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宝卿
觉得最浪漫的旅行,是一个人坐着火车去远方。远方不是目的地,远方代表陌生,代表神秘。而火车,像一条大蛇穿行在大地上,一路未知的风景,如同不可抗拒的诱惑。
之所以是火车,因为它速度适宜,可以让我从容欣赏沿途风景,随时邂逅惊喜与新奇。同时,它让我有一种“在路上”的感觉,有一种将要抵达的兴奋。
在路上是漂泊,也是最好的自我放逐。
看过《蒂凡妮的早餐》,一直很喜欢主人公郝莉“在旅途中”的潇洒留言,她与她的流浪猫作伴,她一直在路上,她不知道明天会住在哪里。就那样自由自在地“漂着”,偶尔的“泊着”,也只是为了下一站更好地漂流。在到达理想的家园之前,她就一直这样在路上,在寻找,在经历。“不想睡,也不想死,只想到无际的草原去漫游”,多么令人心碎的话,却让心安顿不下来的人向往不已。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渴望去远方。那时家里有两幅玻璃画,四方形,镶着有花纹的木框。其中一幅用写意的笔法画着彩色的风景。画里,两只船在湖面上,一只向东,一只向西,每只船上有六个人,分左右两排,各执一桨在划船游湖。湖岸上绿色的杨柳丝被风吹向一边,红红的花洇染着,水面波光粼粼。漫长的童年里,我每日带着个小木凳在村里读“红儿班”,或在村里乱跑乱逛,逛累了,就伏在桌前,静静地看挂在墙上的这一幅画。小小的心羡慕船上的那些人,总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像他们那样,也到那画里的风景去逛一逛——长大后读了《红楼梦》,才发现我竟跟刘姥姥想到一块儿去了。看久了,就发呆着想:那只船,转过那条伸到湖中的堤岸,又会遇到什么风景呢?这个问题直到现在还在我的脑海里,没有答案。
村里有几条汊港,远去连着海,每日每夜随着大海潮涨潮落。泊在树下小码头边的木船,随着水位高低时而搁浅在泥地里,时而浮在水面上,像树叶一般飘荡着。村里要运载重要货物去远方,靠的都是它们。父亲是村里的行船好手,两条手臂粗壮,一手握一只木桨,一上一下,一推一收,不断重复,船就很神奇地沿着河流汊港去到远方。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岸边的树下,远远望着对岸。对岸杂草丛生,岸边有些许的芦苇和菖蒲,岸上不时有几棵不高的小野树挡着视线。土岸再过去是一片很广阔的田野。潮落的时候,我与小伙伴们也时常趟水到对岸,捉小螃蟹小鱼虾,偶尔也到田野里四处走动。许多时候,坐在岸边想的是,那片无边无际的田野之外,是什么地方?坐上木船沿着汊港,又会漂流到哪里看到什么样的风景?人太小的时候,脚步太浅,走不出村庄和附近的田野,只好每日傍晚的时候坐在墙头,迎着霞光看夕阳,看夕阳落下去的远山。外面的世界那么大,能给予我的只有幻想和出走的冲动。
那时村里有一个人称“疯子”的中年男人,他的疯狂举动之一,就是每年都要至少一次徒步上漳州城逛几天。漳州是家乡的地级城市,对于我们那个交通很不发达的小海岛来说,上一趟漳州是非常了不得的大事,村庄里的许多人终老一生也只是把“到漳州”做为梦想。尽管这个男人在别人的眼里是疯子,但我却非常佩服他。我仰着头仔细向他打听走一趟漳州需要多长时间,经过几座桥。他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说:慢慢走,一路赏风景,要四个多小时。我曾经很认真地计划着也要走这么一趟,把自己真真切切地放在路上,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大地走向远方。也许真是宿命,后来,漳州城就真的成了我安身立命的“远方”。
长大后读诗,看连环画。记得看了一本《李谪仙》,故事讲的是李白,最钦佩的是他恃才而狂,连皇帝贵妃都敢怠慢;最向往的是他那骑着毛驴走天下游遍名山大川的潇洒人生。这种喜欢,一直影响着我的成长、塑造着我的性格。记得青年时代,每每读他那些奔放豪迈想象瑰丽的诗篇,就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想象中李白一生除了喝酒都在漫游,以至于想到李白,脑海中涌起的除了“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壮美诗句,就是他骑着毛驴举着酒杯的剪影。我猜想李白的漫游,一定也没有带着特别明确的目标,所谓“漫”,就是漫无目的,不着边际,骑着毛驴,且行且停,一路走一路赏:山川街衢,驿道草亭,西风瘦马,老树昏鸦,小桥流水。赏到佳处喝一口酒,写几句诗,真正锦心绣口,脚步足够散漫,心灵足够自由,并没有“断肠人在天涯”的悲怆。年轻时的李白,胸怀万丈,豪气干云,心永远向着远方,人永远走在路上。
直到现在,“去远方”的情结一直存在我的意识里。但现实的情况是,我平足,走路偏慢,鲜少出门;我方向感极差,不敢一个人出门,怕走不了几条街就找不着回家的路;我胆子小,怕一旦出门遇人不淑难以解围。于是,一年又一年,我就守着电视看中国地理或世界地理之类的节目,以解眼馋和心烦。十几年前,看一个电视节目里介绍新疆石河子市,说它是“戈壁明珠”;又看到介绍银川是“塞上江南”,我一下子就迷住了,想了很久,想抛下一切流浪到那里。我的远方,我的海角天涯,不是在海边,而是连着一片茫茫的戈壁沙漠和连天草场,连着我的梦境的边缘。
不久前读一个9 0后大学生的文章。她站在欧洲异国他乡的海边,以为已足够远,突然手机响,家人的一个电话又把她与自己熟悉的世界连接在一起,于是她说:到不了的地方才是远方。二十几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有点深刻,令我赧颜。
到不了远方,脚步就永远停留在路上,路上不时变幻的风景,让我总有不容错过的“远方”之满足。有时候,一趟旅途下来,往往对到达的地方印象模糊,却把记忆停留在路上。
读中学的时候,寄宿在五公里之外的学校。每回家一趟,走路将近一个钟头。别人一星期回家一次,而我每星期一定回家两趟,三年下来,雷打不动。我总是一个人走路,我迷恋路上的风景,且百看不厌——大片大片的田野,一年四季不同的色彩变幻牛犁蓑衣。田野远处,绿树翠竹掩映着白墙红瓦的人家,夕阳下炊烟袅袅,群鸟盘旋。不宽不窄的黑泥土路,下雨时一路泥泞。路边随处可见马尾松柔细的枝条。随路流转的水渠,一年到头水波清澈。路两边杂草青翠欲滴野花如星。天蒙蒙亮的早晨,走在这路上赶着回学校早读。走着走着,远处村庄隐隐的鸡啼狗吠带来太阳的光芒,从头顶的背后照过来。这时,树叶草尖上的晶莹露珠映着晨曦,闪烁着绚烂斑斓的色彩,空气非常干净。见到露珠映着阳光的那一刻,我激动得一个人在路上就哭了,那是一种神一般的启示。几十年来,每当人生绝望的时刻,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当时看到草尖上露珠闪耀光华的那一刻。少年时代走在求学路上的经历,是我这辈子永远前行的力量。
我的大学就在漳州读。我到达了小时候起就渴望到达的“远方”,年轻的双脚站得更高,眼前却是一片茫然。心中的热情无处安放,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不甘寂寞,七八个同学放下书本到县城乡下一路去“游历”。回程的路上,凌晨两点多在一个山区小县城火车站等火车。那时夏天,一轮明月在遥远的天际,照着一片灰蒙蒙的人间。凉风习习,轻松愉悦地吹拂,朦胧月色下的月台,人影稀疏,一片寂静。我们这一群青春飞扬的少男少女,像一群闯进幽谷的浪漫诗人,无忧无虑特立独行的欢快笑声驱散了深夜的平静。这一幅旅途中的图画,与同窗之谊一起,带着那年那月的印痕,定格在我人生路上属于无悔年华的路口。
有人说:“人生最好的旅行,就是你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发现一种久违的感动。”2 0 0 7年夏天去云南,一周的时间走过了云南几个出名的景点,彩云之南的壮美和柔情、古老和神秘,让人拓展视野,大长见识。高原山区的那种磅礴大气,那种壮阔伟丽,确实不是一般的小打小闹,实在不是我的笔所能描写。
但我的感动在路上。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往往需要几个小时的山路盘旋奔波,车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常常让疲乏的我精神为之一振。我曾在山腰的公路上,往下看成片连绵的梯田,那是上帝的手在人间轻轻抚过的痕迹。深深的山谷在一层一层的皱纹之下,住人的房屋那么卑微地贴着狭小的平地,山川的岁月在这些如树木年轮一般的线条里诉说无尽的悲喜,四季的风雨冲刷着一代代人的记忆。这里是锄头、耕牛、汗水、脚印、热血、生命、爱情编织出来的锦绣,它存留了多少代云南人用身体和苦难亲吻大地的热度?当看过轰鸣如雷气壮山河浊浪排空的虎跳峡奇景之后,汽车行驶在陡峭的山崖路上,看着崖下的金沙江一路奔腾,我在想,这不也是长江“在路上”的一段而已,万里长江不顾一切劈山开路,大海是它的“远方”,进入大海的那一刻,也许还有更广阔的远方在等着。我家门前不远处的海,是否也回流着这片水域带去的消息?这一片高原山水让我初初明白,这一方水土养育的人们,有着与我怎样不同的生命体验,又与我有着怎样神秘的循环联系;他们与我迥异的信仰,他们对苦难与生存的解读,他们对家园的守护付出的代价,以及他们在这片我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是以怎样匍匐的姿态活着。
云南归来很长一段时间,那一方厚实壮丽的土地和巍峨喧腾的山川给予我的感动,常常伴随着车轮的滚滚尘烟,和虎跳峡的巨大冲击力,涌入我的梦境。
看到微博里一句话印象深刻——有钱的时候,就去旅行;没钱的时候,就看书,反正眼睛和心灵,必须有一个在路上。从童年家门前的那个小码头为起点,我就是一只小小木船,带着家乡河水给我的湿淋淋的记忆和雾蒙蒙的憧憬,走上旅途,并且迷恋着沿途风景,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