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元
先生是部厚书,很难读完;先生是部大书,很难读懂。近年来,读是读了些,还似乎不少,但读懂多少,惭愧。先生诞辰百年了,作为读者,我不揣浅陋,将读先生写的、写先生的著作的读后感,也似乎可称之为书话,计八则,丛集一起,以表寸心耳。
《中国现当代著名作家文库》之一,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我敬仰孙犁,喜欢读他,多少年来,先生质朴﹑清丽的文字,一直是我精神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作为爱书人,我太渴望读他的藏他的作品了!但,总是没书缘罢?踏破铁鞋,只有这一册孤零零地存于我的书房。也是,淘他的书太难了,藏书家张阿泉先生费功十余年,追踪钩稽,才弄全了老年孙犁的十本小书。
对于自己尊敬的作家,我喜欢阅读﹑收藏他自己编的集子,而对于别人编辑的各式各样的集子,一般不以为然,每每苦笑曰:“大杂烩。”《代表作》形式上自然也属于这一类,不过编者张学正是位专家,对孙犁及其作品进行过系统而深入的研究,编选的这本515千字的大部头,分 “自述”﹑“小说”﹑“散文”﹑“杂文·随笔”﹑“读书记·读作品记”﹑“序跋·书信”六部分,凸显出集战士﹑作家﹑理论家﹑批评家﹑学者于一身的孙犁五十余年的文学生涯(编选截止于1993年)。书中所辑的作品,件件作为代表作见仁见智,但篇篇是作者成功之作毫无疑义。对编者的这份苦功,叫“大杂烩”肯定不确切了,叫“乱炖”罢——乱炖在我们这儿是一道菜,名儿起得随便,但烧制起来可一点儿也不随便,吃起来色﹑香﹑味﹑养,讲究多着呢。
真的,读《代表作》,我觉得自己是在零距离接触孙犁。我与他是忘年神交,作为后生,我诚心诚意地接受他关于文学与人生的教诲;他呢,既不以老自居,更不摆大家的架子,讲得细而不碎﹑淡而有味,直面人生,简洁明了。
《代表作》书壳硬面,纯正的红色,时不时让我联想起四十年前的红宝书,我知道这样的联想不伦不类,却又止不住——或许,单指文学事业,对于我和我们,也并非没有道理。
一位沉寂的传主,一部落寞的传记。
从一所繁华的书店,一个偏僻的角落淘得,问店主打折不,店主仅“唔”了一声,便七五折出售。
书的版权页用透明胶粘补三处,真的是封存已久。书是“中国现代作家传记丛书”的一种,出版于中华文明五千年之末。丛书计十种,笔者以前已购得《鲁迅传》、《朱自清传》。
传主成长于烽火狼烟的二次世界大战,成熟于共和国初年,在他生命与文字的盛岁,却因了疾病与内乱,蹉跎了,幸亏命运之神克罗旭老先生的偏爱,在生命的晚年,传主又扎扎实实地灿烂廿年。传主估计自己的作品寿命五十年,历史证明,这是谦虚了,至少在今天,荷花淀还在热爱他的读者心中,汪洋恣肆着。
作者两位,郭志刚和章无忌,两位教授以学术研究见长,搞传记主要是因了他们对传主的热爱,从文字的简洁、内容的朴素、情感的含蓄、主题的平实中,分明可以看见传主的身影。
所谓沉寂,是指传主农夫一般,不声不响,但农夫匍匐在田野上,吸地气,扎根深,地平线上一道永恒的风景;所谓落寞,是指在琳琅满目的书架中,传记不抢眼,但精华的东西没必要虚荣。
丛书,集孙犁老年的十本小书,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年版。690×960毫米的小32开规格,甚便于把读。
版式设计者即使不是专家,起码也是孙犁的知音。他熟悉孙犁的作品,篇幅是简短的,每件一般是初中生甚至小学生作文要求的字数;内容是细微的,绝没有轰轰烈烈﹑大喊大叫的情节,都是举手投足﹑一颦一笑。——这样的作品,开本若大,多少让人感到不协调。总之,孙犁含蓄﹑精练的文字,配以精致﹑新颖的版式,品读起来,养眼养心。
纸型选得也好,略呈黄色,让人一下子联想到“静诵黄庭两三卷”,形式与内容相吻合。在年轻的﹑浮躁的人们眼里,孙犁的文字黄叶一般枯黄,颓败而可怜;而在饱经沧桑的人们眼里,却金子一般金黄,沉重而贵重。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孙犁罢。当然,客观的孙犁只有一位,他在晚年,恰逢盛世,得以继续中断了二十年的文学事业,1979年出版《晚华集》后,“自知奋发,预定生前再写‘十本小书’。”到1995年,出版了第十本小书《曲终集》,“十”全“十”美,圆满封笔。此时的孙犁,“江上数峰青”,文学﹑人生都达到了臻美的境界。
孙犁是“低音淡色”的人,文如其人,读他的作品,就像他在向你倾诉,低调地倾诉,倾诉自己,倾诉文学,倾诉人生。你不知不觉被他吸引过去,促膝交谈,娓娓而倾心。恍惚间,你把他当成了一位普通文学老人,而忽略了他在现﹑当代文学史上的位置。
孙犁是座高山,但不扑朔。只要努力地攀登下去,你会距离顶峰越来越近的。——十本小书字字句句都这样告诉爱他的读者。
某文友被人讥笑“字眼儿浅”,禁不住忿忿道:“我要用小学生都认识的文字,写出大学生也读不懂的文章。”一老友高屋建瓴:“这就有个文学功力、风格的问题,建议你读读孙犁,特别是老年孙犁。”
不“分解”那位文友“后事如何”,我倒是不但心动而且行动了,请来孙犁全集,从头至尾拜读一通。模模糊糊觉得,孙犁的短后面肯定有长的,少后面肯定有多的,浅后面肯定有深的,却道不出,为了破读,将阎庆生教授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12月推出,可称心理学与美学版本的,晚年孙犁评传,这本书淘来,咀嚼不已。
是的,咀嚼。这部作品,作者“蘸着生命的汁液”,“五年磨一剑”而成,绝非敷衍之作,何况情采是浓郁而别致的,文笔是优美而隽永的,值得咀嚼;而且,作者分别用心理学、美学两面镜子,映照晚年孙犁,令人耳目一新,诱人咀嚼。——当然,《阐释》毕竟属于纯粹的学术著作,理论范畴的艰深与规范,也叫人快餐不得,只能咀嚼。
原来,隐在文字背后的老年孙犁,竟是如此地广阔如此地深刻。
作者用366千字,雄辩地证明老年孙犁,以1300千字的《耕堂劫后十种》这部大书,应该跃居为文学大师,不能再视为四五十年代的名家。所谓“大师”,自然更“功夫在诗外”了,老年孙犁不但以简淡、幽怨、清峻、沉郁的风格,在新时期文学中树起耕堂文体的旗帜,而且彰显出其思想家的气质,文学大师的两大基本条件,已经或显或隐于作品中矣。
恐怕不惟老年,一生的孙犁都该放在文学史上,重新咀嚼。
孙犁的书,是不能快读的。这“快”,一指速度,二指心情。铁门上的油漆,日久年深,风剥雨蚀,褪色的褪色,剥落的剥落,但总有些点点斑斑,还在坚挺着,让你不由地想象铁门往日的壮丽与辉煌。而先生的书,便是这“点点斑斑”。倘若一“快”,“点点斑斑”你要么囫囵吞枣,视而不见,要么觉得淡而无味,白水一般。总之,读过也只是读过而已。
但要不“快”,需要读者努力,同时,出版者是否也要考虑到这一点?具体说罢,出版者在编印先生著作时,封面绝对要素朴,这一点毋庸置疑。图书的厚度,建议略微薄一些,一般二百来页即可。开本略微小一些,天头、地脚却要留够。版式不妨弄成细长条?但也不可太细长。还有字号要稍小,而行距却要疏朗些。一册在手,似乎可以把玩,却又实在不敢亵渎;好像很快能读完,却又不敢马上读完;即使真地读完,却又恋恋不舍,“轻拿轻放,拿拿放放”(先生语)。
这些,与其说是图书美学,倒不如认为,与书的内容相吻合更恰当,先生的文字,同“斑斑点点”,在本质上是类似的。先生的文字,是他磨砺自己,将丰富而深刻的人生,筛了又筛选了又选,斟酌出来的眼泪、欢笑与沉思。这样的文字,成书出版时,不美编一番,毫无疑问,要影响书的品格的。
人民日报出版社2007年1月第2版的《芸斋梦余》,列“名人名家书系”,其他尚好,只是,书厚了一点,天头、地脚窄了一点,字号大了一点,行距密了一点。可就这四个“一点”,给我造成的遗憾,却忍不住要扩大成一片矣。但,因了对先生的热爱,我仍购置一册,而且仔细拜读。
从编者刘梦岚的《编后记》可知,此书初版于1996年,其时,先生还在;而再版时,先生已经去世五年了。叹叹。可,先生作为一名作家,作品一而再再而三地印行,先生也便虽死犹生了。据我了解,先生的作品,版本之多、印次之多,在现当代作家中,是绝对名列前茅的。
作者孙犁。先生在《后记》中解释道:“‘秀露’一词,亦别无含义。在农村生活时,日出之后,步至田野,小麦初生,直立如针,顶上露水如珍珠,一望无垠,耀人眼目,生气蒸蒸,叹为奇丽。今取以名集,只是希望略汰迟暮之感,增加一些新生朝气。”
“文革”结束后,先生计划写上十本集子,后来,果然写了出来——先生不愧是先生——总名《耕堂劫后十种》,这本是之二。初版于1981年3月,其时先生六十有八,近古稀之年矣,“老牛明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先生自勉,为之二取名《秀露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读大学时,首次读到《秀露集》。这也为我拜读先生之初。之前,只在中学课本里学过《荷花淀》,似乎与自觉的拜读,算不得一回事儿。——算得又能怎样呢!五体投地先生,但扪心自问,三十年来,到底读了多少,懂了多少,学到了多少?而人却已从青葱少年,蹉跎至两鬓斑白了,惭愧。
更惭愧的,心也斑白起来,这可如何是好!六十有八的先生,还在“略汰迟暮之感”,自己四十还未八,怎好意思浑浑噩噩,任凭“天凉好个秋”。
话书呢,却勾起岁月与流年的感慨,旁逸侧出了。或许,这也可归为围绕着书,而展开的一个话题罢。
天更“旁逸侧出”,农历刚九月初,却已大雪纷飞。不过,无论怎么纷飞,这是秋季的雪。——冬季的雪总要到冬季才下,冬天毕竟还不到呢。
俊义君所赠。文友赠给俊义君两套《耕堂劫后十种》,他转给了我一套,《老荒集》是其中之六。
作者孙犁。先生是落寞的,尽管先生作为一代文豪,今年是他逝世十周年,明年是他诞生百年。好在规范的文学界,还记得先生,人民文学出版社近期重新出版了先生老年力作《耕堂劫后十种》。只是,规范能占多少呢?——都这样罢,比如孜孜矻矻的俊义,更比如他搞的史学。
亏了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个中国文学界的特大新闻,先生十年前去世的新闻,终于得以更新。关于先生的新闻是这样的:1983年,当时的文学青年莫言,在《莲池》发表小说《民间音乐》。次年4月14日,先生在《读小说札记》的第一部分“札记”道:“(莫言)小说的写法,有些欧化,基本上还是现实主义的。主题有些艺术至上的味道,小说的气氛,还是不同一般的,小瞎子的形象,有些飘飘欲仙的空灵之感。”
不说新闻了罢,新闻与文学道不同,接着说先生。以虚年计,先生的“札记”,写出三十年了。但三十年过去,我们拿它与莫言的获奖理由——莫言用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将民间故事、历史事件与当代背景融为一体——对照一下,业内人士都能解读出来,相似之处是多么地惊人!先生的眼光是锐利的;同时,我们也欣喜地看到,莫言的写作是按照文学逻辑发展的。
莫言对他的伯乐,这样深情地评价道:“中国只有一个孙犁。他既是位大儒,又是一位大隐。按照孙犁的革命资历,他如果稍能入世一点,早就是个大文官了;不过,他后半生偏偏远离官场,恪守文人的清高与清贫。这是文坛上的一声绝响,让我们后来人高山仰止。”如此评价,是否可以看作规范的文学界人士,共同的心声呢?
这又能怎样呢,先生是落寞的,无论生前还是身后;尽管“一声绝响”,使得先生的“落寞”,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补偿。但随之一个更大的“落寞”,“中国只有一个孙犁”,落寞在了今天,今天的文学界和作家身上。
规范的文学界里,想来无人不晓得,这套书的作者是孙犁先生。先生终其一生,创作的作品,字数据说不过四百万字,但作品版本甚多。案头的这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每册在版权页和目录页之间,均空出一页,上书“纪念孙犁先生诞辰九十九周年、逝世十周年”字样。
先生的创作,如果以十年浩劫为界,前后两期,无论是主攻的体裁还是写作题材,或者审美追求,等等,呈现的风貌是不一样的,但在低音淡色这一风格上,倒是高度一致的。也是,“一九四五年,三十二岁,八月,日本投降,当晚狂欢。我很早就睡下了”。(孙犁:《善闇室纪年》摘抄)这样的人,即使到耄耋之年,也不会不“低音淡色”的,不管为人还是为文。《耕堂劫后十种》是先生的晚年力作。
在我的视野里,编辑、出版先生作品的,基本归为先生的知音之列,诸位无论版式还是封面,乃至字号、具体设计上,可以说无一不“低音淡色”。山东画报出版社1998年9月版的《耕堂劫后十种》,干脆弄成六十四开本的,纸张颜色呢,也顺势选择褪旧的黄色,低音淡色得可爱极了!拜读先生这么多年,记忆中只见过,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1月版的《孙犁代表作》,封面大红色,而且是硬封,但这是内封,外面还有一张软封的,白绿黑三色,略显张扬,可也不出“低音淡色”范畴。这很可能是囿于丛书,而不得不如此罢,《孙犁代表作》列“中国现当代著名作家文库”。
更甭说案头的这套!封面颜色是质朴的,版式设计是可爱的,字号大小是适中的,“低音淡色”之外,又分明有一种高贵,“荷花淀派”一般,先生自谦没有,我们却分明感受得到。
这套书为俊义君所赠。俊义君似乎也是一个“低音淡色”的人,自然,这“似乎”是与先生相比了。因了这套书的创作,“荷风荷雨荷花淀”的先生,晋升为“文伯文豪文曲星”。先生永远是俊义我们的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