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黑了,老曹回了家,开始跟老婆算账。
老曹坐在炕上,腿盘得不紧,裤裆里尽是钱。除了钱,裤裆里还有一盒纸烟,一个一次性打火机。老婆坐在灶堂里的草墩上,面前守着一斗盆红萝卜白萝卜,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在削萝卜顶子,刮萝卜上的毛胡子,要腌一瓮咸菜。瞥了老曹一眼,老婆直想笑,这老东西,又要算账了!
老曹年年要跟老婆算一回账,今年自然也不能例外。活着就不能例外。他“啪哒”一声打着打火机,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慢悠悠说,场光地净了,该卖的都卖了,我得跟你算算账!又抽了两口烟,老曹奇怪地说,哎呀,你咋不吭声?老婆问,你把胡麻也卖了?老曹说,不卖喂耗子呀?留了一布袋等着换油,别的都卖了!又抽了两口烟,老曹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要跟你算账,你咋还不上炕?老婆说,不上,你在炕上算你的账,我在地下刮我的萝卜,两不耽误,这不挺好吗?老曹说,嗯,挺好!接着,老曹开了正本。跟往年一样,老曹先对老婆交代收入。今年的收入大体上一共四项。主要的一项自然要数卖粮。这一项最复杂,玉米、谷子、黍子、苦莜麦、胡麻、山药、黑豆、黄豆啥的有若干种,价钱贵贱不一,哪一种打了多少斤,一斤多少钱,一样一样得跟老婆说清楚。另一项是卖了三只羊一口猪,羊和猪各是多少斤,价格是多少,得说清楚。另一项是上边给的种粮直补款,按亩数和粮食品种折算,多少亩多少钱,得说清楚。最后一项是儿子闺女接济他老两口的钱,一共几人次,一次多少钱,也要说清楚。家里养着一群鸡,卖鸡蛋的钱,本来也应该算是一项固定收入,由老婆经手,边下边卖边花了,零时买了针头线脑啥的,还吃了一部分,也就忽略不计了。一年里的收支,老曹都靠脑子记,忘是忘不了,但免不了有张冠李戴的地方。大约用了半个钟头多一点儿,连着抽了三支烟,老曹不住口念叨着,一边算一边说给老婆听,总说把收入算清楚了,也跟老婆说清楚了。那四项加起来,今年家里的收入,总共是一万二千五百一十三块六毛四分整。这可是八米二糠,一点儿都没含糊。老曹说是说清楚了,老婆一直没停手,已刮了半斗盆萝卜了,她到底听进去了没有啊?老曹觉得不大靠实,觉得有必要考考她。老曹冷不丁问,今年苦荞麦多少钱一斤了?老婆没抬头,回答说,一块六,比去年贵两毛。他紧跟着又问,黄豆呢?胡麻呢?话音没落下,老婆马上接嘴说,黄豆两块三胡麻两块七毛五分!这老婆儿,大字不识一个,常年也就喂猪喂狗,可亏处有补,记性倒是好得出奇。他放心了,呵呵笑出声来。
窗纸发暗,家里黑下来。老婆的老花眼看不清了,开了灯,没再刮萝卜,动手做饭。老曹下了地,去牛圈给牛添了一筛草,顺便撒了一泡尿。返回家,他又盘腿坐在炕上,叼着一支烟,接着结算支出。支出就更复杂了,大体上分三项。头一项是购买化肥、子种、农药的钱。再一项是家里的日常开销,比如电费、水费、合作医疗费、亲戚娶儿聘女生了孩子过满月上礼、村里死了老人送幛子、添置新农具、买鞋买袜买衣裳、客人来了打酒割肉啥的,抽烟也花了不少。再一项就是借出去的钱。有人起房盖屋、生病住院上门借钱,张开嘴了,总得让人家合上吧?这也有好几笔。头一项是整账,二四得八,三下五除二,没抽罢一支烟,老曹就把它搞明白了。第二项乱无头绪,得分门别类一项一项算出来。他闭眼想一阵,睁开眼扳着指头算一阵,直到老婆把饭做熟了,还是乱无头绪,烦躁极了,有点想发火。老婆说,先吃饭吧,大长的夜,吃了饭再算不迟。老曹扔了烟头,气呼呼地说,吃就吃!
晚饭是小米稀饭,还有晌午剩下的几个莜面苦菜饺子,有稠有稀。揭开锅一家热气,气里有饭香味儿,闻了就觉得肚里空堂堂的,还真饥了。端着碗吃饭,老曹的注意力不在饭上,还在想钱。才是他娘的怪了!他嘟嘟囔囔说,电费一个月明明也就三十四五块,咋就不勾头了?放着饭不吃,还在瞎鼓捣?老婆没好气地说,吃饭吧,多大个事儿,勾头不勾头吧,跟别人没关系,我还能把你给吃了?老曹不满地哼了一声说,话哪能这么说?明人不做暗事,不勾头好像就是我把钱给糟蹋了,我能背这个黑锅吗?老婆说,不给你背黑锅。老曹说,那也不行,眉毛胡子就不能一把抓!他犟劲儿上来了,老婆不再搭理他。
支出这一项,老曹真费了大劲儿,晚饭后又算了好久,屁股都坐疼了,才有了结果。三项加一块儿,总数是七千一百八十九块九毛一分整。他点了一支烟,把这个数字在脑子里转了两圈,长出了一口气。老婆饭后没刮萝卜,没看电视,坐在炕上打盹。好了!老曹说,听着,我给你报报账。老婆没觉察,还在打盹。他想喊一声,老婆陡地醒了。她眨眨眼,绕家扫了一圈,不解地问,三表弟走了?这下把老曹弄糊涂了。三表弟?老曹纳闷地想,这哪跟哪啊?忽然,老婆呵呵地笑出声来。老曹更摸不着头脑了,愣在炕上。老婆笑得鼻涕眼泪,上气不接下气。老曹瞪着老婆,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脊背顿时凉了。老婆笑着说,我……我做梦了,我梦见三表弟又来咱家借钱。老曹又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恼怒地说,神经病,我还当你疯了哩!老婆拍拍又红又亮的杏木炕沿说,我梦见三表弟就坐在这儿,说是要再借五百块钱。老曹生气地冲老婆吼,什么?再借五百块?好吃懒做的东西,他还张得开嘴?没等老婆搭话,老曹翻翻眼睛说,噢,对了,他没真来,你是在做梦。老婆说,做梦。老曹惊惊咋咋叫了一声,高兴地说,哈呀,你的这个梦可做好了,他今年借过两回,一回五百,借走一千块啊,我刚才少算了一回,只算了五百。两人同时哈哈大笑。多亏这个梦帮忙,又找回了五百块钱。五百块钱呀,能买多大一堆好东西啊!好好好,加上这五百块,今年的支出就不是七千一百八十九块九毛一分整了,成了七千六百八十九块九毛一分整了。老曹心情好极了,马上点着一支烟,狠狠抽了两口。好了!老曹说,我给你数念数念,今年咱家的收入除去花销,尽落四千八百二十三块七毛三分整。老婆吸溜一口气问,还三分整?老曹抽着烟说,那是,有零有整!又说,当然了,借出去的钱不能算是花销,迟早要还回来嘛!老婆想想说,一年没白受,比去年多……多了二三百哩!钱这时候还是堆在老曹的裤裆边,硬币闪闪发光。他伸手搂出来,数出一沓钱,抖了两下说,哼哼,跟上我,你受不了屈!老婆扁了嘴,头歪向一边。老曹把数好的钱装在自己的衣兜里,将剩下的一堆钱往老婆跟前一拨拉,晃晃手说,老规矩,一人一半,我装了我的一份儿,两千四百一十块,零头全归你啦!老婆把钱整了整,看了两眼,下地要放在堂箱里。老曹说,数一数,当面数钱人不恼。老婆就一张一张笨拙地数,数了半沓忘了,又重头数。老曹叼着烟,眯缝眼瞅着老婆,怪声说,呀,眼睛挺亮的嘛,咋你现在不打盹了?他这么一圪搅,老婆又忘了,又从头数……
关了灯睡觉,老曹没一丝睡意。他处在兴奋状态。每年跟老婆算了账,标志着一年的农活正式结束了,进入了漫长的冬闲时节。他这人没别的手艺,也没别的想法,连一头牲口都没贩过,起房盖屋吃喝穿戴啥的,全跟土地把话。他当初娶老婆的钱是土地给他的,供儿女念书的钱是土地给他的,给爹娘办后事的钱是土地给他的,他手里的活钱、活钱带给他的快活,也是土地给的……五行相生,讲究水生木、木生火、土生金啥的,他信这个理儿。土就是能生金,不信行吗?他是庄稼人,离了土地寸步难行,屙不开尿不开。话说回来,他把自己也给了土地。土地就是村外梁上坡上沟里的那些土地,土下生上熟,开春了种上,庄稼小苗上来了,草也跟着上来了,杂七杂八比庄稼上得还多,长得还快,拿起薅锄大锄一遍一遍锄,草锄得干干净净,庄稼跟着就长高了开花了吐穗了结籽了。一不留神春天变成了秋天,庄稼黄了熟了,放下锄拿起镰刀割田,背回驮回拉回村边的土场上,过去是摔着梿枷打,牲口拉着碌碡碾,现在进步了,用上小四轮了,开上转一气圈儿完事儿。秋后还有一件大事,雨把地打硬了,太阳把地晒硬了,风把地吹硬了,庄稼把地吃硬了,人的脚牲畜的蹄子野兽的小爪子把地蹬硬了,上冻前务必得赶上牛犋把地耕一遍。只有把地耕了,才能松下一口气。种庄稼可是世上最提心吊胆的事儿了!庄稼是一种脆弱的植物,最怕折腾了,怕旱怕涝怕虫子怕冰雹怕霜怕风,啥都怕啊,啥都能要它的命啊!种子入了土,有操不完的心,庄稼人就睡不成一个安身觉……一年一年下来,他的腰就这么弯了,头发就这么白了,人就这么老了。老曹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月色皎然,窗上摇影,夜静得让人心颤。他睡不着,爬在炕上一支一支抽烟。老婆翻了一个身,开口说,睡吧。老婆的口气很轻,夜的寂静中,听上去声音蛮大的。老曹原先以为老婆睡着了,没想到她还醒着。她说,你再不睡,我、我可睡了,困了!老曹脱口哦了一声。这老婆儿!老曹差点笑出声来。秋后算了账,夜里他必定要跟老婆疯上半夜,疯得天不知地不觉的。一年比一年老了,疯不出多大名堂了,挂着羊头卖狗肉了,可老规矩不能坏,还是要疯,能疯成啥样算啥样吧。现在,老婆还没睡,就是在等着他疯。老曹暗暗笑着拈了烟头,嘴里说,哈呀,差点儿把这么大的事给忘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落光叶子的树,显得干净利落。从今天起没事了,要开始吃饱耍饥过一个冬天,老曹的心情说不出的舒坦。早饭后放下饭碗,他破天荒吹了一声口哨,声音不多响亮。老婆听了,白了他一眼,挖苦说,手又发痒了吧,又想起你那二十四块狗骨头了吧?老婆说的二十四块狗骨头,哪里真的是什么狗骨头,那是在揭他的老底,指的是耍钱的骨牌。老曹咧嘴一笑,一脸的陶醉,拈着两个指头说,嘿嘿,还真是,捏起那玩意儿,真像捏住了小媳妇儿的奶头,就别提有多得劲了,太过瘾了!老婆摇摇头说,不对,小媳妇儿的奶头,哪比得上你那狗骨头?老曹愣了愣。当初,老曹跟老婆结婚是在腊月十二。腊八是个节日,家家户户要从河里刨一块冰,背回来立在街门口,叫“腊八人”,供上由小米、黄米、高粱、麦子、红豆、红枣啥的熬成的红熬粥,祷祝敬神。他结婚那天,四天过去了,门口的那块冰还没消,晶莹剔透,亮得晃眼,来贺喜的人未曾进门,先就觉得喜气。迎亲骑的是小毛驴,仪式是村支书主持的,喜宴是一热一冷两道大菜、浑源老白干酒、主食是素油炸糕,贺喜的人吃喝得多红火啊!夜里老曹把客人送出大门外,站在“腊八人”旁边,心里有一种毛茸茸烧乎乎的感觉。他想,从今往后,我也是有媳妇的人了!月亮快圆了,像是姣好的面孔,地上亮亮的,下了霜似的。他刚要返回家,两个人从小胡同里拐出来。见了他,一个随口问,不去推两把?听了,他眼前就出现了二十四块骨牌,牌上的点点儿圆溜溜的,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同时出现了新媳妇儿。她瘦瘦的,罩着一块红头巾,脸上有几个可爱的雀斑,平胸细腰,大辫子垂在大腿上。另一个人说,推啥呀推?他娶上媳妇了,要屁股眼朝天啦,要开荤啦!两个人没停步,边说边走。他想,新媳妇还不是盘子里的菜吗?顶两把再吃无妨!他跟了上去……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老曹想着,嘿嘿笑出声来,笑着对老婆说,摸中了,我的脉跳几下,算是叫你给摸中了!早晨阳光充足,家里的瓶瓶罐罐异常明亮,美妙极了。老婆揭开斗盆上的盖子,削了顶子刮净了毛胡子的红萝卜,一个比一个俊朗,看了就想啃一口。老婆咕哝说,年年耍,年年耍,耍得头都白了,还没耍饱啊?他撇嘴说,咦,你年年腌菜,腌得头白了腌饱了吗?老婆说,人在家心在外,你魂儿早又溜到钱场上去了吧?他说,脉又叫你给摸中了!他从兜子里掏出钱,抽出一张五十元的,又抽出几张十元的,将剩下的厚厚一沓塞到炕席底下,嘴里说,嘿嘿,我要找魂去了!还没出门,小孙子叫着跑进家。大儿子三儿子和一个女儿,有的打工有的当兵有的做生意,在外边混饭吃,家都安在了城镇。二儿子跟他一样,还是个庄稼人,住在隔墙的院子里。小孙子是二儿子的孩子。小孙子说,俺娘腌菜,叫奶奶哄我。老曹呵呵笑着说,小家伙儿,你奶奶也腌菜,爷爷哄你吧!他一弯腰,牵上小孙子的手出了门。
老曹爱耍钱。有人赢起输不起,赢了只嫌少,输了抽筋拔毛。他瞧不起这种人。人耍钱,钱耍人。他不屑地说,赢了屁股眼带笑的人,输了夜里肯定睡不着,那是耍钱吗?那是叫钱给耍了!他撇嘴说,饭是屎,钱是纸,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天生就是玩物,要不挣它有毬用呀!耍钱的人被称为白花,也就是说,耍钱是为了白花别人的钱。他从未想过白花别人的钱,当然也从未想让别人白花自己的钱。他耍钱只是耍钱,赢了快活,输了也乐乐呵呵。赢了他哈哈一笑说,没开银行,天天输我有那么多钱吗?输了他呵呵笑着说,我要是天天赢,还有人敢跟我耍吗?他赢了是赢了,输了也像是赢了。耍钱有多种风格,他的风格就三条:啥都会,谁都行,输不干净不出门。押宝、顶骨牌、摸纸牌、推牌九、摸九点、搓麻将、捣红三啥的,他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也就是啥都会。谁都行是指对搭档没有要求,无论生人熟人、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鸡狗牛羊,坐一块儿就耍。最后那条是说他不把带在身上的钱输光了不罢手,要没完没了一直耍下去。有无数次,他手气好得犹如神助,两个骰子抛出去,要几是几。他嘴里念诵说,虎头十八配,免了天和地。一张牌摸下来,真就免了天和地。念诵说,七七八八不要九,免了金瓶和大五。真就免了金瓶和大五。又念诵说,板板板板,不要小五点点。真就不是小五点点,又上道了!你说神不神?直把伙计们兜子里的钱赢了个磬净毛光。他该满意了吧?该收场了吧?这是不可能的,他还没耍饱呢!他见人数头,给他们支底,接着再耍。手气轮流转,点一个比一个背。他念诵说,虎头十八配,免了天和地。怕处儿有鬼,偏偏不是天就是地。他念诵说,七七八八不要九,免了金瓶和大五。话音未落,蹦出一个大五。念诵说,板板板板,别来小五点点。不用问,小五点点倒是听话,真来了……内行知道,不懂得见好就收,可以说是耍钱的一个大忌。有的时候,手气好一阵坏一阵,赢一阵输一阵,他兜子里的钱出出进进,老是见不了底,他就一直耍下去。别人熬不住,换了一个又一个,有的回家睡一觉,再来接着耍。他可真行,几天几夜连轴转,终于输得一文不名,才心满意足回家吃饭睡觉。他心知肚明,知道自己老是犯大忌,为了细水长流耍下去,出门时一次带多少钱,自己给自己定一个数儿。数儿取决于手里的活钱多少,年头好收入多,数儿大点,否则小点。身上的钱输光拉倒,从不在现场借钱或欠钱,刀割水清。手里的活钱输光了,冬天也过去了,又该忙乎地里的营生了,又该挣钱了。他哈哈笑着说,这叫什么?这就叫春夏秋挣一挣,冬天送一送,咱是一个过路财神!什么过路财神呀?老白花了,年年只输没赢,人称输死鬼……
前几天下过一场小雪,村前的背阴坡上积雪片片,像卧了好多绵羊。牵着小孙子在胡同里走,老曹越走越快了。入了冬人比蛆还闲,坐街、喝酒、窜悠、耍钱就是营生。也有信了耶稣聚会的,凑在一块儿念佛的,走亲窜友的。耍钱的人够多,顶骨牌、推牌九、打天九、押宝啥的,爱耍啥耍啥。打麻将男男女女都上阵,五十块钱一锅子,一锅子“塌”了再来一锅子。村里眼下有两家人买了电动麻将桌,开钱场打贯。这年头,打麻将都不用整牌,一摁按钮,牌就整整齐齐自动码好了。可是麻将桌不多,一家也就三两张,一张也就四个位子,一步来迟,没位子了,也就只能挤在一边“孵小鸡儿”了……他走着想,我来得不迟吧?应该刚好是三缺一吧?先到了村前的那家,门头上挂着一把锁,狗在门缝里咬得像是见了贼,吓得小孙子直叫。娘的,没开市?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妙,不死心又去另一家。这家大门洞开,夫妻两人正在院角铡草。铡草刀横在地上,夫妻俩一个单膝跪地蹲坐在刀床一侧,揽着草入草,一个站在顶头,两只手紧紧攥着铡草刀的木把子,“嗖”地撩起来,趁势一使劲儿摁下去,伴随着一声锐响,碎草乱蹦。见老曹牵着小孙子,笑着说,哈呀,带了个小的?老曹不安地问,家里是不是三缺一?两人同声回答说,不是,四缺四。老曹觉得这是在戏逗他。四缺四?一个人也没来吗?他牵着小孙子径直进了家。
家里真没一个人,麻将桌上,四列牌整齐划一,就差冲他喊一声首长好了。他没顾上想想家里没人意味着什么,满脸溢笑,伸手捏起一张牌,拇指肚顺着牌面轻轻滑过,嘴里说,红嘴唇儿!将牌面朝天拍在桌子上,果然是七条。他又捏起一张,又滑了一下,对小孙子说,这是一个三斜眼。真就是一个三筒。小孙子好奇地盯着牌,嘴里说,三斜眼?他说,对,它就是三斜眼!他“哗啦”抹倒一列牌,一一指给小孙子看,嘴里说,记着,带点儿的都叫筒子,一个点儿叫一筒,两个点儿叫二筒。小孙子抢着说,三个点儿叫三斜眼!他在小孙子脸蛋上亲了一口,夸奖说,真不愧是爷爷的宝贝孙子!小孙子看见骰子,大概觉得两颗骰子夹在麻将牌里,太不同凡响了,捏起一颗,端详来端详去。他夸奖说,我孙子好眼力!小孙子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好眼力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他摸一把胡子说,这小玩意儿叫骰子,一共有六个面儿,一个面儿一个点儿数,你数数。小孙子听话地数,数了半天说,最少的一个点儿,最多的六个点儿。他说,一点儿和四点儿是红的,别的都是黑的,你看看是不是。小孙子瞧了两眼,高兴地说,就是呀!他说,哈哈,这小骰子可是一个好东西!东西南北风,骰子分得清,牌从哪儿拿,骰子说了算……小孙子对骰子说,嗨,你是一个好东西!他抱起小孙子坐在一个凳子上,对小孙子说,对了,去年有一回爷爷就坐在这个凳子上,打得那才叫顺手啊!你猜怎么样?一连摸了三个龙坎子!他从牌里挑出一张三万,捏起来说,头个就是它,三万,我的福牌!又挑出一张八万,嘿嘿笑着说,二个是它,也是我的福牌!又挑出一张五条说,还有它,福牌!他看见了三筒,拿指头敲着说,三斜眼不地道,我停了两次口,等得都是它,嗨呀,狗日的躲着就是不来,要不嘛,爷爷那天能摸五条龙,好家伙,五条啊!小孙子看爷爷高兴,乐得哈哈笑。他兴致更高了,舔舔嘴唇说,爷爷教你背一首诗,二八一六,两头掇凑;三六九,家家有;七五棱登二,一把剩三摞儿;八五十三,两把抓干……小孙子童声童音跟着念。他说,这就是起牌啊!院里有人说话,他眼睛往外一瞟,大门口进了一个穿红毛衣的女人。好现象,来了一个!他抱着小孙子迎出了门。
夫妻俩还在撅着屁股铡草。女人问,人够手了没?老曹接话说,嗨嗨,算上咱俩的影儿就够手了!女人听了,转身要走。夫妻俩忙说,等等吧,要是你俩运气好,没准儿真能凑一桌。老曹也说,好事多磨嘛,走啥呢!等了半天,连根人毛也没有。女人说,老曹,没办法,再要是凑一个人,咱能拐三角儿,俩人可玩不转,散伙吧!说罢走了。他没走,蹲在地上抽烟。夫妻俩只顾铡草,哪顾得上搭理他?他蹲得腿都麻了,还是没来一个人。小孙子看铡草看腻了,吵闹着要走,老曹只得带着小孙子离开。出门走了几步,他觉得这个上午从未有过的无聊。简直无聊死了!忽地想起电视里变戏法儿,能大变活人。便想,娘的,咱要是有那么一手可就好了,何时想打麻将,何时就变出三个大活人,那该多痛快,哪还再用蹲在别人院里看什么铡草啊!小胡同长长的,拐来拐去,不断有人来来往往。有的拉着小平车,从村外的土场里往回拉秸草,也有赶着母猪去配猪的、拉着牛拉着马骟牛骟马的、碾米磨面的、背柴担炭的……他这才意识到,他家里的事安顿停当了,今天闲了,别人都还在忙。这让他非常泄气。爱耍钱的就那么一伙人,没闲功夫还真就顾不上,昨天他还在卖粮,不也顾不上吗?他把里里外外的营生赶出来,就是为了耍钱,多耍一天赚一天嘛,忘了别人有活儿占着手,自个儿一个人还是没法耍,这成什么事儿了!三表弟迎面走来,手里提着一条血淋淋的羊腿。见了他,三表弟嘻嘻笑着说,这两天没钱,过几天再还你的钱。他两眼冒火,生气地想,没钱还我,你有钱买羊腿吗?嘴里说,不急不急。三表弟又说,啥时候咱一块儿搓两把?他生气地想,你要拿借我的钱来赢我呀?连割带拔的,这不是明抢呀?嘴里说,现在不就是时候吗?三表弟说,那不行,我要回家煮羊腿!
当村的旧碾房前,叫等死台,通常总有几个比他岁数还大的老汉缩头缩脑蹲在那儿。今天邪了门儿了,也没有一个人。哈哈,老曹想,那几个老棺材瓤子也忙吗?他牵着小孙子在街上绕了一圈儿,没绕出什么奇迹。回家有点不情愿不歇心,老在街上转悠也不是个事儿。他想,要不也去买块羊肉?马上就觉得行不通。羊肉固然好吃,可信口吃倒泰山啊!天是农民的钟表,他撩起眼皮,瞄了一眼太阳,对小孙子说,十一点了,打道回府吧!转身走了没几步,不知从哪里跑出一伙孩子,冲着他起劲地喊,老白花,输死鬼!输死鬼,老白花!他扭回头来,孩子们吓得要跑。刚掉过身子,又在屁股后头喊开了。小孙子不服气,还嘴骂了一句,孩子们喊得嗓门更亮了。孩子们的尖叫声里,老曹的头陡地疼了一下。他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光。对,好主意呀!他猛地掉过身,扯大步就朝孩子们走。孩子们叫,快跑呀!一窝蜂跑开了。他不敢走了,再走孩子们就跑得没影儿了,站住不动了。孩子们也站住了,离他远远地站了一拉溜。他试试探探招了两下手,孩子们没跑,还留在原地,瞪眼盯着他。他又招招手,一个孩子说,你想打俺们吧?他温和地笑着说,我这么一个白头老汉会打小孩子吗?那孩子说,俺们骂你了呀。他说,打是亲,骂是爱!他要让孩子们彻底放心,坐在了旧碾房的石头门台上,接着把小孙子抱在了膝盖上。这一着果然灵验,孩子们从四外围过来,离他还有几步远,站住不动了。他招招手说,别怕,过来咱们一块玩儿。孩子们眼睛乱转,看他不多可怕,又往前走了一步。一个孩子问,玩儿?玩儿什么?他满脸巴结的笑容,美滋滋说,我给你们讲故事。孩子们乐了,不再担心什么,纷纷坐在石头门台上。他眯着眼说,我给你们讲一个牌的故事,有一种牌叫牌九,有竹片制成的,骨头制成的,塑料制成的,大理石制成的,也有……孩子们有点烦躁。他没留意孩子们的反应,越说越晕乎。他点了一支烟抽着说,这牌一共三十二张,分文牌和武牌,文牌天、地、人、我,长三短四,天九地八人七我五……有个孩子站起来,歪了头说,这故事呀?不好听,走了!好多孩子跟着站起来,呼呼啦啦拔腿就跑,眨眼跑出老远。小孙子还稳稳地坐在他的膝盖上。
老曹急了。最先的反应是得吓唬吓唬这些小东西,喊一声都给我回来,谁敢跑打断谁的腿。接着想,这哪成,这么一喊不跑也吓跑了。好!情急之下,他的脑子里又闪出一道亮光。好好!他的手探进怀里,掏出了一沓钱。他摇晃着手里的钱,声音变得可亲可近,冲着孩子们说,你们看,这是啥呀?孩子们再次站住了,一脸稀里糊涂。他笑眯眯说,谁听我讲故事,我就给谁一块钱!话音未落,耳边有人柔声细气说,我听。他歪头一看,老婆站在身边,脸“腾”地红了。老婆担心老曹上了钱场只顾耍钱,孙子没人管,出来往回接孙子,一眼看见老曹坐在街上,明白他是吃了闭门羹了。又看见老曹要用钱雇街上的孩子听他讲故事,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他能有啥故事,不就是唠叨耍钱过嘴瘾吗?老婆伸出一只手说, 我爱听说书的,现在听不上了,讲故事跟说书一样,你给我一块钱,我听你讲故事!老曹嘿嘿笑着,托起孙子说,你是惦记你孙子,快抱上孩子回家吧!
老婆和孙子走开没几步,街上的孩子们围上来了。一个孩子说,一块太少,两块!老曹摇晃着手里的钱,痛快地说,两块就两块!那孩子说,五块!没等老曹答应,又说,十块!老曹直想笑,蛋大个孩子就这么会做生意了,我要是给你们五块十块,你们还不跟我要一百块吗?猛地跳起来,手“呼”地举高了,吹胡子瞪眼说,我还没跟你们算账呢,我给你们每人十个嘴巴子!孩子们掉头跑了。
老曹冲着那伙乱跑的孩子笑笑,跟在老婆身后回家。他听见孙子说,奶奶,我给你背一首诗。老婆说,你要是给奶奶背一首诗,奶奶亲你的小脸蛋儿。孙子亮开清脆的嗓门说,二八一六,两头掇凑;三六九,家家有;七五棱登二,一把剩三摞儿;八五十三,两把抓干……老曹听了,站在街上哈哈笑,泪都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