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无痕

2013-11-16 01:18刘平山
福建文学 2013年11期
关键词:踏雪闽北耗子

□刘平山

1 1岁的时候,我爸爸被打成“走资派”关进学习班,妈妈为营救爸爸而四处奔波,自己都还需要父母呵护的我,不得不扛起照顾自己和三个弟妹的重任。

为了显示刚强和担当,我表现得比男子汉还男子汉:和小朋友玩耍,一言不合就出手,不是把别人就是自己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现在想来,那时如有本·拉登基地组织、车臣叛军之类的团体,我肯定会参加,像人体炸弹那样的事大概也会义无反顾——在动乱的文革年代,经历和见证了太多的冷漠无情、凶残和暴力,使我也变得铁石心肠。我的冷血,让饱读诗书、温文尔雅的妈妈吃惊,但她没有责骂我,而是从一位叔叔那儿要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送给我,她对我说,世界生万物,万物育人类,因此人类要爱万物,更要爱同类。

妈妈给的这只猫还真让我一见钟情。全身黑毛像黑漆刷过,锃亮锃亮的,肚皮和四只小腿却雪白雪白的。她的长相,特别符合那个时代的政治标准和审美标准——黑即黑,白即白。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大概是因为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小猫咪非常胆怯,一下就钻进床底,蜷缩在床角里边。我撩开床单观望,只看见黑暗深处有两粒灰黄的眼珠子闪闪发光,我疑惑地问妈妈小猫咪为什么不同我玩,妈妈说小猫咪怕生别骚扰她,让她静静地呆在那儿。然后妈妈出门,到自由市场买了条活鱼回来,熬了鱼汤调上白米饭装到盘子里,到了晚上,让我送到床底喂她。第二天起床,用过美餐的小猫咪,大概感受到主人对她的爱,露出了她原先好动活泼的本性,开始在各间屋里四处蹿动,呵呵,她这么快就熟悉了周边生活环境。

小猫咪一天天长大。有一天,她嘴里叼了只小耗子回屋,尾巴一甩一甩地跑到我面前,表演起猫抓耗子的游戏。她把耗子从口里放下,耗子夺命奔跑,但没跑多远,被她轻轻向前一扑,耗子就被她按在掌下,然后又放开,反反复复玩耍数十回,小耗子精疲力竭,瘫软在地,玩兴未尽的小猫咪有些生气地摇晃着小脑袋,好像在说:你不和我玩我就吃了你喽。然后她一口把小耗子吞入腹中。这一幕,虽然时隔四十余年,可回忆起来,却好像还在眼前,尤其是小猫咪扑拿耗子时那轻盈、快捷、灵巧的动作,至今还让我觉得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猫,而是一个黑色的精灵。

闽北的冬天很冷,当时没有暖气和电热毯,睡到半夜常常要被冻醒。突然有一晚下半夜,猫咪钻进了我裹得很紧的小被窝,她的身体很小,但毛皮厚实,非常暖和,我们紧紧地搂在一起。从那晚起,从她鼻子里发出的轻微的呼噜声,就成了我酣睡的小夜曲。有趣的是,多年后我为人父,搂抱着温暖的小女酣然入睡,我的鼾声也成为女儿最动听的催眠曲,很快让女儿进入梦乡。

闽北的冬天常下雪,小猫咪一觉睡醒,就跳到床下,用身子推挤开大门,到雪地里狂奔、翻滚,雪白的四条小腿在白色的大地上轻轻掠过,几乎不留痕迹,于是我给猫咪取名为“踏雪无痕”。

闽北的夏天是我最喜欢的,我常常带猫咪到大院后山踏青。山上草木葱茏,山涧流水潺潺,野花野草飘香。小猫咪到户外如同到了自由天地,一会跑到我身前,一会钻到我身后,不肯停歇。有一次,我与往常一样带猫咪到后山去玩,玩着玩着,猫咪突然停住了脚步,竖长耳朵,似乎在倾听远处传来的“喵喵”声,听着听着,小猫咪开始显出焦躁,一会大声喵叫,一会在地上翻滚,用前爪拍打自己的脑壳子,小胡须也竖得笔直。在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喵叫后,她不管不顾地向前狂奔,瞬间便消失在山里。那一瞬间,似乎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离我而去。我顿时觉得自己像一只单飞的孤雁,悻悻然、空落落的。我追着,寻着,但怎么也找不到她,只好迈着沉重脚步独自回家,妈妈知道后宽慰我说,“小猫咪长大了,就像邻里女儿长大要出嫁一样,她找她的所爱去了,找我们不能给予的爱去了,也许,她还会回来,也许永远不再回来。”我一天一天地数着,每一天都盼望着她能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但是数月过去,小猫咪仍然不见踪影,甚至也没听到她的叫声。有一天,我按捺不住对她的思念,独自上山,一路“咪咪”,“咪咪”地呼喊,我尖厉的叫喊声响彻山谷。不知何时,也不知她从哪儿钻出,只见她像子弹一般扑进我怀里。快乐,在那一瞬间穿透了我的身心。我轻轻地抚摸她顺溜光滑的毛皮,她的身体非常柔软,因为跑得太快,不停地喘着粗气,但她的眼睛并没有看我,而是一直注视着前方远处的草坡,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我看见一只灰黄色的公猫和三只灰黑的小猫仔,昂首和我久久对视,不靠近也不离开。这对视是为了彼此的恩爱,也是为了彼此的情仇。如果我能舍弃我的爱成全她的爱,他们一家子或者仍就过着逍遥自在的江湖日子。但我的自私,我的占有欲驱使我把我的小猫咪抱回家。我没有想到,从这天起,我们家我们住的小院不再安宁:每到夜深人静时,四只猫或集体同声嚎叫或接二连三轮流呼唤,他们的叫声悲催、惨烈,让人听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叫声一起,我的踏雪无痕就像喝醉酒的成人发起酒疯,在床上、床下,在天花板和地板间上蹿下跳,砸碎了我们家的花瓶、闹钟,还撕破我床上的枕套和床单。日子一久,院子里左邻右舍的叔叔阿姨有意见了,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们家的猫影响他们睡眠,也影响他们孩子的睡眠。终于有一天,妈妈忍不住了,让一位朋友把猫咪装进布袋,据说走了好几条街,十几里路才把口袋打开,放开猫儿任其流离失所、流浪四方。蒙在鼓里的我,只当猫咪寻觅自己的真爱去了。

时间一晃又是数月,我在院子里漫步,突然我的小裤腿被什么东西拌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猫咪藏在我身后,怯怯地用她的小爪扯着我的裤腿。她目光躲闪,大概是害怕主人不再接纳自己。她还是我的踏雪无痕吗?瘦得皮包骨头,皮毛仍黑但已失去了从前的光泽,步履也十分缓慢,似乎有一条腿还瘸了,蹒跚而行,我含着泪把她抱到水井边,吊了三桶水倒入水盆,慢慢地轻轻地清洗她皮毛上的污垢,全身无力的猫咪静静地躺在水盆里,任我抚摸洗刷,眼里却不停涌出泪花,难以想象,这几个月的日子对于猫咪来说有多艰难,有多痛苦。这艰难来自人类的冷漠无情,这痛苦则是双重的,既是肉体又是精神的。而回想数月之前,我把盆子放在井边,猫咪从数米外跳入盆子,用四肢和肚皮拍打水面溅出水花,洗浴结束前,还昂首挺胸,小脑袋、小胡子、小腰身、小尾巴一起用力一甩,把水珠溅到我的全身。那时的她多像一位英姿勃发的大将军,多像一个聪明淘气、喜欢弄点恶作剧的孩子。

与小猫咪团聚不久,又再次面临离别。我们一家被下放到闽北最边远的山区农村,小猫咪此时已垂垂老矣,无法和我们一起长途颠簸。妈妈对我说,把她留下陪伴外公外婆吧,我们不能让老人和猫咪老死病死异乡,我们一定会回来的,我们一定会团聚的。

临行前一天,我随妈妈去自由市场,专门为猫咪买了条活鱼,用酱油卤好,用白米饭拌上鱼汤盛入盘子,我亲手端到猫咪面前,注视着小猫咪把盘里的鱼、鱼骨头及每一粒米饭都舔得干干净净。猫咪回应这极罕有的恩宠是极罕有的不停地摆自己的尾巴,用软湿的舌头轻舔我抚摸她瘦骨嶙峋脊背的手。我有些想哭,欢乐着的猫咪,并不知道别离就在眼前。

第二天,我们全家备好行李,准备登车出发,院子里热闹起来,相邻的叔叔阿姨和小朋友都来为我们送行。我是最后一个上车,因为心里还牵挂着小猫咪,我既希望她来为我送行,又害怕她来为我送行,我希望能最后望一望她,又怕这一望就此生离变成死别。就在我双脚刚踏上货车后挡板之际,小猫咪突然从送别的人群中蹿出,一跃想扑上车厢,但她毕竟老了,虽全力一搏,仍未如愿,她重重地将自己摔在地上。一个月后,收到外婆来信,说小猫咪从我们离去后那一天起,就不吃不喝也不动弹,一周后就静静地走了,外公把她埋在院子后面的半山坡上,希望小猫咪来世能和她的爱人和孩子团聚。

多少年后,我也娶妻生子,经历了更多人生悲欢离合,也更思念妈妈和妈妈送给我的心爱的小猫咪,我的“踏雪无痕”。没有妈妈和小猫咪的爱,我可能已被社会抛弃,无法成长为今天有爱心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妈妈和小猫咪的爱让我明白,爱不意味着占有,也不是让爱你的人奉献、痛苦、牺牲。爱是分享,是舍弃。妈妈给我的踏雪无痕,让我从生活中,从爱中,学会从别人的幸福和快乐中分享快乐和幸福,哪怕是舍弃一点自己的幸福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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