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的母亲

2013-11-15 19:51■詹鸿
江河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母亲

■詹 鸿

从几千里外回到家里,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看一年四季坐在床上的母亲。母亲老了,自从2003年中风差点要了她的命后,原来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奇怪的是,那场此生唯一的大病反而让母亲变得超脱起来,似乎经过生与死的磨难,这世间的一切对于她来讲都是上天额外的恩赐,因此每当我坐在她的身边,握住那双饱经沧桑但却温暖的手时,看到的是母亲一张平静的脸,既找不到以往痛苦残留的痕迹,也看不出对现在幸福的过分陶醉。

在1982年我们举家迁往宜昌葛洲坝工地前,母亲一直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是一个抚养四个子女、丈夫常年在外工作的农村妇女。在大别山南麓、鄂皖交界处我的故乡里,仅有我们一家的小孩用“妈妈”来称谓母亲,而其他人则祖祖辈辈以“丫”称之,我们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封闭的地方显得有些另类,以至湾里的三奶奶总是感到非常别扭与不满,常常是一手拄了拐杖,一边艰难地迈动那双被包裹成三角形的小脚,指着我们姐弟的鼻子愤愤地说:“你们这些外国鞑子!”在湾里,三奶奶是个厉害的人物,年轻的时候谁都怕她,即使在她七十多岁,如秋风落叶一样飘摇的时候,湾里的小辈们一听见她的声音就会立刻噤若寒蝉。我们那时自然不敢还嘴,因为还嘴只会引来她没轻没重的拐棍。在我九岁以前,三奶奶是非常厌恶我们兄妹四人的,听母亲说是因为她那一房在我出生的时候还只有一个孙子,而当我第一声啼哭响起,她的长子在门口带有羡慕的一声“二伯有九个孙子了”的话让她嫉妒了好几年,直到她的第二个孙子出世,直到她从一个泼辣的婆婆变成一个晃晃悠悠的憔悴老人,慈爱才在她的身上渐渐显现出来。

母亲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这在她与三奶奶和我的两个婶娘的长期相处中得到了充分印证。在我四、五岁的记忆中,总是出现三奶奶一手叉了腰、一手指着母亲谩骂的情景,而惹得她大发脾气的原因,不是母亲得罪于她,而是与她跋扈的个性和扭曲的心理有关。这个场景常常发生在傍晚,太阳已经落下仙人台高矗的主峰,映照着天空一片片变化万千的云朵,若是在夏日必定有阵阵暮蝉夹杂着少许清凉的晚风。我与姐姐奔跑在空荡荡的屋前场地上,看着母亲扛着锄头走回昏暗的老屋,再挑着水桶去水井里打水或挎着竹篮到水塘里洗菜。三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台阶上,愤怒的声音和恶毒的话语便回荡在小山村里,顿时将清凉的晚风和灿烂的晚霞驱赶得一干二净。母亲此时总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继续着她傍晚前的劳作,就是在走过三奶奶面前时,也像没有看到一样。我们兄妹的心里充满了仇恨,仇恨三奶奶日复一日的敌视态度,同时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对此总是保持着沉默、平静和无动于衷。

我的大婶和三婶,一个精明泼辣,一个耿直憨厚,但是在对付母亲的态度上俨然形成了统一战线。父亲那时在丹江口工地,一年只能回家一次,母亲作为后来的小媳妇便处处受到妯娌间的排挤,有时甚至是我那些伯伯们。父亲寄回家的工资被冒领、家里的物件、粮食莫名其妙地丢失,这些无休止的折磨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农村媳妇来说无疑是需要莫大的勇气来承受的。母亲是孤独的,除了身边虽然数量在增加但稚气未脱的四个子女外,她找不到一个知心的人,甚至一个可以倾诉心声的人。她之所以不与三奶奶和妯娌们争吵,这么多年来虽然从未提及,但我想那是母亲从心里不愿像她们一样沦为一个乡下泼妇,这同时又助长了她们不断的挑衅与欺侮。在母亲与父亲结婚以前,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时候,她是大队的妇联主任,一个充满了朝气、热情和理想的姑娘。我见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头上扎着两个半长的辫子,一双甚至还是天真的眼睛灿烂地凝视着中国五十年代那个单纯而又风云变幻的天空。我不敢想象:在全国人民沉浸在建设新国家的热潮中,有一个叫做田金娣的姑娘,是怎样用青春和激情风风火火地穿梭在田间地头,这与我从记事起所见到的母亲有着一个巨大反差。这是母亲一辈子中唯一一次个性张扬的时期,她摆脱了女儿家唯唯诺诺的逆来顺受,体验到了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自由与奔放。那时的母亲快乐并且无拘无束,与同龄的同志们一道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母亲没有上过学,这也是最终没有像她的其他伙伴们一样在自己的道路上继续发展的主要原因。但这不是她的过错,是那个社会强加给母亲这一代人的一个时代悲剧。在妇联工作期间,她与其他年轻人一道上夜校、学文化,学习的结果,是将自己认为俗气的名字改为“风云”,可能又觉得没有性别感,最后写成了“凤云”,于是“田凤云”就与“母亲”这个称谓一道走进了我的生活,影响着我的一生。

母亲小的时候要过饭,这给她一辈子的心灵都造成了影响。她说虽然自己当时年龄很小,但富人家的恶狗与主人鄙夷的眼神在她记忆里一直消抹不去,这可能成为她做母亲后能够用坚强的臂膀支撑起我们这个不算温饱、但却幸福家庭的主要精神来源。有一年冬天,下着鹅毛大雪(这在现在的我看来就像六、七十年代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镜头),母亲与外婆两人乞讨到了几十里外的英山县,饿了一天的母女俩饥寒交迫,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外婆一下子倒在了雪地里,是母亲无助的哭声引来了好心的村民,一块干馍和一碗热水使外婆本可就此停止的生命之车又向前行驶了三十多年。所以从我记事起,家里只要来了乞讨者,母亲就会从我们并不宽裕的锅里盛起一碗米饭,再夹上一些菜,或从米缸中舀起半瓢米来打发他们。也正因为有过乞讨的经历,在一九四九年故乡插满红旗、迎来解放的时候,只有十一岁的母亲也跟随着革命队伍大摇大摆走进地主家里,在一个解放军叔叔的鼓励下,怀着对剥削阶级的憎恨,力所能及地搬回来一个鼓形的红漆木凳。虽然回到家后被生性胆小的外婆一巴掌打熄了“革命”的火焰,但在此后的几十年中,只要母亲一见到这个凳子,就会回想起山村天翻地覆换了人间的激动时刻。一九五七年母亲结婚时,她只从家中带走了这个她喜爱的纪念物,就与父亲住到了一起。在五、六岁的时候,我还见过这个已是油漆斑驳但还非常结实的木制品,常常用来垫了脚去偷吃碗橱里的食物,后来就不知什么时候与我那时的大部分记忆一起不知所终了。

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末是母亲最困难的十年。父亲与全国人民一样,十二年不升级不涨工资,每月工资表上的数字都是四十点五元,只能够维持自己的基本生活。我们家四张只能投入不能产出的嘴就指望着母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换的工分来养活。但这却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没有成人的沉重感,没有坎坷、失落与沉浮,有的只是一个几岁孩童眼中多梦多彩的世界。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出现这样的场景:当竹林的知了用潮水一样的鸣叫送走一天炎热的时候,山前的松涛就在清凉晚风的吹拂下一阵阵响起。我与姐姐便守候在湾外一棵古老的榕树下,迎着金色的晚霞眺望着劳作归来的母亲。男人们扛着开山用的沉重挖锄,带着一脸的疲惫,大多沉默地走在队伍的后面,只有扛着轻巧“草锄”的妇女们似乎忘记了一天的劳累,有说有笑,甚至用山里人特有的嗓音来抒发此刻她们爽朗的心情。我现在只记得一首歌,那是在五、六十年代非常流行的一首: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三个月不下雨呀,保证大丰收哇!那歌声漫过山谷,飘进我们的耳朵,与周围的声音一道保存在儿时的记忆里。在那笑声和歌唱声中,便有我们的母亲。当快乐的声音由远而近,人群开始陆续分散,只剩下湾里的男男女女最后爬上山冈的时候,我们就撒开腿向被夕阳映衬得金黄的母亲奔去,常常是姐姐接了锄头,而我则一头扑进母亲怀抱里,然后或是抱着,或是趴在她背后,一齐走向我们被熏得四壁烟尘的家里。倘若没有三奶奶不知疲倦的叫骂声,那么这一天傍晚的快乐就会持续下去。我们姐弟俩像尾巴似地跟随着母亲挑水,跟随着母亲洗菜、淘米,然后就在已经昏暗的场地上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这时月亮越过湾前的狮子头,投给大地满目清辉,也增添着我们童年的欢乐。湾里年龄相仿的孩子们这时都开始聚集在各自门前,再渐渐融合到一起,于是嬉笑打闹声就和天上的明月一道,组成了一幅带有原始纯朴气息的山村晚景图。孩子们是健忘的,哪怕长辈之间如何存有芥蒂,哪怕刚刚还为了一根小木棍拉拉扯扯,但只要天真无邪的笑声荡漾起来,就立刻手拉手玩到了一块。青蛙的叫声从水塘边、稻田里不紧不慢地传来,星星点点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地飘游在高高低低的夜空,引诱着我们冒着被蛇咬的危险赤足追寻。炊烟送来了家家户户饭菜的香味,也勾起了孩子们被忘却的饥饿。疯了一阵,终于抵挡不住空气中飘来的诱人味道,于是独自摸过漆黑的堂屋过道,绕过躺在地上同样饿得哼哼的小猪,走到正在忙碌着的母亲身边。昏暗的油灯照耀着锅里蒸腾的水气,照耀着母亲汗渍渍的脸。我的头刚好够着灶台,只有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才能看清锅里的菜(其实不用看,就是闻我也能闻出那些随着季节变化而变化的时令蔬菜)。母亲这时常常会停下锅铲从锅里铲起一块什么,吹上几吹后塞到我迫不及待的嘴里,我这才满足地跑回场子里,继续孩子们天天重复但却永不厌倦的游戏。到了九、十点钟,陆陆续续有做好了饭菜并且端上桌子的父母亲站在门口大声地呼喊,游戏的队伍就开始三三两两地减员,直到只剩下我和姐姐孤单站在空荡荡的场地上,望着家家户户闪烁的灯火发呆。与湾里其他女人们相比,母亲的付出要多得多。她不像其他婶娘们因为丈夫在身边的关系,可以每天只是放养几头牛,这样在时间上有着更大的自由,体力上也要轻松得多;也不像其他家庭有男人一捆捆往屋里背柴,而她只能抽空上山砍上一捆,再艰难地背回,所以我们家的晚饭总比别人家要晚。母亲终于在喊了,我们飞也似的跑回家,坐在已经准备好了的餐桌上。晚饭经常是红薯稀饭。这个季节家家户户的红薯已经很少了,且大多因为长时间储存而腐烂,即使这样农家过日子也不会将它扔掉,用刀去掉腐烂部分后与稀饭一起煮起来吃,实在太烂的就只有煮了喂猪。稀饭里总有一股烂红薯的味道,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一家五口狼吞虎咽。菜一般只有两到三个,通常是茄子、辣椒、豆角之类的青菜,加上一碗家家都有的泡菜。稀饭一般是定量的,不是现在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因为一是粮食有限,二是那时我们的胃口出奇的好,就连四、五岁的我都能一口气喝上好几碗。母亲在分完稀饭后总会多给我留上一口,或者吃的时候再从自己碗中分出一些给我。那时我还意识不到这是母亲的偏心,直到渐渐长大,直到二哥与姐姐在以后的言谈中流露出对此的不满,我才知道母亲从我还小的时候就在四个孩子中最疼爱我。半饱不饱地喝完稀饭,等母亲喂完猪、烧好全家人沐浴的热水,我就会撒娇似地钻进母亲怀里,让她用她那粗糙而温柔的双手抚摸我,然后像猫咪一样伸展了身子,再要母亲用张开的大拇指与食指来丈量我瘦弱的身躯。“我毛头有五赶长了呢!”“赶”是我们故乡的长度单位,就是大拇指与中指的张开宽度。每次丈量完,母亲就会告诉我此时的身体长度,这一数字在我的成长下不断变化,而从九“赶”后,母亲再也抱不动我了,这一幸福的成长仪式才告结束。姐姐站在旁边,看着我在母亲怀里呢喃,心里充满了嫉妒,二十多年后,已为人母的她这样告诉我,而只有五“赶”长的我体会不到姐姐与二哥当时被冷落的嫉妒心情,这也为以后与二哥长达多年的矛盾埋下了伏笔。在三个兄姊中,大哥非常疼爱我,他比我大将近十岁,大多时候甚至就像一个父亲一样关爱着我;姐姐虽然比我大一岁半,却从小到大一直是我生活中的玩伴,从小学到中学毕业,我俩始终是一个班里的同学。与二哥的关系就非常奇特,从我记事起,他就和我水火不容,我们在一起除了争吵就是打斗。他比我大将近五岁,却很少像兄长一样照顾我,我想这与他从我出生后被冷落的心理有关。我从小就习惯喊他“老二”,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被病魔摧残得骨瘦如柴的身体即将送入火化炉时,我才在心里第一次对着他没有了灵魂的肉体喊了声“二哥”!

在我五岁半时,第一次与母亲分开以前,我一天都未离开过母亲的乳房。每天早上出工前,她就会把我搂在怀里,从衣服里掏出那早已不再饱满的胸脯塞到我贪婪的嘴里,收工回来的第一件事,也是解开衣裳喂我;晚上睡觉时,我必定是睡在母亲一边,将头拱在她温柔的怀里,再翻起衣服,将乳头吮在嘴里,任母亲拥抱着才能入睡。在农村孩子中,吃奶吃到二到三岁的比较平常,而像我这样吃到五岁多的却少有,这也成为三奶奶指责母亲的一条理由。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母亲的乳房也许早已挤不出甜美的乳汁,之所以难以舍弃,更多的是出于对母亲母爱的依恋。母亲后来告诉我: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出生的时候姐姐还未断奶,就像一个盆里栽上了两棵苗木,营养的供给就可想而知了。因此我和姐姐一直长得瘦弱,时常像两只饥荒时期的小猫,可怜地蜷缩在母亲怀里。一岁大的时候,有一天我突发痉挛,眼看着两眼一闭,用母亲后来的话说是“死了过去”,就连一向沉稳威严的爷爷也不禁失声痛哭起来。后来巧的是一个过路郎中给打了一针,才让我从死神那里逃了回来。要知道那时在农村医疗条件非常差,病死个人比现在城市家庭里死一个宠物还要平常。上小学的时候,大概是一九七六年,故乡流脑流行,到处都有小孩病死。有一天我发现班上两兄弟没有来上学,一问才知他们头天晚上双双病亡!可能是有过这次生与死的体验,加之我是家庭中最小的成员,因此母亲才有对我哺乳五年的经历,以及在母爱上的偏心。

九岁至十四岁是我在农村生活的最后五年,也是我开始懂事的年龄。当时还是计划经济时期,生产队这个管理着六亿农民的最基层组织仍旧是靠土地为生的人们生活的中心。我的故乡是一个地理落差达好几百米的山区,少有几处面积超过一亩的平坦土地。小队只有二十来户人家,一百多口人,七十二亩水田散落在沟沟坎坎中,除了一年一季的水稻,就是山地容易生长的土豆、红薯,几乎没有什么经济作物,一个劳力一天的劳动价值仅仅等于当时一角五分钱一包的“大公鸡”香烟!一九七六年,十八岁的大哥辍学回家扛起了锄头,当了两年农民,给靠以工分挣得粮食的我们以极大的生活帮助。那时的生产队成员,除了每年春节放上4天假,每个月可以休假两个半天外,其他时间必须天天出勤。粮食由生产队按工分和人口分发,蔬菜则是自留地里自种。母亲每天一大早,或者是收工后,就连忙挑起粪桶,一担担给地里浇水施肥。待我长到十岁时,也与姐姐、二哥一道或抬或担地为母亲减轻着生活的负担。母亲有着一双灵巧的手,除缝补浆洗外,还能变换了花样为我们做上可口的饭菜,比如故乡特有、称之为“粑”的一种糕类食品,她就可以作出好几种。缸豆在农村是再平常不过的蔬菜,然而母亲将米捣碎,再加上油盐与切短的缸豆拌制后蒸出来,就成为我们每个人都喜欢的美味佳肴了。

一九七八年,大哥被葛洲坝“内招”参加了工作,老二初中毕业后没有回来 “修地球”,参加了公社组织的宣传队,一九八0年又穿上军装,在《再见吧妈妈》的歌声中告别了故乡去保家卫国了。在那几年时光中,家里只有母亲、姐姐和我三人相依为命。这一时期是我性格的成长期,而对于我性格的发展,母亲是放任的。记得一九八一年春节,在我的要求下,这一年的团年饭就是由刚满十三岁的我掌勺,这与现在已为人父的自己对儿子的严格限制与要求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在我性格定型中,母亲的宽容给了我极大的发展自由,形成了我坚定、固执、自以为是的张扬个性。而多年与母亲、姐姐一起生活,也使我性格中女性化的东西随之成长起来,如优柔寡断、情绪化、多愁善感等,使成年后的我更容易成为一个痛苦的思想者。当然,母亲更多教会了我如何做人,教会了我宽容、坚强、善良和正直,成为我此生此世不可舍弃的宝贵精神财富。

一九七九年九月,我和姐姐一同考取了初中。学校设在离家七、八里远的另一个大队里,由于山高路远,只能住读,家里平时就只有母亲一个人了,在生活上变得轻松的同时,母亲在精神上一下子陷入了落寞之中。按照学校的要求,我们必须是星期天下午出发,在晚饭或天黑前到达学校,星期六下午提前放学后才能离开樊笼一样、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校门。这是我和所有回家的学生们最快乐的时候。身上背着空空的布袋,手里将来时挑粮食和木柴用的扁担当做同学间进攻或防守的武器,沿着学校向四周辐射的道路,热热闹闹地各自回家。我所居住的地方名叫“火岗尖”,从“岗”和“尖”这两个字面上就可以看出其地理位置,因此不管是小学还是中学,不管你是从外面什么地方回到故乡,都必须入乡随俗地将双手背在身后或叉在腰间,头颅低下去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爬。回到家中,秋天的太阳正穿过天井和玻璃做的亮瓦,斜斜地照在寂静的屋子里。这时肚子开始“咕咕”作响,中午在学校吃进的食物早已化作了热量消耗在翻山越岭的回家路上,于是开始在灶台和平时盛放食品的橱柜里翻找一切可以吞食的东西。尚有余温的灶台除了装盐的瓷罐,就是用半个葫芦做成的水瓢,而碗橱真正成了名副其实的碗柜,找不到丁点可以充饥的食物。我失望极了,因为还要等待几个小时才能让饥饿的肚子得到安慰。我无意随手掀起平日炒菜和做饭用的那口锅上木制的锅盖,让我意外和惊喜的情景发生了:在锅里挤放着两个碗,一个碗里是吃剩的炒缸豆,另一个稍大一些的碗被另一个碗反扣着,这样做显然是为了保温;在锅里还放进了一些水,同样是为了保持锅内温度的持续减退,它们在灶间余火的作用下,往往可以慢慢保温二、三个小时。我在姐姐同样期待的目光中揭开扣着的碗,满满一碗带着农村特有的锅巴米饭便诱人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母亲心里知道我们在学校的境遇,每个周日下午,是她亲自用那个用了几十年的木“升子”给我们量米。“升子”是我们那里普遍使用用来量取米、豆等固体粮食的一种工具,用薄木板做成一种倒梯形正方容器,一升米等于七百五十克。粮食稍稍宽裕的时候,母亲会给我们每人的布袋里量上三升米,而到了下半年粮食紧张之时,往往就只有两升,另外再装上十多斤的红薯,这就是我们每人一个星期的主食了。菜则永远只有从泡菜缸里摸出来的泡缸豆和泡辣椒,切碎后再用油炒上一炒,装在两个玻璃罐头瓶里。这种现在看来含有致癌物质的食品成为我们这些住读生一日三餐碗里唯一的菜肴,以致在我十七、八岁就发现自己患有胃病,以致老二在四十岁的时候就死于胃癌,我想都与在学校时这种无奈的饮食习惯和条件有关。学校里用的是五至六层巨大的四方形木蒸笼蒸饭,同学们将米洗净后加上适量的水放进去,早、中、晚下课钟声一响,便飞快地冲进厨房,在层层被摊在地上还冒着热气的笼屉中,找出自己圆形的瓷缸或方形的饭盒,再就着咸菜三下两下吞下去,那情形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哪里还需要现在的几荤几素才能下咽!学校里的生活完全没有油水,加之十多岁的孩子也正是运动量大和长身体的时候,因此对食物的需求就非常迫切了。

从此以后,母亲都会在星期六的中午多煮上一些米,再将饭放在锅中暖上,等待归来的我们美美地小吃一顿。那滋味、那情景至今还印在脑海里,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那是一九八0年冬天一个寒冷的早晨,母亲比平时起得要早,为的是给我准备早餐。这是个星期一,因为几天来自己一直在发烧,故母亲便让姐姐昨天独自与同学去了学校,而将我留了下来。吃饭的时候,母亲在一旁帮助我收拾着行装。那时上学必须由学生个人提供做饭用的燃柴,每餐一市斤,一个星期就是十八斤,并且还必须是上好的木柴。她将米、咸菜和红薯放在一头,另一头是二十来斤新劈的片柴。看着我吃完饭,母亲就将担子挑在肩上,送我上了路。天才刚刚亮,大地还没有完全从睡意中苏醒过来,只有时聚时散、时淡时浓的晨雾在山风的吹送下疾速地移动。在这样的天气里,山区经常会有豺狼出没,况自己感冒未愈,所以母亲比平时要多送出一里路程。崎岖的山路铺上了层层白霜,被季节封冻的麦苗仍然从坚硬的土地里挣扎出一丛丛悦目的淡绿。我跟随在母亲身后,一边紧张地望着远处山谷上空盘旋鸣叫的乌鸦(按山里人的说法:有群鸦盘旋鸣叫必定有猛兽出没),一边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头扔向被封冻的水田,听石头击破冰层时那碎裂的声音。母亲头上戴着一顶那时在农村非常流行的化纤机织线帽,那帽子如一个布袋,将后半个脑袋深深套进去,在帽子的两边下端是一个兔子耳朵一样但要长得多的一个帽饰,可以将帽子紧紧绑在头上,再垂下两条辫子一样的东西。渐渐走得热了,母亲一边走,一边开始解开身上棉袄的扣子。走过一片茂密的松树林,一座山区小型水库出现在面前,由于季节的缘故,水位已可见底,原本低矮的堤坝倒显得巍峨起来。穿过坝顶的道路,就是变得比较开阔且渐有人烟的地方。母亲于是停了下来,待我跟上后,从肩上拿起担子,然后轻轻放在我的肩头,又说了些关照的话,便停下了脚步,看着我沿着水库坝顶向前走去。太阳此时已拨开轻纱似的薄雾,透过高大的松树顶端照耀着大地,将我瘦弱的身影投向堤外层层相叠的梯田中。坝堤很快就要走完,前面是一个拐弯,拐过弯道就是一路向下、通往学校的道路。在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我回过头来,准备向母亲道别,这时我看到了我永远无法忘却的一幕:晨雾中的母亲如一尊写实的雕塑,静静站立在大坝的一头;天蓝色的帽子将她那天生弯曲的头发紧紧包裹,只留下几缕飘扬在风中;没有来得及扣起的棉袄被合到胸前,而双手则交叉套进衣袖里;她的背向前倾斜着,可能是出汗后被寒风侵袭,我甚至远远感觉到母亲在微微颤抖。雾霭开始消散,高大的森林渐渐呈现在冬日的阳光下,映衬着在寒风中瑟缩着的母亲。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那感觉在二十五年后的今天依然那么清晰——这样的情景,甚至晨雾里的母亲可能会突然从我十三岁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这奇怪的意识一刹那将我击中,使大脑一瞬间变成了快门后面的感光胶片,把我潮湿目光所摄取的母亲和她此时所有的细节,以及晨雾、树木、堤坝、杂草、阳光,还有无法摄取的山风、松涛、我惶恐的心情,都记录在那个寒冷的早晨,成为我无数个人生经历和情感场景中最难忘的一幕,哪怕历经了岁月风雨的侵蚀,只要亲情中记忆的按键被触动,便重新放映在我脑海里,掀起一波又一波涟漪,久久不肯散去。

一九八二年,当全家人带着大小包裹告别故乡,融入长江边这座城市的时候,母亲终于摆脱了那片桎梏她青春、梦想和幸福的土地。她呼吸着城市愈来愈肮脏的空气,喝着泛着腥味的长江水,再带着满足的心理走进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离开了土地,摆脱了红薯加咸菜的日子,并没有改变母亲那颗早已农民化的心。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她依然生活在简朴、节俭的日子中,当然这与四十多年贫穷的岁月有关。来城市的头两年,她还想方设法与单位的“家属”一道上葛洲坝工地劳动,为这个她热爱的家庭挣几个父亲工资以外的补贴,直至她渐渐对繁重的体力劳动感到力不从心,加之十六岁那年我也告别校园,加入了从小就羡慕不已的工人阶级行列,母亲才回到家里真正成为了一名家庭主妇。

虽说身份上一下子从一名学生变成了一名工人,不过十六岁的年龄毕竟还是个孩子。每当从前方一身疲惫地回到家里,母亲都会心疼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儿子。我是个自理能力非常差的男人,这也与母亲长年在身边无微不至的关爱有关。除了上班帮不上忙,其他一切事务,母亲都会周到地为我准备好。每天早晨六点多钟,她都会准时起床为我准备好早餐,直到端到桌上才会喊醒沉睡的我。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将身上一身汗渍与铁锈洗去,再美美地睡上一觉,而母亲早已烧好开水,有时甚至将热水与衣服准备好,等我洗澡休息后,又会把衣服用手搓洗干净,以备第二天用。晚饭是适合我口味的菜,母亲不想让中午清汤寡水凑合一顿的我回到家里还补充不到一天消耗的能量。我从未意识到自己拥有的是一种不可重来的幸福,陶醉在这种幸福中的我暂时忘却了心里的恐惧,忘却了这种幸福有一天会从自己的身边悄悄溜走。那时的我相信自己的幸福就像天上太阳一样,不管是被乌云包围还是日落西山,只要新的一天来临,仍然会从东方升起。

工作的经历使我从一个少年很快蜕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对现状的不满和对未来的希冀更多在我的思想中反复激荡。一九八五年起,我疯狂地热爱上了书法和古典文学艺术,除了上班,其余时间都在我那间十五个平方米的小屋中与笔墨纸砚和书籍一起度过。父亲是欣喜的,因为他终于有一个儿子传承了他的衣钵,虽然他从未明确要求过我们三兄弟。很快,我就沉迷于浓郁墨汁特有的气息中。我喜欢楷书那一笔一画的工整与细致,喜欢行草那种行云流水与天马行空,常常休息时一个人关了门,将外面的世界和浮躁排斥在斗室之外,专注地习字看书。我经常感觉有一双眼睛时不时在注视着我,回过头去,是母亲站在身后,或在门外将门推开一条缝,带着慈爱的目光默默望着坐在书桌前的儿子。她从来不打搅,只是用她的目光,用她无声的爱在赞许着我、鼓励着我。

从在记忆里躺在母亲怀抱里望着她慈爱的面容到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我一直都在体验着母亲和这个家庭带来的幸福。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我内心深处总有一丝抹不去的惶恐,害怕某一天幸福会如同朝雾一样突然消散,因为平静与幸福的日子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持续了几十年。这感觉在一九八0年那个冬日的早晨曾经强烈地刺激着我,虽然日子一如既往地平滑前行,但我知道:自己害怕的那一天终究会来临。

2002年的最后一天,当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赶到医院时,老二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只有二嫂与赶来的大哥默默坐在医院冰冷的椅子上。原来长期胃痛的老二被诊断出胃部长有一个肿瘤,需要手术切除。其实在此之前一周,医院已诊断可能是胃癌,只是家人一直还未告诉我。我们一直默默地坐着,为即将到来的结果。医生很快出来了,告诉我们因为肿瘤太大,且与动脉粘连,无法摘除,如一定要摘除,医院将不承担由此引起的后果。为让家属了解病情,医生们停下了进行中的手术,让我穿上无菌服进入手术室。老二毫无知觉地躺在手术台上,只能通过他尚在呼吸的动作才能判断出他仍然活着。他的腹腔拉得很开,猩红的内脏在无影灯的照耀下刺激着我已经眩晕的眼睛。医生用手翻起那个拳头大的肿瘤,介绍着相连的部位及手术可能引起的后果。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手术室的,也不知是怎样与大哥、二嫂商量的,最后决定不做切除手术,只能由命运来决定老二的生死了!

在内心里惶恐了二十多年的事情终于出现在这个大家庭里,我感到以前所有美好的记忆正一点点飘散在冬天阴霾笼罩的天空中。母亲知道消息后只是一个劲地抹泪,她无法面对亲子渐渐走向死亡的残酷现实。那段时间,她天天与教友一道在教堂里为老二祈祷,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母亲是在九十年代起开始信仰耶稣基督的,她甚至学唱诗、像年轻时上文化补习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起了《圣经》。我想母亲是想通过宗教信仰来寻求对家人幸福的一种追求与保障,但是她的上帝却没有将幸福赐给她和她的家庭,这也使母亲从2003年以后不再谈论宗教与上帝。

一个星期后,老二突然胃内大出血,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里吐出,人一下子昏迷了过去,本来失血过多的脸显得更加惨白。家人全都赶到了医院。母亲穿着一件厚重的棉衣,眼睛红红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看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儿子,再也抑制不住地悲伤起来。我将母亲拥在怀里,这是我结束“幸福的成长仪式”以来第一次拥抱自己的母亲。母亲一动不动地靠在我的臂弯里,老泪断珠似地涌出,打湿了我的衣襟。我感到她此时的悲痛与无助。

经过穿刺手术,要命的出血总算止住了。老二渐渐又恢复了元气,并要求出院回到家里疗养。一开始他每天依靠点滴维持生命,一个月后,居然能吃下小半碗食物,精神也好了许多。

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候病倒的。那是2002年3月16日的下午,手机响时我发现是老二家的住宅电话,听筒里传来他急促的声音,甚至语言都变得含糊起来。母亲中风了!我急忙拦车赶到离家最近的医院,半路上就见一辆急救120车一路鸣叫着开了过去。原来附近的那个门诊部没有CT设备,临时又将母亲送到另外一家医院,而我并不知道,又跑了两家市内大型医院也未找到,最后折腾了一、两个小时还是在一开始去的那家门诊部里看到已经插上了心脏监护仪和氧气管的母亲。母亲此时还有一些神智,当我俯身在她耳边轻轻喊上一声“妈妈”时,我看到她将眼睛睁开来望了我一眼,但只是很短的时间,就疲惫地闭上,后来再喊,便渐渐没有了反应,整个人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医生拍片后诊断的结果为脑干出血。这是个非常危险的部位,据介绍出血量达到五毫升的病人死亡率几乎为百分之百!家人聚集在病房内外,老二也神色黯然地站在一边,经过一下午的折腾,他明显感到支撑不住了,也正是从这一天起,他的健康状况又朝着恶化的方向发展。

我们兄妹三人轮流守护着母亲,让父亲与老二在家休息。母亲的体温一直徘徊在三十八点五度,这对于中风病人来讲非常危险。医生在她的头上加上了一个放置冰块的铁制降温箱,以降低其头部温度。透过箱子中的空隙,我看到六十五岁的母亲显得十分苍老,头发已有五分之二变得斑白,脸上的皱纹犹如她所经历的风霜,从嘴角、两颊、眼睛,一直勾勒到额头。如果不是通向鼻腔的氧气管,我相信母亲此时只是睡着了,就像她平时在家里坐久了,随意靠在椅子或躺在床上小憩一会,说不定什么时候醒来,然后就会提着篮子上街,再忙碌着张罗一大家人周末的晚餐。此时我可以非常近地看着母亲,除了小时候躺在她的怀抱里,仰起小脸看着母亲被灶火映红的脸颊,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审视爱了我几十年的妈妈了。你会抛下你幸福的家庭吗?你会抛弃你的毛头、可爱的孙子,孤孤单单奔赴另一个漆黑、冰冷的世界吗?我痛苦地望着母亲,将她毫无知觉的手紧紧贴在脸上,害怕母亲的肉体与灵魂会从我生活里永远消失!母亲的手早已没有了儿时记忆里的光泽,手背处的皮肤老而粗糙,手指上是一道道永远也愈合不了的裂口,抚在脸上可以感觉到粗糙硌人。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滑落在母亲粗糙的手上,滑落在母亲安详的脸庞。在擦拭降温冰箱凝结的水珠时,我探下身子,在母亲滚烫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这不仅是儿子对母亲的爱,更融进了我对母亲深深的祝福。

母亲真的在亲人的期盼中艰难地走了回来。半个月后,她的肢体渐渐有了知觉,二十天后能睁开眼睛听清儿女们的讲话,一个月后,她终于离开了那间充满福尔马林气息的病房,回到她久违了的家里。从一个月前那个寒冷的下午出门,到躺在担架上被抬回家中,母亲彻底被命运所改变。由于瘀血压迫大脑,她的右半身几乎难以发挥作用。开始的时候,母亲只能像在医院里一样终日躺在床上,直到两三个月后才能下地,在家人搀扶下慢慢扶着墙小心翼翼地走上几步,但在次年一次行走过程中不幸被自己迟钝的脚绊倒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在她出院后,病情日益加重的老二时常坐在母亲床边,望着沉睡中的母亲不肯离去,直到六月初终于卧床不起,再到六月十五日凌晨最后叹息一声告别了这个他仍然留恋着的世界,我才发现他那隐藏在情感深处对母亲的浓浓亲情!我们不敢将老二病逝的消息告诉母亲,怕引起她病情反复。她常常用含糊不清的语言问起,家人只是说老二住院去了,两个月后母亲开始明白了长期未归的儿子和常在家中的二嫂两者之间的联系,我们才将他去世的消息告诉她。出乎意料,母亲当时并没有眼泪,可能是从老二被查出患病的那一天起,这个结局对于任何人来讲都在意料之中。虽然以后母亲曾几次为此流泪,不过大多时间,她似乎刻意将所有的忧伤都抛在了脑后,每天平静地注视着电视,注视着孙子们在她面前快乐地跑来跑去。那段时间也是我人生最痛苦的一个阶段,家庭的变故、工作的烦恼、人生的曲折连续打击,使我突然发现:支撑了我二十多年对生活的激情开始变得冷却,甚至已经在心里消亡,这使自己感到痛苦和恐惧,我知道这种没有激情的生活对于自己将意味着什么!老二走后,我每周回去两次陪伴母亲。母亲在没有看电视的情况下总喜欢默默坐着,像是盯在某一处地方,又像是在沉思着什么。我也喜欢静默地陪坐在床头,望着大智一样变得深沉的母亲。在父母面前我从来不谈工作,尤其在自己处于逆境的时候。然而已是半身不遂、语言并不顺畅的母亲居然能感觉到我此时的低沉情绪,忽然收回了散淡的目光,望着我颤颤地说:“好好做人就行了,其他的就不要多想了!”我的心一紧,被母亲这句朴实的话语击中心里情感的闸门,连忙扭转身走出卧室。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尽情宣泄,为病床上的母亲,为母亲那句朴实的话,更为母亲理解儿子的心情所感动。

二00五年元月,我的工作岗位发生变动,像绝大部分水电工人一样,开始了在外漂泊的外营施工生涯。临走的时候,我回到家里和母亲作别。母亲温顺地将手放在我的掌中,一边用她愈来愈浑浊的目光凝视着我,一边像对小时候出门上学的我那样叮嘱起出门应该注意的事情。我知道在母亲眼里,儿子再大也还是个孩子,也需要做娘的来为他操心、为他牵挂。离开的时候,我在母亲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母亲笑了,直到我挥手退出房门回头的一刹那,这带有幸福甜味的笑容还挂在她苍老的脸上。

在海拔一千九百四十五米的山西省五台县西龙池顶,就是在最酷热的八月也感受不到故乡夏日炎热的气候,却能看见山中一阵阵弥漫着的浓雾。那雾均匀地飘浮在空中,滋润着北国干燥的空气,也将远近逶迤的太行山脉隐藏进白茫茫一片未知的世界里。雾中独行的我,又回到了故乡那片熟悉的土地,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冬日里那个寒冷的早晨。我看见年轻的母亲依然站在一片高大的松林前,如雕像般矗立在阳光照耀的山雾里,用永远不曾改变的慈爱目光远远注视着渐行渐远的那个少年。在山路折弯处,那少年回头停顿了一下,便放落肩头的担子,在岁月的呼唤下转过身来,风一样奔跑向正在注目的母亲,扑向她温暖的怀抱,抑或,久久跪拜于母亲脚下!

猜你喜欢
母亲
母亲的债
睡踏实
给母亲的信
多了或少了的岁月
悲惨世界
大地.母亲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
母亲的养生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