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活着

[亚美尼亚]阿威梯克·伊萨克扬著

董树丛 译

很久以前，在东方有一个贪慕虚荣的大公。他的名字被人们忘记了，但他的故事仍然停留在大家的记忆中。他曾经阴险狡诈，好战尚武，终日向邻近的大公们施展奸计，以将他们大大小小的领地据为己有。一个个阴谋诡计得逞后，他成为世界上最辽阔、最强大国家的主人。

征服邻近公国后，不安分的大公又开始酝酿新的战争。一日，大公带领强大的先头部队入侵远方一个王国。他们成功摧毁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阻碍，逐步逼近王国都城的大门。随后，大公下令将整座城包围，并在始终无法攻破的城墙周围部署了兵力。而他则驻扎在自己的营帐中，日夜苦思破城的攻略。

有一次，大公巡查完士兵后返回自己的营帐，途径王国都城的墓地。这座死人的避难所已经有些老旧了，散布在辽阔的平原上耸起的一座座小土丘上。大公拉紧缰绳，停了下来。他望着这片墓地，略有所思：这里有多少纪念碑，多少长了青苔的墓碑呀——比他手下的战士还多。每块石头下面都埋葬着一个消逝的生命，当然，这当中有勇敢的士兵，也有指挥官；有大公，也有哲人……同现在还活着的人一样，他们中的每个人也都曾满怀激情，也都曾有过丰富的感情和坚强的意志。大公凝望着这片逝去生命的世界。

大公把缰绳交给一个侍卫，跳下马来。他走近第一块墓碑，看了看上面雕刻的碑文。这块碑的主人曾是个富有的商人，他的出生和死亡是在同一个年份，连一天都没活过。多么奇怪的碑文呀！他又看了看另一块碑的碑文：著名元帅，战无不胜，一共活了一天。大公非常惊讶，继续打量着眼前的一座座墓碑。还有些碑文是这样的：腰缠万贯的地主，活了七年；杀手、强盗，活了三年。大公更加感到诧异，继续在墓碑之间徘徊，他又读到了这样的碑文：博学多才的作家，活过了生命赐予他的所有日子。

大公陷入沉思：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些碑文的背后隐藏着哪些秘密的深意呢？他思来想去，还是猜不透，于是他吩咐手下找个老住户来打听一下。侍从们四散奔去，不一会儿就带回一位住在墓地边的小茅屋里的老人。

“你能向我解释下这些碑文是怎么回事吗？”大公问道。

“啊，尊贵的大公，在本地所有的住户中，我是最老的一个了，我认识这里每一个死去的、化为这些墓碑下的灰烬和遗骸的人。”

“那你就跟我讲清楚，比如说，这个碑文是什么意思？”

老翁拄着拐杖，目光黯淡地注视着大公，开始诉说：

“足足有五十多年了，我每天在这座死寂的城中游荡。这里安息着父辈们和子辈们，而孙子辈的现在正同你作战……生命被抵押给死亡，死亡是冷酷又强势的债主。生命是场骗局，只是……”

大公打断老翁的话：

“是，是，但我请求你，给我解释下这些碑文的意思。”

老翁揉了揉额头，用微弱的声音回答道：

“我们城有一个流传了几百年的神圣习俗。城里贤明的长者都时刻牢记：勇气、智慧和财富如果能造福他人，就是无价的；而一个人在生命中只为自己而活的日子是毫无价值的。只有用来做善事的日子才被认为是真正度过的时光，因为生命的意义在于为他人而活。所以，每当有市民死去，贤明的长者就会聚在一起，计算出逝者生前用于做善事的时间总和，再把这个数字刻在碑石上。”

老翁继续说着，视线并没有停留在坟墓上：

“在这块墓碑下长眠的是一位哲人……他年轻时就告别了尘世的快乐，饱尝生活不幸和孤苦伶仃的辛酸，忍受饥饿和流亡的折磨。他日夜思考如何改变穷苦人的命运。他著书立说，诵诗歌唱，那些发自肺腑的话语和歌唱安慰了一个又一个受苦受难的心灵，鼓舞了一个又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使压迫者和施虐者闻风丧胆。他是先知，是贤明的领袖，他带领我们追求公正、公平的生活。城里的长者把他生命中的每一天都计算在内，因为他一天也没有虚度过。”

“那这块墓碑呢？”大公问道。

“这块墓的主人曾是个抢劫和杀人的强盗，但有一天他为自己的罪过忏悔，还毁掉了自己的剑。他从大老远的地方运水到国内最缺水的区域，还在泉边扎了帐篷，从早到晚为口渴的行人提供饮水。所以他为他人生活了整整三年。”

“这里安葬着一个英勇的元帅。他曾经为我们国家打退过很多敌人，但算入他生存年月的并不是他的战功，而是唯一一件他在仁爱和善心的激励下所做的好事。一日，他挑出在战场上受伤的敌军战士，然后将他们安置在自己的营帐中，为他们包扎好伤口，悉心照料了一整天。也就是这一天被我们城里的长者计作是他真正活过的日子。躺在这里的是城里最富有的人之一。他平日只知道聚敛珍宝，对他人一丝同情心也没有，一丁点儿好事也没做过。碌碌无为的生命如烟消逝，不留痕迹。因此他的碑文上写着：一日未活。”

大公对老人的回答很满意，重重赏赐了老人。他低垂着头，慢慢回到自己的营帐，整整一夜，他双手托着脑袋，独自坐着，陷入沉思。

天亮时分，战斗的号角并未像往常一样吹响。大公下令退兵，取消围城行动，返回自己的国家，并将军队解散。他成为和平的使者，默默无闻，行善积德，在奉献他人中度过余生。

传说，自此以后，每天清晨醒来后、晚上入睡前，大公都会重复道：“我很幸福，今天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