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岭

2013-11-15 23:40丁小龙
延河 2013年5期
关键词:莲花孩子

丁小龙

凤凰鸣矣,与彼高冈;

梧桐生矣,与彼朝阳。

——《诗经》

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

——T.S.艾略特《四首四重奏》

1

起初,凤凰岭是没有光的。

在白昼之时,他们祈祷可以见到太阳。太阳可以驱逐一切黑暗,包括内心的黑暗,但是太阳不属于他们,光也不属于他们。对于他们来说,太阳光是一种恩赐。当太阳从东方泛白的天际线下喷涌而出的时候,他们开始走向土地。在麦田或者在玉米地,在棉田或者是在红薯地,从他们身上流下的汗水,混合着太阳的光与热,催促着植物成长。

他们将田间的荒草连根拔起,扔到身后。这些只是习惯黑暗的根须,习惯了向下运动的根须,习惯了寻找水分与养料的根须。它们第一次面对太阳,面对光与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没过多久,这些荒草被晒干,然后死去。等到牛耕之时,荒草会变成土壤。幸运的是,根须干枯了,身体死亡了,但是它们微弱的种子被包裹在囊袋中。第二年,它们又会重新生长出来,重新面对太阳,重新面对死亡。

所有的种子都是不惧怕死亡的。

太阳不仅给予了凤凰岭光与热,同时给予了时间。通过长久地对于太阳与四季的观察,他们掌握了时间。这样准确地判断时间的能力通过血液一代代得到了巩固,最后成为了直觉的一部分。即使遇到阴雨天或是暴风雪,他们都可以感觉到时间随着心脏一起跃动。

太阳成为了一种秩序。

夜是一块黑布,盖住了土地、房子、畜群以及所有的光。他们被黑夜裹之时便可嗅到太阳残余在编席上面的味道,可以触到太阳遗留在棉被上面的温度,甚至可以听到太阳的声音。太阳的声音总是与幻觉和梦境缔结在一起。在黑夜,他们的身体沉寂下来,他们的灵魂也停滞下来。这个时候,他们距离太阳最近。

他们很早就懂得了黑夜也是白昼的一部分,更是太阳的一部分。他们的双眼像适应白昼那样地适应黑夜。黑夜如同摇篮,夜风如同歌谣,沉睡的人如同婴孩。

凤凰岭是有光的。他们无法占有光,但是他们却拥有光。

他们默默地生活在这里,默默地与自然融为一体。

2

这是莲花生平遇到的最大的一场雪。她坐在火炕上,望着窗外,雪已染白了整个世界。窗外的梧桐树长满白色的花朵,团团簇拥,或大或小,吐露出雪花的芬芳。雪掉落在雪地里,像种子掉落在泥土中一样。有几只扁嘴乌鸦在对面的房顶上争抢食物,黑的羽毛被雪映照得更黑,仄仄发光。莲花看到梧桐树旁的乌鸦,想到了母亲。母亲以前在院子里也种植过一棵梧桐树,那颗梧桐树是莲花与妹妹在山坡上共同发现的。刚发现的时候梧桐树和她们两个几乎一样高,但没过多久,梧桐树便以更快的速度接近天空。“只有高大的梧桐才能引来凤凰。”母亲以前经常对她们这样说。母亲在描述凤凰的时候,眼神中总是带着无以名状的光芒。“凤凰是在火中重生的鸟,是不死的鸟,是火鸟,是最美的鸟,”母亲说,“是所有的鸟,是从不显现的鸟。”这是母亲所说过的最复杂的一句话,莲花至今也无法想象凤凰的真实神态,但却始终记得母亲眼神中的光芒,特别是在母亲死后。她死的时候,莲花的肚中还怀着大女儿安河。母亲是自杀的,她在那颗梧桐树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莲花给母亲洗了最后一次澡,但却洗不掉母亲脖子上紫红色的伤痕。这道伤痕像是她给自己挑选的项链。死亡的项链,残缺的项链。母亲活着的时候从未戴过项链。大女儿安河是在春天出生的,那时候梧桐刚抽出嫩芽,暖风也吹醒了埋藏已久的种子。休养了六十三天后她才恢复正常的生活,她也初次体会到了作为母亲的感受。二女儿安江是在夏天出生的,那时候梧桐枝繁叶茂,为凤凰岭挡住了炎炎烈日。安江出生的前一天,莲花还坐在水盆旁清洗衣物。安江生来好动,刚学会爬便从炕上滚落到地上,刚学会走路便一屁股坐到热水盆中。“这个孩子长大以后肯定很疯野,没人能管住她,也不知道以后能找怎样一个对象,”莲花的婆婆春蛾说,“反正我是等不到她结婚的那天了。”三女儿安溪是在秋雨延绵之时降生的,那是一场连续下了五十六天的连绵雨。凤凰岭因雨天而变得皱巴巴的,梧桐树叶也被冲刷到村子的壕沟中,厚厚的一层。经历了雨水的浸泡与冰霜的击打,梧桐树叶褪去棱角,最终变成泥土的一部分。莲花一直觉得安溪阴郁敏感的性格与她出生的天气有着直接的关系。在生完三个女儿之后,她在家中感到越来越大的重负:他们期待是男孩,而她一次次让他们失望。

“她的肚子只能产女孩,这就是上天对我们家的嘲弄。”她的公公安东明说道。

“我当初宁愿不结婚,也不愿意要这个女人,只会吃不会生。”她的丈夫安宇舜说道。

他们给莲花找来很多中药偏方。自从生下安溪之后,莲花几乎每一天都在药草味中度过。她的肚子很快又鼓胀起来,春蛾专门找来算卦人给莲花观相把脉,“这次肯定是男孩,不是的话你们就拆掉我的铺子。”算卦人拿了钱之后便信誓旦旦地离开了。全家死气沉沉的气氛被些许期待所点亮,莲花甚至看到每个人眼中热忱的光芒。她已经有五个月没有做任何活计了,每一天都在等待,在等待中变得焦灼。等待所带来的是希望,希望所带来的是绝望。她能感到孩子在自己的肚中不断地生长,而压在心中的石头也不断地生长。她的第四个孩子将会出生在冬季最冷的日子,在那时凤凰岭会被冰雪冻结,而梧桐树枯哑的树枝会在阴沉的天空中摇摆。

“或许这也是一种命数,四个孩子在四个不同的季节出生。”莲花对春蛾说。

进入到冬季后,莲花每天都困在房间中,也困在自己漫长的等待中。陪伴在身边的还有三个女儿,她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体会着周围的世界。

“那么,弟弟的名字叫做什么?”安河抚摸着她的肚子问道。

“安海。无论是弟弟或者妹妹,都叫做安海。”莲花回答。

这是莲花生平遇到的最大的一场雪。炕下的火在熊熊燃烧,窗外的雪在纷纷掉落。她是在给安河讲凤凰岭传说故事的时候突然感到无法遏制的剧痛,撕裂身体的剧痛。她停止说话,双手支撑着身体,仰着头等待疼痛的消退。但是这次疼痛却迟迟不肯离去,疼痛遍布全身内外,她意识到自己即将会迎来新的生命。安河见此状,便跑了出去。没过多久,春蛾与安宇舜先后来到房间。安宇舜的头上顶着雪帽,脸上挂着期待。外面的雪越来越急促了,莲花甚至听到雪中的风哨声,她不知道这是来自于现实还是幻觉。安宇舜很快便找来接生婆,莲花的三个女儿都是她接生的,他们信任她。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终于要伴着强烈的疼痛而来。她握着春蛾的手,就像前三次一样,她从另外一个母亲手中获得力量。春蛾掌心中的汗珠温暖着她。她看着她的眼睛。她甚至能感受到窗外人焦灼的眼睛。她在潜意识中听到了水声、雪声、剪刀声和心跳声。她甚至没有感受到预期的痛苦,孩子便降生了。孩子的哭声撕碎了长久的死寂,其他人循着声音再次闯进房间。

“女儿,这次是个女儿。”接生婆高喊了两声。她绞断脐带,将孩子递给了春蛾。春蛾用早已准备好的棉褥包裹好孩子。接生婆收拾完毕,拿过钱后便离开了。安宇舜走到春蛾身旁,他把孩子的棉褥打开,仔细辨认后,脸上出现阴森绝望的表情。

“女孩,这次又是女孩。”安宇舜指着莲花呵斥道。莲花转过头,她想看一看女儿的面容,但是春蛾并没有把孩子递给她。

“这次完了。这个孩子居然是兔唇,你看她多丑。”安东明说完后便一直指着孩子的脸。孩子不停地哭着,春蛾把孩子抱到莲花的身边。孩子的上嘴唇是分开的,初啼的泪水流进嘴里。莲花没有犹豫便立即给女儿喂奶。她轻声地喊着孩子的名字:“安海—安海—安海—”

孩子不再哭泣,而是不停地吸允奶水。

房间里面一片静默。

“这个孩子我们坚决不能要!”安宇舜说。

“对。她会是家里的累赘,以后长大也没有人会要她的。”安东明说。

“她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安宇舜说。

“即便我们把她养大,她也会痛恨自己的样子,痛恨活在这个世界上。”安东明说。

“再说这个家的负担已经很重了,如果再养她,这个家会完蛋的。”安宇舜说。

“那该怎么办?”

“我们应该按照凤凰岭的传统办法去做。”

“什么办法?”

“埋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

安宇舜走到莲花的身旁,他从她怀中夺走了还在吃奶的孩子。孩子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她在他怀中嘶声力竭地哭泣。孩子凝视她的眼神。莲花想要抓住女儿,但却没有丝毫力气。奶水顺着她的身体流到床单上,开出乳白色的花朵。莲花呼喊着安海的名字,孩子以哭声作为应答。安宇舜抱着孩子走了出去,门外的寒风透进来,孩子的哭声越来越遥远。莲花知道有些事情是她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孩子的生或者死便是她无法抗衡的。她没有抗衡也无法抗衡。她躺在被子里,望着窗外无止境的白雪。安海的声音从雪地里传进来,充满生命力。莲花虽然与女儿仅仅隔了一面墙,但这面墙却是生与死的界线。春蛾用手帕准备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但是莲花却推开了她。莲花躺在被子里面,她听到了安海最后的声音,那是她的呼唤、绝唱,更像是祈祷。死亡的祈祷。突然她感到一股寒流,安河从门外走了进来。

“妈妈,为什么要把妹妹放到外面?外面下着雪,她身上盖了一层雪。”安河说。

雪是孩子的棉被,孩子的奶水,孩子的匕首,孩子的裹尸布。

莲花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妈妈,爷爷和爸爸在树下面挖坑干什么?”

莲花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她紧紧地拉着安河,不让她再离开房间半步。莲花听到铁锨的挖土声,听到了安海衰微的哭声,听到了火的声音,听到了雪的声音。莲花的身体被火所包围,而内心却在火中结出寒冰。

“给,这是褥子。”

过了很久,她听到了安宇舜的声音。她的手触摸到了棉褥子,中间一片还有些许温度。孩子的温度被雪与棉褥全部掠夺。

莲花的身体很快从死寂中苏醒过来,她又投身到生活不断重复的漩涡之中。每当看到那颗勃勃生机的梧桐,她便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她每天中午都会给梧桐浇半桶水,每天下午都会站在树下沉默片刻,有时候甚至会对着梧桐说话。她把梧桐树叫做安海,这个名字只有她一个人在黑暗之中使用。新生即死亡。她也是结束女儿生命的同谋,她本应该抓住女儿的手,但是那一刹那她妥协了,向自己的命运妥协,向女儿未知的命运的妥协。她总是告诉自己与其让女儿没有尊严地活着还不如早早地面对死亡。所有的人都会面临死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死亡是所有人唯一的终点。残缺的女儿在出生之时便迎接死亡,这或许是她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最好方式。莲花用这样的理由搪塞自己,但是她却被自己的虚伪软弱所折磨。每到夜深人静之时,莲花便会听到梧桐树摇摆树叶的声音,那便是孩子的哭啼声。她确定这些声音并不来自于幻觉,而是事实。除了莲花以外,没有任何人听到这样的声音。从那时开始,莲花便经常做一个梦:她跑到河边寻找失散的女儿,河边有很多的孩子,他们在那里用沙土修建城堡。除了一个女孩身着黑衣以外,其他的孩子都穿着洁白的衣服。她呼喊女儿的名字,但是没有人理会她,因为她的声音在空气中凝结成灰。

“你再也不会生孩子,你的身体已经没有这个条件了。”土医生对莲花说。

莲花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她曾经还幻想过通过孩子获得在家中的位置,这样的幻想终成为梦幻泡影。有一天,她看到安河和安江在院子里面玩泥巴,太阳顶在空中,而梧桐树影洒落在孩子们的孱弱的身体上。

“你们在干什么呢?”莲花问道。

“我们知道妈妈想要一个弟弟,我们帮妈妈捏个孩子。”安河说道。

莲花抱着安河,任凭泪水从眼睛中滚落下来。

令莲花没有想到的是,她又怀上了孩子。但是这一次没有人表示出任何期待,他们已经对她失去了信心。她没有。每一次的生育对于她来说都是一场新生。孩子的新生,她的新生。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是另外一个自己。她在每一个孩子身上都能感到自己的存在,尽管他们也是如此的不同。春天,在她仰望刚吐出嫩芽的梧桐时,便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在春蛾的搀扶下,她躺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又是同一个接生婆,同样的程序,同样的等待,同样的痛苦。只是这一次接生婆说了不一样的话:“好了,这次是男孩。”

莲花没有所谓的快乐。她已经筋疲力尽了,躺在被褥里听着儿子的啼哭声。安宇舜抱起春蛾在原地转了三圈,春蛾的眼角湿润了。儿子疯狂地吃着奶水,莲花凝视着他,不说一句话。

“应该赶紧给孩子起个名字。”春蛾说。

“我早都想好了。”莲花说。

“叫什么?”春蛾问。

“安海。他的名字叫做安海。”莲花说。

3

月亮涌动在黑夜之中。天空如同一面巨镜,人间万物都映照在镜面上,只是没有人能看见自己。镰刀在次次磨砺中变得愈加锋利,月亮在刀刃上映出自己,麦秆在刀刃下落下头颅。一般的时日,凤凰岭的人们都会在此时沉入梦境,收割的季节却是一个例外。他们选择在月亮最为硕大的一天一同收割,这样便可以将白天未完成的活计继续干完。在白天,太阳炙烤土地上的一切,麦子耷拉下自己的头脑,散发出面粉的味道;到了夜晚,被摞成堆的麦子与土地成为了一种颜色,就像隆起的土堆。而依旧站立在土地之上的麦子却恢复了生机,昂起了身子,准备迎接自己的死亡与人类的丰收。

凤凰岭的这块坡地上塞满了声音:麦子倒下的声音、村民呐喊的声音、脚步挪动的声音、车轮碾碎土块的声音。所有的声音一波连着一波,此强彼弱,此高彼低。周围有几个女人唱起了丰收之歌,歌声点燃了清凉的空气,没多久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唱起同样的歌。这些各异的声音连缀起来仿佛是对远古的一种呼唤,是对祖先们的一种应答。他们用着同样的方式继承着祖先的歌谣、镰刀与希冀。他们与祖先们在同样的月亮下面相遇。

所有的麦子倒下了,月亮升高了。土地褪去重负,露出自己赤裸的身体。一堆堆的麦子被放到了车子里面,一批批的村民跟着车子遁入到远处的黑暗。所有的麦子都离开了土地。

“你们看那边!”一个粗犷的声音喊道。

有一大团黑烟从东方升起,黑烟向所有的方向移动,如同恶魔一般捕获自己的食物。黑烟穿着红色的裙摆:火焰。火焰焚烧着牢牢扎在土壤中的麦根与荒草。荒草在火中撕裂挣扎、死亡重生。每年毁灭性的大火中,荒草失去了生命,而种子适应了火就像适应了土壤一样,在来年的春风中重获生命。

大火烧不掉的是永久的荒芜。

莲花抱着安海走到门外。她看到了外面的黑烟,月亮被黑烟蒙上了纱布。安海盯着她看,嘴里发出呶呶的声响,双脚在她的怀里交替蹬着。他又饿了。莲花解开衣服,他安静下来。奶水是母子之间最深的秘密与爱恋。他很快便睡着了,莲花把他抱进屋子。屋子黑暗。她拉开窗帘,月光盈满了屋子。月光下的一切变得柔和:墙角处盛开的金盏花、桌子上装满碎布的篮子,篮子旁搁着安东明新制的玩具鼓。莲花将沉睡的孩子推入他的梦境之后,她便去了另外的一个房间。女儿们睡着了,安河睡在中间,嘴中说着梦话。给她们盖好毛毯之后她便走出房间,月光如同溪流一样倾泻在梧桐树上。她在院子里面碰到了春蛾。

“孩子们都睡了吗?”春蛾问道。

“睡了。他们还没回来吗?”

“快了,我看路上有很多的人。”

“孩子百日宴也快到了。”

“你放心,东西都准备好了,客人也都请了。”

她们走出了门外,路上满是熙熙攘攘的声音。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他们。安宇舜在前面拉着车子,安东明在后面推着车子,车子发出呢喃的闷响,像是怀着孩子的女人的脚步声。路上坑坑洼洼,车子在路上颠簸前行,月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在月光中整条路是便是条河流,车子是逆水前行的舟船,而男人们则是船夫。莲花把洗脸水放到院子之中,春蛾把饭桌搬到了月光之下。桌子上放着中午剩下的麦饭和两杯茶水。安东明双手平衡好架子车,安宇舜用三齿叉把最后一车麦子搬运下来。空气中是胀满的麦子熟味。

“今年的麦子肯定够吃了。”安东明说。

自从安海出生之后,她的身体变得圆硕起来,走路也没有了眩晕感。孩子是她的力量之源。有时候安海会咬着她的乳头不放,她会感到体内液体的流动。即使是疼痛,她也不会把他的嘴挪开。她是一条河流。她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家中死去的那颗柳树。多年前的春天,老柳树没有再发芽,她再也不能给自己与伙伴编织柳条花冠。她带着疑惑找到了母亲。

“妈妈,这这棵树怎么死了?”莲花问。

“她太老了,老了就要死。”

“为什么?”

“树根先死的,死了之后就没有了水。”

“没有水,人也会死吗?”

“是的。没有水,就没有希望。”

父亲砍掉了那棵柳树,用铁锯将柳树分成段,最后将柳树一根根地扔进火海。那是她对死亡的第一次恐惧,她能听见柳树在火中死亡的声音,最后死亡变成了朵朵幻灭的火花。她不停地喝水,直到身体胀满。在雨季,她会伸出舌头,雨水会流进她的身体,雨水有股天空的味道。在清晨,她会和妹妹一起收集露水。不同花草上面的露水有着不同的味道:狗尾草是青涩味,洋姜花是土味,牵牛花是苦味,而曼陀罗是花蜜味。在冬季,吃冰更是一种乐趣,她吸掉冰块中的水分。冰块像长满花纹的玻璃,透过这块玻璃,天空也出现了裂痕。她拿起冰块迎着太阳,在冰块中她看到了不一样的太阳。她拿着冰块迎着这个世界,看到的也是不一样的世界。她的右手虽然结出冻疮,双手像红萝卜一样透明僵冷,冰却在僵冷的手中慢慢融化。冰水沿着手指与手纹线流到她破旧的棉袄里面,她却感觉不到一丁点的寒冷。所有的冰都融化成了水,而太阳也开始融化这个冰冻的世界。

安海哭了起来。莲花摇起手边的玩具鼓,两边的木坠子依次敲打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音。莲花随着节奏哼唱自编的摇篮曲。安海的眼睛注视着这个玩具鼓,他也安静下来。安溪哭着跑进来,泪珠从眼睛中滚落下来,她拉着莲花的裤脚。

“我也要玩秋千。”她说。

莲花将玩具鼓塞到衣袋里,右手抱着安海,左手拉着安溪走出房门。春蛾和安东明用三齿叉把小麦摊开,安宇舜推着石碾走了过来。安溪躲到了莲花的后面,停止了哭泣。过去的很多年,这些活计都是莲花和春蛾来做,而安宇舜要么是出去喝酒要么是在家里睡觉。

“要不我来做吧。”莲花说。

“不用,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把儿子养好。”安宇舜说。

有了儿子他或许会变好吧,莲花这样想,然后亲吻了安海的额头。安溪拉着莲花走到了门外。秋千上传来安江的喊声,安河将她推向高处。她直挺着双腿,双手紧紧地抓住麻绳。莲花带着安溪走了过去。梧桐上面磨出了印痕,树皮剥落,绿色的树液凝结成疤痕。麻绳紧紧地勒住疤痕,好像是断了的树枝。看见她们后,安河便停止下来,秋千渐渐地回落,慢慢地停止了摇摆。

“让你妹妹也玩一会儿吧。”

“她太小了,抓不紧绳子。”

“那你抱着她。”

安河点了点头,安溪丢开她的手,跑到秋千旁边。安河坐在秋千上面,安溪坐在她的腿上,紧紧地搂住安河的腰,安江在后面推着她们。绳子咯咛作响,几片枯黄的树叶落了下来。有一片落在了莲花的头上,莲花取下来,叶子里的脉络是如此的清晰。她拿着树叶去逗安海,安海却哭了起来。她把树叶握在左手,树叶在手心中发出碾碎的声音。她打开左手,这些碎片随风飘落一地。她回过头,三姐妹正在桐树旁边轮流地做着游戏。

安宇舜用石碾在这些熟透的麦秆上面拉着,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拉着。这些麦秆也服帖地躺在地面上,在阳光下它们变得金光灿烂。莲花听见了麦粒从麦穗中蹦跳出来的声音。没有了麦粒的麦穗变得轻盈起来,这些麦穗就会变成火,终究会变成灰。春蛾拿着三齿叉把已经脱粒完的麦秆挑到墙角。安东明在一旁抽着旱烟,烟雾在他的眼前缓缓升起。莲花走进屋子,安海已经睡着了。她把安海放到了炕上,用棉毯盖住,把玩具鼓放在他的身边。她从厨房找来砖茶,撕了一小块放进水壶,倒上热水后,一股浓淡相宜的味道扑鼻而来。她又听到了安溪的哭喊声。她把沏好的茶放到了桌子上,走出了房门。

安溪坐在地上,蹬着脚哭着。安江在一旁安慰她。

秋千停住了。

“别哭了!”安宇舜喊道。

所有的人都杵在那里。安溪被怒吼声音所镇住,没过多久,声音消散在空中。她又大哭起来,这次更是嘶声力竭,边哭边抹鼻涕,双脚在地上蹬出两个浅滩。听到安宇舜的怒吼,没有人再敢抱起这个孩子。莲花突然想到了那个目光,那个仇恨的目光。她刚产下安溪,安宇舜激动地跑进房间,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安溪,但是脸上露出厌恶甚至仇恨的目光,他没有说一句话便离开了房间。此刻安宇舜的眼神与那时候如出一辙。他放下了石碾,向秋千走过去。

“自己起来。”安宇舜喊道。

安溪站了起来,双膝蹭破了皮,她用手抹掉自己涌出的泪水。安河站在一旁浑身哆嗦。

“她自己从秋千上掉下来的。”安河说。

他走上前,用脚准备去踢安河,安河却顺势倒在地上。安江躲到莲花身旁,拉着她的手。

“你们两个过去,把那麦秆抱成一堆。”安宇舜说。

春蛾端着一盆水走了过来,手上攥着一块白布。她先用清水洗净安溪的伤口,伤口上的花瓣落到水中,舒展开来。莲花把炭灰撒到伤口上。安溪一声哭叫,红色的血珠凝注了黑色的炭灰,炭灰像是长在腿上的两颗黑痣。麦子已经全部脱粒了。春蛾每抱一把麦秆就先要将其在地上甩一下,把上面的麦粒抖落下来,安河与安江也学着去做。墙角的麦秆堆越来越高。安河开始用扫帚把洒在一旁的麦粒归集在一起。春蛾跪在地上,抠出镶在土中的麦粒,一粒粒地放到自己的掌心。

4

明天就是百日宴了,莲花把安海交给三姐妹去照管。她走进厨房,春蛾一边揉着面,一边把生面粉洒在案板上,面粉在她的手中融合成一体。安东明一边拉着风箱,一边给锅灶下面添玉米芯和棉花秆。忽明忽暗的火光让这个灰扑扑的厨房显得忽大忽小。莲花走过去给春蛾帮忙,春蛾却挡住了她。

“你现在最主要的就是照看好孩子。”春蛾说。

“他已经睡了,安河在旁边看着。”

“今天要把这么多的面全部做完。”

“这么多?”

“今年收成不错。这是刚碾好的面,明天要好好过一下,咱家也好久都没有过什么事了,上一次还是你们结婚的时候。”

莲花揉着面,想到自己在十三岁的时候,母亲郑重地将她领进厨房,教她如何去撒面粉,如何去揉面,如何去蒸馒头。看起来稀松平常的事情做起来却是费时费力。她手接触到面粉的时候便会想起母亲。她吃了自己所做的馒头,感觉到的快乐多于苦涩。“你长大了。长大了,就要做一辈子的馒头。”母亲说。

安东明从锅灶下面取出一根燃烧的柴火,然后点燃了嘴中的旱烟。春蛾在擀成圆饼状的面团上抹一些生油,然后放到石头子中间,接着用另外一些石头子铺盖在上面。过上片刻,石头饼从锅里取出来之后,莲花便用筷子夹走镶嵌在其中的石子,炙热的石子纷纷落进锅里面。面团越来越少,石头饼也越来越高。空气中充满着旱烟,熟面团与石头的味道。在此期间,安海哭过了一次,莲花喂完奶后又回到厨房来帮忙。安宇舜这时候走进了厨房。

“所有的亲戚朋友都通知了。”他说。

屠夫石柱来了。他背上扛着猪肉,右手用铁钩子吊着猪头,左手在后面扶着猪腿。他把猪肉挂到墙面的钉子上,接着便从水瓮中舀出凉水,一饮而尽。他已经秃顶,背上沾满血迹。石柱是村里唯一的屠夫,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屠刀与技艺,他父亲继承了他祖父的屠刀与技艺。那把屠刀已有五十多年的历史,刀柄更换了无数,但是刀刃在结束了无数头猪的性命之后却变得越加锋利。有人说这把屠刀给他带来了财富,有人说他用猪血来清洗保养他的屠刀。屠夫喝完水后,在案板上拿了一块石头饼嚼起来,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是水沟中捕猎的青蛙。他吃完后便要离开,春蛾将两块石头饼塞进他的口袋。

“明天记得来!”春蛾喊道。

贾筑右手提着木桶走进了厨房。刚一进屋,莲花便闻到高粱酒的味道。他把木桶放到橱柜旁,莲花走过去打开木盖子,酒气扑面而来,这种味道她太熟悉了。每一年高粱成熟之后,他会收集村里人种的高粱,与另外两家合着酿造高粱酒。酿酒的时候他们家的大门是紧闭的,但外人可以听到高粱在水中翻滚的声音。高粱酒酿好以后,整个夏季凤凰岭都沉醉在酒气之中。安东明舀了半碗酒,先尝了一下,然后举起碗咕咚喝光。春蛾把两块石头饼塞到贾筑的口袋。

“七眉现在怎么样了?”莲花问道。

“下个月就要生了。”

说完后贾筑便要离开。

“明天记得来!”春蛾喊道。

春蛾把锅中的水全部舀出来,等下面的火把锅烘干时,春蛾给锅里倒了半锅油。安东明把旱烟放到了锅台上,重新引燃锅灶下面的火。锅中油发出滋滋地响声,还未烘干的水滴在油里面炸开了花。春蛾把生姜片与葱丝放进油锅中,紧接着又把切好的猪肉遁入其中。油烟熏黑了上方的窗户,也从未有人打开过这个窗户。

黄霓一进到厨房便放下了手中的袋子,然后拉起莲花的手。

“这是送给你们家的花生。”

“陆扬呢?”

“他现在正睡觉,他婆在旁边看着。安海呢?”

“他大姐在照看。”

“家里有姐姐真好,孩子多了便有了个照应。”

“他有消息吗?”

“没有。”

“没给家里带一点消息吗?”

“我就当他死了,陆扬没有爸爸也好。”

“他会回来的。”

“我都适应了,我们全家人都适应了。”

“那他妈呢?”

“他妈天天抹眼泪,有了陆扬以后就好多了。”

“他会回来的。”

“前段时间还是会经常梦到陆天亮。有一次他说到年底的时候会回来,他还会给陆扬买很多玩具。有一次梦到他掐着我的脖子,让我都喘不过气来。最近又梦过一次,我梦见自己淹到水里了,我使劲喊着他的名字,他就在我的身边,但是我却发不出声音。反正都是千奇百怪的梦。他说要走出凤凰岭,他做到了,他是出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就是没有他的消息。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只有陆扬最可怜,还在肚子的时候就成为了孤儿。”

“他会回来的,说不定还会把你们都接出去。”

“我不会离开凤凰岭的。”

黄霓离开的时候,春蛾把半袋石头饼塞给黄霓。

“明天记得来!”春蛾喊道。

快到夜晚,所有的活计才干完。春蛾用炭灰将锅灶下的残火压灭,莲花用水洗净案板,用锅盖罩住炸好的肉菜,最后把石头饼也装进竹篮,上面盖着去年织的新麻布。角落里摆满了邻居朋友们送来的礼物:鸡蛋、红豆、花生、绿豆、南瓜饼、黄菜干、茄子干、葵花籽,醋和面酱。

安家在院子中间摆了八张桌子,邀请的亲戚邻居都来吃席。在开席之前,安东明在门口放了一个火盆,莲花抱着安海从火焰上面跨过去。女人们轮流进屋去看安海,这个人摸一下孩子的脸,那个人摇一下孩子的脚。有的人与莲花攀谈,有的人与孩子逗趣,更多的人是站在那里聆听。安海哭了起来,房子瞬间也变得安静。莲花摇起他的玩具鼓,但却没有作用。莲花以为他饿了,又准备喂奶,但安海却蹬着腿在她怀中挣扎。他的眼睛、嘴巴与鼻子挤在一起,声音撕裂整个房间。

“是不是什么东西卡住了?”有人说。

莲花轻轻地拍着安海的后背,他口中吐出了白沫,春蛾用手帕擦干他的嘴角。

“奶水吃太多了。”春蛾说。

安海的哭声渐渐地小起来,莲花拿着玩具鼓开始逗他,房间里又充满了吵杂声。刘桂珍走进来,她的怀中抱着一条小狗。这条狗从怀中探出了头。刘桂珍把狗放到地上,它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除了四只白爪子以外,他浑身都是黑漆漆的。惊恐的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人,尾巴夹在两条后腿中间,突然又瘫倒在地。它又站了起来,然后躺在莲花的鞋子上面,仿佛是在寻找温暖的慰藉。安海盯着这条狗,慢慢地止住了哭声。安海笑了起来,双手往前扑着,刘桂珍把狗抱起来,狗发出恐慌的声音,但是一动不动,泪水沾湿了黑色的眼角。

“他们看起来很有缘分。这是前两天刚生的狗,麻子让我送过来。”刘桂珍说。

“生了几条狗?”莲花问。

“四条,那几条都是黄毛,就这一条最特别。”她举起狗崽的前爪逗安海玩。

“叫什么?”周围的女人都围上来看这条狗崽。

“叫冬冬吧,我小时候家里的狗也叫这个名字。”莲花说。

“冬冬。”

“冬冬。”

春蛾在棚屋里面的农具旁放了麦秆、杂草与碎布,然后用瓦块靠着墙垒成一个方形的狗窝,这里便是冬冬永久的家。女人们吃完席散了,男人们吃完席也散了。院子里面摆满了高低不一的桌子,桌子旁也是高低不一的椅子板凳。桌子上面的饭菜已经被洗劫一空,桌子下面却洒满了饭菜。有几只母鸡在桌子底下争夺着饭菜,一条瘸狗衔着骨头奔出了家门。春蛾收拾完残局便休息去了。太阳已经落山,月亮从梧桐树中长了出来。大地戴上了银色的面纱。

莲花哄三姐妹睡着之后,便把冬冬抱进狗窝。安海趴在她的肩膀上,她一边轻拍着孩子,一边哼着童谣,月光透着窗户照了进来。瓶中金盏花早已凋落,叶子也变得枯黄。在黑暗之中,凤凰岭是静默的。偶尔可听到狗吠声和风声,有时候甚至可以听见裹在风中的二胡的声。二胡声委婉哀怨,似长叹似短嘘。这声音来自路对面的刘瞎子。关于刘瞎子的故事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在自己的妻子死后,每晚就是靠着二胡来与亡者沟通,听到这个故事的人都会因为他命途的跌宕而叹惋。而有人说,他在夜晚拉二胡是为了吸引蛇与乌鸦,这些动物会因为他的琴技而动容,最后浑身瘫软,而刘瞎子就是依靠着蛇和乌鸦的肉来过活,听到这故事的人都会他的残忍而毛骨悚然。没有人知道刘瞎子到底干了什么,因为他的家门永远都是紧锁的,而他的世界就像他的眼睛一样永远关闭。莲花喜欢二胡的声音。她听到了外面的喧闹声。透过窗户,她看见安宇舜与贾筑、高明与石柱喝酒。安宇舜与贾筑在空中比划,而高明与石柱一人拿着筷子一个人拿着勺子在桌子上面敲打。高明举起一碗酒一饮而尽,贾筑站起来,用高粱酒给高明斟满,四个人的脸都变得通红。在白月光下,空气中一股凉意。

安海眉头紧锁之时莲花便知道他此刻需要她。她把孩子抱到了炕上,自己也上了炕,她侧着身体,解开衣扣,安海便吃起了奶水。她也感到特别的困顿,二胡声也变得虚无缥缈。莲花的浑身在发热,身旁燃烧起了大火。火势越来越旺,安海就在旁边哭泣着,但是她浑身瘫软站不起来,火就要烧过来了,安海的哭声越来越响亮。她想要爬过去找水,但是火已经包围了他们,她看见墙角就有一盆水,但是她始终都走不出火海。她拼命地喊着,但是没有人听见她的喊声,她紧紧地拉着安海的手不松动。莲花从睡梦中惊醒。这是一场梦,二胡声听不到了,外面喧闹声更大了,甚至有争吵的声音。而此刻安海就在旁边沉睡,嘴里还是衔着她的乳头。直到三岁,这个孩子唯一的食物就是她的乳汁。他离开了她的子宫,却走不开她的迷宫。莲花感到很踏实,因为这样他便离不开她。她移开了安海的嘴,穿好自己的内衣,最后给自己和安海盖了一个毯子。月光洒在枯萎的金盏花上面好像是撒了一层盐。狗吠声与二胡声越来越远了。

莲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抚摸着自己,她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她闻到了一股高粱酒的味道,这种味道她太熟悉了。安宇舜已经赤身裸体地躺在了她的身边,月光落在他的坚硬如山的身体上,他一边喃喃呓语,一边用双手在莲花的身体上面移动着,手指慢慢地滑行着,好像是在寻找一处避难所。莲花起来准备把窗帘拉住,但是又被他一把拉回去。安海酣睡,脸庞如同高空的月亮。她要挣脱,却被他用左手拉住,而他的右手依旧在寻找什么。他上来了。他的嘴唇开始亲吻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仿佛是为了唤醒里面的种子。她的身体上下起伏,如同流动的河水。他把嘴唇移动到她的乳房,像孩子一样吸允,她不再挣扎了,她的身体平静下来,身体内暗潮流动。他在那片森林里面探索着。那片深不可测的森林。那片黑暗无光的森林。森林的深处有河水在流动,甚至可以听见河水流动的声音。她闭上眼睛,月光已经消失了,眼前一片黑暗。她睁开眼睛,安海已经熟睡,月光铺洒在他的脸上。孩子,我的孩子。她感到疼痛。身体被撕裂开来,就像裂开的土地。她沉默,她不发出一点点的声音,疼痛遍布全身上下。她生育自己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被一种力量分裂,她好像成为了两个人,成为了很多的人,成为了碎片,成为了雪。雪。是她小时候看的雪,那些碎片从空中坠落下来,她用手去拼接这些碎片,但是碎片都已经融化了。她融化了。她融化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她的乳房在他的手中、嘴中、欲望中。男人们都离不开乳房。乳房。乳房是母亲的爱。乳房是妻子的爱。乳房就是给予的爱。乳房是所有的爱。森林深处的河水依旧流动,流向大海,在流入海洋的时候会听到水撞击的声音。她好像是漂浮在水中的孩子,随波逐流,河流要把她带到更远的地方。这个地方始终是没有终点的。这个地方就是你成为母亲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你成为女人的地方。他让她坐在他的身体的上面。她摇晃着身体,却始终找不到平衡点。她像是迷失在森林的人,始终找不到方向。又一股暗流在她的身体里面涌动,暗流在她的身体里面毁灭着一切。她想到了自己曾经把一壶沸腾的水浇到一大块冰上,冰发出滋滋响声,她拿着冰块放到了自己的嘴里,外面寒风让她的手指变得僵硬。她需要沉默。最沉重的痛苦是无法喊出来了。安海还在睡觉,她不能让他看到被撕碎的母亲。她保持了太多的沉默。她和他订婚的第三天,他去帮她家去割麦子。她家有很大一片麦子,在那一大片成熟的麦子地里面,附近的人像往日一样唱着丰收之歌,太阳把所有的麦子都染成了金黄色。他一边唱着歌,一边割着麦子。她的父亲在麦地的另外一端,他们两个是在这一端,仿佛是在河流的此岸与彼岸。麦子一颗颗地倒下了,他们没有话,他踏着麦浪向她走去,拉住她的手。她本能地向后面躲,后面除了麦子空无一物。他放下了镰刀,把她的镰刀也扔到地上。他把她拉到自己的怀中,抱着她一同倒在地面,无声无息。他抚摸她。他解开她的衣服。她没有挣扎更没有哭喊。她无力抗拒他们共同的情欲。她闭着眼睛,太阳光让她睁不开眼睛。她打开了自己身体,迎接他的到来。麦子中间吹来的风声与男人沉闷的低语声一同灌入她的脑海。她也能听到自己身体的声音。麦子熟了。麦子一颗颗地倒下了。麦粒会留到土地里,会重新长出麦穗。麦穗。摇晃的麦穗。成熟的麦穗。麦穗低下头,麦子会重新破土而出的。她闻到了麦子的香味。河流退下去了,风停止了,森林也不再摇晃了,他也沉睡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白月光让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安海与安宇舜在她的两旁沉睡,他们两个人有着同样的神情。安海是他的幼年,他是安海中年。时间在此刻倒转。过去与将来在此刻汇合。白月光让她的乳房更加丰润。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就是要围绕在这两个男人的身旁,她别无选择,她也无力抉择。她穿好衣服,从瓶子里拿出了那束金盏菊。走出门外,她把死去的金盏菊扔到了土堆之上。

月亮此刻如同大地的一颗明灯。

5

莲花蹲在玉米堆中间,将没有成熟的玉米挑拣出来。安江坐在她的身旁,将储藏在玉米芯中的青虫拉出来。她把青虫装到一个破旧的罐子里面。玉米堆旁有四只母鸡在转悠,它们趁着人不注意的时候就会啄玉米粒。春蛾在身旁放了一根竹竿,一边剥着玉米,一边用竹竿赶走偷食的母鸡。安河坐在玉米堆旁,摇着安海,自己却瞌睡起来。安溪抚弄着冬冬,冬冬在她的怀中发出呜呜的求救声,眼睛中满是恐惧。

大门打开了。黄霓抱着陆扬走了进来,陆扬在她的怀中挣扎。

“你们怎么还坐在家中,还不出去看看?”黄霓说。

“外面怎么了?”春蛾问。

“老村长今天早晨死了。”

“他不是早都死了吗?”

“没有,他只是近二十年没有出过门。”

“我记得小时候对他还有些印象,现在都忘记长成什么样子了。”

“我不记得了,我也是刚刚听别人这么说的。”

“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春蛾说。

“你对他的印象很深?”

“对啊,他可是一个真汉子。大概是四十年前,不是,大概是五十年前,我也忘了,反正当时我也是只有十几岁。当时凤凰岭比现在还要封闭,基本上就看不到外面的太阳。以前的人也比较本分,吃了睡,睡了吃,没有什么可以干的。到了晚上也就是睡觉,外面的人也基本上没有来过,这里的人也基本上不出去。那条土路基本上没有人用,现在还经常见刘麻子经常出去带些烟草之类的东西回来,也有人经常去镇上赶集。那个时候人基本上就不出去,自己种自己吃,自己织自己穿,基本上也不需要什么东西。不过那个时候人都过得很快活,各家各户都有田,每年都有吃的,虽然剩的不多,但是总归还是有吃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很简单。对了,说的远了,有一天也是刚好正在剥玉米便听到了外面大哭大喊声,你们知道怎么了,土匪来了,大概有十几个吧,翻过了凤凰山,跑到凤凰岭抢东西来了。他们当时手上都拿着刀。有一个人,好像是头头,脸上还有一道伤疤,看起来很凶,很多家都把门关上了,但是哪里能挡得住啊,凤凰岭哪里经过这样的世面。一个个都吓得不吭一句,他们闯进屋里把稍微值钱的东西抢出来。女人们想挡住他们,但是哪里能行啊。这些人一脚就把这些女人蹬在地上了,女人和孩子都哭了起来,男人们也没有一个人敢靠前。如果这些东西全部都抢完了,这日子也过不下去了。这时候,老村长站出来了,不,他的名字叫做武军。武军以前在外面做过生意,见过世面,他站出来挡住前面的土匪头,周围的人也都围上来,他让这些人把东西全都放下,他先说这些东西是村里人的命根子之类的话,这些土匪哪里听得进去啊。武军看到这样也没有办法,就大声地喊着,让自己的媳妇把刀拿出来。当时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土匪也摸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拿着刀走到土匪跟前的一个树桩上,土匪头也慌乱了,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武军把自己的左手放到木桩上面,挥起了刀,一下子剁了下去,他惨叫了一声,他的两只手指就这样没了,两只手指在地上还动着,周围的女人和孩子都吓哭了。他抱着自己的手,没有哭叫,只是看到脸上有豆大的水。这一招真的很管用,在场所有的人都被震撼住了。土匪头下令放下了所有的东西,拍了拍武军的肩膀,然后就走了,武军就倒下去了。现在想起当时那个场景都浑身打颤。”

莲花和黄霓听得很仔细,在她说道剁掉指头的时候,两个人一同惊叫起来。

“现在全村人都要去那里,我们也都去吧。”黄霓说。

莲花让安河照看好自己的妹妹,她抱着安海和春蛾一起出去了。

老村长的家是位于凤凰岭的最西边,路上有很多人都朝着同样的方向而去,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很久也没有露面的老村长。

“武军的左手也就永远失去了两只手指,但是他取得了大家对他的信任和尊重。后来所有的人都觉得村里应该有个村长之类的,要是有什么事情的话,还可以帮大家做出选择,大家都一致认为武军是最合适的人。当时凤凰岭太封闭了,几乎没有人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但是凤凰岭还是需要一个村长,大家都同意让武军来当这个村长。当他得知了这个消息,开始还不同意,他觉得这样做的话凤凰岭和外面的世界没有差别了。他年轻的时候在外面呆过很长的时间,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觉得凤凰岭这样的生活模式是很好的,各家管各家,没有争夺,什么事情村民们共同想办法,各家各户都差不多。他越是这样推让,大家反而更加强烈地想让他当上这个村长,在我记忆里凤凰岭有了第一任村长。”

“他当上村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外面带来了很多新鲜的东西。像这个茄子和西红柿,以前就没有什么蔬菜之类的,以前吃的菜要么是土豆要么就是白菜要么就是萝卜,一年到头就这几样菜。冬天就是靠着咸菜来过活的。有些蔬菜在当时是根本没有吃过的,也带回来了一些枣树,到了夏天就打枣吃。当时村上的那条土路非常难走。他和刘双喜一起去,刘双喜就是刘麻子的爸,当时还挺利索的,他们从外面带回了很多新鲜的东西。”

“慢慢地村上的有些男人也就跟着他一起出去了,有的人回来说外面的世界真大,比想象中的大的多,在镇子上可以买到很多买不到的东西,还有的人说外面的世界太乱了,经常可以听见杀人放火的事情,有些人也会把自己纺的粗布,自己酿的醋拿到镇上去卖,不过这样的事情不多,村长很不喜欢外面的世界,他一直觉得封闭的凤凰岭才是接近完美的世界。”

“对了,小学就是村长指挥大家一起修的,村里所有念过书的都是在那里出来的。刚开始大家还不是乐意,都不知道读书到底有什么用处,到了最后大家才认识到没有知识也是不行的,现在学校的那个校长也是在这个小学毕业的。大多数人小学毕业就不念书了,还有一部分孩子去镇上的学校去读中学,甚至有个别人还去了大城市读书。校长的儿子苏秦就在大城市读过书,他如今也在小学教书,他估计是村里知识水平最高的人。”

“老村长还真是做了不少事啊。”

“咱村里的那口老井你们应该知道吧,那可是他先从外面学习来的经验,然后带着大家一起挖的,光挖那口井就挖了很长的时间,以前吧,凤凰岭主要依靠这雨水过活,你们也知道河里的水也不能喝,太苦了,所以就只能靠着雨水,一到下雨的时间,各家各户就把盆盆罐罐全都拿出来。他和村里的男人们打好了井之后,村民们再也不用靠天喝水了。”

“那他现在都有八十多岁了吧?”

“九十多了,他活的太久了,这反而不好。”

“为什么?”

“这里的人平均也只能活上六十多岁,人一到七十就到了该死的年龄。要不会给儿女带来很大的负担。粮食又是这么紧张,多一张人就多了一张嘴。上面的人不死,下面的人怎么活啊。这个村长都九十多岁了,他的儿女们早都死了,现在是孙子在照看他,多大的负担啊。

“他不是给凤凰岭做了很多好事吗?”

“这是另外一码事,人到一定年龄了就要死。如果不死的话就是一种罪孽。现在估计只有我这样年龄的人才记得当时的他了,我对他的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有一天他和刘双喜拖着一口钟回来了。”

“一口钟?是挂在就是那颗大榕树下面的那口钟吗?”

“是的,就是那口钟。那口钟也有三十年的历史了。”

“很久都没有听到那口钟的声音了。”

“他那一天把那口钟搬回来以后,村民们都围了过来。有的建议把钟挂在房梁上,有的建议放在桐树上,最后还是选在了那棵老榕树。没有人知道这颗榕树到底有多大的年龄了。把那口钟固定在榕树上以后,村长又让在榕树下面建了一个站台,整整干了半个月,最终才把站台也修好。从那以后,有了什么样的大事,老村长便会敲响那口钟,那口钟的声音非常大,全村各个角落都可以听见钟声。”

“好像那个时候每当丰收老村长也会敲响那口钟,所有的村民都会聚到一起来庆祝。”

“对啊!”

“那个时候谁家要是添了一口人,老村长也会让钟响起来,让全村的人知道这样的消息。”

“对啊!”

“还有要是有老人过世了,好像也会拉响这口钟,然后亲戚朋友也来送行。”

“对啊!”

“好久都没有听过这口钟声了。”

“对啊!”

“我还记得好像是二十年前吧,有一次他拉了那口钟,全村人都集中在一起。他老了,走起路来也迟缓了很多。他告诉大家自己以后可能再也不能敲响钟声了,自己已经太老了。他说自己很快就会死去,女人们都流下了泪水。他说等自己死去,就让村民们选出他们心中的村长。我现在还非常清楚地记得他当时走下去神情,他的眼泪流了出来。”

“可是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等着他去世的消息。有的人预备好粮食与蔬菜准备给他过一个隆重的葬礼,毕竟他给凤凰岭做了太多的好事。而有的人也积攒了眼泪准备到时候爆发。只是等啊等,等待了很久,都没有等待他去世的消息。等待的人在等待中忘记了自己所等的是什么。最后有的人等到了自己的死亡,很多他同时代的人也就慢慢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在等待着死亡。最后连死亡都遗忘了他。”

“他还是死了。”

“这二十年来没有人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人们已经不在意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人们都忘记了自己应该记住的是什么。这二十年,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也只是一个人把自己锁在自己的房间。他的妻子、儿子和女儿一个个地先他而去,他估计忘记了死亡。”

“忘记了死亡?”

“一个人只有忘记了死亡,他才会活得那么久。”

“一个人不害怕了死亡,死亡也就不会来找他的。”

男人们从棚屋里面抬出了棺材,上面铺满了尘土。一个女人用扫帚清理掉尘土,然后用毛巾上上下下擦洗了一遍。棺盖上面刻着一条龙,龙在瑞云上面翻腾,龙与瑞云都是朱红色的。

“这个棺材是我做的,二十年前都做好了。”安东明说。

“这是用什么木头做的?”有人问。

“柏木。”

村里所有的老人都来了,他们要为自己的记忆划上一个终点。所有的青年人也来了,他们要为自己的记忆寻找一个起点。老村长被安放在院子中间的木板上,他穿着白色的褂衣、白色的裤子和白色的袜子。他的脚下放着一双黑色的布鞋,上面绑着红色的绳线。他的头发稀疏,像土地上的残雪。他的胡须散落在白褂衣上面,随风飘动。女人们哭泣着。她们有的对老村长有一星半点的记忆,但是还不能够确定这样的记忆是否准确。有的却对老村长一无所知,但是她们也在恸哭。她们哭泣的不是眼前的这个人,而是死亡的本身。死亡就像老村长所穿的衣服一样是惨白的。但是眼泪无法唤醒逝去的人,反而唤醒了活者感触死亡的意识。莲花靠近去观看死亡,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有的只是宁静,死亡的宁静。她不知道在死亡的一瞬间他是否会感到疼痛,但是她确定死亡本身是宁静的,至少是在暖床上死去的时候是宁静的。

死亡会带走所有的色彩。这些色彩是生者在人间涂抹上去的,在死后剩下的就只有黑色与白色。黑色是任何颜色都无法改变的颜色,而白色是任何颜色都可以改变的颜色。

他遁入到无限的黑暗之中,他剩下的只是一身苍白。

莲花看到了他缺少两根手指的左手。刀疤已经愈合,但是刀砍下去时候的声音却在刀疤处不断地回响。房子里面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在哭,也有的人在笑。

“明天早晨为老村长送行。”有个人站在桌子上面喊道。

莲花抱着安海走了出去。她回过头,棺材在人群中发出微弱的光芒,好像在召唤着什么。这样的光线不知道是因为刚刚涂上了新漆,还是因为里面那个永远不会在醒来的死者。

回到家之后,春蛾与莲花便找出家中的白布,剪成了白布带,绑在门外的树杆上。莲花走出去看,邻居们都已经绑好了白布带,对门的小孩跳着去拉白布带,但是始终够不到。白布带随着午后的风在空中摇荡。

老村长家门口站满了人。他们中间有的是要去修坟墓,有的是要去守夜,有的在做着白旗子,还有的人进进出出却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石柱拿着长刀在前面吆喝,后面跟了几个男人,他们用木棍抬着一头猪,四只蹄子被绑到了一根木棍上面。这头猪大声地哀叫着,身体在木棍上面咯吱摇晃。身边有一个男人,猪每惨叫一声,他都会用鞭子在猪身上面狠狠地揍一下,猪的惨叫声也越来越大。孩子们围过来,他们要观看这头待宰的猪做生命的最后挣扎。猪就这样被抬到老村长的家中,但惨叫声却徘徊在村庄上空。有两个男人抬着两大袋的土豆进去了,后面跟着五个女人,她们的怀中抱着挣扎着的母鸡。老村长的家门口挂满了用黑白两种颜色做的布花。有一个肥胖的女人站在板凳的上面,她把白布花往更高的地方去挂。有一个小孩子用土块扔到了她的屁股上面,她转过身便破口大骂,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她从板凳上跳下来去追打那个孩子。屋子里面是恸哭声,而外面却是狂笑声。这时候那头猪居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沿着路往河边的方向跑去。

“挡住它。”

屠夫跟在猪后面,但是没有人敢去挡来势凶猛的猪。屠夫的后面跟着一群小孩子,他们也加入到了追逐的行列。有的小孩子捡起附近的灰石块向猪砸去,有的小孩子手中拿着竹棍一边追一边喊叫。刘麻子拉着架子车从路对面走过来,架子车上是一些废屑木料。

“挡住它。”

猪绕开了刘麻子,沿着侧路跑开了。屠夫跟着猪,孩子们跟着屠夫。猪被困在了一个死角,地上是长满了吐絮的蒲公英。屠夫从身后拿出屠刀,对准猪,扔了过去。屠刀刚好砍到猪的大腿上面。猪便倒在地上,血从腿上喷出来。那把屠刀长在了猪的身体上面,一动不动。

“再来一刀。”孩子们喊道。

石柱从身旁那个人手中接过另一把屠刀,他对准了猪,停顿一下,屠刀便飞了过去。这把刀刚好扎在了猪的眼睛里面,猪血从眼睛里面喷了出来,撒到地面上。猪的眼珠掉在了蒲公英的叶子中间去了,仿佛是破碎的珍珠。

周围胆小的孩子都吓哭了,但是他们还是瞪着眼睛看着做最后挣扎的猪。

“再来一刀。”孩子们喊道。

石柱拿起屠刀向挣扎的猪走过去,他对准猪的脖子一刀砍下去,猪血喷射在他的脸上。他娴熟地取出一块布擦掉身上的血渍。猪蹬着地,最后停止了挣扎。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疤痕。

“抬起来。”屠夫对另外两个学徒喊道。

屠夫跟在猪的后面,孩子们跟在屠夫的后面。血珠从猪的脖子上滑落在路上,就像是种子洒到了地面上一样。

夜晚,各家各户都在自家门口燃起了篝火。忽明忽暗的火花让黑夜中的凤凰岭明暗难辨。一堆堆燃烧着的玉米芯发出微弱的光,莲花把手放在上面歇火,夜晚的冷风让她打着哆嗦。她向别处看去,很多人家都没有睡,也有好几个人在火上汲取热度。

“烧一把火,鬼魂就不会来了。”春蛾说。

“什么?”

“鬼魂也就可以看清自己的路了。”

清晨,莲花把玉米晒到院子,把还在睡觉的安海抱到安河的房间,让她照看安海。安河便把安海抱进自己的被子里。

“你放心,我会看好他的。”

莲花和春蛾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袖子上面扎着白色的布花。几乎各家各户门口的树上都吊着白布花。昨天晚上留在路边的玉米芯也都成为了灰烬,被风吹到路上或者是杂草堆里。空气中除了一股烟尘以外还有熟透的玉米粒的味道。路上经过的人也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袖子上面扎着白布花。他们之间沉默不语,低着头走向老村长的家。他们迎着太阳向前走着,太阳如同燃烧的巨盘,他们的影子被拖拉在地面上。

送别的人围绕着棺材转了一圈,这是见村长的最后一面。老村长的面容经过一个夜晚变得更加苍白,来往的过堂风吹动着他的胡须。他的眼睛紧紧地闭住,不再会打开了。他的孙子孙女们跪在他的灵柩前面哭泣着,他们召唤着他。身旁的站着的女人们抹着泪水,男人们则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司仪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带着一顶黑色的瓜皮帽。他扯着嗓子喊道:“时辰已到,盖棺起灵。”

四个男人抬起了棺盖,盖住了老村长最后的容颜。女人们的哭声更加凶猛了,她们抱着棺材哭着。安东明拿着钉子,一根根钉在了棺材的边缘。击打的声音也击打着沉默者的心。

他们把棺材固定在一个轿子上,八名壮汉便抬起了轿子。轿子周围有很多男人,他们会在半路去轮流扛轿子。走到最前头的是司仪,他的手中擎着油灯。紧接着是巫婆,她穿着一身猩红色的长褂,手中拿着花鞭,一边走着,一边唱着没有人可以听懂的歌谣。紧接着就是载着死者的轿子,后面跟着村长的后辈们,排成很长的队列。村民们也跟在后面,按照队伍的节奏向前行进,队列最后面的是孩子群与狗群。路上插满了白色的小旗子,这些旗子为死者指明了道路。哭声慢慢地消散了,最后只能够听见男人们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山坡上长满了白菊花。每个凭吊的人手中都有一根白菊花,后面的小孩子也拿到了白菊花,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其攥在手心中。

坟墓到了。

他们放下轿子,后辈们都跪在地上。八个大汉将棺材慢慢地放到坟墓中间,所有的人在司仪的指挥下,将手中的白菊花按照顺序扔到棺材上。他们的表情凝重。他们盯着这口棺材沉默不语,下一次棺材里面装的就是他们中的其中一个。

坟墓旁边长着几颗野柿子树,上面爬着几个男孩。他们摘这些霜打的柿子,那些狗围在树的下面,每当有什么东西落下来的时候,它们便奔上前去,偶尔也会为一个烂掉的柿子争抢打架。有一个男孩双腿倒挂在树枝,看着这个颠倒的世界。

“那个傻子来了。”

“他的肩膀上扛着什么啊。”

男孩们高喊着傻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柿子树上面的男孩们。他们的父亲恐吓他们下树,狗在树下也叫了起来。刚才的沉默被完全地打破了。

傻子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没有一个人能拦着他。他的肩膀上扛着一颗芍药花,火红的芍药花,这些花刺激着周围人的眼睛。花的下面还带着根须,显然是刚从什么地方拔下来的。他走向了坟墓,周围人意识到阻止他时便已经迟了,他走到了坟墓口,将这株盛开的芍药花扔到了棺材的上面。芍药花的下面是铺满的菊花,菊花的下面是那具即将与土地融合的身体。

村长的孙子推开了傻子,想要把芍药花取上来,但是司仪阻止了他。

“这样对老村长不尊重。”

这个人准备毒打傻子时,他已经跑远了,树上的男孩们跟着傻子一起跑远了。男人们已经准备好了铁锨,他们把挖出来的土归还给了土地。

太阳隐匿到云后面去了,送葬的队伍也要返回了。下坡的时候,人们已经不再沉默了。他们开始与周围的人攀谈起来,偶尔还会有女人们的欢笑声。傻子又出现了,四个男孩子在后面追着他。

“别跑。”

“站住。”

“傻子。”

他们把傻子摁倒在麦地里面,麦子是一片新绿,他们在麦地里相互撕扯。个最高的男孩抓了一把黄土,在傻子的头上方慢慢地倒下来,傻子闭住眼睛,尘土洒落在睫毛与眉毛中间。他孱弱的身体在重负下无法挣脱。刘麻子跑了过去,赶走了男孩们,傻子坐在麦田里无助地哭泣。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返回到了凤凰岭。空气中传来了巨大的声响。他们仔细地聆听,这样的声音遥远而又洪亮。

“钟声。”

“是那口钟。”

“很多年前,他就一直敲那口钟。”

声音在空中持续地响着,像是在诉说繁复的往事。

6

送葬队伍解散了,钟声却不断地在空中回荡,激起了天空的层层涟漪。莲花与周围的人告别以后,便与春蛾一同回家。各家门口都堆满了玉米。一个腿脚瘫痪的老人坐在玉米堆上剥玉米皮,仿佛是坐在坟墓上面晒着太阳,坟墓也变得金光灿烂。她目光呆滞,口中喃喃自语,也许只有死者才能听懂她。傻子赶着自家的母牛,手中的鞭子不断地挥舞。他的脸上还带有抓痕,上面还残存着血迹。

“傻子去干什么?”

“去放牛。”

“去放牛干什么?”

“娶媳妇。”

“娶媳妇干什么?”

“生小孩。”

“生小孩干什么?”

“去放牛。”

莲花走到家门口,大门上面挂着大锁。春蛾打开了门,安溪一个人在院子中间,她抱着冬冬玉米堆旁边哭着。莲花喊着其他孩子的名字但是却没有回应,她跑进每个房间却没有看到他们。安溪安静下来,冬冬跑到了棚屋里面。春蛾也喊着孩子们的名字,但依旧没有人回应。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了孩子们的声音变得更加空荡荡。

莲花拉着安溪问道:“你姐了?”

安溪不说话。

“你姐和你弟了?”莲花把安溪从玉米堆里面拉了出来。

安溪哭着,还是不说话。

“快说。”莲花很焦急,她从地上捡来了一根细棍。

安溪哭了,“姐姐不让说,不然的话她会用蝎子蜇我的嘴。”

“她不会的,你说。”

“她们去河边了。”

“你弟弟呢?”

“她们带着他去那里玩,她们不带我。”

莲花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了一样,来不及说半句话便冲出大门。莲花向着河流的方向跑着,迎面而来的风击打在她的脸上。空气中的颗粒,粒粒敲打她的心。她控制自己不去往坏的方面想,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加快脚步。她预感到自己一直以来所担心的事情正在变成现实。当她整日抱着安海,将所有的爱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的时候,她看到了女儿们脸上所露出的嫉恨。她预感到她们有一天会毁灭掉他。这种预感就像是火种一样埋在心头,她早应该采取行动扑灭这样一场大火,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在观望。她觉得风或许可以吹灭这场火,但是没有,风吹动着暗处的火种,积攒的热量越来越多。火种终于燃烧了,大火终于要燃烧了,风吹得越来越旺,她已经没有办法控制了。一场大火正在心头燃烧起来,莲花加快了脚步,她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如同私语一般。她让自己使劲地往前跑,但是她越跑反而觉得河流距离自己却越来越远。她的双眼被模糊了,看不清远处的路。脚下的路也越来越陌生了,但是双脚却熟悉这条路。她的双脚一点点地踩着路,路也一点点地在她的脚下铺展开来。

她跑得太快了。她跌倒在路上。她坐着,右手蹭破,伤口处淌出血水,她用舌头舔舐自己的伤口。她站起来,左脚的鞋子坏掉了,她脱下右脚的鞋子,放到一边。她又跑了起来,双脚可以感受到土地的热量,这种热量让她充满力量。路上的石子硌在脚心,钻心的疼痛随即而来,但疼痛却让她变得愈加清醒。疼痛让她熟知前方的路。她发夹脱落了,头发散落下来,但是她没有时间去捡发夹。她的眼前出现了母亲,母亲有着浓密的头发。在洗头之前,她会把头发散开。那是在夏日的正午,母亲会在盆子里倒满温水,太阳在水镜中摇荡。

“莲花,过来洗头发。”母亲喊道。

这是她童年时期所能忆起的最美画景。母亲会把水一点点地洒在她的头发上面,慢慢地搓洗,盆子的水是野菊花与金银花的清香。她至今仍然能够记起母亲温柔的双手。

“莲花,坐在这里把头发晾干。”

太阳也有一双温柔的手,抹掉发丝上的珠粒。她坐在太阳底下,看着母亲娴熟地清洗自己的头发。没过多久,她便用干毛巾包住头发,坐在莲花的身旁。

“长大后,我也要有你这样的头发”

“会有的。”

莲花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在她自杀之前亲自剪掉了自己的头发。

莲花在路上跑着,路却越跑越远。她强迫自己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什么也不想,但记忆却像硌在脚心上的石子,一次次地刺痛自己。在奔跑的时候,过去与现在交融在一起。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莲花,跑快点!”

“莲花,跑快点!”

母亲躺在玉米地里,她的身体下面是一摊血水。母亲绝望地看着她。那天她与母亲一起去掰玉米,母亲当时还怀着四个月大的孩子。母亲负责掰玉米,她负责把玉米放到袋子。母亲喜欢唱歌,莲花也跟着去唱,但她始终找不到音调。玉米比母亲还要高,她们的穗子已经干瘪,叶子的边缘已成暗红色。玉米根裸露在地面上,像无数的脚踩进泥土中。

“有多少根,就有多少玉米粒。”母亲说。

莲花蹲下来,折断了一条根,放到嘴里嚼起来。

苦的。

掰玉米的时候,一堆麻雀从玉米地里面飞出去,叽喳地飞向不远处。莲花捡起土块向远处扔去,麻雀又飞起来,飞到不远处。反反复复。莲花反反复复,麻雀反反复复。秋风从河岸对面吹了过来,玉米秆摇摆着身子,随风的节奏起舞。

“听,这是玉米的歌声。”母亲说。

“玉米还可以唱歌吗?”

“是啊,这风声就是玉米神的声音。”

“玉米神?”

“没有玉米神的保护,就没有这么多的玉米。”

“玉米神是什么样子的?”

“玉米神就是风的样子。你听。”

莲花放下手中的玉米,睁大眼睛要看清楚玉米神的样子。她能感到玉米神的存在,但却无法看清她。她觉得玉米神应该是女神,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或许在夜晚,玉米神会把所有的玉米召集起来跳舞唱歌。所有的这些都来自于想象,她从来都没有向母亲证实。

母亲是在踮着脚掰玉米时摔倒在地上的,她听到了母亲绝望的喊声。只有一声,但那一声直到现在依旧徘徊在莲花的耳旁。母亲趴在了那些玉米上,她的肚子朝下,左手抓着旁边的土块,右手握着那根玉米。她的右脚在地上抽搐,左脚却一动不动。莲花看到了母亲绝望的眼睛。她的嘴里含着土,下嘴唇已经开始流出了血。

“妈妈。”

她喊着母亲,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母亲翻过身。从母亲腿间不断地流出粘稠的血,血染红了玉米地。她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母亲拉着她的手,让她去家里叫人帮忙。

“莲花,快跑!”

母亲微弱的声音回荡在耳旁。她要越过这片玉米地,寻找到通往家的路。这片玉米地如同一张铺展开来的巨网,她像是被黏住腿脚的蚊蝇,再跑也都无法跑出去。她跑得越快,玉米地却显得越大。她穿过了一片玉米地,又有新的玉米地挡在她的面前。她祈求玉米神让自己的母亲不要死去,她祈求玉米神让自己找到路,她祈求玉米神让玉米消失。她仿佛绕着圈子在跑步,所有的玉米地都是如此的相似,所有的玉米都是如此相似。冷风吹进自己的骨头里面,她的血液已经被风吹干。她失去了方向,所有的玉米都在嘲弄着自己。她抑制住自己的绝望。路依旧没有找到,以前所熟悉的路顷刻消失。她闭着眼睛跑着,她让自己的脚寻找前方的路。

路找到了,路就在前方。

她终于跑出了玉米的迷阵,她沿着土路向家的方向跑去。双腿不再存在,身体也不再存在。路带领她回到家。父亲拉着架子车,上面铺着破旧的棉被。她与伯父跟在车的后面,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母亲睡在那里没有动静,她以为母亲死去了。他们上前抱起母亲之时,她睁开了眼睛。她的血流到了玉米地里,根须在那里汲取营养。他们把母亲放到了架子车上,用棉被盖住她。她的双脚却摊在外面,脚趾上面的血流在棉被上面。她看着母亲距离她越来越远。当时回响在自己头脑中的只有一个问题:

“玉米神也会流血吗?”

她以为母亲会死。过了冬天母亲又恢复了原来的精气神,但是她的肚子再也没有鼓起过。

莲花继续向前跑着,她已经闻到了河水的气味。脚下的路也变得越来越宽,石子镶嵌到她的脚心。她握紧拳头捶打胸口,让冷气从心脏吐出来,也让自己看清脚下的路。疼痛让人清醒让人忘记速度。冷风像长刀一样刺在胸口。她听到河流的声音了。河流的声音是凤凰岭最深沉最永不止息的声音。她觉得更近了,她看到河流了。她想要跑得更快一点,但脚步却愈加迟缓。河流的声音指引着她前行。她的眼前被一层水汽笼罩着,她分辨不出其来自于河流还是自己的胸腔。她看到女儿们了。她们站在河边,像岸边伫立的黄杨树。

她们看见了她,一言不发。她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看到了安海的脸,他正在睡篮里面蹬着脚,眼睛望着天空。篮子漂浮在河流上面。河流缓慢地流动,裹着细沙涌向前方。他们一个人在河里,一个人在岸边,只有几米远,但是这或许会成为他们之间最遥远的距离。莲花来不得理会女儿们,她慌乱地在周围寻找着长竿,但是她所看到只是岸边的黄杨树,光秃秃的黄杨树。她来不及等待了。她沿着河流走了下去,她从小很怕水,更没有学过游泳,但是直觉告诉她必须这样去做。她光着脚,鞋子早已经不知道丢在了何处,她的脚心磨出了血泡。她的脚刚一接触到水便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水浪像一把把盐一样洒在伤口处。你要忍耐,你一定要学会忍耐,莲花这样告诉自己,这一点点疼痛就像蚂蚁叮咬一样算不上什么。她听到安海哭泣的声音,声音牵引着她,她不再犹豫而将另外的一只脚也踏入水中,那声音是对她的召唤。你一定快点,孩子就在很近的地方,你只要跑过去就可以一把抓住篮子的。但是她没有办法跑,水流就如同荆棘一样挡在她的前方。在水中,她的脚已经无法辨认出路,但她的眼睛盯着那个篮子。你一定要看好篮子,如果篮子被冲走的话,你也不如死在这水里。莲花的脚踩在河床上,河水仿佛冰冻住了她的腿,她的血管和她的整个身体。莲花强迫自己不去想太多,但是她还是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不知道是属于安海的,还是属于那个已死的孩子。那双眼睛流着泪水。你快点,否则就没有办法抓住那个篮子。秋季的河水速度非常缓慢,篮子就在不远处,莲花伸出了手好像要抓住了一样,但是始终却够不着。篮子就像漂移的孤岛。她看到的仿佛是一幅虚像。你要让自己动起来,否则你就会冻死在水里的。水淹没了莲花的双腿。她的双脚踩在河床上面,有几次她踩到了河床上面的水草。你要站稳,你要站稳,莲花一直对自己这么说。她感觉自己连自言自语的能力都没有了,冷水仿佛灌倒自己的身体里面。她听到了岸边女儿们的呼喊声,但是她听不到她们到底在喊着什么。她越走越深了,她的双手伏在水面上保持平衡,双脚每走一步都要狠狠地踩在河床上面,她可以感受到河床是温暖的,在踩到河床上面的那一刹那间河床上面的温度通过双脚传到她的身体里面,她感受到微弱的热流流向自己的身体。这时候她仿佛听到自己的母亲的歌声,在她害怕的时候母亲总会唱歌给她听。那歌声好像来自于水里。她不能确认。她伸手要去抓自己的孩子,但总是差一丁点的距离,这距离就是与死神的距离。她感受到河流已经漫过了腰部,她的双脚已经无法在站稳了,她的头发散落下来,她的双手想要扶住水面但却总是落空。你不要慌张,快要到了,在坚持一下,莲花告诉自己。她的乳房触到水的时候,她猛然地战栗了一下。她突然想到了母亲的乳房,母亲的乳房上面长了一块黑斑,她洗澡的时候总想帮母亲擦掉那块黑斑,但是却始终擦不干净。她印象中第一次见到她的乳房是在冬季,她们屋子里面烧着热水,火炕把屋子里的温度烘得很高,她看到了母亲的乳房。这是什么,她问母亲。母亲告诉了她。这是干什么的,她问母亲。母亲告诉了她。她小的时候总是看着自己的乳房,希望自己不要长大,希望不要有这么累赘的东西。但是她什么也不能阻挡,在第一次流血以后,她更是感觉到无法控制乳房的生长,她用一块白布紧紧地裹住,白天的时候会感到胀痛,但到了夜晚,当她掀掉白布的时候乳房便会快速地生长,她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乳房里面,她长大也不愿意与别人一同洗澡。她不想看到别人的,也不想让自己的被任何人看见,对于她来说那里是她全部的秘密。她最喜欢的就是躺在热水桶里面,热水把自己包围起来的感觉,她感受到自己的全部都要被融化了,包括乳房在内。最为奇特的感受就是在热水之中她不会感觉到乳房的存在,乳房和水相互融合在一起了。河水在不断地冲刷她的乳房,乳房和河水却无法融合在一起。水已经漫过乳房。她感觉到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她已经很难踩到河床了,她在水中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双手,她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体就要漂浮起来,她听到河岸上面的呼喊声音,但是已没有力气转过头去看。她现在所能够做就是拉住那个篮子。你在使点力气,快要够到了,莲花喝到了一口喝水,河水很苦,她想吐出去,但是又有水冲到自己的口中,她控制住不让自己张开嘴,但是水从鼻孔耳朵眼睛中流了进来,她听到了河水淹没耳孔的声音,她的全身就像是一块裂着很多口子的土地。她让自己睁开眼睛,不让河水淹没自己,她拼命地在水中想要抓住什么,哪怕只是一颗水草,她也无法抓到。她只能扯着自己的衣服,她撤掉肩膀上面的白花,看着白花在水中慢慢地降落,她想让自己站起来,但是河中好像有一双手紧紧地抓住双腿,她无法挣脱开来。她睁大眼睛想看看水中还有什么,却发现水中除了颗粒以外什么也没有。她伸着手想要去游过去,她想让自己全身轻松下来,但是她看见自己在沉落,看见自己越来越靠近河床,她想大喊一声,但是河水已经淹没住了她的喊叫。

她的身体暖和起来,有人在不断地压着她的肚子,苦涩的水从喉咙中涌出来。她睁开眼睛,春蛾与安东明就站在她的身旁。

“孩子呢?”

“他爸已经将他抱回了家。”

莲花哭了起来,她以为自己会死在河里。

秋日午后的太阳只是天空的一颗点缀,没有色彩,也没有温度。莲花浑身颤抖。春蛾把她搀扶起来。

“来,睡到架子车上。”

架子车上面铺着棉被,安宇舜在前面拉着,春蛾用棉被盖住她的身体。颠簸的路上,她看到黄杨树上面的叶子全部落光了,有一群大雁刚好从头上面飞过去。她的双脚冰冷,原来被子没有盖好,她想要把脚收缩一下却发现自己毫无力气。她突然想到了在玉米地里的那一天,父亲也是用架子车拉着流血的母亲,而母亲的双脚在车子上面来回摇摆。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女儿们,她们也在不远处看着自己慢慢地离去。

时间就是一个圆圈,母亲所经历的一切她也有可能重新经历一遍。

莲花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她睁开眼睛,安海啧着乳头已经睡着了。她对于他有着无穷尽的爱,当他依赖她的时候,哪怕不是依赖她而仅仅是依赖她的乳房,她都会感受到无穷尽的快乐。对于女儿们,她却没有这种感觉,而只是把喂奶当成一种本能或者是一种责任。在女儿们快要断奶时,她会在乳房抹上辣椒水,代替奶水的是白面糊。但是安海在允吸着她的乳房时,她才觉察到奶水是母亲所能给予的最深沉的爱。外面的哭声如同猫叫,她突然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安抚好安海后,她便穿好衣服,点燃油灯,走出房门。

一股寒气侵袭到莲花的衣服中,她扣好了纽扣,向女儿们的房间走去。她每走一步,脚上也增加一层疼痛。外面漆黑一片,点燃的油灯在寒气中闪烁不定,影子在地面上左右摇晃。她想到安河她们要谋杀安河,她没有愤怒,有的是遍布全身的寒冷。她在心底是理解女儿们的,因为她的爱过于失衡。她举起了油灯,看见安河与安江站在院子中间。安江哭泣,安河哆嗦。莲花明白发生了什么。

“赶紧回屋。”莲花说。

“没有他的同意,我们不能进去。”安江说。

“我明天给他说,你们进去吧。”

“你能不能等会回去就告诉他?”

“好,我知道了。”

她拉着安江的手走进屋子,她的手就是一块冰。

“冷不冷?”

安河把手打开,莲花将油灯移到了她的双手之间。她的双手冻得像透明的红萝卜,掌心上是道道伤痕。

“他用细竹棍打的。”安河平静地说。

安江也把自己的右手移到灯下,小手上面也是血痕,一道道清晰可见。莲花把她们拥入怀中。

“妈妈你为什么只爱安海?”

“我爱你们。他太小了,需要更多的照顾。”

“安海是从河上冲过来的吗?”

“是的,是妈妈从河上捡来的。”

“那我呢?”

“你忘了吗,你是从地里面长出来的。”

“什么地里?”

“有一天我去摘土豆,看到地里长出了一个孩子,她在哭着,我把她抱回家,她就慢慢地长大了,就成了现在的你。”

“那姐姐呢?”

“有一天我看到一只凤凰在天上飞着,然后落到咱家的院子里面,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等凤凰飞走了,我就看到了有个小孩子在地上面爬着,原来是你姐姐。”

“姐姐长大以后会变成凤凰,怪不得姐姐说有一天要飞出这里,姐姐长大了肯定是要长翅膀的。”

说完后,安江便趴到安河的身上寻找翅膀。莲花与安河都笑了起来。莲花给她们哼唱调子,这些调子是母亲以前唱给她与梅梅的,而梅梅现在却不知身处何处。她们睡着以后,莲花便拿起油灯走了出去,她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外面的夜盛满了冷水。

7

凤凰岭长得最多的树就是梧桐。在河流旁边,在坡地周围,在房屋前后到处都是梧桐树。村民们抬起头来看到的是被梧桐树遮挡住的天空。如果从高处的坡地或者是山上往下看,他们会产生错觉,误认为这里是一片茂盛的树林,但是从树林下面飘上来的缕缕炊烟证明这个村子的存在。凤凰岭三面是山岭,一面是河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近乎不需要与外界的沟通。他们在山岭上种植桑麻、采食蘑菇、捕获猎物。他们在山岭上砍伐树木用来建造房屋。砍伐多少树木就要种植同等数量的树苗,因为凤凰岭的人们相信山神的存在,而这些树木是山神的赐予。很久以前他们会在仲夏夜的时候举办祭祀山神的活动,但是这样的活动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被忘却,但是敬重山神与保护树木这样的信条却一直是无形的诏令。大山也是一种屏障,阻挡了外来者的闯入,也消磨了村民们外出的意愿。久而久之,凤凰岭的二百三十二户人家几乎遗忘了这个世界,也几乎被这个世界所遗忘。很多人都坚信凤凰岭所发生的一切就是整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在这里出生、长大,他们在这里劳动、生子,他们会在这里老去,他们的尸骨会埋在这里,最会也会成为土壤,成为山神的守护者,成为树林的养分。凤凰岭也不是完全闭塞,无数的脚步已经踏出一条山路。开始的时候是凤凰岭的首领们会走出去观看这个世界的变化,他们归来时会带来种子、农具、中药、书籍以及货币,后来会有一些商贩会踩着首领们所留下的脚步出去,他们归来时会带来酿酒术、镜子、烟草、皮革以及银饰。后来也有一些人受到了商贩的鼓动,走出了凤凰岭,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返回。在凤凰岭的每一个年代里,这样的事情都会有发生,尽管很少,但是在当时也会造成很大的轰动。这里的人善于遗忘,离开的人与守候的人最终都会被黄土与时间同时埋葬。没有人会再想起以前的人,新的一代会按照老的一代的轨迹继续生存下去。时间是一个圆圈,同样的事件会在不同的人身上发生,最终所有的人都会被时间最后带走,不留下片刻叹息。但是还是会有一丝丝的变化,例如那条山路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宽阔,走过那条山路的人也越来越多。除了极少数人以外,出去的人会准时归来,因为凤凰岭有着某种他们无法割舍的东西。后来他们通过一条条路找到了镇子,他们渐渐知道了在某一个拐角处拐弯,然后在走到某一棵大树的旁边再向右方拐,然后再经过很多拐弯很多的记号之后,他们会看到一条大路。这条大路便是通向镇子的唯一的路。这里会有一些商贩每个月都会在固定的时间里面去赶集,他们要走上一天一夜的山路才能够找到那条大路,紧接着他们便会找到那个镇子。他们在那里会把新鲜的食物或者饰品放到扁担中,再经过一天一夜才返回凤凰岭。有很多的孩子、女人以及老人会在商贩那里购买自己所需的物品,有的使用货币有的使用粮食有的使用棉布来进行交换。刘麻子是一个小商贩,刘麻子的父亲是一个小商贩,刘麻子的祖父也是一个小商贩,他们做生意的技艺在继承中变得愈加精湛。有人走出去便不再回来,有人从未想过离开凤凰岭,而有人在外面闯荡了很久最后又返回到凤凰岭。例如老村长武军在年轻时在外面闯荡了很多年,返回凤凰岭的时候便不再提及外面的世界,他只是说外面的世界是地狱,而凤凰岭才是真正的天堂。没有经历过地狱的人怎么能感受到天堂的存在。当然大多数人还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新鲜感,尤其是青年男子,他们觉得青春应该在外面的世界中挥洒,凤凰岭会禁锢他们。他们会遭到父辈们的压制,绝大多数人会像父辈们那样慢慢地对生活变得麻木,对外面的世界变得淡漠。秋季来临了,像以往一样,落叶会遮盖住很多人的悸动与恐慌。

“安河,把火柴拿出来。”春蛾在门口喊道。

莲花抱着安海走出去,安海趴在她的肩膀上。冷风袭来,她把安海搂得更紧。冬冬在身旁跑跳着,追逐着从天而降的落叶。安河跑了出来,把火柴交给了春蛾。春蛾蹲下去,点燃了梧桐叶。

“一到秋天,刮一次风就会掉一层叶子,扫根本扫不完。”春蛾说。

火慢慢地升起来,周围的空气变得温热。春蛾放下扫帚,把手放到火焰上面,边搓手边嘀咕。女儿们围绕着火苗,转着圆圈。冬冬对着火焰吠叫,好像遇到火红色的猛兽。黄霓在她家门口也点燃了枯叶,陆扬在她后背上呢喃。莲花抱着安海走了过去,她们还没开口,两个孩子便用婴儿的语言相互交流。

“你看,他们以后肯定会成为好兄弟的。”黄霓说。

梧桐叶燃烧的时候会发出死亡的声音。叶子最后会归于尘土。莲花和黄霓谈了很久,身边的火已经熄灭。不远处又有人隆起火堆,烟雾向上升起,穿过梧桐光秃秃的树枝,笼罩在树冠附近。如此场景带给了莲花错觉,她以为梧桐长出了灰黑色的叶子。烟雾都会引起错觉。

钟声响彻在凤凰岭的上空。钟声持续不断地响着,声音在秋风中变得嘶哑哀怨。秋日的太阳是柔和的,村民们已忙完了所有农活。男人们变得无所事事,他们聚在一起吸烟、吹牛、喝酒和打牌。有些人则带着猎狗去附近的坡地上捉野兔,运气好的话他们会捉到三四条野兔,全家人也因此吃上了野味,猎犬也因此分到了野兔后腿。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在日落时候带着猎犬悻悻而归,狗耷拉着耳朵,跟在主人的后面,大气也不敢喘。女人们在忙完农活后并不会闲下来,她们要剥棉花、纺线、织布,还要做饭、洗衣、照顾孩子。凤凰岭的生活按照这样的轨迹不断循环。这一代人的生活就是上一代人所经历过的生活,每一个人继承了父母的血液,也继承了父母的生活。父母的命运就是他们的命运,父母脸上的皱纹会在不久之后长在他们的脸上。钟声响起来了,秋风带着钟声传递到每一个角落,村民们无法适应钟声,钟声打断了他们的生活节奏。他们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涌向了钟声。莲花那个时候与黄霓在交谈着,她们身边的火慢慢地熄灭了,只剩下一堆冒着烟的灰烬。安海和陆扬也用自己婴孩语言吱吱呀呀的说着什么,没有人能听懂。

“不知道谁敲的钟。”

莲花与黄霓随着人群流向村头的那颗大榕树,榕树下的那口洪钟依旧在召唤。村民们从四处涌向那颗榕树,他们放下手中熟练的活路,停止邻居之间的闲话,牵回了撒野的猎狗。

刘麻子在榕树下拉着绳子,钟声也是断断续续。台子下面的人越来越多,两条疯狗在人群中撕咬起来。莲花抱着安海挤到人群中间,安海在怀中上下跃动。春蛾带着安溪也围了上来。刘麻子的动作迟缓下来,绳子在空中扭动身体。

“这人拉钟干什么?”

“埋老村长那天的钟也是他拉响的。”

“今天是不是又死人了?”

“拉钟是不是也想让人给他送终?”

“送钟?”

“就是他不想活了。”

刘麻子的名字来源很简单,就是因为他脸上长了太多的麻子。他的父亲叫做刘麻子,他的祖父也叫做刘麻子,好像麻子与经商的天赋通过祖辈的血液不断地积攒到下一代。台下有很多孩子喊着刘麻子的名字,但是他对其置之不理,依旧扯拉手中的绳子。

站台下面的人失去了耐心,他们也开始喊嚷起来,人群中有人扔上去了一块土豆,刚好砸到了刘麻子的左腿上面。

他终于停止下来,清理了喉咙。

“今天我敲响这个钟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们凤凰岭所有的人。”

台下闹哄哄的人群安静下来,只有几个孩子在其中嬉笑打闹。

“你们知道,我平时用很长的时间才能走出凤凰岭。我平时也不太干家里面的活,我也就是把大家需要的东西用篮子背回来,要么用担子挑回来,我挣不到多少钱,但是我很乐意这样做,因为祖祖辈辈都是干这个。大家也知道那条山路很不好走,但是毕竟还是有一条路可以出去,这条路我也走过了无数遍了,在哪里转弯,哪里有什么树这个我都很清楚,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

村民们嚷嚷起来,他们让刘麻子说出重点。

“好,我说重点。山路以后走不成了。”

“怎么回事?”很多人异口同声。

“大家还记得上次那场连阴雨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长时间的雨。大雨把山上的泥土全都冲下来。天晴之后,我再去看,山路已被雨水冲毁。我们都出不去了,我们永远都被困在这里了。”

“那以后抽烟怎么办?谁从镇上在给我把烟捎回来。”台下的老头喊道。

村民们开始议论纷纷。有人抱怨自己家的镜子破碎了,还要换成一个新的镜子。有人唠叨着从镇上给孩子带回糖果。那条平时不起眼的山路对于凤凰岭有着非凡的意义,那是凤凰岭与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是输入血液的血管。路没有了,凤凰岭陷入到僵局。他们看到了忽如其来的黑暗。他们习惯了去刘麻子家中去取东西的日子,那样的日子对很多人来说是最快乐的日子。他们看见外面带来的新鲜东西就像看见外面世界的变化。最重要乐趣就是,他们喜欢听刘麻子讲述从外面带回来的轶事奇闻与历史传奇,而孩子们喜欢刘麻子讲述的牛鬼蛇神。刘麻子见多识广,也是凤凰岭最会讲述故事的人。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选出新的村长。”刘麻子郑重地说。

村民们先是一阵沉默,继而是台子下面热烈的讨论。

“老村长以前给凤凰岭做了很多的事情。现在他去世了,村里也没有管事的,但总归还是需要新村长,要不凤凰岭与外面的世界会越来越脱节的。”

有人拍手称好,有人点头同意。但最重要的是这个村长应如何选出来,有的人喊着让刘麻子当村长。

“我不行,商贩做不成村长。不过我在附近的村子转的时候还看过他们如何选村长,要不就模仿他们的方法。谁愿意当村长就先站出来,然后讲一些自己的看法,最后由大家自己选。”

“好,就这种方法。”

台下的人也开始热议起来,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

“当村长有什么好处?”王太阳喊道。

“凤凰岭变好了,村里人会感激他。”刘麻子说。

“这有什么用?”王太阳说。

“难怪你不当,原来是捞不到什么好处。”这个声音不知道从何处传出来。

刘麻子在台子上面变得手忙脚乱。

“我来当这个村长!”

所有的人目光聚集到发出这个声音的地方。这个人穿过人群走到台子上面,站在刘麻子身旁。原来是艾民,他身材矮小,脸盘椭圆。他沉默不语的,但却是种粮高手。很多人对他的举动感到震惊。

“还有吗?”刘麻子拖着嗓子喊道。

“就是他了,我觉得他很好。”王太阳说。周围的人也附和起来。

刘麻子准备让艾民表达自己的想法时,人群中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我也要选!”安东明喊道。他一边吸旱烟,一边向台子走去。前方的人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好。还有吗?”刘麻子喊着,台下沸腾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没有人在走到台子上面。

“好,那就从他们中间选出一位。我们借鉴外面的通常做法,让两位谈一下当上村长以后怎样来改变凤凰岭的现在样子?”

艾民走到了台子中间,他目光坚定,表情镇定自若。村民们屏住了呼吸,聆听着这个不太熟悉的声音。

“我的想法很简单,要想凤凰岭的村民过得更好,唯一的办法就是修一条路,修一条通往镇子的路,我们不能在指靠那条山路了。我以前也出去过,外面的变化很快。如果我们跟不上世界的拍子,我们就会越来越穷。这么多年来,凤凰岭都是这么的封闭。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出去,但是老了之后却感觉越来越走不出去了,我想村子里的年轻人现在很多也想出去转转看看,但是这个地方把人给困住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里没有一条真正的路通向外面,很多人都不明白其实外面的世界就是用路连接起来的。”

下面有几个年轻人激动地鼓掌。安宇舜与贾筑吹起了口哨。

安东明没等艾民说完话,便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修路没有必要的,首先是谁来修这条路,再说,我们这里三面是山,你难道要破山修路吗?其实我觉得凤凰岭的生活挺好的,不受外面世界的打扰,原来老村长不也是说外面的世界很混乱嘛。既然这样还不如不修路,我看祖先们在这里生活那么多代,还不是照样生活下来了。大家过的还不是照样很好。外面或许很好,但是不适合凤凰岭。”

艾民停了停,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修一条真正的路是可能的,有很多村子与凤凰岭的情况是一样的,但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大路。以前我在别的村子里见过这样的路,也是一点点地修出来的。可能会花费一点时间,但是大家齐心去做,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只要我们修出来了,我们的后辈就不发愁了,总不能让山把我们所有的路都挡住吧,很多人都没有出去过,其实外面的世界是很美。有很多东西都是我们这里人没有见过的。我们代代如此这样过生活,我想很多人都厌倦了吧。其实修了这样的路,凤凰岭会有更多的机会,大家相信我吧。”

“你这样的想法太可怕了,你在山旁边修路,是对山神的大不敬。没有山神的保护,凤凰岭很快便会灭亡。这里的生活真的很好。外面有战争,有瘟疫,我们这里什么也没有。你把路打开了,外面的东西闯进来了,整个村子都会被消灭的。”

“我也相信有山神,但山神也会希望凤凰岭有更好的将来。但是要发展,还是不能与外面隔绝起来,自生自灭。我去过镇子里面,那里有很多的东西都是这里没有的。修了路以后,很多人都可以出去转转,我想这里有很多人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凤凰岭吧。镇子上的人几乎不知道他们附近有一个叫凤凰岭的地方,他们还以为大山的另外一头是另外一座大山。”

“外面的人不知道凤凰岭不是反而更好。我几十年前也去过镇子,我不觉得那里有多么好。”

台子下面的人认真地听着他们之间的辩论。大多数人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期待。但是这种期待伴随着恐惧。

“反正,我还是挺想去镇子转转的。”黄霓小声地对莲花说。

他们没有辩论多久便停了下来。艾民看起来情绪饱满,好像将几十年压抑在心头的话全部都说了出来,而安东明却很平静,说话的间隙会抽上几口旱烟。

“他们已经说完了,那么请所有的男人站到中间。你们再想一会,然后举手表决。”女人们带着孩子们退到了一边,男人们都站在中间。艾民与安东明都挺直了身子,安东明在地上捏灭了旱烟,然后放进口袋中间。

“如果大家支持艾民的话,举起你们的手。”

近乎所有的人举起了手。

“如果大家支持安东明的话,举起你们的手。”

几个垂暮的老人举起了手。

“傻子,你支持谁?”有人对傻子喊道。傻子坐在榕树上,他不假思索地回应道,“我选那个老头。”

他用手指着安东明说。

台下的人都笑起来。安东明把烟袋掏出来砸向傻子。

“凤凰岭要完蛋了。”他愤然地离开了。

年轻人在下面鼓掌,吹着口哨。老人们摇着头走开了。

“大家先冷静一下,”刘麻子说,“让新村长说几句话。”

艾民走到站台的中间,说:“我为自己所说的每句话负责。希望大家努力把凤凰岭建成一个更好的地方。我们所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修路。修路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就是耐力和大家的配合。从明天就开始修的话,我想明年春天的时候就可以把路修好。路修出来了,凤凰岭也会走出去的。”

台下的很多人都点头同意。

“我们凤凰岭要做出真正的改变。”他最后说道。

莲花把孩子们都唤回来。春蛾把咸菜,土豆片端到了饭桌上面。家人们围成一圈,安宇舜坐在莲花的身旁,而安东明却久久不出现。

“安河,去把你爷叫出来吃饭。”

“都叫了好几次,他不吃。”

“再去叫一次。”

安河杵在那里不动。安东明一边咳嗽一边走了出来,他坐在安宇舜的旁边。

莲花给所有人的碗里依次盛汤。

“你今天为什么不选我?”安东明问道。

莲花放下了手中的勺子。

“我觉得艾民说得对,再说我想选谁就选谁。”安宇舜说。

安东明站起来给儿子一个巴掌,然后将手边的碗砸到地面上,菜汤洒了一地。安溪大哭起来,莲花安慰着她。

安东明走了。

安宇舜重新拿起一个碗,让莲花给自己倒满汤。他若无其事地喝完了菜汤。

8

艾民从成为村长的那天起也成为了凤凰岭的敲钟人。第二天,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会聚到钟声旁边,艾民清点人数后便带领他们一起去修路。艾民分配了任务,有的人带着铁锨,有的人拿着铁耙,有的人扛着洋镐,还有的人拉着架子车,他们便开始了一天的劳动。近乎所有的年轻人都投入到了这项劳动之中,不仅仅是因为村长的威严,更是因为他们已经被这个村子里捆缚太久,他们想尽早地融入到外面的世界。艾民拿了一个本子,用最简单的符号与文字记录修路的具体情况。深秋,所有人的热情使空气也显得热暖。老人们坐在各自门前观看这些修路的大军,他们的嘴中有的在嘟囔,也有的在诅咒。“你们这些人真造孽!”每次见到修路大军,白发的疯老头都会这样骂他们,随后便从地上捡来土块扔向他们。没有人理会他。只有一条野狗会冲到疯老头的跟前,挺起尾巴冲他叫唤,他们仿佛在进行激烈的辩论。艾民带着队伍从上午一直修到下午。午饭时,他们会偶尔回家休憩,大多数的时候他们的母亲,妻子或者是姐妹会把做好的饭送到修路的队伍里面。女人们在太阳最高的时候带着饭菜,浩浩荡荡地挤在路上,莲花或者春蛾也在其中。男人们的吃饭的分量也变得巨大,要求也多起来。女人们在家里面,在路上相互研究着如何从最简单的粮食蔬果柴米油盐中做出更多的花样饭来。她们苦思冥想,左右观望。在不断的实践中她们发现了以往不曾留意过的饭食也有很多的讲究。今年是一个丰收年,因而她们也不计较粮食蔬菜是否充足。她们几乎没有人迈出过凤凰岭。她们的眼睛每一天早晨起来看到是同一片树叶,每一个夜晚睡觉时看到的是同样的窗户。她们在内心深处是期待外面的世界,也想证实刘麻子侃侃而谈的世界是否真实存在。她们也看见一条长路慢慢地在脚下走了出来。晚饭之前艾民便会带着队伍回来,男人们伸展着胳膊打着哈欠。吃完饭后,他们便与伙计们聚在一起抽烟喝酒吹牛,回到家便轰然入睡。呼噜声也比以往响了很多。

“这真是没法没天了。”每天吃饭的时候,安东明都要感叹这一句。家里人却从来不做回应。安海一边跳着一边要去抓祖父的大烟袋。自从落选以后安东明变成了话唠,但是所重复的也就是那两三句话。他更加沉醉于旱烟所带来麻痹当中,吃饭前他便开始咂巴旱烟,吃饭时他也把烟卷到自己的衣袋,吃饭后便在太阳下整理旱烟。他和老人们坐到一起,怒骂着所有的人,怒骂时间的流逝,怒骂自己衰弱的身体。他的脾气变得愈加暴躁。有一次安江在院子里追着安河,不小心撞到安东明的身上。他的旱烟落在地上,姐妹俩杵在那里准备迎接暴风雨。安东明站起来,一脚把安江踩在地上,然后又给安河一巴掌。姐妹俩委屈地哭了起来。莲花跑出来后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扶起了安江,抹掉她们脸上的泪珠。

“要这么多的女娃只知道吃!”他大骂。

莲花没有争辩,她拉着孩子走进屋子。

“和她们老子一个东西!”他依旧大骂。

春蛾走了出来,重新给他点燃了烟。

修路成了凤凰岭最大的事情。修路也打破了凤凰岭的沉默。以前他们在一起并没有什么新鲜事去谈论,他们已经谈论过了所知的一切事情。于是他们便把以往说过的话又重新说一遍,他们谈论时添加了自己想象力,让所有的细节之处变得生动丰富。他们知道村子里每一棵树的姿态、每一个人的年龄、每一个家庭的琐事。他们甚至知道各个家庭所圈养的家畜数量与种类,他们给路上的野狗起上自己中意的名字。那条无家可归的黑狗便有各式各样的名字:包子、黑子、虎子、旺旺。名字众多的野狗也变得机警起来,只要有人说话,它便会跑到那个人跟前。如果可以分得半点残羹,它便摇着尾巴吃完;如果什么都没有分到,它便狂吠不已。凤凰岭表面上的一切,他们都已经谙熟在心。男人们甚至了解哪一家女人丰乳肥臀,哪一家女人后背长有黑痣。他们厌倦了所有话题,但他们所谈论的是所知道与所想象的一切。这些闲言碎语捆缚他们。修路之后他们发现自己的世界也逐渐打开,他们把修路过程中所感受到的一切留在心中,等回到村子与别人交流。他们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节奏:听见钟声后,带着食物然后奔向目的地。男人们被分成了不同的小组。安宇舜、贾筑、高明和石柱四个人是一组。艾民是一个沉默的人,但却有真正的实干才能。他安排不同的小组去做不同的工作,相互配合。修路在他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进行。在修路的过程中艾民确定了自己的威严。每个人都充满了干劲,但也有些人不确定完工的具体日期。

“我们熬过这个冬天,路就修好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春天就在眼前。

安海更加闹腾了,他几乎离不开莲花。春蛾带他去晒太阳,但没多久,安海便大哭起来,只有奶水才能让他安静。有时候安东明边抽着旱烟边抱着安海,安海是唯一不惹他恼怒的人。但安海会打翻他的烟袋、扣挖他的眼睛、撕拉他的耳朵。甚至尿到他的裤裆,他把孩子交给春蛾。没有恼怒,有的是喜悦。

“童子尿是最干净的东西。”他在太阳下把双腿撑开。

“白七眉生了一个儿子。”

春蛾把这个消息带给了莲花。莲花带了一打鸡蛋,抱着安海去看望自己的朋友。白七眉睡在炕上,炕下是燃烧的玉米芯。屋内烘热,她的双颊在燃烧。黄霓抱着陆扬坐在白七眉的左侧,莲花抱着安海坐在白七眉的右侧。

“名字起好了吗?”

“贾博,博大的博。”

“贾博。”

“好名字。”

“最后还是生了儿子,当初不知道吃了多少草药。”

“不生个儿子都没有办法交差一样。”

“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

“你看现在这个场景还真是奇特的。”

“什么奇特?”

“你看咱三个年龄就差不多,从小到大,关系一直很好。现在咱三个的儿子也聚在一起,年龄也差不多,他们长大了关系也会很好的。”

“会像亲兄弟一样相互照顾的,这真好。”

“他们会过的比咱们好的,你们看,现在都修路了,以后这里的生活会更好的。”

霜冻,温度骤降,凤凰岭吹着干冷的风。村民们将玉米芯、玉米秆和麦秆分类堆积,用于取暖做饭。烟囱冒出团团浓烟,冷风把浓烟吹得东倒西歪。浓烟在日落之前从每一家的火炕下涌出,在夕阳的衬托下显得苍凉凄冷。夜晚,莲花听到孩子的哭声。她点燃油灯去看,春蛾在拌红糖水,而安溪在被窝颤抖。她把手放到安溪的额头上,灼热。她把手伸到安溪的后背上,滚烫。她叫着安溪的名字,但她闭着眼睛,嘴里说着胡话。“妹妹是不是要死了?”安江问道。莲花没有回答。春蛾拿来毛巾敷在安溪的头上,安溪时而大笑时而大哭。安江坐起来抱着安河,她们被妹妹所惊吓。莲花把手伸到被窝里面,安溪的汗水渗透了身下的毯子。安溪脸色苍白,流出的热汗好像也带走了她的血液。“去把洪家的那个老医生叫来。”春蛾说。莲花放下手中的油灯,摸黑走了出去。

外面的夜凝固起来,天空没有半点星光。莲花出来只披了外套却没有穿棉袄,冷风如刀刃般割在她的身体。她咬紧不停打颤的牙齿,在黑暗中前行。路上没有半点光线,凤凰岭在黑暗中变得沉默不语。但是她不需要光线,她已经熟悉这里的每一户人家与每一条路。她的腿就是她的灯。转弯的时候,她看见了火。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是她却十分的清醒。她睁大眼睛,看见大火旁蹲着一个人,他在用手中的棍子玩弄着火。那一瞬间想到了鬼,她想到母亲曾经说过的话,“在夜晚千万别走出家门,夜晚鬼魂全部会出来,他们会点起火吸引活人。夜晚凤凰岭是他们的世界。”她想向后退,但腿却带引她靠近了那团火。他距离那个人越来越近,他仿佛听到了什么,转过了头。莲花努力地不让自己想什么,她闭着眼睛也可以找到医生的家。她感觉自己眼前充满了光。她打开眼睛,那个身影已经站了起来,他的脸在火光下变得阴暗不明。莲花慢慢地靠近火,却发现自己更冷。

“你要吃红薯吗?”这个声音很熟悉。

莲花抬起了头。这不是别人,而是疯老头。所有的人都叫他是疯老头。他的白头发在火光下发出光芒。

“我不吃。你晚上怎么出来了?”莲花问。她伸出手在火上汲取热量。

疯老头蹲下来,用手中的木棍搅拌着火堆里面红薯,火堆如同他的饭碗。

他的手让她想起小时候家中的死柳树。

“凤凰岭就要完蛋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剥掉红薯的黑皮。

莲花没有说话,她的身体也暖和了,她离开了这里。

火距离她越来越远,黑暗再次从天而降。

永无止境的黑暗。

疯老头的话潜伏在黑夜的某一个角落。

她又转了一个弯,在黑夜中她用脚步丈量着凤凰岭的土地。她找到了洪医生家,大门上面挂着一面镜子。她敲打门闩,里面的狗吠叫,没有人响应。她不停地敲着,里面有了响动声。她停了下来。脚步声在靠近,油灯微弱的光从门缝中透出来,莲花把自己冻僵的手塞到了衣筒里面。

洪老医生开了门,莲花说明了自己的来由。洪老医生把他的儿子洪滨叫了出来,然后把包好的中药递给莲花。

“孩子受的是风寒。”

他嘱托她回去立刻煎药,要不了多久孩子便会好起来。他咳嗽完后,便让洪滨陪她一起去。洪滨从家中取出外套,跟着莲花出去了。他们也没有带灯。

“他身体不行了,晚上出不了门。”洪滨解释道。

他们走到黑夜中。即使没有光亮,他们的双腿也能找到路。

他们走到一起。洪滨询问安溪的具体状况,从而更确认她的病是风寒所导致的。他们说完话,沉默走了一段路。莲花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结冰。她想到远处的河流,上层是厚冰,下层却是涌动的水。

洪滨脱下自己外套放在莲花的身体上面。

从来没有人这样温暖过她。她想哭,但她却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她感到在冬季融化。她现在不敢看身边这个男人,她清晰地听见两个人踩在冰冻土地上的脚步声。

他们走到了火堆旁,但疯老头已经不在了。

“刚才还是在这里的。”

“谁?”

“那个疯老头。”

火慢慢地熄灭,里面的红薯皮却在燃烧。

洪滨打破了沉默。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着这个疯老头。疯老头年轻时混吃混喝,父母早亡,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年纪大的时候他变得疯疯癫癫,满口妄语荤话。他没有朋友亲戚。以前是老村长在照应着他,如今邻居也会帮着他。莲花和洪滨是小时候的玩伴,那时候他还是一个鼻涕虫。长大后他们生疏起来,即使碰面也不会交谈。他们成为了路人。

洪滨的幽默健谈让莲花感到久违的快乐。

他们很快就到了家门口,莲花脱下外衣,披在洪滨的身上。

他们一同走进房子。春蛾抱着安溪,安河与安江知道妹妹不会死去之后便缩在被窝里,春蛾给她们讲述夜游神的故事。洪滨走上前,他摸了摸安溪的额头,然后把手放到她的脉搏上面。莲花在一旁举着油灯。

“现在就去把药煎好。”洪斌说。

莲花拿来了中药壶。在铁架下燃起火,她把中药与水一同倒进壶中。

“睡一觉很快就会好起来。”洪滨临走时说。

莲花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消失在寒夜尽头。归来时,房子一股中药气味。她陪着女儿们度过了冬季的一夜。

冬季来了。男人们在钟声催促下去修路。他们穿着厚重的黑棉袄,戴着用兽皮做成的手套与护膝,冬季无法湮灭他们的热情。车子在冰冻的土上有时会打滑,他们有时也会摔倒,但在艾民高亢的呐喊声下,倒下的人会重新站起来。在冬季,女人们有了闲暇时光,她们有更多的时间去准备饭菜。男人们修的路也越来越长,她们送饭的路也越来越远。她们围着头巾,穿着厚重的棉衣,踩着冰冷的路去送饭菜。男人们吃完饭后,她们便踏着原路返回。回到家后,她们又围绕着灶台做下一顿饭。整个冬季她们要与锅灶度过最长久的时间。每年凤凰岭都有一场暴风雪,这一年也不例外。莲花在厨房切菜,春蛾右手拉风箱,左手玉米芯扔进锅灶下的大火。

“大雪来了。”安河跑进厨房,激动地说。

莲花走出去。黑云已经笼罩在村子上方,如同锅盖。大雪如同无数的针,落下来扎在她的脸上。春蛾也走了出来,她在屋檐下扬头看着倾泻而下的雪。

“他们还没有回来啊。”春蛾说

她们走出了家门。女人们站在了门口,她们向同一个方向望去。

“他们还在山里。”

“这雪怎么说下就下。”

“这雪太大了,路好像都封住了。”

“他们能出来吗?”

“冬天就不应该出来修路。”

“我看前面的路好像断了。”

“我们是不是去接他们。”

“我们去不了。”

“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只能在这里等待。”

女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她们站在雪地里等待丈夫。年老的人从家中端出板凳,她们坐下来守着儿子的归来。下雪天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安河姐妹三个在雪地里面追玩着,邻居们的孩子也都出来了,他们一起打闹。有几个孩子堆砌雪人。孩子们的笑声让等待变得焦灼。她们担心梦魇会成为现实。

前方的路被雪渐渐地盖住,变得更加渺茫了。大雪也覆盖住了凤凰岭的各个角落,所有的地方苍茫一片。莲花盯着前方看,白雪射出的光刺着她的双眼。女人们仿佛冻住了,僵立在雪地上。莲花看着春蛾,她的眉毛上面盖了一层薄雪。

“要不你回家吧,我在这里看着。”

春蛾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眼睛是绝望的深井。

大雪浇灭了所有的火焰。

女人们的焦灼变成了祈祷。炊烟被冻结了,孩子们的笑声被冻结了,等待被冻结了,路被冻结了,希望本身也被冻结了。什么都被冻结了。

“你们看!”

出现了,他们出现了。刚开始是一个点,然后变成了一团,慢慢地他们模糊的脸在雪气中凸显出来。女人们开始辨认男人们的脸。每看清一张脸,她们其中的一两个女人就深吸一口气,声音连接起来好像是委婉的怨曲。她们冻结的神经开始融化。他们拉着车、扛着铁锨,拿着洋镐回来了。他们回家的速度缓慢。有的人在半路跌倒,然后重新爬起。狗也从各家跑了出来,向男主人跑去,它们争先恐后地跑,雪地上留下一道道跑痕。春蛾也从板凳上站起来,她看到了自己儿子的脸。地上的几只麻雀也被男人们的脚步声惊飞,落在地上的树枝也被压得吱呀作响。他们高低不同,胖瘦各异,脚步声合在一起使刚才的那种冷寂消失殆尽。孩子们也停止了游戏,他们拉着母亲或者祖母的双手,看着自己的父亲在不断地靠近。艾民在队伍最前面走着,一边走着一边高喊着什么。

“我爸爸在那里。”

“我爸爸拉着车子。”

孩子们的声音融化了心头的白雪。

男人们穿的是黑色灰色的衣服,女人们穿得也是黑色灰色的衣服。他们在雪地上面交汇在了一起。

春蛾看见了自己儿子,走上前拉住他的手,眼中淌着泪水。莲花站在一边,拉着安河的手,不说一句话。

“我快担心死了。”春蛾拉着安宇舜的手哭道。

“刚一刮冷风,村长就通知大家往回赶,他说大雪就要来了,”安宇舜说,“没想到走到半路,雪猛地就下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春蛾说。

“由于天气原因,修路先搁置一边,大家等我的通知。”艾民在人群中喊道。

雪下得更猛了。所有的人也都散开了。

春蛾把安宇舜带到厨房,她给他舀了碗热水,然后把灶台下的火拨旺。厨房暖和起来。她和莲花开始做起了饭。

“安海呢?”安宇舜问道。

“他在睡觉。”莲花说。

安东明点着旱烟来到了厨房。厨房顿时安静,玉米芯在灶台下燃烧的声音。声音巨大洪亮。安东明从角落拉出板凳,他坐在安宇舜的旁边。

“明天不修路了?”

没有人说话。

“这个冬天估计也修不成了。”

没有人说话。

“还是老天爷明理,这场雪不停地下吧。”

没有人说话。

安宇舜离开了厨房。春蛾把案板上的面扔进锅里,锅水咕咚作响。安东明继续唠叨,没有人回应他。他站起来,弹掉身上的灰,离开了厨房。

“和女人有什么好说的。”走出去的时候他说道。

整个冬季的雪都是时断时续,旧的雪还未完全消融,新的雪又在上面铺了一层。路上已冻成了一层厚冰。老年人基本不出门,年轻人拄着竹棍在雪地上前行,只有孩子们才会拉着木板在雪地里滑冰。白天,映着太阳光的冰面刺眼,而到了夜晚,整个村子变得亮堂。地上的雪照亮了黑夜。在黑夜,凤凰岭如同往日一样安静。接连不断的大雪磨掉了修路人的毅力,大雪让钟声变得沉默。大雪堵住了凤凰岭所有的路。在中午,太阳尚有一丝温度,人们坐在各自家门口,尽情地抖掉掩在内心深处的阴冷,让太阳照进自己的血液当中。莲花抱着安海去和白七眉,黄霓碰面。她们三个抱着各自的儿子,有时也会彼此交换。她们聊天时,孩子们在一旁用另外一种语言谈着他们眼中的世界。这种语言母亲们曾经也懂,后来她们丧失了这种能力。他们在两种不同的世界里面打量着彼此。安海一天一个样,他的食量不断增大,但莲花却从未想过断奶水。她有丰富的奶水。她所吃的蔬果她所喝的水她所吸的空气都变成了奶水。在哺育期间,她会感到作为母亲的痛苦与快乐,她的乳房丰满圆硕,整个人焕发出热情。安海饥饿时要吃奶,哭泣时要吃奶,睡觉时也要抱着母亲的乳房才能入睡,他最爱是母亲的乳房。莲花不仅要喂安海,还要喂陆扬,因为黄霓没有奶水,她也不想喂羊奶或者牛奶。“吃了我的奶水,以后就是我的孩子。”莲花会打趣道。再往后,白七眉也没有了奶水,便向莲花求助,“贾博以后也是我的孩子。”她会说同样的话。母亲们预想中的一部分是正确的,在很多年之中,这三个孩子几乎是形影不离。他们各自都有三个母亲。贾博和陆扬都将莲花叫做“莲花妈妈”。母亲们坚固的友谊遗传给了儿子们。除了照看安海,莲花与春蛾一同做饭、纺线、纳鞋底,聆听安河从学校带来的故事,教安江与安溪唱歌。没有了修路,男人们又聚在一起谈笑吹牛,喝酒抽烟。安宇舜回到了往日的状态,每到夜晚会醉醺醺地回家。听到脚步声时,莲花会假装睡觉。安宇舜踢开门,将衣服脱光,搂住莲花。他呼出酒气,全身赤热。双手在她身上寻觅,他在寻觅让自己安稳的东西。他找到了。他双手摸到她的乳房,嗅着,吸着,咬着。乳房让他的情绪激动,他在醉梦时将她也变得赤裸,她无力抗拒。她的身体一步步走向毁灭,只有一瞬间她会感到撕裂的快乐。在那瞬间她感觉到他是需要她的。他像安海一样都离不开乳房。他们父子最爱的或许也是她的乳房。

冬季最冷的那天,疯老头死掉了。疯老头的邻居赵武顺第一个发现他的死亡。赵武顺平日会照应疯老头,但连续几天都没有发现他。赵武顺便蹬开了疯老头的家门。疯老头躺在炕上,他死了。四只黑老鼠在啃着他的身体,赵武顺驱赶,老鼠并没有走开。它们发出吱吱声音,仿佛是在抵抗入侵者。赵武顺挥动木棍才最终赶走这群食人恶魔。它们钻进了墙缝里面,墙缝后面可以看到他们黑不溜秋的眼睛。炕上满是老鼠屎,他的腿上已被老鼠咬开了大洞,血从洞中流出来,淌在被单上面。白骨从肉中裸露出来。他的眼睛是个空洞,眼珠已被老鼠们掏走。赵武顺将他的死讯告诉了村长,村长与很多村民一同挤到这个死屋,莲花便是其中之一。

挤到屋子后,莲花便闻到一股恶臭。她看到了他的脸,他脸上的肉也被老鼠咬掉很多,血脓黏在脸上。她猜测他是睁着眼睛被老鼠活活地咬死。莲花忍不住跑到了门外,在雪地上呕吐了好久。她在死屋的角落发现了半袋红薯,那天晚上他还在黑夜中烤着红薯,如今却冻死在他的屋子。唯一庆幸的或许是疯老头不必看到路修好的那一天。

村民们用凉席把尸体卷起来,最后埋到坟墓群中。他们在墓前烧掉了他的被褥。或许在坟墓中他不会再感到寒冷。

当春雨抹绿树头,春风融化寒冰时,钟声响起来了。男人们从家中走了出来,他们带上农具和车重新上路。他们手上所磨下的茧变得厚实,他们腿上的瘀伤也消失殆尽。

春天,万物生长的声音感染他们。

他们的脚一步步地踩出属于他们的一段段路。

他们在修路中技术变得娴熟,他们摸索出如何用更小的力气来修出更长的路。男人们在前方修路,女人们在后方更加忙碌。她们带着孩子们在地里除草、播种、捉铃虫。一到夜晚,所有的人都轰然睡去,点缀其中的是啼哭声与吠叫声。

夏季如约而至。人们厌烦了时间的不断重复,也厌倦了等待的不断重复。

“什么时候才能修好?”有人问。

“快了,我都看到尽头了。”村长说。

他们习惯了重复,重复清理掉心中的欲念。

经历了秋冬春夏这四季,安海的力气更大了。有一次他抓住安江的头发,在手中拉扯,安江只能顺从。莲花让她照看安海,她便在母亲离场的时候掐安海的腿,他歇斯底里地哭。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春季褪去厚棉袄后,安海便开始在地上爬起来,爬行磨砺了他的筋骨。有一次他从炕上掉到地上,头皮蹭破了,哭完之后他继续爬行。爬行是他第一次感触到了土地。生长是一种不能阻挡的势头。安海很快便牙牙学语。他第一次叫妈妈之后,莲花激动地彻夜未眠。后来安河便带着他去学走路。他身上全是跌倒留下的擦痕。

有一天,莲花抱着一簇蔷薇花回到家,她像往年一样把这些蔷薇插到水瓶中,她喜欢闻各种各样的花香。这时候她听见“妈妈”两个字。她转过身,他颤颤巍巍地向她走来。莲花抱起安海,流下了眼泪。

同一天,经过三百二十二天的等待与坚持,凤凰岭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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