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盛与静默

2013-11-15 23:40
延河 2013年5期
关键词:宿舍

唐 卡

林多,清瘦、矜持,是个安静的女子。苏红雪,丰满、挺拔,是个热烈的女子。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们成了好朋友。

那是在校园外的一个家庭教会,林多被同年的李安娜拉了去听福音。李安娜是个狂热的基督徒,为了传福音,她几乎要放弃学业了。她与林多是室友,自从安娜信了主,没有两个月,另外两个室友都被安娜发展了去。每个晚上,林多在一片热泪盈眶的祈祷声中想着自己的心事。她没有喜欢,也没有反感,依然我行我素。

她白天上课,晚上图书馆,素面布衣,过着没有声张的生活。静静地出宿舍,静静地回宿舍。完全没有安娜她们的生活丰富。她们迷恋在完美的上帝身上,特别是安娜,动着心思想要嫁给上帝,在她眼里他是有生命的男人。“去跟我们去聚会吧,一次就好。”安娜已经在第七次动员了,哀求般。正在看英文版《廊桥遗梦》的林多,抬眼看了看安娜胖胖脸上那双乞求的眼,不忍再说什么。点头,使劲抿住嘴唇。

那天太阳毒艳,她们都穿了凉快的短裙子,只有林多,和往常一样,白棉布衬衣,小紫花布裙,赤脚布鞋。别人看着她热,只是她静静的,没有一丝热汗。是摄氏38度的高温呵,安娜的小吊带裙,已经渗出了汗。近一百人,大多是附近高校的老师和学生,在个三居室的公寓里祈祷。没有空调,好几个电扇扇不走热,整个房子闷热得令人窒息。祈祷会安娜主持。

每人都局促地坐在小木凳上,圣经放在腿上。没有布道台,甚至像样的十字架都没有,完全没有教堂的庄严和肃穆。一群文化人待在这里成了乌合之众。林多心陡地尖锐一痛,怎么如同法轮功呢。这个可怕的念头,令林多浑身发冷。她看安娜眼睛微闭,与大家一起感谢主的慷慨恩赐。林多还没有学会祈祷词,在这闷热的夏天,身体只是茫然地发冷。来讲解圣经的牧师,据安娜介绍刚从西藏传福音回来。林多身边一个硕胖的女孩突然笑出声来。那尖锐的声音使屋子骤然静下来,不少人回头侧目怒她。

她们在角落,后背紧挨着墙,林多僵硬地坐着,冒着冷汗。她慢了半拍去看右侧的女孩,翠绿T恤,雪白短裤,火红的棉袜裹住了整个小腿。肥嘟嘟的。尖锐的搭配,白粉的肉色,就像质量上乘松软的奶油蛋糕。笑容褪去,兴奋还在脸上。她们目光对在一起。

你是林多,人文学院。她幽幽道。

林多愕然。点头。

我是外语学院的苏红雪,和你一样,研二。林多嘴角抬起,有了一丝笑。这个女孩怎么认识她呢。不在一个学院,有些奇怪。

她是个静冷的人,不愿意继续这种无聊的问题。她只是后悔来了这里,一个宗教的地方,原本应该的肃穆被局促成了奇怪的传销一般。只是,在这样的虔诚间又不好走掉。汗在额头凝成水珠,无声掉在圣经上,纸太薄,洇成硬币大小的湿。她没有心思听牧师的话,陡陡地僵着背,低着头。

她的身体持续发冷,一步步冷了去。厚厚的窗帘紧紧拉拢,透着缝隙间的微光,如果不是旁边的人不停地扇扇子,林多甚至忘记外面是灼热的艳阳天了。林多想着逃离,心剧烈地挣扎,面色则是奇怪的冷。冷得冒汗。她能感觉到苏红雪的目光,火辣辣的,关心。一滴汗水又滴在书上。她仿佛绝望地坚持一个无聊的会议,是不能退场的戏。苏红雪不经意碰了下她手臂,突然抓住她手,道:你生病了?这么凉。

林多只是摇头。苏红雪手汗淋淋的,她的烫与林多的冷同样尖锐。苏红雪狠狠看她,低声道:我们出去吧,你病了。不等林多回答,她就拉了她往外走。

这是不礼貌的。林多嘀咕。的确,她们的冒失,她们的声响,引来很多人的侧目和白眼。

一出来,林多就不发冷了。苏红雪大笑,你是怕那个聚会吧?

林多点头,是啊。只是进到里面,不好意思走掉。

苏红雪说:她也是被人拉了去的,第一次。她夸张地竖起食指。林多笑了。

苏红雪还要拉林多的手,她下意识躲开了。苏红雪说她已经注意她好久了,大家总在说她,那个古典又古怪的女孩,男生想追,又怕那冷冷的面色。苏红雪话好多,仿佛她们一直熟悉,好朋友似的。林多注意到苏红雪,漂亮得有点娇艳,和蔼如徐徐春风,热诚如盎然夏日,看着让人心里暖暖的。

自从一年多前考上这里德国哲学专家白教授的研究生后,她一直没有朋友。或者说在这西安,她是孤零零的自己。她的室友都是学金融的,不晓得学校怎么把她安排在这个宿舍。原本为了远大志向来的,现在只剩下失望了。替导师编教材,写论文,有时还客串一下保姆,帮导师打理家事,偶尔去接他上了小学有恃无恐的女儿。真成入室弟子了。可是两年了仿佛没学到什么,都是虚无的概念,她只觉得没有了意义。有几个月了,林多想退学。然而,她想要一种理想生活,得工作赚钱呀,拿不到硕士学位,找不到好工作,怎么谈安身立命。她只有坚持,或者还有嫁人这个路子。她苦笑,苦笑,她怕男人。没恋爱过的她,一想到要和一个陌生男人朝夕厮守,就打寒颤。

她大学最好的朋友小羽嫁到芬兰了。本来她考了公务员,是省国家安全局。没想到,那奇怪如同间谍般的生活,她只忍受了半年。辞了。小羽仿佛消失一般,火速嫁了出去。临出国那个晚上,她才告诉她她的丈夫是离了三次婚五十岁的人。她没有的挑,爱情于她是奢侈的,她受够了中国,现实的谎言和肮脏的环境。她没有哭,这是她的选择。林多握了她的手,默默地给她鼓劲。她知道她的脆弱,她的好强和虚荣。就让这份友谊停留在青春的美好中吧,不要诉苦不要抱怨不要绝望。林多在心里说。

在南京时,那个大家都以为的最好赚钱的律师职业,对于林多却是抄抄写写的文员,枯燥无聊,而且还要看当事人的苦脸和愤怒。她毅然放弃了。她不想跟人打交道,也不想继续那个法律专业观察并琢磨现实的丑恶。只用了两天时间,她决定了自己以后的方向。她考了哲学。她本来就不善言,现在修哲学,愈加如此。跟人不冷不热的,也不交朋友。所以在这里,她始终一个人。大家都在恋爱。她不想。她始终贯一的棉布装束为她赢得了名声,男生想接近她,但邀请不到。她从不接受任何人的约会。她特殊得有名,就如同是古怪的哲学家。只是她不晓得。

苏红雪虽然俗得现实,但喜欢林多这样的女子。毅然粘了过来。一起吃饭,散步,有时候还到她宿舍,跟她挤一张床。对于苏红雪的热情和熟络,林多只有接受的份。

这天,林多穿了素暗青花瓷宽身旗袍,赤脚蓝底白梅绣花鞋,头发像舞蹈小姐一样绾成了发髻。越发清瘦而卓越。稍显做作,但醒目得脱俗。在本来人就不多的课堂上,引来小小的波动。导师,白教授,讲着德国哲学史,不时地拿眼看她。数度点错幻灯的页面。以前教授不这样呀,此刻林多仿佛知道白老师的心思,只是她不去管。他几次暗示她了,她不答应,也不蔑视。男人嘛,她在心里说。此刻,她依旧我行我素,看她的嵇康。

下课时,白教授留下她,说有个课题,要把她加进来。是国家级课题,有经费,而且对她毕业找工作很有益。林多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参加和不参加仿佛都不对。他在看她的绣花鞋,眼光徐徐向上。突然林多觉察到他眼睛流露出不能自制的欲望。她心里一紧,身体有了恶心的反应,有东西卡在喉咙,直往上翻腾。她迅即捂住嘴巴,两步跨到冬青丛边,哇哇,呕了出去。没有秽物,只是些水。白教授傻傻地站在那里。不时有同学从他们身边走过,侧目看,小声嘀咕。白教授不经意地甩了甩资料夹,嘴角狠狠一咧。林多感到一股气在他胸腔蒸腾。林多向他微微鞠躬,然后捂住自己的胸口。楚楚可怜的样子。

谢天谢地,苏红雪像天使一样降临而来。

她紧紧地搂住她,她的力量及桃色的连衫裙令她喘不上气来。

是没吃好东西吗?苏红雪摸摸她的头,又轻轻划着她的背。

她只是摇头。侧身看去,已没了白教授的踪影。她下意识地嘘了口气。刚才的不适感悄然没有了。苏红雪还是不松手,好像一松,她要像棉花一样软下去。她不再问她。她也不说。

苏红雪挽着林多的胳膊,兴奋地说她新交的男朋友,MBA,农二代,西府人。林多心不在焉,一些词蹦进她脑子,转瞬消失而去。苏红雪也不要她回应。自从她们相好成为朋友后,大多数是苏红雪自顾自地说,林多静静地听。性格的不同注定了友谊。苏红雪义无反顾地成了林多的死党。她总是要保护她一样。

当所有的女生头发瀑布一样披散下来,林多就再没有披过头。即使刚洗了澡,她也是松松地绾起。她不喜欢流行,不喜欢平庸。头发用黑色发带绾着,常常垂着眼睛,低头做思考状,有一度缺课成了家常便饭,可是只要坐在教室,又乖乖地记着笔记,或者写着什么,一副乖学生的模样。只是她的布衣,陡峭的绣花鞋,平白显着她的决绝。素面朝天、布衣无论多么朴素,遮不掉她眉间的惊艳。或者毛孔都在散发着某种不同。那或者是某种坏,有着点点坏心思的女人。难道因为她来自古老有过许多艳情故事的南京?苏红雪喜欢她这非人间的决绝。

新学年开学之后的一天,苏红雪让爸爸动了点关系,和林多调到一间宿舍。学金融的室友在林多去图书馆的下午搬走了。而安娜新学期没有露面,听人说她在校外租了房,和男友。自从那次聚会,安娜就不大理林多了,在宿舍视她如同空气。大概那时她就策划着搬出宿舍吧。林多不想得罪谁,可她不会巴巴地对谁示好。

林多像平时一样,安静又冷艳,当她手拿嵇康的琴赋,回宿舍取饭盒时,她惊得一退,以为自己走错了宿舍。窗帘换成了黄底粉红色的玫瑰图案,临窗的桌上则是艳丽又盎然的粉玫瑰,原本空着的上铺上是一对大红色箱子。凌乱的房间摇身一变为热情有趣味的女子。没等她回过神,中国红吊带裙打扮的苏红雪给了林多满满的拥抱。林多惊愕了一下,转眼平静下来。苏红雪总是这样给她带来惊讶。她嘴角往上一抬,没有说话,她只有接受的份。没问她怎么办到的。她心里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大俗的女生。

自从苏红雪搬来,林多下午很少去图书馆了。南面的窗户给她们带来丰裕的阳光,在阳光下,做着各自的事情。

在下午的宿舍,苏红雪很少看功课书,她看时装杂志,LADY或者欧洲电影,她还常常伺候她的脚趾。她总是不厌其烦,不断变换颜色和油彩,甚至在脚趾上画花。她从家里拿来咖啡机,下午四点半,她们准点下午茶。现磨现煮的咖啡,英式红茶,连茶点也是粉巷口那家西饼店的。林多总是穿棉色大衬衣,柔软宽松的瑜伽裤,盘腿坐在床上,看书,或者听听音乐,或者欣赏红雪渲染她的脚趾。林多安静美好得如同画一样。苏红雪可没有她那样规矩的坐相。她赤裸的双腿直伸着,缤纷的脚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胸脯起起伏伏,没有了胸围的束缚,在桃色吊带衣裙下凸显波澜。林多看着她唇上桃红的蔻丹,不自觉地笑了。大俗艳丽太适合苏红雪了。苏红雪艳色暴露的衣装,嘴唇抢眼的唇彩,脚趾宛如舞女。可不管她如何抢眼出格,也不会让人想起风尘二字。如同牡丹,艳俗华美,但绝不低级。只是,她80B粉红色、桃红色、中国红统一的黛安芬蕾丝胸围,同色的底裤每每挂在窗户上,像旗帜一样宣言着什么。而这么出格的做派,就像在林多故乡秦淮河有着红灯笼琴楼或者花楼上的女子。烟花女子,林多羞红着脸,好像这一切是她做的一样。她总是趁苏红雪不在时悄悄收了,可苏红雪一回来,又照样挂出。郑重地对她说:内衣需要阳光,杀菌。临了也将林多的挂出。林多更是脸羞成了粉红,执意拿下她的。

咖啡、茶、西点都是完美的。只是这内衣,是个问题。林多似乎能感觉到对面男生宿舍的指指点点和议论,本楼女生不怀好意的白眼。罢罢。她总不能强迫苏红雪。

苏红雪有一搭没一搭谈着恋爱,但谈着谈着好像淡了下去。最初晚上常常约会,有时候甚至晚到下半夜,回来也热烈地说着她的西府男友。不管多晚,她总是理直气壮地打电话给林多,不管睡梦中还是看书中,林多总是不紧不慢穿戴整齐趿拉着她人字型拖鞋到一楼给她开门。林多没有怨言,苏红雪也不说谢谢。她们从一开始就宛若家人。

后来,苏红雪晚上很少出去,也不提西府了。林多想问,又觉得自己八卦,张了几次嘴,还是咽了回去。林多默默地陪她,像所有女友陪失恋的闺蜜一样。苏红雪似乎并不领情,她不认为自己失恋,反而说她不出去是为了陪她林多,她总是一个人,太孤独了。

“那你男朋友怎么办?”林多低声道。

苏红雪不去看她,若无其事道:“哼,男人。没什么重要的。”她的态度好像一个中年女人一样。

林多一愣。“他对你怎么了?”

“没有。只是太俗。脑子装着翻身和革命。你晓得他是来自宝鸡下面的太白县,穷怕了。”

“你上次说他要考北大博士?”

“或许吧,现在若有个女生能带他去美国,估计他会立刻屁颠颠跑去献身的。”苏红雪的红嘴唇露出了鄙视。

林多看着她,小声道:“现在的男人,都这么现实吧。”

“是啊,是啊。真他妈的阴盛阳衰。中国要玩完了吗?”

苏红雪骂人的话逗笑了林多。她心里一紧,这几年她排斥男人,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怕伤害还是她有障碍。从什么时间起,她喜欢那个有女子学校的民国时代。白色上衣,黑色百褶裙,白色长袜,布鞋。素净而美好,让人想起宋词。此刻苏红雪艳丽的美也微微感动着她。她热烈高浓度对她的好和呵护,令她在西安这个异乡有了些许的温暖。她对她有了丝丝的感情,她能感觉那点滴的情感在胸腔不做声响地冒泡。

在校园里,苏红雪并不一定与林多想跟。可只要得空,她总是追随她的身影。苏红雪成绩在班上总是好,好得如同她华丽的衣服。她不想浪费青春,也不想与那些乡巴佬苟同。几年来,仿佛只有林多是她的朋友。她偏偏还要申请奖学金,她不缺钱,甚至在去年生日,爸爸要给她买辆车。她喜欢一切的光环,也喜欢看那些被她打败的对手。

林多知道苏红雪拿了学校奖学金,几乎在宿舍从不看书的她成绩这样遥遥领先,不容任何人小视。如同牡丹,即使在风中,风致也是昭然的。林多或者也可以申请奖学金,可她没有,从中学时,她就没有竞争过任何奖项,包括三好学生。她讨厌角逐,也讨厌走上前台。林多恭喜苏红雪拿到奖学金,苏红雪咧着嘴笑,想要谦虚,可一阵风吹起她刚刚挑染的火红刘海,那种新潮的扮野一下子遮掉了她细微的谦和。林多再一次微微笑了,不易觉察,不动声色的。

不知该怎么评价苏红雪,是好学生还是找了枪手弄成了优等生。她抢眼的衣着和好成绩不搭界,她总是坐着漂亮女孩不屑做的事情,比如忙忙碌碌地旁听许多不沾边的课。市场营销,运筹学,佛教与儒学等等。现在听说白教授开了康德,她又来了。她都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是林多的缘故么?

林多和她坐在小教室后排右边的座位,那是林多上课固定的座位。白教授时不时把眼光放过来,原本是看林多,当瞥到苏红雪,他眼睛一亮。突然讲课的声音有些拿腔拿调,居然说起大段的德文。林多只是静,苏红雪也只是认真地盯着讲台。平心而论,白教授的课是这个学校少有的好,有着北大学人的帅气,又有着德国人的严肃。他曾经在德国汉堡大学访学两年。如果他不好色该多好呀。林多不自觉嘀咕。苏红雪侧脸看她,她微微摇头。

后来,白教授多次给苏红雪示好,提议去南大街的西餐厅,提议去东大街的慢摇吧,提议去钟楼边的星巴克。他以中年男人少有的年轻情怀向正值青春的女孩献殷勤。苏红雪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拿眼看他。那双睫毛闪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直让白教授云里雾里。他给她的诱惑,而她给他的是奇妙的想象。白教授总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昂然地走掉,就像上学期看着林多一样。

她们有时候在宿舍闲谈起白教授,会大笑。

苏红雪说,他真是坏得可以,敢对我觊觎。

林多想起以前白教授对她,心里堵得慌。堂堂的教授,不该去把持自己么?现在因为白教授的缘故,林多更讨厌男人了。这样下去,自己能结婚吗?

再有一年就要毕业了,林多常常想是不是继续读下去。只是最近这些天,她突然对西方哲学失去了兴趣。不管康德也好,尼采也好,她研读他们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发现他们致命的缺陷。这样的学说只能是一家之言。该怎样写毕业论文呢?同学都开始准备了。可她没有主意。此刻她读《庄子》,庄子的那种洒脱和智慧吸引着她。她幽幽一笑,原来一直以来她并没弄明白自己的所好。苏红雪好像没有她这么多问题,她说过要继续读书,拿博士学位,做大学老师。一想到,衣着艳丽夸张的苏红雪要站在讲台,林多就觉得好笑。然而苏红雪依然欢快,健康。

九月下旬了,阳光还是热烈,让人心情平白的愉悦。苏红雪描好趾甲,开始试林多的旗袍,棉布没有多少弹性,她鼓胀的胸憋得要跳出一般。林多大笑。苏红雪像模特那样夸张地走了几步猫步,故意搔首弄姿,惹林多笑。后来,她索性拿出自己的吊带裙让林多穿。那天林多也极其配合。麻花辫配露肉的吊带也别有一番风情,像是大家小姐偶然露出的风尘。

“我们就这样混穿着晚上去玩吧。”苏红雪笑着说。

林多双手搂住胸,小声道:“这件不可以。穿你那个桃红的连衫裙或者还敢。”

苏红雪立刻找出来让她穿上,没有了刚才的惊艳,但有着俗世承认的美。看林多还有点不自在,苏红雪轻轻按住她肩膀,道:就这件,晚上我们去慢摇吧。

“不过,我没去过那种地方。乱吗?”林多脸上泛出红晕。

“别怕,有本小姐呢。”苏红雪拧了下她胳膊。

她们去回坊上吃了麻乃馄饨,又喝了冰凉地道的酸梅汤,步行往东大街走去。林多没穿惯高跟鞋,走起来有点夸张得可爱。苏红雪因为穿了旗袍,迈不开腿,只能做淑女状。

在幽暗的慢摇吧里,很多人都向娇艳的林多献殷勤。她的眼睛被苏红雪画了好看的睫毛和眼线,眉毛在中间挑起,突出了眉骨。桃色的眼影,桃色的裙子,桃色的唇膏,白色的高跟鞋,头发高高绾起,俨然一个成熟的风情女子。林多已经跳了五只曲子了。奇怪,方才的紧张和不适感消失了。在舞池里她如鱼得水。

而平时热闹惯了的苏红雪,此刻素面,黑色暗格旗袍,黑色布鞋,仿佛坐在过去的时光里。太过淑女,加上她又戴了林多的塑胶框眼镜,看上去有不少的古板气息。没人敢搭理她,仿佛她是个守旧不解风情的女孩。穿了林多的衣服,就像是她在扮演林多,除了她那双不安分不时抖动的腿露出少许破绽之外,一切还好。没有人邀请她跳舞,她喝酒,已经喝了两支百威了。她忘记淑女不应该这样喝的。终于林多累了。坐在她身边,垂着腿。她脚后跟磨了大大的血泡,又有人来请她跳舞,她歉意地摇头。她惊叹苏红雪的酒量,怕她醉了,要了浓浓的茶。

铁观音极滚,烫得苏红雪惊叫了一声。喝了热茶,苏红雪脸上泛着粉粉的桃色来,看着令人怜爱。心细的林多突然觉得她更适合这个桃色裙子,拉了她去化妆间。很快她们换了装束。苏红雪轻车熟路地画起了彩妆,林多则仔细卸去了她脸上的油彩。如同刚才只是序幕一样,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始。

男人们好像记不住女人的脸,只记得她们的裙子。现在是苏红雪被众多男人轮番拉了跳舞。她跳得太好了,以至于人们悄然退后,只留下他们一对舞伴在舞池。跳得动情又热烈,他们甚至没有发现其他人都在看。曲终时,她打算回到林多身边,但很快又被她的舞伴拉住,递给她一罐可乐。她远远看林多,林多向她点头,示意她尽情玩。她是这样理解的。所以音乐一起,她和他就旋转在舞池。不知过了几曲,苏红雪干脆上到桌子上跳起舞。夸张的动作,挑逗的神态,引来口哨声和喝彩一片。林多坐不住,试图在一个舞曲结束后拉她下来。可还没等她拉住她,音乐又起,她又跳起。她似乎不愿意这么早回学校吧,林多想。她羞红着脸看苏红雪,她又继续给一个英俊的男人摆动她的翘臀。

“你先回吧,不用等我。”苏红雪向林多喊,她娇滴滴的声音很快消失在节奏感极强的音乐里。林多迅速用手遮了脸。她逃了出去。

苏红雪没回来,她根本没法入睡。她冲了澡,换上了舒服的棉布袍子和绵绸灯笼裤。她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在屋子踱步,要时时到窗前往下看。她总是被楼下的声音吸引,总被各种嘈杂哄骗。午夜二时,她靠在窗棂,表情哀怨。宛如等男人的妇人。

汽车的马达声传了上来。苏红雪从一辆黑色轿车走下,身子有些踉跄,被很快从另一边下来的男人扶住。看不清他的脸,身材好像不那么年轻,但又不到中年。他吻她的头发,一手搭在她臀部。苏红雪咯咯笑着。这个傻女人。看到这个的林多气得喊道。她拿了钥匙,火火地往楼下跑。第一次这样紧张地跑,人字拖差点绊倒她。等到楼下,那个男人已经走了。苏红雪坐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呆呆的,脸上挂着泪珠,泪痕模糊了她的眼影。看到林多,她站起来,整个身子扑了过去。

苏红雪没洗澡就趴到床上。她哭了。哽咽着,发不出声音。林多关掉灯,没有问她,也没有安慰。她只是躺着,异常清醒。

我跟他睡了。我的第一次给了一个陌生人。幽幽地说完,苏红雪哇地哭了出来。

林多惊得坐起。她还是没有说话。这又是为何呢?她为苏红雪可惜和遗憾。

好大一会儿,苏红雪翻过身子,借着月光看林多。含糊地说:你知道,我喜欢你。喜欢得想爱你。

林多更是呆掉了。她张了张嘴,话还是没有说出。忽然,她有了些许的惭愧。女人之间的嘤嘤唧唧,相知又性情就是这样么?她们平时只是各自穿着属于自己夸张的衣服,有着各自不同的生活理念。是她的文艺气质引起了苏红雪的怜爱么?即使这一刻,苏红雪的身体被一个男人摧毁了,林多还是能感觉她火热火热的一颗心。那是对她的。

苏红雪走到她床前,上来,搂住她。拉住她的手,放在她胸口。心突突突地跳,林多能感觉她,那份炙热。她的泪湿在她的肩上,开始热,后来渐渐凉了下去。过了许久,她又把她的手拖到下面,隔着光滑的裙子,林多感到某种温热。那种东西让她的心也陡然加速跳起来。这里疼。苏红雪幽幽地说。林多泪哗哗喷薄而出。她紧紧抱住她。紧紧的。

她们一同站在花洒下面。温度适宜的水冲洗她们美丽白皙光滑如丝绸的身体。林多闭着眼睛,洗着苏红雪受伤的身体。是受伤么?水中的林多甚至连这个都不能肯定。奇怪,苏红雪的身体滚烫,显示某种声色。而偏偏她的,是这样性情般绝望的冰凉。

林多,林多。苏红雪亲吻着林多的脖颈。林多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退去,苏红雪滚烫的唇僵在那里。

夜里,她们没有再说什么,睡各自的床。刚才单纯的情感关系哪里去了。好像一场梦般。林多整夜无眠。她不敢看苏红雪,只是清楚地感觉她渐渐均匀的呼吸。她睡着了。

隔壁突然蹦发出笑声,看片还是做着俗世的某种事情,是欢喜还是羞辱呢?忽然林多泪水如雨。女人都是为了那般?青春就在这样的世俗中流逝而去么?而这个夜,是她负了苏红雪么?

林多,林多。苏红雪声音虽低,可异常清晰。苏红雪翻身面朝墙。哼哼几声后,很快又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那天之后,林多下午很少在宿舍。她像以前一样去图书馆。总是待更多的时间。把要读的书和要查的资料,要整理的论文大纲都在那里完成。她不再固执布衣,偶然也穿牛仔裤,也许是抢眼的绣花鞋,让她有着别样的风韵。她依然出挑惹眼。她尽量躲着男生的堵截和示好。在宿舍她不去对苏红雪的眼,她们的私房话少得几乎没有。苏红雪知道她在躲她。她不晓得怎么改善这种现状。林多,林多。怎么可以这样?苏红雪仿佛很受伤害,可她又不觉得痛苦。她只是爱她呀。没想给她压力。

她回家,想拿些吃的。妈妈装了她爱吃的胡萝卜牛肉饺子和芝麻麻团,看到书房有一卷东西,妈妈说是爸爸前几天出差带回来的藏式地毯。她打开一看,很喜欢,颜色质地都好配林多。她说她要了,要带到学校去。妈妈笑她,但还是开车送她。

毯子铺在她和林多床间刚刚好。色彩艳丽,质感厚实,纯手工编织。她把林多一双绣花鞋放在毯子旁边,同样绚丽,色彩真是很搭喔。她索性坐在毯子上,手划着毯子的纹路,给林多传短信。

芫荽在家切好,饺子也煮得刚刚好。像思春的女子等着相公。林多,准点六点回来。她对苏红雪做什么都不惊讶。到毯子边,她脱了鞋上去,仿佛那个东西原本就在那里。她吃着饺子。喝着芫荽汤。她躲着苏红雪柔情的眼波。只淡淡地说,好吃。苏红雪灼灼地看她,身子一动不动。林多能感到自己脸上毛孔的紧张。她也看她,只是看她的手。白皙、光滑、肉感,指甲描得甚是好看。突然那手一抖,多么不经意呀。

你不喜欢吗?苏红雪玩笑般地说。

当然,当然。林多说着站了起来,收拾碗筷,去盥洗室洗。苏红雪跟了进来。良久,缓缓地从背后搂住她。林多。只一声。林多就明白她。

国庆假期,我们去成都吧?苏红雪下巴抵着她肩低声说。

林多身子轻轻抖了一下,看着手中的碗,慢慢地说:我哪里也不能去,得准备论文呢。

哦,哦。苏红雪下意识地放开手。

整个苏红雪计划的假日,她才是哪里也没去,只在宿舍发呆和看书。她好像只看功课了。林多放假前一天还去图书馆,到一号早上,一起来就收拾东西。苏红雪问她要去哪里,多久?林多说是要回南京,姥姥身体不好。

苏红雪好像不能相信这个。她不晓得她姥姥是否健在。难道真是有急事。只是林多的表情奇怪。苏红雪看着她,良久说不出话。

阳光正好,透过窗刚好照在林多的脸上。她的脸和头发在光雾间,虚幻而美丽。林多突然朝她轻轻一笑,随之流下一滴泪。苏红雪想抱住她,亲她的唇。她没有动,只是说:无论如何,可以不回去吗?林多看着她,轻轻摇头。

林多穿着咖色土布裤子,宽身布衬衣,外套青花瓷布风衣。挎了中号旅行袋,又像极了某种书包,就这样要走。苏红雪捉住她的手,说:这里是我们的房间,要记得。林多点头,只能点头。她放下她的手,转身走掉了,就这样消失了。

苏红雪手僵在半空,颓然跌坐下去,这个空落落的房间。林多的体温,林多的香水味,林多的气息都在的屋子。她俯在地毯上,有泪流出。突然她看到一根黑黑的长发横在桌脚,醒目地在毯子的红色牡丹上。那是林多的。她仔细拿起,在指头上绕着,绕着。

在这间宿舍,她拿来毯子,拿来吃食,甚至给林多换了和她同款的床单。可她为什么要走呢?苏红雪不明白自己最近怎么这么爱哭。她是个明朗的女生才对。是那次滑稽可笑的性爱么?还是她和林多的爱情?在弱智般哭哭啼啼的韩剧里总是感情付出多的一方受伤,她也是这样的吧。她也要这样哭哭啼啼么?

没有林多的丝毫音讯。她手机关闭。QQ不在线。邮件不回。不能联系上林多,苏红雪不想回家,不管爸爸妈妈打了多少电话。她只寂然地待在宿舍。为了论文,她也去图书馆,可照样恹恹没有精神。甚至时装杂志也不想看,那些美丽的衣服,化妆品,手包不能吸引她。

在图书馆有男生给她递纸条,邀她去吃味千拉面。她不喜欢现在还有男生搭讪,而且她也不喜欢拉面。她姗姗走出。装作若无其事。不自觉走在小花园。

秋天的园子没有春夏的盎然,因为假期的缘故,竟没有一个人。走着,走着,她颓然坐在木椅上。等看到对面的喷泉池,才发现这是和林多经常散步闲坐的地方,泪在眼眶打转,她忍了下去。她不要哀怨,努力咬了下嘴唇,呼地站起,快步回到图书馆,拿了自己的笔记本,走了出去。

就在她克制自己不去落泪的时候,已毕业数年的学长打电话来,约她去见个人。她也不问,就去了。

没见任何人。学长王俊平约她在环境很好的凯悦西餐厅见面。工作三年的他现在是一家德资公司的部门经理。优越的工作环境,成就了他现在的儒雅和自信。他自作主张地点了肉眼牛扒,奶油蘑菇汤,蔬菜沙拉。甜点则是哈根达斯冰激凌。苏红雪喜欢被男人宠着。男人用金钱表达情感的方式她向来很受用,何况是学长。等到最后,王俊平理直气壮地向她表白,他喜欢她,要和交往。她呆掉了。冰激凌卡在喉咙,咳嗽起来。

她没有拒绝,只是不说话。王俊平极力讨好她,讲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可苏红雪笑得很大声,掩饰她内心空洞的感情。

王俊平竟然还送了她礼物,一个有颗小钻的项链。她任他戴在她脖子上。去洗手间时她照了照镜子,平心而论,和她低领烟色羊绒衫很配。她喜欢这样那样的名品。不缺这种玩意的她,欣然受用了。可是,此刻她还是想着林多。

回到宿舍,林多正优雅地坐在床上看书。看到她进来,竟然热络地下来,给她泡茶。苏红雪紧紧地抱她。林多静静地在她怀里,轻轻地用指划她的背。

她们没问彼此的生活,可是那种单纯的感情好像心照不宣。苏红雪这样看。

苏红雪依然给林多买胸衣,买发带,买她喜欢的克什米尔披肩。她不管林多用了没有,只是想送她。有时候她也带回来一大捧花,试图跟林多有个浪漫温馨的夜晚。

可是林多是有男朋友了吗?她有时间拿了手机躲在卫生间里很长时间。像是有什么秘密。苏红雪对发现这个有一丝的伤感。几次想问,都咽了回去。

有男生在楼下弹吉他,唱情歌。对着她们宿舍。苏红雪知道那是为了讨林多的好。林多不管这些,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可是有很多可疑之处。搅得苏红雪心不能宁静。她灼灼地看她,而林多并不对她的眼神。

林多外出增多了。开始穿牛仔裤,球鞋。还是素脸。

好奇使苏红雪有次跟着林多上了公交,然后换地铁,再步行。最后竟然是一个寺庙。苏红雪惊讶得要喊出来。

林多飘然地走进去。寺庙是古老的建筑,青砖地面洁净异常。不时有穿袈裟的和尚飘然走过。在观音殿的台阶上,有只肥硕的白猫趴在有些年代破旧的藤椅上酣睡晒太阳。林多没有上香。她直接走到大雄宝殿,静静礼佛。然后和一个老和尚打招呼。他们似乎熟悉。林多出来时拿着拖把,到腊梅树旁边的水池洗。洗好,又进大殿。她拖地,整理蒲团,擦拭那些供桌。苏红雪默默退出。她心一疼。这在她看来,眼前这一切比林多谈恋爱还可怕。她不喜欢和迷信的佛教搅上关系。

得找个机会和林多谈谈。苏红雪从寺庙回来后,总是这样自言自语。可林多不给她机会。她还是照样去上课,去图书馆。下午有时间也待在宿舍。她们也像以前一样看书,喝下午茶和咖啡。林多偶尔还会准备甜点。这种温馨和谐久违了。苏红雪真怕这只是梦,她不敢问她什么,也不敢对她过分亲昵。以前大大咧咧的她,成天小心翼翼的。

苏红雪频繁赴学长王俊平的约会。每次都是他来学校接她。高尔夫银色轿车,一顿好吃的,一个像样的礼物,外加男人温暖的臂膀。她用这样的约会温暖她从林多那里感受到的冰凉。

白雪纷纷,这年西安第一场雪。晚上七点的演出,苏红雪从午饭后就开始挑衣服。各式的裙子铺排了一床,有桃色的连衣裙,香奈儿嫩绿套装,来自江南制衣的曳地礼服等等。就像欧洲女子参加社交晚会,定是要穿礼服才好。镂空丝袜配那双妈妈刚送的高跟鞋刚刚好。苏红雪想。西安的的士超难打,所以她前一天找好司机,是追她的王俊平。

已经五点了,林多还不露面。苏红雪焦急地给她传短信。

十分钟即到。

看到这个,苏红雪赶快插电煮咖啡,正好有四块杏仁饼。整个屋子弥漫着好闻的哥伦比亚咖啡的香味。苏红雪端着咖啡临窗往外望。雪密而急,可落在地上没了踪影。她不自觉地叹息,美好的转瞬就这样遁去了。

林多推门进来。棉衣帽子上落着雪,她抖了抖,说好冷。棉衣褪去,是件半旧的黑色高领毛衣,苏红雪第一次看到,不像是新买的,式样也是前几年的。她问她什么时间买的毛衣,没见穿过。林多搓着冻红的手坐在毯子上,不经意地说:“是朋友送的,她说适合我。”

“二手的吗?”苏红雪口无遮拦。

林多点头。

这是小羽的毛衣,以前她不穿别人的旧衣服,箱子里放了两年了。现在想来,挺好的毛衣,不穿可惜了。庙里的师父说得很对,人在世上要惜福。就像对苏红雪,她也换了位想。一想到百年修得的这种缘分,就不由对她生起怜惜。只是苏红雪这样不计回报地对她好,这可如何是好。

“咖啡很好喝。”林多说。

当看到苏红雪穿了红黑相间的曳地礼服,林多差点笑喷。

“你是要参加社交晚会吗?”林多捂着嘴嘟嘟道。

“看歌剧,当然得这个了。你也穿上这件旗袍,是我前段时间在鼓楼那里给你做的。绿红强对比,绝对适合你。赶快试试。”苏红雪不由分说脱林多的毛衣。林多忙说自己来。

是改良版旗袍,没有了立式的高领,抹胸,一边红一边绿提花缎,直到脚踝。整个肩膀露着,林多抱住胸,直说不可以。

苏红雪在旁边欣赏,做了个V字手势,道:“真潮。是我想的效果。依我量的尺寸,很合适你。”

“这是你的风格。”说着,林多拉开后背的拉链,两下脱了去。速速穿了自己毛衣。

任凭苏红雪说什么,她都不再穿这个。苏红雪嘟着嘴,不理她,给自己化妆。

依然素面,毛衣,宽松裤子,连鞋也是平跟的。在盛装的苏红雪面前,她就像不在红尘的旧年女子,曾经眉宇间的鬼魅最近也消失了。打扮成这样,苏红雪只是怒她,心里气鼓鼓的。

王俊平对苏红雪极其殷勤,连对林多也是。林多坐在后排座位,看着他们。不知怎么总是感觉他们不搭对。他太讨巧了。

王俊平努力寻些话题,林多不语,苏红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总算到了。王俊平说他会在车上等她们。林多歉意地一笑,苏红雪则昂着头,哼着答应。

风很大,苏红雪紧贴林多,胳膊揽住她的肩。苏红雪绿松石耳坠总是挂她的头发,林多往开让了让。剧院门口明晃晃地亮,众多目光聚焦向苏红雪,林多能感觉那种掠过她的眼波。她没有嫉妒。苏红雪眉毛向上飞着,她想一会儿才让你们吃惊呢。等她进到里面,脱去驼色羊绒大衣,露肩的晚礼服立刻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在这土气古老的都城,人们的着装向来保守,很少在现实中看到这种在电影里才出现的晚礼服。苏红雪很是得意,可是脱掉的大衣没有地方存,她拿起电话,打给王俊平。林多帮她在门口完成了交接,因为门厅太冷了。

整个演出,苏红雪沉浸在华丽衣服带来的荣耀里,她也被演员美妙的唱腔所动情,可绝没有像林多那样。林多眼泪动情地流了好几次。苏红雪不明白,觉得林多太文艺腔了。快结束时,苏红雪感觉丝丝的冷侵袭着她,她往林多身上贴过去。林多取下披肩裹在她肩上,搂住她。

“太棒了。”往出走时林多用着平时很少用的词。苏红雪开始打喷嚏,林多要脱她的棉衣给她,这时看到善解人意的王俊平已进到大厅,他紧走几步用大衣整个裹住苏红雪。

王俊平开足了车上制热,苏红雪还是喷嚏不止。

“得去蒸个桑拿。”苏红雪和着她的喷嚏道。

“好啊,好啊。”王俊平高兴地应着。

林多从没有进过那样的公共浴室,她努力找不去借口。

“我身体不方便的。”林多低声道。

她的话好像正中王俊平下怀,他立刻对苏红雪道:“那先送她回学校,有个新开的地方,超好,带你去。”

苏红雪不大记得这天是不是林多的生理期,她回过头对她道:“不好意思,林多。桑拿是治我感冒的灵丹妙药,理解哦。”

林多抿抿嘴,点头。

苏红雪整夜未归。她是和王俊平在一起么?也做那种事情么?她不明白那事情就那么好?都是成年人,当然她没必要过分担心她。

早上,林多拉开窗帘,天碧蓝碧蓝,已放晴,洁白的残雪在屋顶、树枝和停放的汽车上,组成了难得的风景。该考得都考过了,只剩一门哲学史,老师说要开卷。难得悠闲的周末,林多打算去终南山上脚下的尼姑寺。自从国庆第一次去那里住了一周后,她就喜欢上了那种清修。那天给苏红雪说谎回南京,其实是偶然一次在图书馆邻座两个女生说有个尼姑寺,那里不同其他寺庙,很清净,国庆期间做静修禅七。因为这句话,从不多事的林多要了那女生的电话。

七天的静修,彻底影响了林多。她以前的生活理念、世界观在这里被颠覆,就像沙子堆砌的华丽城堡坍塌得支离破碎。她努力调整自己。完成学业吧,她对自己说。这样妈妈就不会伤心了。其实,她心里有个主意。

一想到,又可以去那个清净的地方,见到那些慈祥静美的僧尼。林多的心就有莫名的欢喜。她特地穿了厚厚的棉衣,手织的毛裤。那是姨妈送她的,说西安冷。姨妈不了解西安,宿舍教室暖气很好,她根本没机会穿这种东西。现在派上用场了。林多心里雀跃着坐上郊区的大巴。

的确做了那种事。蒸完桑拿,苏红雪身体轻快了好多,也甚是盎然。当王俊平抚摸着她的手臂,她感觉到心旌荡漾的兴奋。

一到王俊平的房子。一切急不可耐。他们慌乱地脱衣,衣服、袜子、胸衣、底裤等等从客厅散落到卧室。苏红雪不去看他的脸,和他的身体扭结在一起。

一夜三次。苏红雪仿佛达到某种高潮。地板上白花花的卫生纸,像看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她闭上了眼睛。也就在那时候,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林多。她是爱林多的呀。泪水不可阻挡,一个瞬间泪流满面。脸上的妆化得面目全非。

亲爱的,我会娶你的。王俊平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苏红雪只是背着身,不言不语。

她的身体就这样一毁再毁了。苏红雪再一次泪水磅礴。

临近宿舍,苏红雪下意识张望寻思,林多在还是不在?她是在看书,在喝茶,还是临窗等她呢。而她,数次将身体交给男人,那种潜在的情色,肉体在夜色里恣意的疯狂。不管是半推半就,还是动物般猴急的情欲,总归一步步地摧毁着她和林多单纯的情感关系。

屋子漆黑一片。不见林多人。苏红雪紧张的心放下归位。她把刚从校门口买的香水百合插到瓶子。洗了手,煮咖啡。

苏红雪思绪不停地转,她不在时,她在想她么?担心么?会盘问她么?天色已晚,她又去了哪里?一个接一个问题困扰着她。

她小口啜着咖啡,纯正的苦香慢慢渗进她身体。引颈往楼下望,没有林多的影子。有那么瞬间,王俊平赤裸结实的身体总在她脑子浮现。还有第一次那个不记得名字的男人,就这样消失在茫茫西安城中。一想到自己年轻的身体草率地委身了两个男人,她就讨厌自己,莫名的羞辱令她脸鼻扭曲。她是追求精神的耶,可为什么就要去受用那盲目的肉体之欢呢。林多,林多。一声一声她低声叫着。泪就那样淌下,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痕。

林多立在夜里,望着三楼她们的宿舍。灯光透过窗帘,偶然映出人影。那是苏红雪,她就在那日光灯下。红雪,你这是为了哪般。一次次的外宿,身体和心怎么安宁呢。林多轻轻摇头。她还不能说自己的想法,那个词一定会吓倒她的。一切就随缘吧。

好像她做了错事,林多不敢面对苏红雪。她似乎知道苏红雪身体之事,真想给她说,何必在男人身上讨快乐,又不是小姐。可她不能说。因为她一定回答:我想我们纯净的爱情,可你总是冰凉如霜。

林多不能答她。她记得自己,自己是谁,自己曾经也差点失落。想起在南京,在那个落着雨的晚秋,与她共事,与她吃宵夜,与她喝过一次酒的男人。若是在她醉酒弯腰要吐时他不是递来纸巾而是整洁的手帕,她会委身给他么?人人都有弱点。一直以来她都喜欢老派节制的男人,儒雅整洁,总是随身带有平整干净的手帕。可在浮躁的中国,男人好像关在笼中的兽没有方向,也像是竹葵月季在白昼的喧嚣里恣意枯萎。其实,静修期间,她恍然明白贪嗔痴这些魔。现在这些关乎情感的枝枝节节都是身外之物了。

回到宿舍,苏红雪已睡。她蹑手蹑脚洗漱,然后静静地躺下。

我又和男人睡了。你知道么?许久,苏红雪幽幽地说。

喔。沉默又沉默,林多还是这样应着。

我很坏,对吧。苏红雪继续道。

哪里。

此刻,她在她面前感觉羞愧,而她在她面前亦感觉羞愧。

找不到安慰的词,林多翻过身,装睡。苏红雪还在说着什么,林多只是不应,渐渐真的睡着了。

苏红雪抱着布娃娃睡得很香,一缕阳光恰好照在她好看的耳朵上。林多将从食堂买回的包子和米粥放在桌上。快要放假了,她穿了厚厚的棉衣,打算到校门口的火车订票点订回家的票。刚要出门,苏红雪叫住她。

我得去看票呀。林多回过头道。

苏红雪光脚丫跑过来抱住她。撒娇道: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林多拍拍她的手,说:是回家的票,去去就回。

不要去。票我找人给你买好了。

其实苏红雪这个寒假不想让林多回南京,她留在西安多好。

林多转过身来,揽着苏红雪的肩,扶她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道:“你这样要着凉的,上次感冒还没好,又不注意。我很快就回来。”

不等苏红雪说什么,林多拿起包快速走了出去。

订票点排队的人足有五十米长。林多唏嘘一声,安静地排在后面。半小时过去了,只前进了几米。这不得到晚上才能到窗口,那不得冻成冰了。林多没了耐心,退了出来。此刻,她不想回宿舍,也不想去图书馆。一个人在阳光下呆了几秒,信步向麦当劳走去。

早上人不多,她要了杯热可可直接上了二楼。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知有目的还是盲目地奔向何地。都是浮华烟花呀。林多也想她自己,真的就那么清楚么?接触了那些法师以后,才明白人还是不要去问人生的意义为好,孜孜以求的到头来都是空。如同苏红雪和她,即使在一起又能怎样,爱又能怎样。她这般痴迷的爱情该怎么办?林多拿出本子,想给苏红雪写点什么,可只写出红雪两个字,便不晓得写什么了。

等午饭时林多回到宿舍,苏红雪没了影子。她还给她带了她喜欢的秦镇米皮,只要再煮个紫菜蛋喝汤就OK了。可是,最近她们总是不合拍,像是走错了岔路。

林多用汤料包给自己冲了个汤,吃着苏红雪爱吃的米皮。这才看到她的枕头上有张粉红色的便签,一看是苏红雪的字:

林多,亲爱的:

票很难买吧?

不晓得你会不会厌倦我所说的话,或者我真有你不能理解的执着。我还是要说:你是我的所爱。

我喜欢看你在阳光下款款地行,喜欢看你在宿舍安静地看书,喜欢你夜里用收音机听昆曲的样子,喜欢你的优雅,沉静,美好。也喜欢你穿中式的装样子,你总能把那么古板的衣服穿出风雅来。而我,几个月下来,好像成了只想需索的俗人,而且竟将自己草率地交给男人。那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怒我自己。我给自己说不要抱怨,不要哭泣。我希望成长,如你,一个懂事的女人。我会等你。我希望我们的一切纯净美好。

妈妈打来电话,我回去看看。下午会回来。晚上我们出去吃好吃的。等我哦。H.X

林多习惯了苏红雪的表白。因为心里有了自己的主意,也不在意她。她总是这样任性。林多莞尔一笑,摇摇头。

苏红雪整夜未归。林多一夜无眠。

这个早晨,阴沉如暮,令人消沉。林多整夜辗转,至黎明方才迷糊而睡。她蜷成婴儿状,一手抓着苏红雪留的纸条。直到手机吵醒她。是同学高繁博的,说白教授让他们俩去他家,有任务。高繁博说得很神秘,林多一头雾水。

草草洗了把脸,吃了两块饼干,抓起包跑下楼。高繁博已经在楼下等了。她不喜欢别人不耐烦。

是白教授要编个教材,让他们每人替他写一章,高繁博殷勤地应承。林多本来想推辞,可放假回家是理由么?也许他还给其他同学派了任务。接下吧,看来回家只能推后了。抱着教授给的一大堆资料,她甚至不知道这些有没有用处。教授说可以参考参考。原本林多想用网络,很多内容都是现成的。那个谁都会的方法,一开始就被教授否决了。她有些头痛。真不如去寺庙静修。

林多回宿舍的时候,苏红雪直挺挺地爬在床上。林多整理自己的床铺,收拾屋子。本来她很困的,现在被白教授的任务吓清醒了。苏红雪嘀咕道:“去哪里?看上去走得很急?”

“白教授又给派活了,估计得推后十天回家了。”林多边抹桌子边说。

话音未落,苏红雪腾得坐起,高兴道:“真的,我正想留你在西安呢。什么活?”

“编写教材。”林多一字一顿地说。

“哦。这年头,教授好当,弟子难熬。”苏红雪发着感叹。

林多苦笑,没有再说什么。

早上去食堂吃饭,有很多学生围在公告栏前,林多看不到内容,只听同学议论纷纷,有的还骂骂咧咧。她也不理会,直接进餐厅了。等她打了饭出来,没有空桌子,只好和两个女生共一个桌。

她从她们那里听说了假期关闭宿舍的事。

唉,自从苏红雪大前天邀她去她家住,遭她拒绝后一赌气回家住了,整整三天没见她影子。也是,又不在一个学院,不诚心找,恐怕难见呢。林多站在布告栏前。果真是这样,只有三天时间了,她假期该去哪里住呢?

她还是不想去苏红雪家,不方便。去尼姑寺吗?不妥,在那里不修行,做这种沽名钓誉的事,即使不是她,也实在不好。最后觉得还是回家比较好。想好后,她给教授打电话。白教授也没有办法,只不断强调暗示完成,到时发邮件给他。挂了电话,又一个难题摆在她目前,车票。正发愁时,苏红雪电话打来,问她不能在宿舍住怎么办。林多撒谎说她妈妈打电话来,催她回家呢。

“喔。我知道了。票买了吗?”苏红雪也不追问,只顺着她说。

“没有。估计连硬席都买不到吧。”

“这个你不担心,我来搞。”说完她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林多给自己泡了杯红茶,茶极热,双手捂着杯,啜了一口,直烫到了舌尖。都怪她注意力不集中。坐在桌前,刚在电脑中敲了几行字,苏红雪电话来了。真有她的,不光买到了票,还是下铺,最重要的是日期恰好是周三。这下还可以赶回去给妈妈过生日。林多说着谢谢。苏红雪大笑,说跟她还言谢,不好。临挂电话,她还说第二天带票来。有了苏红雪这句话,林多放下心来。她继续敲着字,那个哲学史。

熬了一整夜,林多累得趴在桌子上。苏红雪回到宿舍,看到伏在桌子睡得正香的林多,她那小身板,楚楚可怜的样子,令她生起不舍和怜惜。她轻轻扶她到床上,替她宽衣,脱袜子。林多醒了,惊讶地看她,看自己几乎要裸去的身体,忙拉了被盖住。苏红雪尴尬一笑:“紧张什么,又不是没见过,又不会非礼你。”

林多羞红了脸:“你想哪儿了。”

其实,她知道,在这个时候,不可避免的,她又将敏感的苏红雪得罪了,苏红雪就像个随时要扎人的刺猬,看谁都不顺眼。她拿出票,往桌子上一拍,赌气道:“不打扰你了,大小姐。”

“红雪,红雪。”林多紧喊几声,忙拉出棉衣裹住自己,去追苏红雪。走廊里空无一人。林多看着自己一双光着腿,衣衫不整,忙转身退回屋子。她忙抓起手机给她传短信。一连五条,都石沉大海。她拨她电话,是录音,转到了秘书台。她关机了。这个苏红雪,非要这样吗?林多心里一阵刺痛,伏在床上嘤嘤哭将起来。

林多后悔没去过苏红雪家里,也后悔没留她男朋友电话号码。或者有这些的话,她还可以去找找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她看看资料,打打字,累了就收拾东西。一个小旅行箱已经收拾好,她还特意去回坊点心铺买了妈妈和姨妈爱吃的蛋黄酥和豆沙酥。

直到她提着箱子走出宿舍,都没见苏红雪。她要生气到什么时候呀,怎么就这么不懂呢?林多摇摇头,拉着箱子向校门口走去。

妈妈和姨妈做了很多她爱吃的菜等她。回到家里,林多得到了独生宝宝的待遇。

女人如戏中人。年轻守寡的妈妈和从未嫁人的姨妈在外公留下的旧式公寓里,过着节俭优雅的生活。做了一辈子教师的她们,不大理会外面世界的纷杂。屋子洁净无尘,读书,听老式的唱片,唱黄梅戏或者昆曲,公园散步构成了她们的退休生活。她们总是说林多不会打扮,她们那一代女人,喜欢高跟鞋,老式的口红,上海人一样一丝不乱的卷发。不管她们如何努力,林多还是素面布衣,完全一副非江南的模样。

三个女人说着吴语,软软腻腻,久违的乡音温暖着林多。在多沙尘的西安,林多似乎忘记自己是江南人了。

父亲已经过世二十三年了,多么英俊的男人呀,竟然在不到四十岁时死于脑梗。他的照片端正地挂在妈妈的卧室。林多经常从那里寻找三岁的记忆。他凭怎样的优秀令妈妈守着自己。她努力理解他们的爱情。

用了整整十天林多做完了那个教材的一章,她仔细修改了两遍。是不是符合要求,她心里没谱。当天给老师发邮件时,写出她的担心。只有自动回复的公式化邮件,之后白教授并没有和她联系。她苦笑了一下,现在的人都没有礼数了。很快她找到一些理由平衡自己的心态。

之后近二十天,林多除了固定时间看英语,诵读佛经外,大部分时间和妈妈她们待在一起。

以前假期,林多都要找同学发小聚聚,有时候也去酒吧喝几杯。这次,她几乎不出门,也不见朋友。有朋友来电话,她总是让妈妈回掉。妈妈问她为什么这样。她笑笑,说自己忙,事情做不完。林多自己清楚,她只是有意地剪断世俗的一些牵绊。即使听妈妈姨妈唱昆曲的时候,她再没有以前的兴致了。她总是想起佛说的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间的一切都是虚幻么?姨妈唱曲的时候热泪盈眶的样子,在她看来仿佛是梦。而优雅地沏茶的妈妈何尝不是。就在那一刻,林多知道了自己。她的去处。

林多有条不紊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也给妈妈说一些人生无常的话。妈妈笑她,小小年龄像是历尽沧桑,充满消沉。林多辩解她这不是消沉,是小小的觉悟。妈妈爱怜地看她,说希望她能世俗些生活,不要走上孤独之路。林多摇头。

平心而论,妈妈很开明了。没催她交男朋友,结婚,也没要求她毕业回南京。看着姨妈对妈妈的依恋,林多多少感觉安慰和释然。她们彼此相知相伴,完全解除了她的后顾之忧。这样一天天,她的心越来越明晰,主意也渐渐坚定。如同一个归隐的隐士,水到渠成,又不知不觉。

那天,苏红雪立在站台的风中看着林多上了火车。她想叫住她,想跑过去,抱住她,想理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想弹去她鞋上的灰尘,想亲她冰凉的唇……那一刻,她泪水不断,模糊了双眼,模糊了整个站台。可林多回头,她躲开了。她在找她么?擦了泪,眼前已没有林多,她跑到车厢门口,然而最后她退了回来,颓然坐在走道的台阶上。火车缓缓东去。她的林多走了。

她病了整整两周。重伤风,高烧不退。她甚至住院了,妈妈请假照顾她。在北京开会的爸爸每天打几个电话。仅仅是感冒,就击倒了一贯结实不生病的她,差点恶化成肺炎。反复发烧,打点滴,营养液,一周后才渐渐减轻。出院后,苏红雪变成了豌豆公主,一着凉,就喷嚏。脸色煞白,虚弱,病歪歪。没有林多的电话,没有她的邮件,她仿佛在另一个世界。王俊平每天短信不断,经常电话嘘寒问暖。他要来陪她。她不肯。她不想妈妈知道他的存在。她想妈妈应该不会答应他这样白手起家的对象。妈妈几次透露,要为她找个富二代。其实,苏红雪根本提不起兴趣,她心里总是想着林多。她想和她生活在一起。

外面西北风刮得正厉,养病的她以林多惯有的姿势蜷在被窝,婴儿状。记得放假前,林多曾经给她传的短信,如此清晰:“红雪,我们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分子,人生无常,聚散皆有因缘。生活的丰盛还是静寂都是美。”

林多总是写这样虚幻的文字,她怎么不明白她的心呢。苏红雪想对她说,如果有一天,生活中没有林多,她的心一定会碎在时间里。没有人理会她平静外表下心是否完好无损,没人知道她青春时期那段单纯的感情。而林多,没有她在身边,谁为她煮咖啡,谁为她修剪眉毛,谁替她挡去那些男人的骚扰,谁去理解她内心的忧伤,谁来充当爱人伴她的生命。

她还想给她说,跟她过丰盛美好的生活吧。当然不张扬寂静的日子也可以,只要和她在一起,她都可以配合。有那么几天,她甚至想即刻飞到南京,待在她身边,看着她。

打她的电话,关机。发邮件,石沉大海。

终于定好西安的车票。

林多手上多了个小箱,里面都是吃的,妈妈她们做的河虾酱,黄豆酱,苏式泡菜,香菇牛肉酱,咸鱼,麻团,糯米脆,红豆糕。看着放妥在行李架上,她们才放心地下车。林多透过窗,一眼眼看着她们。生死离别。就让她们留在记忆深处,不要牵挂。妈妈对她招手,她立刻换上笑容。

伴随着舒缓的钢琴曲,火车驶离雨中的南京。

打开宿舍门,窗明几净,地板,窗台都收拾得很干净,一束半开的百合散发着好闻的香味,桌上摆了好多瓶子。苏红雪走上前,拿起来看,是林多带的吃的。她吃过,也都是她爱吃的。发现自己的床铺已铺好,红格子床单干净平整。而林多的床上,没有床单,只有光秃秃的木板。她去洗衣房洗被单了吗?她的两个大箱子也都不在。环顾四周,苏红雪这才发现林多的东西一概没有,被子,箱子,电脑,脸盆,床下放鞋的隔板等等。她差点急哭了。搜寻林多的东西。她分明来过,分明来过。

苏红雪在自己的枕头上看到一样林多的东西,她最爱的白底红莲丝巾在那里。她揭开一看,一件紫色格子棉旗袍,紫色荷叶绣花鞋,一个粉紫色信封。

苏红雪发抖的手打开那封信。

红雪君:

你好。很抱歉以这种方式告别。

当你看到这些字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西安。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和爱,这是我在这个城市收到的最温暖的柔情。你给我买过衣服,做过脸,修剪眉毛,染我的脚趾。你不计回报地爱我。谢谢你。我明白你,你的心。因为爱,所以懂得。

聚散皆有因缘。无常是人生的常态。你大概知道我上学期很多时间在看佛经、去寺庙吧。也就是那个时期,我的人生观发生巨大改变。曾经的追求是人生的瑰丽、丰盛、活得成功,这些好像成了虚空的梦。我对如何使人心宁静产生了兴趣,想要参悟生与死那些终极问题。因为这个,目前在学校所做的学习变得没有意义。我选择离开,进入另一个团体。我想这才是我人生真正的理想。

红雪君,请好自为之。

不要打听,也不要找我。

让我们都心安的生活。

林多 合十

讨厌合十这两个字。眼泪在眼眶打转,一滴滴往下落。苏红雪开始哽咽,努力不哭出声来。她用力地捶胸,心口痛如针刺。一阵痉挛,她歪倒在床上。

苏红雪疯也般地寻找林多。她就像刮过去的一阵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宿舍搬进一个胖女孩,修法文。热情,奔放,总是乐呵呵的。不知学习如何,倒是经常看书到深夜。苏红雪没有兴趣和她做朋友。林多让她身心疲惫,焦灼不安。她继续和王俊平约会,经常在他那里过夜,有时连住几天。家里不知道她的恋爱,一直以为她在校园。她没有给王俊平说林多,她变得不爱言语,脸上泛着忧郁。

从图书馆改好论文回来,这是日光朗照的下午。心情有点好的苏红雪来到宿舍,钥匙转动,可门怎么都打不开。直觉告诉她,里面有人。是刘胖胖么?刚才还有声响,现在怎么静悄悄的。她不想看到丑陋的状态,转身离开,去了学校网球场旁边的咖啡店。直到下午五点半,她才往宿舍回。

一股男女欢爱过的气息令苏红雪很不舒服。就在那时,刘胖胖哼着歌回来,一看门口的床单和满脸羞怒的苏红雪,尴尬地一笑,拿起书就跑。任凭苏红雪怎么叫她,就是不回头。

苏红雪找到舍监要求调宿舍,端着大茶缸的舍监批评她多事,说再有几个月就毕业了,忍忍吧。

从舍监办公室出来,苏红雪哭了,她又想起林多。她单纯,善良,干净。而她苏红雪呢,似乎也不那么美好。她和王俊平,和上星期一个在星巴克邂逅的男子。仿佛与不同男人的性爱使她渐渐忘记林多。他们是她的药,麻醉剂。

当天晚上,苏红雪警告刘胖胖,不要在她床上做爱,不要在宿舍做爱。刘胖胖拍着胸口道:“我绝不会做那种事情,你不要冤枉好人。”

“好,那就好。”苏红雪盯着她,胖胖的眼睛不敢和她相对。

都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刘胖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睡去,像个死尸。

宿舍再没有以前的整洁和芳香了。苏红雪把脏得面目全非的地毯卷起,咖啡机也久已不用,花瓶放到了洗手池下,再也没插过任何玫瑰和百合,哪怕是枯萎的花。

这天,苏红雪做完论文答辩,给爸爸的司机打电话,让他先拉一部分东西回家。自从上周在王俊平家里发现一个女人的珍珠耳针,她就离开他了。任凭他怎么求饶,她都不再见他。其实她心里似乎有些窃喜,和他分手如释重负。她不知道这段恋情算什么,只是一次经历么?只是她回到了从前,没有固定男友。可她的林多在何方?

在政府外事办上班刚刚一年,苏红雪的妈妈就找人为她打听了门亲事。她在妈妈的陪护下去相亲,陕北油老板的二公子。个子不足一米七,举止俗而夸张,与香格里拉酒店有点格格不入。只是他的名牌西装、招呼服务生的手势颇为张扬自信。有钱人呀。他对苏红雪非常满意,殷勤备至。密集约会三次后,他大方地送给苏红雪一部车,白色奥迪。

之后,是和田玉手镯和全套的首饰。

面对猛烈的追求攻势,巨大的礼物炮弹,苏红雪接受了。其实,爸爸有次暗示她,这次联姻成功的话,他家那些钱财就都合理了。以爸爸的政府职位,家里钱似乎有些多。是啊。这样爸爸的乌纱帽可以得到完全保护了。

苏红雪在镜子前看着亮闪闪的镶钻项链,不自觉,一滴泪打在她手背。她已经很久没有流泪了。她以为自己忘记哭为何物。

恋爱顺利,平稳,丰盛。订婚那天,他想要她,她拒绝了。说得等到结婚那一天。她是个保守的人。她给他这样说。

订婚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六,苏红雪独自秘密飞到上海。在那里一家女子医院做了处女膜修复术。非常成功。医生说“初夜”那天会有一点痛感,也会有血流出。苏红雪知趣地又递给医生一个红包。

婚礼包下了整个香格里拉中餐厅。场面极其奢华。在严肃的证婚人面前,美丽的新娘苏红雪没有笑容,嘴里似乎无声地嘀咕着什么,甚至连站在身边的陕北准丈夫都没发现她不安的表情。只有她知道,那是个名字,一个女子。

欧洲度蜜月回来之后一个月,苏红雪发现自己怀孕了。两家人都兴奋不已。为了她和胎儿,婆家人执意要求她不去上班,在家里保胎。

几个月来,苏红雪就像电视剧里看到的富家少太太,住着南湖边富人区的豪宅,衣着珠光宝气,吃着营养丰富的山珍海味。肚子就像吹进了气,鼓了起来。喜欢到处求香拜佛的婆婆,给她能去的寺庙都送去功德款。

车开到路尽头。不能再往前开,他们下车。山里一派绿色,空气清新。苏红雪丈夫和婆婆一边一个扶着她,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山脚深处的寺庙走去。

一个清瘦的尼姑背对着他们扫着院子,宽大的灰色袈裟遮住了她的身材。一下一下轻轻又认真地扫,看上去斯文。好熟悉的样子,好一幅中国山野图画。走过她时,苏红雪下意识掉过头。她啊一声,腿一软,向丈夫身上倒去。

“施主,扶她到客堂吧。”那美丽的尼姑走上前来,细声道。当看到苏红雪的脸,她也愣在那里。很快她恢复平静,脸上的表情难以觉察。她扶住苏红雪胳膊向客堂走去。

坐在椅子上的苏红雪喝了水后,才好似活了过来。她发抖地向那尼姑低声道:“林多,你是林多对吧。”

尼姑双手合十,垂着眼睛道:“施主,我是释善吉。请叫我善吉师。”说完,像一阵徐徐之风,轻轻走了出去。

瞬间,苏红雪泪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落。

丈夫和婆婆问她是不是认识的人。她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此刻,外面响起悦耳的梵声,好像不在尘世。

她缓缓闭上眼睛。良久,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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