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不是滩

2013-11-15 21:22
江南 2013年6期
关键词:社长

陈 仓

一、她出现的地方为什么叫上海

到底是为钱、为官,还是为色?诱惑实在是太多了。陈元在要不要闯荡上海滩这件事上,开始是犹豫不决的。白云观的道士为他占了一卦后,丢下十六个字:此去东方,必犯桃花;土入水中,何去何来。

陈元犯的第一个嘀咕,是上海这地方有些邪门。海是百川所归,是水之最低,整个地球都叫下海,唯有这地方叫上海。像是把海搬到空中去了,安到每个人脖子上去了,他们顶着的不是脑瓜子,而是一个大海似的。意思相当明白,无论你是哪条江哪条河,想到我们这地方来,那得上,和上酒馆、上天堂,都是一个意思。

陈元犯的第二个嘀咕,是上海这地方没办法做男人。这确实是一块黄金宝地,扫厕所的也可能一夜之间暴富,哪天清理一堆屎疙瘩的时候,说不定就是一块拳头大的金子。对于这一点,陈元是信心满满的。但是最大的问题是,在上海做什么都好,就是做男人不怎么样,真的跟扫厕所拾金子一样,要低着头、哈着腰、捂着鼻子,做个又臭又憋屈的有钱人。你稍微直一下腰,大一点声,偷一下懒,像一点男人,那女人必定指着你说:“你还算男人吗?”对男人的理解,就是对泥鳅的理解,既要好吃,又要没有骨头。

陈元犯的第三个嘀咕,自己玩的是新闻,最大风险是政治,而上海这地方最讲政治。据说有一位新闻人,打打杀杀一辈子,好不容易爬到正局级,却因为把“成立”错写成了“独立”,一个字,一下子一搂到底,小妖精被打回原形,仍是一只绣花鞋,连个小记者也做不成了。这一字之差,确实天地之别,大错特错。但是政治似乎没有伯仲之分,你立一个山头,在山头上种松树,松树就是政治主张;你种榆树,榆钱就是政治的最高境界。所以除非萨达姆这样灭绝人性的人,才会放弃教化,被处死,而政治犯一般是不会被枪毙的。陈元觉得,只要不被枪毙,依然能够美美地活在人间!

对于上海,让他为之心动的,也有几个方面。第一个是钱。人家愿意一下子出五十万的安家费,看在钱的份上,在上海滩呛一肚子的臭水,那也是值得的。现在是什么社会?是信仰金钱的社会,如果谁说跳一次江,就给一万块呛水费,恐怕跳下去的人,会把黄浦江给填平了。

第二个就是女人。对于陈元这个三十多岁的单身男人来说,最渴望得到的就是女人,也是这么多年追求的终极目标。他觉得,男人这一辈子,钱,权,什么都是身外之物,唯有女人是可以进入体内的东西,你想躲也躲不掉,你想抛也抛不开。活着的时候,寂寞了想女人,快乐了要女人。就是吃顿饭吧,没有女人陪着,也像空气中没放鸡精似的,不新鲜;死了的时候,还要和女人并肩埋在一起,这也罢了,不过是两个名字、一把骨灰。而和女人一厮混、一搅和,就会组成一组特殊的DNA,你想拆开吗?那得先去学学人家房屋拆迁组的功夫,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拆不掉的。女人既然不是什么坏东西,躲不开,抛不掉,那就干脆当成一条紧身裤,让她护着自己贴着自己,有什么不好的呢?对于白云观道士的十六个字,陈元分析,前半句是说自己此去上海,可能会在女色方面犯事。就凭这半句,陈元已经放心了。在世上混,犯在谁手中,都不如犯在女人手中有趣,可谓是“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让陈元下定决心闯荡上海滩的,还真是一个女人。不泛指天下所有不长胡子的癞蛤蟆,而是陈元偶然在上海遇见的一位绝世佳人。当时与这位佳人的交往,还仅仅停留在一张照片上。除了这张照片之外,陈元对她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并不影响陈元美妙的牵挂,就跟你看到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虽然不晓得它们从哪里来,是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变的,更不晓得刚才它们有没有偷吃一些不干不净的小东西,但是你说,它美不美?

美得很,美得像两个私奔的小冤家!陈元在飞往上海的航班上,看着窗外涌动的云朵,又想起上海滩的那个女人,禁不住脱口而出。

陈元在西安工作时,也是在一家报社。因为缺少资金准备关门的前一个月,陈元作为一个小小的社会部主任助理,挺身而出,叫嚣着要拯救报社,拯救几百号人的新闻理想。挺身而出的人基本上都是小巴拉子,虽然人微言轻,但是懂得因材施用,不堵枪眼不炸碉堡,一辈子都是个小巴拉子的土疙瘩。陈元不能跟人家比,他觉得自己是一块抹布,如果能堵住一个老鼠洞,也算是成就了一番事业。

报社开始是不相信陈元的,但是马上就要关门了,心想就让他折腾一下吧。陈元就策划了一个彩票一样的开奖活动,大意是这样的:如果订一年他们的报纸,就可以参照彩票一样摇奖,最高奖金五百万!也就是说,陈元把这张报纸,一下子变成了一张举世无双的大彩票。一时间,跟陈元一样买了多年

二、闯荡上海滩仅仅为了流水落花

彩票的人,就跟疯了似的,不再买彩票了,而开始抢订他们的报纸,因为订报纸虽然花费很高,但是中奖的概率更高,投入与回报是成正比的。那个中了三点六亿的家伙,据说也订了一份他们的报纸。

几天之内,陈元他们的报纸就征订了四十万份,一份优惠价两百八十块。报社一时进账一亿一千二百万,扣除派奖与花销,还有七千三百多万元。七千多万元,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一下子就解决了资金危机。广告商都是唯利是图的跟屁虫,看到发行量一举超过西安城所有的报纸,拥有的还都是固定读者群,而且这些读者基本都是赌徒,赌徒的消费能力可以说是超过所有的大款,所以纷纷抢着签订广告投放合同,特别是那些LV之类的奢侈品牌。短短几天,半年的广告版面都被抢空了。报社不但一下子不关门了,而且成了西安城的龙头老大,盈利了。

陈元一时连升四级,被提拔成了副总编,还配了一部长安福特小轿车。他一个策划救活一张报纸,成了中国传媒界的神话,连监狱里的《囚报》都打电话想专访他。

当然,陈元的名字和大多数银行的名字一样,迅速传到了上海滩。此时,上海滩也有一家报社出现了几乎相同的资金危机,几年来印报纸就跟印钞厂起火一样,把好几家入股的优秀企业几乎给烧掉了。当时不算欠下的印刷费,报社的账面资金据说只有几十块钱了,跟外地来的一个流浪汉差不多,上顿还没吃,下顿已经等着了。最后没有办法,连办公室里美化环境的几盆天堂蕉之类的植物也卖掉了,用来支付电费。员工六个月几乎没有发过一分钱,外地来的记者们已经走上了借钱生活之路。有人实在交不起房租,干脆就睡在了办公室。

有一个叫师长安的单身男人,好不容易泡了一个女人,已经宽衣解带哼哼哈哈了,却被女人一把推开了,说现在艾滋病流行,一定得戴套子。师长安身无分文,买是肯定不行的。他提起裤子,先去大街上找免费的发放机,跑了好几个地方,要么被人取空了,要么已经坏掉了。最后跑到一所小学门口,仅剩下的一个,竟然被一个穿着校服的小青年抢走了。小青年说:“我如果失手了,就没法上学了,这是前途问题。等我哪天走出校门,我才不会这么无耻,下点小雨就要打伞。”师长安没有办法,就向一个姓林的记者借,姓林的老男人说,套子倒是有一个,不过自己已经翻过来翻过去用了两遍了。如果他要,就送给他吧。师长安拿着这个重复利用的安全套,用水冲洗了一下,回到那个女人身边时,女人一脸桃花谢去的样子。说你个死人,跑哪里遛了这么长时间,我已经自己动手了,累死了。你把安全套预备着,等下次吧。气得师长安一时觉得没劲,就把这安全套吹得像个气球一样,然后双手一拍,“啪”的一声听了一次响。

报社社长觉得有些夸张,但是记者们的处境大体差不多,所以十分痛心,就决定赌一把,要把西安城的陈元请到上海滩来。报社社长托人把陈元约到上海,第一次面谈的时候,陈元就两个字:不来。

社长说:这可是国际化大都市,你晓得吧?那金茂大厦八十八层,现在正盖着的上海中心,一百零一层。还有姚明、刘翔,都是阿拉上海人。还有,在上海工作的领导,最后都是要进中央的。

陈元真想说,楼再高,你以为这是我家的吗?我能站在八十八层朝楼下撒尿吗?就真是我家的,我站得再高也不见得能做男子汉,高度与硬度,根本就是两码事嘛。再说这些名人与领导吧,虽然和我们住在一个城市,同在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下,但又不是睡在一张床上,顶个屁用!

社长见陈元不说话,就不停地催着说,你可以提条件呀。陈元说:那就一辆福克斯,中环内一套房子,外加五十万元的安家费。如果可以,那就再配一个女秘书。陈元最后说,前边的条件是一口价,至于女秘书嘛,只是开个玩笑。

社长说:女秘书倒是最容易解决了,两个三个不是问题。只是房子车子票子呀,加起来好几百万元呢,报社如今穷得叮当响,这得回去研究研究再说。陈元心想,一个连绿化植物都卖掉的单位,哪里筹钱去?这不等于向乞丐要捐款,向太监要孙子吗?这么高的要求,对方肯定知难而退的。说白了,陈元根本就不想挪窝子。

社长说,研究是需要时间的,这几天你就借机在上海转转吧。陈元在有关人员的陪同下,就游了一次外滩。这是社长有意安排的教育活动,希望用一座美丽发达的城市做筹码,来增加陈元的荣誉感。空麻袋背米,是机关部门惯用的手段,在物质极其有限的情况下,就用精神来鼓励。精神这东西张口就来,要多少有多少。这年头你看看,除了实在坏得不行的人,谁没有几个奖状呀、荣誉证书之类的红本本?就真是坏人,跑到监牢里,也会有优秀犯人的鼓励。物质与精神还有一个转换的问题,物质可以换来精神,比如你有钱了,就可能当个代表呀先进呀什么的;但是你如果舍得那些红本本,放到市场上去看看,不如破铜烂铁,是卖不出几个钱的。有个体育明星不是卖过金牌吗,结果如何呢?陈元不是虚荣之人,他心里一直有一句座右铭:大胆做事,好好做爱,不浪费这个伟大的好时代。

但是这一次外滩之游,却恰恰成了陈元出师上海的关键所在。他不是被黄浦江两边的霓虹艳影所吸引,更不是真想把那金茂大厦的产权改到自己的名下。当他索然无味地要离开时,陪同的人努了努嘴说:你看这个女孩子怎么样?

陈元打眼望去,一下子就被这个女孩子迷住了。她抱着双腿,坐在外滩的青石台阶上,明眸皓齿,苗条婀娜。那双眼睛,似醒似睡,似有似无,迷离地看着江水。手中则捻动着几支白色的百合花,她不时地掐一朵花瓣,抛入黄浦江中,看着落花流水,正应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美景。对面是陆家嘴直入云雾的高楼大厦,背后是外滩百年的历史老建筑,这不是画中才有的影像吗?陈元当时就想,她的身边再有一个男人依偎着,而这个男人就是我陈元,这一生应该多美妙啊。

陈元问:你认识她吗?

陪同的人说:要认识就好了,这么漂亮。

陈元连忙拿出手机,装作要拍景色的样子,喀嚓一下,把这个女孩子的照片藏入了自己的手机。

女孩子看到自己被闪了一下,却并不责怪,像是徐志摩的诗一样: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甚至还拢了拢头发,故意摆姿势给人拍照似的。全国人民都说川妹子好,那是说川妹子的皮肤好,白,嫩,摸起来有感觉,看上去有想法。但是陈元却发现,上海外滩的这个女孩子,除了白嫩之外,还有嗲,曼妙,时尚,十个天府之国,也无法相比。也许和上海的殖民地文化有关,女孩子本身就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像是一个个泥坯子,在上海这个大熔炉里,经过各种各样的文化打磨、上釉、烧制,最后就是景德镇的瓷器了。这不就是自己人生最终追求的收藏品吗?

从外滩回来,社长再次与陈元会面时说,大家讨论了一天一夜,只能解决五十万的安家费,这些钱也只好用报社的两部破别克抵押贷款。社长说,至于房子与车子,现在虽然不行,等报社的经济情况好转了,有钱了,什么都可以商量的。

社长与陈元谈条件的时候,陈元正好在玩弄自己的手机,翻看那天在外滩拍下的美女照片。他天天在看,时时在看,他妈的,这是他这一生看得最细致、次数最多的一张照片了。就是自己七岁时去世的老妈的唯一一张遗照,他也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不但发现这女孩子眼睛里有自己拍照时的影儿,还发现这个女孩子头上有一缕红头发,最后还在她的下巴上找到一颗不起眼的黑痣。陈元的脑海里,上海滩已经不再是车子、票子与房子了。男人就是这样下三滥,总是说喜欢钱,要赚钱,一切看在钱的份上,但是遇到让自己动心的女人,就什么都顶不住了。

如果说陈元对美色的期望是一根无限长的杠杆,那么这个女孩子就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支点。最后,让社长这么轻轻一撬,就从十三朝的古都西安撬到上海滩来了。陈元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为了一张偶然拍到的照片,一个虚无缥缈的女孩子,他一拍脑袋,就答应了。他想,只有自己到上海来工作,他才有机会与这个女人再次相遇。

陈元正式到上海来工作的第一个晚上,还没有好好安顿下来,就急匆匆地又去了一次外滩。陈元希望能够再次碰到那个流水落花的女孩子。陈元想,如果真碰到了,他一定要大着胆子,上去发一张名片给她。新报社的那个师长安与林记者,在他刚刚出现在报社的时候,就已经向他要过名片了,说是要一张名片方便及时汇报汇报,其实是想借机与这位新领导套套近乎。陈元都说刚来,名片还没印出来。其实报社办公室的人为了拍马屁,印名片的速度比他到上海坐的波音747还快,名片上边写着“某某报社新闻总监”的头衔。陈元想,如果有可能,他要把来上海后的第一张名片,就是他的处女名片,发给那个流水落花,让她享受一下第一次的感觉。但是他失望了,那一夜他在黄浦江边走了好几圈,一直走到景观灯熄灭了,都没有再碰到她。最后,他拿出那个金色的名片夹子,掏出一张名片,像是发广告小卡片一样,不经意间把一张名片,放在那个女孩子盘腿坐过的台阶上。

这时起风了,把那张名片吹进了黄浦江,在水面上打了个漩,就漂走了。陈元这时才发现,一张名片与一朵百合花,漂在水面上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没办法,陈元又取出第二张,夹在了台阶的缝隙间。有个男人正搂着一个女孩子摸来蹭去,还有空闲抽出嘴来说,这人真没素质,污染环境!

搞得陈元红着脸,迅速地逃跑了。

陈元在西安报界一夜成名之后,就再没有搞过资本运作方面的策划。陈元清楚,自己当时把报纸当彩票卖的行为,就跟彩票的本质一样,是赌博,除了靠运气,还要靠诈和。但是诈和的人,并不是每次都有中三点六亿那样的幸运,大多数人结果只能死得很惨。而且,把报纸当彩票一样去卖,这应该是违法的吧?所以陈元当上副总编之后,转变方向,专攻新闻策划了。

动身来上海之前,为了报答原单位的成名之恩,陈元最后策划了一个“谁救我妈我就嫁谁”的活动。当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姑娘的照片在报纸上一登出来,那汇款单就跟北方的雪花片似的,连绵不断。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也捐了八百块钱,说是自己一直舍不得花,就是攒着娶媳妇用的。老光棍跑到报社说:家里都准备好了,要带姑娘回家磕头成亲。

接待员说:谁说捐了款就得嫁给你?

老光棍说:是你们报纸上说的,谁救她妈她就嫁谁。

接待员说:你救她妈了吗?

老光棍说:这是邮局的汇款收据,你如果不信可以去查。我现在救了她妈,所以她得嫁给我。

接待员说:人家手术需要好几十万的,你才八百块,住半天医院就没有了,怎么能算救呢?

老光棍说:这个你放心,现在她妈就是我妈了,我哪怕学赵本山“卖拐”,也要把丈母娘的病治好。老光棍还拿出当天的报纸指着说:你们看看,是不是这样说的?说话得算数,如果我告到法院,这可是白纸黑字,呈堂证供。接待员一时不晓得如何回答,就汇报给幕后策划陈元。

陈元来到老光棍面前说:你这是抢亲嘛,报纸上登的话,其实也不是我们说的。

老光棍问:那是谁说的?陈元说:当然是那姑娘说的了。所以呀,人家嫁不嫁你,娘老子说了也不算,得这姑娘说了才算。如果真的违法了,也是这姑娘违法。

老光棍说:那你把姑娘叫出来,我当面求婚吧。

陈元说:姑娘的母亲现在正在手术台上,你却要找她求婚?这怕不对头吧?再说了,现在捐款的成百上千,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的是以死人名义捐款的,如果大家都有你这样的想法,都以为捐了点钱,就可以娶到一个大姑娘,那怎么办?那个死人捐得最多,一万多块,怎么办?是不是也要让她嫁给一个死人,配阴婚去?

老光棍说:我是活人呀。

陈元乘胜追击说:这位大伯真是一位好心人,正是有这么多的好心人,这个病人才能躺到手术台上,要死也能死在手术刀下,我们代表姑娘感谢你。说着陈元给老光棍鞠了一个躬,接着说:报社也得感谢你,不是你今天来抢亲,我们还不晓得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有偏差,存在着很多的法律与伦理问题。

说完,陈元就叫来记者,说是要展开一个大讨论,到底是要亲情,还是要爱情;到底是要法律,还是要道德。然后又是拍照,又是专访的,搞得老光棍一下子感觉自己成了奥巴马,讲得满脸通红,最后走出报社的时候,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而且他的照片第二天还上了报纸,一高兴,就不再提求婚的事情了。

报道又引起了轰动,北京与纽约的媒体也来采访,那汇款单向北偏移,变成俄罗斯的雪花片了,更凶猛了。报社名气也越来越大,广告再次突飞猛进,十台验钞机一天八个小时哗啦啦地数钱。连验钞员也抱怨,哪有排队走后门要送钱的,忙得换个护舒宝的机会都没有。

陈元临来上海前的这个新闻炒作,现在就像印钞机一样。好多人看病没钱了,就到报社去“印钞票”,所以全国就有许多“卖身救父”、“打工救妹”。陈元心里明白,这个办法其实就是表表决心,喊喊口号。不过,善良的世界人民还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个亲女婿,掏着钞票,献着爱心。

陈元动身去上海前的晚上,老领导弄了一桌子菜,一边送别一边问,为啥要去上海?为了钱还是为了官?因为上海银行多,钱就比咱多?因为出了几位伟大人物,官就比咱这里好找?但是你如果能留下来,这些我们都给你。

陈元摇着头说:什么都不是,就是对这个城市厌烦了。

老领导也许是爱才心切,也许是有点醉了,说话就不再文绉绉的了:不对吧,你前一阵子还说,最喜欢这个谈恋爱都不用脱衣服的城市,最不喜欢的就是谈恋爱先谈钱的上海了。是不是一个人有些寂寞?你看看这报社里,有不少黄花闺女,文凭是北大清华的,长相嘛,比张柏芝阿娇也差不了上下,有些人也在暗恋你哩。你看看如果不想结婚,就学学你们本家那个陈公子,无聊的时候谈谈,不过艳照就不要拍了,就是拍了也不能弄到网上去,挺丢人的。

陈元连连说:哎呀,您怎么这样想呀。我们虽然都姓陈,但我却是正派人,还是个童男子哩。

老领导说:肯定是上海有什么新情况了。比如说女朋友或者小情人?他们说你手机里有一张照片,很漂亮,你经常盯着手机发呆。是不是为了她?我们也可以把她从上海调过来,直接做个部主任什么的,你何必要离开呢?

陈元被逼急了,笑着说:您不用说了。在上海人眼里,这是乡下,是土得掉渣的乡下,人家哪里肯来呀。所以我也是万不得已,只能亲自去了。我都三十多岁了,是不是挺失败的?女人是我目前的人生大事,就请老领导开恩放行吧。

老领导只好闭嘴放行了。

三、黄浦江的流水看不清哪里是上游

陈元到上海后,新报社的社长说:你明晓得要来上海了,还为老东家搞了个“卖身救母”。身没有卖,母亲倒是得救了,听说非常成功。怎么不把这个策划养一养,给我们呢?

陈元说:社长呀,这是一只乌龟,跑得慢,你再养也是一只乌龟。你想想呀,这钱是捐了不少,可都是善款,只能用在看病上,报社是不敢挪用一分的。广告单子也签了一些,但毕竟有限。我们报社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一只繁殖快的兔子,来钱快的兔子。

社长忧心地说:我们现在的艰难程度,大家都预想不到。库存的纸张只能用十几天了,也就是说十天之内,如果没有筹出买纸的钱,这新闻只能印到树叶子上,让小麻雀看去了。报纸没法印了,自然就倒掉了。这兔子不好找啊,你有没有把握,半个月内给我生出一只兔子来?

陈元只是笑了笑:我们是人,到死也弄不出这畜生的,不过社长你放心吧。

陈元看似胸有成竹,但是要在十天里筹出印刷报纸的钱,还是相当困难的。十天呀,十天能干什么呢?就是让报社所有的人到街上去乞讨,十天能得到多少施舍呢?就是让所有的人都去抢吧,那十天时间又能抢到多少钱呢?就是把那个彩票的案例照搬过来,十天时间也来不及预热了。

陈元想了想,根据报社目前的紧急情况,只能发动读者帮自己去乞讨了,帮自己去抢钱了。报纸最大的资源就是读者,也就是说,当务之急要发动读者买报纸,只要报纸大把大把地卖出去了,不就有大把大把的回收款了吗?那个把报纸当彩票的策划,其实原理也就是卖报纸。

陈元经过一个通宵的谋划,他把第一把刷子瞄准了部队。当一个“大龄军官集体征婚”的方案脱手而出的时候,看着那薄薄几页的策划书,陈元心中的石头落地了。陈元明白,在如今这个动荡的社会,爱谁都不要去爱小姐,“抢”谁都不如去“抢”部队,部队的生意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这就是陈元的兔子,像所有十月怀胎的母亲一样,陈元在策划会上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陈元说,通过观察发现,越发达的地方,婚姻越不稳定;越富有的男人,越不可靠。所以自己刚来不几天,就在报纸上看到,国际化大都市的上海,离婚率已经过半了,有一个男人在十年里,竟然离了十二次。

陈元给大家分析,离婚的原因,如果不是猪脑子的话,大家都晓得的。第一,男人“红杏出墙”了。你如果是个功能齐全的男人,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出轨过吗?我估计百分之九十的男人,会像宣誓那样举起拳头回答:没有。但是真实的情况是什么呢?我估计要把结果改成:肯定有;第二,是与钱有关。这里还要说到安全套,在人生当中安全套与互联网一样,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不像吃饭那样是必需品,但一定像饭碗这样,有些东西没有碗,你可以抓着吃,但是排骨汤你拿什么盛去?有个上海男人,竟然为了三块钱,与老婆离婚了,为什么呢?因为上海男人顾家的个性是后天的,而精明却是天生的。这个男人去买安全套的时候,老婆说一定要买水果味的,但是他拿回家与老婆正用着呢,老婆却疑惑地说:怎么我没有尝到水果味呢?老婆夺过盒子一看,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男人只得说:因为水果味的要贵三块钱,反正又不在嘴里用,省下三块钱还可以买两斤胡萝卜。老婆一时生气说:难怪感觉不一样,算了不来了。男人立即怀疑说:怎么回事?我从来就没有买过水果味的,你哪来的感觉?你今天要说清楚,你和谁?女人真想说,并不是和哪个男人用了,而是听女同事推荐的。但是一想到这个抠门的男人,就不想解释了。于是没有几天,就离婚了。

策划小组的人在下边嘀咕,你陈元还没有结婚,咋对套子这么有研究呀?

陈元没有理会,因为白痴都晓得,现在结婚与性生活,就好像买机票与打飞机,根本就不相干。

陈元继续说,中国的改革开放,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老百姓都是受益者。只有这一代的女人,因为还坚守着三从四德的传统思想,没有开放起来,成了受害的一代。举个例子吧:半夜三更,一个小区所有的人家,都敞开着大门,只有你一家锁着门,如果你是小偷去偷谁?很简单,锁着门的这一家必定是受害者,哪怕他家里只有糟糠,小偷却不这么认为。所以保守的女人,就是锁着的门,找砸嘛。并不是女人不希望大门敞开,有人出入,也不是她们不努力,她们运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希望得到真正的爱情,希望得到稳定的婚姻。如今美容行业之所以如此发达,三步一店,五步一摊,就是女人在努力的结果。她们把头发染成棕色的,把眼皮割成双层的,把粉铺得像面粉厂的地板似的,把双乳隆得像桂林的石头山似的,为了什么?未婚的,想以此吸引一个好男人把自己高价销售出去;已婚的,想以此把自己男人那两只贼溜溜的目光留下来。

陈元开始点题了。他说,现在的女人已经失望到了极点,她们已经不要求风花雪月,不要求才华横溢,不要求爱不释手。你晓得她们现在唯一的梦想是什么?就是嫁个可靠的男人,不是这辈子一定不能离婚,而是在七十岁自己爬不动之前,不离婚!陈元发表这通言论的时候,好像他根本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怨妇,起码是一个钻进女人肠子里的屎壳郎。但是陈元精彩的演讲,并没有迎来掌声,而是一片寂静。说白了,大家怎么也无法把女人与这张报纸的生死存亡联系起来。

这次策划的具体实施任务,陈元决定交给师长安与林记者。这两个男人经常与自己沟通沟通,才来几天,电话都打了好多个,就连他妈的风筝放到天上了,这种傻逼的新闻也要汇报汇报。风筝不放到天上去,要放到哪里去?只有一个地方了,那就是树梢嘛。虽然有些婆婆妈妈,但起码是想和自己掺和掺和,打成一片。这与上海本地人截然不同,上海人总是不笑不哭,不言不语,就是放个屁吧,他也要憋到没人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放掉。外地人在干事情的时候,上海人并不躲避,总是远远地看着,意思是你们这些乡下人,不晓得楼有多高海有多深,看你到底有什么能耐?这种壁上观的姿态,就是上海人能进能退的手腕。哪一天你失败了,他就等着看笑话;哪一天你成功了,他也学会了,然后脚一抬,把你赶回到乡下去了。

林记者见没有人吱声,便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女人又不是长枪大炮,又不是伊拉克的难民,这跟军官征婚有什么关系呢?

陈元有点感激地说:这个问题问得好,不过我现在不回答你,让事实给你一个答案吧。现在开始,你们两个人,最重要的就是和部队方面取得联系,让他们提供一批大龄军官的照片与简历,第一批要见报的,有二十个就行了。能有个师长什么的,那就更好了。

总编办的老钟像是做了处女膜修补术似的,用不真不假不阴不阳的腔调突然说:这个策划非常好,怕只有陈总这样的前辈能想出来。但是,我们是不是纸上谈兵呀?让军人答应征婚,就跟让大熊猫发情一样,这恐怕有难度。部队都是军事禁区,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怎么个联系?这可能需要陈总动用自己的关系,看看北京方面,有没有亲戚什么的,打个招呼。

陈元听到一半,就晓得会有一个“但是”。这是上海人说话的方式,先说好,然后再说坏。傻瓜的,以为是表扬;懂事的,明白都有一个“但是”,“但是”后边就是批评了。跟上海人的饮食一样,不管什么菜,先放盐,最后起锅的时候,再抓一把糖,相互遮掩一下,让你根本不晓得是咸的还是甜的。这就是上海人的处事方式。

陈元在来上海前,专门摸了摸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位高人指点说,在打仗的时候,北方人一门心思,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最后基本都牺牲了,而上海人呢?炮火小的时候前进,炮火猛烈的时候原地不动,最后基本活下来了。一仗下来,北方的连长死了,活着的上海小兵顶了连长;北方的师长死了,活着的上海小兵代个师长。最后,只要活着的,都升官了,成了最大的英雄。说这些话也不反动,在战争年代,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策略就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和平年代呢?一切更讲政治,能做到不甜不咸,就是高明的政治家,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吃亏,这就是为什么上海人飞黄腾达的原因。

陈元没有直接反对老钟,只是嘿嘿地笑了笑,然后宣布会议到此结束。

会后陈元找到师长安与林记者说:怎么会把这样一个屁都不懂的人,放在总编室这么重要的位子上,我看迟早得动一动了,你们两个哪个都比他强十倍。我们这次的卖点,是大龄军官成家难的问题,哪些军官找不到老婆呢?你们也知道,生活在城里的这些军官,如果政策允许,别说找老婆,找七大姨八大太都没有问题。但是如果在监狱、在长兴岛、在南沙,这些偏僻地方的军官,找一只母鸡都比较难,更别说找个女人了。所以有炒作的话题,也是老大难中的老大难。联系起来也就比较容易了吧?

师长安与林记者两个,刚刚还愁眉苦脸,听到陈元这么一点拨,立即就笑起来了。

师长安与林记者没过几天就汇报说,部队都同意了。说他们正着急哩,有几个军官在一个岛上,守了十多年,平时母鸡倒是可以见到的,但是母海螺却很难见到,更别说女人。所以他们谈恋爱、成家立业的心情十分迫切。不过,部队也说了,部队下发文件,大张旗鼓地找女人,怕不妥当。他们可以私下组织,对外宣传的时候,就说是他们自愿的。没有哪个文件明确,军人不能自己征婚吧?

陈元相当高兴,基本条件已经成熟,决定立即推出第一组报道。第二天,二十名军官保家卫国的感人事迹将要见报了,同时要见报的还有他们在为国奉献的时候,忽视了个人问题,个个都成了祖国伟大的老光棍。第一批二十名征婚的典型军官里,最高军衔是大校,就是师长,师级干部。师长征婚,轰动效应绝对不亚于一颗原子弹爆炸吧?

报社还准备发表一篇评论员文章,是陈元自己亲自草拟的,题为《谁来分享他们的军功章》,文章引用了《十五的月亮》的歌词,“军功章呵,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希望所有未婚的女性都来报名,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军功章。并刊发活动规则说,报纸将从报名者中选出代表,与一百多名最可爱的人,相约黄浦江,一游定终身。

正在大家纷纷表示疑惑的时候,陈元在报纸头版下边,还安排一篇不起眼的倡议,题目是“饿一天肚子,捐一天伙食,为大龄军官征婚筹经费”。倡议中指出,报社为了办好这次活动,在经费严重紧缺之下,倡议每一位员工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设立一个“禁食日”,一是响应中央正在倡导的节约,二是把节省下来的伙食费,捐给活动领导小组,补充活动经费不足。但这只是杯水车薪,希望在和平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企业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回报部队,提供一只游轮不多,赞助一根绳子不少,保证活动能够圆满进行。

当然,前边所有声情并茂的报道,都是为了后边这则倡议做铺垫的。陈元明白,仅仅从新闻炒作的角度来讲,这个大龄军官集体征婚的策划,肯定又能在报界引起轰动的。但是这次策划的目的,已经不能只顾社会效益了,重点是要有经济效益。所做的一切,都必须让一只兔子,赶快地跑起来。

社长晚上看完报纸的大样,就疑虑地问:这兔子计划能行吗?

陈元还是嘿嘿地笑了笑说:明天早上基本就见分晓了。但是兔子能跑多快,关键要看两条后腿吧?

当天晚上,陈元忙完了,已经凌晨两点,干脆直接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到了天亮。再繁华的上海,到了后半夜,同样安静了下来,好多地方的霓虹灯,一旦关掉了,就变得更加不经看了,像一个老女人卸去浓妆,显得更加苍老一样。

第二天早上七点,当整个城市还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发行部门就向陈元汇报说,当天报纸已经脱销了,要紧急开机加印十万份。但是上午十点时,加印的报纸也被一抢而光。最后一张五毛钱的报纸,竟然被炒到了二十块。有男人买了,送给自己前妻的;有学生买了,送给自己老师的。反正大家都在抢这张报纸,有些抢到报纸后,又到邮局排着长队,寄给外地的七大姑八大姨。连邮局的人都说,自从有了E-MAIL,他们的生意还没有这样火过。

总编办的老钟又不阴不阳地问:这些人买报纸干什么?在网上什么看不到?是不是疯了?我们的报纸实际上是赔钱的,加印报纸也得讲个成本。每加印一份,我们离关门更近一秒。陈总啊,你是全国有名的报人,应该对发行也是行家吧?

陈元不想多话,只嘿嘿地开玩笑说:老钟啊,当初你与老婆结婚的时候,老婆应该是个黄花闺女吧?

老钟一时没有明白:这和我老婆有什么关系?

陈元说:舍不得和老婆睡第一夜,能产下个宝贝吗?!

老钟哼了一下,板着脸走了。老钟提出的问题是有道理的,关键是有道理不一定就是正确的。陈元心里清楚,没有人报名,就搞不成活动;报名的人不买报纸,就没有发行量;没有发行量,就不可能有兔子的四条腿:两条前腿是报款回收,两条后腿是传播效果。只有大家疯传,才能吸引到赞助商。就像奥运会的旗子,一环套一环。所以陈元在活动细则中讲得很清楚,必须持当天的报纸报名,才有幸参加大龄军官相亲活动,到时候必须持报纸入场,而且复印无效!

全国各地本来已经绝望的剩女与弃妇们,看了这天的报纸,像生孩子的王菲看到一首绝佳的歌词,要复出了。被小三折磨过的,或者被爱情抛弃的,过去一提到男人,就跟吃饭时提到茅坑里的蛆一样,恶心呕吐。但是如今她们相信军人,一是因为军人纪律森严,没有泡妞的条件;二是一旦成为军人的正房,丈夫万一被哪个狐狸精缠上了,小三小四们再凶狠,再无赖,也抵不过法律。这是破坏军婚,拨打12315消费热线也能维权。如果嫁个一般人,小三比小二厉害,小四比小三凶狠,数字越大,排名越后,越有金钱与男人的支配权。

报社的电话被打爆了,成千上万的女人来报名应征,同时还带着血泪控诉。她们说,除了军人,现在的男人都是陈世美,是贾宝玉,都是王八,是乌龟,是虱子。还有一个女人,也许是个神经病,她把男人比喻成了金字塔里爬在法老尸体上的千年毒蝎子。

接线员回答,她不晓得金字塔下面有没有这种动物,改一个比喻吧。那女人说,她是电影里看到的,如果万一没有,就让人捉一些狼心狗肺的男人放进去,再过几千年肯定就变成毒蝎子了。接线员说,这办不到的,就是埃及政府同意,那金字塔下边是密封的,而且会有水银这种剧毒的液体,什么放进去都会死的,根本养不出这种东西。

那女人无奈地说:我以后就把男人叫“不是东西”得了。挂电话前,她像神经病一样说:你们那个新来的陈元,就“不是东西”。

接线员一时还没有回过神,对方的电话已经挂掉了。能叫上陈元名字的,一定认识陈元。她骂了陈元,如果是表扬陈元的话,这个电话她一定要记录下来。接线员觉得,骂人的话就不用记了。

有些人还托关系讲人情,比起家乐福里免费派送鸭蛋时,还要火爆一百倍,她们把这些军官当成十足的宝贝蛋。生怕抢不到一个,这一辈子活着就没有希望了。甚至当天晚上,上海市面上就出现一种新骗术,自称是大龄军官征婚的中介机构,每位报名者收取两百元的资料费。在上海不花钱的服务,怕只有提着裤子放闷屁,不声不响了。一时间很多打不进电话的女人,都跑到骗子那里交了钱,报了名。

骗子原想收了钱,把这报名表当废纸再卖一次,后来一低头,发现自己也是个女人,就同病相怜起来,最后把报名表送到了报社,称自己是妇联主任,集体报名来的,临走时还怯生生地问,我可以不可以也报个名,抢个带枪把子的回去?

报名者中相当一部分女人说,要饿一天肚子,捐一天伙食。说既是响应倡议,又可以减肥,简直就是和尚的口头禅,善上加善。但是陈元要求一一回绝,怕真的弄出个全城女人大绝食,那就史无前例了。

另一个让社长意想不到而在陈元预料之中的是,到下午三点的时候,已经有五十多家大型企业,抢着赞助这次活动。陈元找来业务员说:你别急着签合同,先给每一家企业打个电话,让他们报个价,看看谁家出钱多。业务员领会而去。到晚上天黑,也就十几个小时,当这座城市被注入无数的灯光,像是打了一针兴奋剂似的,再次变得璀璨无比时,陈元一手导演的这个活动,冠名权、播出权,能想出名堂的,卖出去了一大堆。

已经说了,最后的相亲活动是放在黄浦江的游轮上举行的,所以就连通向游轮的那座过桥,也以五万元卖给了“上上下下的享受”。

当天晚上,安排好第二步的报道时,已经到了十二点钟。正当陈元要离开报社的时候,师长安与林记者来了,提着几瓶上海石库门老酒,说是初战告捷,应该庆贺庆贺才对。陈元舒了口气说,好吧,要去就去外滩吧。

于是三个人一起,打车跑到了外滩,坐在江边的台阶上,喝起酒来。陈元看着睡梦中的黄浦江,心中的思绪如江水一般,有一些涟漪。但是让人根本看不清哪里是上游,哪里是下游,所以也就不知道水是向什么方向流动的。

陈元说:你们看这条江,像什么?

师长安说:像一条蛇,潜伏着的蛇,那闪闪烁烁的东方明珠,就是它带毒的舌头。

林记者说:应该像一个女人。

陈元此时已经喝得有点高了,掏出了自己的手机,翻了半天,然后对两个记者说:你们两个过来看看,这条看不清流向的穿城而过的黄浦江,像不像这个流水落花的女人?师长安与林记者两个,都不认识这个女人,只知道这个女人一定对陈元很重要。虽然发现这张照片的背景就是黄浦江,陈元的比喻有点勉强,但还是违心地回答:黄浦江像她,她也像黄浦江。

四、想一个女人与看一个女人滋味不同

陈元的这个策划,不是一个男人生下一只兔子这么简单,而是生下了一只跑得最快的鹿豹。一出娘胎,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一起朝前飞,简直就是抢钱去了。

第三天傍晚,正当陈元还在审读大样时,报社的社长打来电话,说是有事跟陈元商量。社长把陈元叫到办公室,打开两份快餐,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共进一顿晚餐。一再叮咛陈元,工作很重要,这个关键时候,他不盯着是不行的,但是生活也很重要,不能三顿饭并成一顿饭。

后来社长说:我冒着风险把你请来,现在还不能说是对是错,但起码你这第一斧子砍得还行。上海滩都被你摇得晃了晃,比汶川地震时,摇得上海还要厉害。陈元心情愉快,加上午饭也没有吃,也没有觉得加了盐又加了糖的快餐有什么不好的。

社长说:小平同志说得好,发展才是硬道理。因为报社账上有钱了,腰杆子也硬了。刚才上边来电话,问什么时候关门?我拍着胸脯说,我们在背水一战,现在正在数钱,没空说这件事情,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不关了!上边说,正愁着几百号人怎么处理,闹不好又成了群体性上访,现在不关了那最好,不过政府没有一分钱来烧。

陈元说:这算是好消息呀。前一阵子听说要关门,很多记者已经到处投简历,找出路了。听说林记者,把简历都投到火葬厂去了。说实在的,报社什么都没有,就是几个人而已。就拿这件事情来说,也不能全算我的功劳,都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特别是那个师长安与林记者相当不错。

陈元加了一句:我正想着给你汇报,是不是调整一下?还有那个总编办的老钟。

陈元本来想参那个不阴不阳的老钟一本,话没说完,社长就挡住了说:我找你,一是表扬一下,但关键还是人事的事情。你已经说了,报社的管理就是人的管理,所以人事是最敏感的。

陈元说:社长也觉得老钟在这个位子上不合适,对吗?

社长说:先不说具体人吧。当时我们把你花重金请来,我们说好了的,你个人到一定程度,就提拔成副总编,更高一点,当个执行总编也没有问题,你有这个能力。而你手下的人,你拥有部分人事权,可以提拔副主任,这些我会讲信用的。只是不能急。我已经听到消息,说你已经找某些人谈了,要提拔提拔。你看看,现在位子都是满满的,提一个人就要撤一个人,动一根胡子就牵扯到脚后跟了。

社长顿了顿,给陈元倒了一杯水,接着说:也不晓得是谁,已经把匿名信发到宣传部了,主要是告状,说你之所以来上海,是为了一个女人。现如今有个女人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个女人名不正言不顺的话,对领导干部,特别是搞意识形态的领导干部,这就是问题了。这是有证据的,证据就在你的手机里,说是裸照什么的。人家说如果不把作风问题查清楚,就是政治问题。我就明说吧,你在上海就几天,走路不撞红灯,吃饭不插队,就是打个嗝吧,也没有脚臭,肯定没有什么仇人。如果有的话,就是有人怕你抢了他们的饭碗。

陈元要说话,又被挡住了。

社长说:不是我不相信你。我也是上海人,我就说几句得罪人的坏话吧。他们当面笑呵呵的,其实袖子里边都藏着刀子,你不晓得哪一天和他们握手时,就捅出来了。他们一旦出手,你就死定了。我把你引进报社,你出问题了,我就是用人失察,也会跟着倒下的。你家是陕西商州的对吧,李自成从你们家开始打天下,厉害吧,都打到北京了。他和你一样是农民出身,他要是坐稳了江山,你想想是什么结果?第一个实行均田制的朝代,这不就是社会主义嘛。但是他不听别人劝告,早做了几天皇帝,就被人杀掉了,失败了。其实你不称帝,这位子迟早都是你的,你想要几个嫔妃还不照样随便挑?

陈元说:我明白社长的意思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陈元心情有些复杂,也可以说有点郁闷。来之前,只知道上海人会耍黑枪,还以为是正常的君子智谋,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无中生有,使出了匿名信这种小人的手段。匿名信的杀伤力,就像在战场上放黑镖,你被刺伤了,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关键是匿名信这种东西,像一颗手榴弹。上边不想整你,它就是一张废纸;上边想整你了,随时会翻出它,把你给消灭掉。

师长安与林记者先后跑过来,汇报军官征婚的情况。师长安说:陈总你算是救了这张报纸,几百人眼看着就得丢饭碗了,你这一个策划呀,就跟银行印钞票似的,不费吹灰之力。听财务说,明天就发两个月的工资,外加一人两箱百威啤酒。你知道啤酒哪来的吧?啤酒厂想做指定饮料的赞助商,名额被青岛啤酒抢走了,但是他们还是送来两车,让报社免费品尝。

说着,林记者拿出两瓶百威啤酒,把一瓶子打开后递给陈元说:“师长安这个死男人拿到钱呀,第一件事情,肯定不是下馆子,吃一碗牛肉拉面,而是买安全套。不然泡到大腿上的女人,又会自行解决了。”

三个人一时哈哈大笑,端起啤酒碰了一下杯。总编办的老钟正好从门口经过,钻着头向里瞄了一眼,不阴不阳、似笑非笑地说:挺开心的嘛。这日子要是天天这样过,那才值得好好大笑一次,就是去北极的万年冰盖上大笑也行呀。

林记者等老钟走远了,悄着声说:陈总呀,听说好多人到宣传部告你哩。你可不能倒下了,不然的话,报社就是活下来了,我与这个死男人也要脱裤子走人的。我们与你走得太近了,有人说我们是你老部下也就算了,还有人说我们两个是你的远房舅舅。

师长安说:放屁!这不是在骂陈总吗?不过陈总啊,你一直要挺着,哪怕跟憋着尿的小鸡鸡,也要挺下去。我这人最不会的就是打比方,对不起呵,是挺得跟铁公鸡一样。

陈元一直在回味社长刚刚“袖里藏刀”的话,总觉得凉丝丝的,说你们两个把手举起来,让我看看。

两个男人像日本鬼子投降似的,摸不着头脑。陈元嘿嘿地笑了笑,一句话没说。翻开自己的手机,又看了几遍那个女孩子的照片,确定自己在心里已经深深地记住了,才决定永远地删掉这张照片。

在他按下删除键之前,发现这个流水落花的头顶上,当时有一个亮点,呈人字形,有一点大雁的味道。陈元看了半天,感觉像一只水鸟飞过,又像一道探照灯射过来的光。陈元顾不得这些了,狠着心,按了下去,彻底把它删除了。

虽然证据没了。这一刻陈元却回到了大观园,体会到了林妹妹葬花的感受。过去读《石头记》时,陈元还说这丫头矫情,花就是花,埋不埋都要变成土的。如今呢,这女孩子的照片他删不删,都不晓得她在哪里,她都不认识他,更不会来找他。但是不删的话,陈元总觉得这个女孩子就在自己的手上,他想她了按一下,就跳出来了,让他的眼睛一亮。现在删掉了,就跟她死掉了,他只能在心里想一想。想的味道与看的味道绝对不同,就像某些男女在床戏的时候,把对方想成刘德华或者林青霞,如果真的让你看着这两个人,你肯定是呼哧一下,一泄无余的。

陈元这一刻,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五、真不晓得如今到底谁才是神经病

各位看官,事到如今,不得不把一个大家一直认为是镜中花水中月的角色,推到台前来了。话说世间事情再巧,莫过于天鹅投胎,变成嫦娥移民月球,依然碰到了癞蛤蟆。而且它仍旧不改本色,想吃一口天鹅肉。不是你不信,就连我们的新闻策划高手陈元,下一辈子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却真的发生了。

正当大龄军官集体征婚的活动火热地推进时,又一个华灯璀璨的傍晚,因为是春末夏初,这个海边的城市,常常以发霉的小雨结束一天。空气粘粘的,大街小巷雾蒙蒙的,什么都模糊了,还以为这个城市所有的人与物,被雨和雾像拌泥巴一样,都拌进了橘黄色的灯光中。所以很多人游完了上海后,说其实上海什么风景也没有,只有灯光。就跟罗布泊的沙漠,把彭家木这样的入侵者给淹没了,最后只剩下沙子。

陈元和师长安及林记者,正坐在沙发上商量在黄浦江的游轮上,举办大龄军官相亲的活动细节,突然有个记者敲门说:有人找陈总。

陈元说:请进吧。陈元以为是哪个记者,又有“两只老鼠做爱、一只猫在欣赏”的奇闻要汇报,所以仍然看着那份活动的节目单,并不抬头。他对着一个拼图游戏的节目说:这是相亲活动,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要玩拼图游戏,也应该是把老鼠与猫拼在一起才有意思吧?

林记者说:陈总,老鼠与猫的事情,我们明天再谈吧。

师长安说:陈总,你有客人了,和你手机上的女人太像了。你还说不认识,原来是骗我们的呀,金屋藏娇嘛。

陈元听了一愣。抬眼一看,这个女人已经坐在他平时坐着的椅子上了。陈元嘴巴一下子张得大大的,而且“啊”了一声。原来这个女孩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刚刚删除的那个流水落花。只是衣着与照片不同,今天穿着的,是一件有着竹叶图案的裙子,布料看上去就像古代人自己织的粗布一样,不过底色仍是白色的,看到这件裙子的第一印象,就是她把扬州八怪郑板桥的画裁着穿在身上了。

陈元看到这件裙子,觉得十分亲切,不是因为郑板桥。陈元仔细想了一下,才明白与自己上海住处的窗帘子,是一种花色和款式的布料。

师长安与林记者看到吃惊的陈元,像是一个人几十年后,突然遇到了早就宣布死亡的一个亲人;也像是一只饿慌了的狗,突然发现了一条巨大的猪后腿。两个记者感觉自己再待在这里与整个环境有点不协调,便笑嘻嘻地退出去了。而且把门给关上了。

门这东西,防贼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时候倒成了帮凶。门一关,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一只兔子也敢去揪老虎的耳朵。但不管兔子是不是真有这个胆子,在关着的门里,除了甲就是乙,没有证人,没有同伙,什么也说不清楚了。

陈元问:怎么是你?

女孩回答:怎么不会是我?

陈元问:你是流水落花?

女孩说:我叫迷迷。

这个名字太古怪了,所以陈元还是想叫她流水落花。陈元问:你还认得我吗?外滩,拍照片,你盘腿坐着,船长号游轮从你身后开过去了,像是给你戴了一顶世界小姐的桂冠,你头顶上还有一只水鸟在飞。陈元拿起手机,想翻出那张照片给她看,才想起已经删掉了。

陈元想,那张照片如果没有删就好,起码可以证明自己没有胡编乱造。他真想再问一问,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是不是自己插在外滩石缝里的那张名片,真被她捡去了。不然她怎么晓得自己?但是陈元没问出口,这种幼稚的事情,只能做不能说,就像低级的动物只会爬,不会走一样。

流水落花说:有什么认得认不得的,现在都坐在你面前了。不管怎么样,来,握一下手吧。

陈元立即站起来,与她握了一下。果然与陈元看着照片时想象的一样,这只手像从玉龙喀什河里捞到的和田玉,细腻、柔软而冰冷。女人的手,就是身体的标本,看一下她们的手,就晓得她们身体的历史。按照陈元识别女人的经验,与这个女人握一下手,基本就清楚抱着她的感觉了。如果这个女人被很多人温暖过,那她的手就热乎乎的;如果她仍然拥有独孤与清静,那她的手一定是凉的,冰清玉洁嘛。

流水落花的手,不但是凉的,而且是冰凉冰凉的。

流水落花仍然坐着。这一站一坐,一高一低,就不像是握手了,像是牵手,有些暧昧。不信的话,让某位男性领导站着,让漂亮的泰国女总理英拉坐着。让她坐着表示我们无比尊重,体现一下她的高贵与架子,然后和她握一下手试试吧。即便不是暧昧的关系,也应该是女王接待一个仆人。

两个人握完手,陈元从桌子上抽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了过去。流水落花一只手接了,也不看一眼,随手塞进了裙子上的斜袋里。这一点怎么也不像是享受第一次的感觉。无论干什么,第一次都应该是惊慌失措、无所适从才对。

陈元像是做错了什么,不停地搓着手。在外滩的黄浦江边见过她后,在很多关键的时候,比如睡觉的时候想了想她,又不是侮辱了她。天下没有法律规定,也没有道德标准,不能对一个女人的照片动动手脚吧?而且他还真渴望对她本人动一辈子手脚。于是陈元镇定了一下说: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流水落花说:也没有什么。你不是给军官征婚吗?我想报个名,前几天打过电话的,但是讨论了半天关于男人是什么东西之后,就忘记了。

陈元觉得她说得有些乱,也没有听接线员汇报过她。陈元说:幸亏你直接来了,我们的热线电话后半夜也占线的。你是特殊情况,我们特殊处理,你填张表就行了。陈元说着,却并不拿表格给她,他怕她填完了表格就走了。

流水落花说:你还要安排一下,让我去相亲,我必须找个军官才行。

陈元说:是喜欢这个职业,还是觉得可靠?

陈元想,这些女人其实是蛮可笑的,军人是可靠,但是如果嫁一个充气哥哥,岂不是更保险。听人家说,这些军人严肃惯了,夫妻间亲密一下吧,等把这帽子脱了,感觉可能就跑了。就算持久型的吧,看到国徽肩章,觉得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们都在里边,睁着眼睛看着自己,哪还敢放心大胆地亲热?还有,这些军人平时训练向后转,齐步走,时间长了,什么动作都钢铁化了,纯粹就是一个机器人。接吻呀抚摸呀,他们也要听号令的,没有军令,他们哪敢如山一般躺到床上去?陈元想用这套劝阻一下流水落花,其实不是为她的幸福生活着想。万一自己与一个军官做了情敌,要子弹咱没有,要动手吧,咱打不过,真是死得很难看的。陈元没有废话,刚刚认识一会儿,讲这些荤腥的道理,不是二百五嘛。

流水落花说:他们有枪,还会有炮,他们打炮一定很厉害,听说可以打到美国去。我要借他们的炮打人。

陈元笑了说:你好天真呀,恐怕还有核弹头,但也不能乱打的吧?只有打仗的时候,打那些坏人,比如日本鬼子。

流水落花说:我家里就有日本鬼子,两个日本鬼子,他们比日本鬼子还坏哩。

陈元说:是苍蝇,就买一只拍子;是老鼠,就买一包老鼠药。你说的是谁呀,值得用枪炮对付的?

流水落花抓住自己的裙子,不停地搓着,往手上缠着,像个孩子似的。半天才回答:他们都是,都是法西斯。我哥哥,他拉着我全国各地跑,逼着我嫁给他。还有我爸爸,他把我一直锁在地下室里,黑乎乎的,连一只萤火虫也捉不到,一有空他就那个我。

陈元愣住了,他不晓得流水落花所说的“那个”是指哪个。

按照伪君子或者害羞者的说话方式,“那个”就是上床。上床不是睡觉,是做爱。陈元看流水落花吞吞吐吐、拿拿捏捏的样子,基本可以判断“那个”是指什么了。

陈元觉得事态严重,刚刚还是自己的白雪公主,碰见了七个好心的小矮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小矮人半夜三更返回了森林,把她给“那个”了。如果真是这个结局的话,那就不是童话故事,而是成人故事了,一点都不好玩了。

如此不同凡响的遭遇,陈元怎么也无法与这个让自己心动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就像是把一块破损的瓦当,嫁接在一只景德镇花瓶上一样,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他一时不晓得如何问下去。老实说,陈元对这个女孩子的期待,更加强烈起来。如果说原来存在的是对她的渴慕,“那个”之后又加入了一些同情与怜悯。就像是石灰里加入了水,更像是在笑里拌进了哭,一个又笑又哭的人,内容是多么丰富。

过了半天,陈元又问了一句:你家在哪里?

流水落花说:我家在湖南,不过我哥哥已经跑掉了,跑到湖北去了。那天我要抓他,他跳到洞庭湖里,像鱼一样游过去了。

陈元说:他可以参加奥运会夺金牌了。那你报警了吗?警察可以帮你的。

流水落花说:报警了呀,一大帮的大盖帽跑到广东,像是下雨后的小蘑菇。小蘑菇不抓他,还陪他一起喝酒,把啤酒瓶子的肚子都喝大了。

陈元觉得,流水落花比喻得很生动。但他发现了破绽:他不是在湖北吗?怎么去广东抓人?

流水落花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在湖北了?你不晓得,我爸爸可坏了,他天天都要和我一起,我不答应就要砍掉我的手,他还拿剪子剪我,把我的头发都剪掉了。

陈元想,这不是帮她理发吗?这样省钱呀。你看看超女李宇春那个头,剪得狼啃了似的,男不男女不女的,听说一次要上千块的,如果真要剪一个有性别的头,那还了得?跟当杀手差不多了。

陈元涌出一股媒体人的责任感来:如果真像你所说的,我一会儿就派个记者,舆论监督监督,一定要把你尽快解救出来。我们一报道,全国媒体一参与,特别是《南方周末》。各省市领导开会前,一定会看《南方周末》。省市领导一发话,看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往哪里跑。

陈元有些激动起来,仿佛受害的不是面前的这个女孩子,而是自己的母亲或者是自己的女朋友,他似乎有点明白什么是弑母夺妻之恨了。陈元说:你再说仔细一点吧,他们是怎么对待你的。

流水落花竟然一下子不高兴了,说:你想听什么?

陈元说:你不要怕,你说说,他们第一次“那个”你,是什么时候?几岁?说得越清楚越好,我们记者要的就是细节。

流水落花瞪大了眼睛说:你太过分了吧!

陈元说:就是觉得你说得有些糊涂,一会儿说是你爸爸,一会儿说是你哥哥,一会儿是湖北,一会儿又是广东。你再想想,是不是搞错了?陈元想了想,最后很认真地加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病呀?

陈元说她有病,是指她有点键忘之类的,并没有骂她的意思。陈元从流水落花的表情来看,怎么也看不出她有什么毛病,但从说话颠三倒四的样子看,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也许是个神经病。只是他太激动了,所以把自己的怀疑随口说了出来。

没想到自己这句话像是一根弹簧,把流水落花弹了起来。流水落花进门后,握手的时候没有站,接名片的时候没有站,这时候却突然站起来了。一个女人站着面对一个坐着的男人,这种味道又不一样了。流水落花站着,大声哭了起来,嘶喊着说:你还是老总呢,你太欺负人了。

后来,有位心理学家给陈元分析:说一个人有病,确实不妥。因为这个社会人人都有病,胃病,颈椎病,忧郁病,最多的是神经病。比如投票选总统的时候,如果聪明人占了大多数,最后被选上的,肯定是个傻瓜。神经病多了,在人们的眼里,神经病就是健康的。因为神经病不会像癌症要致命,又是脑子问题,所以很多人能遮就遮,能掩就掩。神经病患者最不喜欢听“有病”这两个字,是因为把他们最大的秘密揭穿了。心理学家最后说:可能就是那两个字,刺激了她,就犯病了。

陈元赶紧抽了一张纸巾,递过去。流水落花也不接,还是不停地哭着,一句一个:你太欺负人了。

听陈元办公室里有人哭,外边的记者们都朝里看。这是一间独立的办公室,中间却设置了一个玻璃墙,只要站起来就能清楚地看到里边的事情。大家发现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在哭,又都坐下了。在人们的心里,漂亮女人的哭,有时候是撒娇,有时候是调情,有时候是希望恩宠。

所以说,记者们都表现得很平常。已经有几个人用上海话,也就是比鸟鸣还难懂的语言,在交头接耳了。上海人一说上海话,自然存在着某种歧视,一下子就把人分成了两派,分成了三六九等,分成了城与乡、敌与我。

记者们议论的无非有三点:一是这个女人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可能是“新来的”什么时候带着逛了南京路。有人最后想到了手机,说“新来的”亲吻过手机,屏幕上正是这个女人,反正已经很亲热了。一再声称自己是单身,原来招牌是洗头房,背地里是卖肉的。二是这个女人找上门了,还在哭在闹,肯定是已经有结果了,怀上小囡是肯定的,说不定是三个,三胞胎嘛。而且呀,怀胎后发现染上了不三不四的妇科病,来寻找解决办法的。这个“新来的”如此不负责任,想抵赖。三是这个女人可能是有夫之妇,或者这个“新来的”已有妻室,一石站着二鸟。

不管怎么样,这个“新来的”不能把不三不四的人带到办公室。对人家动手动脚,让人家严辞拒绝了。他们说,这真是一个“港督”。别以为他们说的是彭定康,英据期间的香港行政长官,这是上海话,傻逼的意思。

陈元作为人才,在危难时期,被紧急引进到上海,眼前看来是有成效的,起码这家报社一时不用关门了。按说,报社里的几百号人,不用东奔西走找工作,应该感激陈元,应该拥戴陈元才对。在陈元的老单位,他用彩票的办法把报社救活以后,大家都把他当成大英雄了。一提到陈元这个人,都说他哪里是办报纸啊,他在办印钞厂哩。到上海后,许多当时的同事,都纷纷打电话写信,想追随他一起干,但都被陈元拒绝了。当时走的时候与领导有言在先,他留不下来,那没有办法,人家是为了女人。但是他不能挖这里的墙根子。

现在是在上海,行情就不一样了。上海的报社招聘时,一般只招本地人。没有本地户口可以,但一定要在上海念过大学。这样一来,上海报社里的编辑记者,大多数是本地人。本地人的优越感,抹杀了新闻人应有的那股子拼劲,还有一股子找茬的精神。所以陈元所在的这家报社,除了师长安与林记者几个外地人之外,几乎没有多少人把陈元当成救命恩人。一部分人眼红陈元那五十万元安家费,心想你还没有干一天活呢,一大笔钱就装进腰包了;一部分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新闻理想,只看重眼前利益,报社开一天他就赶一天的场子,四处拿拿红包,混到哪一天报社真的关门了,也应该有一大笔的遣散费。拿了钱想工作就找,不想工作就在家里养养小猫小狗,反正家里也不缺这点生活费。最有抵触情绪的,就是写信告黑状的那些人,他们觉得陈元越成功,他们头上的帽子就越危险,哪天这家报纸成功了,也就是他们让位的时候了。他们明白,陈元是不会养着一帮不拉屎还占着茅坑的人。自从流水落花一进入陈元的办公室,还没有闹事时起,这帮子记者们就已经议论纷纷,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流水落花哭的声音更大了,而且一把鼻涕一把泪。陈元想,再这样下去,真会出事了,不晓得的人,真以为他把人家“那个”了。陈元赶紧喊林记者进来,把这位叫“迷迷”的小姐带出去,报个名。而且交待说,一定要照顾照顾,安排个长得帅的,军衔高的。

林记者本来想开句玩笑,说这么漂亮的送上门的一个女人,陈总你怎么向别人的怀里推呢?但是在外边已经听出一些风言风语,也觉得事态有点严重,赶紧对流水落花说:迷迷小姐,我们先去填表吧,你再看看军官们的简历,直到让你满意为止。

流水落花把递过来的登记表,一下子撕掉了,用这些碎纸片擦着鼻涕泪水。

陈元示意林记者,先对付着,自己到别处躲一下。陈元向外溜,流水落花却张开双手,向前伸着,要拥抱似的,堵在门口,根本就出不了办公室。这时监控新闻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着《喜羊羊与灰太狼》。流水落花死死地盯着画面,看着看着,就入了迷。一会儿嘻嘻地笑着,说真有意思;一会儿抱怨,说真是一头笨狼,比人还笨。等到片尾曲响起来的时候,她还比划着,像要跳舞似的。

林记者拿眼睛示意了一下,陈元就装作到门口扔垃圾,拉开门终于逃掉了。

陈元跑到楼下的那条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这是陈元到这家报社后,第一次打量这条街,原来全是在石库门老房子里做古董字画生意的,晚上已经全部闭门谢客了,但是通过玻璃橱窗,依然能够看到里边等待出售的盆盆罐罐。陈元觉得,做一只文物真好,每一分钟的等待,身价都在相应地增值。这和人是完全相反的,作为人,每等待一分钟,增多的只有皱纹和忧伤。

过了几个小时,林记者打电话说,迷迷小姐情绪稳定,看完两集动画片后,暖洋洋地走了。陈元一回到办公室,林记者就追问:你到底对人家怎么了?我看这女人不错,你是老总,是有身份的人,还是负点责吧,大不了纳个妾算了。

陈元说:屁话,正房还没有,纳什么妾?你以为是代表名单,排名不分先后呀。其实我真不认识她,当时在外滩玩,看她挺漂亮的,一瓣瓣往黄浦江撒着百合花,就偷偷拍了一张照片。你手机里不是还有章子怡吗?你也要纳她为妾吗?今天晚上,她是来报名的,就凑巧遇到了。我们认识总理,总理不认识我们,这很正常。

林记者说:陈总,你就瞎编吧。

陈元说:是真的,我看她说话不清不楚的,就问她是不是有病,两个字,她就疯子似的。

林记者说:我怎么看不出她是疯子呀?你走后她不但笑呵呵的,还主动倒了一杯水,泡了一杯茶喝着,小嘴轻轻一抿,人家就品出是明前茶。茶这东西,跟早孕试纸差不多,红线白线,把人分得清清楚楚。

陈元说: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说别的?比如她爸爸或者她哥哥?

不管流水落花说的“那个”是真是假,陈元都不想对任何人提起。现在的人大腿、胳膊、肚脐眼,什么都暴露出来了,却越来越讲个人隐私了,为一点点隐私就拼死拼活的,这不是扯淡吗?陈元不是为了保护她,是怕再次刺激她。她不像国际争端时,外交部门“表示强烈不满”的口号,她可是真枪实弹,眼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朝下掉,炸得陈元心里一下一下地跟地震似的难受。

林记者说:没有呀,她只提起了灰太狼。问灰太狼每次抓住小绵羊的时候,为什么不先咬死它,再拖回家去煮着吃?省得水都烧开了,却给跑掉了。你说说看,这是有病的样子吗?

陈元感叹:这就怪了。

陈元有些后悔,如果不是自己“有病”两个字,也许他与她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说不定已经有说有笑地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在橘黄的灯光下,他一定要告诉她,自己之所以被阿基米德撬到了上海,就是有她这个美丽的支点;她也许会告诉他,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不会让他白白跑到上海的。两个人说着说着,就牵手了,就拥抱了,就接吻了,就“那个”了,还可能几天之内就闪婚了。

但是,唉,他妈的,现在竟然成仇人似的,要躲着了。

陈元想,在这个关键时候,他不能出乱子。等江山已定,特别是这个军官征婚的策划一结束,自己提拔成了总编什么的,谁还怕绯闻谁是孙子。这时恨不得有绯闻才对,小人物怕别人利用绯闻整治自己,但是大名人可以利用绯闻把名气搞得更大,这都是钱啊。你看看历史书,哪个皇帝怕过绯闻了?书上写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其实哪有这么多,皇帝的本事哪有这么大,搞得自己跟猛兽似的。都是想告诉世人,你们以征服一个女人来证明征服世界,我多厉害呀,天下女人莫非王土,就是征服了成百上千个世界,火星我也征服得了。

半夜里,陈元独自坐在黑漆漆的办公室里,还真有点想这个流水落花了。他打开电视,希望能有《喜羊羊与灰太狼》的节目出现,但是好多台已经停掉了,只有嗞嗞啦啦的雪花点子。陈元骂道:他妈的,她要是现在来找我,该多好呀。

六、一个人单方面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在策划组的会议上,陈元总结大龄军官征婚第一阶段的报道时说:取得了丰满的乳房。底下一下子笑翻了,有人用上海话说:洋泾浜。就是很大兴,有点假冒伪劣的意思。其实陈元想说“收获”,不过也不算口误,哪个女人没有乳房呢?报名的女人一大堆,这就是收获。

陈元又开始长篇大论了,每一次开战前,他都会这样信马由缰地进行思想动员。他私下里说,做新闻的人,跟喜欢做爱的人一样,就应该有这样的激情,激情是新闻人的命根子。

陈元说,第一阶段,只是报报名,挖掘一些军人们的英雄事迹,讲述一下对军人的崇敬之情。打电话来的女人们,好像都是人类的母亲似的,带着一条长江与黄河,滔滔不绝,泪水涟涟,此恨绵绵。唠叨着,谩骂着,倾诉着。觉得女人之所以个个像个杀猪的,是因为如今这个社会里,想找一个人发泄一下,牢骚一下,比在沙漠里找一个呱呱乱叫的青蛙还难。久而久之,就得了多动症、狂想症、恐惧症、自闭症、自虐症、忧郁症,等等症。你看看当年,在稍微有点落差的地方,修了多少水库吧?这些水库就跟这些女人的病症一样,长期不开闸放水,憋屈死了,就生水怪了。

于是,陈元决定临时调整报道计划,第二阶段增加报道内容,开通两条情感倾诉热线,给这些病妇们放放水,泄泄洪。然后由记者整理出一些湿漉漉的情感故事来,弄出八个版的情感专刊,单独定价发行。

陈元说,晓得迪斯尼是怎么发财的吗?是靠洋娃娃这些衍生产品。就是让一个老子生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生四个闺女,四个闺女生什么?生出一大堆的“虱子”,用“虱子”做什么,加工保健品。

跑计划生育条线的记者说,陈总,计划生育政策规定,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上海的二胎政策都没有放开,这不是超生嘛?

陈元反问:我就不能生双胞胎了?

记者又嘟囔着:那也不能保证一定是儿子吧?

陈元反问:你是跑卫生线的吧?那就去照B超呀。

陈元要办这个情感专刊,总编办的老钟又阴阳怪气地找到陈元说:这个专刊是要用纸印刷的吧?要印刷就要计算成本吧?这些成本不会陈总自己拿五十万的安家费来出吧?我们要明白自己的家底,不要以为阿拉是《解放日报》《新民晚报》。之后,社长也找了陈元说:我们经济上刚刚有点起色,这摊子能不能铺得小一点?老实说吧,现在外边反对你的声音很响啊。

陈元把自己刚刚领悟到的一套理论摆了出来:现在你把报纸印到多厚,都没有办法与网络比了。唯一能和网络比的,应该就是专刊,专刊办好了,自然就有企业愿意掏钱。所以我们吸引了多少赞助,我们就印多厚的专刊。这样说吧,如果专刊就是产品的话,有多少人掏钱订购卫生巾,我们就生产多少卫生巾;有多少人掏钱订购砂纸,我们就生产多少砂纸。用不着担心买卖赔本,也不用担心有人拿砂纸擦屁股,你说对不对?

社长一听,一下子就笑了:你的比喻格调不高,但还是非常有道理的。被你这么一比喻呀,我就踏实了。你好好干吧,不过要注意方式啊。社长又提到给宣传部写匿名信的事情,说是几乎几天就是一封,全部都是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甚至把那个女人的照片,都传了过去。

果然没有出乎陈元的预料,这个情感专刊的计划,一下子拉到了三十万的定向赞助。去掉印刷成本,足足赚了十几万。第一期专刊一出,更是卖疯掉了,护女宝这些女人用品,随之找上门了,一下子又签订了几百万的广告。陈元给他们拟定的广告词是:“有了护女宝,女人不会再流血。”

在这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大龄军官相亲活动遇到了一个难题。陈元立马通知策划组再次开会,研究解决办法。师长安通报说,游轮公司听说为军人相亲,就答应免费提供船长号游轮,船上吃的、玩的、奖的,也都由他们负责,之外还赞助十万的费用。报名相亲的女人也达到了八千三百多人,我们已经与部队方面一起,初步选定了由三百个女人参加的相亲队伍,听说这跟考公务员的难度差不多了。

陈元挥了挥手说:别讲这些没用的,直接讲问题吧。问题是不是出在部队了?

师长安佩服地看着陈元:是的,新娘子一大堆,新郎官却没办法找啊。这怎么办?当时我们找来的大龄军官,天天盼着入洞房似的。他们还打电话说,能不能提前与哪个姑娘,见见面聊一聊,预热一下,体育比赛都可以预热的。但是今天早上,纷纷打电话来,说有这事那事的,不能参加了。其中有个人还说,可能要打仗了,为钓鱼岛的事,要打小日本了。自己是开战斗机的,制空权多重要,侬晓得吧?就是控制老天爷。明显是骗人的嘛,这是和平年代,钓鱼岛是有争议,但是双方都很克制,要以谈判的方式来解决,所以哪有仗打呀,天空中连一只反动的麻雀也找不到吧?除了第一批见了报的二十名典型,现在还缺七八十个参加相亲活动的军官。

陈元看了看其他人问:你们有什么办法吗?都说说吧。

其他人都支支吾吾的,说这怎么办呀,人家不来,我们又不敢去抢。就真是抢,这军官个个虎背熊腰,咱也抢不过他们呀。

总编办的老钟发话了: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这层?事先为什么没有紧急预案?我看呀,我们是做新闻的,又不是婚介所。新闻已经炒得够火了,相亲嘛,不办也行,也没有什么花头。

陈元看也不看他说:那就不办了吧。

然后顿了顿说:只是猛牛两百万的冠名权,维情公司的协办权,壮大网络视频的播出权,还有那个“上上下下的享受”,在通往游轮的过桥上,也有几万元的广告费吧?好像已经卖出了十几个“权”了吧?每一个权都是钱,你们上海人不叫这个,叫钞票。我们不像那些局长、处长、科长,就是一个组长,只要他们坐在那把椅子上,这些“权”,就跟一个小美人似的,等着他们,缠着他们,肥着他们。但是我们这次卖出去的“权”,是我们辛辛苦苦想出来的。活动不办了,“权”就消失了。既然代表总编辑的总编办发话了,那不办就不办吧。只是请老钟通知一下财务,不但要把收来的钱统统退了,另外再准备一下违约金吧。

老钟尴尬地说:我只是从新闻的角度想的,没有想到已经签订了这么多的合同。陈总到底是陈总,这样看来,相亲活动还是要办的,而且要办好。只是……

陈元说:没有什么“只是”了。从现在的情况分析,应该是部队出问题了,组织上怕万一出个岔子,担不起领导责任。比如沉船之类的,当然,这肯定是不会发生的。军官自己嘛,师长安已经说了,还是很高兴参加的。这是见美女,又不是上景阳岗打老虎,我看这个问题不难解决。这样吧,通过私人关系,给每个记者下达几个指标,把自己认识的小舅子、小叔子、老同学,哪怕是老太爷,只要是军官,都统统地请来。这一天正好周末,让他们对部队上说,家里介绍一个女人,约好了相亲。如果还请不到假,就说自己发烧了,可能得了甲流,不就行了吗?

大家都不吭声了。林记者好像不在,只有师长安鼓掌说:还是陈总厉害,问题就这样轻易给喀嚓了,文娱部肥姐的老公,就是海军部队的,一招呼一大把。

正当大家起身要离开陈元的办公室的时候,有个人不敲门,就撞进来了。

陈元还想补充一句:一定要未婚的。

但是话未出口,就被这个撞进来的人给打断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流水落花。她一进门,不分青红皂白就拉扯着陈元的袖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哭了起来。只是哭出来的话与昨天不一样了,变成了“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

陈元说:我自己也不清楚,你到底要什么说法?我能有什么说法?

陈元倒了一杯茶,然后递给她说:听说你对茶很有研究,喝一口就晓得这是龙井的明前茶。还真被你说对了,确实是在杭州龙井村看着人家现采现炒的。这茶呀,喝到嘴里,淡淡的,嫩嫩的,在嘴巴里摇摆着,在肚子里扑腾着,学着飞翔似的。像不像一只只刚出壳的小鸡鸡?

听到这句话,流水落花眼睛已经瞪得更大了,双脚在地上使劲地弹着,大声喊叫:你说什么?你、你说流氓话。你个流氓。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

陈元摸不着头恼了,便解释:我说的是茶叶呀,茶叶是流氓话吗?如果这也是流氓话,中国那么多喝茶的人,不都成了大流氓了?茶文化不都成了流氓文化了?从古代起,茶叶就是出口创汇的重要产品,照你的意思,我们出口的都是流氓话?

流水落花长一声短一声地哭着说:我亲耳听你说流氓话了。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

林记者去黄浦江的游轮上查看举办相亲活动的场地,刚刚回来就看见里边撕扯着,于是进来了,小声地对陈元说:她指的可能不是茶叶,指的是小鸡鸡。

陈元看了看裤子的拉链,发现是关闭着的。然后“啊”了一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时记起刚才的话,也不晓得为什么把刚出生的小鸡,说成了小鸡鸡。茶叶在嘴里如小鸡,还是比较贴切于茶道的,如果变成了小鸡鸡,确实是很流氓的话。中国文字,在这里一下子表现出无法解释的奇妙来,这是任何一种外国语言,都不可能出现的误会。

陈元真的不晓得如何是好了。

社长打来了电话,说是有事情商量,让陈元去一下。本以为可以趁机出去躲一躲,当陈元出门时,流水落花不再哭了,却寸步不离地跟在后边,嘴里不停地说着“你一定要给个说法”。像是和尚念经似的,你虽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一定是起起伏伏的,像是一首平淡无奇的曲子,也像是蜜蜂飞过花丛时的留言。

一般情况下,上下级谈工作,应该是隔着办公桌而坐的。但是社长示意陈元坐到沙发上谈,一下子就变成了会客的样子。社长给陈元倒了一杯水,然后说:刚才广告部与财务部已经向我汇报过了,你放出来的这只兔子,果然不同凡响,繁殖能力很强。这个大龄军官征婚的策划,不仅仅是经济效益,也让大家看到了希望,希望可比钱更重要。你把我们这个报社救了,整个报社都应该感激你。我在此代表编委会谢谢你。

陈元说:这是社长知人善任的结果,给我这样一个大舞台。这是大上海,可不是人人想来就来得了的,我好多老同事,都羡慕死了。

社长说:你说得也是。在引进你之前,很多人也来谈过。不瞒你说,有些人是北京方面的,也有人是从国外回来的,有些人好多年前就当过大报的领导了。他们资历都很深,背景也很深,有多深?我把它比喻成紫禁城,现在没有办法去量了,你量一量就是破坏文物。这些人如果听听口号,看看理论文章,也许还不错。但最后不是办报纸,是替我们烧钱,挖我们快倒的墙根。到时候他们屁股一拍走人了,我们怎么办?几百号人怎么办?

社长话锋一转:但对于你,我现在不好下结论了。

陈元说:社长有话就说吧。

社长说:我怕有些事情处理不好,是一颗黑痣败坏了一个女人。你说说,这黑痣长在哪里,影响女人?

陈元嘿嘿地笑了笑:长在别的地方我们也看不见呀。当然是长在脸上了,我最讨厌黑痣长在额头上的女人。

社长说:这就对了。这黑痣如果长在臀部,她用裙子捂一捂、遮一遮,别人不晓得,也就算了。如果长在下巴上,倒有一点妩媚气,如果长在脸上,特别是长在额头上,就不好看了。

陈元说:社长是醉翁之意不在痣吧?是不是又听到什么传言了?其实我和她一根球毛的关系也没有。至于她为什么知道我,好像不是很难吧?任何人在前台一问,就是大堂的保安,应该也知道我这个新来的了吧?她那天来报社,也是来报名相亲的,记者也不晓得为什么,就直接带到我的办公室了。我顺便接待了一下,这也是工作呀。

社长不再藏着掖着说:什么样的接待能弄成这个样子?我看你也不是毛手毛脚的人,不像是临时起了色心的样子。她又喊又叫的,闹出这么大的风声,不是脸上长黑痣,而是浦东与闵行打击黑车,是鼻子上长倒钩了。

陈元说:我向社长发誓,真的没有一点关系。

抬头三尺有神灵。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才需要发誓。而且发誓是人世间最最幼稚的举动,这和小孩子过家家差不多,也和举手表决差不多,只是自由民主的初级阶段,永远没有法律那般可信,但又不得不做。陈元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搞到向社长发誓的地步。

社长目光向前指了指说:都什么时候了,你发誓还有用吗?你看看吧。如果真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用得着哭哭啼啼的吗?她不顾面子地闹来闹去图什么?你要是刘德华,也许可以出出名;你要是张艺谋,也许在下届北京奥运会上,给你一个清唱的角色。但是你是一个刚来几天的策划总监,这个官没有我大吧?她为什么不缠着我呢?所以说,如果不是那种事情,还有什么目的?你还是学学倒钩,遮掩一下吧,哪怕就是用超短裙也行嘛。

陈元向着社长暗示的方向转过身,发现流水落花正站在门外。她把门推开一条缝,也不进来,只是站在门外边,不时伸头朝里边看,像是找人似的。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社长低着头,压低了声音,好像自言自语一样:我这也是爱惜人才,才苦口婆心的。最近说什么的都有,有些话还相当难听,如果传到上边去,那不是作风问题这样简单,是犯罪,男女关系的事情,网恋呀,一夜情呀,如今能上升到犯罪的情况已经不多了。但我还是站在你这一边,说报社早就调查过了,是谣言。

社长抬起头,盯着陈元说:有一点肯定不是瞎说吧,就是你们在来报社之前就认识了,因为有人从你这里看到过她的照片。如果不认识,这照片从何而来?

陈元说:那是巧合。

社长说:在我这里,你不需要辩解。我找你不是想追究什么,只是提醒一下你,说警告也行。前段时间,河南有个卫生局的领导,人家闹出艳照后两天,就与当事人领证结婚了。你看看,能不能和她结婚算了?虽然现在的女孩子,又是割,又是隆,个个好像都是美女。像她这么不施粉黛还这么漂亮的人,幼儿园也没有了。关键时候,结婚证是个好东西,能分财产是一方面;从另一方面说,一张薄薄的纸,隔着这层纸,性质就完全不同了。领了证就是家庭问题,不领证,这就是男女问题,也就是作风问题。

陈元说:社长呀,我怎么和人家领导比呀?我都说了,不认识,怎么结婚?

社长语气硬了一点:万一不想结婚,再自由几年,那也得给人家一个交待吧。你听听,她口口声声要个说法,你不表示表示,怕这样一直闹下去,最后我也不能保你了。

陈元说:那张照片,确实是在外滩拍的。那次还是你派人陪我去的外滩,这个人可以作证吧?

社长声音提高了半度说:我找过他了,他说不晓得。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就给你三天的时间,让她从你的身边消失。现在人解决问题的方法很多,比如感情投资,比如以色引诱,比如金钱收买,可能都很有效。你现在来的时间不长,但好坏也是报社一级的领导,我不建议你用违背道德、违法乱纪的手段。就跟这次我把你引进来一样,你怎么办,我只看结果。

陈元还想说什么的时候,社长却对着门外招了招手。意思是让流水落花进去坐坐,好像她已经是

陈元离开社长办公室时,这个流水落花又跟在他的身后,像是阳光下甩不掉的影子。更像是一朵花,漂在水面上,流水急,花就急,流水缓,花就缓。你想抛开它,根本没有可能。

这座办公楼的楼道是圆形的,好像这个设计者早就预料到,将来会发生这种转圈子事件。陈元不停地转圈子,流水落花跟着,像一首宋词,迈着细碎而急切的步子。

来给报社报料的人见了,以为他们是在练竞走,就对陈元说:我好像见过你,你是体委的竞走教练吧?我儿子一心想当体育明星,你如果收他做了徒弟,绝对不跟刘翔一样,一年半载才跑一百多米,我让他天天去跑,天天拿金牌,赚好多好多的奖金。

陈元到上海后,已经有人说过自己跟这个教练长得像,没有想到是真的。陈元说:如果他把奖金全给我,就让他来吧。那人很生气:你以为我们是没毕业的大学生,白干吗?陈元无心再理这样的港督。他顺着这个环形的楼道转了几百圈了,头都转晕了,有些恶心了,就蹲在地上歇一会儿。他一蹲下,流水落花也蹲下了。

陈元苦笑着说:社长说了,让我们结婚,你愿意吗?

流水落花回答说: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

陈元苦笑着说:我们今天晚上就去你家,见见二老吧。我给他们磕头,下跪也行呀。然后再发一个大大的红包。

流水落花声音猛然提得很高,像是尖叫: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

这尖叫声好几层楼的人都听到了,有人就躲在拐角朝这边偷看,也有人当下忍不住,爽快地笑了。陈元不敢再开玩笑了,爬起来继续转圈子,不知道又转过多少圈,才发现每一圈都得经过厕所。路过男厕所的时候,陈元一下子钻了进去。

流水落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一脚踏进了门。有个男记者正在小便,一边抖动一边吹着欢快的口哨。看到有个长头发的女人撞了进来,一时慌了手脚,还没有尿完,就提起了裤子。等提起裤子,小便却止不住了,一下子尿湿了裤子。

陈元嘿嘿地笑了说:是男人你就进来吧,进来呀。

流水落花看了看门上的大烟斗,赶紧就退了出去。陈元的老婆似的。但是流水落花却躲到门后边去了,脸对着门,只能听到喃喃自语。

七、灯火迷离时正是佳人出没的好时光

陈元在马桶上坐了半天,好像天已经黑透了。陈元发现不再有什么动静了,他提了提裤子,得意地走出男厕所。流水落花不晓得从哪里拉来一把椅子,就坐在男厕所外边,像公厕里的管理员,要收费似的,死死地盯着,就是苍蝇要方便,她也不会放过。

陈元骂了一声:他妈的。然后又退回男厕所了。

林记者跑过来说:陈总呀,我都找你半天了,原来你搬到厕所里办公了?还配了一个漂亮的小秘书,待遇不错呀。这地方除了有点臭,还蛮清静的嘛。而且还有一个好处,不会有女人叽叽喳喳的了,听那群麻雀一开口,我这梧桐树心烦得直掉叶子。

农民有一个习惯,走亲戚串门子,都把一泡屎尿憋回家去,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而上班的人,不管早上晚上,都要把一泡屎尿憋到单位去,这叫什么?占用工作时间,就叫工作大小便。让那不多不少的八小时,在大小便中轻松愉快地流逝。每个人,角色不同,都有不同的小算盘。但是陈元想不明白,自己如今沦落到在厕所里办公,这算哪门子事情。

陈元坐在马桶上问:有什么事情快说吧。

林记者说:你想的办法确实管用。开始我们给记者们下指标,让他们每人介绍两个军官参加相亲,他们死活不同意,特别是女记者,像抢了她的初恋情人似的,一千个不情愿。后来倒好,变成废品出售了,见了我就跑来打招呼。现在问题就出来了,计划是一百二十名,如今严重超标了。就跟世界末日,上诺亚方舟似的,让谁上不让谁上,都挺得罪人的。

陈元问:我们那个游轮能容纳多少人?好像是八百人吧?

林记者说:这只是座位。再加上甲板,然后像你们陕西八大怪,有凳子不坐蹲起来,其实一千八也差不多吧。只是我们当初已经定好了名额,什么都按名额预备的。

这时候,陈元真有点要大便的样子,赶紧解了裤带说:活人还能让屎给憋死了?你看看,这不是稀里哗啦地拉下来了吗?那些卡片呀奖品呀什么的,又不是落后国家造核弹头,需要准备十年八年的。让他们再赶制一部分,不就行了吗?

林记者一时醒悟,赶紧捂着鼻子,说是马上去通知。正要退出去的时候,陈元又招了招手,小声地说:男厕所外边的女秘书,可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社长刚才找我谈话了,要我三天解决问题。我看现在得请你帮忙了。

林记者说:陈总啊,就像上床这样的私人问题,不好帮呀。

陈元说:上个屁床!这样吧,你今天晚上辛苦一下,跟在她后边,看看她住在哪里。

林记者说:是不是学一学间谍,跟踪一下?哎呀,看到《潜伏》这些电视剧,昨天还感叹,咱是生不逢时,如果我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不做这窝囊的记者了,而是去做卧底,传传情报,扮一扮假夫妻,说不定咱也能奋斗个革命家了。这次,我就到娘胎回炉一次,在战争年代活他一回,让你看看我天生就是一块搞秘密工作的料子。

陈元又提起裤子说:回炉一次没有问题,怕你老娘正生你时,枪一响剑一亮,你就缩回娘胎了。少废话吧,一定要小心,不能让她发现了。

陈元想,不管什么人,都有一个窝。跟老母鸡一样,找到了窝,有没有蛋,明摆着的。如果能找到流水落花的窝,那就能找到她的家人,或者是兄弟姐妹。陈元要亲自去拜访一下,而且要带就带脑白金。这样的礼品与收藏品一样,如果自己留着饮用,其实就是废品,只有炒卖出手的时候,才有价值,甚至是无价之宝。废品与宝贝的差别,就是因为无法定价,才可以信口开河,出手一次炒一次,最后送来送去,价格越来越高。

陈元要直捣鸡窝,有几个目的,一是了解一下流水落花的家庭情况,比如有没有什么病?有没有被“那个”;二是让家人帮忙做做思想工作,如果真有什么深仇大恨,那咱就坐下来一笑泯恩仇;如果真是看上他了,咱就正正经经地谈,风风光光地娶,哪怕是倒插门,儿子孙子小猫小狗都跟她姓,咱也高兴。只是现在这样子不明不白的,想接近吧,哭哭闹闹的;想离开吧,又跟前跟后的。关键是闹不好,会出大事情,影响自己的大好江山。

陈元吐了一口唾沫,说了一句“马勒戈壁”。这本是一句国骂,却被一位教授引经据典,考究成一个“成语”,前几天还登在上海滩一张牛逼哄哄的报纸上,不让同为报人的陈元如此低俗一下不行啊。

林记者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吧,我一定出色完成任务。出门后又补了一句:有很多人找你哩,我去告诉他们,你在厕所里。

随后就有几个记者,拿着报销单、请假条、派车单、快递单等等,跑到厕所里来,让陈元签字,不过都是“公”的。不知过了多久,陈元已经忘记自己在马桶上边,还以为自己在几天不打扫的办公室里。当有人在厕所外边,轻声细语地叫着他,陈元就随口回答:进来吧。

但是并不见人,外边还是“陈总,陈总”地叫着。陈元想,这是谁呀?正准备起身相迎时,才发现自己的屁股底下是空的,倒抽了一股凉风。陈元跑出厕所,原来是两个记者,也是找他签字的,不过都是女的。女记者说:听说你在厕所办公,我们就跑到女厕所等着,等了半天也不见你来呀。

陈元尴尬地笑了笑说:你们现在还不清楚?我是男性嘛。然后笔一挥,就把“陈元”两个雄性十足、粗壮无比的字,签在长短不一的纸条子上。

两个女记者说:小秘书早走了。她比那些公务员还守时哩,下午两点准时上班,晚上十点准时下班,不多不少,正好八个小时。陈总呀,你干脆把她招进来,真的做个秘书什么的,多好啊。

陈元在心里想,如果真能这样也不错,反正现在的男上司与女秘书,连苍蝇都晓得不是什么正经的关系。但是,自己现在的级别还不够格,你看到那些桌面上有女秘书的,要么是大富豪,要么是大官员,无钱无权的,其实也可以弄个女秘书,但只能放在桌子底下了。自己现在身居茅坑,连桌子都没有了,这女秘书藏哪里呢?

陈元又在楼道里转了一圈,报社的人已经稀少了很多,确实已经是十点以后了。如果被吉尼斯的人知道了,肯定会载入吉尼斯大全,成为天下上厕所时间最长的人。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发现流水落花果真已经“下班”。此时是晚上十点二十三分,正是灯火迷离、佳人出没的好时光。

八、一颗太阳反射成了成千上万的太阳

陈元决定把早上上班时间提前到九点,不为别的,只是想在那个流水落花到来之前,尽量把手头的工作干完,以便于集中精力与她“躲猫猫”。

当陈元早上七点半就起床,向办公室赶来的路上,他发现,提前上班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可以看到一个积极一点、阳光一点的上海。这个繁华的城市,在经受灯红酒绿一整夜的折磨之后,犹如一个夜生活过度的女人,更多地给人传递的是那种沧桑感与疲惫感。对于一群习惯了中午上班、半夜下班的报人来说,每次踏着星光回到家的时候,家人已经早就入睡了;早上起床的时候,家人早就出门了。别说错过了男欢女爱的黄金期,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机会都相当少。再加上不是车祸,就是火灾,还有就是杀人,整天接触的基本都是社会的阴暗面,久而久之,好多编辑记者,患上了忧郁症。陈元有个姓方的老同事,在退休前一天,因为患上了忧郁症而跳楼自杀了。

陈元第一次这么早地穿过上海。可能因为上海地处东海之滨,太阳比其他城市升起得更早,感觉阳光也比北方城市要厚一些,红一些,湿润一些。陈元经过外滩的时候,这条蜿蜒的黄浦江,已经不再是夜晚看到的一条游移的毒蛇,而是穿城而过的一条金色的长龙。外滩对面的东方明珠、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还有那座正在向空中延伸的上海中心,已经褪去了华彩与迷离的灯火,但是它们身上的一扇扇玻璃窗子,像是一面面早起时梳洗用的镜子,把一颗太阳一下子反射成了成千上万的太阳。

陈元被这成千上万的太阳一照,一下子就精神了,心头所有的阴霾与不快一扫而光,不由自主地唱起了《上海滩》主题曲。

当他哼着“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把办公室的门刚开了一条缝,林记者就不好意思地挤进来了。林记者有点沮丧地说:陈总你说得太对了,如果我生在战争年代,别说当将军了,怕连一个反动派也当不好的。

陈元看了看他,不明白他从何说起:看你这功夫熊猫的样子,是不是昨晚一夜没睡?

林记者说: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连两只老鼠在弄堂里做爱,也看得清清楚楚的。你别说,这老鼠东西不大,他奶奶的,搞起男女关系来,时间比我们还持久啊,关键的时候还吱吱地叫,现在的女人可能零食吃多了,能叫的嘴巴已经没几个了。

陈元摆了摆手:你这人就是太低俗。大清早的,说些正经的吧。

林记者说:昨天你不是交待我一个任务吗?我看她下楼后,就跟上去了。还用一块黑布蒙着头。有个参加征婚的军官刚送了一个望远镜,我也带上了。你看看我是不是土匪加军事化武装?我看她从一路公交车前门进,自己就从后门进。看她在玉佛寺那一站下车,我也匆匆忙忙下车。看她进了一个巷子,拐进了安远路,我也拐过去了。走了不远,两辆车撞上了,我想顺便弄条突发新闻做做,刚偏过头只看了一眼,这女人竟然不见了。

陈元问:后来呢?

林记者说:巷子里正好有一个公共厕所,我确信她进去大小便了。但是再等也不见出来,心想陈总都可以在厕所办公,说不定她就在厕所里过夜。现在外来的打工仔,交不起房租,什么地方都可以睡的。去年你还没有来,有些人就睡到绿地里、睡到桥洞下,后来因为影响市容,城管就到处清理,这些人实在没有地方睡,后来就跑到殡仪馆里过夜去了。

陈元说:再后来呢?

林记者接着说:后来可有意思了,有个喝醉的老头,在殡仪馆睡得太熟了,早上火葬场来拉尸体,以为他是弃尸。经常会有弃尸的,因为活人很简单,还可以随便找个地方躺躺,但是现在是死不起,死一个人要花很多钱,一个巴掌大的墓穴要好几万块。火葬场把老头抬上车,正当要推进火化炉的时候,老头大叫一声“再来一杯”,竟然坐起来了。

陈元被逗得嘿嘿地笑了起来:真的假的?做新闻的,不能瞎编的。我是指流水落花,不对,她叫迷迷。你后来跟踪到什么了?

林记者说:这个啊,除了看到那两只快活的畜生外,直到今天早上,我还看到一个红彤彤的太阳,从东边冒出来了。

陈元看到林记者哈欠连天的样子,想必他真是守了一夜。说别人一夜未睡,比如那些到基层慰问的领导们,谁都不会相信的。但是一旦说到记者,陈元是相信的,他们经常为了调查一个黑幕,或者了解事实真相,整夜整夜地蹲点,或者是深入虎穴,与虎一起吃鸡,与虎一起呼啸,只有真成了一只虎,才能报道老虎吃人的那些事儿。

陈元说:你赶紧去眯瞪一下吧。

大龄军官相亲的事情,再过两天就要在黄浦江上举行了,这关系到钱的问题,与钱有关的事情,都是关键,都马虎不得。这个活动的成败,还关系到陈元的前途,关系到他是否能够在上海滩站稳脚跟。这个策划虽然给报社带来不少收入,但是活动不成功的话,很有可能成了别人的借口,陈元就拿不到副总编、执行总编这些大帽子,恐怕连总监这个头衔也难保了。

陈元再次召集策划组会议,还另外通知了各个部门的负责人。这一次陈元没有再做信马由缰的战前动员,只要求大家全力以赴给予支持,特别是采访部与摄影部,部主任要亲自挂帅,派一个强大的采访队伍,对活动进行全方位的报道。陈元说:大家这是支持钞票,看在钞票的份上,有力的出力,没力的赶个场子,吆喝几下也不错嘛。

师长安是负责相亲活动的统筹,所以他汇报了一下整个活动的进展:我们整个活动是参照著名婚恋节目《相约星期日》来设计的,所以主持人南瓜先生主动打电话来了,说军人为了保家卫国,流血流汗又流泪,给他们征婚这个活动意义重大,他希望能客串一下主持。另外,他们《相约星期日》节目组,想把这次相亲拍成军人专场,通过卫视进行现场直播。我心想,原定的主持人呀,网络视频播出权呀,都是向别人收费的,不晓得怎么答复他们。

陈元问:有谁晓得怎么答复吗?广告部的人,你们是行家,你们说说看吧。

广告部的人说:让南瓜出场和《相约星期日》直播,不给人家发车马费就不错了。让他们出钱是不可能的,陈总刚不是说了吗?我们要的是钱,谁给钱当然就让谁上了。

陈元又问:还有其他意见吗?总编办的老钟,你呢?

总编办的老钟摆了摆手,表示没有什么想法。陈元环顾一周,见不再有人吱声,他胸口的那份激情又翻江倒浪了:南瓜先生是什么?是大名人。名人是个什么东西?就是不在银行发行的钞票,连兑换也不用,走到美国是美元,去泰国看变性人那就是泰铢。他们平时有钱也请不来的。南瓜先生一露脸呀,等于白请了一个代言人,我们这个活动就又上一个档次了。主持人的档次,就是我们活动的档次,如果美国的名嘴奥普拉出场,我们的活动就是世界级的了。我们好多赞助商、转播商巴不得有这样的名人出场。你赶紧回复他们,热烈欢迎,而且赶早包个红包送过去。这方面的投入,我们得找人埋单,你们跟赞助商联系一下,说我们为了把节目办得更好,花大钱请了名人与上星的媒体,所以费用可能要提一提,至于提多少,尊重他们的意思。

广告部的人领命而去,会议还没有结束,就笑呵呵地回来回复:哎呀呀,赞助商转播商们,听说南瓜来主持,还有卫视加入直播,就跟见到大财团的老板似的,都高兴得不得了,每家主动把费用提高了百分之十五,说是连合同也不用改了,他们直接付钱就是了。只有一家小企业,说是超出了预算,不能追加了。

陈元只是点点头,没有再对这件事情发表任何看法。最后再问问安保、接待、节目等等方面,有没有到位。大家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陈元正要宣布散会时,总编办的老钟又开口了。他说只有把工作做得越细,到时候才不会出乱子,负责相亲人员名单的人,他好像没有到场嘛,这方面不晓得有没有什么漏洞?名单上的人可都是主角,不能掉以轻心。

大家都回头朝老钟背后的沙发看,负责这项工作的是林记者,正躺在沙发上打着呼噜。老钟说:睡得蛮香的嘛,看来挺辛苦的。

有人喊了一下林记者,说是领导等他汇报工作,也有人去摇摇他,还顺手拿笔在他的脸上打了一个叉,他都没有醒过来。但是陈元却说:散会吧。

大家也就纷纷站起来散掉了,忙着布置各自手头的事情。

九、犯了桃花劫的人是不会孤独的

开完会,刚刚吃了一份快餐,就到了下午,太阳已经有点偏西了。楼下大堂的保安打电话说:陈总呀,那个天天来找你的女人,前几天让她登记吧,她说自己是莱温斯基,出入白宫也不登记的。不晓得这个姓莱的,是什么来头。不过心想是你的人,你们是见官大一级,所以之前就放她上楼了。

陈元赶紧说:我忙着呢,你们一定得拦住她。

保安说:她今天有点不对头呀,她拿着一把剪刀,气势汹汹的,我们拦过了,她直朝我们捅,挡也挡不住呀。

陈元说:人命关天,挡不住也得挡挡吧。

保安说: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从门缝里溜上去了。

陈元骂了一句:奶奶的熊。

放下电话,看了看墙上的钟,正好一点五十五分,离流水落花出场的时间仅差五分钟。陈元赶紧起身走出办公室,边走边想,这女孩子真像个模范,发个疯吧,也挺准时的,果然强过如今的公务员。如果有哪个人提一句“向流水落花同志学习”,然后再搞一个事迹报告会,大讲特讲反复讲,她恐怕也能成为典型人物吧?如今干什么事情,哪怕是当小偷,如果富有敬业精神,舆论也会为之一振。可惜的是,如今的典型过几天就会冒出一个。刚把一个盲人扶到马路中间,又一个猛子扎下黄浦江要救人去了。时间一长,学典型就像记者拿红包似的,都忙着赶场子,哪个典型也学不好,到后来我们的精神世界,就真成了龙的传人,七凑八凑地拼在一起,看头是猪头,看耳是牛耳,四不像。说白了,我们现在不缺典型,缺少的是流水落花这样有特色的典型。

陈元胡思乱想着,在楼道里转一圈。别的办公室要么有人,要么锁着。最后没有办法,他还是一下子钻进了男厕所。刚进厕所,就听到楼道里有人一间一间地敲门,敲一下说一句:你一定要负责任。

这是不是挺典型的?陈元听得出来,正是流水落花的声音。单独听她说话的声音,真的很婉转,把每个字都读成了三声,而且像唱戏一样,在每个字后边再绕那么一下,有点像上海人喜欢的评弹。不过没有评弹那么柔软,更像是一个孕妇对着惹事的男人,甜蜜而又愤恨地说着:你一定要负责任哟。

流水落花今天又换了一个词,开始是“欺负”,后来是“说法”,现在是“责任”。陈元怎么也想不清楚,他怎么欺负她了?他要给她一个什么说法?他要对她负什么责任?这一切,看似简简单单,看似胡说八道,联系起来却充满着严密的逻辑关系,好像一个优秀的学生用这几个词,造出了一个非常完整的句子。这个句子成了一张大网,一步步地撒到他的头上来了。

陈元照样坐在男厕所的马桶上边,把事先预备好的一张安民告示,贴在他这间马桶的隔板上。告示上写着“此马桶正在维修,暂时停止使用”。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冲进来,真正成了他战斗时期的临时指挥所。

林记者似乎睡醒了,走进厕所哗哗啦啦一阵子,又抖了抖身子,然后敲了敲隔板说:现在要敲门了,因为这是陈总的办公室嘛。

陈元问:刚才你睡着了,大家问相亲名单的事情,每个人都通知到位了吧?

林记者说:保证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现在是高科技时代,你看看那些垃圾短信、垃圾传真都是怎么来的?群发的。我上次采访,认识了一个群发骗人短信的公司,这次就用上了,他们免费给我群发了三遍,目前全部得到回复了。

陈元说:我们这可不是骗人呀,是实实在在的帮人解决终身大事,是现代红娘。要是放在古代,成全一对就能得到一双绣花鞋,这次我们可以得到几百双了,一辈子也穿不完了。

林记者连说:那是那是。不过现在宠物也可以帮着穿了。呵,刚才发生了一件大事,恐怕你还不晓得吧?

陈元说:大事?!什么大事?

林记者说:还能有什么,又是你那个相好的呗。她楼上楼下地叫着找你,说是要你负什么责任,最后找不到你,她就跑到你办公室里坐着,坐在你那把椅子上。这娘们,往那一靠,两腿翘在桌子上,还真像个靠美色爬上去的总监。

陈元训道:什么相好的?再这样我要翻脸了。人靠衣装马靠鞍嘛,狗坐在这把椅子上,也可能像个总监。林记者笑起来了,陈元才晓得自己这句话骂了自己,也否定了自己。

林记者说:今天文明办来检查卫生,你晓得的,搞行政的那帮家伙怕丢饭碗,就找点事情做做,表示自己很重要的样子。桌子上不让留一片纸,不放一支笔。当记者的,靠纸笔吃饭,你说说桌子不摆这些,难道真像婊子似的,摆一些安全套不成?检查组一到你办公室,你那个相好的,不是,是那个女人,呵呵笑着迎上去,抓住领导的手,握着说“热烈欢迎,热烈欢迎”。

陈元的脸已经铁青了,眼睛变成了两根针,盯着林记者,听他继续说下去。

林记者说:这检查组的领导也不认识,抓住她的手摇了半天。你晓得的,男人都是这样,跟女人握手时间都长一些,握完了还半天不洗手,想手留余香。领导边握边说,你就是陈元对吧?听社长说,花血本引进了一个人才,原来感觉不值得的,现在看看,这么一个大美女,真是太值得了。检查组领导还准备坐下来,聊聊工作方面的事情。陈总,你也是领导,你晓得的,北京一个扫厕所的,下到基层呀,也要过问一下环保建设问题。领导与那个女人正聊得热火,有人跑进来说,这不是陈元,这是陈元的女朋友。你说说,这领导怎么下得来台,当时半边脸就黑成了非洲人。

陈元一拍马桶,站了起来,尽量压着一肚子的怒火问:现在呢?怎么样了?

林记者说:我帮着打了几句圆场,这女人算是安定下来了。陈总,你也别不舒服,这领导是老鼠舔了猫的屁股,自找的。他想发火怕也找不到茬吧?

大家一时无话,但是陈元的心里,却翻江倒海一样。陈元心想,再这样下去,名声事小,江山事大。看来这第二招不用不行了。听到林记者问,你猜猜我刚才梦见什么了?陈元示意林记者坐下说话,还想倒一杯水给他,但是听到隔壁冲马桶的哗哗声,才明白自己如今还在厕所里。

陈元说:肯定是梦见你老婆了。老婆好久没有来慰问了吧?等这次活动忙完了,我给你几天假,你回安徽把她接过来,好好给你补偿一下。

林记者说:谢谢领导关心。她明天早上就来了,真他妈的憋不住了。你说得对,确实梦见老婆了,当时扣子都解掉了,她竟然一下子变成了一只老鼠。我一看,这不就是昨天晚上我见的那只吗?真是日有所见,夜有所梦啊。老婆再不来呀,只能拿老鼠下手了。

陈元说:你这个人还是粗俗。

林记者说:这才是我的长处,粗俗是人的本质,那些优雅的人,基本是些伪君子。

陈元顿了顿说:看你这样子,有些事情怕是不能交你去办了。林记者急了,站起来说:陈总,你看看,你还是没有把我当自己人,我这人嘴上粗一点,总比那些手上粗一点的人强吧,我可是对你一片忠心呀。

正说到这里,陈元的电话响了,是社长打来的。这一次,社长直接在电话里说:我们是新闻单位,很多信息都是机密,你那个女的,荷尔蒙过剩,装什么男人?检查组的领导,她竟然也敢戏弄。还是老话,三天时间让她消失。

陈元放下电话,像是社长在他心里装了两百斤的石头。陈元沉重地对林记者说:刚才的事,闹到社长那里了,他火气不小啊。原以为找到那个女人的家人,可能问题就解决了,现在看来是异想天开。这件事情怕不简单,如果有意针对我,我被搞倒了,最多不当那个总编,但是提拔你做副主任的事情,怕也要泡汤了。所以,下一步还是请你出马吧。

林记者说:这叫“舍车救帅”。要再去跟踪吗?不晓得那两只骚情的老鼠还会不会出现?

陈元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正经一点?那个女人可能已经发现你在跟踪她,我们跟不成,那我们就引,把她的注意力引开,一切就好办了。

林记者说:这些我在电视里看到过,就是把敌人引入包围圈,然后一举歼灭。陈总,你不会要灭了她吧?

陈元瞪了他一眼说:你以为真是战争年代,随随便便杀个人,就一了百了了?就是战争年代,也不像电视上说的那么回事,虽然古代法律不健全,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杀人偿命。而且,这么漂亮个姑娘,就是放在古代,谁也舍不得杀吧?

林记者说:是的,杀了挺浪费的。

陈元再瞪他一眼说:你长得一表人才,而且平时也挺讨女人喜欢的。听说你有三个小时搞定一个女人的经验,我没有瞎说吧?师长安争宠似的,说安排你跟踪过了,第二个忙一定要让他上。我心想他虽是单身,但长得太对不起他爹了,我没有同意。所以整个报社,只能由你出马了。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你的身上来,这不就结了吗?

林记者说:这不是天上掉奶的事情吗?我愿效犬马之劳。

林记者接着说:这办法妙,实在是妙,也只有陈总你能想得出来。如果她死去活来地爱上我了,你天天给她肉包子,她也不会再缠着你了。我呢,说不定还真能把她给睡了,这么个大美人,弄死我也愿意。

陈元的妙处,其实根本不在这里。看着林记者高兴的样子,陈元实在有些不忍,感觉自己不是个君子。自己到上海后,不是林记者与师长安,指到哪里打到哪里,他陈元的工作就不可能这么顺利。但是现在无端地惹上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那怎么办呢?只能由别人来替自己挡这一剑了。

陈元再剜林记者一眼说:就因为你好色,所以我才不放心。

林记者说:我只是说说。你想想,睡谁,也不能睡领导的女人呀。这不等于到老虎嘴里打炮,自阉嘛。不过,我老婆明天就来了,万一传到她的耳朵里,那不就出事了吗?

陈元说:你老婆又不到单位来,而且你老婆又不认识单位的人。只要我不给她打小报告,她怎么会晓得呢?这么个漂亮人,我都放心交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林记者说:这倒是。还有,我囊中羞涩,怕消费不起她呀。

陈元立即从屁股后边拿出钱夹子,掏出一叠钱来说:现在就给你一千块的活动经费。你就哄哄她,带她去逛逛街,吃吃饭,该买衣服的,你就买。你看看她整天穿的,基本都是连衣裙,身材好的女人都喜欢连衣裙,你就买一件给她穿穿吧。女人都是物质的,你一旦物质满足她了,她就会用精神回报你。

林记者问:精神回报,你不是不让收吗?

陈元嘿嘿一笑:一个微笑也是精神回报,你看看在这个报社,有人舍得对你微笑一下吗?绝对没有。说明什么?这东西珍贵。

林记者这时才发现,他一直都站在厕所里说话,裤子掉到大腿下了。提起裤子走出去的时候,他提醒说:提拔的事情陈总也要放在心上啊。林记者过了不久,就发来短信说:“美男一号”已经开始实施,首个约会地点是梅龙镇广场。陈总,你可以大胆地从厕所里搬出来了。

陈元顿时轻松了许多,像是自己把一颗美丽的定时炸弹,像屎一样从肚子里拉出来了。他给林记者回了一首打油诗:凡事要讲分寸,男女授受不亲,高处不胜寒冷,微笑堪比黄金。然后大大方方地回到了办公室,看电视新闻,打一些无关紧要的电话,有事没事地把记者们喊进来,谈谈报道方向,谈谈新闻要点。他要让大家来参观一下,告诉大家,自己已经没事了,其实一切跟自己毫无关系。

等陈元忙完一天的工作,独自而坐的时候,他陷入到更加无边无际的寂寞之中,他内心空洞得像是一张白纸。在这个巨大无比的城市中,在这几千万的人口中,在无数明亮的窗户里,有多少人在恩爱呢喃,却没有一个人在惦记着自己。陈元想,要说有人惦记着自己的话,那只有一个人,就是疯子一样的流水落花。虽然这种感情说不清道不明,甚至充满了痛苦与仇恨,但也算惦记的一种。

在初步摆脱掉她之后,陈元开始惦记着她了。他从内心深处把流水落花的老照片翻出来,想想她的头发,想想她的微笑,想想她抱着的双腿,想想她的白裙子在黄浦江的风中飘啊飘。当然还想了想那一朵朵顺着黄浦江一路漂远的百合花瓣。

只要有人惦记,就没有孤独。哪怕惦记自己的这个人真是一个疯子,一个小偷,一个敌人设下的桃色陷阱。

陈元感叹,说不定林记者与流水落花此时正在逛着南京路,或者已经登上了东方明珠,从那架望远镜里看到了报社办公的这幢大楼,如果天气好的话,他们也许还能看到自己。不过,即使是望远镜,这么远地看他,也不会再是一个人了,恐怕仅仅就一只蚂蚁那么大小。

如果陪着她的不是林记者,而是自己多好呀。陈元站到落地窗前,朝外边打量了很久,才辨别出这是一扇朝西开的窗子,与繁华的南京路以及东方明珠的方向正好相反。但是陈元从两块玻璃的反光中,还是看到了一些倒影。与这些繁华相反的地方,就不是外滩了,就不是浦东了,而是上海的浦西,相比之下就有些萧条和暗淡了。

陈元给林记者发了一条短信说:美男一号,收到请回答。但是等了半天,却没有任何回音。

十、绯闻原来可以像灾难一样如此转移

第二天,陈元安安然然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喝茶,看报,上网,签字,打电话,这就是他大部分工作。策划总监就是用脑子干活,跟消化系统一样,肚子里拐了多少个弯弯,谁也没有办法监控,最后只能看贸易进口和出口。说白了,只能统计吃了多少碗饭,产生了多少大便,结果是逆差还是顺差。

没有了厕所的臭味,陈元还真觉得缺了点什么。在厕所里动脑子,合二为一,顺理成章。据研究表明,人在蹲坑的时候,在加紧排泄,在深呼吸,所以心情最轻松愉快,最有创造力。试着想一下,如果大小便是洒了香奈儿的,是涂了SKⅡ的,是加了香精的,大家说说,有谁不愿意在厕所里上班呢?那诸葛孔明先生,为啥摇一摇扇子,就生出一条妙计?再摇一摇,就化险为夷?他是把人间当厕所了,在扇臭气嘛。

女记者说:还是坐在办公室好,方便多了,不然搞得我们女人也要偷窥似的。

陈元问:你们不需要偷窥吗?做新闻与偷窥,本质一样,追求真相。

陈元觉得,偷窥好像不是男人的爱好,都是给女人惯的。原先你逛街的时候,能看到一张女人完整的脸,已经很幸运的了。但是如今光胳膊光大腿,还有肚脐眼、乳沟,你什么看不到呢?这一切,调足了男人的胃口。但是一旦男人真伸手了,女人却打死也不露了。这就是说,让你看看可以,绝对不可以乱动。如今男人逛街时,唯一拥有的福利就是看了。悄悄地、不动声色地看,不就是偷窥吗?

总编办的老钟迈着方正的八字步,踱到陈元的办公室,左看看右看看,嘴巴张了半天,以为他有什么要事,在转身时他才说了一句:你终于回迁了。

老钟话音未落,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飘了进来,几乎与老钟撞了个满怀,但是老钟像是撞到了空气,哼都没哼一声,仍然迈着方步走掉了。陈元想,这也许是老钟的深度吧?听说整个报社都在议论陈元的绯闻时,只有老钟只字不谈。有一次大家议论得正欢,撞上了老钟,大家说他是总编办的人,晓得更多的机密,硬是要他吐露一点什么。却被老钟臭骂了一顿,说你们是不是太闲了,再发现聚在一起说三道四,就提着拖鞋回家算了。

陈元本来想拟定一份人事任免草案,把这个不阴不阳狗屁不懂的老钟,调离总编办这个重要的岗位,去校对组校校错别字。这件事传到了陈元的耳朵里,就暂时打消了调人的念头。想想在这个桃色事件上,还没有人替自己说过话的。虽然有林记者与师长安任自己随意使唤着,但毕竟如朝廷里的阉人,上下没长毛,说话如鸿毛。倒是这个平时阴阳怪气的老钟,是最早进报社的元老,又身处总编办,说半句话,那些小记者们,还是要当成天上砸下的屎蛋蛋,躲一躲的。

老钟撞上的空气,正是那个流水落花。

当流水落花第一次通报名字的时候,陈元觉得她什么都好,就是叫“迷迷”这个名字不好。什么名字不好取,有人叫钱壮壮,你可以叫钱多多;别人叫张口笑,你可以叫胃口好。她起个发发,也比这迷迷好。发发,是头发,是上上身,更是发大财的意思。而迷迷呢?什么意思?不好说啊。后来陈元总往好处想,觉得人家这个迷迷,也许是音乐里的一个乐符而已。

陈元拿了一个杯子,正准备去泡明前龙井茶,想起那天的“小鸡鸡”来,便倒了一杯白开水,递过去说:请坐吧。

陈元特意加了一个“请”字,想把这个女人与自己撇开。中国人就是这样,越是亲密越不要敬重,越是不相干的人,却要以礼相待。发明这些礼仪的人,本身就不怀好意,就跟发明暗器一样,是要对付人的。

流水落花不接杯子,也不坐下。而从身上掏出一张名片,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握着这把生锈的剪刀,朝着那张名片,一剪刀一剪刀地扎下去,扎一下就念一句:“你一定不得好死。”

她扎的好像不是一张名片,而是在刺杀一个人,像小日本当年一样,把刺刀捅进一个个人的腹部,随着一声尖叫,就是一股鲜红的热血喷射而出。小日本面对这惨烈场面时,不是惊讶,而是麻木。流水落花刺杀得跟小日本一样麻木。

陈元拿眼睛瞄了一下,名片竟然是自己的。

陈元想,原以为她今天是肿瘤脑转移,不想却变得更加恐怖了。不过,他精心策划的第二招应该出手了,他不能再逃到厕所里去了。他一走出办公室的门,这个刚刚撇清了的女人,就又与他扯上关系了。而如果一直坐在办公室,就算再纠缠不清的事,在男女关系之外,也有另一种解释。比如说,自己这是在工作,解调员工与小三之间的矛盾。

陈元稳稳地坐在老板椅上,用一个总监的态度主动问:你有什么就对我说吧。

流水落花说:你一定不得好死。

陈元问:小林呢?你们怎么没有一起来?

流水落花说:你一定不得好死。

她在向下扎名片的时候,太用力了,剪刀一合,只听到喀嚓一声,吓了陈元一大跳。但是喀嚓的,不是流水落花的和田玉指,而是她那养得长长的手指甲。流水落花看了,就干脆拿着剪刀,修剪自己的长指甲。修剪了一半,她又开始刺杀名片去了。不小心又喀嚓了一下,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而是把自己的裙子绞了一个口子,杨柳腰上和田玉般的肌肤哗哗啦啦地流出来了。她就真像丢了一堆值钱的和田玉似的,“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一声骂一句“你一定不得好死”。

整个场面失控了。陈元想,再不让林记者出场是不行了。

陈元喊:你这个老林呀,快给我滚出来吧。

那喊声非常大,相信几层楼都听见了,而且非常严厉,犹如面前失控的场面全跟林记者有关似的。但是喊了半天,也不见林记者的影子。有位记者隔着玻璃说:他还没有来哩,应该是去游轮上,帮忙布置相亲现场去了吧?

陈元说:赶紧把他给我拎回来,看看他在外边惹的这摊子事情,好多天了,好像王八下蛋,跟他无关似的。军官相亲的事情这么忙,我还得给他擦屁股,他以为有了卫生纸,这屁股就那么好擦呀。

陈元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他是故意的,他要的就是更多的人听到。

陈元的第二招转移目标,第一层意思,转移流水落花的注意力;第二层意思,其实就是把这件事情转嫁给林记者。这第二层,才是真正的妙处,他当然不能明白地说出来了。陈元想,只要林记者带着那个流水落花走出办公室,上了街,事情是红是白,解释权就在他陈元这里了。而且照着林记者的本性,与一个大美人逛逛街、吃吃饭,说不定再惹出点什么小插曲,这一切就像往黑人脸上签名,看不清了。

过了半小时,流水落花哭累了,又在那里一下一下杀着名片。林记者像个乖儿子似的,耷拉着脑袋回来了。陈元既像求助又像责备地说:打你电话也不接,发你短信也不回。你看看这里被搅成什么样子了。你说咋办吧?

林记者说:手机被没收了。

陈元说:那为啥不要回来?是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没收记者的手机?

林记者说:不是豹子,是母老虎。

陈元说:你放屁。这大上海,流浪猫、流浪狗、流浪汉,到处都有,缺的就是这种珍稀动物。陈元说得没有错,越是讲文明讲人性的城市,这猫呀、狗呀,谁也不敢捕杀。所以呀,有一次电影院放《功夫熊猫》的时候,有一位大姑娘坐在电影院里,边吃爆米花边看着乐,突然有一只手伸到纸桶里,抓她的爆米花吃,吃完了还喵喵地叫。她心想自己没有带男朋友来呀,这个人也太无耻了吧。等电影结束了,起身一看,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只大花猫,还盯着银幕。

林记者说:从安徽跑过来的稀有动物,我老婆呀。

陈元抬起头,才明白一直站在门口的那个看不清性别的人,并不是报社的某个员工。陈元本来有点担心,林记者发现自己中招了,到时候说不定就撕破脸皮了。这时,林太太指着林记者说:我听了半天,陈总的话我已经明白了,已经很清楚了。你个不要脸的,绝对在外边吃零食了。这个零食就在这里,我现在捉奸在床,看你怎么抵赖!

林记者说:床在哪里,你指给我看看。不要大白天说鬼话。

林太太说:床?对你来说,哪里不是床?我们家擀面条的桌子,洒着那么厚的白面粉,面条你不擀了,非把桌子当床用,不是一回两回吧?

林记者红着脸说:看看这个婆娘,怕也有病,神经病。

一直站在那里杀名片的流水落花,本来旁若无人的样子。听到林记者说到神经病,突然大叫一声“你一定不得好死”。随之把剪刀像飞镖似的,虎虎生风地扔出去了。这剪刀贴着林太太的耳根子,一下子扎在了墙上。吓得陈元与林记者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吭声了。

倒是林太太以为流水落花那句话与那把剪刀,都是冲着自己来的,一下子忍不住了,一屁股瘫在沙发上,失声痛哭起来,说你个狼心狗肺的,想当年你在安徽老家时,穷得连裤衩子都买不起。我把自己的红兜兜改了,给你穿。现在你混到大上海了,以为背靠着大海,就是大鱼了。狗屁也不是。我在老家撒的一泡尿,哪去了?还不照样顺着长江流到了上海。你以为流到上海的尿,就是人家农夫山泉有点甜了?你竟然在背后搞了个小三,上海还真厉害,小三都明目张胆地说要我死。你看看这飞镖,要灭了我这个正房呀。你以为我就怕了你了?

陈元听了,心想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第二招看来不需要太费功夫了。一时想笑,捏了捏鼻子,忍住了。陈元说:我说嫂子,老林总是把你挂在嘴边哩。

林太太转身指着林记者说:他当然把我挂在嘴边,鸟地方已经让别人占了呀。人都摆在这里了,他以为是个虱子呀,在裤衩里掖一掖,别人就看不到了?

陈元说:嫂子可能真误会了。

林太太说:陈总呀,你看看他这脖子,白一道红一道的。不是被哪个骚货抓的,难道是他自己抓的?我不在身边,他挠挠自己的裤裆,也用不着抓脖子吧?今天来如果不是看到这几道爪子印,我还真被他给骗了。

林记者捂了捂,但还是隐隐地能感觉到几条血印子从领口里延伸出来。这不就是陈元预计之中的吗?但他还是用质问的眼光盯着林记者看。意思是我已经叮嘱过了,这流水落花不管怎么样,也算是自己曾经迷恋过的,如果自己去唐朝当李世民的话,此女子就是遗妃武媚娘,你林记者可不能学那没出息的李治,违背中国伦理。现在呢?你骚扰了我的女人,分明是王八的脑袋配不上长颈鹿的脖子。

林记者躲开了陈元的目光,小声嘟囔说:是我家这个母老虎抓的,又不是别人。

声音虽然很小,还是被林太太听到了,她一下子冲上去边哭边说:你说什么?你们合伙要谋害我也就算了,现在还要给老娘栽赃。那好吧,就让我挠挠你这个不要脸的。林太太说着,就伸手去抓。林记者迅速闪开了,但是左脸上还是被捎带了一下子,血流了出来,像一条蚯蚓在脸上爬。他用手一抹,像四川变脸一样,就成了大红脸。

林记者说:陈总,你看看,没办法收场了。

陈元说:你想怎么收场?

林记者说:我昨天没有想到这么复杂。

陈元说:什么事情简单了?这么多天了,我被跟前跟后的,简单过吗?

林记者说:我说帮忙的事情,你看是不是算了?

陈元说:谁帮谁呀?你这脖子难道真是你自己抓的?无风不起浪,你老婆虽然说得严重了点,但是事情还是有的吧?

林记者说:我真的没有动她。

陈元摆了摆手,然后转身对林太太说:嫂子,你看这样行不,这毕竟是家务事,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怎么说他是你家男人,你这样一张扬,万一他被报社开除了,那损失就更大了,房贷就没有人还了。听说你们正准备造个小林,名字你都起好了,叫什么林知秋。一林知秋嘛,真是个不错的名字,一看你就是一个有水平的人。你要不先回去?我们再调查调查,然后给你一个说法。

林记者说:陈总,你让我把话说完吧。

这时总编办的老钟踱着方步,从门口经过,把头伸进来瞄了一下。陈元赶紧喊道:老钟你来得正好,我要忙明天的相亲活动,你帮忙处理一下吧。有一个原则,如果我们的员工没有错,就做好家属的思想工作,如果员工真有作风问题,该处理的就处理。你把他们三个带到会议室去谈吧。

这一次,林记者终于把陈元的话打断了。他说:陈总,我怎么听不懂了?我们三个?哪三个?

陈元说:你老婆怀疑你有花头了,证据就是你脖子上的爪印子。爪印子是谁留下的?不就是这个迷迷小姐吗?你们三个是当事人呀。

林记者说:你怎么晓得这血印子是迷迷抓的?

陈元说:迷迷与你老婆都在,你们可以当面对质呀。如果她俩都没有抓,是不是还有第三个爪子?那就更复杂了,什么事情不能越描越黑吧。

老钟退出办公室说:刚才温州撞火车了,宣传部有个紧急通知,十万火急,我先去传达一下。陈元等了半天,也不见老钟,心想肯定是溜掉了。流水落花本来对着墙上的剪刀在发呆,听到几个人在说自己,就从墙上拔下剪刀,又回到桌子前杀名片,杀一下叫一句“你一定不得好死”。

那张陈元的名片,已经被流水落花扎成了碎片。林太太每听到一声“你一定不得好死”,坐在沙发上的身子就抖一下。林记者含着泪水,跑过去,也许是趴在沙发上,也许是跪在沙发前,对着林太太说:老婆,她不是说你,我们回家吧。

林太太“哇”的一声大哭着,爬起来跑出了办公室。她边走边说:难怪几个月都不回安徽,难怪像破轮胎一样软绵绵的。我现在就回去,回安徽老家,我以后不会苦自己了,就是不能包个小三,也得找个红萝卜。

因为报社的楼道是圆形的,所以大多数陌生人都会迷路。林太太一直跑着,绕了一个个圈子。林记者在后边追着,一个劲地说:老婆,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大家都故意把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从门缝看着他们在楼道里一圈圈地跑。社长放进陈元心中的两百斤石头,一下子卸掉了一百九十九斤,剩下的一斤就是对林记者的歉疚。

陈元坐在办公室里,心情十分愉快。虽然大家一时还不能完全相信这个流水落花是林记者的花头,但起码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对别人如此解释,而且林记者也无可辩解,脖子上的血印子与老婆的一场大闹,可是一目了然的铁证。这就像你看到的CPI数据,你总觉得这不真实,或者是背后有不同的内涵,但是那一大堆蚂蚁一样的数据,不像煤矿上埋几个人,你去数数尸体就行了,想反驳根本没有可能。因为你没有如此大的能量,深入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每个角落,重新统计。所以,除了认同,你别无办法。

既然已经从政治意义上,把这个女人和自己撇清了,那她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也不算什么坏事,她爱干什么随她的便。这一天晚上,陈元待在办公室里的时间最长,也是来上海的这些日子里,觉得最舒心最充实的一个晚上,一直坐到晚上十二点多,当流水落花起身离开他的视线后,才怅然若失地走了。

十一、在岸上与在水上看到的上海完全不同

“情系黄浦江”大龄军官相亲活动,在星期日中午十二点如期举行。这天早上,上海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并且拉响了大雾警报,东方明珠的半个身子都陷入迷雾之中,几个渡口、码头都停航了。

十点左右,师长安打电话请示陈元,说是能见度非常低,伸手不见五指,有很多人已经来咨询,游轮相亲活动是不是要继续进行。陈元问:今天有没有台风什么的?

师长安回答:有台风,不过在浙江拐了一下,就跑到福建去了。

陈元问:那上海有没有地震呢?

师长安回答:我可以代替地震局保证,肯定是不会发生的。

陈元又问:相亲的人能如期到场吗?

师长安回答:应该没有问题吧,水上交通虽然断了,但是几条隧道还是开通的,有几个军官在崇明岛,他们表示就是游也要游过来。而且他们已经和海事部门联系过,到时候会动用巡逻艇。

陈元说:那你怕什么呢?

师长安想了想说:怕雾太大了,到时候看不清。

陈元说:你是怕看不清黄浦江的景色,还是怕男男女女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师长安说:两个都有呀。

陈元说:如果让你去相亲,面对一个个大姑娘,你还有心思去看两岸的几个水泥墩子吗?再说了,在男男女女之间,云腾雾绕地,朦朦胧胧地,这是天堂才有的吧?这些男男女女在这种环境下相亲,一定心醉神迷的,以为是天仙配。你呀,好好安排吧,不要穷担心了,这是老天在帮助我们,给我们一点雨,给我们一点雾,这些东西你花钱也布置不出来。

师长安说:哎呀,陈总你看问题就是不一样,所以你才是空降兵,一来就有五十万了。我听到消息,等这个活动办完了,你就会再前进一步了。

陈元说:没落到纸上,没盖上红戳,都不算的。你放心,我前进一步,你们也不会落在下边的。陈元说得不错,升官和谈恋爱一样,接接吻,上上床,别以为就是盖戳了,天亮说分手,穿上衣服说拜拜,一点保障都没有。

师长安说:谢谢陈总挂念,我们跟定你了。不过有一个事情,不晓得应不应该说?就是那个迷迷,她也来了。

陈元说:去就去吧,是女人都可以去。

师长安说:只是她到处叫着,要找你。

陈元说:她找谁都行,比如说找老林,找我不应该吧?她最应该找的,是那些我们千辛万苦弄来的兵哥哥,她不是要借他们的枪与炮吗?陈元想起她第一次来报社的时候,就说被人“那个”了,要借武器向她哥哥和爸爸开火。

师长安说:但是她口口声声说,要你赔偿精神损失。我不是怕她有什么,只是怕你去了,一碰面,一撕扯,今天有好多媒体的记者,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当成花边新闻给报道了,对你的光辉形象不利呀。

反正一切都安排就绪了,自己过去也就是看看热闹。于是陈元顿了顿说:呵,虽然她跟我没有关系,你考虑得也有道理,人家又不会当场对质。这样吧,现场的事情全由你来指挥,我就不去了。

师长安说:这样最好,有事情及时打电话向你汇报就行了。

陈元穿上西装打了领带,还吹了吹头发,洒了洒香水,本来都准备上游轮去了。他到上海来,只是在岸边走了两圈,还没有真正上过黄浦江。没有上过黄浦江的人,站在外滩朝对面看,总觉得改革开放的陆家嘴很伟大;站在陆家嘴朝对面看,又怀念十里洋场的时代很辉煌。所以在上海,只有你置身于黄浦江上,才跟置身于历史大河中一样,统观上海的历史与未来。想到不能参加这场自己一手策划的活动,陈元未免有点失落。

他只能去办公室了。这家报纸一周出五期,周日休息,所以周日的办公室,比大扫荡后的战场还恐怖,连一具死尸也没有。陈元独自坐着,看窗户外的云与雾,把这个城市的高低起伏一下子抹平了。整个城市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像神仙悬浮在半空中一样。

大概下午两点半的时候,陈元接到了师长安的电话。他问:今天是不是大饱眼福了,美女多吧?

师长安抖着声音,半天没有说出话来。陈元又说:看你像寡妇掉进香蕉林里似的,有什么好激动的。活动应该再过半小时就结束了,还顺利吧?

师长安终于抖着声音说:不得了了,这下翻船了,翻船了。

陈元一下子站了起来。但还是用一贯爱贫嘴的口气问:不是说台风拐弯子了吗?难道天气预报又胡说八道了?船怎么会翻掉呢?是不是丰乳肥臀太多了,把船给压翻了?你不要急,说清楚一点,你是不是掉到黄浦江里了?

师长安用哭腔说:不是的,不是的。

没有说完,电话就挂断了。窗外不远处,就是香火很旺的玉佛寺,正好响起了钟声。陈元对着玉佛寺的方向,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但愿师长安所说的“翻船了”,只是一张桌子翻掉了。陈元想,如果玉佛寺里的菩萨,能保佑这次活动平安无事,他一定抽空去烧香。

从内心来讲,即使不考虑个人的前途命运,不考虑这家报社几百号人的生存,不考虑社长的知遇之恩,单是给保家卫国的军官们牵个红线搭个鹊桥,也是一桩积德的事情。他突然想起,办公室里真有一炷香,原是用来清新空气的。他从抽屉里翻了出来,点燃了,对着窗外鞠了三个躬。

无论如何,陈元还是有些担心。作为一个报人,一个有些开拓精神的报人,他心里很明白,圈子里的人说是办报,说白了办报也是玩政治。每一条新闻的发生,一个小小的火灾、一件平常的车祸,背后都隐藏着利益双方,在较劲,在争斗,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位置。你根本不知道这条新闻被报道之后,会真的触动哪一方面的神经,引发什么样的连锁反应。所以,每次重要报道开始前、开始中,甚至活动结束后的几天里,陈元都处于非常焦虑的状态,每次电话铃声一响,都以为是出事了,都会随着铃声一起发抖。而接通电话的同时,他都会在心里说上一句:完蛋了。特别是办这样一个大型活动,报社就是搭一个舞台,让大家在台上跳舞。作为什么都没有的报社,做的都是空麻袋背米的生意。你考虑得再万无一失,也不能保证一点事情都不会发生。

陈元坐不住了,起身向楼下冲去。整个上海都在创建节约型城市,所以一到周末,办公楼里的电梯只开一部。今天更是奇怪,这“上上下下的享受”跟中了邪似的,每一层都要停一下。陈元按了半天,电梯才散步一样,开了上来。他边走边打电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120,再打119,连110都打了。万一真的船翻了,那时间就是生命,减少生命损失,是报人应有的人文关怀。在相亲的队伍中虽然有一部分是海军,但没有几个水性好到可以边游泳边相亲的水平。

陈元再打师长安的电话,已经关机了。打给其他人,无人接听。他把林记者的号码调了出来,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拨出。

陈元钻进出租车,向游轮码头赶去。陈元说:别管斑马线,别管红绿灯,都给我冲过去吧。正好是一个女司机,他催着司机说,快,快,快。像是床上戏似的,听得那女司机脸都红了。说油价上涨,利润轻薄,不能撞红灯的,撞一个就是两百块,一天就白忙活了。

当陈元赶到码头时,看到那艘船长号游轮好端端地停着,上边彩旗飘飘,还挂着“猛牛大龄军官相亲活动”的横幅。雨和雾像是给黄浦江盖了一床蚕丝被,被子里边,波平浪细,一片风情。

看来,大不了又是那个流水落花,闹出什么风波了。只要不死人,就好交待,什么事情都好解决。人死了,脑子再好使,也无法起死回生。一切都得以人为本,只要人活着,凭着才智就有转机。他陈元已经凭着聪明才智,把这个流水落花转移给了别人,她闹出天大的事情也跟自己无关了。陈元一颗心稍稍放下了,步子也变得慢了,真有点云雨过后的安定。

有个大盖帽走上前问:你就是陈元对吧?我们是部队政治处的,正在找你,有几件事情需要核实一下。

陈元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大盖帽把陈元带到了游轮上的一个包厢,里边已经坐着很多人,有社长、老钟、师长安,还有几个部主任与不认识的人。拐角处,还坐着流水落花。她总是与众不同,面对着墙壁,像是和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仇,就是和墙壁最亲密,这样的人恐怕最喜欢监狱才对。游轮的大厅里,大家都在闲聊,多数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期待;有一些人在搭讪,有一些人已经很熟悉似的,并肩站在船头朦朦的大雾中,像是一幅幅清淡的水墨画,一起欣赏着黄浦江两岸的景色,不时地拿起手机彼此拍照留念。

整个情况,不像是出事的样子,与一般游轮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看来活动的预定节目,比如说抛绣球、吃苹果,还有南瓜先生的主持与卫视的现场直播,有组织的相亲,已经停了下来。但是实质上的相亲,还在自发地继续进行。

陈元说:这么一个利国利民的公益活动,不能因为有人闹一下,出一点小插曲,我们就半途而废吧?有情况,等活动的节目全部演完了,该调查的调查,该处理的处理,哪怕就是私设公堂,把我法办了都可以呀。

但是没有人回答他。社长没有表情,也好像没有目光,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存在;老钟扭着脖子看着一边的大雾,像是这雾中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师长安不敢抬头,一脸的哭腔,像是不忍着,泪水马上就会掉下来似的。一个大盖帽说:你什么意思?我们可是公事公办。人家举报的也不是空口无凭吧?几个当事人也承认了,你还想辩解吗?

陈元说:什么举报?能再说明白一点吗?

大盖帽说:你一手策划的,你应该很清楚吧?

陈元听话音,好像跟流水落花无关,根本不是桃色绯闻。陈元的心又安稳了许多,话语中又有了贫嘴的味道。陈元嘿嘿地一笑:我现在糊涂了,我们报社出钱出力,给你们军人找老婆,这是在帮你们部队解决后顾之忧。为了办这个活动,我们报社上下,包括社长在内,还绝食了一天,把伙食费都搭上了。我们图什么?我们图的是军人安心守卫边疆,比如钓鱼岛再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可以安心地开火了。再说了,他们都是自愿的,不是我们逼的,不是我们抢的。

大盖帽说:我们承认他们是自愿的。但听说你们人数不够,有些人是硬拉来凑数的。

陈元说:那枪杆子在谁手上?在你们手上。他们不自愿我们有这个能力吗?现在活动停了,这个损失谁来负?严重一点的话,这个报社让你们这一搅和,真就倒闭了,一两百人就没有地方吃饭了。我看到时候就去部队吧,反正你们年年都招兵,我们号召大家都入伍当兵算了。

大盖帽问:你什么意思?你讨什么价?谁搅和了?你们这是政治问题,知道吗?政治问题可大可小,大了可以坐牢。

一个更大的大盖帽摆了摆手:你可能还不知道严重性吧?你把已婚的军官也拉进来相亲,人家的老婆孩子都在问,我们替你们瞒着了。现在他们的家属还不知道,一旦知道了,后果是什么?他们如果告上法庭,是破坏军婚。还有更严重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陈元问:再已婚,也是你们军人吧?

大盖帽说:更严重的不是我们军人,是来应征的这些女人中间,竟然有小姐,小姐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吗?是卖身的。你说是相亲,小姐可不这么认为,她说是来拉客的。你们这是干什么?是拉皮条,晓得吗?堂堂的人民部队,让你们这样胡来,这仅仅是政治问题吗?还有法律问题。

更大的大盖帽接过话:不过,考虑到你们好心办了坏事,只是把关不严,是无心的。而且是军民共建的问题,这个问题一向都很敏感,所以今天只是调查调查,争取妥善处理。

陈元吃惊得一塌糊涂,张开的嘴已经合不拢了。什么意外情况都想到了,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如今这个社会,可能到处都是婚外情,每条街上可能都有小姐。陈元恰恰就忽视了这两个最普遍的问题。陈元像是一个被放气的轮胎,压低了声音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有人故意搞破坏,无中生有呢?

大盖帽递给陈元一份材料:几个当事人已经签字了。关键是这个小姐也承认了。有谁愿意把小姐这样的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陈元还想申辩:我不知道怎么说了。把已婚军官拉来相亲,这确实是我们把关不严,我们有错。但是小姐的事情,你们想想吧,来的都是女人,她们是不是小姐,我们怎么查?这又不像我们记者,还有个记者证,也不像一些技术工,还有个资格证,她们可是什么都没有,要审查她们的身份,只能是知法犯法了。

陈元最后又反问了一句:而且,也没有什么文件规定,这小姐就不能相亲吧?

更大的大盖帽说:这一点我们会充分考虑的。再说了,就是小姐们真是拉客来了,我们军人还是有坚定的立场的。现在就实话实说吧,我们怕的,不是小姐,是你们这些媒体,今天你们邀请境外媒体了吗?特别是像CNN之类的,他们瞎报道,乱炒作,趁机往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脸上抹黑。所以我们的调查,是秘密的,这些材料,也是绝对不会公开的。

陈元真是后悔,自己几次都想强调,相亲的人一定要找未婚的,特别是女人要好好地选。但是心想,这么简单的问题,是人都应该明白的。这个林记者,恰恰就不是人。陈元四下里看了看,却没有看到负责相亲名单的林记者的身影。

师长安小声地嘀咕说,林记者今天根本没来。

陈元忍不住骂了一句:他请假了吗?这个傻瓜。

听大盖帽们的语气,似乎也不是特别严重,还有商量的口气。一切都还有解释的余地,陈元给自己宽了宽心。他接过调查材料,发现签字的已婚军官倒是有几个,说是如伴郎一样陪别人来凑凑热闹。而所谓的小姐,就是妓女,只有一个。

陈元辨认了一下那龙飞凤舞的签字,吃惊地发现她的名字竟然叫做“迷迷”。

陈元不小心把这个名字念了出来,他有点不敢相信,面墙而坐的那个女孩子,就是声称前来拉客的妓女迷迷,又是一直缠着他陈元的这个流水落花。陈元怀疑地问:你们所说的小姐在哪呢?

大盖帽指着流水落花说:就是她。

陈元真想说她是疯子,是莫名其妙缠了自己好久的疯子,如今已经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疯子。只有疯子才会叫迷迷,没有正常的人会叫这么一个名字。陈元想到第一次在外滩碰到她,然后又在报社的办公室里看到她,到今天在游轮上遭遇她,他已经不想再辩解什么了。陈元不想再关心这份材料里具体都写了什么,他只觉得自己再待在这里,可能真会疯掉的,甚至会从窗口一跃而出,跳进不知深浅的黄浦江。

他找了半天,才抓到签字笔,然后写了半天,涂改了好几次,才把陈元两个字,完整地写下来,写得如此难看。他人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名字如此难写,特别是那个“元”字,写不好的话,就会变成“之”,也有可能变成“无”。他扔下签字笔,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元走出游轮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散了,有一部分女人迷茫地站在码头。有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情绪激动地张望着,当他们看到陈元出现后,赶紧围了过去:你得给个说法吧。

陈元说:你们要什么说法?

他们说:这是什么狗屁相亲活动?简直就是放羊嘛。

陈元说:最好的相亲就是放羊,你们不满意的话,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们说:你一定要负责。

陈元不知道他们是广告商,还是相亲的人,也许是故意赶来闹事的人。反正他们的说词与语气,很像流水落花当时在自己的办公室。陈元说:你们要我赔钱呢,还是要我当红娘?当红娘我没有办法,女人都在这里了。如果是要钱的话,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他们说:去哪里?

陈元说:法院呀,还有哪里。你们总不能去我丈母娘家吧。我也不晓得她家在哪里呢。

一群人被活活地噎住了,有人正准备冲上去揪他的一头长发。师长安喊陈元,悄声地说:陈总,社长让你搭他的车一起回去。陈元看那辆破别克就停在身边,赶紧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把一群人留在黑烟里,像是瞬间得了结核病似的,咳嗽着。破别克并没有回报社,而是顺着黄浦江、南京路,直接开向了陈元的出租屋。

陈元问:不是去报社吗?

社长说:报社你还敢去吗?说不定会出人命的。大楼的保安已经打电话说,好多人拿着砖头瓦块的,守在楼下了。我想应该有军官的妻子,可能也有赞助商,还有一些报名相亲的女青年。这也不能怪他们,那这要怪谁呢。

陈元的出租屋在苏州河边。陈元来到上海后,才知道黄浦江原是春申氏人工开挖的一条运河,苏州河才是上海真正的母亲河。社长把车远远地停在苏州河边,摇开车窗,望着陈元出租屋的窗口,长叹了口气说:不能怪我,更不能怪你。我把你从外边请来,说实话也是顶着很大压力的。上海是国际化大都市,你是知道的,外地人想插一条腿进来,没有三头六臂的功夫,门都没有。我确实也没有看错人,你这几把刷子,一个下了病危通知的人,又站起来了。如果今天这场活动好好结束,我们报社就彻底翻身了。不瞒你说,我提拔你的文件都草拟好了,末了末了却出了这个乱子,而且是政治问题。我们办报的,什么问题都好办,比如和赞助商之间,肯定要磨嘴皮子。只是政治问题不好办,政治问题就是舆论导向问题,对我们这些报社的领导层,舆论导向问题是要一票否决的。

陈元说:社长你也不要太担心,如果上边要处理,这个责任我来担吧。

社长摆了摆手说:你担得了吗?不说了。你回去,先不要想工作的事情,这几天肯定很累了,还是静下心来看看书吧。我给你推荐一本书,孙子的三十六计,非常不错的一本书。

陈元临下车时说:如今社长应该相信我了吧?再怎么着,我也不可能和小姐扯上关系吧?

陈元说完,就后悔了。因为现在这个社会,你可以说与海洛因没有关系,也可以说与黑社会没有关系,也可以说与贪污腐败没有关系。但作为一个男人,特别是独身的男人,唯独不能说自己和小姐没有关系。因为满大街都是洗头房、歌舞厅、夜总会。就连一些卖钢筋水泥的地方,都可能有小姐,比卖面包的人还多。如此火爆的生意,你没有消费,他也没有消费,那最后到底被谁消费掉了呢?

社长已经把车门打开了。陈元下车的时候,社长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与陈元握了一下。握手的时候又说了一句:我错了,不是三十六计,是《孙子兵法》。

陈元回到出租屋,想来想去,接下来的棋,不晓得怎么下了。但起码这家报社是保住了,几百号人的饭碗保住了,作为报人的陈元心里也稍微安定了一些。于是照着社长的说法,躺在床上看看书。他翻出《孙子兵法》,翻着翻着,觉得索然无味。陈元心想,这社长,什么书不好推荐,非得让自己在情绪这么低落的时候,看这孙子的书。现在又不打仗,又无兵马,就是一个敌人吧,有时候也很难找到,像那个流水落花,是敌人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陈元胡乱地翻到最后一页,看到最后一计:走为上计。

陈元一下子坐起来了,回味到与社长刚刚握手的情景,觉得好像告别的意思。悲痛的告别有两种:与死人告别,是鞠躬;与活人告别,就是握手。握手又不是情人间的接吻,无论分开多久,都要抱在一起吻一下。如果明天就能在报社相见的话,社长与陈元有必要握手吗?陈元猛然醒悟了,他站在窗前,嘿嘿地笑了半天,脑海里映上了流水落花,映上了老钟,还有社长,他们是那么值得陈元可怜。陈元给林记者与师长安各发了一个“后会有期”,然后把自己来上海后,还没有完全打开的行礼,简单收拾了一下,提着箱子出门了。

天已经黑了,雾已经散去,整个城市无处不是灯光。灯光是这个城市的脸面,所以高到楼顶,低到隧道,大到天幕,小到梧桐树枝,左到小孩子的鞋跟,右到宠物狗的尾巴,都会安上五彩的灯泡子。随着一波波灯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这个城市再次一片斑斓,层次错落起来。

这个城市与自己毫不相干,没有一盏灯为自己而亮,也没有哪盏灯需要自己去拉。一切都是陌生的,陈元只能顺着苏州河一直朝前走。他只知道,这条上海人的母亲河,一直流下去,终点就是外滩,就是黄浦江。无论怎么样,他一定要再去一次外滩,不为欣赏那一百多年的景色,而是为了好好地说一声“再见”。

有个农民模样的人,正带着孩子,在欣赏河畔无比美丽的夜色。河畔的夜色总比任何地方都美,这是因为除了空中有一份美之外,这份美又被河水复制了一遍。这个农民抬起头羡慕地看着高楼大厦,然后问他的孩子:你长大了最想干什么呢?

孩子说:我最想干的是电工。

父亲问:为什么呀?

孩子说:有一天把电闸给拉了,灭灭城里人的威风。

这个回答是陈元万万没有料到的,他总以为这个答案应该是“科学家”、“作家”、“当官”,还有就是“老板”,在这个视钱如命的大城市,老板才是真正的主宰者。但是作为一个外来者的后代,最有可能的梦想,恐怕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上海人吧?

陈元觉得与这个孩子的心情有些相似,在经过那个孩子身边的时候,伸手摸了摸这个孩子的头。

走了一个多小时,陈元真的走到了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处,这就是外滩的起点,黄浦江最繁华的位置。开始是这条江,让一个流水落花坐在岸上,把他诱惑到了上海;最后也是这条江,让这个女人跑到船上去,把自己给消灭了。之所以结果不同,坏就坏在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中。

陈元想起来上海前,道长的卦:此去东方,必犯桃花;土入水中,何去何来。这后半句的意思,不就是哪里来回哪里去吗?

陈元走着走着,又来到了流水落花当时坐过的地方,那台阶上如今挤满了人。黄浦江上有什么东西,随着流水向远处漂着,不过已经不再是百合花瓣了。而是一些落叶,有可能是谁扔下去的垃圾。对岸放起了一串串烟花。陈元想了想,除了周末,再想不出这是个什么节日。他想,对于自己再平常的一个日子,对别人来说也许就不平常了;即使今日是自己的一个祭日,对别人来说也许就是生日。不管生日祭日,看到烟花在黄浦江上炸开,像是一道道盛开的菊花,陈元情不自禁地拿起手机,对着这美丽的景色,喀嚓喀嚓了好几下。既然从一张照片开始,那么就从一张照片结束。

对上海之行来说,也算是一个纪念吧。

拍完了,陈元打开手机,回头欣赏这些照片。发现有张照片没有拍好,无端地钻进了两个人。这种事,在旅游中常常都会发生,因为人挤人的旅游,你很难干干净净地拍到一张风景。不过,再仔细欣赏的时候,陈元几乎叫出了声。

钻入镜头的这个女孩子,也是穿着白色的裙子,也是和田玉般的肌肤,也像徐志摩《沙扬娜拉》一样的诗。手中也有一束百合花,她好像也在掐下一瓣,扔进黄浦江。自己刚才看到的,也许不是落叶,不是垃圾,正是那雪白雪白的百合花瓣。陈元再放大了看时,更吃惊地发现,她下巴上也有一颗不起眼的黑痣。这个人与第一次相遇的那个人,应该是同一个人。如果不是一个人,也应该是她的孪生姐妹,或者就是她的一次分身。

等陈元再看这张照片中的另一个人时,觉得更是神奇。虽然只有半张脸,但是这半张不阴不阳的脸,与报社里的某个人是那么神似。如果不是同一个人,也应该是他的孪生兄弟了。陈元在黄浦江边飞速地跑着,他跑了五圈,一直跑到景观灯都灭了,怎么也没有找到这两个人的影子。

站在外滩,请允许我们的主人公陈元,再以一句上海人刚刚发明出来的“成语”结束吧。卧槽泥马。

猜你喜欢
社长
高校体育社团的德育功能探究
出版参考理事会名单(排名不分先后)
我的第一次采访
拼人品
拼人品
奏成船山从祀并任学社社长的赵启霖
社长大人和他的FANS
社长/总编荐书录
社长/总编荐书录
老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