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者
希腊神话中,为限制专吃少男少女的巨怪弥诺陶洛斯,克里特人请建筑师代达罗斯为巨怪建造一座迷楼。楼成,弥诺陶洛斯一进去就出不来。但建筑师及其子伊卡洛斯也同困其中,后伊卡洛斯找来鹰的羽毛,以蜡合成,附身,终飞出。
木心先生解读这个神话,很灵透。他说,弥诺陶洛斯象征欲望,建筑师象征制度制定者,迷楼则代表社会。而伊卡洛斯,就是艺术家,借助艺术的翅膀,飞出迷楼。
飞出,获自由,这当然好,但是好难的。全人类能飞出迷楼的也不过寥寥几人。你看,人生细长,又被庸俗之辈包围,日子一久,大多数人心里不免会长出荒草,欲望层层叠叠,杂念挤挤挨挨,掩盖生命原本赐予每一个人的安静和乐趣。勿说翅膀,连灵气也不见。
但是,热爱艺术之人从不甘心被困迷楼,他们身居红尘,却渴望自由,一次次向外仰望。如顾城所说的“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他们就是要抵抗现实平庸,以磨不完的诗意,以丰盛的精神世界,一点点积攒羽毛,期待飞翔。
赵画的散文里便流露出她的这种渴望。无论是之前谈论王小波的那篇《思想者》,还是这一组《日期的地图》的散文,内里都蕴藏着同一种气质:七分轻灵三分叛逆,而且因着她的年轻,没有挣扎,也不膨胀,很纯净,不为世事所累,乘着文字的翅膀练习飞翔,努力飞向迷楼之外,真好。
有了这份气质,她的散文可以文笔不洒脱,可以思想不深刻,可以论调不幽默,靠一种天生的轻灵和自在,撑住了。她自在地写着,写作者自在,阅读者也自在,皆是一种轻松。读她的散文,是在春天的湖边,微风习习,素茶一杯,与她对视而谈。
她说,“每个人曾经都是阳光,我看着阳光感到幸福,因为阳光不曾憎恶任何事物,当我们是阳光的时候,也像它一样快乐。”这样的念头,多少带点修为的影子,阳光博大而包容,照耀世上的一切。假若人们自己可以成为阳光,就不会再憎恶或惧怕黑暗,而是努力用自己的光亮,闪耀周围的世界。
她说,“假如我要写些什么,我不要写此世生命中的一切,我不要写那些被生活打磨得鸡零狗碎的事情,不要写人们怎样让我感到悲伤……我要在单薄的此世过着层层叠叠的生活。我可能会厌恶生活,但无法厌恶生命。”说这话时,她的内心一定涌起过一阵阵温婉的韧劲。就算世事凶险、人情诡异、物力维艰,她仍会勇敢应对,淡然接纳这悲欣交集的生活,因为“她的生命在生活之外”——她向往的是迷楼外的世界。
心理学家认为,梦是愿望的达成,在赵画的梦境里,有一整个故事,一整部电影,或一整首音乐,充满着色彩和画面。她把梦做回到了语言之前。“我梦到过支离破碎的天空,它的美丽让我跪在草地上久久地望着,我还梦到过颤抖的草地,每一棵草都像一把小伞,把泥土抖落,在梦里我觉得那太美了。”在梦境里,作者无限自由,她逃脱了现实的束缚,尽情遨游,而这些唯美的画面之所以隐约有一种熟悉的记忆感,是因为,这是她内心真正渴望的。
对于一个有意逃离凡尘侵蚀的人来说,音乐是向着迷楼之外的另一双翅膀。赵画喜爱悲伤的音乐,她认为“悲伤是沉重的,欢乐像羽毛一样属于天空”,“欢乐从最深的悲伤里来”,这是很诚挚的倾诉。其实她并非为具体际遇而悲伤。事实上,许多艺术家都生活幸福,但是不同于凡人的远见、不满于现实的追求让他们持续着悲伤。他们是纯真的悲哀者,是不满足的寻找者。他们不顾周围人的劝告,冒险攀上悬崖,在一秒一秒的光阴中,一边耗尽元气,一边积攒希望。对于很多人来说,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实现离开迷楼半步,但是他们仍渴望飞翔,只愿逃离迷楼的囚禁。正如作者说的“人们想象着灵魂,想象着灵魂可以从身体里飞出来,想象灵魂永恒的生命,可是灵魂的生命也许并不那么重要,灵魂的飞翔才是美妙的。”不管艺术家最终有没有飞出迷楼,那种飞翔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所以生命代代相承,艺术永有惊喜。
再回到文章本身。你大可介意赵画散文的许多不足,比如耽溺于情绪,比如文字有点空泛,但你不能忽略其中可贵的轻灵。她说,“假如我要写些什么,我不要写此世生命中的一切,我不要写那些被生活打磨得鸡零狗碎的事情,不要写人们怎样让我感到悲伤。”也许她无法像老练的作家那样,或是小心翼翼藏匿悲喜,或是历练长成后的旷达,或是练就一种深刻的幽默,把人生种种窘况写得生趣盎然,但她自有一种天生的灵气和纯粹,而这也是一种美,接近生命最初的自然,一点清新、一点梦幻,带给我们须臾的飞翔。
春天的夜晚,我看见一个年轻作者的心意,是一种未经世事也不在意世事的纯净,更是一种向往飞出迷楼的舒展。