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虎林
四姨被四姨夫那头蠢驴,石杵子舂莜麦一样舂了一辈子。四姨说,怨自己蠢呗,要不怎么会叫蠢驴,舂一辈子呢?
在外人嘴里,说法可就不一样了。在我们老家,早些年提起王五媳妇,都会睁大眼一惊一乍:“那货?咋说哩,烂得跟庙湾那口石砵子,差不多!”
这让外公家的亲戚们很没颜面。大家都躲得老远老远,甚至不愿说自己是外公家亲戚。其实,都是借口。
外公家和我家一样,解放前,也是名满全县的四大富绅之一。我们县过去流传四句顺口溜,至今尚有余响。说,“东川郭,家中牛羊比鳖多。西山王,讨吃上门一斗粮。北窊吕,元宝树上结桃李。南岭韩,慈禧逃难借盘缠。”
我的外公,就是慈禧借盘缠的南岭韩。我不知道这是真实历史,还是世人杜撰。就是实有其事,慈禧当年逃难去西安路过我们县时候,外公还没当家,借盘缠给慈禧老佛爷的,当是我的曾外祖父。外公家曾经的门第,算不得诗书簪缨之族,也够上钟鸣鼎食之家。然而就是这样声名显赫的一户人家,竟出了四姨这么个“不肖子孙”。话,还得从四姨出阁说起。
听说在四姨出嫁前,外公家家道已败落下来,远比不得慈禧借银子那阵儿。败落的主要原因,不是外公不争气,也非子弟纨绔。若说外公不争气,就是他没给老韩家种下个传宗接代的。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是说外公没后吧,也不恰切。外公生了四个黄花闺女,且一个赛一个漂亮。然在旧社会,闺女是不能算作后的,因为她们不能给韩家接续香火。好在外公开明,没怨妻子。公公婆婆也说不得嘴,曾外婆给老韩家,也是连生三个丫头片,末犊子才生下外公。所以,在外公看来,不是“地”不好,是“籽”在退化。努力耕耘吧,说不定四妮子屁股后,跟着个骑马挎枪的将军种,也未可知。孰料人算不如天算,没等外公种下个将相种,自己先一命归了天。是被日本鬼子弄死的。日本人要他当维持会长,他不干,惹恼了鬼子。那年,四姨才三岁。
外公死了,眼看着外公家的香火就要断了,偌大一份家业,将不散自散。外婆就想在四个闺女中,选一个能顶得起大梁的,招赘个女婿。却遭到韩家族人猛烈反对。外公活着时候,韩家宗祠的族长就是他,现在他死了,族里事情他管不了啦,自家的事情还受族人干预。新拥的族长,没文化,少有财产,主要是年龄居长。老先生其他不懂,就死抠一条,韩家的资财不能落入外姓人嘴里!外婆说,我的女儿不是韩家血脉?族里人说,是,又不是。来个倒插门,种就错了!外婆赌气,说那我招赘!我泼上不要这张老脸!族里人更不依了,说那就越发错了!谁敢这么做,按族规点她的天灯!就这么着,外婆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女娃,艰难撑持着外公、曾外公一辈辈创建起来的家业。适逢时局动乱,鬼子,汉奸,国军,八路,都来征粮派款,孤女寡母的金山银山,看着一天天矮下去。到1949年,四姨十三岁时,韩家家产已快成一坨摇过蜜的蜂巢了。本以为小日本被赶走了,勾子军(国民党军)也被打败了,世道该太平了,没想又来了土地改革,不仅族人来分韩家财产,族外人也来分一杯羹。外婆嘴里勒了个牛鼻镟被人牵着,小脚尖尖筛着破锣游街示众。几个月折腾下来,外婆风摧霜残的身心,再也支撑不住,在一个寒风嚓嚓撕窗纸的夜晚,死在监禁她的羊圈里。当时,只有四姨在身边。
四姨对我说,你妈说我蠢,我蠢她不蠢,她把我嫁给那头蠢驴。
母亲说,四姨的确是她做主嫁给四姨夫的。母亲还说,当时她也是没办法,就一个念头,叫她跟了贫农团长的儿子,有条活路。
母亲和二姨三姨,在外婆去世前,都陆续嫁出去了。既然韩家族人不许外公的女儿们招赘,外婆只得给她们寻婆家。母亲嫁给了西山王家的三少爷,就是我父亲,当年在旧衙门里供职,当个小书记员。二姨嫁进了东川郭家。只有三姨长前眼后眼,跟上个八路的长官跑了。说是从延安过来的,还上过抗大,很能干,职务一直升迁到团长。据说要不是受三姨娘家成分拖累,还能当更大的官。当年四姨出嫁时,他们不在身边,他们追蒋匪军一直追到海南。全家人解放后好几年才得到他们消息。
四姨嫁给的那个贫农团家庭,不是外婆家村的贫农团,是母亲婆家的,也就是我们王家庄村的。还不是王家庄本村,是附属的一个小自然村,叫庙湾。听名字就知道,这里有座庙,关帝庙。庙湾就是关帝庙门外左手一带一个向阳土湾子。赤黄色的山崖上,挂出一溜土窑洞。穷人家住这里,冬天没钱烧火也能凑合过去。
四姨夫家也姓王,和我们家是不是本家,不清楚。听父亲说,祖上可能是我们家佣人。母亲和父亲家族人撮合着把四姨嫁给四姨夫,是否操有私心,很难说。母亲说,我怎么会把亲姊妹往火坑里推?四姨也说不会。但四姨又说,会也罢不会也罢,反正我每天在油锅里煎。
母亲说,四姨嫁过去时候,四姨夫老爹正当着贫农团长,每天领着穷人打土豪分田地。你爷爷你太爷爷也是斗争对象。不过没你外公村里的贫农斗争得凶狠。他们都是受过你爷爷太爷爷恩典的,那句“讨吃上门一斗粮”,可不是凭空诌出来的,是祖辈一斗米一斗米施舍出来的。连那座关帝庙里的僧尼,也靠王家养活着。
不过四姨不这么认为,四姨说,你太爷爷还不是被我公公一枪撂倒的?他还是他的老东家呢。母亲却说,那也比乱石头砸死强。你外婆倒没挨枪子,可受的那份活罪,阎王见了牙都抖,还不如一颗子儿痛快。
母亲和四姨,姊妹俩打了半辈子嘴仗。从我记事时起,就记得她们打嘴仗,打完了,又抱住头痛哭。那时候,我们家住在县城,父亲从旧衙门职员变成新政府职员,三反五反肃反,都蒙过去了。到“文化大革命”,才被造反派批斗成地主分子历史反革命,打到农村劳动改造。
记得那些年,一来“运动”,我就被父母送回村里,寄在四姨家。好像他们,随时都可能绑赴刑场。那时候爷爷奶奶已相继去世,几个伯伯姑姑要么在外地做事,要么家庭和我们一样,风雨飘摇。于是那些年,四姨家就成了我的避难所。我住在四姨家,少则半月二十天,多则几个月半年,最长住过一年半,上学也在那里。我住在四姨家,四姨说,这实际是你家。起先我不明了。四姨就告诉我,他们家住的这几孔窑洞,原先都是我们家的,哪孔曾是我太爷爷住的,哪孔是我爷爷奶奶住的,哪孔是我爸妈的洞房。土改时候,分给四姨夫家了,还有其他几户穷人。现在四姨住的这孔,就是我曾祖父住的。这让我很害怕了一阵子,每天晚上都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满头鲜血朝我走来。吓得我一身汗又一身汗。于是和她公公换了房,住到原来我爸妈住过的窑洞里。母亲说,她就是在那孔窑洞里怀上我的,可惜没等我出生,就被赶出去了。
四姨夫一家,分得了我们家最好的几孔窑。都是砖石筑砌,雕梁画栋,门前还有抄手游廊。一进大门有一堵砖雕百福影壁,真草隶篆曲曲扭扭趴了一百个福字,周遭还围了一圈精致的寿桃、蝙蝠、喜鹊、梅花鹿。最显赫是大门上那块进士第匾额,蓝底金字,笔画如椽。我家祖上出过两榜进士。明朝一榜,官拜户部郎中。清朝一榜,官拜西宁县令。土改时候,财产分了。“文革”时进士第牌匾也被砸毁,家谱也烧了。以后好多年,最怕说“反攻倒算”,全家人对此噤若寒蝉。于是,西山王家家世,就成了断壁残垣。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四姨在四姨夫家是很受宠的,可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母亲说,你因祸得福,知足吧你。四姨说,我得啥福?母亲说,在娘家,当小姐,住的高楼瓦舍。落难了,还是高楼瓦舍。男人一家四五条汉子,养活你一个,奶油泡泡似的,握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还不知足?四姨说,那咱俩换了!母亲说,说啥傻话,不要眉眼!
那时候我小,不明白四姨为啥不遂心。四姨夫一家的确很宠着她。饭不用做,衣不用洗,也不用纺线织布。那年月,我们老家农村人,穿衣基本还是自己纺线织出的老土布。家家土炕下首,都搁架八根木辐条大轮子带个纺锤的纺车,家庭主妇坐纺车前,一手摇动大轮子,一手捏一卷棉花,大轮带动纺锤飞旋,嗡嗡嗡嗡,捻在纺锤上的棉芯,就抽出匀细的棉线线。四姨说,她在娘家没纺过线。四姨夫他妈说,不用俺媳妇纺,俺媳妇给老王家多多生娃就挣下功劳了。
听母亲说,土改前,四姨夫家是我们村最穷一户人家。兄弟五个,五条光棍。可谓五子登“壳”,赤脚踩在没仁的核桃皮上。土改时四姨嫁给了比她大十岁的老五,五条光棍有一条长了芽,其余四条,仍是光棍。到我记事时,他们还是光棍。我长大了,再回去,一切依然如故。只是由年轻光棍,变成了老光棍。
我不知道他们为啥都娶不上媳妇。解放前娶不上,解放后还娶不上。四姨夫五兄弟,长得都像了他们爹,腰长腿短,扁南瓜脑袋。两只大手,一把能握三棒玉茭。见人嘿嘿嘿嘿,憨憨的样子。母亲说,老实不等于笨。也是。我见过他们干农活做家务做杂活,的确都很灵巧,还不惜力气。镢把镰把到他们手里,嗖嗖嗖抡起来像练武术的耍三节棍。石砵子里舂莜麦荞麦,八斤重的石杵子一口气能捣几百下。农闲或下雨天,父子几个编笸箩修农具,都是行家好手。母亲说,土改前,他们一家都是我家的长工,我家几百垧土地,都是他们父子加一些短工耕种。祖父是不种田的,祖父在县城经营几个商铺。父亲和几个伯伯也不种田,他们有的在官府做事,有的在外经商。我们家每年大囤小囤的粮食,都是靠他们几双大手,一粒一粒播下,一担一担收获的。还放羊喂牲口。听说我家最兴旺时候,有六头牛十匹骡马二三百只羊。牛耕田骡马驮商货,羊卖钱兼攒粪肥。
四姨当年责无旁贷,肩起了为四姨夫家繁衍后代,繁衍庞大接班人的历史重任。她老公公说,是我救了你娃家性命,你好好给俺家长庄稼,俺家有的是后生,有的是力气,你生多少,俺都养活得起。
四姨曾流着泪跟我说,“祥祥,四姨还不如圈里那口老母猪!”
记得有那么几年,四姨的心情糟糕透顶,经常无缘无故生气,大发雷霆,摔盘子摔碗,都是从我们家分得的青花粉彩瓷。还打几个表妹。但是对我却很好,搂着我睡,还让我吮她的小乳骨朵。
听母亲说四姨的婆婆曾跟她抱怨,说四姨从进洞房那天,整整一年都没脱衣裳睡过。她的五儿,不当光棍了,比当光棍还难受。
多年后四姨夫也跟我说,洞房花烛夜,鸡都叫三遍了,四姨就是不叫他上炕。四更了,他见四姨迷糊过去了,就哆哆嗦嗦把屁股凑到炕沿上,脱鞋响声大了些,四姨惊醒了,吓得一脚就把他踹到炕棱底。他就在灶火旮旯里圪蹴了一晚上。我说你这么条汉子,还硬不过一个十三岁女娃娃?他说他爹嘱咐了,万万对媳妇要好,万万不敢使蛮。人家是谁?人家是咱老东家三少奶奶的亲姊妹,人家是有名的南岭韩家四小姐。要不是世道变了,莫说给咱做媳妇,给人家抠鞋,怕还嫌咱指头粗。
我没想到这个敢一枪崩了东家的庄稼汉,在儿媳妇身上,在女人身上,竟这么懦弱。很小时候,母亲要我管他叫爷爷。我不肯。我说四姨说是他打死了太爷爷,他是坏蛋!母亲说别胡说,老根爷爷是好人。四姨夫老爹嘿嘿咧着嘴,说娃小,娃不懂,娃不叫就不叫吧。母亲后来告诉我,不是四姨夫老爹要枪崩你太爷爷,是政府要他打,工作队要他打。母亲就抱怨四姨,干吗跟孩子说这些!四姨说怕啥,你不是说那老汉是好人?
要说四姨夫老爹不是好人,我也说不出道理。是四姨说的那个可怕的噩梦,让我看见他吓得就跑。每次我躲开他的时候,他都嘿嘿笑,说娃甭怕,甭怕,我给你吃酸枣。说着从腰里掏出一把红酸枣,在手里倒过来倒过去撩引我。我远远站住,看着一颗颗玛瑙似的红酸枣,馋得流口水。他慢慢朝我挪过来,眼睛眯成两片毛豆荚,小心翼翼把一颗脆脆的酸枣塞到我嘴里,问好不好吃?我不说话,舌头在嘴里嚅来嚅去。他把酸枣装我衣兜里,一把酸枣就装得满满的。以后,他每天干活回来,都给我摘酸枣。杏儿黄了的季节,就给我摘杏。我不在村里住时候,他进城卖柳笸箩,还给我捎来一袋一袋的酸枣或杏干。他的几个儿子,也常给我摘酸枣摘黄杏。秋天,就烧土豆给我吃。焦壳壳里沙绵的土豆泥,冒着炒鸡蛋的香气。
四姨后来为什么让四姨夫上炕了?还给四姨夫生了一大串娃娃?四姨说,久抱窝的母鸡,石头也能孵出鸡娃的。我问,拖弟引弟招弟都是从石头里孵出来的吗?四姨在我鼻尖上拧一下,笑了。说你一天跟这圈蠢驴钻一搭,也快成蠢驴了。
村人们端着饭碗,坐在老槐树底下嚼烂瓜,说四姨第一次破红,是四个兄长齐上阵。四姨被五马分尸般摁炕上,四姨夫渴死了的狗毬才见着腥。还说,那贱货破了身,还咬住牙不跟男人睡,枕头底时常搁把剪刀。老公公就指挥五虎上将,对四姨滚笸箩。滚笸箩是我们老家那带一个愚昧残忍的私刑,就是对那些不贞洁女人,或者不服管不跟男人好好过日子的婆姨,脱光了,捆住手脚,丢进撒满荆棘圪节的笸箩里,蹬过来蹬过去在里头滚碾子。一边蹬一边拷问,还敢不敢了?还偷汉不偷汉?服帖不服帖?一般女人,还没丢进去就跪下了。也有丢进去再求饶的。但也有硬骨头,或者铁了心要跟野男人好的,浑身折磨得鲜血淋漓,一遍又一遍昏死过去,醒过来仍然骂不绝口。结果,不是被折磨得快死,就是男人让步,说服了服了,随你去吧。那女的反而因此回头,说想用棍棒蒺藜要老娘怕你,老娘偏不吃这套!如今你服了,我也从此回心转意,与你好生过日子。
四姨气得骂,那些灰鬼,都是放屁!我倒真希望他们滚我笸箩!可惜一窝软蚯蚓。我曾留意过四姨的身体。四姨细腻的肌肤上,的确没一点疤痕。
四姨是将殁的那年,跟我说,她是恓惶四姨夫一家人,动了恻隐的。她说,铁石心肠,也经不住人疼。她不叫四姨夫上炕,四姨夫就乖乖每晚缩在炕灶旮旯里,一次都没敢跟她动粗。她说她听到过村里人挑唆她婆婆,挑唆四姨夫,还挑唆四姨夫的几个兄长。但是,他们始终没顺杆杆爬,就那么默默地忍着,默默地等着。当然,也默默地看守着她,不许她走出大门半步。四姨说,合作化以前,她从没出过大门。连集贤镇赶集,都一次没去过。入了人民公社,妇女都必须参加劳动,才迈出那扇森严的大门。
四姨不跟男人睡,村里那些乌鸦嘴,笑话四姨夫一家窝囊废。四姨跟四姨夫睡到一搭了,他们又给四姨泼脏水,说四姨跟兄弟五个轮着睡,说四姨也像耕牛一样入了社,由着一家五条光棍集体使。这回不但四姨气坏了,我母亲也气坏了。母亲说,还不是那些灰鬼们,操下不良心,吃不上酸枣,就说酸枣酸。倒是四姨夫一家人,像没事人似的,只是嘿嘿嘿嘿笑。
那个年代,乡间男人串门子,也是件有人恨有人爱防不胜防的事情。四姨嫁过来时候,正是桃花刚努出骨朵的年龄,青壮汉子们眼红得像秃鹫,听门子知道了四姨不准四姨夫上炕,都偷着高兴,以为鸡蛋上开着一条缝。可惜四姨被四姨夫一家像八大金刚死死包围着。两进的院落,四姨住在内院正窑中间的一孔,两边一孔是公婆,一孔是长子。其余三个儿,住西窑一溜三孔,从前院进后院必从这三孔窑门前经过。不管白天黑夜,溜过只耗子,都逃不过他们的鹰眼。
起初,四姨看着一个个光溜溜扁脑袋,围着她一个女人,心里很害怕。吃饭的时候,一人端一个比斗小不了多少的大海碗,嘶溜嘶溜吸食黏黄的稀饭,嘎巴嘎巴啃坚硬的玉米面干饼,就觉得他们一个个像杀害外公的日本鬼儿。但是时间长了,觉出他们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怕。他们从不敢盯住看她一眼,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都是低着头,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母亲说,这家人老子儿子都一个模拓的。从前在我家扛长工时候,对我家人也是低眉下眼。见了我太爷爷,就称老掌柜,见了我爷爷,就称掌柜的,见了我父亲伯父们,就称小掌柜或者少爷。我记得,四姨夫他爹还叫过我少掌柜,让母亲赶紧制止了,说老根叔,可不敢这么叫,折煞他的,而且……老汉嘿嘿笑着,说我晓得,我晓得,就是由不得。老掌柜一家子对人好啊。
我也慢慢对这个和善的老头好起来,消弭了过去的恐惧。上学后,就对他们一家更好了。老师讲旧社会,穷人为什么穷,富人为什么富,富人是如何剥削穷人的。这些道理我很容易就接受了。四姨夫一家和我家就是一对很好的例子。我家那么多粮食,都是他们耕种的,但是我家住豪华的房子,穿很好的衣服,吃很好的饭。他家却住庙湾那溜破破烂烂的黄土窑,儿子们一个一个打光棍。爷爷太爷爷不是黄世仁周剥皮是什么?四姨夫一家不是杨白劳高玉宝是什么?老根爷爷怎么能不恨爷爷太爷爷?不过老根爷爷说,他可不是恨老掌柜的才拿枪打死他,他是不想叫老掌柜活受罪才挤住眼扣了枪栓。母亲也说太爷爷对老根爷爷一家很好,一年的工钱是足够他家过日子的。母亲还说我家的家当除了祖上进士传下来的,其余都是省吃俭用攒下的。她过门进了王家,新媳妇照样下厨给全家做饭。她做饭时候照例要从米升里挖出一把米,搁到另一个米瓮里。她说这是婆婆交代的规矩,从老辈子传下来的铁规矩。一顿攒一把米,一年攒壹仟壹佰把,差不多一大缸,能换回两垧地。我听了觉得新鲜,跟四姨说,四姨说你妈虚伪。我也觉得母亲虚伪。但是老根爷爷说,是真的。
说来也怪。四姨的公公婆婆希望四姨为他家,生一串公侯伯子男,四姨却偏偏像了外婆,一个丫头,又一个丫头。把那对老夫妻,急得嘴都歪了。就撺掇儿子,我的四姨夫,拼命杵捣四姨。四姨生下三表妹招弟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
四姨说,我是替你妈还债呢。母亲说,怎么是你替我还债?我欠他们什么债?四姨说,你们老王家,欠他们老王家的债。本来该你还,结果却叫我来还,我不是替你还债是什么?母亲说什么你们老王家他们老王家?你说你都仨孩儿的妈了,还尽说这种傻话!四姨说,我就是傻,要不,咋会叫你们这么摆弄我!
母亲说,你是狗咬吕洞宾!我不跟你计较,由你说吧。反正现在说啥也不顶用了,现在是新社会,你也没法再回炉成财主小姐了。四姨说,谁稀罕财主小姐?新社会讲婚姻自由,我的婚姻本来该我做主!母亲说,你做主,你都仨孩儿了你做啥主?你自由你住庙湾那烂窑去。四姨说,有个好男人,住烂窑我也情愿!母亲叹口气,说妮啊,咱认命吧,别费心思了。还是想想咋给老根老汉生几个长鸡鸡的孙子吧。四姨说,我就不生,我就偏偏不生长鸡鸡的,我气死你们!
四姨接下来的两胎,果然还是丫头片。老根爷爷给她们分别取名改花、完花。四姨说,完就完,我以后再不生了,说甚也不生了!谁敢再挨我一下,我骟了他!
四姨说到做到,从那以后,四姨叫四姨夫睡到了柴房里。而且那年的正月十五,四姨也没去偷会会。
偷会会是我们那地方一个老乡俗。正月十五闹元宵,村村社社都要搭会会,闹红火拜月亮神神,也有说是拜观音。反正就是在村中央或者一块平坦地方,搭一个不大的布棚子,一丈见方,里面供起白面蒸的枣山神位,枣山是一个面卷一个面卷拼接起来的等腰三角形,高矮一般在二尺左右,也有一米多高的,根据村民的经济实力决定了。面都是由各家捐赞,再穷也要捐。每个小面卷上安两颗大枣,从下排上去,形状像一个长满红枣的小山峰,所以称做枣山。除了供奉枣山神位,棚子里还要立一株子孙树,是用枣树枝做的,上面插满红枣和白面蒸的小鸟儿。老根爷爷说,子孙树上的枣儿鸟儿,是专供媳妇婆姨们偷的。想生男娃就偷鸟,想生女娃就偷枣。我问为啥要偷?光明正大摘多好。老根爷爷鬼诡儿笑,说那种事,都是黑间吹了灯偷摸儿做,哪能叫外人看见。
四姨从生了拖弟起,就开始每年偷会会。偷会会不是件容易事。第一是子孙树上的鸟儿枣儿是有限的,数量根据村里生育媳妇的多少定。第二是鸟儿枣儿的比例是确定的,各占百分之五十。第三是男人不许参与,只能女人自己偷,第四偷的时候还不能叫别人发现。这么多限制,四姨偷会会的难度就大了,四姨夫和几个兄长都不能偷,我也不能偷,母亲也不能帮忙偷,她偷回来只能她自己怀孩子。我问母亲我也是她偷来的鸟儿变的吗?母亲抿了嘴笑。
会会要在月亮升起来以后,或者雪打在点亮的灯笼上时候,开始仪式。燃放鞭炮,敲锣打鼓,大家给月亮奶奶磕头,然后是村中最有资望的一位,宣读祈求风调雨顺敬颂国泰民安的祷文。孩子们是不管这些的,嬉笑追闹在跪地叩首的大人缝隙里。颂词很长,一些年轻妇女就开始蠢蠢欲动了。其实这时候是最不能动的,神棚前是几百双眼睛,神棚两边是打闹的顽童,如何去偷?要说还是四姨聪明,四姨从来不参加跪拜。也恰巧每年的会会,都搭在我家老宅的大门外,四姨就在大家顶礼膜拜的时候,悄悄从大门里溜出来,顺墙根黑影子摸到神棚后,从篷布缝隙伸手进去抓一只鸟儿,一口就吞进肚子里。噎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四姨偷会会的伎俩得逞了两年,可是两只鸟儿却没有让四姨如愿。四姨的门道叫大家发觉了,就有人讥讽四姨,财主的闺女就是财主的闺女,偷会会都不走正道儿。四姨听了哼鼻子:走正道还叫偷?我从小就走正道,是谁偷了我?
村里婆姨们开始防四姨的歪门道,四姨说那我就不偷了。你们想偷鸟偷鸟,想偷汉偷汉。四姨夫一家就动员,让四姨继续偷下去。四姨夫一家男子汉都上阵护驾。我记得那一年最有意思。四姨夫兄弟五个,都穿了厚厚的老羊皮马甲,早早的吃过晚饭,就在会会神棚前守着了。有村人逗他们,还没祭观音,守这儿当罗汉呢?兄弟几个说,我家的大门口,我们想坐坐,想站站,关你毬事!有刁钻的村人口出恶语:回屋问问你爹吧,当年咋做下五个和尚的?兄弟五个就龇起牙,像要打架的样子,然而谁也不敢往前跨一步。
终于等到祭拜结束了,大家在一片热闹声里,开始偷会会。四姨出来了。四姨一出来就被包围在一堵人墙里,挤挤挨挨往神棚后面拥。这时候就有不安分的手,从老羊皮马甲夹缝里伸进去,捏四姨上头下头圆鼓鼓的好地方。四姨咯咯咯笑了。母亲责怪她,问她笑什么。四姨说,我笑一群傻瓜,一村傻瓜。母亲说,你笑人家傻,你不傻?四姨说,我说一村傻瓜,不包括我?
四姨罢手不再偷会会的头一年,村里调来个新老师,男的。还没来,村里人就嚷开了,说从北京来,是个大右派。那年,我正好在村里读书,城里搞“运动”,我又回村“避难”了。
王家庄小学设在那座关帝庙,绿袍红脸美胡须的关老爷威风凛凛坐在二楼正殿里。每年的大年初一,天不亮,家家都抢着去点头炷香。我就跟老根爷爷去点过一回,还敲了钟,蛮有意思。后来神像捣毁了,人们也不去抢头香争好运了,日子也那么过。新老师来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原来的贾老师集合起学生,站在庙院里训话,说上级调他进城里去教书,现在来了新老师,大家欢迎。新老师说,让同学们进教室吧,衣服都淋湿了。贾老师说不可,严师出高徒。新老师很僵苦地笑了笑,说那我简短说两句,第一,同学们敬礼感谢和欢送贾老师。第二我叫冯牛,冯是少喝一点水的马,牛是犁地的老黄牛。好了,现在同学们回教室。大家被新老师的介绍逗乐了,嘻嘻哈哈笑起来,雀跃着跑进教室。我知道大家为什么欢快,大家不喜欢那个阴阳怪气的贾老师,听说旧社会是个风水先生,大家背地里叫他假老师真阴阳,巴不得他快点走。
冯老师中等个,分头,戴副红框眼镜,左胸前别支闪烁的钢笔。不算英俊,却潇洒,很有学问的样子。可是四姨夫的二哥说,那是条毒蛇。当时,他当着村贫协主席。也是他告诉我,冯老师和毛主席对着干,反对人民生娃娃。这样的人,对于四姨夫一家,当然是恨之入骨的。另外,还有个更重要原因,是冯老师想阻止贾阴阳给老根爷爷放焰口。
是冯老师到校那天,父子六人在生产队干活。下了雨,正是剜黄豆的好时机。收工后,老根爷爷照例去给我和表妹们摘酸枣。酸枣树都长在山崖上。老根爷爷说过,酸枣枣甜圪针狠,长在山崖勾死人。在庙院里淋雨时候,我还想,今天吃不上酸枣了。没想到老根爷爷冒着雨还给我们摘酸枣。秋雨把山崖的土洇得松软了,老根爷爷只记得甜,忘记了危险。
老根爷爷被抬回来时候,还有一口气,可是已经说不出话。大家围着他,爹爹爷爷地哭喊。他老绵羊一样温厚柔慈的眼睛里,流溢出最后一线光明,映出我和几个表妹的影子。听见我们哭,他活转过来,艰难地用手,从系着腰带的斜衣襟里,掏出一把红彤彤酸枣。他的手哆嗦着,先伸到拖弟面前,没松手。又伸到引弟面前,还没松手。挨着从招弟、改花、完花面前移过去,都没有松手。最后擩到我面前,停住了。我不忍伸手去接。他嘴唇翕动着,还没发出音,手指颓然张开了。殷红的酸枣,血滴一样噗噜噜砸在黄黑的炕席上。我哇地一声哭出来,喊声爷爷——扑在他满是泥土的身体上。
贾老师临行前,给老根爷爷做了场法事。说四姨夫家家道不旺,一辈子挨饿,都是祖坟风水孬。说他这回给老根老汉选了块风水宝地,但是好药还需药引子,出殡时最好有个男娃给老汉挑引魂幡。这把四姨夫兄弟几个难住了,说捏个泥人也得个功夫。贾老师暗示有现成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们不敢跟我母亲说,更不敢跟四姨商量。母亲这时候就装聋作哑了。没想到四姨知道后,很坚决地说,既然祥祥叫爷爷,就叫祥祥挑!母亲说你当我的家?四姨说,我的家不是你当的?
最后,我没给老根爷爷挑成引魂幡。四姨到底当不了我父母的家。四姨夫一家也没那个胆量和能力。我倒是不在意。我不懂什么风水与迷信,只是记着老根爷爷的好。况且,他是为我摘酸枣丢了性命的。
冯老师劝四姨夫一家别迷信,说如果贾老师真能看出好风水,他早当国家主席了,还用当教师?却遭到四姨夫一家人愤怒的唾骂。这是我见过的他们对外界最激烈的一次反抗。在我眼里,这一家人,都像骆驼毛一样温和敦厚。家里家外,很少跟人吵架干仗。父子兄弟之间,平日里你说你的,他说他的,嘻嘻哈哈,很少纠葛。不过也孕育不出什么火花,就那么平平淡淡,每天干活,吃饭,睡觉;睡觉,吃饭,干活。东边接日头,西边送太阳。和外人也是如此。旧社会如何,我没有见过。现在新社会,入了社,当年的土改贫农团长,如今依旧一介农民,二儿子当着贫协主席,也是一介受苦汉。村支书生产队长并不把他们放眼里,村里最脏最苦最累的活,总是派给他们父子。到“文化大革命”我回村劳动,看到的还是这番境况。他们从不去争竞,从不去计较,最多龇龇牙,就都过去了。
我在被四姨夫一家人骂做毒蛇的冯老师名下,当了一年的学生。那年我四年级。冯老师一个人带四个年级的课。一会儿给四年级上语文,一会儿给三年级讲算术,一会儿教二年级乘法口诀,一会儿又教一年级认生字。一整天,都不得消闲。他还开设了音乐美术体育课。以前那个阴阳老师是不教这些课程的。一星期唱一回“东方红”,和背课文差不多。我听得直想笑。冯老师来了,一句一句给大家纠正,让我当指挥。上美术课,冯老师带我们到山头上,或者杏林里,指着蓝天白云,飞鸟彩蝶,山石花树,玉米高粱,说,画吧孩子们,看见什么,就画什么,喜欢什么,就画什么,想到什么,就画什么。大家就用铅笔,在旧抄本背面,胡乱涂鸦。上体育课,没有操场,冯老师带领我们,在庙湾开拓出一块平地。那个舂莜麦的石砵子占着地方,冯老师要挪开,被四姨夫二哥拦住了,说那是全村人吃饭的家具。冯老师说挪个地方照样吃饭。四姨夫二哥说动就坏了风水!冯老师说,听说你家原来就住这溜破窑里,如今挪到进士院了,风水破没破?四姨夫二哥龇起牙,说,你个大右派,想反攻倒算?冯老师笑着说,我家旧社会,也是穷苦人!
冯老师还有把理发推子。教学之余,就给大家理发。之前,全村人都是用剃头刀子理发的。成年男子,都剃秃瓢,把头洗湿了,锋利的剃头刀从前额发际朝后刺啦刺啦刮下来,像镰刀割莜麦秸,听得很瘆人。留头发孩童,耳根以下部分,全剃掉。刀剐在脑皮上,疼得哭爹喊娘日祖宗,剃一回挨一回打。剃完了,脑袋后齐崭崭一道瓦楞,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有赖男人揪住别人家孩子跟孩子娘撩逗,说我的家具就这么粗,准叫你过瘾。那孩子妈就半恼半笑地骂那赖男人,割下来剁成扁食馅回家孝顺你娘吧!众人就跟着起哄。自从冯老师来了,学生再不叫家长用剃头刀割莜麦了,头上也没那道瓦楞了。大人们却还是喜欢剃头刀刮光头。他们说那样爽,败火。那年,四姨突然要四姨夫留头发。四姨夫说受苦汉光头利索。四姨说叫你留你就留!四姨没想到,四姨夫留头发,也给她留下了埋伏。
村里人传说四姨跟冯老师“勾搭”上,是在来年的元宵节后。那年开学,轮到四姨家“请先生”。
我们那里,一直有“请先生”习惯。“请先生”就是请老师吃饭,有点像古代“六礼束脩”拜师谢恩的意思。不过不是集体举行,是家家轮流宴请。每年四次。分别是正月十五,五月端午,八月十五和腊月二十三。既是春夏秋冬四个重要节日,也是两个学期的首尾。
那天,四姨早早就叫我和拖弟把冯老师请到家。冯老师进门前,四姨和母亲已经把几道凉菜摆上炕桌。有苦荞凉粉,蒜拌金针,土豆炝粉条。另外,锅里还炖着胡萝卜羊肉,手笸箩里盛着红枣、油炸芸豆。我们那里没有芹菜、莲子、桂圆,聪明的四姨就想出了用苦荞代莲子,土豆代桂圆,金针花代替芹菜,加上羊肉、红枣、芸豆,六礼就凑齐了。这种礼仪,只有读过私塾的四姨懂,四姨夫是不知所云的。
冯老师一进门,四姨就催着上炕快上炕,地上冷,会冻坏脚的。冯老师不是本地人,对我们待客上炕的习惯不大懂,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四姨就叫四姨夫请冯老师上炕。四姨夫不知道怎么个“请”法,四姨说,怎么请我不管,反正你抱也给我把老师抱上炕。四姨夫果真弯下腰,一把搂住冯老师大腿,忽嗵把他抱上了炕。然后给脱鞋。我和表妹们都笑了。冯老师也笑了。
四姨等冯老师坐熨帖了,站在灶火旁一边和莜面,一边与客人寒暄。问老师府上哪里,贵庚几何。再问生活习惯不习惯。然后问几个孩子学习如何,脑子笨不笨。冯老师抚摸着畏缩在上炕角完花的小脑袋,一一回答。随后反问,你多大了?四姨妩媚一笑,说,你猜。冯老师说,看你跟拖弟像姐妹。四姨脸立刻绯红,不好意思地说,我比她大十四岁。冯老师惊讶,说你那么小就生孩子了?四姨脸扭向窑掌,用肩膀蹭脸颊。回过头,眼睫毛上挂了水粒儿,说,跟你从北京来山里一样,没办法。冯老师听了默然。窑里一时沉寂。锅里的炖羊肉咕嘟咕嘟响得欢。还是母亲打破了沉默,说他姨夫,给冯老师倒酒。四姨夫嗫嚅着问四姨,用不用叫二哥过来陪陪?他是干部。四姨说,叫他干啥?是我请先生,又不是干部请先生!
我知道这之前,为请先生,四姨和四姨夫二哥闹了点矛盾。四姨夫二哥咬住个死理,说咱家是贫农,不能请毒蛇吃。四姨反驳说,拖弟引弟招弟都跟冯老师学习呢,你咋不怕他把仨娃培养成毒蛇?他二哥说,蛇下的是蛇,人下的是人,他教教,人变不成蛇。四姨说,既这样,蛇吃吃人饭,就把人毒死了?他二哥还想说,四姨抢白道:别败兴了!怪不得一辈子打光棍呢!
四姨夫端起酒杯,冯老师也端起酒杯,说大家一起来。母亲说孩子们不喝酒,我们女人也不喝酒。冯老师说,过节呢,都抿点吧。母亲就说,祥祥你陪老师喝一杯,拖弟你们拿筷子沾沾。几个表妹怯生生不敢动筷子。我就拿筷子沾了酒,一个一个喂她们。辣得她们龇牙咧嘴。四姨夫说,女娃娃喝啥酒?四姨说,女娃咋不能喝酒?冯老师也说,是,男娃女娃都一样。这时,门帘掀开了,四姨夫二哥不请自到。四姨夫赶紧说,二哥,你陪冯老师喝酒。他二哥黑着脸,说冯老师你刚刚说啥?你反动到俺家门上来了?你是不是想鼓动不叫俺老五再生娃?冯老师一怔,说,我没说啊。不过,拖弟姊妹不少了,再生,生活会更困难。你看,孩子们过年都没新衣服穿。他二哥说,看来你真是跟毛主席对着干!毛主席说,人多了热闹,人多干得多,什么都能造出来。你倒好,你说人多了没吃没穿,你诬蔑新社会!四姨扑地把手中莜面往盆里一摔,竖起丹凤眼,说,爬出去!你来我家开会来了?说着咚咚咚过去,一把夺过四姨夫酒杯:“冯老师,我敬你一杯!”
四姨给冯老师敬过酒,余恼未息,说:“宁跟聪明人打,不跟糊脑油耍!姐,跟我搓莜面栲栳。”说罢撩腿坐炕角上,捋起裤腿,露出白生生大腿。母亲悄声说,下来手搓吧,叫客人笑话。四姨说,怕啥?不是家家都这样?说着撅一坨莜面,摁在大腿上,手掌匀匀朝前推出去。莜面搓成了一张薄薄的长面皮,食指两头一绕,卷成一对空心卷儿,立在蒸笼里。冯老师看得惊异不已,说这种做饭法,他还是头遭见。四姨搓得越欢实,抿着的嘴角翘起来,看看母亲,再看看冯老师。窑洞里漾起一片桃花。
村里人们传,四姨是怀上柱子后,才叫四姨夫从柴房搬回家睡的。这回,四姨没骂他们放屁。四姨仿佛很得意,眼睛里飘起五色云彩。这事儿,我不能问四姨。母亲问四姨了没有,我不知道。问过,也不会跟我说。那年秋天,我转回城里学校了。王家庄小学没有五年级。
我再回到王家庄,和四姨夫一样成了个农民,是1968年。全国的高初中毕业生都上山下乡。那时,四姨已经不在人世。
四姨是柱子七岁时,突然死去的,也是掉下悬崖摔死的。当时村里很多种说法,有说是四姨和冯老师抱野鸳鸯,美滋儿忘乎所以滚下山崖的。有说是老根老汉在阴朝看见儿媳妇泡伙计,气得一脚把四姨踹下深沟的。还有说四姨是怕公社红卫兵给她剃阴阳头,吓得跳崖寻了短见的。乌七八糟各种说法。招弟说,她妈是坐在庙湾崖畔畔瞭学生做操,看的迷怔了不小心掉下山崖的。
我比较相信招弟表妹的话。我还在村里时,四姨的确常跑到庙湾崖畔畔,瞭我们在操场上体育课。冯老师教大家队形,立正稍息,向前看向左转,做广播体操俯卧撑。后来还自己花钱买了个篮球让大家玩。为了看冯老师上课,从来不舂莜麦的四姨,也端上笸箩去庙湾舂莜麦壳。她慢悠悠地一边舂一边朝操场瞭,一舂就是一后晌。微风送来阵阵莜麦的炒香味,有时候我还过去帮她舂。但是冯老师早在一年前,就调走了,调到了距我们村三十里一个更偏远穷困的小山村。
我和母亲赶到公社医院的时候,四姨孤零零躺在院里的担架上。母亲问咋不赶紧治?四姨夫说医生都在开批判会,没人管。母亲不顾一切冲进会议室,挨着给医生磕头,给造反派磕头,央求他们快救救她妹妹。但是没一个人理睬她。有个戴红袖章的照母亲屁股上踹一脚,骂声“地主婆滚出去”!就这样,大家眼睁睁看着四姨,一点一点走向死亡。
记得四姨咽气前,表情意外的平静,仿佛不是死神要掳走她,而是伴娘扶她上花轿。五个女儿和柱子一迭声唤“娘”!她抚抚这个的头,摸摸那个的手,最后停在柱子的脸蛋上。气息微弱地说,柱儿,娘的心肝,以……以后长大了,就当个老师。柱儿喊声娘,说娘你不能死。四姨的眼泪淌下来。继续说,姐,你带孩子们出去,我跟老五说句话。
四姨夫后来跟我说,那天我们出去后,四姨头一回主动拉住他的手,反复跟他说,你要好好待柱子,好好待柱子,直到咽了气。
我在村里那十年,每一天都是戴着枷舞蹈。现在我也成了人见人憎的地主狗崽子,干着和四姨夫一样最脏最累的活。掏茅粪,修堤堰,打旱井……夏秋的晚上还要打场下夜看庄稼。冬天冒着鹅毛大雪修水库。枷上套枷的,是泼在四姨头上流言蜚语的耻辱,让人更是抬不起头。我已经大了,中学毕业了,一个成年男人了,情何以堪?颜何处置?每天出工收工,我都怕看见那个山头,更怕看见山头上那堆黄土。但又鬼使神差由不得要朝那里眺望。沮丧痛苦到要发疯时候,就一个人跑到那个土堆前,用土坷垃砸,用脚踢。歇斯底里一通,又扑在坟头上呜呜哭泣。上面的青草,春天绿了,冬天枯了。冬天枯了,春天又绿了。我仰在坟堆上,嘴里衔根草,呆呆望着天空凄苦的云朵,脑海里漂过儿时的往事。
有时候,四姨夫也来坐。不说话,陪着我。一天,他又来陪我。我忽然直通通问他,村人说四姨那些恶心话,是不是真的?他脱口就说,假的,都是瞎诌,柱子肯定是我的种!我说凭甚肯定?他说,我种的我知道,我有凭证!我说人们说你憨你还真憨,这种事你咋会有凭证?他脸憋得通红,说我真有凭证,冯老师不叫我说,告我这辈子都别说,谁也甭告说。我说嘁,一听就是假的。没想这句话激将了他,跳起来,“说就说。反正,走的走了,死的死了,怕毬?”
四姨夫竟给我说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四姨夫说那天落夜,他躺在莜麦垛上看场,冯老师把他叫到了学校。到学校冯老师给他梳洗打扮了,用香喷喷胰子洗了脸,牙粉刷了牙,头发梳成两边分。还给他戴上他的眼镜,穿上他的两股筋背心,套上他的小裤衩。他问穿这些干啥?平日都是赤脊背光屁股睡。冯老师说今晚必须穿。他按冯老师教的,睡在他床上。冯老师就去替他看场了。一个时辰后,房门轻轻开了,进屋来一个人,低低叫:“冯老师,我来了。”他听出来,是自己婆姨。他顾不得难受,只顾了害怕,他怕四姨认出他来。他照着冯老师叮嘱的,一句话不说,由着四姨拨弄。四姨先摸到那副眼镜,替他摘下来。又摸到背心裤衩,一一替他脱了。最后在他分头上摸过来揉过去,说我最爱见你的小分头,燕儿飞一样,底下白生生一张脸蛋蛋。问冯老师你咋不说话?害羞呢?我都不害羞,你个大男人,害羞啥?我这辈子都为别人活了,今天我要为自个儿活一回,我要自己给自己当一回家。活过今儿,明儿死了也不后悔!说着说着,舌头就朝他擩过来……
四姨夫说,四姨跟他过了十几年,从没对他那么亲热过,那么疯狂过。那么大一座庙,都要叫她颠塌了!
四姨夫的话我又信又不信。说他是假话,他的能耐我清楚,他编不出这样的瞎话。说他是真话,别说叫别人相信,怕连他自己都不敢信。再说了,四姨那么灵丹丹人,咋就没发现破绽?还有冯老师,怎么设计这么个恶作剧?不怕四姨发觉了,失望羞愧得跳了崖?简直不堪想象!
后来,我真懊悔自己当年的幼稚和愚鲁,让四姨夫那头蠢驴,那个疯子,在四姨坟前,说出那堆疯话,一个得了妄想症疯子的疯话。设若叫冥冥中的四姨听见了,一定会再死一回,栽到茅坑里淹死自己!
是1978年,我考进北京一所大学。入学第二年,在学校学报上,读到一篇署名“冯犇”的文章,题目叫《迟到的报告——再论中国人口问题》。副标题是:——兼忆恩师马寅初先生。文章旁征博引,发人深省,文笔犀利又诙谐。他写道:“制度优越不等于人优越。”还说,“人能创造世界,也可毁灭世界。关起一个人,放出几亿人,这不能不是我们的悲哀……”我爱不释手读下去,读着读着,就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字眼,四妮,拖弟,引弟,王家庄……我诧异不已,一口气读完,迫不及待按照文尾的备注,找到社会学系。
在一幢灰墙红瓦筒子楼里,我见到了作者,果然是冯老师!他已两鬓斑白,而且谢顶,好看的分头不复存在。鼻梁上那架粗笨红赛璐珞眼镜,换成一副金丝边。只有镜片后那双眼睛,还是旧模样。他向我介绍他的夫人。他夫人文静又秀丽,只是白发看上去比丈夫还要多。他不停地搓着手,有种千里遇故知的兴奋。夫人给我端杯水,说不好意思,家里什么也没准备。我说是我冒昧,给你们添麻烦。她说甭客气,你们慢慢聊。说罢揣个绿色尼龙网兜出了门。
我俩在逼仄的房间里,互相询问些近况。再次说到他的文章,就慢慢聊起以前的事。他问,你四姨还好吗?我说,她早去世了。他瞅着窗外的紫丁香,仿佛若有所思,接着长叹一声,说,她死得太早了。我印象她比我小九岁吧?我说,我姨三七年出生,属小龙。他嘴唇嚅动,好像在心算。然后说,是,小我九岁,小我九岁。眼光稍稍变得凝滞。屋内出现片刻沉默。小桌上一只马蹄表滴答滴答步履沉重。我说,谢谢老师还记得她。他说,哦,我记着所有生如草芥的人们。他的回答令我失望。又有几分敬重。过了片刻,他像想起什么,忽然问,她死时候说什么没?我思索一下,回答说,什么也没说。我姨死前很平静,也很满足。他又问你姨夫跟她说什么没?我说也什么都没说。他再长哦一声,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不说是对的,不说是对的,他们都是对的。”便去一只黄漆斑驳的旧柜子里,找,找出个白手帕小包。展给我,是一只碧玉镯!
“这是你姨的,”他说,“就烦你捎给你姨夫吧,物归原主。”
我的心被猛啮一口。那只玉镯,像条伤痕累累的小草蛇,可怜地蜷缩在那方洁白的手帕上。好像很惬意,更似很伤心。我接过来,用力抚来抚去,像当年拽着四姨渐渐冷却的玉臂,呼天抢地要把她重新拉回人间。
我终于掩饰不住自己的痛苦,一时泪雨滂沱。恣肆的泪水,把那方手帕浇得透湿。冯老师也摘下眼镜低头抆泪。
我宣泄够了,搵去泪,双手齐眉捧起,声音喑哑地说:
“冯老师,听说玉有灵性,还是您留着吧。我代我们全家,谢谢您!”
那年暑假,我特意去给四姨扫墓。一串粉嘟嘟牵牛花,盘绕在坟头碧草间,孤寂而又美艳。我坐在坟前,跟四姨说了好多话。直到向晚,方依依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