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 然
外面在下雨,不是很大,淅淅沥沥的,路上的行人都撑起了雨伞,色彩斑斓的雨伞像一朵朵雨中盛开的花朵,整条街道不再死气沉沉,顿时变得绚丽多姿起来。张震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两只手捧着一杯热茶专注地望着楼下匆匆而过的一柄柄花雨伞,他不知道花伞下面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都有着怎样的故事。落地玻璃上映着他魁梧的身影,茶杯里翻腾出的滚滚热气袅袅地舞动着,玻璃罩上了一层细雾。
张震也不知道为什么,竟莫名地喜欢起了这样的雨天,他就那样的站着一动也不动,欣赏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雨,欣赏着一柄柄移动着的花伞。时间仿佛在他的世界里停止了,他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像一张白纸。目光散漫地洒落在窗外的街道上。嘴角往上翘着,棱角分明的脸上不知不觉泛起了笑容。要不是手机的铃声骤然响起,他会这样站着一直到下班。
手机在桌上唱着李宗圣跟林忆莲合唱的那首《当爱已成往事》。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歌,虽然很老了,但他还是固执地把这首歌设成了铃声。“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手机悠悠哀哀地唱着。
他快走了几步,来到办公桌前放下茶杯抓起桌上的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也许是哪个新认识的客户吧?张震这样想着,拇指轻轻一按接通了电话,电话那端出奇的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喂,您好。喂,请讲话!张震对着手机轻声呼唤着,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在他喂过几声之后,对方依然没有说话,然后手机里传来了一连串的忙音。
张震挂断了手机。可能是打错了吧?这样想着,把手机扔在了办公桌上,拿起茶杯又回到窗前。他站的位置跟先前一样,只是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窗外依然是那样淅沥着的小雨,街道两旁的树枝上挂着仅剩的几片黄叶,被小雨打得摇摇欲坠,偶尔一阵风吹过来,那几片叶子便也随风漫天轻舞。
虽然还是站在窗前,可是张震却没有了先前的恬静心情,可能是那个陌生的来电打乱了他的平静,他的思绪轻轻地蠕动起来。
雨点打在窗户上啪啪响着,然后流下一条条细细的直线。这小雨都下了一整天了,一点停下的意思也没有。张震在心里这样想着。突然一个名字在他的脑海里脱颖而出,在他的眼前一闪。
于小雨这个名字的出现让他有点猝不及防,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埋藏在心灵深处的名字,也许是跟这个雨天有关吧。窗外的雨依然,只不过已经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张震向上推了推鼻子上架着的眼镜,雨比刚才下得大了一些,淋得街上的人少了,淋得人心里湿漉漉的,张震的心温柔地颤了一下。
于小雨是张震的大学同学,当然不仅仅是同学那么简单,如果只是一个大学同学,是不会触碰到他那根温柔的心弦的。于小雨还有着张震第一个女朋友这样特殊的身份。他跟于小雨的相识就是在一个深秋的雨天。
那天雨下了整整一天,风也跟着肆虐了一天。张震看着外面的天气决定不去上晚上的课了,他把耳朵塞上耳机,蜷缩在被子里听着肖邦的钢琴曲。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寝室的老大从门外闯了进来。进来后就直扑到张震的床上,一把掀开了张震的被子。张震的身子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眼睛微微闭着,脸上还是沉浸在音乐里的陶醉表情,老大的嘴便一张一合地说起话来。
张震睁开眼睛,便看到老大上下舞动的两片嘴唇和嘴里那片翻江倒海的舌头正对着自己的脸。他唾沫星子四溅,像喷壶一样,张震的脸便不可避免地被灌溉着。张震摘下耳机,抹了一把喷在脸上的口水,让老大慢慢说。老大这才平静下来。
张震听明白了老大的意思,就是要上晚课了,辅导员提前去了教室,坐在最后一排准备搞突然袭击抓几个迟到和旷课的。老大说完,夹起课本一溜烟地跑去上课了。张震也迅速地起床夹起课本穿上了雨衣,往教室匆忙走去。
走出寝室,张震打了个寒颤,他没有想到外面这么冷,雨打在脸上冰冷冰冷的,风吹得他连呼吸都困难。他拉了拉雨衣上的帽子,把脖子使劲地往下缩,仿佛一只受了惊吓的乌龟躲进壳里不愿出来。
他加快了脚步低头向教室走去。他感觉到前面有人,便擦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向前看去,一把红雨伞和一个纤细的身影便不由分说地闯进了他的视线。走在他前面的女孩很吃力地撑着雨伞,弓着腰,两条修长的腿蹬得直直的,每走一步都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张震走在她的后面,边走边猜想着女孩的面容,也许是娇美的,也许像恐龙,反正两种可能各占百分之五十。张震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从着,想着自己的心事。
在他们穿过操场的时候,迎面刮来一阵狂风,风里夹杂着更加密集的雨点儿,张震眯起了眼睛。他透过迷蒙的雨水,看到前面女孩手里的雨伞强烈地摆动着,那个女孩似乎在跟狂风抗衡。然后那柄伞突然被风掀得改变了方向。女孩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鲜红的雨伞转眼间被风刮翻了个儿,仿佛一朵雨中盛开的喇叭花。女孩手一松,那朵喇叭花便随风飘远了。
女孩茫然地站在雨中,看着远去的喇叭花并没有去追赶,只是呆呆地站在雨中,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模模糊糊的一片,头发湿得一绺一绺的往下淌着水。张震紧走了几步,解开自己的雨衣扣,把女孩遮进雨衣下面。女孩先是一愣,等回过神来便顺从地钻了进去,一直跟着张震走到教学楼。
后来张震才知道女孩叫于小雨,跟他是一个系的,比自己低一届。女孩在雨中的样子让张震久久不能忘怀,于是他便处心积虑地策划了各种接近于小雨的方案,并且一一付诸实施。于小雨便在张震一个个圈套下,一步步走进了他的生活,跟他轰轰烈烈地谈起了恋爱。
于小雨是在一个雨天出生的,所以父母给她取名叫小雨。跟张震的邂逅也是在雨天,所以张震就特别喜欢小雨这个名字。不过在那个恋爱的季节里,张震感觉每天都是艳阳高照,有雨的天气离他们很遥远。
后来张震问于小雨,那天刮那么大的风你怎么还打雨伞不穿雨衣呀?怎么连这点基本常识都不懂?
于小雨却把头一扬撅起小嘴说,穿雨衣多难看呀!打雨伞才漂亮呢。她的回答让张震哭笑不得。
张震又问她,那雨伞刮跑了你怎么不追呀,站在大雨里发什么愣呢?
于小雨这次回答得更干脆,我知道后面有个男生一直跟着我,我想伞刮跑了他一定会给我追回来。我用那么无助的眼神看你你都不懂,谁知道你不但不追伞,反而来追人。于小雨说完,两个脸蛋红通通的,像熟透了的苹果。
即使在许多年以后,张震依然会时常想起于小雨说话时的表情,会想起他们曾经那么幼稚的对话,一帧帧一幕幕是那么清晰可见。在这样一个雨天,跟他们当初相识的季节和天气都是一模一样的,怎么能让他不对那段尘封的往事去回忆呢!
张震端着杯子的手微微颤了一下,都是过去的事了,怎么还去想这些呢?刚才那个陌生的电话难道会是于小雨打来的?是小雨找我吗?她找我干什么?张震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不禁心乱如麻。
要不是秘书来叫他,张震还会一直这样站在窗口想下去。秘书说下班的时间到了,车已经准备好等在楼下,张总要是没有其他的安排就可以回家了。
张震这才回过神来,放下茶杯揣起电话下了楼。他一头钻进汽车里,司机便将车径直开往张震的家里去了。那辆黑色的小汽车飞驰而过,卷起地上金黄的落叶,一溜烟消失在蒙蒙的雨雾中。
张震走进家门的时候,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摆放好了。陈锦然从厨房里出来,腰上还系着围裙。
快点吃饭吧。陈锦然说。
好。张震的回答向来是这么干净利落,惜字如金。
陈锦然是张震的妻子。张震跟于小雨的恋情是在火红的毕业证映照下曲终人散的,大学里的恋爱浪漫而青涩,很少能够天长地久,但却是能够让人回味的一段人生经历。陈锦然是在张震工作以后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两个人的恋爱没有大学里恋爱的那种浪漫和轰轰烈烈。就连张震这个平时爱浪漫的男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糊里糊涂地跟这个丝毫不懂浪漫的女人谈婚论嫁,可是现实就是这样,理想和最终结果也许会有分毫跟千里的差距。
张震走进卫生间去洗手,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张震连手上的水也没有擦便冲出卫生间。他从口袋里翻出手机,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张震抖着手上的水接通电话,听筒里依然很安静。
张震问,喂,哪位?电话里又是一连串的忙音。
张震挂上电话。陈锦然坐在餐桌边盯着他,两道目光让他感觉到自己很慌张,慌张得没有理由。
不知道是谁,连话都不说,可能是打错了吧。张震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陈锦然解释什么。
陈锦然只是表情淡淡地说,吃饭吧。
张震确定陈锦然没有异样,心里稍稍安稳了一些。他坐在桌旁,心里却想着那个陌生的电话一定是于小雨的,小雨找我一定有什么事情,要不然她是不会轻意给我打电话的。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张震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于小雨那里。
陈锦然虽然不如于小雨懂得浪漫,但无论相貌还是身材却丝毫不比于小雨差。陈锦然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结婚以后把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结婚三年以后他们有了女儿,爱情逐渐降温,退变成亲情的温度。张震是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家对于他来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要不是这样的雨天,要不是那个陌生的号码,于小雨这个名字他从来不会在家里无缘无故地想起。因为他觉得,在家里想起别的女人,是对家的背叛,是可耻的。
张震深深地自责,怎么会面对着陈锦然还有女儿想起于小雨呢?这在以前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要不是那个陌生的来电,他不会这样魂不守舍。
张震有睡前躺在床上看书的习惯,他每天睡前都会看些休闲类的杂志,放松一下一天来的紧张心情,同时也可以从中得到一些资讯。可是今天他却无论如何都看不下去,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于小雨的模样。他自己也不确定于小雨跟那个陌生的来电是否真的有联系,可他就是莫明其妙地把那个陌生的来电跟于小雨联系在一起。
他手里捧着杂志,眼睛盯着杂志上那些精美的图片,心里却在翻江倒海。上一次见到于小雨还是在他们同学会的时候。于小雨出现的时候,张震的心里还是稍稍有些紧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紧张。于小雨刚刚离婚,她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忧伤,看来还没有摆脱离婚给她带来的痛苦。
张震感觉有些酸,酸得让自己充满负罪感。其实他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不过是看到昔日的恋人如今落魄的样子,心里很不好受,很想为于小雨做点什么。当年的同学们都已成家立业,事业有成,不过四十岁能做上跨国公司总经理的也只有他张震。张震给于小雨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她无论何时何地,有事都可以找他,这个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可是他当时却没有留下于小雨的电话号码,因为他相信于小雨一定会跟自己联系的。他忘不了于小雨当时那充满感激的表情,更忘不了于小雨那凄美而哀怨的眼神。
张震想着,杂志竟不知不觉从手里滑落了。他一惊,急忙捡回杂志,转过脸发现陈锦然正盯着自己看。
你怎么了?想什么呢?陈锦然问,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哦,没什么,只是今天有点累了。张震慌忙地回应着,不敢看妻子的眼睛,因为他感觉自己的想法很卑鄙。跟妻子躺在一张床上,还想着自己的初恋女友,这种精神上的背叛都不如那些在外面找小姐的男人。那样的男人只不过是解决肉体上生理上的问题,精神上未必真的出轨,而精神上的出轨才是不可原谅的。
陈锦然平静地说,那别看了早点睡吧。
就在陈锦然的话音还没有落地的时候,张震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张震一激灵,迅速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手机里依然没有一点声音,然后又是挂断了的忙音。张震的手心里全都是汗,他分明感觉到妻子在背后看着自己,他如芒刺背。
张震灵机一动,对着手机说,什么?公司有事?那好,我马上就到。说完挂上电话。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很差劲的三流演员,在做着最低劣的表演。他转过身对陈锦然说,公司有事,我得马上去一趟,你先睡吧。
陈锦然还是头一次看到张震这么慌张,以为公司一定出了大事,说,好吧,路上要小心。
张震穿好衣服逃出家门,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逃什么。他开上车匆匆上路。雨还在下,一滴一滴的下进他的心里。他的车好像被人牵引一样,径直开到了于小雨家的楼下。
停车,熄火,点上一根烟。张震的动作有条不紊。雨刷器有节奏地来回刮着挡风玻璃,他的视线也一阵清晰一阵模糊。他透过玻璃,向三楼望去,那是于小雨的家。
于小雨的家挂着窗帘亮着灯,那灯光让张震感到温暖。窗帘上有个身影在晃动,那个身影有着优美的曲线,在温软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美。张震对这个身影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于小雨,他认得。
她在干什么呢?在焦急地等待着我?不会的,如果她真的有急事怎么电话打过来又不说话呢?她这么晚不睡难道是知道我会来?也许吧。张震在心里肯定着那个陌生的来电就是于小雨的。
窗帘后边的于小雨是怎样的心情呢?看到我之后会有怎样的表情呢?她会不会跟我……张震笑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么龌龊的想法。
烟头的火光在黑暗的车里一明一暗地闪动着。
窗帘突然拨开一条缝,屋里的灯光便倾泻而下,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窗帘后面。是于小雨!她依然那么美。于小雨坐在窗口向外面张望着,表情很淡然。雨夜里一束柔美的灯光,窗帘后一个有着美丽脸庞的女人,难道她是在欣赏这夜色中的雨吗?是的,她会在夜里欣赏这美丽的雨,因为她叫小雨,她对雨有着不一般的感情。而他张震也爱雨,爱这夜色中的蒙蒙细雨,他的生命里永远跟雨纠缠不清。
张震手握着方向盘看呆了,他觉得自己所看到的是一幅画,很美,有意境,有内涵。他忽然想,为什么不按照那个陌生的来电打回去呢,打回去不就知道小雨到底为什么找自己了吗?他拿出手机,翻出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号码,轻轻拨了过去。
“嘟……”张震的心情格外紧张,他望着窗口的于小雨,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在心里盼着,快点,快点,小雨,快点接电话!
于小雨仍然安静地坐在窗口,张震不知道如果真的是于小雨接电话,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电话在焦急的等待中接通了,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机械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您拨叫的号码正在通话中,请您稍后再拨。您拨叫的号码正在通话中,请您稍后再拨……”那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张震举着手机望着车外,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暮色中有了点点繁星,月亮露出半张脸正冲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