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成“亲王”

2013-11-15 23:55:35
延河 2013年10期
关键词:影楼亲王小花猫

见 一

老薛有一脸的胡子,毛楂楂的像阿拉伯人,为此,媳妇夜深时和他吵架。手指抓破他的脸,嘴上咬出血印,骂他是豺狼;临了,带着女儿改嫁了。可有一天,他脸上的胡子脱落了,脱落得干干净净,像在面皮上度了一层橡胶;油铮铮地闪亮。

他在四十五岁以前,是个精瘦的小个子,说话咄咄逼人;四十五岁以后开始发福,胖墩墩的脸,尽是老年人才有的慈祥。他也感悟到了社会的变化,老男人的脸是过时的和蔼、可亲,是窝囊的标号。这是媒人的话:“老薛,你别总是点头微笑,见过面的女人都说你窝囊。”

他对自己的微笑也有独到的解释:自己一无所有,除过谦和的笑,还能有什么?秋季的一次相亲,他彻底失去了做人的决心;因为媒人介绍来的女人,是个相貌平平,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跛子。两人绿荫下遛哒了几次,跛脚女人就开始嘀咕他只会点头哈笑,不像男人,把他买的葡萄串扔进了污水井;那一串昂贵的葡萄是他两天的饭钱。他给自己下了定义:事业无成,家庭无望,应当寻死。

工友们劝说他,事业无成,可还有女儿,不能说家庭无望;好赖也要活下去。他清晨蹬上自行车为报社送早报,晚上又到各大酒店的后厨拉恶水。他有一个信念,只要有了钱,成长起来的女儿就会来看他。

虽然女儿和他一别十多年,但是女儿的信息一点也不缺乏;初中毕业了,高考了,落选了,自费上了职业大学,学的专业是财会。最后,传达信息的说,工厂停产多年,你也没个固定收入,就先让她自长吧。老薛的心强,“有朝一日赚了大钱,一定在母女面前炫耀。”这是他临睡前固定的一句话。可是他的财运太差,搞啥啥不成;落下的是无名的焦虑。可能是焦虑过度,脸上的胡子悄悄地离开了他;有人说那是胡子爷可怜他,免费为他净了面。

每天的报纸先往王朝酒店送,因为他得到确切消息,女儿就在酒店的财务室工作。他把报纸插到各科室的门缝,终于在走廊的岗位栏前看到了女儿的照片。女儿还叫薛玉娟,着工装服,清秀面庞的上额有一道浅痕;那是女儿八岁时,在学校练单杠留下的记忆。每次走到栏前,他都像贼一样,四处环顾,确信无人后,胖墩墩的手才敢向女儿的照片抚摸。

晚上他又到大酒店拉恶水,遇见帮忙的厨师,掏出一支上档次的香烟向对方酬谢。

“来,来,不客气。”

“不,不。”

“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我有一个亲戚在你们酒店,还是坐办公室的。”

“奥,那是谁啊?”厨师果然接了烟,有兴趣地打听起来。

“薛,姓薛。”

“是有个姓薛的女孩,财务上的。”

“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随便说说,别太在意。”老薛蹬起三轮车,落荒而逃。

一连几天,老薛像是进了黑胡同,低着头装恶水,完后,闪身离开酒店。因为他明白一个道理:社会提倡和谐,人与人距离更远;整天说人人平等,贫富差距逼得人高低不齐。一个拉恶水的父亲,怎好和酒店的女职员,多年未曾谋面的女儿攀亲带故。一个晚上,他正往朔料桶装恶水,那个爱帮忙的厨师拉着他,说:“你的亲戚小薛,就在后厨,正给我们发薪水。”

“奥,奥,随她忙,我还有事。”

“马上就出来了,她说想见见你。”

“不,不,我还忙。”老薛低着头,卖呆力把一桶桶恶水运到三轮车上。他想抽身离开,一个年轻的女子在几个厨师的簇拥下,来到厨房后门。

“以后,你们的厨房更要注意卫生,整洁:否则老板要开罚单。”

“好,好,薛会计。”那个爱帮忙的厨师领着薛会计,往三轮车前走。“不信,你问问你的亲戚,我们的卫生多一半由他来清理。”

“奥?”薛会计在老薛面前驻足,上下打量一番,问:“你是?”

“哦,哦,我还忙。”老薛蹬起三轮车离开了酒店。

第二天的上午,老薛来到酒店财务室。一个中年妇女说,小薛到银行办业务了,让他等一会。他礼貌地挥挥手,说没有要紧事。他整理了一下西装,来到大厅,坐在一张小圆桌旁;一个服务员给他倒了一杯纯净水,他说还有一个人,再备一杯。不一会,薛会计进入大厅,服务员拦住她,引她到了小圆桌。薛会计一点也不吃惊,落座后冲他点点头,说:“昨晚拉恶水的是你?今天改了行头。”

“为了见你。”老薛忽然没了话语,只是点头微笑。

“见我?”小薛嘀咕着:一个半大老头,还穿了西装。

“是,是。我是你爸爸,叫薛。”

“笑话,现在冒充啥的都有。”薛会计苦笑一声,扬起脖子摇摇头,猛然怒起双目,逼视他:“你到底想干啥?”

“我真是你爸爸。”老薛指着放在桌上的照片,几样精巧的玩具。“过去有胡子,现在突然没了。这,这些都是你小时候玩过的。”

“那又怎么样?”薛会计站起身,手一指小圆桌,轻声而有力地说:“收起来,要不我叫保安了!”

天哪,老薛的头炸了!他踉踉跄跄出了酒店,钻进一辆出租,回到了家。

他一躺就是三天,也不管报纸该谁送,恶水由谁去拉。反正是临时工作,来去自由,大不了损失几天的工资。他在家里,不是痛苦也不是悲伤。因为他确信女儿认出了他,又不愿承认他。他觉得女儿做得对,十多年的远离,凭几句话,几张照片,是不可能冰释前嫌。他抱起缠绵在怀中的小花猫,又一次想到了曾有过的寻死。他认为没有活的希望,就具备了死的价值。他不再把成熟的想法告诉工友,因为他对死的渴望,超过了生存。他起身出了门,到饭馆享用了平生最奢华的饭菜,当身上还有几百元时,突然想到照相馆去照人生最后一张相片。

他没有去仍称作照相馆的小铺面,而是到了大影楼;因为他在影楼的陈列窗里,看到了各式各样的大照片;每一幅照片都精彩绝伦。

一楼服务台的公关先生接待了他。

“您要照相,大大的那种?”

“是,是,我能掏得起钱。”

“化妆师为您涂面,再穿上我们的西服,要三百多元哪!”

“有,有。”

“那就上楼吧。”

玻璃隔成的小房子,化妆师在他脸上打了一遍油彩,描了眉;边用镜子照着,边问他是否满意。望着打理过的脸面,竟像明星一样拥有了风采;老薛兴奋地差点喊叫起来。原来化妆也能改变一个人,把一个人变得精神,另类;干嘛要去寻死?他真后悔花了一笔奢侈的冤枉钱,要不是影楼管理有序,他真想一走了之,哪怕落个无赖的骂名。

他被安排在相机前,四面打起了柔和的灯光。他的上身穿着影楼的西装,脖子套上了领带。他撩撩黑西装的衣角,扥扥红领带,对摄影师说:“这种颜色的搭配,照出的效果行吗?”

“行,行,一定行。”

“我可说好了,上不了橱窗,我和你没完。”

摄影师无奈地摇摇头,出了摄像室。不一会,摄影师和一个中年男人走到他身边。中年男人向他鞠个躬,自我介绍:“我姓于,是这里的艺术总监。您有什么要求,请告诉我;尽我们的可能满足您。”

“我就是想上橱窗,当一回明星。”

“那就看摄影效果吧!”

等待照片的日子里,老薛辞去了两项工作,在家里专心地抚弄小花猫。他每天都给小花猫洗澡,梳理花毛。小花猫被梳理得服服帖帖,瞪着眼睛向他抛情。他过去发现,家里无人时,小花猫和一只小老鼠玩耍,当发现房门猛然打开,小老鼠逃得无影无踪,小花猫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颤抖个不停。他有意在小老鼠出没的地方放蘸上香油的馍花,可终究没有引鼠出洞。他不仅感叹:猫有奸心,鼠有微胆。到影楼取相片的那天,他给小花猫喷洒了花露水,抱着他乘坐上了公交车。

一到影楼服务台,女服务员热情地给他让座,倒茶;完了,说艺术总监要见他,并讨好地接过了他怀中的小花猫。于总监热情地接待了他,给他沏茶,递烟,询问他的工作、生活状况。当他欺骗地告诉总监,他的工作轻松,薪酬很高时,于总监连说“惋惜惋惜”。

“你到底想让我做啥?请直言。”

“我们影楼有个婚庆公司,想推新。您的照片出来了,我们有个意外发现。”

“意外发现?”

“对,对,非常对。”于总监站起身,扶着老薛的头偏离二十度。“您现在微笑的样子,慈祥,厚道,还带着喜庆。特像柬埔寨。”

“你说是西哈努克亲王吧?我们厂里的人也这样说起过,可我那有。”

“他在我们国家住了好多年,老人们都对他有感情。你说,我们要把他复原在婚庆上,肯定。”

“那就开始吧,我决定辞掉现有的工作。”

“放心,我们的报酬肯定优惠。”于总监已激动得吐沫星四溅。

豪华的大酒店,亲朋满座,忽然,新人踏着红地毯走向典礼台。主持人让新人向来宾鞠躬,然后大声宣布:“为了新人的大喜之日,远在友好邻邦的‘亲王’不辞辛劳,特意赶来祝贺。”话刚说完,一个穿红西装,梳偏分头的男人微笑着,双手合十走向典礼台。全场欢声雷动。

每到婚礼的吉庆日,老薛都拿着可观的酬劳费,喜滋滋地回到家里。他把几张大钞拿到手中数来数去,仿佛这些钞票和平日挣到的不同。除了客观的收入,还能在众多人参加的婚宴上大放光彩,这是他平生没有受过的礼遇。当然他清楚,这些都来自人们对那位亲王的缅怀。于是他请画师画了一幅亲王的遗像,挂在墙上,每遇厚酬,都上香膜拜。

天气渐冷,他忽然患了感冒,躺在床上,望着蜷缩在身旁的小花猫,感叹万分。自己已度过了半个人生,因为胡子而失去家庭的温馨,又因为褪去了胡子赢得了虚无的尊重,真是人生无常啊!

嘀铃铃,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听出是于总监的。于总监先是一番自责,说自己事太忙,也没有探望“亲王”阁下;完后话题一转,说周日有场重大的庆典,一个大老板的儿子结婚,点名他们婚庆公司主持;原因是他们有一个可爱的“亲王”。最后还叮嘱,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周日派车来接“亲王”。

周日一大早,老薛被接到了国贸大酒店的一间包房;导演向他规定了出场时间,步伐的节奏,微笑时的神态。他一一点头,并提出,既然多加了内容,薪酬是否也能提升。导演愣了一下,说可以跟于总监商量。老薛感冒刚好,肠胃又出了问题;包房里只有一个卫生间,几个舞女进进出出。老薛到大厅的公用卫生间方便,离开洗手池时,与一个急匆匆如厕的女人擦肩而过。也就在这一刻,女人那熟悉的背影,像磁石一样贴近他的脑海。回到包房,他楞楞地像是着了魔。

“哎,哎,我的‘亲王’,我的薛大叔,你到底在想啥?”

“啊,啊。”他一把抓住导演的手,“告诉我,今天婚礼的女方是否姓薛?”

“是啊,和你同姓,那有怎么样?人家入了大富豪的门,一夜春风就身价过亿。”

“是叫薛玉娟吧。”老薛从一个正换装的舞女脸上得到了答案。

“真是她啊,我今天不能出场。”他猛地起身,像疯了一样,跑出包房。导演赶紧打电话通知于总监。于总监连忙布置人在酒店的各个出口拦截。

婚礼已近尾声,期盼已久的“亲王”迟迟不见出现。能言善变的主持一会儿说东南亚局势危急,延误了航班,一会儿又说“亲王”非常垂青一对新人,正在礼品店挑选可人的礼物。可是耐不住性子的来宾还是拍起了起哄的巴掌。新郎支持不住了,问身旁的主持人,怎么还没找到“亲王”。主持人哭丧着脸说,于总监已经崴了脚,可还没有老头的一点踪影。诉完苦,又轻柔地把嘴贴近新郎的耳朵:

“这也不能全怪我们婚庆公司。”

新郎听完主持的解释,向新娘耳语了几句;新娘愣了一会儿,让服务员给她端了一杯红酒,仰脖而尽。新娘朝前移了几步,向台下的来宾环视一遍;胸脯微微起伏。

“来宾们,今天是我俩的大喜之日。我的郎君为了让婚礼喜庆,浪漫,特聘请了全市有名的婚庆公司。本该是‘亲王’道喜的时候,可‘亲王’迟迟没到场,我想这个‘亲王’其实是我俩最最亲爱的人,而不是逢场作戏的假亲王。”

全场沉寂。新娘的眼中闪出晶莹的泪珠,新郎上前几步,拿着丝绢轻轻地为她拭泪。

“我现在已经猜到他是谁了;他,他,他就在我们中间,默默地为我俩祝福。”新娘泣不成声;新郎抱住新娘,轻声地安慰。好半天,新郎放开新娘,大声说:“我的高堂,你出来吧,为我,和你的女儿祝福。”

新郎的眼睛开始流泪,声音哽咽地说:“在这个大喜的日子,您还有什么理由不出来呢?”

“说得对。”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宴会厅的角落响起。一个男人走向通往典礼台的红地毯;因为步伐太急,不高的身子矮在了松软的地摊上。当来宾将他扶起,他连称“谢谢”。

他走向典礼台,一对新人热情地拥抱了他。他闪着激动的泪花,说:“我姓薛,是新娘的父亲。我在卫生间看到了。就知道是宝贝女儿在举行婚礼。”老薛的鼻子酸楚,泪眼流淌;新娘拿起新郎手中的丝绢轻轻地为他擦拭。

他一把攥住新娘的手,说:“女儿,我,我。”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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