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是否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到了一个转折点?有没有感到焦虑或者希望改变?
答:生活的时间是线性的,但人生不是,它东一脚西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因此,我也没有觉得到了什么转折点。不过,人总有一些戏剧化的需求,后脊梁发紧、头皮发麻、沉潜在骨髓里的标配突然跳出来晃眼、感到紧迫或者幻灭……都是人之常情。
我是做图书出版的,同时也是个作者。这些年出版环境并不美妙,也看不到突破性的发展。30岁的时候,这种行业危机离自己还有点距离,我做着具体的事、操着具体的心;40岁,这些都是我每天签字、盖章、开会、决策时遇到的,感受自然不同。
那我就不做事了吗?当然不是。
改变每天都在发生,小的改变会累积成大的势能。“重新来过”在我这个岁数已经不可能,而且也完全没必要,那不如就广泛地观察,谨慎地吸收,积极地推进,不耻于谈理想,但把理想缝合进每一篇小文章、每一个产品、每一个小而美好的可能性。在个人层面,仅可言“小”,小修炼、小念头、小努力、小确幸,但我依然觉得,这些都有一个不可言之的“大”在背后。始终朝着大的光亮,总不会发疯。
问:在这种情况下,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答:环境变化,自己就得做出相应调整。这个调整是具体的,不是纲领宣言,更不是“雄鸡一唱天下白”式的革命性变化。美国的新派律师开始在报纸和乡间公路上做广告的时候,老派的律师们完全不能接受。老人们认为,律师就应该住在乡间别墅,跟上流社会有深交,一辈子只去几个非常保险的、有品位的地方度假,有尊严地待在办公间里,衣着严谨,迈着方步去维护社会正义。很快,他们消失了。我时时提醒自己,“改变”听起来很刺激肾上腺素,“不变”代表的则是自负和凋敝。如果敏锐、迅捷、坚定,也就差不多能够对付到死吧。
问:在这个岁数,对人生的看法和20多岁有什么不同?是否更能理解父辈的一些想法了?
答:每个人的20岁和40岁都不同,我已经不记得自己20岁时的看法,甚至不记得那些看法到底是山寨的还是原创的。
今天我能理解父母的绝大部分想法,但理解不是赞同,只是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就如同你也需要知道自己的看法从何而来一样。比如,他们认为工作是最重要的、白头偕老是必需的、依赖孩子是丢人的、领导是需要尊重的、面子是需要维护的、党和政府的领导还是要坚持的……他们对食品安全、腐败问题的态度很激越,充满了暴力革命思想的遗留,对制度设计全无信心。对他们来说,更实在的操心是,儿女能否健康平安、菜谱能否花样翻新、个人的健康指标能否一直保持。
我不大认同人老了就可以倚老卖老照着习惯的路子看世界,我们家的情况和很多家庭相反,我追着他们谈人生,让他们把端正三观进行到底。每当我说“我们要讨论一下对不同问题的分歧和看法”时,他们要么缄默不语,要么就抱头鼠窜。这充分说明,任何要动根子的讨论都很艰难,抽掉了人习以为常的判断基础会让人恐慌。但是,就算到了离开世界的那一天,每个人依然有机会调整对世界的看法,这对世界也有些微的价值,但归根结底,还是对自己的价值更大一些。
问:你觉得这个世界会好吗?
答:如果“好”意味着某一天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每一个阶层都会踏实、坦荡、幸福,我觉得不会。它只是在不停地变,越变越超出人的掌控。人是理性的,但总体选择倾向是非理性的,人会被高尚的动机和美好的理念所感动和蛊惑,但在具体的选择上却会优先满足私欲;人是有远见的,但合作起来却短视而自私;就算全世界真有一个幸福生活的方案,人也不会共同选择并一力执行,更何况还没有这样的方案。放眼看最近的两百年,技术的进步驱赶着每个人像疯狗一般奔跑,却失去了消化速度的能力。人能知道几千里外发生的一幕家庭悲剧,但对隔壁两口子半夜哭泣摸不着头脑。人的视界越大,世界就越小、越趋同,人的心量越小、越关注自己的得失,便越无力顾及更大的族群。局部的改善,改变不了整体脱轨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