儿说，有了牛，乡下的日子便过得火旺了。在乡下待久了，理会乡下女子的美，真是要多瞅瞅那些直直地鼓饱着的腿面，这大美，过目不忘。

六爱姐的好膝盖，膝盖圆圆不打歪。乡下的贪念如青草，四季里都在长。我曾在乡下若干年，是思想最丛生的时节。乡下的植物，大有神性，它们比照着你的心思，或直矗的，或蔓延的，或覆生的，或水长的，或乱石堆里夹生的，都能如了人的心愿，一任野生野长。在风中长，在雨中长，在大太阳下长，在雪被下也长。我也曾长时间地贪念两只圆圆的女儿的膝盖，如那些河水中被冲洗得干净、圆满、温润的卵石，雪白或青色，有皮肤感，有温度。它们站立着，弯曲着，主人的身子灵巧或笨拙地扭动或挪动着时，膝盖发出水车与水流磨砺的声响，牛轭与缆绳绷紧的声响，米面与火焰作弄的声响。这样的声响，有如天籁。乡下好女儿的膝盖，是为站立着生下的，轻轻地滑动着，也是织机上的梭。它们也弯过，面对清清的河水，弯下了，远山、田园、清水、女子的背影，便构成清寂岁月中浣洗的风景；它们弯向淘气的奶娃儿，轻手轻脚抱起，偎向胸前雪似发白的奶香。苦焦的日子，因了这样的一弯，通身地干净着，温馨着了。

七爱姐的好脚板，恰似遮了半个天。大脚板的女儿，是专为乡下长长的劳作而生成的。不是为绣花鞋生的，不是为高跟鞋生的。一旦解下裹脚布，乡下女儿的脚板就是一条村路了。村路有多长，她们的脚板就有多长。一个好女人，是家下的半边天，那长大的脚板，恰是那半边天了。踩在地上，稳稳当当，走动着，通通地发着响；高兴了，翘起来，给自家看，给男人看，真就能遮了半个天，遮住了月亮、星光。脚大江山稳，脚小日月紧，对于乡下的女儿，她们走下花轿，迈入洞房那一刻起，就是要把女儿家的脚板展示给旁人看呀！不相干的人看，眼羡得深；夫家人看了，心下有了安生。捧着这样的一双大脚板，就是捧着了煮饭的铲，趟地的犁，沙砬的村道，米面囤里那道杉木的隔板。一双女人的大脚板，轧在田地上，河岸上，长满猪草的沟畔上，睡房的砖地上，那是怎样的一幅风俗画：心憨的男儿，把自家女人结实的大脚板，竟是能比作神龛的。过日子嘛，过得就是一双大脚板。

八爱姐的好眉眼，眉眼巴巴赛新年。汉江一带的女儿，且不论是秦岭里的，还是巴山里的，一律生得水色。山起雾，水着色，地生五花百样鲜，人比着花草长。好几个北方的朋友，带着关中平原的麦子色来到陕南，几年工夫，也如陕南的水色了，白里透红，与众不同。我常开玩笑地对北地的女性朋友讲，要想美丽，陕南一季。乡下女儿，真正的好眉眼，不狐不虎，方方正正，太阳晒着，月色漂着，黑的是健康，雪白的底色是灵性。见过静得如水竹林的女子，风来也不动；见过风排柳的女子，一身的活泛非把古板的教书先生惹笑。正经的乡下的好女儿，心思真如她们的眉眼，端正着，清亮的目光映出你的丑，你的贱，你的不如意。不要与她们斗心思，在水边，在田园里，在村舍间，或者在一个好客的有着好女人的农家，不要起你的歪歪心，她们是能一眼看透你的。娶这样一位风致而又如井水般知冷知热的女儿若何？好心肠的你呀，慢些受用罢！

九爱姐的好担待，是好是孬少言传。风张的乡下的女儿，见过很多，西施貌，风儿眼，刀子心，豆腐嘴。在乡下，一个好女儿欢喜上一个扎心的男儿，那便是一生的生与死。记你一辈子，恨你一辈子，给你生一屋娃儿，给你守一世孤单。低眉顺眼的女儿也见过，她们就是井台的苔藓，井底的絮草，庄稼的扬花，雨天里的伞。乡下的担待，讲说的是一种心气，一种承受。说一个人有担待，那便是讲一个人的责任，诚实与可靠。刀子嘴的女儿，说过了，你不要介意，有心无口，也许并无多少深意。豆腐心的女儿，糯糯地待承你，渐渐忘了自家身份。风儿眼的女儿，款款地拂你撩你，在无知中受着了感动。西施貌，本就似一副浣纱的、劳作的貌吗，美丽而勤快。各色的好女儿，在乡下遍地生长，如野草，野艾，如摄人的庄稼，如光亮的风景，她们真实地生活在天空下，土地上，在你能看见的地方，那样地鲜活着，气息与光芒都如此地清晰。在青山不老，绿水长流的乡下，若受到一个女儿有意无意的伤害，指排，蛊惑，或者勾你的心，裂你的肺，你，也要多担待。

十爱姐的好嫁奁，风风光光在人前。好女儿，必出自好人家。好人家出嫁女儿，必有扬人眼、张致的喜兴嫁奁。早年，兴六、八、十、十二双数的双人抬嫁奁。好日子里，一路走来，唢呐响器领将着，接亲的、送亲的，抬嫁奁的，撵脚看热闹的，一走便是二里地。唢呐吹的是喜兴的正月正的花鼓调，响器走着过门，造着喜洋洋的响动，要叫十里八乡的人知晓，是哪家贤良的嫁了好女儿，哪家有福的娶了好女儿。新媳妇，或坐着四人抬的花轿，或骑一匹披红带彩的牲口，高兴中禁不住把些泪花花洒在乡路上了。想想一个女儿身，从今日起便要变成个妇人身，又羞又怕又渴望了。乡下嫁女，是乡下女儿一生荣耀的顶峰，在娘家二十来年的劳作、积攒、修积，育出一身的农家操持，一年年传开了的好闺名，就在这个新嫁日里，隆重登场，把自家的名儿、娘家的贤和、婆家的良善，一并发表给四乡八野听。风光的嫁奁，是好女儿在夫家的地位，更是夫家乐以示人的骄傲啊！

《十爱姐》，八个理由爱姐儿的身子，一个理由爱姐儿的性子，最后才贪图到姐儿的嫁奁。在缺乏物质的时代，《十爱姐》宛若天成，是天足、天乳、天体、天性，它在乡下古老的吟唱中流传，一辈一辈人总会有人传唱。《十爱姐》通体就只是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