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呼吸如晚秋的花朵

孙晓杰

雪最先落在高楼的屋顶上

风吹旷野，树像是夹在土地里的温度计而在海滩，潮水再次走进海螺的走廊

诗人像挖掘者，在打通感官之后

又打通事物的通感：“晨星慢慢干枯”

“水在发芽”。或者词语的通感

“星星是我们的同类”。一棵卷心菜

在朗读沃伦：怀念鸟鸣时的那种宁静

河流在奏乐，雨的光芒洒落群山

我继续孤单行走。我呼吸她的面容

我没有被黑夜看见

更多的心跳无人知晓

“远处的尖塔，像是巨人污秽的手指”而哲学是鹰，一直想捉住俗世的灰兔

灰 尘

在一面挂着暖气片的墙上

我看见灰尘，像贪噬的蚁群

蠕动，蔓延

吸食热浪

在洁白的时间里，涂满污迹

当我的目光离开宁静

和冷澈之地

我再次看到泥浆泛起

在如此热闹的地方

聚集了多少趾高气扬的灰尘啊

魔鬼之屋

我是一个热情而愚蠢的献祭者

我用一生，为他准备好了全部的材料

我的骨头做了他的墙体

鲜血在涂满他的墙壁之后渐渐泛白

我写下的诗篇，被他当作廉价的壁纸

贴在墙上，而我已不能够吟咏

我的眼睛被他嵌在门上

当作窥视来者的猫眼

我的关节做了他的合页

梦想被他像鲜花一样折断

安装在他低矮的屋顶，发出幽暗的灯光

他甚至将我的裹尸布拿走

做他的窗帘：他的内衣，他的诱惑之影

他遮住阳光，使黑暗更加黑暗

他唯一的友善是让我作为一个虚无

躺在用我的皮肤和肉制作的床上

用哑默封住我的嘴巴

让耳朵静听马桶吸食时间的笑声

老年斑

夜伞兵正在纷纷向外跳伞

岁月的浮萍已抵达晚秋的池塘

一面镜子：让他想起

年轻时修补一堵受潮而发霉的墙壁

打在脸上的雨，以为散去

事隔多年，依次回到记忆的脸上

这是蜘蛛的王国，盛大的集会

它的纤足和网丝交织在一起

黑了，大面积地黑了，信仰也无能为力

一束毫毛盲目地寻找冷梅和她的芳香

而风已无法躲过，这些迎面飞来的

令人怜爱和恐惧的石头……

记某次出行

行至乡间公路，遭遇三次堵车

第一次是一辆马车。超过它时

才看清是一匹枣红马。拉着一个

巨大的麦秸垛。不紧不慢，像龟的兄弟

第二次是一辆手扶拖拉机。车轴断了！

斜趴在那里。车斗里的石灰石

一块比一块高，一块比一块重

第三次是一辆中巴车，横在路上：据说是

为争抢一名乘客……我再一次低头

看表。车后的喇叭响成一片

我无法解释：好像我是真正的路障

词 序

——不是配发，是发配

不是按照你的春天给你花蕾

按照你的花蕾给你果实

而是让你的花蕾失去春天

而是锁链和泥泞坎坷的漫漫长路

是与戈壁流沙踽踽同行的林则徐

是西伯利亚风雪交加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不是蛇毒，是毒蛇

不是危险的制服和提取毒液后的平静

不是以毒攻毒的胜利

而是危机四伏的草丛、早晨和夜晚

是阴冷而湿滑的诡秘路线

是烈焰般咝咝作声的蛇信

是难以防备的致命一击

——不是焰火，是火焰

不是昙花一现的璀璨和闪烁

不是媚笑和为了博得一笑

而是燃烧，持久而不懈的燃烧

痛苦而猛烈的燃烧

泼进鲜血，献出骨头

留下光明的海洋和灰烬的遗迹

他在睡眠

他在睡眠：梦见金子的鸟

雪片飞，在他狂跳的怀里筑巢

一直向上，像轻云，四周的人群像落叶

簇拥在脚下，成为他行走的乐歌

他在睡眠：与陌生的人握手

和熟悉的门说话。时间之针从未

扎在心上，或者流出的血已经生锈

混沌的目光漂白了头发

他在睡眠：风一样跑，带着盲目的热情

像雨打湿雾。吃饭，喝酒，做爱

被孩子的哭声拍醒，陷入更深的睡眠

直到化作他隐藏的呼吸

他在睡眠：到处是他的眠床

他睁大眼睛，让睡眠睡他。阳光是他

黑暗的外衣。他被睡眠领走。留下睡眠——

唯一的遗产：疾病，鸦片，虚无……

叶赛宁

叶赛宁自缢的绳索被他的祖国拍卖

这致命的绳索，像一个时代的垫圈

从此之前，俄罗斯找到一口田园之井

从此之后，俄罗斯得到一枚纪念章悬在胸前

我谨向收藏它的人们致敬

不要责备谁。既然一个穿过碎石的诗人也如此脆弱

我只是请求把这绳索解开

让诗人喘出那口抑郁和幻灭的气息

“踏过盛开白芷花柔软的草坪

直到出现罂粟花般的黎明”

如若不能，请用它箍紧松散的木桶

从雾霭起伏的田野挑回清凉的河水

“燃烧在心中的莓果，闪出矢车菊的光色”

或者挂在向海的林边

让织巢鸟用它编织果实一般的家园

而我，叶赛宁，一个中国诗人

“低头看田地，抬脸望上苍”

面对你自缢的绳索，像面对一个孤独的镜框

那虚无的镜片已被你月光下的卷发带走

“蓝色的眼神失落在烟雾之中”

慢 车

它离开车站的汽笛有些喑哑

车轮有些犹疑。仿佛铁轨的时针

驶进一个锈迹斑斑的表盘

它的速度，被大大小小的站台阻割

像一条蚕，在大地的桑叶

蚕食出自己狭长的道路

从天边的夕阳望见遥远的丝茧

它跟在风的后面，成为风的漂泊的影子

常常突然刹车，溅出渴望的水

或者无奈地停下来，喘着粗气

为那些身穿橙色风衣的快车让路

它装备简陋，守着老人的脚踝

拉长一根失去弹性的皮筋

在缓慢和等待中折磨内心

它一再失去：草尖的露珠和新鲜的果实

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病了：近视，散光

我看不清

十米以外的事物

我不能确定你是谁

只能模糊地指认

一扇门，一幅画，一只猫……

我需要近一点，再近一点

才能说出真相

我与死亡也是这样的距离？

我的眼睛病了：干涩，流泪

为了看清世界的面目

我头晕，甚至恶心……

窥

她的头发把水都洗黑了

眼角，洗出水的皱纹

手臂洗出水的疲惫

她到处抓水，让水紧紧地抱她

眼睛洗出了水的泪

直到水里的晚霞

洗出她的经血

直到胀疼的乳房

洗出水里的鱼

郊外，一只废弃的烟囱

时针指向六点，在钟的最下面

最低的时间：一颗晨露或一支暮归的童谣

而你仿佛是黎明的

反叛者，指向最高处

在荒凉的郊野，用火焰和激情

在天空涂满了浓重的乌云

昨天，一个绝望的人

像你制造的一滴黑雨

从正午的阳光里坠落，尖叫的血迹

被你压缩的阴影笼罩

现在是午夜十二点：你独自孤守的时刻

借暴雨和闪电之手，疯狂地手淫……

彼得·金洛克之死与邻国诗人之诗

你到达了顶点！以峭拔的意志

咬紧牙关的骨髓

将珠穆朗玛峰踩在脚下！

你从一只低微的蚁穴起步

用泪水和血液堆砌奇迹的台阶

实现伟大的梦想——

站在人类的峰巅，世界的峰巅

鲜花已经在大地上集结

但一个更伟大的瞬间随之降临——

当你成为王者，双目突然失明！

你由此失去生还的道路

在无声的极限处呈现绝望和幻灭

从你的嘴唇转暗的那个阴郁的地点

你用喘息顶着风，你把你被

抛弃的面孔转向世界的广度

而在此时：你的脸是我

在一切源头和绝壁上寻找的脸

死神悬挂起你的微笑

沉默是你唯一的呼喊。但绝境中的

对话，已在神秘的预言里完成——

“我分担石头的昏睡。我渴望

失明。我渴望不再知道

是怎样的冰冷牙齿占有我

我失去了眼睛，我是幸福的……”

“我把你死去的面孔捧在手中

我让它躺在它的寒冷里

我用我的手，在你纹丝不动的躯体上

整理死者的遗容

“我把带走你的闪电命名为虚无

为了活下去你必须跨过死

把自己变成风和黑夜……”

无 题

在白天被一个男人坐过的礁石

到了晚上，一个女人也常常来坐

在辽阔而潮湿的海边

她怀想、颤抖

迷恋远眺和守望的体温和气息

在柏坡村

……我留下土坡和柏影

正在酿蜜的桃林，牛和虻虫

留下碎落在地的瓦片

留下蓟草站在残破的土墙上望风

留下三三两两晒阳的老人

他们像被遗忘的黑色草菇

留下我的诺言

留下它的无名、宁静、贫穷

一些雨滴在我的身上

我不得不把它们带走……

一个人有几扇窗户

谁知道一个人有几扇窗户？

铰断脐带的母亲为我打开了生命之门

她丰满的乳房

是我打开的第一扇窗户

第二扇窗户是她讲述的童话

或者学校：窗明几净

第三扇窗户是诗歌之窗

我用灵魂之手看见奇异而诡秘的图景

第四扇窗户是我的女儿

她灿然一笑让我看见了娇艳的花朵

而此前打开的是爱情之门

我一直想打开更多的窗户——

大地涌入，星空降临，微风拂面

上帝说：当我关上一扇门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户

这显然是愚人之说

门供人进出，窗户不是

窃贼常常干这样的勾当

我带有密纹的手指再三摸遍

起伏的胸口，像在一面装饰墙上寻找

一扇暗藏的窗户

一个人应该有许多扇窗户

谁知道具体有几扇？我只知道

到今天为止我至少还有一扇窗户没有打开

我看到存在我灵魂里的

那像影子一样的一片晦暗

我要在走进死门之前找到它打开它

如若不能，我将在死后继续这样的工作

一个缺少窗户的死亡

才真正令人窒息

城堡和森林

在太白山的一个农家小屋里

九个诗人在谈诗

屋外星光闪耀，篝火燃烧

一个诗人说，当风在建造一座城堡时

反对他的雨还只是在那里制砖呢

我喜欢风，也喜欢雨

他们彻底打开了自己，又自由，又随意

但我正在种植一片森林

秋天有红叶，春天有你迷路的地方

硬 币

他出现在子夜时分像一个幽灵

四周的黑暗像一群偷窥者

他站在一架自动售买机前

弯腰，探看，从衣兜掏出钱包——

他有数十张百元大钞但缺少

一枚硬币。他拿不到

一瓶矿泉水或者避孕套

他无奈而愤怒

他的无奈和愤怒不可能像一枚硬币

不可能像硬币上的花瓣

独立于拥有它的人之外周游世界

本·拉登之死

他是你写下的一首诗

你写下的：富豪的儿子

消瘦的脸颊，忧郁的眼神

像夜色一样黑而浓密的胡须……

在需要光亮的时刻你打碎了灯盏

因此你的吟咏陷入永久的黑暗

你被遗弃在荒野之中

在无雨的季节濒临龟裂

在本该写下鲜花的地方你写下鲜血

在靠近乱石的地方窃取了它的意志

你仇恨你的敌人

因为无法逾越的仇恨你成为世界的敌人

你无法删改，偷窥的星光

也只能成为伪饰的诗意

这是你写下的必死的一首诗

无论以真主的名义还是上帝的名义

他被黎明撕碎的声音

并不是对你的惩罚

他的命运是人类命运的一部分

中转站

这是一次漫长的旅程——

似乎每个人都有

这样的经历：被迫

停下来，清点行李，下车……

在候车室和无暇停留的城市

无奈地停滞——

中转站像一只蜘蛛的肚子

而铁路线像它伸出去的爪子

在它的肚腹里，塞满了

我们网一样堆积的情思

我经过多次这样的转折

这是另一个方向：送来直角或钝角的空气

在站台上，我看见一扇扇窗玻璃

把阳光和月光，一束束

折过来，折过去——送达

我的起点和终点

好似我的来世和今生

在汽笛轰鸣的途中，我看见

一口黑棺材。我自言自语地说

它也是一个中转站啊……

镜 子

铜镜已经生锈。镜子里的人

有的出嫁，有的从军

有的投江……被铜锈般的苔草

埋在坟墓里——从来没有

一面镜子像被喻为镜子的

海洋和湖泊那么大

——每个时代都有一群

造镜人和喜欢镜子的人

我试图从镜子里看到广大的世界

但总是首先看到我自己

从镜子里看到的事物也总是

相反的：譬如一个人往东

被我看成了向西

他的左手，被我当成右手。有些人

始终把镜子拿在手上

用镜子作为观察世界的眼睛

他们说这是爱美他们总是

首先看到他们自己……

时 令

热浪像蝙蝠悬挂在屋顶

冷气像白蛇在地面蠕动

它们在我的唇边

交媾，幻变出春天的蝴蝶

——蛇的身体

蝙蝠的翅膀

我的呼吸如晚秋的花朵

变色龙

它在落叶里，我们看不见

从草地爬到裸露的泥土上，我们

看不见。从撒满草坪上的

玫瑰花瓣上跑过

我们以为，只是刮起了一团红色的小旋风

它有世界上几乎最长的舌头，像钟表发条

盘卷在嘴里

如此神奇：左眼瞄准前方，右眼却注视身后

它的每一个细胞，都像一个小魔瓶

装满了色彩的迷液

它爬上粗壮的树干，我们看不见

孵出丑陋的孩子

因为在泥沙里，我们也看不见

旅者说

每到一地旅行，总会被安排到

寺庙和道观游览

仿佛我是

一个缺乏信仰的人，或是

一个罪孽深重需要

拯救的人

我身旁的许多人

与我一样：上香，磕头，抽签，许愿

菩提树上

也落了许多羽毛

脏污的鸟……谢天谢地

下一次旅行，又被安排到

寺庙和道观游览

仿佛我依然还是

一个缺乏信仰的人，或是

一个罪孽深重尚未

解脱的人

但据说落在菩提树上的鸟

飞走以后

再没有回来……

一 颗

他把他像一颗石子交给你

这源自他的梦想。一颗石子，这可以

赏玩的性情、嗜好和智慧

光滑的肌肤，丧失棱角而又坚硬的骨头

如果你爱它，请将它置于一只

水波微漾的器皿里，让它呈现

奇诡的纹理。他虽然活着

但已失去鱼的本性并且停止生长

和你一样缺少一滴溶岩的耐心

如果你忽视它的存在，他可能

会用一颗牙齿的锋芒证明

他的意义。不要将它和易碎的事物

放在一起，以免它闯祸

也不要将它夹入钱袋当中

在需要黄金的世界，这不合时宜

如果你讨厌甚至恨它

你可以将他抛弃。但要注意

避开行人，甚至避开你的敌人。更不能

在飞鸟经过的瞬间，击中它的翅膀

——这些都只是想象和假设

他真正的用意，是和水泥进入

你的墙壁，像一颗诗人的心脏

孤独地响在僵硬的时间里

纪 念﹡

一瞬间，微笑回到了他苍白的脸上

午夜如此漫长，他的骨头被死神越抱越紧

七天，七十年，像疾驰的流云

一定是他的小草在歌唱

一定是他的父母之河在流响

一定是他的雁鸣踏尘而过

二月，如此寒冷，阴郁，他离去

六颗星星，在天空，成为残缺的北斗

一个穿越诗经的灵魂，此刻在轻盈地

舞蹈，怀着巨大的喜悦

八月，他将出生，激情的灯盏还在闪亮

﹡此诗为纪念诗人雷抒雁而作。每行诗的首字连缀起来，即是诗人生前使用的手机号码。

感 赋

我洞悉死的分量。我藏起刀子的善良

当牙齿迷恋美食，便失去了对舌头的管束

死。在尼采时代是一支针剂或吊瓶

现在已经过期。漂浮着蛇一般的黑絮

接踵而至的台风，以美女命名，招摇过市

让废墟为她埋单。天未赋此神圣人权——

谁能对土锈满面的农人说：麦子死了

谁能对梦幻中微笑的母亲说：孩子死了

嘘！在真理盛开的大地，深刻已经

浅薄。背叛像一口随处唾射的痰液

鲜花死了吗？风死了吗？灵魂死了吗？

如果星星干枯，我将献上泪水。今天

诗人像一块破碎的玻璃。没有一个人

看他。而他用雨，擦去灰尘，注视每一个人

冰冷的墓碑上，刻着诗人自撰的铭文——

“我已经死去，但依然坚持写诗”

落叶赋

1

每一片落叶，都是一滴

春天的眼泪

2

如今，它们为我死去的

亲人而落

它们带着阳光，带着雨

它们将和我的亲人一起变绿

3

杜勒斯站在窗前

无可奈何

看着蓬勃的春叶，茂盛的夏叶

当秋季来临，落叶缤纷

他预言。他期待。他落空

4

玉米走进粮仓

落叶席地而坐

大雁向南飞去

落叶席地而坐

原野空旷如歌

落叶席地而坐

5

终于有一只手，盖在沙尘

倦于仰望的眼睛上

哦，沙尘扬起，只是为了寻找落叶

6

一片被艺术家拣回家的落叶

疯狂地爱上了，这个

——自然之子

7

盲人荷马

他的眼睛是两片落叶

8

银杏撒落满地黄金

枫叶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9

有一片落叶，又回到树上

——回到鸟巢里

它在春天给这只鸟唱过歌

10

从春叶到秋叶

演绎出诗人之路

“始于愉悦，终于智慧”

那些史诗、经卷、典籍……

皆是落叶之书

11

你知道树的年轮里都记着些什么吗？

——它们记着

落叶的名字

12

“死亡并不能终止一切

假如我在死亡中死去

我还在不断地死去”

13

天空下落之物

众多，惟秋叶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