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潘碧华 蔡晓玲
中国台湾长期被外来殖民者(如荷兰、日本)入侵,即使1949年之后,国民党率领大批大陆人退守台湾,该岛继续隔离在大陆之外,因此其居民有着极其复杂的认同心理。大致而言,台湾出生的居民认同台湾为家园,自称“本省人”,将二战后迁台的大陆人称为“外省人”,因为“外省人”认同的始终是大陆,一心一意想回去大陆的家乡。随着时间的流逝,国民党反攻大陆无望,迁台大陆人在台湾定居下来,第二代和第三代在台湾出生、成长和定居,已经习惯了台湾的生活,比起他们的上一代,他们更认同台湾,认为自己是道道地地的“台湾人”,与本省人无异,对大陆原乡的认同感逐渐淡薄。然而,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又不可避免地受到父辈、祖父辈的影响,时常被提醒他们来自中国大陆某个省份,以致他们对自我身份的定位有所矛盾。他们深刻感受到就算自己的外形、口音、习俗和土生土长的“本省人”完全无二,但是本质上还是有所差异的,因而产生了身份认同的忧患意识。
在台湾文学界,身份认同的焦虑时常反映在文学作品里,而骆以军是当中的的佼佼者,是“后遗民书写”的代表作家之一。“后遗民”一词出自台湾学者王德威。顾名思义,“遗民”是“逆天命,弃新朝,在非常的情况下坚持故国之思”,而“后遗民”则是书写那“完不了”的部分——遗失、残遗、遗传。此外,诚如王所言:“我认为后遗民写作所关心的应不再局限于家国、信仰的破碎——那仍然是历史‘大叙述’的一部分。……后遗民写作更关乎时间轨道的冲撞,文化想象的解体,还有日常生活细节的违逆。”
骆以军1967年出生于台湾,属于“大陆移民”的第二代。他的父亲来自大陆,母亲和妻子是台湾本省人。他经常以家庭成员为写作模式,记述外省人(父系)和本省人(母系、妻系)在生活背景、性格特点、身份认同方面的差异性。他的小说习惯在看似一连串梦呓中“认真地悲伤”。他在作品中大量描写外省人在台湾的生活、两岸人员组合的家庭等有关自己身世的题材。这种以感伤身世为基调,大量描写家族历史的写作手法,受到台湾当代文学界的高度重视。
骆以军初出道时,台湾文坛已进入后现代风潮时期,他大量运用玩忽后设的手法,书写暧昧的身份定位,使其作品能够深入、生动地刻画“大陆移民”和其后代交错复杂的心绪。因此,探讨其笔下在台湾大陆人的“心灵地景”,亦必须从多重角度进行分析。本文拟从其小说中的“空间结构”为切入点,对骆以军小说的表现手法进行解构和分析,挖掘其文本背后所隐藏的忧患意识。
纵览骆以军的小说,发现他非常重视空间建构,仅从其小说的篇名便可见一斑,如《我们自夜 的酒馆离开》、《西夏旅馆》、《火葬场》、《办公室》、《超级市场》、《动物园》、《医院》、《中正纪念堂》、《校园》、《KTV》、《夜车》、《中山堂》、《机场》和《公厕》,都是以空间或场所命名的。
空间结构(spatial structure)是指空间在社会和自然过程的运作与结果中,被组织起来与嵌入的模式。当空间结构引用到文学创作,则被解读为“空间在书写过程中,被组织起来的模式”。骆以军在其作品中所构建的空间,除了空间所具有的基础价值之外,更进一步地展现其内在意义与精神属性。
关于空间如何蕴含与建构意义的研究,首推挪威城市建筑学家诺伯舒兹(Christian Norberg-Schulz)的“场所精神”(genius logi)理论。诺伯舒兹认为“场所精神”这一概念源自于罗马:“根据古罗马人的信仰,每一种‘独立的’本体都有自己的灵魂(genius),守护神灵(guaraian spirit)。这种灵魂赋予人和场所生命,自生至死伴随人和场所,同时决定了他们的特性与本质。”因此,我们可以理解,场所的使命(vocation)正来自建筑物与场所互动的人相互结合,所发展出来的特性及本质。空间之所以能够在文学创作中提供容纳含义的可能性,正源于作者本身对空间的敏感度,自内心不由自主地投射到周围环境,再互相呼应。很显然地,“场所精神”必须透过主观情感的文学性描绘,才能丰富、多面地呈现出来。因为文艺作品不是纪录片,小说的文字一方面在想象中建构了文学上的美感和质地,一方面也在小说结构中企图探测内心的真实情绪。
在骆以军《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里,故事中的大陆人后代(次子)向别人叙述许多年前和父亲的一次旅行中,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风景,也不是闹风波的老鼠,而是在一个封闭空间(电梯)的感觉。他说:“关于那只老鼠,不,关于那旅行……记得一幅画面,那是在一个封闭空间内。哦,那是在许多年前那个峡谷里素贞盛名的大饭店的电梯里。”叙述中,他不断地回忆起那电梯的门如何开启又合上,他们和一只老鼠被困在电梯里玩捉迷藏。在同一本小说集,再次从次子的角度回忆与父亲共餐的时刻:“那时,父亲带着我和大哥在一幢大楼建筑的地底封闭空间用餐……许多细节我记不得了,但我确定那个地底空间的外环,设计了一圈包围住所有用餐人们的各式料理摊子。”他特别记得在封闭的圈里用餐,而且,不仅仅是一圈,而是一圈又一圈,外层包内层,层层地被包围住,如同被网住一样。
骆以军的小说不断出现类似“封闭”、“狭小”、一圈又一圈的“网状的空间”,应该是作者有意凸显的现象,具有丰富的隐喻性。
法国文学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说:“四边形、网状的城市被认为会使人深感不安;它伤害了我们对那个城市的通感(syneasthetic sentiment)。”其实,这也可以用简单的心理学来解释:当个体面对相对封闭的空间,多少会有所谓“幽闭恐惧症”的症状反应,多数人会心跳呼吸加促、焦虑不安。少数患者会严重得濒临崩溃、抓狂。而且,被困在封闭空间里面的人,纵使只有十分钟,却感觉好像过了一整年之久,时间感顿时变得模糊。当人处在那样的环境之下,最容易跳脱现实,唤醒内心潜藏的忧患意识。
因此,我们可以说骆以军小说里常见的封闭空间结构,要带出来的是人内心的不安情绪。自己脚踩的土地,放在家族历史所在空间上,免不了有在一个“小空间”的感觉。骆以军在叙述自己的家族史时,其实就是把“目前的台湾”和“以前的大陆”作了连接。大空间底下,有个小空间在时间里摇摇晃晃,在里边的人感觉到不安和无所适从。
空间的本质是“无”,无边、无际、无属性。然而,作家将空间赋予“四方”、“圈状”、“封闭”时,它有了特性,有了灵魂,也有了隐喻。骆以军的小说充斥着种种有关空间的比喻。在《西夏旅馆》这部小说里,骆以军这样写道:“他置身在一无身世历史、无品味无讲究的旅馆房间”,然后他又在另一段落里提及:“在这个旅馆里,来来去去进出我们店里的客人,可以说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旅馆房间本来没有专属特性,但在这个空间驻留过的人,却带着各自的身世背景,有日本人、台湾人、台巴(巴西)混血人、印度尼西亚越南寮国混血人。于是这个空间也变成一种身世、品味讲究的汇聚地,故事在上演的同时,这个空间又成了许多故事的背景之一。
骆以军小说的空间描述让人联想起日本小说家村上龙的《存在的场所,到处不存在的我》。骆以军在评论此小说时说:“‘便利商店’、‘居酒屋’、‘公园’、‘KTV’、‘喜宴会场’、‘机场’…作为城市地标又似乎是流动场景而发展的小故事,情境中的人物皆梦游般地带着和暂处时空格格不入的‘另一个身世之累聚’,他们心神不宁地悬念着另一个‘异国’。”骆以军的这番论析,同样可以作为对自己小说的阐释和注解。因为他的小说也是在自己存在的世界,去拼贴一个不存在的可能的世界。
《西夏旅馆》的身世故事从摇晃的夜行火车车厢开始,叙述者“他”和一班年轻同党一起,遇见一个醉醺醺的“韩国”中年人,中年人向他们叙述他所向往的国度——中国。年轻人不管所谓的“中国”是大陆还是台湾,一口答应会罩住他。若干年后,当叙述者“他”去到那个岛上(台湾),操着韩国腔加山东腔的国语时,才发现自己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岛人。在这篇小说里,叙述者“他”是代表到台湾的第一代大陆人。在另一个段落,叙述者“他”和图尼克从居酒屋出来,图尼克醉醺醺地,在脚步轻浮、天地摇晃的状态下,跟“他”描述了一座千变万化,“虚无与流浪者后裔的世界尽头”,那就是西夏旅馆。在这个段落,叙述者“他”扮演着在台湾大陆人的后代。这两个叙事者,其实就是父子,他们有身份传承的关系,将他们之间联系起来的是“摇晃”,摇晃的火车车厢、摇晃的脚步,摇晃的记忆和摇晃的过去。
我们也可以说,骆以军极为频密地在小说中建构摇晃的空间,比如“整个世界在一种煮沸的、蜜蜡色的浓郁金黄光照里摇晃”、“火车漫长而持续地摇晃,发出喀噔喀噔的声响”、“人脸因车体规律摇晃或酒精醺迷而显得不真切如皮影戏的软卧铺里,像培养皿里的单细胞生物,自然而然透过细胞质里的染色体碎片与残臂,悬浮漂流地交换起身世了”,“图尼克在那晃摇如梦的阴暗空间里……想起他父亲曾对他说过的一段话”等等,如此多番的重复论述及强调,无非是“摇晃”(或晃摇)一词确能贴切反映小说中叙述者(在台大陆人及其后代)的身世特性。
“摇晃”,同时意味着个体、心绪的“不定”。由于摇晃,人们无从立足于地,确定自己的位置;由于不定,人们无法思考自己将何去何从,飘向何方,更无法对现状感到踏实,寄予信心。进一步而言,“摇晃”、“不定”分别出于“不确定性”的焦虑:“我这是在哪儿啊?”,不确定的情绪来自于身份认同:“怎么样不会被人瞧不起?怎样说话让人觉得自己是自己人?怎样让人觉得自己上道、懂行道?”诸此种种忧心,皆凸显在台大陆人内心的不安定、漂泊感、焦虑、挣扎、不确定性等复杂的心绪。
骆以军不断在小说中反复表现自我身份追寻的主题。以小说《西夏旅馆》而言,其书名中的“旅馆”二字,便揭示了那种无根的异乡人、无身份的流浪者之类的主题。骆以军曾在访谈中这样感叹,旅馆这个场所非常符合在台大陆人的身份,会给人“做客”的感觉。这个旅馆似的空间是“无归属”的,有人来有人去,但并不属于任何人。“无归属”感和在台大陆人后代的从属问题,是骆以军向来要表达的忧虑和思考。在台湾,有“本省”和“外省”之分;在台湾之外,有“中国”还是“台湾”的认同;在海外,又有“中国人”还是“华人”的区别。似乎无论走到哪里,这一群人都好像没有个明确的身份定位,因为不管置身何处,皆有无法被他人视为“自己人”的尴尬。
这种身份不被认同的压抑,有时会让人陷入讨厌、生气,甚至是歇斯底里的情绪中:“也许你憎恨用忧郁症量表或百忧解来替代描述那种想自杀、想哭泣、心脏要爆破的感觉。也许你讨厌被羞辱的感觉,你讨厌别人越俎代庖用他们自以为是的语言描述你……”
于是,《西夏旅馆》中的叙述者“他”想打造一个世界,住进入的只能是“歪鼻塌嘴,没有影子,只有半套染色体”的人。“歪鼻塌嘴”等于怪物;“没有影子”如同没有归属,“半套染色体”好比参杂、血统不纯正,说的不就是在台大陆人的后代吗?关于怪物论,骆以军曾在访谈中提及,《西夏旅馆》的焦点不是他的父亲那一代,而是他自己作为大陆人后代的内心观想,比方说,明明大陆人后代在台湾土生土长,为什么还是像怪物般不被其他“正常人”视为“正常人”?所以,大陆人后代“想”打造一个可以容纳自己的空间。套一句《西夏旅馆》里的话:“每一个故事的暗影角落都藏着一条铁路”,而通往外部世界的铁路就是——想象力,让自己在更大的想象空间里得到身份和心灵的归宿。
当现实空间变成想象的入口,人们就会动用自己的脑子,或以新的姿态来建构,或以回忆来重构,甚至也以超现实来虚构一个本来不存在的空间。于是,首先要假借的,就是一个入口的地方,类似“任意门”的工具:
在我们这个西夏旅馆里,那些洋玩意儿……这些全都有,它们收藏在某一条走廊某一个房间里,或成为我们客房里的摆设。但是,我要说的是,那个马夏尔尼当作笑话的,他认为被窜改成荒诞不经的物事:那些侏儒、猫大象、老鼠马、吃木炭的大云雀、像哆啦A梦“任意门”一般的枕头,那些东西才是,才是我的、我的西夏故事的入口。
在《西夏旅馆》里,叙述者“他”本身就是无背景的个体,通过一个也无背景的西夏旅馆出发,去建构、重构、虚构一个也不管是否相像,总之已然实现自我想象的王国:“他想说:也许你只是在观察我,也许你只是在唯唯诺诺,用你们理解世界上任何事物的方式去想象我所说的,像你的那个西夏旅馆。”叙述者把自己安置在一个宛然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可以说是一个缩影,或者是拼贴重建起来的。
西夏旅馆,是一个空间,也是一个超现实的入口,走进去就是海市蜃楼中的古帝国、世界边缘之岛屿,那些如烟消逝的古地图上的漫长旅行线,从撒马尔干到长安、从罗布沙漠到敦煌,那些在历史上曾经存在的王国,对曾经是真正具有中国人身份,而今在台湾却是“外省人”的大陆人后代,这些地方、名字如真如幻地汇聚在想象的空间。为了这个理想的国度,骆以军在小说中一层一层搭建在台大陆人后裔的想象空间,逐步增值和变大。于是,那座旅馆让“赁住在那里头各式各样靠吞食彼此身世故事维生的人们”,他们在西夏旅馆这个虚构的空间里头得到身份的认同,和心灵的归宿。
不过,叙事者“他”或图尼克很快就发现了,这一切以想象为根基的建筑,始终是虚幻的。“你不可能搭建一座改变自己神秘基因图谱的旅馆。你不可能用别人故事里的破碎材料(像废弃车厂里的零件)去拼装一个独一无二无法繁衍后代的你自己。你不可能做你自己的父亲。”历史无法改写,身世无法假借,在台大陆人后代也无法代替他们的父亲再活一次。这不过是个虚妄的世界,清醒了的人因此又陷入另一层忧虑。
如果说身份的“摇晃”和“不定”造就了忧患,忧患因而激发想象力,想象力制造一个空间意图让人“定位”起来,但偏偏以想象为立基的身世建筑,不过是一戳即破的泡沫:“那只是一粒摇头丸就可以达到的全部历程,捏一下就全变成粉末……”最后还是会回到“不安”,害怕“幻灭”的不安。“图尼克,小心噢,你和你那些旅馆故事就像SARS。一整套被幻术和自我想象欺骗的防御免疫系统,它被它自己编造的那整个庞大完整的海市蜃楼叙事给唬住了……”在这座想象虚幻的旅馆里,任何现实的事物都缺乏根据,只是海市蜃楼而已。
“西夏”对在台大陆人的后代而言,是一种自我完整定义下的神圣存在体,可是一旦幻灭,将缔造悲剧。故事从开国者李元昊开始,他有七个妻子,但他害怕他的女人将来见异思迁。他的没有安全感让他一再把妻子杀掉,以免自己落入被遗弃的悲剧。由于不安、怀疑、嫉妒,乃致李元昊成了一个残忍的杀妻者。杀妻的起源就是:“如果没有爱”,所以这一切行为都是基于因为“爱”所产生的不安,害怕失去,而产生的极端反应。
骆以军在小说里面大肆借用虚幻空间移植个人身世,就好像“大卫魔术”的大型空间幻术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观众眼前的中国万里长城或纽约自由女神都隐形起来。骆以军要读者看到的是多维的空间,个人的身世不只是存在于眼前,而是穿梭在“现在”、“过去”和“未来”,甚至另外一个超现实的空间。然而,骆以军的小说魔术就像在台大陆人后代的身世定位一样,变体之后,真正的个体还是要归位。
本文在前三节透过对空间的观察,讨论在台大陆人后代的身世和身份定位问题,说明“封闭”、“摇晃”、和“无归属”循环性地,显示他们的不安和焦虑。单单从表面现状和心理行动来解读在台大陆人的身份认同,恐怕还不够,我们还要对骆以军笔下的忧患意识进行更细腻的解码,那就要从空间场所的精神根源谈起。
图尼克所说的“如果没有爱”是一个提示。因为有爱,所以不安,担心会遭遇妻、家、族、国的遗弃。遗弃,也意味着被边缘化、被排斥、被放弃。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骆以军采取的是反客为主的策略,与其将来被遗弃,不如先主动放弃。这就像李元昊杀妻的道理,因为不想被妻子背叛而杀妻,预防于未然。这样的忧患意识可谓是自相矛盾的。
骆以军小说的空间书写也一样充满着矛盾。
骆以军小说中的空间或场所里所出现的“封闭”、“摇晃”和“无归属”的特性,显示了个人不安的情绪。从表面上来看,我们会认为骆以军是想透过空间来寻找在台大陆人后裔的身份定位,如果我们再深入观察,将发现小说中还隐藏着寻找的无望:“世界整个被拆毁、颠倒旋转,在雷霆和闪光中撕成碎片之前,他心里微弱地辩解着:至少我是让她被裹覆在一个明亮温柔的火车车厢里。”原本,划定的空间(身份定位)可以带来温暖和安全感,但是封闭的空间又限定了自己的身份定位,与周围格格不入,衍生而起的是在群体中的孤独感和不安感。这样不断地重复着想得到安定却反而不能安定,也不能安心,正如他们在台大陆人后裔的身份定位那样,不断地与内部和外部纠结在一起,无止无尽。难怪骆以军会说:“原来西夏旅馆并非一间旅馆。而是一趟永无终点的流浪之途。”
小说中每一个截面、每一幅漂浮的画面,构成无数的空间,神秘地编织在一块。只要选择正确的密码锁,就能启动那个原先封闭的、蜂巢似的密室,每一个密道皆可相同。经过一重又一重的解码,我们在骆以军的小说中打开了一个接一个封闭的空间,最后,我们竟然跟着骆以军回到了最初原点,那就是父亲的客厅。
那个夜晚的火车车厢像他这一生宿命的、注定的,不论发生了多少随机组合不同遭遇的故事,那必然的——如果它是一部看似流水帐其实刻意剪接过了的电影——ending镜头。最后一个画面。强曝光成版画般的沥青人物,拉得长长的影子,昏黄的煤气灯,车厢里的横的纵的座椅或扶捍的消失点纵深。阴惨的,像孟克的画面。但不是定格。画面仍在摇晃着(持摄影机的手不稳地晃动),时间仍在流动,但那是最后一个画面。
骆以军说:“对外省第二代而言,最大的故事就是从小在父亲的客厅里讲的故事。”
最后也回到最初,以为空间的开拓已经去到极限,回头一看,原来还在最初的地方。空间不曾定格,还在摇晃,就像在火车车厢里一样,火车还在进行着。骆以军所书写的空间都不是目的地,而是过程,反复地在回忆中流亡,以为已经抵达了,却发现从来都没走出去过,只是重复在父亲的客厅里流浪。归位,原来是归回原位。
空间的建构,历史的重构,或然便在文本所及的文化意象和语言温度中虚构。小说文本的挖掘和研究,除了使我们了解小说作家的风格及其个人内在之外,相较于历史文献,无疑更能真实生动且深刻地展现这个族群和城市的精神地景。
身份书写是骆以军小说的核心,也是他本人内心最在意且难以破解的密码。在访谈中,他本身也透露,自己必须和“作品”有很强烈的联系,用作品去处理现状。同时,从作品中不断反省态度。正因为现实难以解决,于是他不断地、一遍一遍地思索本身身份认同和家族史的问题。那是非常内核的东西,没有办法恰如其分地写实且直接表达出来,于是他辗转通过各种属性的空间、超现实空间、不可能的空间,不断重迭、印证,甚至附会、遐想来传达他的思想。
通过骆以军笔下的“封闭”、“摇晃”、“无归属”和“原位”的空间或场所书写,一群站在无定位上的“移民”或“遗民”甚至“后遗民”的忧患意识隐然浮现。在台大陆人(台湾外省人)及其后代的历史、未来和不安一一展现于文本中。然而关于他们的身份忧患、家国的建构和再建构的历史,却已经在骆以军这庞大的书写体制中,和有关的文学评论中,日渐丰富起来。
①②王德威:《后遗民写作》,台北麦田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页,第49页。
③朱天心:《我们自夜 的酒馆离开》,台北皇冠出版社1993年版,第5页。
④Johnston,Gregory&Smith,ed.The Dictionary of Human Geography.Oxford:Basil Blackwell,1988.450-451.
⑤诺伯舒兹:《场所精神:迈向建筑现象学》,施植明译,台北田园城市书局1997年版,第18页。
⑥骆以军:《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台北印刻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页,第79页。
⑦Roland Barthes.Empire of Signs.Trans.Richard Howard.New York:Hill&Wang,1982,p30.
⑨⑩ ⑫⑬⑭⑮⑯⑰⑱⑳㉑㉓㉔㉕㉖㉗㉘㉙㉚㉛㉜㉝ 骆以军 :《西夏旅馆》,台北 印刻出 版 社 2008 年 版, 第 6 页,第93页,第26页,第178页,第588页,第595页,第590页,第15页,第16页,第32页,第 32页,第 23页,第30页,第20页,第24页,第32页,第33页,第32-33页,第33页,第168页,第671页,第13页。
⑪骆以军:《到处不存在的我》,《台北印刻文学生活志》第10期2004年,第63页。
⑲㉒㉞ 金莹:《骆以军:父亲客厅里的“流浪”》,《文学报》第三版 2010 年 7 月 22 日。
㉟徐夏:《骆以军:暴力是我核心的驱动力》,《南都周刊》第140期2007年,第38-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