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你的温暖

2013-11-16 08:19王庆才
飞天 2013年11期
关键词:德吉阿妈高原

王庆才

哨所算不上是制高点,但站在这样一个高度,他感觉视野已经极尽开阔了——雪原无尽地绵延、伸展,冰川于匍匐中形成屏障。更远处的雪峰是城池、堡垒,荡起的雪雾像燃起的狼烟,将天地混沌成一色。

他用心捕捉着这冰原上任何一丝微妙的声音:风在冰层上滑行,就像河水在湍急地涌动。冰层在风中绽裂,在阳光下舒展身体……伴着这高原凌厉的季风,他的心也在欢快地跳动。透过冰冻的凝结,透过冷寂和沉静,他洞悉到了这高原深藏的温情,那是姿舞的雪花,是滚动的浮云,是阳光下消融的水,是萌动的绿意……他甚至能感受到一朵雪莲的绽放。

最让他痴迷和感动的是这里的阳光,水银般的底色中掺杂着一丝淡淡的晕红,果冻般的富有质感。在雪雾的山巅,太阳升起时,那涣散的光芒洇透了天宇,那流动的色泽像摊开的奶油,似流淌的乳汁,少有的洁净柔和。被这浓郁而又温暖的色泽浸染着,那水晶般的山体,显得凝重而通透。

那是他来到边防连的第一个早晨,他被那奇妙的景色深深地迷住了,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慨叹。恰逢德吉阿妈手持玛尼(经筒)在转山,看到他如痴如醉的样子笑了,说,那是雪域的精灵,是圣山夺目的光辉。德吉阿妈说,孩子,你是个幸运的人,与雪山相伴,你不会感到寂寞的。听着德吉阿妈的话,他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温暖。

德吉阿妈和她的女儿梅朵就住在雪山脚下。德吉阿妈十分虔诚,她一生大多时间都用以朝拜圣山。

后来他知道,德吉阿妈的儿子旺堆也曾是边防连的战士,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光荣牺牲了。德吉阿妈的儿子就埋在这雪山脚下。德吉阿妈从遥远的昌都来看儿子,后来就再也没走,她在这雪山脚下住了下来,她要守着儿子,守着这圣山。

德吉阿妈已经走出很远了,忽然又转过身来说,能攀上这雪域高原都是好样的。孩子,我会为你祈福的!

看着德吉阿妈蹒跚的身影渐渐远去,他听到有歌声传来,歌声不知来自何处,歌声像一缕柔细的清风,在这高山峡谷间轻轻回响:

那一天

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不为来生

只为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哈啊 啊

转山转水转佛塔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

后来,他常常听到这首歌。不知为什么,这首歌每一次都会触及他的心灵,让他莫名地为之感动。

他常常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凝望远处那座俊美的雪山出神,那美丽的山峰多么像一个冰雪美人!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她,那个让他爱恋了很久的女孩。女孩是他高中的同学,是县一中的校花。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她的美丽,让他记忆最深刻的是她文静而又含蓄的笑容。那时候,她是许多男生暗恋的对象,在班里,他是唯一一个不敢同她讲话的人。他和她是前后排,他每天都可以感受到她秀发的清香,那真是一头浓密的秀发,永远都是那么的黑,那么的光洁。那天,他发现她的头上落了一只草蛉,草蛉的模样有点像蝴蝶,它也有一对漂亮的翅膀。这种飞虫家乡的田野里随处可见。可这次它选错了地方,它把那只绿色的发夹当成了植物的嫩芽。于是,他将那只草蛉和它眼中的嫩芽分离了开来。他的动作显然是惊动了她,她回过头来,看到了捉在他手中的那只草蛉。最初显然是有些误会,但看到了他腼腆而又诚实的目光,便什么都明白了。她说,徐建中,谢谢你!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他的性格有些内向,这源于他的自卑。他来自农村,家里条件比较困难。他平时没有什么零花钱,在学校的食堂,他选择的总是最不好的饭菜。班里的同学结伴看电影,生日聚会,他从不参加。能吃一回雪糕对他来说都是奢侈。他记得为了听歌曲,他可以在音响店的旁边一站就是半个小时。除了优异的成绩,他几乎没有什么让人欣赏的,这就决定了他做人的低调。

记得有一次,她被街上的一个泼皮纠缠。那个泼皮的劣迹大家早有耳闻,尽管她的恐惧和无助让大家都感到心痛,但却没有谁敢惹那个无赖。他不知道她求助的目光是不是也望向了他,就是那么不经意或者说是不抱希望的匆匆一瞥,竟让他陡增了许多勇气。

看到有人敢管闲事,泼皮有些吃惊,泼皮说,你想英雄救美是吧?泼皮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子。泼皮没想到他会上来抢刀子,而且就让他抓住了刀刃。他将刀子在手中用力一折,刀子就断成了两截,同时,他的手也被刀子割伤,流出了鲜血。泼皮到底是胆怯,慌忙溜了。那一次他伤得不轻。她用手帕为他一边包扎伤口,一边轻声问他,徐建中,你疼吗?这个被多少人呼来唤去的名字,在她的嘴里叫出,竟显得如此的亲切。他看得懂她的目光。那一刻,他忽然有了一种做英雄的快感。不知为什么,自那以后,他对军营就有了一种向往。后来他毅然报考了军校,她也考上了她心中理想的大学。军校毕业后他来到了雪域高原,而她则去了南方的一座城市。

这里的海拔高度超过了5000米,年平均气温低于零度,昼夜最大温差30多度,冬季长达六个多月,一年里17米/秒以上大风天占了一半,空气中的氧含量不到平地的45%,而紫外线强度却高出50%。

刚来时,他遇到的最大的问题就是吃饭。在边防连饭堂前,有一个“吃饭比赛光荣榜”,这是一种特殊的竞赛。高寒缺氧,士兵们大都不想吃饭。于是,吃饭就成了一种互相激励的竞赛:吃一碗及格,两碗良好,三碗优秀。吃了吐,吐了再吃,一直到“光荣榜”上有名为止。

他记不清已经几天没有认真吃过东西了,连长亲自为他盛了一碗饭,说,吃,这是命令!连长说,别他妈当孬种。连长的表情很严肃,说,你当吃饭是享受口福?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吃饭是为了生存,是为了站稳守防的脚跟。

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坚强,当然,他也从不隐瞒自己的脆弱。

一次外出巡逻,在翻越一道冰大坂时,他被拖垮了,他差不多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甚至丧失了生的意念。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那些迁徙的候鸟。

那是一群多么勇敢的鸟啊!

雪线下,跳跃的画面是一群奋飞的鹤,它们跃动的翅羽在阳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那极富动感的完美组合就像士兵们出操的队列,像摆开的方阵,像突击的勇士;借助风的号角,在山谷中追逐着上升的暖气流,不断盘旋上升。面对生命极限的考验,它们互相呼唤鼓励;在强硬的气流中,不断地迂回,集结再集结……鹤的执著和顽强深深触动了他。望着那群飞翔的鹤,他无端地就有了一种冲动和力量。他觉得自己也是一只候鸟,从温泽湿润的南国,飞过了高山大河,来到这雪域高原……这么想着,他也有了一种飞跃的渴望。

上高三的那年,他骑着单车载她去距镇子20公里远的雁溪湖游玩。他们那里是江南水乡,正是稻谷飘香的季节,运河两岸翻滚着金色的稻浪。景色显得很是迷人。他骑得飞快,吓得她高声尖叫,抱紧了他的腰……这之前从未有女孩子这么亲近他,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车技并不好,在水库边松软的草地上,车子摔倒了。两个人非但没有感觉到疼痛,相反都爆发出一阵笑声。两人都没有马上爬起来,绵软的草地让人感到很惬意。他们望着天空中悠悠的白云,思绪浮想联翩。

看到湖边有个苇草搭的亭子,于是他为亭子命名:陶然亭。并吟诵了白居易的诗:更待菊黄家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他很为自己的创意而得意。她也不甘落后,为亭子命名:爱晚亭,同样吟诵了“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句。两个人为谁起的名字更好发生了争执,并各抒己见,互不相让。后来两个人决定用“相面”的游戏来确定名字的归属权。“相面”就是对峙的双方互相对视,不许眨眼,否则算输。两人都很较真,她一把摘掉了眼镜,那样子很有些盛气凌人。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目光直视对方。他努力做到目不转睛。最初他只看到她乌黑的眸子和她眼中水一般荡漾的波光。但很快,他看到了她目光中流露而出的笑意。再后来,在她的眼中,他看到了更多的内容。那是热情、是爽朗、是沉思、是恬静……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慌乱和悸动,最终是他败下阵来。

那天,他们畅谈起各自的理想。他的理想是做一名军人。他说不清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一想到军人,想到军营,他心里便抑制不住有些激动。她则希望自己变成一只鸟……飞向蓝天,飞向她心驰神往的地方……说到兴奋处她竟展开双臂鸟儿般在草地上奔跑起来。

在湖边的草丛中他们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鸟巢,里面有只毛茸茸的小水鸟,这真让她惊喜万分。她将小鸟捧在手掌里,贴在脸颊上,问他可爱不?他想说,像你一样可爱!可话到嘴边他却忍住了没说。

他将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交叠在一起,做了个取景的姿势:纯真的少女和可爱的雏鸟,背景是飞扬的苇絮和深蓝色的湖水。画面真是太生动了,怎么看都是一个关爱生命的主题。咔嚓一声,他将这美好的瞬间收藏在了心里。

来哨所一年多了,他和兵们的关系很融洽。因为平时跟兵们打成了一片,所以深得兵们的信任。

一天他去了一班的宿舍,进了门,发现气氛很是活跃。宿舍里,几个兵正在传看一样东西,看到他进来,大家立马安静了下来。他看到一个兵正准备藏一样东西。他说,有什么喜事不能同我分享?他把手伸了过去。兵犹豫了下,但还是将手中的东西交给了他。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眉清目秀,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

他问是谁的女朋友?没人吭声。他说,照片是谁的?依然没人吭声。他拿着照片做出要走的样子。一个兵急了,说,我的。他说,你的女朋友挺出众的嘛!干嘛掖掖藏藏的?兵的表情有点沮丧,说,已经吹了。

他问为什么?

兵说,嫌咱是个高原兵。

兵的话忽然让他的心情有些沉重。他将照片小心地装到兵的口袋里说,吹了不怕,天底下好姑娘多的是,咱边防连没有一个孬种,都是好样的,不愁说不上媳妇。

一个兵说,徐排长,你的女朋友一定很漂亮吧?

他说是的,很漂亮。他的回答自信而又肯定。

一个兵说,咋从来没听排长提起过?怕是也吹了吧?

他说,怎么会?女人会爱上俯视她的男人,男人会爱上仰视他的女人。我们站在这样一个高海拔的地方,女人怎样看我们都是需要仰视的。

他的话一下子把兵们都逗乐了。

……

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最关心的就是他的婚事,时常打电话来问他。他说,妈,你放心,你儿子剩不下。母亲说,村里和你一般大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他说,妈,你放心,耽误不了你抱孙子。母亲用试探的口气说,要不在家乡给你说一个?

母亲居然真就给他寄来一张照片。姑娘鹅蛋脸庞,眼睛不太大,但笑盈盈地望着他,模样还算受看。

母亲在电话中说,姑娘是村里的代课老师,有文化,人品也好,只要他愿意,人家可以到高原去。

电话中他好半天没有吭声。母亲说,人家说了,不在乎他是个高原兵,不在乎环境艰苦;人家什么都不在乎。

他说,我在乎。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清楚,自己心里是装不下别人的。

那天他给远在南方的她打电话,想对她说家里给他提亲的事,但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在电话里一连问了他好几遍到底有什么事?他说,没事,就是想听听她的声音。她说我正忙!

他说,你随便说几句。

她说,你让我说什么?

他说,说什么都行。

她说,我正忙。

电话那头突然就沉默了,不知为什么,电话就挂了。

真正确定恋爱关系还是在大学期间。他们最初的交往是朦胧而又含蓄的。他上的军校在北方,而她上的大学在南方,两人虽相隔千里但心却是相通的。于是,之间的距离似乎也并不存在。

他记得那一年的寒假,两个人在家乡县城的小站不期而遇,两个人都无法表达内心的喜悦。时间已是深夜,正是隆冬时节,那一年的冬季好像显得格外的冷。她穿得有些单薄,他看到她弱不禁风的样子,忙脱下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她显然也不想他冻着,便有意推辞。他想让她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合格的军人,怎么可能会畏惧寒冷。她不由分说,硬是将自己的围巾系在了他的脖子上。在车站旁边,一家简陋的小饭馆里,他们要了两碗米线。热腾腾的米线端上来了,两人互相谦让着,都吃得很慢。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光线柔和得让人感动。默默无语中,不时抬头望一眼对方,气氛好温馨啊!他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米线。老板娘在两人的目光里看出了些端倪,说,是恋人吧?他不知道老板娘是怎么看出来的?老板娘笑说,恋爱中的人都是幸福的。的确,两人的目光炽热而又羞涩。两人是第一次被挑明关系,他在心里有些感激老板娘。他相信,那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米线。

那天他离开哨所,去边防连接一位刚入伍的新兵,在下山途中遭遇了雪崩。他被那巨大的洪峰般的气势震撼了。有如坍塌的山体,似融解的冰河,那巨大的整体瞬间分崩离析。那无法阻止的力量,飞瀑般地泻落,如洪流奔涌,他刚感觉到那逼人的寒意,那飞扬的雪暴便席卷了他。面对那强大的无边的虚空他茫然无措,身体随着落雪的狂流飞速直下,瞬间就被淹没了。他犹如在黑暗中匍匐——突兀、柔软、坚硬、沉重、压抑、窒息……突然,他又冲出了迷雾,在凌厉的有如刀锋般的张弛中起伏不定,但紧接着他又被厚重的黑暗吞噬。他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地陷落。这暗河般的激流,不断地积聚着能量,如海啸般的狂潮再度掀起滔天巨浪,又一次将他抛向了半空……再落下来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毡房里,身下是厚实的毡毯。旁边架着一盆炭火。那一刻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感到头痛难忍,但很快他就恢复了记忆。他是遭遇了雪崩,难道雪崩没有将他掩埋?是死里逃生?他看到德吉阿妈和她的女儿梅朵站在自己的身边,德吉阿妈正在用雪为他揉搓身体。他发现自己赤红的肌肤和身下的毡毯形成鲜明的对比。梅朵感觉到了他的苏醒,激动地叫起来:阿妈,醒了,醒过来了。德吉阿妈停下了颤抖的手,把脸贴了上来。他感觉到了德吉阿妈滚烫的额头。德吉阿妈说,孩子,你是个幸运的人,你只是冻坏了,没什么大碍。他困惑地望着德吉阿妈。德吉阿妈说,这么大面积的雪崩,真是太可怕了,雪浪把我们的毡房都要掀翻了。是我的小梅朵,是她发现了你。德吉阿妈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脸上重又露出了笑容。

梅朵已经十岁了,是个招人喜爱的小姑娘。红润细腻的脸庞上一双大大的眼睛显得纯真而又羞怯。她的头饰很特别,是一串缀着银链的绿松石,映衬着那一头细密均匀的小发辫,显得俏皮而又活泼。梅朵不是德吉阿妈的亲生女儿,是德吉阿妈抱养的一个孤儿。德吉阿妈原来孤身一人,自从有了梅朵,她的生活变得充实了许多。

边防连的兵们和德吉阿妈相处很好,经常来看望德吉阿妈,为她送来米面油之类的生活用品。德吉阿妈把兵们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他感到了德吉阿妈温暖慈祥的目光。他想翻身起来,却遭到了德吉阿妈的制止,德吉阿妈说,孩子,你会好起来的,但不是现在。

小梅朵忽然俯下身来,将自己脖子上的一个东西摘了下来,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是个银质的噶乌,那个圆形的小盒,外表雕饰非常精美,还镶嵌了红宝石和绿松石。他知道,那是小梅朵祈佛保佑、护身避邪的吉祥物。他的眼睛忽然就湿润了。

那一刻,他忽然又听到了那熟悉的歌声:

那一天

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不为来生

只为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哈啊 啊

转山转水转佛塔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

记得那次回家探亲,在返回部队的途中,他绕道去她所在的那座城市看她。因为之前并没有通知她,所以当他出现在她面前时,竟然让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说,怎么……事先……不打声招呼?他看到她眼神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在公司的门口,她遇到了她的同事,同事朝他多看了两眼,这愈发的让她感到了紧张。她说,远房表哥,到这里出差,顺路来看她。她脚步匆匆,好像有意和他保持着距离。

在那家叫“静听流光”的茶楼里,两个人默默地品着茶。音乐是那种柔细的能够深透人心的旋律,这清静的而又略带愁绪的抒情,让他有了一种对流逝情感的追忆。那淡淡的伤怀,竟莫名地在他的内心洋溢起一丝细腻的柔情。他在心里笑了下,说心里话,他还真有些不太适应这个环境。

一年多没见面,仿佛是换了一个人。头发是烫过了的,唇膏让她的嘴唇看上去很鲜艳。她打扮得很时尚,他则一身戎装,两个人的装束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他在想,作为一个军人,应不应该来这样一个小资情调的场合和女孩子喝茶?

她精心修饰并涂了色彩的指甲有些晃眼,还有短裙下颀长的双腿,细根凉鞋……他将目光挪开去。暖色的墙壁让他感到了一丝温馨,他看到了那盆米兰,茎叶垂落到了地面,细小的花瓣开得热烈,像高原的落雪,极富动感。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高原,想到雪山,想到了哨所。

她说,你在想什么?

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烫,他想自己一定脸红了,其实他的脸始终都是一种颜色,无法褪去的紫色的高原红,那是高原特殊的馈赠。

她说,你……还好吧?

他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问,想想她已经好久都没有同自己联系了。

他望着茶杯,水中的嫩芽悠悠地沉浮着,像飞扬的雪花。

一开始,他还显得有些拘谨,但气氛是能够感染人的,音乐在缓慢地抒发着激情,他知道那是风笛的悠扬,但在他听来,那风笛分明是裹挟着山风。于是,在这抒情中,高原再一次铺展开来:开阔、辽远、苍莽、凝重,天的湛蓝和云的清静,落雪的厚重深沉……所有这一切在不知不觉间又一次深透了他的内心。

他说,你见过真正的雪峰吗?你知道她有多美吗?为雪山的纯粹质朴和洁净无瑕,他曾不止一次地感动过,在他的眼里,雪峰是那般的晶莹剔透,有如霞光彩玉,或一束燃烧的火炬,在苍茫的寂静中散发着智慧的光芒。面对它,你除了感动,不会感觉有任何的瑕疵。说到雪峰,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的确,在他心里,那些耸拔的雪峰就是圣洁的女神,是高原真正的守望者……

他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起来。他讲得兴致勃勃,而她好像并没有被他的讲述所感染,或者说,对他的讲述她根本就不感兴趣。

她说,那么恶劣的环境……你们就不觉得苦吗?

他点燃一支烟,狠吸一口说,是苦,但苦得值。严重的高寒缺氧,强烈的紫外线辐射,肆虐的狂风暴雪,他和战友们每天的实际睡眠时间只有四五个小时,因为经常感到缺氧,半夜醒来后难以入眠。外出巡逻,背上二三十公斤的装具爬五六千米的高山,而且一走就是几天,饿了吃压缩饼干,渴了化雪水,夜晚有时住在牧民家,但更多的时候睡在雪窝里。身体和意志稍微差一点的人就完蛋了。战士们常年离不开棉衣。从春到冬看不到一丝绿色,大雪封山的时候甚至几个月看不到裸露的山体和脚下的土地。罐头和干菜吃得人一听开饭的哨音就发憷,见了绿色的植物就想冲上去咬。他记得哨所里有一个兵,在山上坚守了一年多。那一次回家探亲,当汽车来到开阔的草原上时,他看到路边有一棵大树,竟激动不已。他让司机停下车,然后朝大树奔去,到了近前,他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大树不放,以至于泪流满面。哨所的兵,回家探亲时,大多都不会直接回家,而是要在边防连位于山下的休整训练的基地休养一段日子,他们怕回到家里自己的样子让父母看到了会心酸……他没有同她讲这些,这些话他只能埋在心里。他觉得,当兵就不能怕吃苦,军人的职责就是奉献。

她的手机频频有电话打来,每次她都是躲到一边去接听。有一次她的声音大了点,在他听来,那语调多少显得有些暧昧,应该不是普通的朋友。挂了电话,她可能感觉到了什么,说,公司的同事,又说,是部门的经理。他看到她的脸微微有些红,表情多少显得有些不太自然。

后来又有电话打进来,她就没接,可能是出于礼貌,后来她把手机关了。

两人谈话的内容有着很大差异,她谈的更多的是期货,是股市,是房价,是收入……言谈举止间处处表现出自信和优越。他想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女孩了,的确,在她身上,他已经找不到一丝从前的记忆,更看不到一丝乡土的痕迹。她没有了最初的纯真和质朴,变得功利而又现实。而他依然是那么的保守、固执,依然是那么的真诚、执著;他不知道这差距一直都存在还是后来才有的。

她说,把自己交给高原,你觉得值吗?

他觉得没有什么值不值,只有愿不愿意。

她说,你不后悔吗?你就没有想过要离开那里?

他埋头吸着烟,没有做声。

他从来就没有对自己的选择产生过怀疑,自从他决定要做一名军人那天起,就从没有后悔过。他从未想过要离开那里,对军旅、对高原,他义无反顾。

好一阵沉默,两个人都不看对方。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透过宽大的茶色玻璃,看到城市的街道上喧嚣的车辆和人流在灰色的格调里涌动着。他不喜欢这颜色,他更喜欢那种圣洁的白雪般的色泽。

她说,我们毕竟离得太远了,想到那些雪山,我气都上不来……

他没有回答。他听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响了一声,有如冰层的断裂,就像高原的季风洞穿了他的胸膛,让他感到阵阵的隐痛。

午后的阳光显得有些惨淡,蠕动的光线正不断地隐退着和悦与鲜明,他分明能感觉到她有些心神不定。她尽管就坐在自己身边,但他感觉到两个人的心跳并不在一个频率上,她的脉率不像他这么彰显,这么热烈,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畏缩和怯懦。

部队上一直有这样一种说法:嫁给了军人就嫁给了寂寞!他知道,寂寞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承受的。

茶的韵味很浓,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的清香。

记得上大二那一年,有天她给他打电话说,做梦收到他送的鲜花。只可惜,她说,是梦!那天,放下电话,他立马去花店买了一束鲜花,然后,登上了南下的火车。他坐的是一趟过路车,车上根本没有座位,他差不多是站了十几个小时。到站下车时,他已经不会走了。他去了她所在的那所院校。那天正好是周末,他找到她的宿舍,她却不在。她的同室告诉他,她出去做家教了。无奈,他只好饿着肚子在学校门口等。当时正下着小雨,他立在一棵大树下,为了那束花不被雨水打湿,他将花裹在了怀里。就这样,差不多又站了四个小时,浑身都湿透了,上下牙直打架。终于把她等来了。她看到站在雨雾中的他惊呆了,喊了句:徐建中,然后说不出话了,手上的伞都掉了,捂着嘴一边流眼泪一边走过来,抱着他喊:“你傻啊,你好傻啊……”那一刻,他也忍不住了,泪水和着雨水在脸上恣意地流淌……

缄默也许是一种最好的表白。他知道,是曲尽人散的时候了。

他喝光了杯中的茶水,将手中的烟掐灭了,就像熄灭了一截火焰,同时熄灭的还有他那段不成熟的爱情。

他没有在那座城市逗留,当晚就登上了西去的列车。临走前她坚持要去送他。在站台上,他看得出她显得有些内疚。她说,我们俩……其实……不该……耽误你这么久……他笑笑,说,没啥,我还当你是好朋友。尽管说得很轻松,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还是痉挛了下,但很快就释然了。他想是高原给了他宽阔的心胸,是高原教会了他平静和坦然。在他看来,宽容更是一种爱。

火车就要启程了,临上车前他忽然端端正正站直了身子,然后很标准地朝她行了个军礼!他觉得作为一名军人,什么时候都应该像个军人,什么时候都不辱军人的形象。那一刻他看到她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火车终于开动了,伴着铁轨的铿锵声,他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首歌:

那一天

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不为来生

只为你的温暖

……

天上的仙鹤借我

洁白的翅膀

我不会远走高飞

飞到理塘就转回

……

那是高原的呼唤,他知道,他的心已经和高原凝在了一起。他已成了高原的一部分,他将永远属于那冰封的原野,属于那高山哨所;他将永远也离不开他深深热爱着的那片美丽而又圣洁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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