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中的突围——读余岱宗长篇小说《无关声色》

2013-11-16 01:18□游
福建文学 2013年11期
关键词:声色突围矛盾

□游 澜

余岱宗的小说创作独具特色:自由浪漫、玩世不恭的文人气质背后,有学者探寻人生真相时的冷静执著;荒诞不经的幻想当中,亦有深刻毒辣的人性剖析。

这一切事关清醒与迷失、思虑与行动、自省与沉沦,以及其间深藏着犹豫、徘徊、摇摆、胶着的微妙戏剧性,这些隐秘的阅读感受在他的长篇小说《无关声色》中得以呈现。

《无关声色》确乎“无关声色”。表面上它写的是一则婚外恋情,事实上,却是以“婚外情”为线索写一个知识分子屡屡失败的精神突围。

男主人公霍近溪是一位古典文学研究者,他的婚姻生活和学院生活本可以在规律化的食、色、读、写、教当中平淡地度过,然而一个叫非烟的女子的出现却彻底地打破这种徒有其表的平静。几经辗转,非烟从霍的情人变成了他的女弟子,并以其“无事生非”的本领将霍的生活搅得“烽烟四起”。

非烟不是《聊斋》中的花妖狐媚,以其上天入地之本领专事满足书生们的男权主义需求。非烟是一个独立、自信的现代女性,她“能够在任何情况下对周围的一切摆出不可一世的态度,可以在任何时候找出她高人一等的理由。”她是如风般率性,如水般清透的女子。不管对方是何身份,爱上了就投入,想念了就相会,厌倦了就离开,没有丝毫粘滞,单纯得近乎无情;同时她又是都市奢靡生活的领衔者,可以在任何一种“游戏场”中游刃有余地施展自己的个人魅力。无论在报社,学院,情场,还是交际场,也许她不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但她无疑是笑得最欢的那个人。她复杂又简单,坦白且世故。她是知名记者、是霍的学生、是霍的情人,同时又是霍妻的闺蜜。她携带着各种看似不可兼容的身份符号,却能在这些符号之间自如转换,近乎游戏般地突破界域间的壁垒。

非烟之于霍近溪,好比靡菲斯特之于浮士德。虽然没有魔鬼协定,但在客观上,非烟确实将世俗的烟火气吹进了霍近溪窒闷的书斋生活,并于有意无意间将霍近溪卷入了各种生活场域,使霍对于自我僵化的身份定位、生活方式乃至价值观念产生了质疑、反省和批判。

霍近溪好比非烟的反色底片,他在各种场域中的活动均显示出一种适应不良症。他是偷情的丈夫,被抛弃的情人,默默无闻的教书匠。他幻想隐居山野小镇,但在离家一天一夜之后,还是回到了繁华都市;他渴望融入都市迷幻的夜生活,却在自我放纵念头开闸的瞬间,找到了紧急刹车的借口;他在酒桌上试图扮演呼朋唤友的豪爽角色,却不堪醉意,丑态百出,黯然离场;他立志“从一个犬儒主义者蜕变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机会主义分子”,用非烟的身体交换当权者的垂青,以此为妻子的律师事务所牟利,然而“老天无眼”,竟让霍的行贿对象一夜之间翻身落马、锒铛入狱,于是,他竟连“坏人”也难做成了。

霍近溪对于庸常生活的突围之所以均告失败,有社会成规的制约因素,但其更内在的原因在于霍自身性格的怯懦以及知识分子式的精神洁癖。霍好比一只过分敏感的章鱼,稍有风吹草动,便迅速缩回触腕。这一切使得他所谓的“精神突围”降格成了“生活历险”(非烟戏称其为“在保险箱里玩火”),即便经历过精神炼狱的各种磨难,但最终他仍要回到出发前的港湾。

小说的结尾,霍近溪独身北上求学,退守书斋。虽然地域环境的变化换来了难得的自由感受,然而就连这种自由也是单薄得可怜。因为生活的庸常性是难以摆脱的,它好比慢性疾病,反复发作,难以治愈,最后竟成为病体生命的一部分,积习久矣,难以察觉。所幸非烟屡次北上追爱,继续给霍近溪的平庸生活带来绝对异质性的刺激和梦幻般的感受。这样看来,浪漫关系似乎成了缓解霍近溪“生活庸常病”的唯一灵药,然而,作者对于生活的质疑和思考并未止步,这段看似亲密的关系也难逃其怀疑精神的拷问。

霍近溪与非烟这样一种关系是偶然的,因为不受社会成规的保护而灵动活跃,却也因为不受保护而充满了更多的不确定性。

霍与非烟的关系无关柔情、深情与痴情,而是一场想象力、意志力与生命力的游戏。这种关系看似松散,却不肤浅,尽管两人的外在表现方式殊异,但他们在生命更幽深的层面上是相通的。

他们都有点骄傲,有点自恋,都对“权威”和“优越”充满怀疑。他们都渴望高蹈出尘,超拔于众人,以获得独属自我的特殊性。

霍近溪的独特性在于他质疑一切的清醒。这种清醒让他看到,那些将个人优越感建立在制度内部奖惩之上的人,是多么虚妄自欺和脆弱不堪;这种清醒甚至让他对于自己的每一步行动、每一种想法都充满了揶揄和嘲讽。他以否定“独特”的方式抵达“独特”,以质疑“真实”的方式抵达“真实”。他渴望的浪漫,凡俗世界无法给予,因此他只能在幻想之中保持自我的纯净度和浪漫的绝对化。

非烟的独特性在于她对权威常俗的反叛和对“浪漫”爱情的执著。在非烟那儿,浪漫就是爱情英雄主义,浪漫就是可以旁若无人地牵手、接吻、拥抱,浪漫就是无需顾忌对方的身份、地位,忠实于自我的真实感受,要么投入要么离开。因为忠实于“真实”的自我,她敢于拒绝庄老的骚扰,违逆所谓的权威意志;她敢于接受有妇之夫小罗的爱情,挑战世俗的眼光。非烟对“浪漫”的执著造就了她的“真实”,而她对“真实”的忠诚亦构成了她的“浪漫”。

霍近溪在幻想中虚构“浪漫”,在思辨中寻找“真实”。非烟在爱情中宣扬“浪漫”,以挑衅常俗的方式践行“真实”。霍近溪是隐于书斋的“高士”。非烟是隐于市井的“狂生”。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抵达各自的“真实”和“浪漫”。他们是生长于同一株根茎上的两支葩蕾。他们不是并蒂莲,而是双生花。他们是作者精神气质的凝结,是作者双面自我的投射。

余岱宗小说的最大特点在于以“矛盾”来推动写作。他以“矛盾”的发现开始写作,以否定“矛盾和解”的方式,揭露出新的、更深层次的矛盾,最后以虚化矛盾边界的方式,在亦真亦幻的情境中达到“忘”的境界。在《无关声色》当中,霍近溪与非烟就代表着两种相互矛盾的精神气质,正是在他们不断纠缠的关系当中,叙事才得以深入生活的各个场域,这两种矛盾气质才得以不断碰撞出思想、情感、意志的火花,而他们作为一个联盟体,共同对抗生活的“庸常性”与生命的“虚无感”的行为也就成了一种激情化的“浪漫英雄主义”,并从另一个层面上揭露出矛盾的根源:生活的庸常性掩盖了生命的虚无感,同时也窒息了生命的原力;我们渴望体验“浪漫”,洞见“真实”,却无力承担生命的虚无与不确定性,那么,生活的庸常性就又成了保护我们免受不确定性侵袭的保护伞。

面对这种根深蒂固的矛盾,霍近溪的解决途径是在幻想中“忘却”矛盾,非烟开出的解药是在行动中“体验”生命。然而,“忘却”只是暂时的,“体验”也可能因为缺乏自省而流于肤浅。就连他们的情爱关系也难逃作者怀疑精神的拷问:“我们一点都深刻不起来,我们只能随波逐流,我们只能把快感当成生活中最辉煌的部分。”霍近溪与非烟的生存方式只能在不断地互相协调当中获得平衡,却无法进行更高意义层面上的升华和超越。

事实上,非烟无意于超越,尘世的“体验”已经足够滋养她的“独特”,霍近溪却是无力超越,生活中时时、处处、种种的矛盾仿佛铁丝网一般将他缚制于生存以上,生命以下。

霍近溪的“突围”是盲目的,他对于“自由”的追逐亦是盲目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即便他侥幸“突围”成功,也只能陷入彻底的空无。

这种“突围”有着向上超升的企图,却因为向下怜悯的“慈心”和横向拓展的“雄心”的缺席,难免会招来自说自话的嫌疑。在这样一个界域壁垒不断分裂和交融的时代里,小说艺术如果囿于自我之思想困境,势必陷入精神窒息的境地。进一步而言,知识分子的写作如果没能更多地关注底层生态、公众事件和政治话语,并以其知性的视角和冷静的批判来观照这个时代的精神症候,那么,单纯关注知识分子内心世界的写作总有些单薄之感。我们的写作需要开放的视野和异质化的刺激,正如《无关声色》的老霍需要非烟来为他的书斋注入活力和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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