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静泉
过年的时候,儿男子孙都回到了母亲身边,母亲平时住的两间平房被快乐的气氛鼓胀成了快要破裂的气球,满屋子都碰撞着说笑声。 看母亲不像八十多岁的人,很忙乱地给孩子们做着吃喝,孩子们怕累着老人就不住地说,您别做了,休息休息吧,做多了也吃不了。 母亲说做少了不行,人多,不够吃,谁家过年不吃个富余。母亲不听劝,不停地做吃喝。年三十晚上包饺子的时候,母亲要洗净六枚硬币,包到饺子里。两枚一元的硬币,两枚一角的硬币,两枚贰分的硬币,共六枚,母亲说这叫六六大顺。母亲不让任何人煮饺子,母亲说煮饺子不是容易的事情,煮老了不好吃,煮生了不能吃, 说起来谁都知道是三水的饺子两水的面,可要续三次凉水,每次多长时间,那是品出来的,不是谁都能掌握好的。 年年三十晚上都是母亲一个人煮饺子,大家吃饺子,谁也甭想干煮饺子的活儿。母亲家里也有液化灶,但母亲煮饺子的时候总是要用烧煤的炉灶,母亲说液化灶方便是方便,可煮出的饺子不好吃,不如炉子煮出的饺子好吃, 你们现在都住楼房了,想用火炉子煮饺子也不能煮了。 说起火炉子,当然就要引起一大堆回忆, 比如母亲用火炉子给孩子们烧山药,把烧熟的山药捧在手里,一边拍打火灰,一边用嘴“ 呋呋”地吹,烫得两只手来回倒动。
大家都说,火炉子烧山药,那可真是好吃,那股淡淡的烟火味儿吃起来可真是特殊的好,可惜住上楼房的人,永远也吃不上那种烧山药了。 大家说着和母亲有关的话题,不经意间,母亲就把饺子煮熟了。饺子端到饭桌上,男男女女十多口人就连说带笑地开始吃饺子了。 虽然饺子里面包的硬币最大面值是一元钱,也不过是孩子们得到压岁钱的百分之一或者是几百分之一,但大人和孩子们还是硬要多吃,撑得眼泪花花的,想要吃出钱来,想要吃出一份好心情来。有的饺子里包着豆腐,吃着豆腐饺子,就是有福。母亲站在炉子边煮饺子,如果有人来到身边要帮忙,母亲就说,你们快去休息,站在我旁边我嫌麻烦,就把别人撵跑了。母亲有时站累了,就坐在凳子上煮,煮一盘端一盘,儿男子孙们嘻嘻哈哈地说, 平时想吃饺子就是太麻烦,没时间包饺子, 到超市里买回的饺子说是手工饺子,但怎么吃也吃不出母亲包的饺子那个味儿,绞肉机绞出的肉馅儿总觉得有股铁腥气,机制饺子硬邦邦的更不好吃,大家都觉得很委屈。 母亲说你们想吃饺子就告诉我一声,我给你们提前包好了,你们回来就吃,吃了就走,耽搁不了你们的时间的,你们放心,只要你们提前说了,我肯定能早早准备出来呢。 母亲几乎是在乞求儿孙们回来吃饺子,可儿孙们仍旧痛苦地回答:唉,没时间呀。只有年三十晚上,大家好像非回来不可了,才高高兴兴地议论着饺子,才聚在一起使劲儿吃着包钱的饺子。其实,到了第二天,那些被吃出来的钱币都像熬夜熬乏的人一样,静静地躺在办公桌上,无人再去搭理它们。母亲也不搭理那些钱,那些钱面值太小,不值钱,不好干啥,只是包在饺子里的时候,是有一种比钱更有诱惑力的内容包藏在里边的。 端上一回饺子,母亲就笑吟吟地问有谁吃到钱了没有,再端上一回就又问,问完了就又说,吃不着别硬吃,别吃坏了,母亲一边劝儿孙们少吃, 一边又不停地往上端饺子,好像生怕孩子们吃不坏似的。
这就是母亲。
回忆起来,每年第一个吃着钱,并且喊出来的时候,母亲都要在煮饺子的同时喊一声“ 好”!
那个好,真是把母亲一生的辛苦都喊出来了。
母亲一生辛劳,并且非常溺爱孩子,这让我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那时候我们家人口多,有奶奶、叔叔、姑姑、我们兄妹四个,加上父母,一家九口人,只有父亲一个人每月挣六十多元钱,母亲一直在外面干临时工,拉着下平车给别人家里送煤,就像牛一样拉车,可还是改变不了家庭困难的局面,所以我们小时候是根本吃不起水果的。 有一天下午,我下学回家,大老远就看见母亲站在大门口等我,我刚走到母亲跟前,母亲就鬼鬼祟祟地说,你快过来,跟我到小房里来。 我跟着母亲进了院子里放柴炭房里,母亲很小声地说,我给你买了一毛钱的菠萝,你快吃吧。母亲下班回家的时候,在路上碰到一个卖菠萝的人,那个人用刀子把坏菠萝削下去,削出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好菠萝,卖给了母亲。菠萝是南方水果,我们大同这个地方很少吃到,我从来没吃过一口菠萝,这一回,我藏在小房里,狼吞虎咽,吃了一水瓢菠萝,从那以后,我闻着菠萝就恶心,看着菠萝就头晕,直到几十年以后的今天,我还不吃菠萝。有时和母亲回忆起那件事情,母子俩就会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我会马上心痛起来,会觉得泪水就要涌出眼眶,会因为母亲的身世而心里难受。
母亲中年丧夫,说确切点,从四十七岁至今,已经守寡三十多年了。 孤独的三十多年,是谁也猜想不出那种孤独滋味的。
过完正月初五,儿男子孙都陆陆续续走了,只有上大学的孙子每天晚上和奶奶睡在一铺炕上做伴儿。母亲每天都要高兴地说,这孩子睡觉真不老实,满炕滚,踢得我一黑夜没睡好。母亲每天都那么说,说的时候总是那么笑,那是很欣慰的样子。 孙子有时就故意逗奶奶,奶奶要是嫌我踢奶奶,我今天晚上就不跟奶奶一块儿睡了,奶奶就着急地说,我没嫌你呀,我就是说说在一块儿睡觉的事情嘛,我又没说啥。
母亲很娇惯孩子,孙子六七岁的时候,发现了家里的一盆鸡蛋,就坐在地上打着玩儿,打一颗,洒进盆子里,打一颗,洒进盆子里,打了一盆子蛋汤。 姑姑发现了孩子的恶作剧,说是完了完了,把一盆子鸡蛋都祸害了。姑姑喊着,把母亲喊过来了,姑姑以为母亲最起码要骂孙子两句,可母亲一句也没骂,只是笑着说,完了完了,把一盆子鸡蛋都祸害了,这孩子……这孩子……每次说起这件事情, 人们就说母亲太护犊子,一下都不舍得打孩子, 连骂都不骂一句。 母亲说,打啥? 你们小时候我也没打过,别说让我打孙子了。
孙子上学走了的第二天晚上,我和妻子女儿跟母亲吃罢晚饭,见母亲很少言语,眼神儿总是东瞅瞅西瞅瞅,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我想看看母亲的眼睛,但又不敢碰到那双搜寻的眼神儿,心里很不舒服。
再晚的时候,我要到医院值夜班,妻子和女儿要回楼房了,我看见母亲还是痴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不言语,好像是一个失语的老人。
十多岁的女儿临出门时,又回过头对着家里默默呆坐的奶奶说:“ 今天晚上,就丢下奶奶一个人了。 ”
空荡荡的两间平房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了,那两间平房在我看来就像大礼堂一样空空荡荡, 孤寂瘆人。
母亲仍旧没言语,好像没听到孙女的话。低着头,默不作声。
我遥望着远去的岁月,看见母亲满脸煤黑,手和胳膊也全是黑的,就那样黑乎乎地架着小平车给人们家里送煤,送一车煤挣八毛钱,夏天满脸汗水,冬天满脸冰珠子。 母亲一生受了许多苦,但从没说过一个苦字。
这就是母亲。
这天晚上,回春寒出奇的冷,我看见我的脚蹒跚在雪上,身体在寒冷的春夜里哆嗦起来。 我快步走进医院,我是领导值班,就是关照一下安全方面的事情,我和大夫护士打过招呼,大夫护士说,咱们这种社区小医院,平常也没多少病人,过年期间就更没有病人了, 你想玩就出去玩吧, 有事儿我们给你打电话,我说,那边正好三缺一,那三个家伙快急死了。我撒了个谎,又走出医院回到了母亲家里。 母亲显出很惊讶的样子,说是你咋又回来了,你不是去值班了吗?我说单位没事,再回来看看。 我开始在院子里用煤块儿垒旺火。大同这个地方,过年的时候时兴垒旺火,这地方出煤, 家家户户都要在院子里用煤块垒起一座旺火塔,塔尖上压着一张用红纸写的纸条:旺气冲天。一般是,家家户户要在年三十晚上点旺火,公家是正月十五和二月二点旺火,现在提倡环保,公家已经不点旺火了,但还是要制作假旺火,假旺火是用玻璃钢材料做成中空的长方块儿,长方块儿是中间黑边缘红,就用那样的长方块儿连接组合在一座制作起来的铁塔上,那样的一座假旺火塔还是三四层楼房高,还是摆在过去点旺火的十字路口上,到了晚上,点亮假旺火塔里的灯,灯光一照,红的地方就像火,黑的地方就像煤,也就是一座象征性的旺火塔。 还有的假旺火塔是用绸子做的,还是把一个钢材结构的铁塔组合起来,矗立在大街上,然后把一串一串红绸巾挂满铁塔,到了晚上,里面的灯亮起来,吹风机也在里面呼呼地吹,就把那些红绸子吹得呼呼飘摆, 看上去像火苗儿在扑扑燃烧,这样的旺火塔是每夜要亮,不是那种一定要等到正月十五晚上才要点燃的真旺火,这种夜夜亮堂的假旺火好像就有点平淡了。过去点燃真旺火的时候是正月十五晚上,那样的火,只烧一次,是一年一次,谁如果误了看旺火和转旺火,就只能再等一年了。 正月十五晚上是花灯夜,大街两边摆着各单位做的花灯,各单位都要展示才艺,把花灯做成二十四孝图,做成龙飞凤舞,做成云冈大佛等等等等,有的花灯就做成单位的办公楼,极其豪华地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一条东西大街上看灯的人可真叫多,左边往东走,右边往西走,谁要是想从左边往西去,根本去不成,你得顺着人流走,那大街上就是两条人流大河,逆行是根本不行的,人们的脸被花灯照成白黄白黄的样子,一张挨一张地漂浮着, 活脱脱就像是削开的河面上漂浮的冰块,哗哗地往东漂或者往西漂,人们走到十字路口处,就走到了原来点旺火的地方开始转旺火。人们围着旺火,这样转三圈,再那样转三圈,里边的人如果是顺时针正转,外边的人就逆时针转,人们一边转,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场面是很吵闹很红火的样子。转旺火,是当地过年期间一个很重要的风俗,转什么?转“ 旺活”。旺火的谐音就是旺活。 人们转着假旺火,毕竟心里有一种不太过瘾的感觉, 心里还在怀念着过去的真旺火。 回忆起来,真旺火可真是排场,垒之前,要在大马路上卸下好几车黄土, 把黄土摊成一个厚厚的土台子,以防烈火烧坏马路,专门垒旺火的工匠就像建筑工人一样,抱着煤块在那一片摊平的圆土台上一层一层往起上垒旺火塔,一座旺火塔要垒两三天,要垒到三四层楼房那么高, 垒那么高的旺火是要搭脚手架的,看那气势就是建筑工人盖楼房的气势,等旺火塔垒好了,再拆掉脚手架。垒旺火是要有技术的,有技术的人垒起的旺火很讲究,讲究什么? 讲究点燃以后是怎么个着法,点旺火是从下面点,但点燃以后,火不是从下面烧,火是从塔尖上开始燃烧起来,慢慢地往下烧,一层一层往下烧的样子,这样的旺火就能烧得持久, 如果旺火从下面点着以后又从下面燃烧起来,那座旺火塔不是很快就烧塌了吗?真旺火燃烧起来的时候,人们能闻到浓重的煤烟味儿,会看到飘飘荡荡的青烟,脸和身体会被旺火烤得热乎乎的舒服,内心里当然还有一种紧张感,害怕高大的旺火塔会烧得轰隆一声突然倒塌下来,所以旺火塔周围就有钢管架子围了一个大圆圈,那个圈子很大,转旺火的人是源源不断的补充进来,正反向转够六圈的人走了,开始转圈的人又来了,转到半夜十二点的时候,人还是那么多,还是转出红火热闹的样子。 到了后半夜呢,还会有三三两两的人在那里转,冬夜寒冷,路过的人都要转旺火,反正那一夜,大概总是有人在转旺火。
这些年过年的时候,母亲总是唠唠叨叨地说,唉,我年纪大了,走路不方便了,不能去转旺火了,转旺火的人还那么多吗?
我说还那么多,还是一边转一边嘻嘻哈哈地说呀笑呀,红火得厉害呢。我在小院里垒着旺火塔,母亲就站在旁边看,还不住地说,你是不是神经了,年都过了,咋又想起垒旺火了? 我说,正月不过完,年就没过完,正月里,天天都过年呢。 我垒起一个小旺火塔,又在一张写对子的红纸条上写了“ 旺气冲天”四个字,压在塔尖上。 母亲一直呆在旁边,不像那会儿那么孤独了。 母亲说,你小时候就爱玩火,现在都半辈子的人了,还是爱玩火。 我对母亲说,咱们玩玩,咱们今天黑夜好好玩玩。 母亲就笑了,母亲笑的时候露出了嘴里的豁牙齿。母亲的牙,曾经是很整齐的牙,是能在电视上做广告的牙,倏忽间,却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就已经变成现在的样子了, 这真是我没有注意到的事情,这让我心里感到有点难受。
旺火塔垒好了。我对母亲说,旺火垒好了,给您打火机,点旺火吧。母亲说,我不点你点,你还年轻,点旺火能给人带来好运气,你点吧,你运气好了,你一家都旺旺祥祥的,多好。我说,您点,您要是运气好了,我们不是都运气好了吗? 母亲笑着说,这孩子,这孩子。 母亲蹲下身子,开始点旺火。
旺火点着了, 小院里挤满了拥拥挤挤的黑烟,那些飘飘荡荡的黑烟,显出很活跃的样子,在院子里东奔西窜,回旋翻转。黑烟过去,旺火塔就红彤彤地燃烧起来了, 把院子里四周的墙壁都涂上了火红的颜色,这时候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火红的颜色了,那是一种非常热闹非常旺盛的感觉。
我说,咱们转旺火吧。母亲说,好,转旺火。母亲笑了,笑得像个满足了一点心愿的小孩子。 我和母亲围着旺火转,要这样转三圈,再那样转三圈……我看见火红的火光映照在母亲脸上,母亲的笑,也像忽闪忽闪的火苗,扑腾得我心里涌起一股一股温馨的感觉。
记忆中,母亲那样的笑脸,那样红彤彤的笑脸,真像是年轻的时候。
旺火,就是旺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