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志或一个人的史记（二则）

□周东坡

鱼肠剑

0

太湖边，丽日下，春天紧锁的眉峰一寸一寸舒展开来。

糖的甜度与醋的酸度浓浓地挂在味蕾上，一种均势的中和关系，沿一双竹筷的指向，款款传递出江南水乡微甜略酸、酸甜交织的饮食习俗。

一道菜品，考量的是调料运用与火候掌握，那么，一个人呢？

太和公品味许久，终于对侍立在侧的专诸说道：“你可以出师了。”

专诸一身厨子装束，只可惜这副扮相难掩勃勃英气，总让人疑心他错选了操业。

太和公有些遗憾，凭他多年的经验，专诸完全可以承继他的衣钵，并且加以发扬光大，他对此深信不疑。可是，当他偶然得知追随他年余的汉子叫专诸时，立刻明白他志不在此，至于所为何来，既然他宁愿隐姓埋名，太和公也就不便追问了。

这道菜品用料极其讲究，非严冬寒梅、太湖酷暑期间的凤尾鲚鱼不用，本是太和公的不传之秘，可是他竟然对专诸倾囊相授，而今专诸终于学有所成，分别时刻也就到了。

柔风几缕，搅乱一湖春水。

专诸深深一揖，高大的身躯倒下，凭空刮起一阵旋风。

“老师，”专诸问道，“您给这道菜品起名了吗？”

太和公意兴索然，随口答道：“就叫它太湖醋鱼吧。”

专诸显然感受到太和公不佳的气场，内心有些自责，却无法开口解说，只能把一腔心思深埋心底——他肩负的使命太过重大了，容不得英雄意气。

一个人需要几副面孔示人呢？

“这道菜品凝聚着老师毕生厨艺精髓，怎么能叫这么一个普通的名字？”专诸竭力推倒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一道空气墙，提议道，“我看不如叫‘梅花凤鲚炙’，既好听又雅致。”

太和公眼睛瞬间闪了一下，旋即又暗淡了下去。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太和公似有所指，“你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今后好自为之吧。”

专诸听出了太和公的弦外之音。

1

记不清这是越国天使第几次来催促了，言辞由恭敬而渐不满而加斥责，欧冶子却一概置若罔闻，似乎全与己无关。

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已经收集齐备，散乱地堆积在院落里。然而，欧冶子丝毫没有开工铸剑的迹象，他每天按时起床、就寝，非常有规律，凡俗得与一个乡村老农无异。

天使来回奔波，满腔淤积的愤怒被声声马蹄踏碎在行程中，铺展成一条没有终点的道路。

他无法理解，万事俱备，君命如山，欧冶子还在等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每天就寝前，欧冶子都要观测天象，这个时候，你才可能从他阴晴不定的脸上找到某种答案。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欧冶子在静候天时。

月朗星稀，天空遍布静谧的忧伤，紫薇星座向南方倾斜，带起一片乌云，搅乱了夜的方寸。

天使一夜无眠，草成一篇弹劾奏章，准备回朝复命。至于欧冶子，他招惹不起，但自有朝廷治他应得之罪。

惬意的哈欠刚刚涌起，忽然被一声霹雳堵在咽喉，错愕间，屋外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变天了。

天使懊悔不迭，这一场风雨必将延宕数日，又要耽误他的行程了。

密集风雨中传来嘈杂的呼喝声，听不真切。天使好奇地推开窗，只见院子里高高的铸剑炉已经开启，熊熊炭火撕开雨幕，冲天而起；欧冶子站在雨地里，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铸剑工；一众铸剑工赤裸着上身，来来往往，将狂风暴雨搅成一片迷蒙。

天使疑惑不已。

风更猛，雨更急。

一道闪电先于一声惊雷抵达铸剑炉，金水汤汤，发出金属相撞的呜鸣之声。

此刻的欧冶子不再像一位老农，他站立着，神态、举止渐渐攀上一个高度，宛若一尊神。

天使从未亲历铸剑场面，他被深深震撼了。

傍晚时分，全无迹象间风驻雨歇，只遗下一地狼藉，像一幕喜剧。

天使被请进内室。

欧冶子神情萎顿，好似用光了精气神，显得迟钝且衰老。而与他相对应的，昏暗的灯光下，五柄长短剑并排而列，发出幽蓝的生命之光。

天使并不懂剑，但他感受到了剑的锋芒，热烈而张扬，正一点一点侵入他的肌肤。

2

欧冶子的信函不期而至，让薛烛陷入了沉思，就在家人疑心他昏昏睡去时，忽然听他连连呼喝：“快备马！快备马！”

作为一名相剑师，薛烛已经收山多年，想不起何时为欧冶子相过剑了，三年？七年？这世上从不缺值得相看之剑，缺的只是机缘。

名师亦是如此。

因此，当欧冶子来函告诉他一次铸剑五柄时，他从那字里行间读出了某种心声，他的，欧冶子的。

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急迫心情。

然而，当他风尘仆仆赶到欧冶子住处，并没有立刻去相剑，而是沐浴更衣，焚香默祷。一整套繁琐的程序，像在进行一个庄重的仪式。

欧冶子似乎也在挑逗他的欲望，先呈上第一柄剑：湛卢。

薛烛审视良久，颔首说道：好剑！

又呈上第二柄剑：纯钧。

薛烛微微侧目：有此，我已不虚此行。

又呈上第三柄剑：胜邪。

薛烛悚然心动：可还有乎？

再呈上第四柄剑：巨阙。

薛烛由衷感叹：天下已无出其右者矣。

最后呈上第五柄剑：鱼肠。

薛烛仿佛被电击一般，瞳孔放大，周身一阵战栗。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光，趋步向前，半途却又停了下来。

他的眉峰越皱越紧，撕扯不开。

欧冶子感到了一丝不安，他太了解薛烛了，这世上还不曾有一柄剑让他如此动容，那么，鱼肠剑究竟预示着什么？薛烛又看出了什么？

端详多时，薛烛恭恭敬敬对鱼肠剑施一倒身礼，长叹道：“前四剑皆可毁去，只留此剑足矣。”

欧冶子大惑不解：“此话怎讲？”

薛烛沉吟再三，似是下定了决心，说道：“鱼肠剑天生异相，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

欧冶子心头一震，铸剑已非本意，更何况如此逆天悖德，连忙追问：“当何以化解？”

薛烛摇头叹息：“此乃天意，天意不可违也。”终于怅然而去。

3

公子光没有一点食欲。

他已经饮下第三樽酒，可满桌佳肴却丝毫未动。食不下咽，他的心思不在此。

可是，他必须等，等最后一道菜上来。

不知伍子胥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但他信任伍子胥。他的躯体里长久以来充斥着旺盛的荷尔蒙，极需一个缺口倾泻出来，而伍子胥可以帮助他打开这个缺口。

当公子光再次端起酒杯，伍子胥才姗姗迟来。他招呼伍子胥就座，伍子胥走到他身侧，说道：“今天，我特意请专诸为公子烹饪了一道菜品，请公子品尝。”

公子光淡然说道：“想必是佳品，可惜难对我胃口啊。”

伍子胥一笑：“公子尚未品尝，怎好轻下判断？”

公子光嗅到了一股鱼香，与他以往的经验截然不同，竟然融合有寒梅之热烈、酷暑之清洌，不禁问道：“此菜品何名？”

专诸回答：“名梅花凤鲚炙，乃是用严冬寒梅的枝杆烤炙盛夏太湖里的凤尾鲚鱼而成。”

公子光大为赞赏：“勇士专诸竟然有如此高超厨艺，可谓神矣。”

他兴致勃然，伸手动筷，专诸拦阻道：“此菜品另有独特之处，请让我为公子一一介绍。”

专诸手指口说，公子光渐渐听入了神，恰此时，专诸扒开鱼腹，一股杀气忽然激射而出，挥手间，侍立在公子光身旁的侍者应声倒下。

一道血丝从他喉间渗出。

这只是一眨眼间发生的变故，正因其突然，才更让公子光震惊。

伍子胥深施一礼，对公子光说道：“请公子宽恕我等鲁莽之罪。我深知公子心雄天下，但奈何龙困浅水，不得施展平生抱负，这就是我为公子谋划的方略。”

公子光终于明白了伍子胥今日设宴的良苦用心，点点头，表示首肯。

他问专诸：“你使用的是何器物，竟然能藏身鱼腹，且又如此锋利？”

专诸将器物呈上，伍子胥代他回答：“此乃欧冶子所铸，名鱼肠剑，昔年由越王进献。”

一道幽暗之光滑过剑身，凝聚在剑尖一滴血中，如同一粒危机四伏的欲望，渐渐饱满起来。

公子光将鱼肠剑递还专诸，对伍子胥说道：“你下去安排吧。”语气平和，但他内心终究惴惴，实不知有几分把握。

专诸面色沉静，无我，无物。

伍子胥察觉出了公子光的犹豫，加重了语气：“公子，此时如果我们再不有所作为，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公子光当然知道，只是将面对的敌人太过强大了，容不得有丝毫闪失。

4

四月丙子日，春光明媚，遍地萌发的草木涂鸦出一派和熙景象。

公子光置酒宴请吴王僚。

吴王僚欣然赴宴。不过，出于安全考虑，顶盔冠甲的卫队从宫中一直排列到公子光府第，就连台阶两旁都站立着手举长矛的侍卫，装容齐整，威风凛凛。

对于这样的布置，吴王僚很满意。为避免意外，他还内穿了三层狻猊铠甲，把自己周密地保护起来。

世道阴险，他不能不有所防备。

一通寒暄，分宾主落座。

公子光亲自把盏。

吴王僚享受着君王的荣耀，要不是当年他父亲巧施权谋，如今高高在上的将是公子光而不是他。正因为此，他信用公子光，也时时处处提防着公子光。

酒气氤氲，酒兴渐浓。

专诸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调动起全部的厨艺，糖的分量、醋的分量、盐的分量乃至火候都丝毫不差。

最后一道工序，他将鱼肠剑小心翼翼地植入鱼腹，操作过程中他有些恍惚，因为他听到了一声金属的呜鸣，却弄不清这一声金属呜鸣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的，还是从鱼腹中发出的。

有一刻，他甚至疑心自己就是那条鱼，抑或是那柄鱼肠剑。

一种灵魂出窍的错觉。

吴王僚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梅花凤鲚炙”上了，他已经听公子光详加介绍，迫不及待想品尝一番。

他绝没有意识到危险会在此刻一寸一寸逼近，如果可以后悔，他一定会对这个不起眼的厨子多加留意，然后就会发现一个人的眼神竟然可以锐利如剑，如一柄已出鞘的剑。

距离从来不是障碍，专诸已演练过无数次，他有十足的把握。

公子光借口内急，离席而去，他用这种方式向专诸下达了行动信号。

专诸又听到一声金属呜鸣，这一次他终于确认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的。

5

专诸的手探到了剑柄，冷冰冰的金属触感一瞬间掠过指尖，他本能地一把抓住，像牢牢抓住了命运。

可是，这会是谁的命运呢？

善于烹饪的是厨子，长于技击的才是刺客。如今，两种身份同时附着在专诸身上，而他必须选择其中一种。

人一生要面临许多选择，虽然选择的过程极其艰难，但一旦做出，确认就是件很容易的事了。

他是刺客专诸！

当吴王僚的命运稍稍裂开一条缝，在专诸眼中无疑就是巨大的破绽，他手持鱼肠剑，果断地从缝隙刺入。

奔跑着的鱼肠剑沿着熟悉的路径，带动风声，直刺向吴王僚的心脏。

尖利的风声一个趔趄，被三层狻猊铠甲重重弹回，而两把训练有素的铁戈带动更大的风声，从两侧袭来。

专诸终于知道，他就是剑，一柄鱼肠剑，无退路可走。

人剑合一，剑气冲天。

第一层狻猊铠甲被轻易穿透，第二层狻猊铠甲也被顺利穿透，当穿越第三层狻猊铠甲时，鱼肠剑发现自己已变成了一柄断剑，而专诸却感觉自己正变得更加锋利，附着在断剑上，其势已不可阻挡。

吴王僚笑意未凝。

专诸很想知道，当鱼肠剑刺穿三层狻猊铠甲、刺进肉体中时，那张肥胖的笑脸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两把铁戈毫无遮拦地从左右两侧重重施加在专诸身上，他感受到一种快意的痛楚，正从断剑处汩汩涌出。

0

岁月冷峻，物是人非。

又一个春日，太湖边，风景如画，游人如织。

平和的生活最易勾起人的游兴，将自己陈旧的心思平铺在山山水水间，晒晒太阳，经经风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他们不需要复杂，更不需要传奇。

一座食府临水而设，每到午间，生意就红火起来，食客们都是冲着这里的一道招牌菜而来的：太湖醋鱼。饕餮之享，满足了食客们的肚腹之欢。

他们不清楚这道菜还有另一个古意盎然的名字：梅花凤鲚炙。至于围绕这道菜所发生的故事，故事中的主角，早已被年复一年的春花秋月遮蔽，无从找寻了。

在鸿山东岭南麓的杨梅坞，一座低矮的土墓收藏了专诸的一生，属于他的时代结束了，那些随之走失的记忆也日渐荒芜，乏人问津。

而鱼肠剑在完成使命后终被函封，永不再启用。

蝴蝶飞

所有的春天都是相似的，不同的只是悬浮在枝头的时光，有时半荣，有时半枯。

没有谁能够改变季节的流向。

无论上升抑或下沉，一条大河的宽泛快乐既被堤岸细心整饬，又被堤岸无限放大，推动暖暖的东风扑向两岸，催生原野上密密匝匝的芽胞，即便是最微小的一粒也存有着大梦想。

不是吗？

一只茧暴露在天空下。

晴朗的天空，无遮无拦，旧叶已经凋零，飘落一地，散发着持续的腐败气息，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空载的车轮碾为尘土；而新叶躲在日渐酥软的树皮下，虽然已接收到春天的信息，但离萌发尚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不知被谁遗失的沙漏无欲无求，缓缓流泻着战国世纪某一个正午时光，宁静与喜悦分行排列，结成茧，在孤零零的枝头，随风飘摇。

轻巧的云雀把远处的森林拉近，富足的生活依附在它柔软的羽翅上，美好前程已然开启。

它注意到了这只茧。

落在枝头，好奇的云雀用喙点啄，它想弄清楚这只茧里包藏着什么秘密，或者有着怎样的包容物。

茧发出一声惊叫，浅浅的春天听到了，荡起一波涟漪，波及了正在草丛中专心觅食的小小蚱蜢。

茧柔韧的表皮极具伸缩性，令云雀的所有努力都付诸流水。最后，它飞走了，它不想在这个陌生物上再浪费时间，因为它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茧由此逃过一劫。

云雀不知道，这只茧所容纳的世界远比它的想象更丰富。

仿佛大病初愈，春天把略显苍白的脸色从这个正午时光中抽离，让位给一只茧——它要让这只茧自由发挥。

茧开裂的速度缓慢且忧伤，远远低于预期。

但你不能急躁，陌生的世界刚刚开启一条缝，所有的气象都需要适应，耐心地适应。

你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破茧而出。

某个雨后清晨，一滴露水把你潮湿地唤醒，你从裂缝处探出头，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新鲜的浓阴下，而知名不知名的花朵煌煌铺陈开来，填补了岁月疏漏。你满怀喜悦，渐次从茧里拔出身子，这个时候，你的内心是敏感的，翅膀是脆弱的，随时都有夭折的可能，你需要时间之风的吹拂，让自己变得硬朗起来。

展开斑斓的羽翅，你把自己的前生一笔带过，而把今世定格在这华美的一刻。

这是以一场付出作为代价的，因此，你格外珍惜并充分享受，把一对羽翅铺满春天的每一个角落。

于是，你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与想象空间。

被绿叶环抱的花朵，在春风中恬静地绽放，散发着丝丝古典气韵，让人分不清哪是花蕊，哪是你。

你以花粉为魂，以花蜜为魄。

天地之大，枝蔓横生，但不涉及纠结、残缺这些字眼，你单纯的好像没有了欲望。

一个很偶然的日子，你飞入一册古籍，在某一页的某个段落与庄周狭路相逢。

你满心以为，他会把你妥善安置，甚或与你双飞双栖。可是，你错了，庄周毕竟是凡夫俗子，他实在矫情的可疑——当你在他头顶盘旋再三，他抬头望望你，低头看看自己，竟然睡着了。

而你的行程才刚刚开始，你要去找寻属于自己的幸福——不在这里，一定在那里。

你飞越万水千山，所到之处，春天初潮，朵朵鲜花竞相绽放，把无垠的原野布置成一座花园。

你的花园。

你把每一天拆分成一个个小格子，往里面一一填放诗歌、舞蹈、绘画以及觅食、睡眠等等，宛若一场游戏。

你充实且满足，无视时光漫长抑或短暂。

可是有一天，花园里闯进来两个不速之客，一对小蜜蜂.它们全然不理会你这个主人，在花丛中比翼而飞、卿卿我我，甜腻得令你无地自容。

一枚花瓣飘落到身上，你无端地感到了孤独，一个人的孤独，无法传染，全部沉淀在心头，越积越厚，渐渐石化，压迫得你喘不过气来。

你开始再一次结茧。

羞涩而隐秘的好奇心，在体内缓慢聚集，日渐隆起，仿佛一个孕妇，十月怀胎，一种对新生的渴望，令你亢奋，欲罢不能。

羊水在子夜时分准点泛滥，如一次潮汐，推动着肉体的流转。

褪去胎衣，舒展四肢，在一声啼哭中，你拥有了人形——这不是奇迹，而是造化。

从此，你驻足在曹娥江畔、龙山脚下的祝家庄。这个时候，你拥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祝英台。

这是一个有寓意的符号，可惜你并不知晓——往昔的记忆被截断了退路，已无迹可寻。

可是不知为什么，从记事起，你时不时会感到有某种东西要从身体里挣脱出来，飘飘欲飞，这令你既兴奋又惶恐。

岁月删繁就简，懵懵懂懂间你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女子。

那天，你第一次走出祝家庄，意外地遇到很大一片桃林，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让你怦然心动。你采撷了那么多桃花，带回家，清洗、晾干，然后用粗布包裹起来，做成枕头。

每个夜晚，你枕着桃花枕进入梦乡，常常梦到自己撑着一把油纸伞，在细雨花丛中徜徉，身子软绵绵的，心思湿漉漉的。

你天性聪颖，自小不喜女红，偷偷跟着哥哥在私塾里学诗习文。你仰慕班昭、蔡文姬的才识，却恨无良师传授，一心想去杭州拜师求学。

可是，祝员外，你的父亲，视你若掌上明珠，轻易地否决了你的愿望。而你竟然小施伎俩，装扮成一个卜卦者，来家里对父亲说：“按卦而断，还是让令爱出门的好。”你自以为一无破绽，其实在父亲看来，你始终是一个不太乖巧、有些任性的娇女儿，他之所以勉强应允，只是不想让你太过失望而已。

他的眼里满是爱怜，可惜被你忽视了。你周身被一种出笼鸟的快乐充斥着，那些快乐是朦胧的，也是清晰的，照得见人影。

你洗去脂粉，换上男装，把一枚待放的花蕊也随身带上。

二八芳年，谁解女儿心？

对于这个世间，你一直有所期待。

一切看似偶然，却是必然。

在草桥亭，你与会稽书生梁山伯邂逅相逢。

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茫茫人海，有多少人终身陌路，又有多少人擦肩而过，难得你们一见如故。

是的，一见如故。

他身上有一种你熟悉的气息，在你靠近的时候，蓬勃地涌来，让你一下子联想到春天、花朵、飞翔这些生动的字眼。悄然间，一抹红晕飞上脸颊，你由此认定他就是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个人，可以携子之手，与之偕老。

渐渐地，你沉静下来，开始听他一个人自说自话。

梁山伯飞扬的神采令你着迷。

“你怎么忽然腼腆得像个女孩子？”梁山伯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你陡然一惊，以为被他看穿了身份。可惜这个粗心人没有发觉你整理头发、衣衫这些极具女孩子鲜明特征的举止，因此，当他提出与你撮土为香、义结金兰时，你心里稍稍有些遗憾，却不便点破，你需要时间让他感应到你前世的呼吸与娇喘。

你愿意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始，直到他幡然醒悟。

万松书院不是杭州城里最大的书院，却是最富朝气的书院，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做比，那么花园是最恰当的。

一群阳光学子，将一行行散发着墨香的文字从《四书》《五经》中抽出，再植入到自己的日常言谈举止中，当他们走出书院，那人间一定是遍地芬芳了。

梁山伯是其中最勤奋的一个。

而你是最具天赋的一个。

书院中，那株你和梁山伯亲手种植的梧桐树一天天茁壮起来，它没有引来凤凰，自顾沿着早已设定的轨迹年复一年地葱茏、凋零。

你忽略了一个细节：

梁山伯在树下背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在一旁吟咏：“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确乎是成心捣乱，殊不知诗意相悖，悲欢两重，这难道是冥冥中的暗示，在不经意间为你们今后的遭遇埋下了伏笔？

与梁山伯同窗共读，形影不离，那三年时光美好得令人嫉妒。你把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分解到那些清新而寂寞的求学生活中，时而蹙眉，时而会心一笑。

梁山伯始终与你兄弟相称，你把一颗纤细之心层层包裹起来，不予示人。

如果不被打搅，你会安于现状，安于谜团在你们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淡淡融化，复又淡淡凝固。

相见不易，分别亦难。

当你终于确定返乡日期，竟然无端的不安起来，是担心这一段只有天知地知你知的暗恋就此终结吗？

十八里相送，每一程你都设置了一个暗示，可这个书呆子总是一再粗心地错会意。

清水塘里，莲叶何田田，一只只鸳鸯成双对。

你放下女孩子的矜持，一步步引导他。

“梁兄，”你问他，“英台若是女红妆，你愿不愿意配鸳鸯？”

梁山伯正被两只在花丛中联袂飞舞的蝴蝶吸引，他笑着回答：“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啊。”

你心中暗喜，又问道：“梁兄至今未娶，由小弟来替你做媒如何？”

梁山伯收回视线，说道：“贤弟志趣高远，眼力非凡，但不知千金是哪一位？”

“就是我家小九妹。”一丝女儿红泛上你的脸，可惜梁山伯毫无察觉。

“我与贤弟同窗共读三年，竟不知贤弟还有一个九妹，”他说道，“想必也是人才出众的。”

你继续圆谎：“九妹与我是双胞生，品貌也如我一般。”

梁山伯被你说动了，但还有些犹豫：“只是不知伯父会不会应允。”

你适时添上一把火：“前些时家父来信，还嘱咐我为九妹找一个乘龙快婿呢。”

梁山伯听了，一揖到地：“那就请贤弟多多玉成。”

七绕八拐，你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十万亩油菜花灿烂地绽放，一片耀眼的金黄，你想，这一定与自己有关。

你与梁山伯郑重相约，七巧之期，祝家庄，不见不散。

可能有无数条理由，但带给你的却是最坏的一个——梁山伯未能如期而至。

刚开始，你还安慰自己，也许他被俗事耽误了，也许不巧生了病，总之，你坚信他绝不会无缘无故错失与你的七巧之约。

日子逝如流水，款款复款款，平淡得掀不起丝毫波澜。

你问自己：我所做的选择原本就是一场错误吗？

没有答案。

你一身女儿妆，淡施粉黛，每天坐在小窗前，发呆。

谁也不知道你深藏着重重心事，因为再不会有人走进你心扉。

你开始了一段不知前景的默默等待。

可是，你已经没有时间了。就在前天，马太守亲自登门，替他的儿子马文才求婚，父亲满口应承了下来。

哥哥开始为你筹备嫁妆。

而你的梁兄依旧音信杳无。

难道命运为你打开一扇窗，只让你透了透气，又随手关上了吗？

美好而短暂的时光曾轻易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它还将改变什么？

当你蒙上大红的盖头，坐上大红的花轿，异乡传来噩耗，梁山伯因忧郁成疾而亡。

听到这个消息，你任由泪水滑落，如一场不期而至的桃花雨。你终于知道，什么叫落花有意，什么叫流水无情。

一段姻缘，无比残忍，仿佛一把尖刀，深深插在心头，让你一瞬间失去了痛感。

出嫁路上，你执拗地要绕道去梁山伯墓前祭奠。这本是极其悖谬的举动，父兄不允，媒婆不允，但谁都劝不住你。

孤零零一座新坟，寸草未生，荒凉一如你的内心，与周围景象格格不入，好似被人强行安插在这里。

你的泪水再一次涌出，坠落在地，每一滴都是心碎。

故人音容宛在，而今阴阳相隔，人世间最大的哀恸莫过于此吧？

一次艰难的转世，收获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你的坎坷经历让过路神灵也为之不忍，长袖舒卷间，风起云涌，天地失色，掀翻了花轿，驱散了送亲队伍；紧接着，一道闪电明晃晃地撕开厚重的幕布，将所有能量都引导到梁山伯的坟头，而在下一声轰隆霹雳中，新坟被炸出一道裂口——这是神灵在让你们做最后的诀别。

但你却做出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一把扯掉红盖头，纵身跃入。

墓复合拢，而风停雨霁，彩虹高悬，仿佛换了人间。

所有的春天都是相似的，所有的故事都有着不尽相同的结尾。

那年秋天，野山菊触目惊心地疯长，将一个农历节气装饰得无比灿烂。

孤独的登高者暗自落泪，他俯身想采撷一朵野山菊，却意外地看到两只蝴蝶，它们在花丛中耳鬓厮磨，蹁跹起舞，不离不弃……

把纷纷扰扰的尘世轻轻推开。

那两只蝴蝶，一只叫祝英台，一只叫梁山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