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 漫
除了一群鸟之外,那座山,很空
那座山剔除一切,只有花朵、绿、流水
……
鸟们的祖国——以鸟语为国语、叶绿素为主食?
其中,应当有一只鸟与我血脉相通
作为我来世的兄弟或前生的姐妹——
在那一叶一页组成的家谱中,记载着我的小名?
城外浮现一座空山,以供眺望聆听,是必要的
——我是侨居于闹市里的人形鸟?一个鸟人?
接受并抗拒着日益堕落的倾向
一个内心空虚的人,必须向空山致意!
肉体在欲望的重力作用下日趋臃肿而恍惚
我反复梦见自己的葬礼上有一两只鸟迢迢而至
必须像鸟一样保持微小的呼吸和思想
才不至于被空山抛弃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月色下,在藤椅里
我上升,我和藤椅一同上升,到达最高的树枝
上升成鸟巢的形状
然后,试探着,喊,喊出身体深处的鸟语……
为了使文字具有深度
他进入书房
成为距离人间约五千年深处的矿工
用墨水瓶作为矿灯,照亮周围的重金属、镭、煤……
他的妻子,在每天黄昏,时刻准备成为一名遗孀
为了使文字具有力度
他来到大海中央
笔,作为桅杆,白色纸笺连绵而成风帆在海浪间疾行——
他的头发间燃烧着乌云、闪电、鸥鸣
为了使文字具有热度
他躺在儿童医院的病床上
用一棵旷野里的向日葵作为输液架
让液体的阳光点点滴滴进入自己冒充童年状态的
心脏、右手、笔端——
为了使文字具有广度
他迷恋于大地上的漫游、身份的变换
以乞丐、农夫、匠人、情种、骗子等面目和手段
来热爱、建设、伤害周遭的事物
鼠标窜动,土拨鼠一样让他的语言和内心漏洞百出
最终,他消融,在万事万物中消融
在似是而非的书房、海水、儿童医院、大地之中
重构、复活——看哪!地平线上由小到大出现了一个
与他形容酷似的陌生人……
他的妻子,在每天早晨,时刻准备一场初恋和新婚
九月,一种过渡——
在夏与秋之间、水与火之间
类似于已经同居但尚未进入婚姻的恋人
幸福的暧昧,如同上午十点零五分左右的阳光
夜晚的凉意明显深了
微疾中的人,窗子必须半掩
那大雪封门的日子,如一头蹲伏于小路尽头的动物
喘息声日益清晰、有力
织毛衣的女人安详、美
最后一批青草吻别羊群、羊鸣
孩子们在第一场霜中奔跑,小小的脚印和体温
将使脚印下的种子率先在明年绿成一路奔跑的样子!
九轮月亮同时升上苍穹
九朵明净的菊花、桂花,芬芳了天涯
去世多年的亲人闪现在还乡路上
依次换骑四个季节——四匹马
阳台上或西厢里
书生们把使用了一夏天的身体摊晒在秋风中消毒
八月的一半做成凌晨,十月的一半做成黄昏
大雁把北风、黄叶彻夜向南方空运……
拟蒙古民谣:成吉思汗
我的父亲是阴山
我的母亲是敕勒川
我的女儿是外蒙
我的儿子是内蒙
我的弯弓是残月
我的箭簇是月色
我的边疆是马背
我的惆怅是海水
我的哈达是阴山上的雪
我的叩头是敕勒川的雷
我的墓地是蒙古马
我的亡灵是朔风吹……
我曾经渡河、进入县城、上学
我曾经渡河,娶了县城里的一个女同学为妻
我曾经渡过这一条河
渡船周围的浪花如同船身开出花朵!
我曾经渡过这一条河
鱼群在周围鹰眼里生动活泼
而今,唐河,像我一样老去
河床上的野草如河水死去后留在床上的遗物
而今,河上桥梁像我胸前的皮带
装饰、嘲讽着波澜不惊的内心
异乡人开车路过,请加速
忽略一条河流对本地景色和少女步姿的影响
我步行,路过,看见河边开花的树木
如同看见少年时代的浪花和渡船
河边祖坟里埋着我的先人
他们土地下的生活是否需要虚构出一条唐河?
当然,在雨季,河床上流水将会重现
像一个人晚年的回忆录出现了谎言
唐河下游,下游的下游,是我目前客居其间的上海
家中的水龙头扭曲着身子回望上游
妻子在水龙头边假装像是在唐河边洗菜洗衣
而我缩小身体,就能像一个少年,通过水龙头游回故乡?
——所谓“故乡”,就是亡故了的家乡
丧失了唐河这一条水路,我已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