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卫
要是在古代,顾北一定是那种办完公务,闲暇时找朋友喝喝酒、填填词、唱唱曲儿,在八小时之外不太正襟危坐的名士。
顾北的诗歌除了远离崇高的美学不说,也远离沉重或高蹈的抒情,如果要在他的诗歌中寻找特殊意象,有时恐怕也非常恼人。文字在他笔下,更像是用来玩的,因此很容易让读者对经他调派的文字产生诗与非诗的困惑。如果我们想透彻了,今天不是遵守格律创作的唐朝,而是后现代思潮盛行的时期,传统被瓦解几乎成为默认的趋势,那么也许可以留下一些宽容的空间给顾北以及像顾北那样不太“正经”诗人。
说得好听一点这种不“正经“就是机智。弗兰西斯·培根就说过这么一句话“历史使人聪明,诗歌使人机智,数学使人精细,哲学使人深邃,道德使人严肃,逻辑与修辞使人善辩”,这提醒我们诗歌不只是讲道的工具,写作者的机智能够激发出读者的机智。
《警告》是一首来自顾北职业经历的诗。若干年前的大陆描写职业的诗,都以工、农、兵为光荣职业,后来有白衣天使、教师、科技工作者为描写对象,基本以“蜡炬成灰泪始干”为歌颂主调,从歌颂从事某职业的人而最后转换为对培养者的领导、党派或国家的歌颂。公务员的职业描写相对稀少。而顾北正是一个公务员,所从事的职业有关民生,铜的味道比较重:
收入不申报——偷税
收入再不申报——严重偷税
收入无法申报——哦,命运,她总是仁慈的
频频关顾充满爱心的
人们
第一句是从职业角度写下的解释性语言,第二句是具有权力色彩的警告性语言,还都属日常职业用语;第三句在“无法申报”与“仁慈”中张开了诗的翅膀,严肃的语调与诙谐的语调突然扭结到一起:无法申报是源于经济的秘密还是没有能力?命运到底光顾富人还是穷人?仁慈是正面意义还是反面意义?充满爱心的人,爱的是谁?心在何处?这一句话就像一团线突然把我们缠绕住了:另有隐情的申报者有办法不申报,主动申报者都是有“爱心”的,那么“仁慈”取的是反意;如果无法申报的是低收入者,他没有达到申报条件,也属于“无法申报”行列,那“仁慈”便指向弱势者。第三句让我们意识到社会贫富两极分化的现象存在。
生活在远离自然山水的都市,即使是熟读山水诗歌的读者也会渐渐忘记山水,当我们把每天的时间花费在上下班的路上、电梯间、狭小的办公室和会议室,日趋程式而缺少变化的生活难以打开我们的诗眼,而顾北在写凡俗中不断唤起读者的兴致,就像迷迷糊糊的午休被一个调皮的孩子干扰。他的写作几乎都是信手拈来,一气呵成。从构思与写作看,他偏爱从凡俗事物中寻找夸张、搞笑的喜剧因素,用现在流行的词可称为“作”。《敲门》以梦境的形式写身体、服饰的异化;《蔬菜们的哗变》写的是厨房“暴动”的寓言;《墙上空白》把蚂蚁搬苍蝇的场面想成了一个多职业的世界;《贱人》写的是因小狗名字带来的生活趣事;《我的下水道没有信号》有感于男人的“青春的尾巴”。譬如《中年男人》,就像漫画家笔下的速写:
中年男人
总是很顾家的那种
理短发 戴塑料眼镜
饭后陪妻儿散步
到附近永辉超市
顺便带回一捆卫生纸
在门卫那里又跟邻居打招呼
说些机关今天发生的小事
多数时候他没有遇见朋友或邻居
独自像个称职的门卫
就那么沉默坐着
直到楼道一盏盏灯亮了起来
这首诗属冷幽默,它从那种不起波澜的日常生活中勾勒出的一个画面。诗的特色在于无情拆解了社会赋予男性的责任,把他从国家、民族、人民利益的传统大语境中拉出来,男性被还原成非社会的而是家庭中的男人(曾经都是男人主外,女人主内,只有妇女和未成年孩子是家庭的)。在我们熟悉的文学中,中年男子,要么是轰轰烈烈的英雄,要么是被人批得遍体鳞伤的阿Q们,在顾北的诗中,我们会发现身边这类男人因渺小而显得更为真实,他就是我们身边的大多数。诗中男人的沉默,一定是有原因的——这是与冷幽默相遇后不得不进行的思考。
《塑料药瓶》也是一首不容易让人感动却会沉思的诗。
窗台一只塑料药瓶
拘谨,谨小慎微,微弓着背
悬着,话语权被剥夺,没有
应有放置的位子
一只年老色衰药瓶子
有什么了不起。十只年老色衰的
药瓶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只要不说话,就永远是
需要时候到处寻找
找到以后就放置窗台的
塑料瓶子
而这时。人们的病才刚刚开始
因为顾北好“玩”,这种玩兴使顾北很难成为传统意义上的伟大诗人。他写的生老病死,不太追求思想的高度,但“塑料瓶子”成为一个独特的隐喻,它被放在窗台是用来说明老人的边缘化,这一隐喻不能不说没有深度。
长期以来,无论是诗人还是诗歌研究者,都为到底什么叫诗的问题困惑。如果按照一定的套路去写,又毁灭了诗歌应有的新意。艺术(诗歌)是与人的肉体、精神,还有生长的土壤、山川(这个时代并非每人享有),他的呼吸、朋友以及他所得到的知识与人生体验结合在一起。它可以说是人用智力生产出的有机产品,不可仿造、唯一是它的特点。这种对艺术的认识常给诗人以创作的激励与躁动。
顾北在作品中呈现玩的态度,既不高调,也不低俗,有时口语调侃,有时又来一下抒情;他关注奥巴马,也写一写佛祖,想一想“随手拎起来就走的哲学”,也偶尔表示一下缠绵。在顾北的诗里,与生俱来的情感都经过了一定程度的变形、夸张或掩饰,所以读他的诗会有让人生出在哈哈镜前才有的怪诞感,也可以看成是一种趣味性。
诗歌的趣味性与游戏性有一定的差异。趣味的诗不是简单地玩弄文字,不是做谜语,而是通过文字,表现出生活有趣的一面。杨景龙在《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中说到现代诗歌除了主情、主智,还有一种是主趣。按照这种分法,主趣的诗就包括用反讽、嘲笑、调侃、幽默、变形、夸张等手法去描绘生活的诗,在美学上,它不是为了教育或是启发他人思考,而是分享——这跟喜剧的效果类似。很长时间以来,因为国家处在不安定当中,诗歌一直帮衬着主流意识形态,起到准宗教的作用,诗歌因此与严肃的生活态度相关,寄托了对终极理想思考与追求,或者仅限于表现现实生活的真实性,诗歌的主趣特色基本荡然无从。诗歌的趣味与人的心态有关,常与闲适、随意、迷狂、旷达等情绪联系在一起,或为友情写作,或出于调侃兴致。譬如早期胡适与友人梅光迪的白话诗过招就留下过趣闻,承续了古代诗人唱和的习惯。西方诗人奥登等轻松的风格使中国现代诗有了解除严肃写作的尝试。游戏性的诗与趣味性的诗一样,也可能重情趣与情调,但难免有的衍化为字谜、对联形式,无关社会与情感,纯粹为文字游戏。二者的差异类似娱乐活动与喜剧的差别,后者相对注意诗体要求。顾北诗中的趣味性,体现为现代人驾驭生活的能力,在诗中流露出他的生活和写作态度——把俗日过得有滋有味,因诗又使之超凡脱俗。
然而,顾北有一些诗《打完三个电话我在办公室发疯》、《再侮辱我一次》、《每一天他都在赌》、《比生活更加不堪的是那些指责》、《你out啦》等貌似情绪失控的诗题也提醒我们在他的生活并非游戏,诗歌不完全只有游戏性,“他躲在荷叶底下探视仇人/仇人微笑,向他招手致意/‘你是我最优雅的赌资’/誓言如隔夜的冰棒转眼消融”(《每一天他都在赌》),诗歌描写友情的背叛;“秩序的勇气足以让孤独不再害怕/晦涩、混乱的词语已被园丁修剪得顺服/不能捕捉闪现的身影,有时在一瞬间看到了发白的脊背,几乎就听到脚步声。下手的决定却仍在数里之外。为如何安顿生活/而不是为一首鲜亮的诗歌而哭泣”(《你out啦》)诗歌中对制度的反感、衰老、生存等事情也有所纠结。
这是顾北在尝试多种风格还是如实表现内心矛盾?我们不可确知。但是我们知道《纯银》中的诗虽不发出金子的闪光,朴质中加上一些善意的风趣,也能够让我们揉揉眼睛,不因熟悉的生活而哈欠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