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思中
崔二第一次领着他的对象梅子进门,是上个月的事。那时候,崔万生和大梅还不晓得他和梅子的事。崔二是担心他的家境不被大梅接受,而梅子,则是想给她姐大梅一个惊喜。
那天,刚刚走进崔二家的院门,梅子整个儿人就呆住,像被人点中了穴道,等到崔二的娘摸摸索索从窑洞里面走出来,再摸摸索索地回去,梅子终究没有能忍住,哇一声大哭。这当儿,崔三凤和大梅也出现在窑洞门口。大梅是听说崔二会带对象回来,就赶过来想凑个热闹。她寻思,是谁家的女子这样不长眼睛啊,寻下这样的人家!不料,大梅发现崔二带回来的“不长眼睛”的对象,居然是她的亲妹妹梅子,二话没说,气哼哼把蹲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梅子拽起来,拽扯着就走。
事后,崔二的娘冷着脸子,问崔三凤这个女孩子的情况。她问得很详细,诸如身高啦,长相啦,走路的姿势啦,还有体重大约是多少啦等等等等,都问到了。因为崔二的娘眼睛不灵便,崔三凤就充当了她的眼睛。
崔三凤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告诉她,说这个女孩子生得真是好看,好看的就像从画里面走出来的仙女。而且打扮入时,长得娇娇小小,玻璃一样玲珑剔透的女孩子。接着更加详细地描述,这女孩子的腰没有男人的腿粗,屁股窄小的顶多两拃宽……听到这儿,崔二娘长吁一口气,说:这样的女人,她能干了个啥?
崔二正坐在那儿生闷气,听到这话,扭头结实把他娘白了一眼。他晓得,娘的这句“能干了个啥”,不是别的意思,单指女人生孩子的事。
赶巧的是,在县城做活的崔万生也回来了。毕竟是男人,崔万生觉得大梅那样生硬地把梅子拖回家,做法未免欠妥,大家到底还是邻居嘛,以后怎么相处?于是讪讪来到崔二家。那天,他和崔二娘关起门来,说了好长时间的话。
第二天,崔万生就把崔二带到县城。
送崔二走的那天早上,崔二娘对崔二说:村里的煤矿停产整顿呢,你不要瞎惦记了,要是实在惦记的话,就想一想你死去的爹,还有你活着的哥。
崔二勾头跟在崔万生的身后,沿着曲里拐弯的坡路往山下走,走出去老远了,已经走到蟒蛇一样黑黢黢盘桓在山腰间的马路路边。扭转头,崔二发现娘还站在高高的山峁上。娘以一种固定不变的姿态,把她自己站成一棵顽强的树。
1
雨还在下着,灰蒙蒙的天上,那种密密匝匝,比牛毛还要细的秋雨,整整持续了三日四夜。期间倒不是全无变化,像小孩子撒尿一样把持不住,淋淋漓漓的雨说个大,就大了,就急骤了,总归是,中途并没有停歇过。崔二不晓得这天色,这毛毛雨还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但他知道,这样的连阴雨,这样半死不活待在县城的半个月时间,让他原本已经灰灰潮潮的心,越发地生了霉,长了毛。
端着一大碗杂炒面,崔二疲疲沓沓走向昏暗的地下室。
在一盏晦涩的灯泡光照下,崔二看到崔万生一动不动仰躺在床上,两眉之间挤逼出一颗大大的结。看上去,他显然也被这种半死不活的天色,给折磨得够呛。崔二把眼睛从崔万生身上移开,小心叫了声哥,说哥你吃饭吧。崔万生比崔二大十二岁,整整大出来一个轮回。他们是本家亲戚,论辈分,崔二是该管崔万生叫哥的。
仲秋季节,再加上连续不断的雨水天气,地下室里的空气当然不能算好,一股潮霉的氤氲气息经久不散,好像是长了腿,无声无息地四下里行走。晚上睡觉时,被面儿泛潮,如同附着了一层凉湿津津的铠甲。可是住在这儿便宜。崔二晓得,崔万生在县城做木工活儿,在这儿一住就是三年多,他这才住了几天呢,有什么好抱怨的?
崔二把杂炒面放到一旁,抬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两只肥大的“鞋底虫”吸引住了。这两只被潮霉之气滋养得膘肥体壮的“鞋底虫”,是夫妻还是兄弟姐妹?它们肯定是被他给惊吓到了,拼命地,慌慌张张从他的脚前经过,泼命似的一路冲床下爬去。崔二轻叹一声,眼睁睁看着这两条鲜活的生命,隐入进床下的黑暗中。
辣椒呢?崔万生忽然大叫一声,告诉你多少遍了,我吃面喜欢就着辣椒,你就不能给我拿两根辣椒回来?
崔二想起崔万生确实说过类似的话,自知理亏,赔笑说,是我忘记了。
忘记了?崔万生盘腿坐在床上,他瞪着一双很厉害的眼睛,恶狠狠逼住崔二,你老实讲,你是不是又和兰珍鬼混了?对啊,这种鬼天气饭店没有客人,花花中午在幼儿园又不回来,你们俩正好关起门来鬼混,是不是?兰珍那个小娘们儿,她男人出车祸死去一年多了,别看她人前人后一本正经的,她能憋得住?
骂得崔二哑口无言。
等到崔二一溜小跑,去到马路对过的“红星饭店”,向兰珍讨得两根辣椒返回时,他看到,崔万生歪歪扭扭侧卧在床上,他的身体像是受到了惊吓,猛烈地抽搐几下,满脸痛苦不堪的模样,胡子拉碴的嘴巴半开半合,兀自垂死挣扎一样梅子,梅子梅子梅子地呻唤。把个崔二弄得脸上实在挂不住,他觉得崔万生现在不仅仅是无聊的问题了,他简直就是无耻!
过去,崔万生经常在别人跟前讲,说他的婆娘大梅这样好那样好,反正大梅什么都好,好的让他走到哪儿想到哪儿,总是丢不开。实际上,大梅长得一点儿都不好看,皮肤黢黑粗糙就不说了,关键是,大梅颧骨生得老高,再配上一双木呆呆的死鱼眼睛,一看就是妨男人的货。真正长得好看的,倒是崔万生的小姨子梅子。但是这种话,崔二没有对崔万生说,因为梅子同他有关系。再者说了,萝卜咸菜各有所爱,人家崔万生就是觉得大梅长得好看,你能把他怎么样?
现在,崔二虽然已经和梅子没什么关系了,但他发现崔万生闲极无聊的时候,不叫他的婆娘大梅,倒是苦巴着一张脸,无来由地叫梅子的名字,心里还是窝足一口肮脏气。
崔二忍不住直戗戗叫了声哥,说你要是觉得难受,明天就上街去揽活计啊,正好我也不想在兰珍那儿干了,我陪你!不管下雨也好下刀子也罢,咱们都站到街上去,总比憋屈在这儿好啊,你说呢哥?
一大碗杂炒面就摆在面前的桌几上,看上去,刚才劲道十足的腾腾热气,显然是弱下来。几缕颤悠悠的气息缓慢从杂炒面里挤出来,曲里拐弯着,犹犹豫豫往屋顶上方移动。两根青绿的尖辣椒,安静躺在面碗一侧,就等着他去享用了。崔万生把头扭向崔二,脸上绽出来笑,奇怪地问道,你说什么,你不想在兰珍的饭店干了?
崔二点头说是,哥啊,你当初领我来县城,说好是要带我做木工活儿的,怎么一到县城,就把我带到兰珍的饭店?在饭店里打工赚两个活钱也不是不可以,你怎么能一见面,就把我的情况一五一十都告诉兰珍,又把兰珍的情况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还说出什么“女大三,抱金砖”这样的话,搞得和相亲一样。倒好,兰珍第二天就把她雇的女服务员辞退了。哥你说说你干的是些什么事吧。
别转脸,一副委屈的模样。
兰珍配不上你?你是不是还放不下梅子?崔万生慢悠悠反问。
他很耐性地笑一下,说,你看兰珍模样儿多好啊,长得细皮嫩肉,说起话来慢声慢气的,一看就是会疼男人的好女人。索性告诉你,兰珍的情况我来以前就告诉了你娘,你娘她同意!
又说,你偷偷摸摸和梅子好了大半年,梅子的娘知道以后,整天都寻死觅活地闹腾呢,说什么都不让梅子跟你交往了。你想想梅子是什么样的人,她就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啊,就你家的那种情况,供养得起梅子?你也知道,你妹崔三凤已经找下对象了,就算崔三凤自己不着急往出嫁,人家对方家里还着急往回娶呢,不是?
2
兰珍坐在临近窗户的一张饭桌前,两手托着腮,虚软的眼神儿透过玻璃窗户,越过水湿淋淋的马路,持久定格在“迎宾旅店”的大门口。这座样式老旧的二层小楼房,据说是,矗在这儿将近二十年了,墙体被日积月累的风吹、日晒、雨打、雪蚀得厉害,简直破损得不成样子了,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浑身毛病的年迈老人。得亏是在这县城的边上,假如要在县城里呢,恐怕早就被拆除掉了。
雨还在淋淋漓漓下着。连续几天的雨水下来,不要说吃饭的人,就连街面上的行人都很少,兰珍就懒得去收拾饭店里的杂七杂八。平常,往往是,只有客人来得多了,兰珍干起活儿才有心劲,来的客人越是多,她干活儿的心劲也就越大,像这几天,哪里是做生意的样子?零零星星偶尔来上几个客人,就算把一天的门面支撑下来了,收下的饭钱,恐怕全部加起来都不够交房租。
痴痴呵呵看着“迎宾旅店”空寂的大门,总算是,兰珍把崔二和崔万生看了出来。
兰珍看到,一出大门,崔万生就夸张地用两只手罩住脑袋,兔子一样一溜小跑着往这边赶。崔二不是这样,倒是慢条斯理埋了头,不急不躁,一步一步慢腾腾地走路,就跟天上下着的雨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从崔二身上,兰珍总能看到前夫的影子。亡夫生前,不管遇到多么紧要的事情,他都是不紧不慢,就连说起话来,也是一板一眼的没有个着急相。一年多时间过去,兰珍至今都不晓得,像亡夫这种性格的人,怎么会遭遇到那场车祸,还不到30岁的人,怎么说个走,匆匆忙忙一下子就走掉了?
直到饭店的门被人推开,直到崔万生笑吟吟站在她的面前,兰珍才从恍惚中惊觉,赶紧起身叫了声崔大哥,忙慌慌拉把凳子过来,让崔万生坐。这当儿,崔二也推门走进来。
崔万生大咧咧坐在那儿,他先左顾右盼,把这个路边小饭店扫描一番。无非是,原本不大的地方,窄窄憋憋摆有四张小圆饭桌,靠窗户的摆了两张,靠里面的墙壁处,还是摆了两张,又在门的对面,硬生生挤放了一个简陋的柜台。这个柜台,平时既是兰珍收银的所在,还可以在柜台的台面上,摆放三五盆凉拌时令小菜,好让客人们方便自己挑选。收银台边上,看起来是一条通向厨房的通道,实际上,通道有两个,走进去,一条当然通向厨房,另一条倒是通向兰珍的居所。
看到兰珍局促不安站在那儿,脸色微微泛着红,又看一眼从走进门后,就默不作声站在门口的崔二,崔万生忽然把脸绷住了,玩笑说,你们这是过河拆桥啊,关起门来你们两个好吃好喝,然后给我送过去一碗杂炒面,就准备把我的一顿饭打发过去吗?这可不行!
兰珍的反应倒也快,赶紧叫了声崔大哥,说,都怨崔二,刚才我就说了嘛,这种天气饭店又没什么客人,我让他叫你过来,你们哥俩坐下来喝喝酒聊聊天,多好!可是崔二就是不听我的话。别转脸,拿眼睛把崔二剐一下,说你别傻站着了,我晓得崔大哥喜欢喝茶,还喜欢茶水里面加些白糖,你去泡壶糖茶吧,我给你们弄几个菜来。
看着兰珍匆匆走进灶房,崔万生悄悄给崔二说,你看看兰珍有多聪明,她一张口,就把远近亲疏分得清清楚楚。感叹地咂吧一下嘴巴,又说,你看她长得多俊,脸蛋儿是脸蛋儿,身段儿是身段儿,假如不告诉你,兰珍哪里像结过婚生过孩子的样子?你个傻子,就等着日后享福吧。
崔二心里着实不畅快,心说介绍对象就介绍对象吧,何苦诓骗他,说是带他出来做木匠活。绷了面孔操起桌上的一把空茶壶,先转到收银台里面,拿起放茶叶的铁桶,撮一撮茉莉花茶进去,接着走进灶房。崔万生知道崔二是去加白糖了,由不得侧着耳朵,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果然,他听到崔二和兰珍嘀嘀咕咕一阵,到了儿,也没有听清楚他俩说了些什么。很快,崔二的脚步声传出来。
一个嘹亮的大声音兀然炸响。不一时,从灶房里面,呼呼啦啦涌冒出一群扑鼻的肉香气味。
3
朦胧中,崔二隐约感觉脸上一阵酥痒。像一群快活的蚂蚁,这股温温润润的酥痒,水湿淋淋落在他的面颊上后,一下子炸了窝,迅速穿透皮肤,怪扎扎一路呼喊着漫向他的周身。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可是,酥酥痒痒好像跟定了他,很快又不屈不挠追赶过来。一个奶声奶气的细微声音,虚怯得像一条胆小的毛毛虫,顺着他的耳朵眼儿,犹犹豫豫地往里面爬:
爸——爸——
爸爸——爸爸——
爸——爸——爸——爸——我——想——你——
一时间,崔二被这些不连贯的“爸爸爸爸”惊吓到了,忽地睁大眼睛坐起身来。明晃晃的灯光下,还没等崔二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被一股力量,重新扑翻下去。
居然是兰珍三岁大的闺女花花。
花花歪歪扭扭骑跨在崔二的身上,她实在得意得不行,摇头晃脑冲着门外喊,妈妈妈妈快来看,爸爸醒了。喊完这句话,花花整个儿身子伏下来,用两只手把崔二的脸颊抱住了,叭叽叭叽鸡啄米似的亲。偷着空儿,她又把爸爸这个称呼,欢欢喜喜重复了四五遍。
等到崔二把花花抱坐起来,这时,兰珍风风火火出现在门口。发现花花正赖在崔二身上撒娇,兰珍把身子偎靠在门框上,眼睛软软地看懵头懵脑的崔二,脸色倒像喝了酒,红扑扑地浅笑着,说,你的酒量真是不行,刚开始,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谦虚呢,你看看你,才喝了多少呢,就喝成这个样子?
说话的工夫,花花从崔二的怀里挣脱出来,咯咯咯咯疯笑着,一溜小跑转到了崔二的背后,用两只胳臂环住崔二的脖颈,小身子旋即贴上去,她开始摇,响亮而有节奏地叫着爸爸、爸爸、爸爸,把个崔二摇晃得跌过来倒过去。
脑袋还是沉重得厉害。脑壳里面,不晓得是哪根神经,隔一会儿就跳出来一紧巴,闪电似的曲里拐弯结结实实一抽,隔一会儿,又是一抽。崔二的身子被花花使劲地摇来晃去,他恍惚记起来,吃中饭的那会儿,崔万生明明知道他不能喝酒,还再三再四地强迫着他喝。喝完了酒,本来他是可以勉强拖着身子回到地下室的。路程又不远,无非就是隔着一条马路。但是崔万生就是不让他走,硬把他扶到兰珍的房间。崔万生他什么意思,敢情,他真打算让自己借酒乱性,做这个花花的爸爸?
见崔二把眉头蹙起来了,兰珍赶忙探身把花花拉扯着抱开,说花花乖啊,你爸还没有吃饭呢,你做会儿作业,让你爸先吃饭,好不好?
虽然是玩笑话,兰珍倒把她自己的脸弄得红了,红潮潮地看一下崔二。
实际上,崔二晓得兰珍有一个三岁大的闺女,但几天下来,往往是,他上午来饭店时,兰珍已经把花花送去幼儿园了,临到他下午离开饭店以后,兰珍才会去接花花,因此上,他倒是第一次见花花的面。
崔二回转身认真看一眼不情不愿嘟了嘴巴,眼睁睁还依恋在他身上的花花。看上去,花花和兰珍就像一副模子里脱出来的,圆乎乎的脸蛋两侧,各有一个浅浅的酒窝,眉是细细的柳叶眉,很俏很讨人喜欢,两只眼睛大大的,水汪汪地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从里面蹦出一两句话来。
崔二冲花花笑一下,他的心,其实已经被花花接二连三的爸爸,叫得化开了。
无精打采来到外间的饭厅,这时候,崔二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雨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停息了,灰蒙蒙的天空中,零零散散挂了几颗闪烁不定的小星星。暗叹,这一觉啊,一睡就把整整的一个下午睡过去了。
正准备推门离开,兰珍从里间转出来,手里拎着一条冒着腾腾热气的毛巾,绵绵和和说,你吃过饭再走啊,我还有话给你说呢。
崔二于是坐在靠窗户的一张桌子前,接过毛巾胡乱把脸面擦抹一把。递还毛巾时,崔二看了一眼别别扭扭站在他跟前的兰珍,虚弱地说,饭就不吃了,反胃反得厉害,什么都不想吃。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兰珍期艾一下,说,你们中午喝酒的那会儿,崔万生接了个电话,说他家的一孔窑洞被雨水浸塌了,你记不记得了?
崔二想起来了。当时,崔万生接到这个电话后,当下就慌慌张张从凳子上跳起来,听说被雨水浸塌掉的,是一孔存放杂物的窑洞,并没有伤到人时,崔万生才放下心来。崔二也担心他家的窑洞,就把手机抢过来。电话是大梅打来的。大梅告诉他,说他家的窑洞没事。大梅阴阳怪气说,你家的青砖窑洞怎么会有事?结实得和铜墙铁壁一样!
崔二晓得大梅的话里有水分,因为他家拢共只有五孔窑洞,但是其中三孔窑洞的侧墙上,早就横横竖竖裂满了缝隙。细小的缝隙就不说了,宽的地方,足足可以并排伸进去两根成人的手指头。这样的窑洞,怎么能说结实得和铜墙铁壁一样?
并不是当年他家的窑洞盖得不够结实,说到底,还是因为村里的煤矿。想想看,村里的煤矿开了十好几年,虽然大小事故几乎年年都有,煤矿的矿主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是,哪任矿主不是急功近利,拼着命往自家的怀里搂钱?这些年下来,恐怕,整个村子都悬在半空了,遇到这样的连阴雨天,不出点事才叫个怪。
说起来,村里的煤矿真是把崔二一家给害惨了。
二十年前,崔二的爹准备就地翻盖五孔窑洞,因为他家的几孔土窑洞,实在破损得不成样子了,再不动手,随时都有可能垮塌掉。崔二爹把积攒了多年的积蓄拿出来,又向亲朋借了一些,还是远远不够,于是他厚着脸皮,向村里的煤矿预支了三年的工资。五孔窑洞很快修盖好。那样气气派派,结实耐看的青砖窑洞,当时在村里是独一份,谁人不眼馋?崔二的爹是一个心强人,就想着把外借的和预支的钱尽快还清。一次他下了早班,匆匆忙忙赶回家啃了两个冷馍,又返回煤矿上中班。结果是,他们十几个人刚刚进入矿面上,就遇到大塌方,十几个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煤矿后来的赔偿金,除过扣掉崔二爹预支三年的工钱,除过还清外借亲朋的账,实际上并没有余下多少。崔二的娘哭得死去活来,从此留下迎风流泪的眼病。
崔二的哥叫崔大。从十八岁那年开始,崔大就像一只土耗子,成年累月钻进地底下挖煤,任凭娘怎么说怎么骂,就是不听。同样是在村里的煤矿上做工,矿面上和矿井里的工资,相差实在是太大了。这样挖过十二年,崔大不光从煤矿里挖出一个媳妇,还挖出来两个六岁和四岁的闺女。真就出了事。去年冬天,煤矿又一次塌方,崔大倒没有像他爹那样把命送掉,他被砸断了两条腿。崔大的两条腿都没有保住,后来被医院齐根截除了。事隔二十年,崔二娘再一次哭得死去活来,结果,生生把一双病眼哭得瞎掉。于是说死说活,再不让崔二在煤矿上做活了,就算是在矿面上干活,也不行。
这些情况,远隔着几个村子的梅子哪里会知道?或许,梅子自己清楚的,是今年春上她去她姐大梅家,看到一个衣着体面的后生,从隔壁一处体面气派的青砖窑洞里走出来。和她姐大梅家的土窑洞相比,人家的青砖窑洞不知要好出多少倍。又是,这个浓眉大眼,虎虎实实、精精干干的后生,又不晓得比她姐夫崔万生强出多少倍!这样,崔二和梅子就都站下来,着意把对方多看了几眼。
说完他家的窑洞,兰珍好像没话可说了,看样子又不想让他走,忸怩站在那儿,把两只手胡乱绞着,绞过来绞过去,到底把她的脸上绞出来一片红晕,忽然说,花花刚才叫你爸爸,崔二你没有不高兴吧?
崔二愣一下,看到兰珍正拿眼睛软软地打量他,好像是,要从他的脸上找寻到答案。随即,兰珍缓缓又说,我这样的条件,是不是委屈了你?
蔫蔫返回地下室。那时候,崔万生正躺在床上抽烟,不大的房间里,已经被他一个人弄得烟雾缭绕、乌烟瘴气。崔万生翻身坐起来,不怀好意把崔二看了又看,长叹一声说,你个生瓜蛋子啊,还真的舍得回来?
崔二苦笑一声,他发现窄憋的地上,摆放着一个木匠用的工具箱,里面,已经塞满了劈斧、木錾、羊角锤、墨斗等等常用的物件。这件木工工具箱,原先是塞在床底下的,现在崔万生把它翻腾出来,并且收拾停当,崔二就猜想,崔万生肯定是揽下木工活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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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万生悄悄对崔二说:酒壮怂人胆。
崔万生又说:你就是一个怂人!
说这番话的时候,崔万生和崔二当然是在兰珍的饭店里。还不到吃晚饭的时辰,但是店里已经来了客人。先来的,是两个民工模样的壮实汉子,他们的话不多,安静坐在靠近窗户的左侧饭桌上,各自端一大碗肉炒面,呼呼啦啦把面条吃得很爽快,比赛似的。另一拨,则是三男两女五个年轻人,他们一进门,就唧唧喳喳地有说有笑,争着抢着点了酒点了饮料,当然也点了好多的菜,很快打打闹闹把饭店弄出来生机。
连续几天的好天气,再加上总算揽到了活计,崔万生的情绪自然好起来。每天傍晚时分,崔万生都会来,今天倒提早到了。像他们这样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打零工,专门干些修修补补小打小闹的木工匠,通常主家并不预备饭招待,都是自己解决,主家无非是多补一些饭钱的事。
把一盘油炸蘑菇送到那张喝酒的桌子上,崔二正要往灶房里走时,被崔万生一把给拉住了。崔二让崔万生没头没脑的这几句话,弄得愣愣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崔万生狡黠一笑,倒不再往深里细里说,埋头点燃一支烟,抽。慢腾腾抽吸过几口后,悠闲坐下去。
崔二原本不想说的,话在肚子里面憋半天,还是没有憋住,凑近崔万生小声说,哥啊,你这样可不好。我听兰珍说,你以前每顿饭就是一碗杂炒面,现在可好,每天晚上你都要喝酒都要炒几个菜,饭钱倒是不晓得结一下。兰珍是小本生意,时间长了让她怎么看你?
这话肯定把崔万生给伤着了。崔二看到,崔万生的满脸悠闲一时收回去,当下就黑了脸面站起来,顾自埋头把手里的烟狠劲抽吸几口,而后,恨铁不成钢地乜一眼他,说你个憨货,我每天晚上在这儿喝酒吃菜,还不全都是为了你?你不领情倒也罢了,怎么还说出这种损人的话?
兰珍在里面等不到崔二,自己把一盘尖椒土豆丝端出来。灶房里面的烟火气息,把兰珍弄得脸色红扑扑地,她看到满脸不快的崔万生,先呀出一声,说崔大哥来了啊,你先坐下歇歇脚,等崔二把花花接回来后,你哥俩好消消停停喝会儿酒。
把尖椒土豆丝送过去,返回来时,兰珍对崔二说,早晨备下的菜不够用了,你去菜市场买些回来吧,蒜苔、葱头、豆腐、青菜、黄花菜都要买一些,买好菜再去接花花,时间就差不多了。笑吟吟转向崔万生,你说花花这孩子,她都不让我接送了,非得崔二去不可。
看着兰珍风风火火转进灶房,崔万生没好气白了崔二一眼,重新坐下去。崔二感觉有点不自在了,嘿嘿干笑几声,说哥,我刚才的话,没有惹下你吧?其实呢,我是怕你晚上灌我喝酒呢。你想想看,我一个大男人一喝就醉,然后赖在人家兰珍的床上不走,我成什么人了?
崔万生不再搭理崔二,别转脸,嘟哝了句:生瓜蛋子。
草草洗了洗手,崔二绕进柜台,从柜台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叠零钞。再抬头的工夫,他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崔二看到,梅子亲亲热热揽着一个后生的胳臂,正推门往里边走。现在,梅子的注意力,完完全全放在这个长相帅气的后生身上,她亲昵地侧着面孔,脸上溢满幸福而娇滴滴的笑意,嗲着声音说,就是这家饭店了,听我姐夫讲,这个饭店虽然小点儿吧,卫生条件倒还不错,炒出来的菜也比较地道。又说,我姐夫说他每天都在这儿吃饭,说不准,我们真能见到他呢。
崔二尴尴尬尬站在柜台里面,眼前,梅子虚虚乍乍蓬松起来的时髦“钢丝”发型,是上个月他陪着在县城的发廊里做的;梅子身上这件桃红色的紧身上衣,是上个月他陪着在县城里买的;梅子脚上的这双大红皮鞋,也是上个月,他陪着在县城里买的。不同的在于,上个月,梅子这样亲亲热热揽着他的胳臂,一路上亲昵地和他说着甜言蜜语,快快活活走进他家的院门。这才过去几天时间呢,梅子居然又亲亲热热揽上了别人?
最先看到梅子的,不是崔二,倒是崔万生。
实际上,崔万生已经着着慌慌从凳子上站起来,他偷偷给梅子打手势,悄悄给梅子使眼色,就连被梅子揽着的后生都发现了,奇奇怪怪盯着崔万生看,可是,梅子就是不往他这边看。没有办法了,崔万生只得假模假式干咳一嗓子,又连续响亮干咳出几嗓子,像在他的喉咙里,卡着一摊乱蓬蓬的干草。
崔二突然感到浑身不自在,埋头匆忙往饭店外面走。及到推起放在门口的自行车,及到骑跨上自行车以后,崔二乱糟糟的心里,还是刚才梅子看到他时满脸愕然的神情。忿忿地想:你还会惊愕吗?你做出这副惊愕的样子,给谁看?
菜市场距离“红星饭店”并不远,崔二踏着自行车一路飞奔,很快把菜市场甩到一边。又路过花花所在的“蓝天幼儿园”。“ 蓝天幼儿园”一时也被崔二甩到了身后。转眼工夫,他就穿县城的这边抵达县城的另一边。还在往前飞奔。快要驶出县城时,马路上出现了五六只鸡,它们溜溜达达漫开在路面上,饭后散步一样悠闲自在、无拘无束。崔二把眼睛瞪圆了,嗷一声大叫,随即接二连三嗷嗷嗷怪叫着,把这几只不知死活的鸡们吓得屁滚尿流,张皇失措逃去路边。出了县城不久,马路正中出现了一条大狗,像警察一样威严,旁若无人地在马路上巡视。这一次,崔二没有吼喊,埋头加快了踩踏自行车的速度,直端端冲迎面而来的大狗身上撞去。大狗当时就意外得不行了,费解地站在那儿审视他,到底还是不情不愿给他让出来路。
太阳已经隐入到西山背后,挣挣扎扎出来的一抹晕黄,把西边的半边天都烧红了。崔二坐在一片菜地的地畔上,狗一样把嘴巴张开来,呼哧呼哧大喘。
返回到“蓝天幼儿园”,崔二远远就看到了花花。不晓得花花什么时候就站在大门口了,着慌看一眼幼儿园里边,再着慌看一眼家的方向。崔二心里觉得歉疚,赶忙跳下自行车,一路花花花花叫着迎上去。眼见花花瞥他一眼,倒一副不着急的样子了,拉起他的手,伸长脖子眼巴巴盯向幼儿园的院子里。崔二觉得奇怪,问花花还等什么?花花不吭声,反倒越发把他的手攥紧了。崔二没有办法,只得耐了性子陪花花站在那儿。如此等过半天,总算是把一个年轻的姑娘等出来。
花花拽扯着崔二迎上去,仰起脸脆生生说:老师,这是我爸爸。
这个女孩儿正举着手机说话,脸上绽放出来幸福无边的笑意,她显然没有在意花花,当然更不会听到花花说什么话了。像被人搔了痒痒,她忽然母鸡似的咯咯咯咯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把苗苗条条的身体笑得颤颤的,径自对着手机的另一头撒娇。撒着撒着,就把崔二和花花绕过去。
花花急急忙忙拉着崔二,很快又冲到老师的前面。面对愕然的年轻姑娘,花花鼓起胸脯大声说:老师老师,这是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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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在上午十点钟左右的光景,一辆农用车停在“红星饭店”的门口。
那时候,崔二和兰珍都钻在灶房里面,他们各自忙着手里的活儿。实际上,门外农用车突突突突响亮的叫嚣声音,他们俩都听到了,但是,他们都没有在意这种声音。像这样的路边小饭店,忙就忙在正午和傍晚的两个时间段,现在还不到饭点,门外的任何风吹草动,同他俩又有什么关系?
昨天晚上,崔万生到底又把崔二灌醉了。不同的是,前几天,崔二或迟或早,总会自己趔趔趄趄返回地下室。昨晚不一样了,崔二隐约记起来,当时有两个人坚决不让他走,一个是崔万生,另外一个是花花。兰珍倒没有明确表态,她文文静静站在一旁,眼睛里面流露出来的,同样也是想让他留下来的意思。
但是,把他留下来后,花花偏偏不让他安心睡觉。
花花骑跨在崔二的身上,爸爸爸爸亲热叫着让崔二给她讲故事。崔二于是强打精神开始讲,他很快发现,他的故事不光把花花迷住了,就连兰珍,也安安静静坐在床沿上,听。
崔二说:从前有一个贫穷的王子,爱上一个美丽的仙女。这一天,王子把仙女带到他们家……刚开了个头,瞌睡虫子就呼啦啦全都涌冒出来了,硬生生把崔二的眼皮往一处咬合。被花花一巴掌打醒。接着讲。仙女来到王子家后,才发现王子家贫穷得厉害。王子的母亲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她一手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不容易啊,可是也因为要强,她把她的一双眼睛哭瞎了……崔二又被花花一巴掌打醒过来。等到花花终于睡了觉,兰珍倒不让他安稳睡觉了。
因为有了昨天晚上的经历,崔二和兰珍都有些不自在。早上,崔二早早儿把花花送去幼儿园,又跑到菜市场,把足够一天用的蔬菜、肉食品采购回来,然后和了一大盆面,接着一手托了面团一手操起削面刀,笨拙地习练起削面的技艺。隔一会儿,偷偷瞥一眼旁边的兰珍。兰珍背对着他,哗啦哗啦地清洗昨晚上的一大摊碗筷。崔二知道,兰珍其实早就把碗筷洗好了,她是在重复洗第三遍或者第四遍。
有人小小心心叫了声二哥。这个人惊讶地说,二哥你好厉害!
崔二扭转头,他发现他妹崔三凤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灶房的过道口上,她嘴里叫着二哥,眼睛倒是直勾勾盯在兰珍的身上。崔二惊喜说,你怎么不声不响就跑来了?崔三凤眼睛还在使劲咬着兰珍,随口道,听说都有人叫你爸爸了,娘不放心,说是要过来亲眼看看呢。又说,娘现在就在外面。
兰珍一时显得很紧张,手像被火烫着了,兀然把攥着的一把筷子丢进水盆,忙忙地抬起湿漉漉的手,把头发是捋了又捋,按了再按,眼巴巴盯住崔二,又紫胀面孔迅速扫了崔三凤一眼,慌失失说,你娘怎么就来了呢,你娘怎么晓得花花叫你爸爸的事?呀,丢死人了!
崔二响亮把面手拍一拍,他想起昨天晚上吃饭的那会儿,崔万生是接到过一个电话,然后就诡诡秘秘把他和兰珍看一下,躲到外间去说话了。于是猜想,这个电话,肯定是他妹崔三凤打来的。暗忖:他昨晚上住在兰珍饭店的事,崔万生说不准也向娘说了。
看到兰珍埋头把两只手绞着,胡乱地绞了一下又一下,张皇失措得没有个样子。崔二笑了,说,兰珍你怕成这样干什么,我娘就是想来看一看,她又不会吃了你。兰珍拿虚怯的眼睛看住崔二,说我用不用换身衣服呢,她指了指衣服上点点滴滴的油渍斑驳,我第一次见你娘,穿成这样不合适吧?崔二说,要换你就快点换去,我娘可是在外面等着呢。
崔二来到外间的饭厅时,他看到娘果然端端儿坐在那里。娘的眼睛大睁着,面相冷寂。虽然她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但还是眼巴巴大睁着,盯住灶房的方向。崔二从她不断眨巴的眼皮上,还是猜测到,娘现在的心里其实也紧张着。
崔二叫了声娘,绕到娘的身后,将两只手放在娘干瘦干瘦的肩膀上,试图让娘轻松放下心来。扭头看去,他妹崔三凤正站在稍远的地方,和根宝说着悄悄话。根宝是邻村人,是崔三凤自个儿找下的对象,他平时开一辆农用车打打零工,跑跑运输什么的。这小伙子话不多,腼腼腆腆的像个大姑娘。
隔着老远,根宝叫了他一声二哥,果然就没有话说了。
崔三凤把根宝推搡一把,说你到娘那儿去,我有话对二哥说。又冲崔二招一招手。根宝倒是听话,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凑过来。像是交接班,崔二等到根宝的手托放到娘的肩膀上,方才走向崔三凤。
崔三凤咬着崔二的耳朵,说,昨天上午,梅子领着一个后生去大梅家了……崔二耳根子怕痒,刚往一边躲了躲,崔三凤又追上来把他的耳朵咬住了,她气愤地说,大梅还故意把我叫到她家去,二哥你是不晓得,当时,我看到梅子和那个后生腻腻歪歪的样子,火死了,也恶心死了,恨不得劈头盖脸扇他们几个耳光。回去和娘一说,娘就坐不住了,非让我和根宝陪她来看看你,看看兰珍。这几天,我每天都和万生哥通电话呢,你和兰珍的事情,娘都知道。
这个时候,兰珍已经换好衣服走出来,脸色绯红着,忸忸怩怩站在灶房的过道上。先小心打量崔二的娘,又极快地扫描一眼崔二娘身后的小伙子,最后把求救一样的眼神儿放在崔二身上。她看到崔三凤和崔二正说悄悄话,就晓得他们说话的内容肯定牵扯到自己。暗自寻思:看崔三凤刚才的神色,对她还应该满意吧?待会儿和崔二娘说说话,套套近乎,她就躲进灶房准备中午饭去,菜要精精细细多炒几个,面也要做得可口。假如是,他们水不喝饭不吃,转身走掉,还有什么好说的?但只要他们能够留下来,安安稳稳把水喝过把饭也吃过,就算是认可她了。
崔二把兰珍拉到娘的面前,说娘你看吧,这就是兰珍。又把兰珍往娘跟前推了推,小声说,我娘的眼神儿不好,你再往我娘的跟前靠一靠。
话是这样说了,事实上,崔二知道娘眼睛的视力,假如真让她看清楚兰珍的话,非得脸紧紧贴着脸凑近了不可。崔二真担心娘会这样做。
却没有。
崔二娘只是粗枝大叶茫然着一对眼珠子,把眼皮使劲眨巴了几下,然后,哆嗦出来一只手。这只手很快被兰珍接过去。于是,崔二看到,娘顺势把另外一只手也哆嗦出来了,人也一时从凳子上站起来,认真仰起脑袋,先是把兰珍的手哆嗦摩摸一番,跟着顺住兰珍的手臂,一路摩摸到了兰珍的两个肩头上。这还不算完,她的两只手缓缓一发力,就让兰珍转身背对了她。崔二心里很不得劲,他急巴巴地拦娘,说娘你这是做什么,你看看,兰珍她都不好意思了。
崔二娘生硬说,你闭嘴。
兰珍的确是不好意思了,她被崔二娘哆哆嗦嗦的一双手,摸出来一身鸡皮疙瘩。还在摸。兰珍歪扭脑袋,眉头蹙出一颗大疙瘩,她就那样求助一样眼巴巴看崔二,眼见崔二张口结舌站在一旁,也是没有奈何。又把眼睛转向崔三凤,发现崔三凤抿着嘴,早就无声无息笑得前仰后合了。于是只得咬紧牙关,强自忍着。这时候,她感觉崔二娘的两只手,已经顺着她的腰身,游走到了她的臀胯间。这两只手终于停下来,迟迟疑疑留恋了好一会儿,总算松开。
扎了没有?崔二娘沉着面孔,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什么?兰珍惶惑问。
我是说,你结扎了没有?
无边无沿的羞愧和无助,呼啦啦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立刻把兰珍击得怔住了。第一次见面,又是在这样的场合,崔二和崔三凤,再加上这个腼腼腆腆的小伙子,他们还都在一旁站着呢,崔二娘居然就直通通把这种话说出来?兰珍感觉就像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愕然看住崔二的娘,又委委屈屈去看崔二。眼圈儿一时红了,潮润了,随即,眼眶中的泪水终究哗啦一下子冲出来。
没有。兰珍小声嗫嚅。
看上去,崔二娘一直紧绷着的面孔,这时总算松懈下来。她拉着兰珍的手,用另外一只手贴上去反复摩摸,只是,这一回的摩摸,同上一回的摩摸完全不一样,感觉完全不同,和声细语说,崔家日后就靠崔二和你了。
缓缓坐下去,崔二娘说,等到了腊月,就把你们的事办了吧。崔大家有两个闺女,现在,我不在乎再多出来一个孙女儿。
6
崔万生眼巴巴站在“迎宾饭店”门口,他站在那儿,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就是没有等到崔二。
期间,兰珍倒是从灶房里出来过两次,一次是招呼两个误了饭点的客人。都下午三点多了,崔万生奇怪,这两个人吃的是哪门子的饭?兰珍第二次出来,当然是结账,把两个客人送走,再就是收拾桌上的盘、杯、碗、筷。前后两次,崔万生一次是闪到饭店门的一侧,第二次,是急慌慌就势蹲在窗户的下面,总之,都没有让兰珍发现他。
蔫蔫抬头,眼见马路对过的大梅焦躁地冲他挥挥手,又挥一挥,接着再三再四地用力挥,就像在她的胳臂上,安装了一架动力十足的弹簧。大梅的意思很清楚,那就是催他赶快进去,直截了当把崔二叫出来说话。
崔万生自忖,这样不顾及脸面的事情,想或许倒可以想一想,想和做从来是两码事。但是现在,大梅不光是想了,还硬逼迫着他去做。一直以来,崔万生都不是大梅的敌手,他有理敌不过大梅,没有理的时候,就更是不敢想了。具体地讲,就是,动起手来崔万生敌不过大梅,假如动嘴皮子呢,崔万生越发不是大梅的对手了。因此上,大梅的想法,就是他崔万生的想法。向来如此。
他晓得,这些日子以来,崔二对炒菜、调拌凉菜、做面食等等饭店的杂七杂八,简直已经痴迷到走火入魔的程度,谁晓得崔二躲在灶房里,什么时候舍得出来?崔万生苦皱了脸蹲在窗根下,苦巴巴点着一支烟,不料,刚把烟抽吸了两口,马路对过的大梅早就气不过他,腾腾腾腾几步赶过来。大梅恶着脸面,说你个窝囊废,你能干了个啥?伸手一拨,就把猝不及防的崔万生拨翻在地。
于是,大梅在前,崔万生皱了眉头跟在后面,二人各怀心思走进饭店的门。
崔二果然在灶房里钻着。
站在距离面案足足一米远的地方,崔二左手托举一大坨长条形的面团,右手里,当然操持一把不锈钢材质的削面刀。崔二十足的认真相,绷紧面孔,歪斜脑袋,并且把厚厚的嘴唇抿住,在他节奏而快速的动作中,左手掌中的一大坨面团一时间活了,生出来翅膀,变成一只只活泛飞翔在空中的飞蛾,扑棱棱不断线地飞着飞着,全部飞落到面案上。兰珍两手交叉着拥在胸腔间,笑吟吟靠在灶台上,看上去,她实在是幸福得可以。
还隔着老远的距离呢,大梅就夸张地哎呀出一嗓子,接着,从她的嘴巴里面,连赶二三追迫出一迭声咂咂咂咂的声音,鸟叫一样,说看看,看看啊,真是不得了。一边往里面走,大梅一边返身把崔万生拉到了她的前面,拍着巴掌说,你看你兄弟崔二,他憋憋屈屈在煤矿上干了那么多年,敢情,他原来是做厨师的料啊!
崔二车转身,他哗嚓哗嚓两刀下去,就把两条细长的面条放飞出来,白蛾子一样在空中飞翔着,突兀地,端端儿在崔万生的脸上打了个醒目的×。
兰珍惊叫一声,说崔二你疯了吧,敢和哥这样耍?赶紧支乍起两只手,想帮崔万生拿掉脸上的×时,又感到不妥当。正不晓得如何是好,倒见崔万生干笑着,讪讪抬手把脸上的面条拽扯下来,嘴里嘟哝,耍呢,崔二和我耍呢。
崔二脸上挂满得意的笑,叫了声哥,又叫了声嫂,顺手把面团和削面刀放在面案上,回身给兰珍介绍说,这就是嫂。嫂是第一次来咱们这儿,你可得好好招待好好表现啊。
实际上,崔二一向对大梅没有好感,她颧骨生得老高,再加上一双木呆呆的死鱼眼睛,这些就全都不说了,又同别人没有关系,只要崔万生不嫌弃就行。关键是,大梅做人处事也不行,平时偷奸耍滑,经常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这些,崔二已经和兰珍讲过,他的意思是,以后遇到大梅,特别是和大梅相处的时候,要兰珍多留个心眼儿。
几个人说说话话来到外间的饭厅。趁兰珍端茶倒水的工夫,大梅给崔二说,大兄弟啊,最近公安局的人到处扫黄打非呢,你就说住个旅店吧,还非得用身份证登记呢。你看看,正好我的几个亲戚来了县城,他们路程远,想回去时间都赶不及。崔二你知道,村里的人出门,有谁会记得随身带着身份证?真是没有办法。
说着话,大梅扫描一眼崔万生。崔万生眼睛闪闪烁烁地躲开崔二,赶紧埋头附和,说是呢是呢。
大梅说,倒是你哥记起来,他说你的身份证带着啊,可以借用你的身份证,去登记住房。
崔万生低垂脑袋,说,就是就是。
因为大梅第一次来,兰珍于是去到住人的那个房间,把一包存放了好久都没有舍得喝的“铁观音”茶拿出来,泡好端过来。正想着和大梅多说说话,多套套近乎时,她发现,大梅在把崔二的身份证装进口袋里后,就没有心思喝茶聊天了,返身把蔫头蔫脑的崔万生推搡一把,又笑着对崔二说,你忙吧,看把你给出息的,以后肯定是一个伺候老婆的货!
他们已经快要走出饭店的门了,这时,大梅忽然站下来。大梅脸上还是挂着笑,她把跟在身后的崔二和兰珍看几眼,笑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一段时间,公安局的人扫黄打非呢。我平时最看不上眼的,就是现在的小年轻人们,还没有结婚呢,就不顾羞耻男男女女厮混住在一起。他们还要不要眉眼了?真是下贱!
就走了。
等到崔万生和大梅走得远了,崔二和兰珍还怔怔地站在那儿,大眼瞪着小眼,看对方。
7
当天晚上,崔二就住回到地下室。这个晚上,他左等右等,都没有把崔万生等回来。
第二天晚上,还是如此。
次日一大早,就有人来敲门。来人不说话,只是火急火燎把地下室的门板拼命敲,咣咣咣咣连赶二三催命一样,好像有什么塌天的大事。崔二刚把门打开,还没等他看清楚来人是谁,这个人毛毛糙糙伸手将他拨到一边,直抢抢闯了进来。
把个崔二弄得愣愣地摸不清头脑。
是老王。
早些时日,崔万生曾在兰珍的饭店请过一次老王。崔二晓得,老王也是一个打零工活的木工匠,因为他在县城待的时间长,木工活儿做得漂亮,人缘儿又好,所以总能揽下活计。实际上,崔万生能够一直停留在县城,都是托靠着老王的关照。
地下室并不大,随便扫一眼就看到头了。就是没有崔万生的影子。老王看起来显得很失望,气冲冲质问崔二,你哥呢?崔二原先以为这几天活计多,崔万生是住在主家了,揉着涩巴巴的眼皮应道,我哥?不知道啊,他不是跟着你做活吗。老王急躁地低骂一声,说,主家急着住新楼房呢,每天掐着指头催逼我装潢的进度,你哥倒好,活计做到一半就不哼不哈走了,给他打电话吧,手机明明通着就是不接,你哥崔万生到底什么意思嘛,敢情,他以后不想干这行当了?
送走老王,崔二重新躺在床上,却再没有了丁点儿睡意,满脑子里全都是崔万生和大梅。问题是,他们两口儿把他的身份证弄去,有什么用?回想起来,前天下午崔万生和大梅真的像演戏,借他的身份证住旅店?崔万生在“迎宾旅店”住了好几年,店里哪个人不认识他,真的需要借用别人的身份证吗?还有,大梅说的公安局扫黄打非的事,同他又有什么关系?简直莫名其妙!
如此,崔万生和大梅在崔二的脑子里一唱一和着,热热闹闹、装腔作势、嘻嘻哈哈、煞有介事,到了儿,倒把崔二弄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然。
约摸到了该送花花去幼儿园的时间,崔二来到“红星饭店”。那时候,兰珍已经把饭做好,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牛奶外加两片面包。可是花花睡眼惺忪赖在被窝里,好半天都叫不醒她。兰珍一脸无奈地抱怨,说花花昨天晚上怎么也不肯睡觉,吵着闹着非要等你回来给她讲故事,哄都哄不住,一直把我折腾到十二点多钟。接着小声下气问崔二,我们俩的事,你是不是后悔了?
看着兰珍幽幽怨怨的眼睛,崔二笑,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两条胳臂用力紧一紧,说你傻啊,我后悔什么,我有什么可后悔的!
崔二把花花送到幼儿园,又去菜市场的早市上,大包小袋满载了一自行车的各种蔬菜、肉食,等他返回“红星饭店”时,发现兰珍已经等在门口了。两个人来来回回几次,很快把满载在自行车上的东西,全部搬运进灶房。这个工夫,兰珍脸色红扑扑问了崔二一句:今天晚上你真的回来住吗?刚才,你可是答应了花花,和花花拉了钩的。崔二说:当然。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喷喷湿漉漉的气息,无处不在、遍地都是,好像随手探出去一抓,再轻轻一握,就能拧压出来一把水。崔二在饭厅草草洗过手,当他走进灶房时,这股扑鼻的香气就更为浓烈了。灶台上,一只硕大的铁锅里面正在煮着五香花生米,兰珍把锅盖揭开的同时,一股白色的气雾霎时哗啦跳出来,欢呼雀跃冲向屋顶。兰珍把切好的芹菜一股脑儿放进去,重新盖好锅盖。然后,她又麻利地把油锅端进另外一个灶口,开始切豆腐,切土豆块儿,都是准备油炸的食物。兰珍旁边的肉案上,是一大块猪的后臀肉。这些天,把一大块整肉分割成肉丝、肉片、大炒肉的任务,已经落实到了崔二身上。
崔二捋起袖口,正准备上手干活,一时倒想起要给崔三凤打个电话的事。崔二的意思,一是惦记娘的身体,二呢,当然是想让崔三凤去崔万生家走一趟,看看崔万生和大梅在不在家,他们两口儿诓骗走他的身份证,究竟想干些什么。于是张口向兰珍借用手机。兰珍正忙乎着,把屁股扭一扭,说手机就在她的裤兜里,让崔二自己拿。
刚把电话打通,崔三凤就喋喋不休抱怨崔二,说二哥你就那么忙吗,怎么忙得连个电话都顾不上接?把个崔二质问得一愣一愣的。再说下去,崔二才晓得,这几天,崔三凤实际上给他打过五六个电话。崔三凤当然只能把电话打给崔万生,因为崔二没有手机。崔万生总是说崔二在忙,忙这忙那忙得就连个放屁的工夫,都是没有。崔二越听越生气,他告诉崔三凤,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打这个手机号码,说,这是兰珍的手机。
兰珍一边做着活儿,一边倒侧着耳朵,听。
手机的另一端,崔三凤告诉崔二,说前天的下午,大梅跑来咱家,拿走两张你的单人照片。大梅说,是你托人让她往县城里捎的,说是要拿去给兰珍的娘家人相看相看。是这样吗二哥?
最后,崔三凤告诉崔二,这几天头上,村里的干部们每天聚在一起开会,什么内容倒是不晓得。但是,村干部们神神秘秘的,一个个像喝了喜婆婆的尿,脸上的笑想藏都藏不住。
8
大梅来到“迎宾饭店”的那会儿,正是忙的时候。像这种路边的小饭店,食客们一是图快,二是价格便宜。兰珍不光两条都占了,另外菜量、面量上得足,卫生条件也还不错。如此几年工夫做下来,每到中午和晚上的饭点,这儿来来往往的人热闹得赶集一样,除过偶然闯进来的生客不算,周遭的居民啦,就近门店、摊点上的小生意人啦,包括一些流动的小商小贩们,无形中有了不少回头客。这时候,四张桌子怎么够用?
等到其中一张桌子空出来,大梅就笑吟吟凑过去,稳稳当当坐下。再有客人进门,大梅又会一如先前那样主动让出位置,或站在门口,或像主人一样坐在柜台里面。兰珍抽个空子给大梅送去一杯水。大梅却是不喝,她喝她自己带着的“茉莉蜜茶”。大梅说,这个水喝着甜滋滋的,我喝着顺口。
知道大梅来了,崔二起先还想出去和她打个照面,顺便问问大梅他身份证和照片的事。后来越想心里越不舒服。先是诓骗走他的身份证,接着跑到家里,借了他的名义取走两张照片。想想看吧,应该是他追着大梅,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个究竟才对,怎么情况倒反着来了?
忙里忙外的工夫,兰珍偷个空子,就把大梅不喝白开水,喝“茉莉蜜茶”的事告诉了崔二。兰珍很奇怪,她说大梅喝完一瓶“茉莉蜜茶”,顺手丢掉空瓶子后,再从包里摸出一瓶来接着喝,现在,她都在喝第三瓶了。一瓶“茉莉蜜茶”是三块五,三瓶下来就十块出头了。好家伙,平时崔万生连一碗炒肉面都不舍得吃,大梅的一瓶水,差不多就快顶上崔万生的一顿饭钱了。
总算忙过了这股劲。
兰珍开始拾掇四张桌子。往常这个时候,崔二也会和她一起出来忙活的,现在崔二躲在灶房里不露面,兰珍就明白,他这是在和大梅赌气呢。
兰珍一边拾掇着桌子上的盘、碟、碗、筷,剩菜剩面,一边还在想,大梅坐在这儿又没有事情做,总会帮她搭把手吧?却没有,一直到她把四张桌子收拾完,并且把桌面上擦抹干净了,大梅还是坐在柜台的里面,笑吟吟地看她。兰珍心里就有些不高兴。
忙活完手里的活儿,兰珍就寡着一张脸,不冷不热陪了大梅坐在那儿。她们两个并没有多余的话,基本上就是干坐着。
大梅到底绷不住了,站起来冲着灶房里喊,崔二崔二你忙完没有?
没有听到崔二应声。大梅于是给兰珍笑一下,自嘲说,崔二肯定不晓得我来了,不然,他能不出来照应我一下?
听得大梅这样说,兰珍附和,就是就是。
现在,比兰珍还不高兴的,倒是崔二。
当兰珍和大梅一前一后走进灶房时,她们看到,崔二手指上夹了一支烟,正面无表情蹲在灶台旁边,他的眼神儿是瓷实的,就那样瓷瓷实实放在灶台对过的面案上。发现她俩进门来,他居然连眼皮都不搭一下?崔二顾自抬手,发着狠连续把烟猛抽几口,而后,嘴巴一张,缓缓吐出来一团浓浓的烟雾。
大梅讪讪地笑,她把一条胳臂夸张地扬一下,说哎哟哟,累着了吧?
见崔二眼睛瓷瓷怔怔在那儿,还是不说话。大梅于是转向兰珍,笑笑地明知故问,我大兄弟这是怎么了,是谁惹他不高兴了?兰珍不想搭理她,把脸面扭到一边去。大梅索然无味地干巴巴笑几声,给崔二说,你哥等着你呢,他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崔二跟着大梅来到“迎宾旅店”。一进店门,大梅不去地下室,倒笑眯眯看一眼崔二,径自沿着楼梯台阶,咯噔咯噔响亮着高跟鞋往楼上走。崔二忍不住问了声。大梅说,走吧,你哥在楼上等着咱们呢。
来到203房间,崔二果然见到了崔万生。一时间,他反倒被崔万生的模样,给弄得糊涂了。
同样是“迎宾旅店”,203房间的条件不知要比地下室好出多少倍:床是两张厚厚的软垫床,床上的被褥白生生干净得一尘不染;房间里有卫生间、电视、电话,还有一张写字台。更为主要的,是有窗户。崔二吃惊地看到,崔万生苦巴着一张脸,软蔫蔫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的面前,是几碟吃剩一半不到的菜,计有:猪头肉、猪耳朵、牛肉和水煮花生米四样。另外,桌几上还有一瓶酒,是十年陈酿“老白汾酒”。正午的阳光很是热烈,就那样轻易地穿透玻璃窗户,凌凌乱乱斑驳在崔万生的半片脸子上,看上去,好像热辣辣的太阳光线,已经把他所有的精气神儿,都打击得无影无踪。
崔二清楚,崔万生平时是喜欢喝酒的,但他喝的,通常是8元钱一瓶的劣质“高粱白”,最多,也不过是25元一瓶的“杏花村白酒”。这瓶十年陈酿“老白汾酒”,至少得100元出头吧?暗忖,今天这是怎么了,先是平时抠抠搜搜的大梅,她不喝白开水,倒是一瓶接一瓶地喝“茉莉蜜茶”,现在又是崔万生,敢情,他们铆着劲儿这样花钱,是不打算往下过日子了?
实际上,一进房间的门,大梅就哎哟哟哎哟哟叫上了,她说你个死鬼,就不能等一等崔二兄弟吗?你个饿死鬼转下的!
崔二没有搭理大梅,他吃惊地睁大眼睛,把崔万生是看了又看,说哥,你这是怎么了嘛,有事你就说事,不要这样吓我。
看上去,崔万生无精打采得厉害,好像他的整个儿身体,统统被人剥过皮抽过筋,蔫蔫垂着眼皮,少气无力嘟哝说兄弟,坐下来陪我喝酒。
喝酒?崔二喊道,老王今天一大早就过来找你,你见过他没有?放着手里的活儿不干,大白天的喝哪门子的酒?
略微停顿一下,崔二忽然生气地说,我的身份证呢,还有,我嫂拿走我的两张照片,准备做什么?
见崔万生不说话,傻了一样干坐在那儿。大梅赶紧把崔二往一把椅子上让,殷勤说,你看你们哥俩弄得多生分,崔二你先陪你哥喝几盅酒,就算给你哥一个面子,好不好?
崔二的肩膀被大梅按着,他扭转头,很着急地央告说,好我的嫂,我不能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喝就醉就犯糊涂。又冲着崔万生急巴巴叫了几声哥,你有什么事情就说,我听着呢。
兄弟啊,我做下对不起你的事情了。
崔万生刚把这句话说出口,大梅连忙打断他,你瞧瞧你把话说得有多难听,咱是替崔二兄弟着想呢。说着话,拿眼睛恶狠狠把崔万生剐一下。
崔万生还是不看他们两个,眼皮耷拉着,嘴巴颤颤嗫嚅几下,方才苦巴巴说,崔二你把这杯酒喝了吧,喝完这杯酒,哥给你说事情。
崔二被催逼得没办法,端起桌上的满满一杯酒,一口喝下去。
酒杯是“老白汾酒”随盒赠送的大酒杯,这一杯酒,差不多就是崔二的酒量了。本以为他喝完这杯酒,崔万生就该和他说事了。却没有。崔万生着凉一样猛烈抖了一下身体,还是耷拉眼皮不看他,虚弱说,崔二你再喝一杯吧。
大梅已经把酒倒好,笑吟吟端送到他面前。崔二被他二人弄得不耐烦,仰脖又将这第二杯酒喝掉。感觉中,酒就像一条性格急躁的游蛇啊,火辣辣一下顺住他的喉管,滚烫滚烫地游窜进他的肚子里,然后,在他的肚子里面火烧火燎地,行走。崔二蹙紧眉头,直愣愣看着崔万生,说,哥啊,你说事情吧。
到了这时候,崔万生倒不说话了,蔫蔫站起身,从床上的挎包里摸出两样东西,苦巴着脸一一摆放在崔二面前。这两样东西,一个是他的身份证,另外一个,崔二只扫了一眼,当下就被吓着了,却是贴有他和梅子照片的大红颜色的结婚证。
整整忙活过一上午,又是空着肚子,更主要的,是崔二天生就对酒精过敏。这时,崔二只觉得肚子里面就像存了一股洪水,这股猛烈的洪水咆哮着,翻滚着,一次接一次铆足劲气,拼命往他的喉咙上冲撞。一时忍不住,崔二一溜小跑着去到卫生间,对着马桶,哇啦哇啦一阵大呕,呕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
晕晕乎乎地,察觉有人给他捶背,一下一下地很用力。这是在他呕吐的时候,等到他趴在马桶上不呕吐了,这个人的拳头就换成手掌,贴着他的肩胛顺顺地往下捋,一下一下地也是很用力气。崔二迟缓回头看,他发现,这个人居然是梅子。
9
崔万生:来,来来来,快躺下歇会儿。
大梅:躺下舒服。梅子你站在那儿干什么,快扶崔二一把啊。
崔万生:你看这事情闹的,都怨你。
大梅:闭嘴。
崔万生:兄弟啊,我把兰珍介绍给你,是我这当哥的糊涂了。
大梅:快不要提兰珍,兰珍她哪里配得上崔二?
崔万生:就是就是。
大梅:梅子你不要不说话,有人都叫崔二爸爸了,你还不说话?
梅子啜泣。
崔万生:兄弟啊,你看你和梅子有多般配。
大梅:崔二你别摇头,你得说话!你已经把梅子亲过了,是不是?
崔万生:亲过了梅子,你就得对梅子负责。
大梅:你别在兰珍的饭店干了,歇会儿就跟你哥回去。
崔万生:就是就是。
大梅:咱们去地下室吧,让梅子陪着崔二。
崔万生:好。
梅子:崔二你听我说,那次去你家,你哥可把我给吓坏了,你知不知道……
10
这种情况下,崔二晓得他万万不能睡觉,一睡过去,没有三五个小时肯定醒不过来。于是强忍着快要炸裂开来的脑袋,勉勉强强欠起身子。可是他又不想看梅子这个人,一点儿都不想。崔二晕晕乎乎别转脸,摇摇晃晃探出去一只手,说,手机。
崔万生和大梅离开后,梅子就开始说话了,她说着哭,哭着说,不停地哭也在不停地说,好像她遭受了天大的委屈,只能说给崔二一个人听一样。梅子愣一下,到底还是把手机交给崔二。
崔二趔趄在床上刚刚把电话打过,兰珍就风急火燎推门进来。
实际上,就在刚才这短短的时间里,兰珍已经来来回回把“迎宾旅店”跑过三次。第一次是地下室的门反锁着,第二次,地下室的门倒是开了,崔万生和大梅告诉他,说崔二家里出了要紧的事,他急急慌慌赶回去了。兰珍回到饭店闷坐了会儿,越想越生气,她当然不会相信大梅和崔万生的鬼话,所以第三次来到“迎宾旅店”时,先跑到服务台,问服务员崔万生是不是另外登记了房间。当崔二把电话打给兰珍时,兰珍已经走到203房间的门口。
崔二昏天黑地沉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终究悠悠醒转。
恍恍惚惚把眼皮睁开,那一刻,在炽亮的灯光下,崔二顿觉两只涩困的眼球骤然一紧,随即,那种类如触电的感觉,麻辣辣迅速朝他的周身蔓延而去。
灯有两盏。一盏是笔直垂吊在屋顶上方的灯泡,另一盏,则是墙角边摆放在写字台上的台灯。兰珍半个屁股坐在床沿上,背对着他,花花跪趴在那张简陋的写字台上,一笔一划认真写字,也是背对着他。屋子里,安静得就连些微的一点儿声音,都是没有。崔二往起欠了欠身体,匍趴着半坐半躺在被垛上。只觉得脑袋还是沉重得厉害,喉咙里面,干巴巴燥裂得都快要冒出烟来。崔二忍不住干呕一声,疲塌说,兰珍兰珍,你快去给我倒杯水去。
兰珍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倒是默默站起身走出去。
趁着兰珍出去的这个时间,花花极快地扭头,声音怯怯地叫了声爸,跟着,她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了,赤脚跳下地,一阵风似地扑上床扑进崔二的怀里,两条胳臂揽紧崔二的脖子,脸贴着崔二的脸,悄声又把“爸爸”两个字重复了无数遍。然后,花花退身出来,认真盯着崔二,撅着嘴巴嘟囔说,妈妈不准我叫你爸爸了,她说,你不是我的爸爸。
崔二一时语塞。
花花的脸上,还残留着没有擦干净的泪迹,眼圈儿周围,也被她涂抹出几道脏兮兮的印记。看着花花可怜巴巴的模样,崔二心软得简直没有办法,爱怜地拍拍花花的脑袋,在她的脸蛋儿上轻轻捏一把,顺势又把她揽进怀里。谁说我不是你爸爸了?他说,我就是你爸爸!
这个时候,兰珍少气无力端着一杯水走进来。崔二吃惊地发现,兰珍的眼皮红肿着,红肿得很是厉害,就像在她的眼眶部位,倒扣了两瓣饱满的青核桃皮。暗忖,一个下午过去,谁晓得她偷偷地哭过多少次呢。崔二把嘴巴空洞地张几张,正想寻个话题和兰珍说一说,倒看到兰珍把虚虚弱弱的眼神避开他,一时放下脸子,狠巴巴对花花说,大、小、人、口、手都写好了?每个字各写五十遍,写好了吗?
花花被兰珍的狠劲儿吓住了,悄没声挣开崔二,乖乖坐回到写字台前。
埋头喝水的工夫,崔二的脑子里面,又跳出来那张贴有他和梅子照片的结婚证。看兰珍的神色,想必结婚证她也看到了吧?心里犯着嘀咕。前几天,他刚刚见过梅子找下的对象,小伙子长得体面,精精神神、精精干干的一个人,单论模样并不比他差。上次他妹崔三凤陪着娘来时,还悄悄告诉他,说这小伙子开着一辆崭新的大眼睛大屁股的“奇瑞”车,如此,人家的家境应当不错的。那么,自己有什么?想过来想过去,崔二把脑壳都快要想炸了,还是想不明白崔万生和大梅,当然还有梅子,他们为什么会合起伙来这样干?
兰珍半个屁股虚虚放在床沿上,还是背对着他,现在,她用她的脊背,开始和他说话。
兰珍冷冰冰说,喝完水没有?喝完水以后,你就走吧。
崔二软蔫蔫穿鞋下地,他当然不会就这样走掉,讪讪凑到花花的身后。花花已经写好了几大张纸,崔二看到,除过最上面兰珍重复写下的大、小、人、口、手外,花花自己写的,倒是别的字。纸面上,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地爬满了花花写下的字,全都是爸爸,再没有了别的内容。
崔二心里哀叹得一塌糊涂。返身眼睛热热地咬住兰珍。兰珍欲言又止的样子,垂着眼皮站起来,终究赌气说,你还不走吗?好吧,你不走我走。
说完这句话,兰珍果然掉头就走。崔二赶紧跟上去,一路兰珍兰珍地叫。兰珍只顾埋头走路,到底没有回一下头,径自走到外间的饭厅,径自走到门跟前,伸手就把门给拉开了,人也侧斜偎靠在门框上,低垂眼帘还是不看崔二,只说,你走,你快走你快走。
崔二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是既憋屈也恼火兰珍恼火的厉害,瞪着眼睛直愣愣把兰珍看了再看,忽然腾腾腾几步上前,发狠去拽兰珍拉门的手,叫嚷说怨我?崔万生和大梅是怎样把我的身份证诓骗走,大梅又是怎样诓去我的照片,哪样你不晓得?兰珍喘吁吁挣扎,带着哭腔说,村里需要开好结婚申请才能办证,你家肯定同意了崔万生才会这样做。崔二急躁地解释,村委会主任是崔万生的亲哥,崔万生想瞒住我家,他什么借口没有?兰珍说我不管这些,你和梅子把结婚证都领了,还赖在我这儿干什么,敢情,你是想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不成?崔二犟巴巴扭住兰珍,他说好吧,我今天就是要欺负欺负你们孤儿寡母,你能把我怎么样?
兰珍一只手敌不过崔二,两只手上去了,整个儿身子也上去了,她还是敌不过崔二的力气。眼睁睁看着崔二不光把门关闭好,而且,崔二就连门板上上下两个插孔,也给插死了。
这还不算完。刚把门板插好,崔二返身就把兰珍抱住了,狂热地箍紧她的身体,贴着她的耳根热扑扑说,我现在就要欺负你!他也不管兰珍情愿不情愿,两只手捧定兰珍的腮帮子,鸡啄米一样叭叭两下,就把挂在兰珍眼帘的泪珠子吸吮掉。崔二还想用他的嘴巴一路探索下去,被兰珍发力推开。
兰珍把脸子羞臊得通红,着慌得直跳脚,说你怎么变得这样少皮没脸了?她指着门上豁展展的玻璃窗户,又指点着门两侧同样豁展展敞亮的玻璃窗户,说你看看,马路对过的203房间,说不定有人正偷看我们呢,你倒好,这样没心没肺。崔二真的扭转头,扫一眼外面黑洞洞的夜色,又越过马路,扫一眼灯光闪烁的“迎宾旅店”,嘟哝一句:管他!
经过这一番折腾,兰珍的气儿显然顺了一些,忽然哎哟一声看着崔二,说我差点儿忘了,中午你睡觉的时候,三凤打过来几次电话。我说你酒喝多了,有什么事情我转告你哥吧,可三凤她吞吞吐吐的就是不肯给我说。
兰珍说着话摸出手机,一时查找到崔三凤的号码,拨出去,然后交到崔二的手上。
电话中,崔三凤先是小心翼翼问兰珍在不在跟前。崔二瞥一眼兰珍,直统统说在。接着理直气壮告诉崔三凤,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兰珍她又不是外人,连咱娘都认可她了。说得一旁的兰珍脸儿一红,身体倒是由不得靠上去,把耳朵凑近到手机跟前,听。
崔三凤告诉崔二,说下午村委会主任带着几个外地人,挨家挨户查证各家的实际人口数,当然也去咱们家了。崔三凤疑惑说,咱哥一家四口人倒是对,说到咱娘、你还有我,也对。可是接下来,村委会主任翻看村里的总人口户籍时,倒说那个梅子和你领了结婚证,她的户口早就迁到咱家的户上了。主任一边说话一边还对我使眼色。梅子那个人,我现在都恶心死她了,你真的和她把结婚证领了?
崔二气哼哼说,我和梅子?屁!要领结婚证,我也只会和兰珍去领,还不是崔万生和他哥日弄下的鬼。接着又问,三凤你倒是说说,崔万生的哥领人核查人口,究竟要干什么?
手机的另一头,崔三凤迟疑了一下,压低嗓音神神秘秘说,我后来上街打听了一下,大家吵嚷说,咱村的煤矿已经卖给了外地的老板,据说,只要在村里的户籍簿上有名字,卖煤矿的钱大家人人有份。话说到这儿,崔三凤明显压抑不住心里的窃喜,哆嗦嗓音说,乖乖,听说每个人可以分到30万元呢,得亏我没有嫁出去!
当下把个崔二听的愣住,扭头去看,兰珍也被电话里面的内容弄得不知所措。而后,崔二对着电话筒,气急败坏大声吼喊,你马上去找崔万生的哥,问问他是什么狗屁村主任?你告诉他,明天一大早,我就回去和他算账。
把电话挂断以后,崔二当下就要去“迎宾旅店”找崔万生。兰珍好说歹说把他拦住了。兰珍告诉他,说她下午看到崔万生扛着木工工具箱,急匆匆搭车走了。也就是说,现在的“迎宾旅店”里,只有大梅和梅子在。崔二恼悻悻地没办法,他觉得再怎么样,也不能深更半夜去敲两个女人的门,去和两个女人计较吧?
11
故事还得接着往下讲,因为崔二不讲,花花就不让他睡觉。
这一天,贫穷的王子带着骄傲的仙女来到他家。那时候,王子的哥哥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原先,王子的哥哥也是一个勤劳善良的人,在一次煤矿的矿难中,他的两条腿被砸断了。于是,每天当太阳升起来,王子的哥哥就会在家人的帮助下,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花花偎在被子里,她眨巴着眼皮,看一眼躺在她一侧的兰珍,又把眼睛眨巴一下,停留在她另一侧的崔二身上,打着呵欠说,王子的哥哥真可怜。
王子的哥哥,你说他是坐在那儿也对,或者,你干脆说他就是长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也不是不可以,因为他的两条腿,让医院齐根做了截肢手术。院子里,除了王子的哥哥,还有十几只饿得咕咕乱叫的鸡。骄傲的仙女本来已经被吓傻,这时,她又看到王子的母亲。
王子的母亲磕磕碰碰从窑洞里摸索出来,大睁着眼睛站在那儿,然后把手一扬,另外一只满满一握的拳头,又是一扬,先后两把金黄色的玉米就那样飞起来,像长了眼睛一样,齐刷刷全部落在王子哥哥的脑袋上。撒完玉米,王子的母亲不担心鸡们会饿着了,响亮拍一拍巴掌,用手摸索着墙壁返回窑洞。
鸡们平时就欺负惯了王子的哥哥,那会儿又有了诱饵,哪里还会客气,争先恐后咯咯咯咯吵嚷着一拥而上,玉米显然是它们的诱饵,王子的哥哥呢,也成了它们诱饵的一部分。饿疯了的鸡们,有扑棱棱飞到王子哥哥脑袋上的,有落在王子哥哥脊背上的,有晃晃悠悠停留在王子哥哥胳臂上的,更多的,倒是围着他咯咯咕咕叫着,啄食玉米。王子的哥哥没有腿跑不了路,他就只能拼命喊叫,拼命用两只手扑打疯狂的鸡们。可是,他喊叫又有什么用,他的手,怎么敌得过十几只鸡的围攻?
讲到后来,崔二实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他越说越快,越讲越气愤,声音也越来越大了。兰珍忍不住打断他,我晓得你是在说你家的事情,还王子呢,哄花花开心啊。又嗔怪说,你还准备往下讲吗,花花早就睡着了。
可是你还醒着,崔二生硬说,我怕到时候你也会像梅子一样,吓得连哭都找不到地方。
一阵敲门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起初,崔二和兰珍都没有在意,他们都以为是听错了。三更半夜的,有谁会来敲门买饭吃呢?当然不可能。兰珍侧着身子,幽幽怨怨看着崔二,说,我自幼儿是苦水里泡大的,后来花花爹又走得早,什么罪没有遭过?但是现在,情况和以前不一样了,假如我真的跟了你,别人兴许会说闲话的,会说我是贪图你家的钱呢。崔二奇怪地翻了翻眼皮,说我哪有什么钱,你快不要埋汰人了。兰珍嗤笑,说你装什么装,刚才三凤不是告诉你了吗,你们村卖了煤矿,你,你娘,再加上你妹崔三凤,你们三个人就是90万元呢,还能说是没有钱吗?
崔二一时倒想起这桩事,苦笑一声看着兰珍,说,谁晓得这件事情是真是假。停顿一下,又把眉头蹙紧了,不过,崔万生和大梅瞒着我,硬生生把梅子和我往一块儿扯,这事看起来假不了。崔万生的亲哥就是村委会主任,没有十成的把握,他们会这样做?
开始,敲门的声音还很小,很不确定的样子,小小心心试探过一番后,忽然不犹豫了,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急骤而响亮的敲门声音,像是陡然而起的疾风骤雨,立刻把崔二和兰珍惊得面面相觑。兰珍先就躺不住了,显然是怕敲门的声音持续下去,会惊着花花,慌慌张张穿鞋下地跑出去。崔二也从床上坐起来。不大一会儿工夫,听得外面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很凌乱,凌凌乱乱、嘈嘈杂杂冲里屋奔进来了。低头看一眼熟睡中的花花,崔二还在琢磨,是谁这样不懂事理啊,半夜三更敲门买饭吃也就罢了,倒是在外面等着啊,瞎跑什么?可是很快,当他看到满脸煞白的兰珍胆怯返回来,看到兰珍的后面,跟了两个严肃面孔的警察时,崔二一下子愣怔住。
站在屋门口,两个警察把窄憋的屋里扫描一番,然后对视一眼,居然都很意外的模样。接下来,其中一个警察抬手冲着崔二招一招,显然是怕惊扰了花花的美梦。等到崔二忙忙慌慌穿好外套,赶到外间的饭厅时,明晃晃的灯光下,他看到两个警察端端儿坐在木凳上,而兰珍呢,则是满面绯红埋头站在那儿,慌怯怯把两只手绞了又绞。当下,崔二只觉心虚气短得厉害,腿软的像踩在松软的棉花团上。
警察开始问话。
警察甲:有人举报了,说这儿是卖淫嫖娼的黑窝点。
警察乙:把你们的身份证拿出来。
警察甲:还有结婚证呢,把结婚证也拿出来。
警察乙:不是卖淫嫖娼?那么,至少属于非法同居吧?
警察甲:这种事情,没人举报我们一般不会出警,现在,我们既然已经站在这儿了,你俩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警察乙:依据《治安管理处罚法》,当事人行政拘留十天到十五天,罚款5000元。
警察甲:出于人道的考虑,女的留下照看孩子,还有,尽快交齐罚款。
懵懵懂懂间,崔二的手腕上,多出来一副锃亮的手铐。临出门前,警察甲又对兰珍说,这件事我们已经做了宽大处理,你记着,这个男人是拘留十天还是十五天,要看他和你的态度定。
12
兰珍大睁着眼睛,把天色一点儿一点儿看亮。
草草准备好早饭,花花却撅着嘴巴赌气不吃。花花被叫醒以后,发觉崔二不在屋里,她就开始闹情绪,兰珍只好谎说崔二有急事走了,天黑之前就能够赶回来。可是好说歹说,花花就是不吃饭。兰珍终于绷不住劲,厉声喝道,你吃不吃?花花哇一声大哭。
一路上,兰珍和花花都不说话。毕竟到了深秋季节,马路两侧的杨树柳树们,树叶都几乎脱落掉了一大半,明晃晃的太阳光线下,像极了一只只斗败的脱毛公鸡。路面上,积满蜷曲着身体的焦黄颜色的枯叶,在自行车的快速碾压中,发出细碎的响声。兰珍只顾着骑车赶路,整个儿脑子里面,已经被黏黏稠稠的糨糊添塞满了,让她没办法理清头绪。花花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实际上,她还在和兰珍赌着气。可是走着走着,路线不对了,不是去“蓝天幼儿园”的方向。花花忍不住扭头看了兰珍一眼,当她发现兰珍满脸一塌糊涂的泪水后,当下就不敢吱声了。
如此,糊里糊涂一路飞奔,当兰珍把自行车骑到城关派出所的大门口时,方才醒过神来。
把花花送去幼儿园后,兰珍在就近的农业银行取出5000元,正准备去派出所交罚款,这时,装在她口袋里的手机像遭到惊吓,突兀地锐声尖叫起来。
是崔三凤。
刚把电话接通,崔三凤就一惊一乍的不行了,连珠炮似的说,我二哥呢我二哥呢我二哥呢,快,快快快啊,你快让他接电话。好像发生了什么塌天的大事。兰珍尽量把说话的声音稳住,她当然不好说崔二被拘留的事,只推说他是去买菜了,问崔三凤有什么事情。崔三凤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半天,总算让兰珍听明白了。却是,今天一大早,银行的运钞车就开进村里,而且,运钞车还是两辆,一辆准备发放现金,另外的一辆,倒是为村民们现场办理存款手续的。
最后,崔三凤着着慌慌嚷道,你赶快让我二哥回来啊,天啦,那么多钱分到手里,该怎么办,往哪儿放呢?现在,村里的人都围在那儿了,都眼巴巴等着领钱。你是不晓得,大家的眼神儿都是直的,像棍子一样,笔直笔直……
交完罚款,从城关派出所走出来后,兰珍蔫蔫站在那儿,她简直欲哭无泪。
兰珍原以为,交完罚款崔二就能够放出来,结果呢,是她理解错了。昨晚上带走崔二的那两个警察都在,他们一个是品着茶,一个是抽着烟,全都无所事事的样子。除了他俩,派出所的办公室里就再没有了旁人。警察甲给兰珍解释,说过去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现在不一样了,是既打又罚,你明白吗?警察乙懒得搭腔,赶苍蝇似的冲门外摆了摆手。可是兰珍并不死心,更不愿意就这样走掉了事。她给喝水的警察茶杯里续满水,又偷偷塞给抽烟的警察两盒烟,可怜巴巴赔了笑脸说,如果,我说的是如果,我把举报的人找来作证,证明我和崔二既不是卖淫嫖娼,也不是非法同居,崔二是不是就可以放出来?警察甲冷笑一声不吭气,警察乙漠然看着兰珍,抢过话头说,你的意思,是我们抓错人罚错款了?
强自支撑着返回“红星饭店”。那时候,兰珍浑身虚软得像面条一样,她感觉自己就像连下辈子的力气,也都用尽了,软蔫蔫一头栽倒在床上,独个儿蒙头是哭了睡,睡醒以后由不得再接着哭,大半天的时间,就这样被她熬过去。
后来就接到崔三凤的电话。
忐忑接通手机,兰珍正愁着没办法向崔三凤交代,手机的另一端,崔三凤倒先长长叹出来一口气,少气无力说,我二哥呢?你别让他往回跑了,跑回来也是白跑。停顿一下,崔三凤告诉兰珍,村里卖煤矿的事情泡汤了。说钱还没有来得及发放呢,忽然有七八辆小轿车风急火燎飞进村子里,有县委、县政府的领导,有公安局的,有煤炭管理局的,还有国有资产管理局的,他们说,村里私自卖煤矿违法了,说地下资源属于国有资产,怎么可以随便买卖?
和崔三凤通完电话后,兰珍痴呵偎靠在床上,感觉就像正在做着一场梦。
崔万生是在第三天头上的正午时分,蔫头蔫脑来到“红星饭店”的。此前,他是先去到“迎宾旅店”,把肩臂上挎着的木工工具箱放进地下室,接着,厚了脸皮找到包工头老王。老王人缘虽好,脾性倒是暴的,恶着面孔把吐沫唾了崔万生一脸,到了儿,还是答应把他收下。
那时候,兰珍正忙得团团转。日子还得往下过,不然,怎么办?偷个空闲,崔万生厚着脸皮讪讪给兰珍说,我在你和崔二跟前没有脸皮了。又说,就算没有脸皮,我也还得来。再说,你给我做一碗杂炒面吧,等你忙过饭点了,我陪你去看我兄弟崔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